“四更了。有事明日再说。”吕不韦勉力笑得一笑,便匆匆去了。
回到云庐大帐,吕不韦立即拿出了那支粗短的铜管,灯下一看,见铜管盖口有紫红色的泥封印鉴,割开泥封抽出一卷羊皮纸抖开,却是卓原老人熟悉的笔迹:
不韦君如晤:昭儿痴心,我亦无辙。此儿至情至性,多有粘缠处。君正远图,若感难处,可不必拘泥婚约之言,但有一信,老夫自来说她。另嘱:老夫半生商贾,所积财富无得大用,君之大谋,长我商贾志气,老夫之财,便凭君调遣。画图之秘,老夫已尽告昭儿,只她领你起财便是。此事与你等婚约无关,惟老夫率性之举而已。卓原手字。
捧着羊皮纸,吕不韦不禁愣怔了。显然,这是卓原老人给自己的私密信件,卓昭肯定没有看过。回味咀嚼,吕不韦一时竟是感慨万千,无以决断。卓原老人旷达豪放,与自己一见如故,彼慨然解囊,我坦然受之,也无亏一个“义”字,反倒可能是一段商旅佳话。然则,夹进了卓昭婚约一层,想起来便终是有愧。更要紧者,卓昭初显任性,已经使他深感粘缠,如他这般押定人生荣辱与举族财富而全力以赴谋一件大事者,能否奉陪得此等女子,心中还真没个分寸。辗转反侧,眼见得晨曦初露,吕不韦还是一团乱麻,便索性起身沐浴一番,漫步隐没到云庐帐外的漫天霜雾中去了。
红日初起,西门老总事便寻来禀报,说城外新居已经内修妥当,请先生择吉日乔迁。吕不韦笑道:“吉凶不在选,三日后迁居便了。”话方落点,便见一领红裙从草地火焰般飞了过来,远远便是一声高喊:“不韦大哥,你好难找也!”吕不韦还来不及说话,火红长裙已经随着一阵咯咯笑声绕在了他脖子上。吕不韦红着脸剥开那双柔嫩的玉臂笑道:“昭妹别顽闹。走,我带你去城外,看新居。”卓昭高兴得一拍手却又猛然一撇嘴:“哎,你不去巨鹿山了?”吕不韦抚摸着卓昭被晨风吹得散乱的长发笑道:“这几日事多,迁完新居再去不迟,左右不缺钱,不用急。”卓昭长发一甩道:“用钱者不急,我急么?出城才是好事,走!”拉着吕不韦便风风火火去了。
出得邯郸西门,双马缁车在官道奔驰得小半个时辰,便向北拐进了一道河谷。莽莽苍苍的胡杨林在料峭北风中一片火红,沿着山岭河谷铺展开去,仿佛便似一天霞光。两山间一道水流碧波滚滚,淡淡热气如烟云般蒸腾弥漫,两岸绿草茸茸彩蝶翻飞,冬日的萧疏竟是荡然无存。行得片刻,便见红林绿草的深处,一座高达山腰的竹楼伫立在一片淡黄色的屋顶之中,铁马叮咚之声隐隐传来,河谷山林竟是倍显幽深。
“美也!仙境一般!”卓昭一声惊叹,掀开车帘便跳了下去。
“这是仓谷溪,天成地热,冬暖夏凉。” 吕不韦也跟着下了车。
“仓谷溪?好怪的名字!”
“春秋时,这道河谷曾经是晋国赵氏的秘密谷仓。赵人立国,扩建了巨桥老仓,储粮数十万斛,这里的谷仓也并入了巨桥。谷仓没了,名字却留了下来。”
“这等老古董,偏你最清楚!” 吕不韦遥遥一指远处竹楼屋顶:“那里便是新居,比天卓庄如何?”
“一般妙极!”卓昭一句赞叹却又猛然皱眉,“你,想要我在这里隐居么?”
“隐居?没想过。”吕不韦悠然一笑,“昭妹有隐居之志?”
“深山住久了,腻也!”卓昭连连摇头,“我只想游历世面,不想隐居。”
“好!”吕不韦哈哈大笑,“昭妹但有此心,世面有得见!”
“怪也!不想隐居,何须将庄园建在这等隐辟之地?”
吕不韦淡淡一笑:“不与其事,不知其心。总有你明白时日,不用急也。”
“只要你不卖了我,我便不急。”卓昭明媚地一笑,便猛然抱住了吕不韦。
“莫闹莫闹。”吕不韦急忙剥开卓昭双手,“越执事车在后边。”
“老夫子!”卓昭娇嗔地撒手撇嘴,“没劲道。”
“真小孩子家,莫怪大父说……”吕不韦突然打住,尴尬地笑了。
“爷爷说我坏话!信上写甚?快说快说!”卓昭的小拳头雨点般砸在了吕不韦胸口。
“真闹也!”吕不韦大袖揽住了卓昭的一双小拳头,低声训斥道,“爷爷说你孩子气太重,要我好生管教,知道么!”
“呸呸呸!”卓昭抽出双手咯咯笑道,“你管教?将我教成女夫子么!”
“你还真得孔夫子来教教。”吕不韦板着脸,“知道夫子如何说女子么?”
“你定然知道了,说来我听。”卓昭顽皮地笑着。
吕不韦拉长声调吟诵道:“惟女子难养也,近之,则不逊 ,远之,则生怨。”吟诵罢不禁一笑,“如何?象你这个小女子么?”
“呸呸呸!”卓昭满脸张红, “真当我不知道也,孔夫子说得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自家迂腐板正得象具僵尸,还怨女子,老坏虫一个!你便去了小人二字,也没甚个好!男女相好,发乎情,生乎心,相悦相戏,能有个‘逊’了?要得逊,除非他是个老阉宦!我偏不逊,气死老夫子也!” 一双明亮的大眼溢满泪水,一串话却响当当炒暴豆一般。
吕不韦大是难堪,说声惭愧,便是深深一躬:“大哥哥说错了,向小妹赔罪也。其实,我也厌烦孔老夫子,只是鬼迷心窍,便想到了那句话而已。”
卓昭噗地笑了,飞身过来啪地亲了吕不韦一口,“老夫子,偏不逊!”
