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章 合纵回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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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鞭,一派飒爽英风。

    “此儿非凡,活似当年赵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赞叹。

    “林下可是春申君么?”一声清脆呼叫,红衣少年已经飞身下马大步下道又大步进入树林毫不犹豫地对着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来迟!春申君见谅!”

    春申君大笑着迎了过来:“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请春申君登车,父王已经在郊亭设宴等候。王车!”少年一连串说话发令,快捷得竟无春申君对答余地。待春申君登上辚辚驶来的青铜王车,少年太子丹已经跃上了驭手位置,说声君且安坐,王车便哗啷啷飞驰而出,实在是干净利落。

    车近十里郊亭,便闻乐声大起排号长吹,一队红蓝衣者便从亭廊下踩着红地毡上了官道。当先之人清癯黝黑须发间白,稀疏的胡须挂在尖尖下颌,一顶颇大的天平冠几乎完全遮掩了小小头颅与细细颈项,身后亦步亦趋者却是一位粗肥壮伟的白面将军,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力极好,一眼认定当先老人必是燕王喜无疑,一扶伞盖铜柱便从车上站起,遥遥便是一个拱手礼,及至王车停稳,春申君已经下车走上了长长的红地毡。

    “春申君别来无恙矣!”

    “黄歇参见燕王!”

    燕王喜虽则从来没有见过春申君,却笑得故交重逢一般亲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阵热切地端详:“南国多俊杰,诚哉斯言!相君英风凛然,羡杀姬喜也!”春申君大觉别扭,却呵呵笑着岔开了话头:“噢呀!黄歇存功未见,却劳太子驭车燕王亲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来此说!”燕王喜亲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纵,大功于天下,任谁不认,老夫认也!来!亭下痛饮说话!”不由分说便拉着春申君进了石亭,对身后的将军大臣竟是一个也没有介绍 。 洗尘酒饮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树荫处,亭中惟留那位粗肥白面将军陪饮。春申君明白,这明是关照大臣,实则却是要开说正题了。果然便见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叹:“春申君,本次合纵难矣哉!”

    “燕王以为,难在何处?”

    “难在赵国。”

    “噢呀?愿闻其详。”

    “老夫知赵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说来话长。西周成王分封之时,我祖召公为天子三公,遥领燕国封地,与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后三百余年,我燕国始终代天子监北方诸侯,其时赵国安在哉!后来魏赵韩三家在晋国崛起,争相示好燕国,以使燕国不干预晋国内乱。其中赵鞅最工心计,在三家合谋诛灭智氏后,又独灭范氏、中行氏两大部族。其时赵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万,许诺立国后割让北边五城以报。然则后来如何!”燕王喜愤然拍案,“赵氏立国,非但装聋作哑不割五城,赵仲小子还夺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惭,说是战国但凭实力,只有蠢猪才割地!春申君且说,此等龌龊之国,我堂堂七百余年之大燕,该不该复仇也!”

    “噢呀……”

    虽是古老的往事,却也听得春申君心头怦怦直跳。战国之世,燕赵长期龌龊尽人皆知。天下议论多认定燕国不识时务横挑强邻,鲜有指责赵国者。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成为山东屏障,燕国在山东诸侯中便更是不齿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纵名士,对燕国历来十分头疼,直是不解燕国君臣何以偏狭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屡败屡战地死死纠缠强大的赵国?今日听燕王喜一番愤愤然说辞,春申君这才恍然大悟——燕之于赵,犹吴越之于楚也!几百年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却一个“不识时务”了得?

    “只是,秦国已经夺赵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势头,秦军必以太原为根基北上攻燕。其时燕国奈何了?”春申君还是回避开了那些说不清的旧事,委婉的拒绝了回应燕王,而只说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无论燕国君臣对赵国有多么仇恨,总不会坐等亡国。

    “燕国本是合纵鼻祖,自然是要合纵抗秦也!”燕王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参与合纵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则,须得赵国一个承诺!”

    “燕王但说了。”

    “发兵之前,还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却旧账。”

    “噢呀,燕王还记五百年前老账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毕竟,秦国还没打燕国。”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说,赵国无此承诺,燕国便不与合纵了?”