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的吕不韦,脸上虽是满不在乎的微笑,心下却已经烦乱不堪,勉力一笑道:“今日风大,庄园也没齐整,乔迁之日一并看,如何?”
“随你。”卓昭咯咯笑道,“山庄都一个样,我只看人看心。”
吕不韦立即转身吩咐跟上来的越剑无:“越执事,将驭马卸下,我与昭妹骑马回程。你在庄里换马回来便是。”越剑无答应一声,卸下两匹红色胡马备好鞍辔,便大步向庄园去了。吕不韦将一根马缰交给卓昭,两人便飞身上马驰去。
将近谷口,却闻遥遥嘶鸣马蹄急骤!吕不韦心下一惊,喊一声跟我来,便一马飞上了左岸边山头。立马向山下谷口观望,吕不韦不禁皱起了眉头——苍黄见绿的草地上,一匹黑亮的骏马在狂奔嘶鸣!马上骑士光着身子狂暴地挥舞着马鞭,连绵不断地吼叫声回荡在河谷,竟是撕心裂肺般凄惨。突然之间,骏马如闪电般飞进胡杨林又闪电般飞出,竟颓然滚倒在了苍黄的草地!骑士的黑色马鞭如雨点般抽打在骏马身上,凄惨的吼叫声声入耳:“起来!起来!我要死了!死了!你也得死!你也得死!”
“谁?他要死?”卓昭身子猛然一抖。
“成何体统!”吕不韦面色铁青。
“你认识此人?”
“日后你也会认识。”
“疯子一个!我才不想认识他。”卓昭咯咯笑了。
吕不韦默默眺望谷中,猛然回身打了个长长的呼哨。片刻之间,越剑无便飞马赶到,吕不韦低声吩咐道:“轻车快马,立即将他送回邯郸静卧。我随后便到。”越剑无嗨地一声,便飞马下山去了。吕不韦转身道:“昭妹,我们从这边出山。”说罢上马,便从另一面山坡飞了下去。
午后时分回到邯郸,吕不韦将卓昭送到云庐,立即轻车来见毛公。两人说得片刻,便同乘缁车到了嬴异人府邸。进得正厅,便有浓郁的草药气息弥漫过来,唤来老医者一问,回说公子服药方罢,正在卧榻养息。毛公嘿嘿一笑,也不多问,拉着吕不韦便进了第三进。
寝室拉着落地的帷纱,虽然幽暗,却是显而易见的豪华。毛公踩在外廊厚厚的红地毡上没有一点儿声息,竟觉得有些眩晕,不禁便嘟哝一句:“铺排得宫殿一般,能不生事?多此一举也!”吕不韦一扯低声道:“先要他熟悉了贵胄奢华才好,晓得?”毛公嘿嘿一笑:“饱暖思淫欲,只怕你不得安生了。”说着话已经进了中门,当年那个干瘦黝黑如今已经肥肥白白的老侍女正板着脸肃立在虚掩的门外,乍见一个衣杉邋遢雪白须发散乱虬结的老翁颠着闪着撞来,连忙横在门前便是一声低喝:“你是何人?退下!”毛公正在嘿嘿打量这个满身锦绣发髻齐整的肥白女子,吕不韦已经大步赶了上来:“少使大姐,此乃名士毛公,公子老师,今日识得便了。”融融笑意倏忽弥漫了老侍女的肥白脸膛:“哎哟!我这少使还没得咸阳正名,先生倒是上口了。见过毛公,见过吕公。公子正在卧榻,尚未安枕,两公请。”回身轻轻推开中门,便将两人让了进去。
中门之内横着一道黑色大屏,绕过大屏便是帷幕低垂的寝室。一架硕大的燎炉燃着红亮的木炭,整个寝室热烘烘暖春一般。毛公大袖一抹额头正要嚷嚷,吕不韦却指了指帐榻,毛公便笑嘻嘻地到了榻前。
“又来扰我好梦!滚开!”榻帐里一声嘶哑的吼叫。
“嘿嘿,梦见仙子乎?无盐女乎?”
“该死!”纱帐猛然撩开,一人赤身裸体须发散乱大汗淋漓脸色血红的跳了出来,两眼一瞪,“噫!”地一声,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吕不韦正要抢步上前,毛公却嘻嘻摆手:“莫急莫急,看老夫治他。”说罢一蹲身,抡圆胳膊对着倒地人便是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教你做梦!你是谁!”倒地人猛然弹坐起身,摇摇头粗长地喘息了一声,仿佛溺入深水刚刚浮起一般:“我,我是,嬴异人呵。你……”毛公冷森森道:“老夫是谁?你自说了。”嬴异人木然盯着毛公片刻,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起来:“老师啊,闷死我也!异人不肖!不肖……”
吕不韦走过来笑道:“大丈夫哭个甚?来,别冒了风寒。”说罢蹲身抱起嬴异人放入帐榻,又为他盖上了大被,“静静神,有话慢慢说,天下哪有个过不了的门槛?”
“吕公,异人有愧于你。我,恨我自己!”嬴异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小子蠢也!”毛公骂一句又嘿嘿笑了,“不就个弹筝女子么,值得如此疯癫?你小子给我听好了:吕公业已找到了那个宝贝儿,果然是筝琴乐舞样样精通,人更是仙子一般。你但如常,老夫与吕公便为你主婚,成全你小子如何?”
“吕公!果真如此么?”嬴异人骤然翻身坐了起来。
“公子大事,岂有戏言?”吕不韦正色点头。
“公之恩德,没齿不忘!”嬴异人翻身扑地,头竟叩得厚厚的地毡也咚咚响。
“好出息也!”毛公不禁嘎嘎大笑,“幽王、夫差在前 ,不意又见来者!吕公呵,老夫劝你收手便了,莫得白费心机也!”
“老师差矣!”嬴异人霍然爬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毛公指斥一句,慷慨激昂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纵是一国之君,爱心何错之有!情欲何罪之有!幽王夫差之误,原不在钟情可心女子,而在猜忌良臣,处政荒诞!但能倚重良臣,同心谋国,何能有失政亡国之祸?老师天下名士,却与儒家一般,将亡国失政之罪责归于君王痴情之心,岂非大谬也!”
“……”放荡不拘形迹的毛公一时竟瞪起老眼无话可说,愣怔片刻终是笑了,“嘿嘿,小子行也,堂里倒是没乱。你便说,你小子能做到痴于情而明于国?”
“能!”
“嘿嘿,老夫只怕是未必。”
“苍天在上,嬴异人但溺情乱国,死于万箭穿心!”
“指天发誓,也好!嘿嘿,小子灵醒,只怕吕公那宝贝儿到不了手也。”
一直不动声色的吕不韦突然哈哈大笑,一拱手道:“公子神志清明,可喜可贺!三日之后,我迁新居,保公子解得心结便是。”
“若得如此,惟公是从。”嬴异人肃然一个长躬。
六、殷殷宴席生出了无端波澜
冬至这天,吕不韦搬出云庐,迁入了仓谷溪河谷。
冬至者,冬日终点也。此后经小寒大寒两个节气,便到了万物复甦的立春。春秋战国之世,中原各国(齐国特殊历法除外)将冬至节气分别称为至日、长至、短至。“至日”取其本意——此日最冷,冬日至矣!“长至”,取其一年中此日夜晚最长之特点。短至,取其一年中此日白昼最短之特点。无论如何称谓,在古人眼里,冬至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节气。其根本处,便在于冬至是寒冬已尽一元复始的转换时节,漫长休眠的窝冬期即将结束,勃勃生机的春日即将来临。因了冬至至冷,且具寒尽春来之象征,中原各国便有冬日暖汤酺的习俗。暖汤者,热食也。酺者,聚饮也。实则便是亲友相聚,大吃一顿热热火火的滚汤饭。此风流播后世,便有了冬至吃热汤饺子的习俗,不吃热饺子,便是“不过冬”。也便有了俗谚:“冬至不过冬,扬场没正风。”这是后话。
吕不韦虽不在意吉凶之说,西门老总事却是老商旅的老规矩,事事总要踩个吉祥的步点。乔迁如同动土,都是居家日月的大事,左右旬日之内没有大吉之日,便将日子定在了冬至日。吕不韦一听老总事禀报便笑道:“冬至好啊!岁将更始,以待来春,大吉也!”
有西门老总事操持,诸般事务极是整顺。冬至这日正午,幽静的仓谷溪河谷一片喜庆祥和。吕不韦没有知会任何商旅老友与赵国熟识人士,只请来了毛公、薛公、嬴异人与荆云四位小宴。客人不多,但加上吕氏商社的一班老执事老仆人,小小河谷便顿时热闹起来。
正午时分,一辆红色车帘的缁车轻盈驶入了庄园偏门。吕不韦对西门老总事低声吩咐几句,便来到庭院对正在前后呼喝仆人的毛公笑道:“琐事忙不完,开席吧。”毛公满面红光嚷嚷道:“老夫好容易呼合主事一回,急个甚来?今日须听老夫号令行事,不得乱了规矩!”吕不韦哈哈大笑:“军令大如山,自然要听毛公!那我去陪客了?”“只管去也,保你片时开席便是。”毛公嚷嚷一句,便又跺着藤杖呼喝去了。
新居庄园是沿山而上的六进宅院,前门第一进与最后两进都是执事仆役居所。吕不韦的中间三进恰恰坐落在山腰,飞瀑流泉淙淙而下,竹林青绿,胡杨金红,茅屋亭台错落于山水之间,一派清幽脱俗的出世气象。第二进六开间一排青砖大屋便是正厅,宽敞明亮,除了崭新的大红地毡与一色的乌木大案,厅中没有任何风雅陈设。
正厅被毛公封了门,说不到开席,任何人不许入厅,待客处便放在了第三进书房外的竹林茅亭。吕不韦绕过正厅来到茅亭下,却见薛公与嬴异人正在对弈,黑方嬴异人部伍散乱多头出逃,显然便是劣势。荆云只默默静坐观看,竟是石雕一般。薛公端详着盘面道:“吕公高手,说说这棋局如何?”吕不韦淡淡一笑:“无阵无形,焉得好棋?”嬴异人一推棋匣起身道:“溃不成军,还是吕公来。”吕不韦说声也好,正要入座,便闻毛公遥遥一声嘶喊:“大宾下山,入厅待座——”薛公嘟哝道:“入厅便入厅,还要待座?偏这老兄能折腾也。”吕不韦推枰笑道:“司仪如将,当心受罚,走。”四人便说笑着下了山道。
大厅中门已经洞开。四人见毛公正色站立门厅石阶之上,正在对厅中急促地比划着,不禁便是一阵哄然大笑!素来不修边幅的毛公,今日却是一领大红锦袍一顶四寸竹冠一双崭新皮靴;正衣正冠之外,手中却依然是那支不离不弃歪歪扭扭的古藤杖;仅是如此还则罢了,偏偏又是满头大汗须发散乱,一手拄着藤杖,一手提着大袍襟搧风凉,反倒比寻常补纳褶皱的布衣更见邋遢,模样儿便分外滑稽。
“谁再笑得第二声,罚酒一石!”毛公藤杖指来,声色俱厉。
四人片刻噤声,却又忍俊不住,便是一片窃窃嬉笑。薛公勉力忍住笑意,一拱手道:“敢问司仪夫子大人,入厅待座,却是出自何典?甚个讲究?”