    “春申君说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终是无法回避了,决意将话说透了事,“春秋战国五七百年,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个没占过别个土地,谁个之土地没有被别个占过?秦国河西被魏国占过五十余年,几曾无休止纠缠着魏国袭扰?未曾变法时,秦孝公为了离间六国瓜分秦国之同盟,还忍痛放了在战场俘获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变法强大后,秦国一举夺回河西!战国铁血大争,何国没有过顿挫屈辱?谁人没遭过负约背盟?计较复仇得分清时机,如此不分时机一味纠缠,只能落得个天怒人怨四面树敌败家亡国!”春申君粗重地喘息着,“黄歇言尽于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军攻占山东也无须计较?”燕王揶揄地笑着。

    “噢呀!往昔之争,各国实力不相上下而互有争夺。秦军与山东之争,却是存亡之争!燕王若连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复何言!”春申君显然生气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来无瓜葛,告辞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纵诚意,本王心感也!来,入座再说。”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进了座案,自己也顺便礼贤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对面,一拱手低声道,“春申君但说,燕军果真南下合纵,赵军会偷袭我背后么?”

    “笑谈也!燕国但入合纵,赵军能偷袭燕国了?”

    “只怕未必。赵军廉颇、李牧两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场?”

    “燕王既得此报,更当明白了。”春申君从容一笑,“赵为四战之地,任何战事都不能出动全部兵力而须留有后备,此乃常理,无足为奇也。然则,燕王所虑亦不无道理。黄歇揣摩:赵国为合纵抗秦主力,两大名将却不参战,实在也是在等待燕国动态。燕若合纵抗秦,燕赵便是同盟,廉颇李牧可随后南下。燕若不与合纵,则廉颇李牧便是应对燕军袭赵的最强手!届时两军必然夹击燕国,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带话?”

    “无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着摇摇头。

    一阵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纵!”

    “派军几何了?”

    “五万步骑如何?”

    “何人为将了?”

    “便是这位肥子将军!”燕王喜离座起身指着粗白将军,“春申君,这位是栗腹将军,多谋善战,燕国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将军已经扶着座案爬了起来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胜秦,犹虎驱牛羊!我王尽可高卧蓟城静候捷报!”声如洪钟却是顺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连连拍打着栗腹的肥肚皮:“汝这肥腹之内,装得雄兵十万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经对这般戏弄习以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间声如黄莺脆鸣:“大腹无雄兵,只有忠于我王的一副肝肠脏物也!”燕王又是开心地大笑:“将军能战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黄莺脆鸣般流利响亮:“臣子臣子,为臣者子也,自当取悦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鸡皮疙瘩,背过身佯做饮茶远眺,腹中直欲作呕。

    正在此时,红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进亭昂昂道:“启禀父王:儿臣举荐昌国君乐闲为将!栗腹乃草包将军,人人皆知,如何当得秦军虎狼!”

    “无礼!”姬喜恼怒呵斥,“身为太子,粗言恶语成何体统!”

    太子丹满脸通红泪水骤然涌出,扑地拜倒依旧是昂昂声气:“此等弄臣庸人败军误国,今日更在合纵特使前出乖弄丑!儿臣身为太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话未落点陡然纵身拔剑,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从胡杨林宴席跟来的一个将军猛然扑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顿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措。太子丹身后的戎装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刚烈忠直,尚在少年便撑持起大半国事,忧国之心上天可鉴!我王幸勿为怪。”燕王烦躁得厉声嚷嚷:“好啊!他忧国你忧国,只本王害国么!”戎装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国尽有将才,栗腹屡战屡败,我王委实不当任为大将。”

    “将才将才!为何都打不过赵国?”燕王喜高声大气比划着分不清是斥责臣子还是诉说自己,“栗腹败给赵国不假,你等谁个又胜了赵国?同败于赵,凭甚说栗腹便是草包?他乐闲爵封昌国君,又是名将乐毅之子,你等都说他能打仗!可上年他为何拒绝带兵攻赵?还不是惧怕赵军!他便不是草包?你将渠也败给过赵军,为何便不是草包?啊!说!”

    抱着太子丹的大将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对。此时,胡杨林设席的大臣们已经闻声出林围在了亭廊下。一个须发灰白的戎装大臣稳步趋前拱手高声道:“我王明责老臣。老臣尚有辩言。”

    “好!你老乐闲说个大天来也!”燕王兀自怒气冲冲。

    乐闲正要说话,却见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败如何能与乐闲、将渠相比?栗腹败军在无能,三战皆全军覆灭!两老将之败乃保全实力退避三舍,就实而论,未必是败!父王若以此等荒谬之理问罪大将,儿臣甘愿自裁,以谢国人!”腰间短剑锵然出鞘,剑尖倏然对准了腹心。

    “太子不可!”乐闲大惊,一个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们惊愕万分,纷纷拥过来护住了太子,几乎没有人顾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难堪又是恼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干涩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本王便让你等一回不妨。”又骤然将渠声色俱厉一喝,“乐闲将渠!本王命你两人统兵抗秦,若得再败,定斩不赦!”