“老夫出令,典个鸟也!”毛公红着脸骂得一句,笃地一跺藤杖,“今日过冬,适逢东公乔迁,诸位大宾入厅,先当同贺,而后待本司指定爵位。这便是入厅待座。”
“合理合礼,我师当真学问!”嬴异人着意响亮地赞叹了一句。
“小子乖巧,偏老夫饶不得你。”毛公嘟哝一句,突然一厕身高声呼喝,“宾主入厅,大宾先行——”喊声方落,薛公、嬴异人与荆云鱼贯入厅。吕不韦待要让毛公先行,却被毛公板着脸推了进去。毛公随后跟进,扯着苍迈的老嗓子便是一声长呼:“奏乐,大宾同贺——”一时管弦丝竹大起,毛公便拉着三人长身一躬:“吕公乔迁,我等同贺!”吕不韦连忙一躬到底呵呵笑道:“客套客套,不韦奉陪。”毛公一步闪到空阔处高声道:“礼成!大宾入席——”藤杖连连指点,“公子异人,座东面西。荆云义士,座南面北。薛兄老夫,座北面南。东公之位,座西面东——”
随着毛公呼喝,四人也便煞有介事地正衣正冠各入其座。刚刚坐定,毛公又是一声长喝:“女宾入席,座西面东,兄妹同案——”嬴异人心头怦怦大跳,回身便死死盯住了身后的大屏。须臾之间,只见一个纤细丰满的红裙少女轻盈地飘了出来,对着座中便是一个洒脱的拱手礼:“小妹卓昭,见过各位大宾。”一个明艳地微笑,便坐到了吕不韦身边。
嬴异人大起狐疑,莫非她便是毛公所说的“宝贝儿”?不对!毛公说“宝贝儿”是吕公找到的,若是吕公之妹,如何能深夜在一座遗弃孤庄弹筝?又何用吕公寻找?如何又能叫做卓昭?然则,若不是吕公之妹,毛公又如何喊做“兄妹同案”?此女究竟何人?嬴异人一时竟想不明白。蓦然回身,却见身后大屏前有一幅红锦苫盖着的大筝,屏后一队隐身乐手,心下便是一亮!显然,将弹筝者另有其人,绝非眼前这位吕公小妹,而那个“宝贝儿”若果真被吕公找到,便只能是那个弹筝仙子!只能是将要弹筝者!一想到夤夜弹筝的仙子,嬴异人便顿时面红耳热,对对面遥遥打量着自己微笑的卓昭竟是视若无睹。
“布酒布菜——”
随着毛公呼喝,便有六名少年仆人络绎捧来酒菜。酒是每案三桶,一甘醪,一赵酒,一兰陵酒。菜是一鼎、一盆、一盘,未上案头,蒸腾异香便和着大厅四角四只大燎炉的烘烘热气弥漫开来。薛公耸着鼻头笑道:“甚个肉香,如此钩人?老夫垂涎三尺矣!”毛公打了个响亮喷嚏笑道:“嘿嘿,这三只异味,只怕老夫要给诸位老兄弟说叨一番也。”
“先说鼎肉!”卓昭笑叫一声。
“好!”毛公敲打着鼎盖,“此鼎之肉,名曰熊蒸,即蒸熊肉也。蒸熊之法,老夫首创:猎取大熊一头,剥皮,开腹,连头带脚剁得五七大块,加大颗青盐,大火炖得熟透,皮肉却要完整;而后得大笼密封,蒸得半个时辰,出笼后撕成巴掌大肉片儿,蘸苦酒豉汁葱蒜末儿,是人皆垂涎三尺也!”
“我也猎熊蒸熊,委实来得!”荆云拍案笑道,“只法子不同,不如毛公猛士之风。”
“如此说来,熊有两蒸?”薛公大是好奇。
荆云侃侃道:“楚地熊小,得去头脚,而后开膛,将熊肉切成两寸许方块,加豉汁与秫米揉透,再将切细的橘皮、小蒜、胡芹和成糁子,一层肉一层秫米一层糁子,铺入大笼,蒸得小半个时辰,烂熟取出,切成六寸见长一寸见厚之块肉,铺入大盘,周围秫米拱卫,极是上口!”
“下次吃荆云大哥!”卓昭一声欢叫,满堂哄然大笑。
“细得记都记不住,甚个吃头?”毛公嘟哝一句,叮当一敲大陶盘盖子,“此乃炙烤猪、木耳黑饧,谁个知道做法?”见举座忍俊摇头,嬴异人禁不住正色高声:“我师厨学,无人匹敌!”话方落点,又觉不妙,竟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逗得对面的卓昭咯咯长笑。“噫——小子有见识!”毛公却眯缝着老眼认真点头,“厨学,说得好!老夫便创他一个厨学出来,好让厨下之道也入得百家之学,好主意!诸位以为如何?”座中几位本来就强忍笑意,见毛公煞有介事,不禁便是哄堂大笑。
薛公戏谑道:“毛子厨学,只不开席,肚肠之学便要归他人了。”
“不不不,厨下通肚肠,两学一体,何能割据?”毛公一串快语,藤杖一跺便是一声长呼,“开席——!东公举爵——!”
吕不韦举起酒爵笑道:“冬至之日,寒尽春来,干此一爵热酒!”
“同贺吕公,天地转机!干!”举座同声,呱地一声饮尽。
毛公一敲鼎盖:“东公开鼎上手——!”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规矩,开鼎上手!”拿起案上木盘中一支铜钩钩住鼎盖提起,一团热气顿时蒸腾扑面,“毛公熊肉,过冬暖心,诸位上手!”