    大臣们依旧默然,乐闲与将渠也愣怔着浑然不觉。圈中太子丹连忙一拉乐闲低声道:“昌国君,国事为重也!”乐闲将渠恍然,同时转身做礼:“老臣领命!”

    “春申君,燕国可是合纵了,啊!”燕王喜仿佛甚事也没有发生过,对独自站在亭廊下的春申君呵呵笑着,“赵军若再算计老夫,栗腹的十万大军可等着打到邯郸去也!”春申君竭力想笑得一笑,却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些许笑来,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问燕王,发兵几何了?”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万燕山飞骑!燕国有兵二十三万,那十五万么,便是老夫后手!栗腹么,便是燕国之廉颇李牧也!”春申君不想笑,却无论如何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燕国合纵,天下大功了!廉颇李牧,自当留着后手了!”

    燕国事定,春申君次日便赶赴临淄。太子丹与乐闲、将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话,却终是没有开口。春申君本想抚慰几句,却实在想不出说辞,只与乐闲说得一些齐国情势,便匆匆告辞向东南去了。

    这时的齐国,已是几度沧桑面目全非了。

    数十年前,燕军灭齐。田单与貂勃分守即墨、莒城,与燕军相持六年而终得战胜复国,拥立齐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为齐襄王。是时田单拜安平君兼领丞相统摄国政,齐国虽然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却也在艰难之中渐渐振作。其时秦赵剧烈大战,整个中原都被卷进这场巨大的风暴,几乎没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齐国襄助,实在是齐国恢复元气的大好时机。然则终因齐襄王猜忌心太重,任九位心腹重臣处处掣肘田单,致使齐国在齐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间始终未能变法再造,只是国势略有恢复而已。齐襄王死后,太子田建即位最后一代齐王,由于没有諡号,史称齐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会的齐王。

    这个齐王建,幼时便有恋母症,整日价与母亲形影不离,虽聪敏过人,事事却得母亲点头允准而后行。齐王建的母亲,便是当年在齐国赫赫有名的太史敫的女儿。此女与扮做工奴逃亡的田法章私订婚姻,礼仪固执的太史敫大感羞愧,从此终生不见这个做了王后的女儿。也正因了如此,此女在齐襄王田法章眼中便是大大的功臣,生前便赐号“君王后”,意谓与君同等的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视礼教,教子却是极严,始终与儿子同居一宫事事教诲,田建做了太子也没有能够开府独居。如此一来,这田建十八岁做了齐王,也俨然一个总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身后亦步亦趋,重大国事便自然听凭君王后决断。

    建即位第六年,秦赵相持上党做长平大战。赵国派出紧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齐国提出的请求,只是援助二十万斛军粮而无须派兵。建请母亲定夺,君王后竟是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是冷冰冰两句话:“秦已知会,亲赵必攻。我宁罪秦而遭战乱乎!”大臣周子慷慨劝谏说:“粟谷救赵,我大齐振兴之机遇也!强秦成势,齐楚赵三强犹唇齿相依也,唇亡则齿寒。今日秦灭赵,明日必祸及齐国!救赵,高义也!却秦,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秦军,齐国大也!今君王后不务国本而务些许粟谷,未免妇人之算计过也!”君王后恼羞成怒,竟当即罢黜周子驱逐出齐国。周子对着端坐王座的建连连大呼:“齐王救齐!君王后误国!”建却呵呵直笑:“此人滑稽也!竟要我与母后作对?”

    自此,齐国便成了山东六国的另类——秦国不亲,五国不理。齐国却安之若素,索性锁国自闭只在海滨安享太平,断了与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议,君王后却说:“我有临淄大市,东海仙山,悠哉游哉,何染中原战乱也!”