“上手!”各人笑叫一句,便叮当钩开鼎盖,再钩出一片肥厚的蒸熊肉,两手撕开,一蘸手边的葱蒜苦酒盅便大嚼起来。
“其余盆盘,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毛公嚷嚷一句,便两手大忙起来,酒肉齐动,也不理会举座巡酒,只是埋头大咥,片刻之间满脸汤汁肉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头,座中已是酒过三巡,吕不韦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毛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顿高声便道:“今日一喜一庆,故国名门才女赵姬蒙平原君举荐,一展诸般才艺,为吕公乔迁之贺!诸位但说,歌舞乐,先来那般?”
薛公笑道:“客随主便,吕公为东,先说了。”
“今日诸位大宾当先,不韦随波逐流便了。”
荆云笑道:“我等不善此道,还是异人公子说了。”
“歌为乐首。那便先歌了。”嬴异人淡淡应了一句。
“好!”毛公拍案,“乐起,公主一歌——”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旷远悠扬,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风。随着乐声,大屏后飘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激越的歌声:
雁飞山原
声闻于天
北溟之鱼
鲲锁深渊
我何负于上邪
独望乡关
秩秩斯干
幽幽南山
如竹如松
逝者长川
我何负于上邪
长困深渊——
歌声在一声回旋高拔的苍凉吟哦中戛然而止!举座默然。嬴异人牙关紧咬,眼中竟是泪光莹然。良久,薛公喟然一声叹息:“感怀伤情,悲乎!只是少了阳刚之气,缺了高远之志,空有忧伤,只落得困龙之叹也。”毛公理着油水粘连的大胡须道:“嘿嘿,老夫听来,只是个‘潜龙勿用’,没个指望。”见嬴异人脸色铁青,吕不韦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独游异乡之沧桑,见识所限,未必人人独游异乡而无归心大志。公子以为如何?”嬴异人“啪!”地一拍案:“吕公所言极是!未必人人如此!”吕不韦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乐起——舞——!”毛公的老嗓子已经变得嘶哑了,兴头却是十足。
一片丝弦奏出了悠扬轻快的乐曲,顿时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乐曲稍顿,一个紧身胡服的壮汉大步出场,在厚厚的地毡上飞身窜跃着捕捉那不断啾啾鸣叫的飞燕。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心不在焉的嬴异人只觉眼角绿影一闪,一个绿衣女子便飘出大屏从案头轻盈地飞了过去!一幅长长的锦带拂过嬴异人额头,他竟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呀!飞天仙子也!”
便在这一声惊叹之中,丝弦之声大起,绿纱锦带的女子已经在大红地毡上飘飘起舞——胡服壮汉兴奋地追逐着不断飞过眼前的燕子,绿纱燕子则飘忽无定地上下翻飞,与草原猎人尽情嬉戏。绿纱女子时而飞身掠起,时而灵蛇般贴地游走,轻盈柔美的绿影闪电般在大厅飘飞。正在举座宾客眼花缭乱之际,胡服壮汉一个飞步,终于抓住了飘飘飞翔的绿色锦带——燕子被猎人捕获!但闻一声短促的鸣叫,正在飞掠大厅的绿纱女子竟神奇地随着锦带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飘落在胡服壮汉高高举起的一只手掌,骤然陀螺般飞旋起来,裙裾飘飘锦带翻飞,整个大厅都被一片绿色笼罩!
“彩——!”举座轰然一声呼喝。
绿纱女子单足踩在手掌之上,红着脸拱手旋身一周,轻盈落地,竟是毫无声息。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子是何等惊人的佳丽,不禁又是高声喝得一彩!恰恰面东的绿纱女子对着嬴异人便是粲然一笑。嬴异人心下怦然一动,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杨林谈筝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闪不禁拍案高声道:“歌舞双绝,仙子佳丽,只不知乐技如何?”
绿纱女子明眸流波嫣然一笑:“诸般乐器大体通晓,只心下钟爱秦筝而已。”
“便请秦筝。”嬴异人心下大动,脱口便是一请。
绿纱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筝趣更浓也。”嬴异人笑道:“你自弹来,若得秦筝神韵,我自和歌。”女子微微点头,款款从嬴异人身边擦过,走到大屏前揭开那幅红锦,对着硕大的秦筝肃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顿,叮咚一声筝音大起,偌大厅堂便排山倒海般轰鸣起来。一曲方罢,举座喝彩,独不见嬴异人和歌。
绿纱女子柔声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请评点。”
“但得其势,无得其味也!”嬴异人慨然一叹,“秦筝者,苍凉激越之器也。放眼天下,当真能得秦筝之气韵者,惟蒙氏父子也,余皆不足论。邯郸秦筝,只在梦中矣!”