    偏是上天乖戾,最需要母亲的建,却在即位第十六年时,君王后竟盛年死了。这年正当秦军灭周,也便是两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经是三十五岁建顿时没了主心骨,两年间昏昏噩噩不知伊于胡底,连秦军屯于大野泽预备东进的紧急军报也茫然无对,将焦灼等候君王定夺的大臣将军丢在宫外,只兀自嘟哝不会也不会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达临淄,正是齐国最惶惶不安的时刻。

    依照邦交礼仪,马队驻扎城外十里处,春申君只带着几个文吏与十个护卫剑士进了临淄。没有人前来迎接,齐国朝野似乎根本不晓得天下发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驿馆门前,才有一个老臣单车赶来,自己介绍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询问,夷射便唤出驿丞,下令给春申君安置最好的庭院。片刻铺排就绪,夷射便请春申君觐见齐王。

    “大夫之来,齐王之命了?”春申君觉得有些蹊跷。

    “若无王命,春申君便长住驿馆不求合纵么?”夷射却是一句反问。

    “敢问大夫,齐国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阴魂。”

    “噢呀,大夫笑谈了!”

    “田单之后,齐国无丞相。只有右师王欢、上大夫田骈奔走政事,也不过传命耳耳,万事皆决于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说,何人决事?”

    “上将军何在了?”

    “田单之后,田姓王族大将悉数不用。君王后说,开战在王,打仗在将,要上将军何用?从此齐国便没了上将军。六大将各统兵五万,驻守六塞。君且说,将军决事么?”

    “!”春申君愕然,一时竟觉自己孤陋寡闻了。二十年没有与齐国来往,这个昔日大国变得如此荒诞不经,实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对夷射肃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请足下教我了。”

    “春申君终是睿智也!”夷射不无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见齐王,无须长篇大论,只说秦军之威,只请一将之兵。要言不烦,则合纵可成也!”

    春申君点头称是,当即跟随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侯在前殿的大臣闻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来,莫不惊喜非常地纷纷围过来讨教。春申君借势将中原大势说了个概要。大臣们如同听海客奇谈一般,连连惊呼连连发问。春申君哭笑不得又应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时,白发御史 在殿廊下一声高宣:“楚国特使觐见——”春申君才好容易脱开了大臣们的圈子。 御史领着春申君几经曲折,才来到树林间一座似庙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门内侍示意下,御史领着春申君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大厅中烟气缭绕沉沉朦胧,依稀可见一人散发布衣跪在中央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禀报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轻声软语俨然抚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发者梦幻般的声音:“便是与孟尝君齐名的春申君么?”

    “楚国黄歇,参见齐王。”春申君庄重一躬。

    “坐了说话。”布衣散发者转过身来,面白无须眉目疏朗,咫尺脸膛竟使人顿生空旷辽远的懵懂之感,飘忽嘶哑的声音如同梦幻,“我母新丧,建服半孝,君且见谅也。”

    “齐王大孝,母薨两年犹做新丧,黄歇深为景仰了。”

    “春申君善解人也!”齐王建欣慰一叹又是幽幽梦幻般,“只齐国臣民却不做如此想,却竟日嚷嚷惶惶,风习不古,人心不敦也!”

    “齐王明察!”春申君惟恐这梦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断会晤,先迎合一句便恍然醒悟一般高声道,“噢呀!黄歇老矣,几忘大事了!老臣来路途经大野泽,见秦军三十万已经屯兵大野泽东岸,距临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齐王邀秦王围猎大野泽了?”

    “啊!果有秦军屯驻大野之事么?”

    “连绵军帐黑幡,声势浩大,齐王未得军报了?”

    “秦军意欲何为?!”建猛然站了起来。

    “大军压境,却能何为了?”春申君啼笑皆非。

    “齐秦素无仇隙,秦军为何攻我?”

    “齐王以为,虎狼啖人要说得个理由了?”

    “秦若灭齐,会留我田氏宗庙么?”

    “断然不会!”春申君骤然明白了建的心思,当下正色道,“秦灭人国,先灭宗庙。当年白起烧我楚国彝陵,芈氏祖先陵寝悉数被毁!此次吕不韦灭周,周室王族全数迁离洛阳,宗庙何在了!秦军如入临淄,必毁田氏宗庙,以绝齐人复国之心!其时,君王后陵寝必当先毁,王后惨遭焚尸扬骨亦未可知,齐王将永无祭母之庙堂了!”

    建面色惨白惊愕默然,良久,肃然一躬:“请君教我。”

    “齐王救国,惟合纵抗秦一道,别无他途了。”

    “合纵已成旧事,本王从何着手?”

    “齐王毋忧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齐王只派出一将之军、一个特使足矣!一将之军依指定日期开赴联军营地,一个特使随黄歇前往联军总帐协调诸军。如此,战场不在齐国,临淄亦不受兵灾!若非如此,齐国只有坐等秦军毁灭宗庙了!”