“邯郸岂无秦筝?我来一试!”卓昭奋然一句,起身便对身后的两名女仆吩咐,“备我秦筝。”遥遥站在大厅边门的西门老总事顿时急色,对着卓昭连连摇头示意。卓昭却是浑然不解,只连催侍女备筝。毛公盯住吕不韦便是嘿嘿一笑:“吕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测也。”吕不韦淡淡一笑,对着侍女一挥手:“备秦筝,愣怔个甚?”回头对毛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说话。薛公与荆云不禁便是大皱眉头,却又无可奈何。
再说卓昭少年心性娇憨成习,原本是兴高采烈地陪不韦大哥共举家宴庆贺乔迁,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渐渐地,她却觉得今日宴席有异,似乎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秦国公子。及至绿纱女子赵姬出场,还被毛公称为“公主”,此等感觉便更是强烈。在卓昭看来,赵姬才艺过人歌舞绝伦,分明便是个绿楼艺妓,纵是平原君举荐又能如何?将此等人塞给秦国公子原是与她无涉,无可无不可,只是大肆铺排着意撮合,将整个乔迁家宴变成了艺妓献艺男女唱和,便觉得吕不韦有些过分,更兼对赵姬的几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愤懑。嬴异人冷言贬低赵姬秦筝,卓昭竟对这个郁郁寡欢的秦国公子骤然生出了几分喜欢。待到嬴异人怅然若失的感叹“邯郸秦筝,只在梦中矣!”卓昭便骤然生出好胜之心——偏让你见识一番真正名门女子的才艺!于是,便有了这番奋然请筝之举。
嬴异人细心敏感,已经从在座宾主四人的情绪变化中觉察到了其中微妙,虽然还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虑及自己毕竟是困顿公子,不当伤及大恩公吕不韦与两位后来之师,便起身一个长躬:“吕公明鉴:异人原是无心之语,不敢劳动公之未婚夫人,尚请收回成命可也。”吕不韦看看满脸通红的嬴异人,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谈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谁知这一说,卓昭却是眉头大皱,气冲冲笑道:“未婚夫人也罢,义妹也罢,只我做得主,与他人却不相干也!”毛公觉得不妙,便径自打断道:“嘿嘿,只无论那个身份,都是女主无差。我等理当消受待客之礼。”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极是!邯郸有秦筝,老夫也是闻所未闻,不想今日竟如愿以尝也!”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一具秦筝抬来,安放在吕不韦案前三尺处。卓昭仪态从容,走到筝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个吐纳,屏息心神片刻,两手一抬,大秦筝便悠然轰鸣起来,低沉宏阔如万马席卷草原,隐隐呼啸如长风掠过林海,陡的一个高拔,俨然一声长长的吟哦,筝声铿锵飞溅,恰似夕阳之下壮士放歌,苍凉旷远,悲怆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颤。
“十弦筝!我的秦筝!”嬴异人骤然大叫一声,簌簌颤抖着站起了起来。
筝声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悦:“足下身为公子,不觉失态么?”
嬴异人浑然不觉,跌出座案便大步抢到了筝前,却又突然站定,反复端详压着一双玉臂的秦筝,双眼直钩钩盯住卓昭:“你,你这秦筝,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郸官市所买?”
“是与不是,却与你何干?”卓昭顽皮地笑了。
嬴异人突然拨开卓昭,双手将筝身立起,右手在筝头一拍一抽,一片筝板便握在了手中,浑身颤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过筝板端详,只见六寸余宽的红色筝板底面上赫然镶着两行铜字——筝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制赠异人君!
“噫!” 卓昭惊叹一声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几价买得?”
“两金三十钱。”嬴异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将知音信物街市贱卖?”
“其时困赵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几钱。”
“十五年间,公子可曾弹筝?”
“当初立誓:我筝不回,异人此生不复弹筝!”
“此筝若回,公子便当复弹?”
“市易惟信也!此筝理当属于姑娘,异人断无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为公子道贺。”
“姑娘已得秦筝神韵,异人听之足矣!”
“筝有灵性,波折得遇旧主,便是命数也。只是,我有一请。”
“异人甘效驰驱!”
卓昭咯咯一笑:“谁个要你驰驱?你只弹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还筝。”
“但凭姑娘点曲。”
“北阪有桑!”
骤然之间,嬴异人满脸红潮两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两下装好筝板,退后两步对着大筝肃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颤抖的两手猛然扫过筝面,只听轰然一声,透亮的乐音便如山泉般洒遍大厅!便在此时,大厅红影闪过,卓昭已经轻盈起舞,舞步飞旋中响起豪放悲凉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长谷如函 大河苍苍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关山家园 与子共襄
萧萧雁羽 诉我衷肠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长
雨雪霏霏 知音何伤
死生契阔 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风的高亢悲怆而渗出了几分粗放沙哑,明快刚健的胡风舞姿因歌辞的悲凉而渗出了忧伤柔软与飘洒,两相溶合,直是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与歌喉极为美妙动人,在烛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动人心魄!
筝声倏忽止息,嬴异人两眼含泪,起身走到大厅中央,对着卓昭扑地一拜,尚未开口,便软软地瘫倒在了红地毡上!卓昭正在红着脸喘息,突兀惊叫一声,便扑到了吕不韦身上。
厅中宾主尽皆愕然,一时竟是神色各异!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飞快地瞄了吕不韦一眼,抢步上去揽起嬴异人,粗黑的指甲便已经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吕不韦,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荆云沉着脸,只盯住嬴异人不放。吕不韦早已经起身离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将她推开,转身对两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会有事。”见卓昭嘟哝着去了,吕不韦又对已经站在身后的西门老总事吩咐道:“收拾客寓,准备公子安歇。”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要否请老医家?”吕不韦摇摇头:“只热水热汤便了。”
嬴异人已经长长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对着吕不韦纳头便拜,却是一句话不说。吕不韦叹息一声笑着扶住了嬴异人道:“夜冷风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话明日再说不迟。”毛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觉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异人粗重地喘息着。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吕不韦挥手打断,“一切事明日再说。”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这小子。”
荆云目光一闪道:“此事何劳先生,我来侍奉公子。”说罢蹲身两手一伸,便将软绵绵的嬴异人平托了起来,跟着一个领道仆人大步出了正厅。
“吕公呵,”薛公摇头大是摇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话!”毛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说如何决断,吕公舍得否?”
“难矣哉!”默然良久,吕不韦喟然一叹,“此事牵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断,尚须两位助力才是。”
薛公慷慨道:“事无难处,老夫何用?吕公只说便是!”