    “啊——”建恍然长叹一声,“军国大事原来如此简单,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便依君所说!只是……这特使谁来做?”

    “中大夫夷射可为齐王分忧了。”

    “好!”建拍案高声,第一次生出了发令的亢奋,“御史书诏:晋升夷射为上大夫之职,任本王特使,随同春申君周旋合纵!春申君,本王这诏书有错么?”

    “齐王天纵英明!齐国可望中兴了!”春申君连忙狠狠褒奖了一句。烟气缭绕的朦胧厅堂顿时响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大笑声。

    春申君在临淄住了三日,襄助齐国君臣理顺了诸般国务路数,譬如调兵程式,譬如特使奉命程式等;还力劝齐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赖打过几仗的边将做了合纵兵马的将军。齐王建慨然许诺:若败得秦军,这将军凯旋之日便是齐国上将军!如此这般国事在任何一国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路数,在一潭死水的齐国却已经积成了谁也不知道该谁来管的一团乱麻。国中尽有稷下学宫的田骈等一班名士任官,却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职司。除了关市税金始终有人打理,其余任何国事都是一事一议临机指派专臣办理,邦国的日常政务早已经滑到了连名义也纠缠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将目下最要紧的出兵事宜摆置得顺当,眼看着将军奉了兵符开始调集兵马,这才与夷射离开了临淄奔赴新郑。

    韩国已成惊弓之鸟,整个新郑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慌。

    蒙骜大军越过韩国呼啸东去,攻占赵国三十余城、重夺魏国河内之地,兵锋直指齐国,却竟没有理睬韩国。韩国朝野便大是惊慌!本来,周室尽灭,整个大洛阳三百余里变成了秦国三川郡,韩国立时便如泰山压顶,直觉那黑森森的刀丛剑阵便在眼前!当此之时,秦军一举横扫韩国,山东救援只怕都来不及也!然则秦军没有攻韩,却径直扑向更强的对手,韩国君臣立时觉得脊椎骨发凉!毕竟,韩国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这是秦军没有将韩国放在眼里,或者说,秦军早已经将韩国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师之时顺势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韩国庙堂顿时没了主张。

    天下战国,深受秦国之害者莫如三晋,三晋之中莫如韩国。自从秦国崛起东出,近百年来,韩国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个轴心——却秦。六国大合纵,三晋小合纵,韩周更小合纵等等等等,无一不为了消除秦祸。然则无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种种移祸之策到头来总是变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滑稽戏,韩国终究摆脱不了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非但不能摆脱,反倒是越陷越深。如今,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没了整个韩国!韩国庶民想不通,韩国君臣更想不通。曾几何时,韩国也有“劲韩”之号,论变法比秦国还早着一步,论风华智谋之士还胜过秦国,论刚烈悍勇之将士也不输秦国,如何硬是连番丢土丧师,竟至于今日抵不住秦军一员偏将的数万孤师?

    没主张便议。韩国君臣历来有共谋共议出奇策之风。

    正在此时,人报春申君与齐使夷射入城。韩桓惠王大喜过望,当即亲出王城殷殷将这两位合纵特使迎进了大殿,就着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尘接风的酒宴。春申君无心虚与盘桓,三爵之后便对韩王说起了合纵进展。韩王却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说也!合纵乃韩国存亡大计,何须商榷!君只明说,韩国须出几多军马?”春申君沉吟笑道:“韩国实力,黄歇心下无数,韩王自忖几多了?”

    “八万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余万步军老少卒,可做军辎。”

    “韩王大义,黄歇深为敬佩了!”这句颂词照例是一定要说的。

    “春申君谬奖了。”韩王难得地笑了,老脸却是一副凄楚模样,“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是要计议出个长远之策来。经年惶惶合纵,终非图存大计也!”

    “噢呀好!”春申君这次却是真心敬佩了。他对楚王说叨过多少次,要谋划救国长策,却无一例外地因种种然眉之急拖得没了踪影。韩国当此危机关头,却能聚议图存大计,无论你对他有几多轻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着邦交惯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纵已定,黄歇只等明日领军上道。韩王君臣计议长策,黄歇告辞了。”

    “春申君见外也!”韩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国一体,生死与共,两位虽楚相齐臣,犹是韩相韩臣也!姑且听之,果有长策,六国共行,岂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从命!”虽是鞍马劳顿,春申君却实在有些感动了。

    “夷射领得长策,定奉我齐国共行!”