“嘿嘿,老哥哥还算出彩。”毛公摇头晃脑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两公。走!随我到书房计议。”
三人来到山腰书房,吕不韦心事重重地一一说明了此中关节。薛公毛公各出谋划,三人直议到满山霜雾雄鸡长鸣,方才散了。
七、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霜雾尚未散尽,一辆缁车辚辚驶出仓谷溪,过了邯郸便直向北去。
三日之后的夕阳时分,缁车又回到了仓谷溪。风尘仆仆的薛公对迎在谷口的吕不韦低声道:“卓公只有一句话:但凭昭儿之心!”吕不韦长吁一声,吩咐西门老总事置酒为薛公洗尘,自己便匆匆来到跨院客寓。
三日之间,毛公始终盯在客寓,与嬴异人形影不离。依着薛公主张,嬴异人情痴意乱,便当让他“醉卧”几日,待诸事妥当再让他醒来最好。吕不韦却是另一番主张,以为嬴异人此次异常与胡杨林初闻秦筝时大不相同,情痴而心未乱,重施“醉卧”之法,其心必生疑窦,预后便是隐患;加之卓昭与赵姬均在当场,嬴异人“醉卧”不起,对如此两个女子也不好圆说,尤其卓昭至情至性,若有口无心地嚷嚷起来反倒生乱。毛公听罢连连点头:“嘿嘿,吕公思谋深远,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论事而已!吕公之心,理会得,这小子只交给老夫便了。”也是毛公奇思妙想,一场儿女斡旋竟做得有声有色不着痕迹——清晨在林间活动筋骨,不意“撞见”踽踽独行的异人,主动谈及昨日酒宴秦歌,嬴异人精神陡长!毛公便嚷嚷拜师,要嬴异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顶便有了遥遥秦筝随和。嬴异人心神悸动,一时竟突然禁声!毛公哈哈大笑,颠颠儿爬上山顶,邀来了兀自操筝的卓昭,要请卓昭弹筝,他与嬴异人轮流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毛公一开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气,要嬴异人来操筝。如此两人轮流操筝,时而相互校音,加上毛公的滑稽唱法搅和,竟是其乐融融。次日清晨霜雾尚在弥漫,嬴异人便来敦请毛公林间学歌,乐得毛公手舞足蹈,直将秦歌唱得怪腔怪调,一曲未了,山头便传来了清亮曼妙的长笑。
如此三日,毛公将这一对痴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没有来找吕不韦粘缠。然则,吕不韦却是忧心忡忡,眼看这长图远谋便要卡在如此一个关节上,竟实在有些难以决断。论得雄杰谋划,一个女子之事委实不当乱心乱志。若是寻常一个女子,吕不韦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嬴异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犹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说自己确实钟爱卓昭,便是当着大义高风名动天下的卓原公当面允诺亲事这一节,也不当擅自决断。更兼卓昭任性娇憨,吕不韦还当真拿不准,这个小妹对这个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毕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种对等闲王孙公子根本不屑一顾的女子。惟其虑及这一难处,吕不韦在第一次听了嬴异人倾诉之后便有了盘算:重金秘密买得一个才貌俱佳的名门女子,隆重为嬴异人举办婚事,以安这颗骤然唤醒情欲的骚动之心。谁知买得了赵姬,备得了缜密的宴席,却不曾料到陡然横生的波澜!宴席之上,吕不韦虽然勉力保持着主人应有的雍容微笑,内心却已经是一声悲凉的叹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当如斯,徒叹奈何?及至薛公劝说“此时收手尚来得及”,他才悚然警悟,决意妥善处置这件难堪棘手的儿女之事,决意不让它毁了半道大谋!虑及自己面对卓原老人难以启齿,才请薛公担当了这个微妙的说客。薛公往返天卓庄的三日,吕不韦直是如坐针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卓原坚执不赞同此事,便只有与嬴异人摊开了说,一力劝他接受赵姬;若嬴异人坚执不接受赵姬,甚或痴情发疯,他便就此出世隐居,绝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旷达,剩下的惟一难关,便是自己直接面对卓昭了。
一想到那双荡漾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吕不韦心中便是一阵莫名酸楚。
“嘿嘿,来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门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着吕不韦进了茂密的胡杨林。不待吕不韦开口,毛公便是一阵低声咕哝,说罢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稳也!”
“直说便是?”
“直说便是!”
吕不韦长吁一声,良久默然,对着毛公深深一躬,便转身去了。
掌灯时分,神采飞扬的卓昭一团火焰般飘进了书房:“不韦大哥,我来也!”
明亮的铜人灯下,吕不韦正在缓慢地往一支竹简上写着什么,低头答应了一声,抬手将竹简摆好,这才回身笑道:“昭妹来了,入座说话。”“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过来便从案同拿起了几支摆放整齐的竹简,“又不是书吏,整日刻写个甚?我看看。”便转悠着念了起来,“天生人而使有贪,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哟!老夫子一般,还论说情欲耶!”
“情欲不当论么?”吕不韦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过分,似孔似孟,没个挥洒!”
“人皆有根,既不能斩断,亦无法逾越,只听之任之了。”
“不韦大哥,”卓昭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我不明白,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这般样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韦大哥!”卓昭一声娇嗔,猛然扑到了吕不韦怀中,赤裸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热切地拥吻着。吕不韦仿佛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无回应,一任卓昭热切地搂抱拥吻。渐渐地,卓昭松开双手,看看淡漠的吕不韦,猛然站起来捂住脸庞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骗自己了。”吕不韦一声叹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胧已经过去,一道虚幻的彩虹而已。相处有期,你觉我迂阔执一,用情淡泊。我觉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过甚。凭心而论,你我都觉对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无法改变。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怀。你之任性炽热,使我不能专心谋事。诚然,若是没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许不难弥补。然则,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如此一个痴情者。他将爱看做第一生命,不惜舍弃未来的君王大位,而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胡杨林一曲秦筝,拨动了他的心弦,旬日间夜夜和歌,在他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人之为情欲生欲死,不韦纵然难为,孰能无动于衷?”见卓昭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吕不韦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昭妹灵慧,既有了一个与你相类之人,情愫一般地热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诺之言,来维持这种无望改变的缺憾?而他之于你,且不说高贵血统远大前程,更为紧要者,他以爱你为生命之根本,没有你,他的生命就会萎缩,就会死亡!坦诚地说,此等爱心,吕不韦永远也难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长,然不敢做,也不能做为你献出全部生命的情人与夫君!”长长地喘息一声,吕不韦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云般不断变幻着。
“秦国公子,嬴异人。”
“明白也!”卓昭脸庞溢满了罕见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给他的礼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权力之路便更为通达。是么?”
“礼物?”吕不韦冷冷一笑,“将天下豪侠巨商卓原公的孙女儿做礼物送人,吕不韦有此资格么?恕我直言,假如嬴异人不是如此炽烈,昭妹也不为嬴异人之炽烈而动心,不韦岂敢有负天地良心也!”
“我?为之动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韦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吕不韦不无诙谐。
“也是。他有劲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为自己懦弱么?”
“时也命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不韦无事不成,唯败于一个情字。至少,情字当前,吕不韦从来不是英雄。”
“这便是‘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
“你,不觉心中很冷么?”
“冷与不冷,因人而已也。”吕不韦摇头笑了,“人生一世,几无失败之婚配,多有失败之功业。”
“说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过爷爷再答复大人。”
“薛公专程回了天卓庄。大父有言:但凭昭儿之心。”
“……”卓昭背着身一声哽咽,风也似地去了。
吕不韦面色苍白,几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边的剑架闭目凝神,总算没有眩晕过去,良久睁开眼睛,却见毛公正摇晃着雪白的头颅打量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道:“老哥哥,你笑得出来?”毛公扶着吕不韦进入座案,又斟了一盏凉茶放在案头,这才大盘腿坐在对面笑道:“兄弟正心拨乱,老哥哥高兴也!”吕不韦木然摇头叹息:“拨乱正心?难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厉声一喝:“吕不韦!你要翻悔!”吕不韦突然吃惊,使劲摇摇头方觉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么?”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吕不韦:“嘿嘿,老夫只一句话:下笔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点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吕不韦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说,目下要紧处何在?”
“异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长梦多,愈快愈好。”
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间关涉甚多,尚须周详谋划。”
“嘿嘿,老夫晓得。”毛公一顿竹杖,“你之所谓关涉,首在卓昭与赵姬之间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说,如何顾全卓氏体面?对也不对?”
“不是体面,是举族安危也!”吕不韦压低了声音,“老哥哥便想,秦赵血海深仇,赵国若知卓氏有女驾于秦国公子王孙,岂能善罢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稳也。”
“来!入座细说。”
“嘿嘿,书房漏风处多,还是到山头上去。”毛公笃的一跺竹杖,便拉着吕不韦出了书房上了后山。风清月冷,山林寂然,两人喁喁细语直说到四更起雾方散。
次日清晨,一骑快马飞出仓谷溪直奔邯郸。当晚,便有信陵君总管带门客名士三十,平原君总管毛遂带门客名士三十,两路车马到仓谷溪祝贺乔迁。是夜仓谷溪长夜大宴,席间吕不韦请出义妹才女赵姬献歌舞乐以助兴,一时惊动四座名士,盛赞赵姬为“歌舞乐三绝,才情天下无双”!秦国公子嬴异人当场虔诚求婚,当众慷慨立誓:“但妻赵女,世做赵人!若得负约,短寿夭亡!”感奋之下,吕不韦慨然应允,许诺一月之内当即为两人成婚。举座名士门客交口赞叹,众口一词地恭贺嬴异人与赵姬白头偕老。三日之后,嬴异人在薛公陪同下与两路名士门客高车骏马浩浩荡荡地回了邯郸。吕不韦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还庄。
旬日之间,秦国质公子立志娶赵女的消息便传扬开来,才女赵姬的名声大做,一时竟成为邯郸佳话。客居赵国的名士也都纷纷到嬴异人府拜访祝贺,信陵君与平原君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嬴异人神采焕发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乐乎。诸般消息传到仓谷溪,毛公乐得手舞足蹈连呼天意,便直催吕不韦早日了事。吕不韦原想立春时节再办理此事,毛公却是连连摇头:“立春开新篇。此事是个结笔,不能过冬也!”
终于,吕不韦将送亲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满了山谷,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吕不韦从山腰书房出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数十年一团春风的脸庞骤然苍老了,深深的皱纹粗重地刻在两鬓与腮边,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西门老总事匆匆来了:“先生,迎亲车马已经到了谷口。”
“知会毛公,请车马稍待,我去请赵姬姑娘。”吕不韦低声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来。
客寓坐落在书房西南一个极为避风的小山坳里,面对山泉溪流,四面胡杨环绕,空谷幽幽,温暖如春,原是极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书房一谈,卓昭便径自住进了客寓,一次也没有出来,更没有见过吕不韦。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进客寓去说。而毛公每次回报,都说卓昭姑娘深明大义通达晓事,尽可放心。吕不韦却是心下忐忑,几次想与卓昭再叙一次,都被毛公劝了回去。依着毛公主张,吕不韦今日也无须出面,只听他安排便是。然则,西门老总事一声禀报,吕不韦却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又两名侍女抬着那具秦筝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便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韦心头不禁便是猛地一颤——卓昭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爷爷,父亲,孩儿今日告别了。”吕不韦一阵心悸腿软,几乎便要随之拜倒,可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挺住了身子。
“心别之日,为君一歌。”卓昭起身,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筝案前,神色平淡端庄地入座。倏忽之间,秦筝叮咚而起,山塬共鸣,空旷悠远:
野有蔓草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与子偕乐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 岂无他君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 生而不能知……
随着冰冷的歌声,吕不韦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飞掠着卓昭与他相识之后的种种景象,终是一声闷哼,沉重地倒在了门厅冰冷的青石条上。卓昭却没有丝毫的惊讶,缓缓起身径自摇摇去了。待毛公闻讯赶来,吕不韦正被一个红裙女子搂在怀中喂热汤,不禁大是惊讶:“赵姬,你如何能出来?回去!”
“我是卓昭,却与赵姬何干?”红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爱他!甘愿做牛做马。”红裙女子抱起吕不韦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顿竹杖,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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