    “好!诸公边饮边说,畅所欲言也!”

    二十余名老臣肃然两列座案,显然都是韩国大族的族长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韩桓惠王还年轻了些许。虽说国君宣了宗旨,老人们却是目不邪视正襟危坐,一时竟无人开口。春申君久闻韩国自诩多奇谋之士,夷射更是闭锁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两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诸公思虑多日,无须拘谨也!”韩桓惠王笑着又补了一句。

    终于,有个嘶哑的嗓音干咳了一声,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开口:“老臣以为,欲抗暴秦,惟使疲秦之计矣!”

    “何谓疲秦?”韩桓惠王顿时亢奋。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韩国临河,素有治水传统,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谓疲秦,便是选派一最精于治水之河渠师赴秦,为秦国谋划一数百里大型河渠,征召全部秦国民力尽倾于该河渠,使其无兵可征,强秦兵少,自然疲弱无以出山东也!”

    韩桓惠王沉吟点头:“不失为一法,可留心人选,容后再议。”

    “老臣以为,老司马之策未必妥当。”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气喘吁吁,“河渠之工,误其一时耳,不伤根本也!莫如效法越王勾践,使秦大泄元气为上矣!”

    “噢——”韩桓惠王长长一叹,“老司空请道其详!”

    老人咳嗽一声分外庄重:“当年勾践选派百余名美艳越女入吴,更有西施、郑旦献于吴王,方收吴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举一反三:一则,选国中妙龄女郎千余名潜人秦国,与秦国贵胄大臣或其子弟结为夫妇,使其日夜征战床第而无心战事,秦国朝堂从此无精壮也!二则,可选上佳美女三两名进献秦王,诱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则后来秦王为我韩人,韩国万世可安也!纵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国王子之争,使其内乱频仍无暇东顾,此万世之计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举殿肃然无声,老臣们个个庄容深思。韩桓惠王目光连连闪烁,指节击案沉吟道:“论说韩女妖媚,床第功夫似也不差……只是,仓促间哪里却选得数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喷笑,眼角一瞄却见春申君正襟危坐,连忙皱眉低声一呼:“我要入厕!”跟着一个小内侍便踉跄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韩桓惠王竟立即觉察,高声挥手:“太医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间小内侍来报:“先生又哭又笑涕泪交流,太医正在照拂,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韩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来便好。诸公接着说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计太不入眼,当使绝粮之计也!”

    “老司徒快说!倘能绝秦之粮,六国幸甚也!”韩王显然是喜出望外。

    做过司徒执掌过土地的老臣语速却是快捷:“当年越王勾践也曾用此法对吴,使吴国大歉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国仓肥大谷粟十万斛,以大铁锅炒熟,而后献于秦国做种子。秦人下种耕耘而无收,岂不绝粮乎!”

    “!”倏忽之间老臣们瞪圆了眼珠。

    “此计倒是值得斟酌……”韩桓惠王皱着眉头踌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缓慢,又耗我五谷!”一老臣霍然离座,“焚烧咸阳,夷秦宗庙,逼秦迁都,秦国必衰!此乃效法秦国衰楚之计,春申君幸毋怪之。当年白起攻楚彝陵,毁楚国历代王陵,又占郢都,楚国无奈东迁,从此衰落也!行此策时,再悬重赏买敢死刺客百名,潜人咸阳刺杀秦王,秦国自是一蹶不振!”

    “大宾在座,老司寇出言无状矣!春申君见谅。”韩桓惠王当即一个长躬。

    “噢呀!无甚打紧了。”春申君嘴角终是抽搐出一片笑来,“只是黄歇不明老司寇奇计了,韩国连天下形胜上党之地都拱手让给了别家,能有白起之军攻咸阳夷宗庙?果能如此,天下幸甚了!”

    韩国君臣大是难堪,一片嘿嘿嘿的尴尬笑声。正在此时,殿外一声少年长吟:“禀报叔王,我有奇计也!”似唱似吟颇是奇特。韩桓惠王对春申君笑道:“此儿乃本王小侄也,自来口吃,说话如唱方得顺当。三年前,我将他送到荀子大师门下修学,想必从兰陵赶回来看望本王也。传诏,教韩非进来。”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黄歇自当一睹公子风采了!”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一个红衣少年飘然进殿,散发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躬,春申君却看得分明,这个少年眉宇冷峻肃杀,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没有未冠少年该当有的清纯开朗,心下不禁惊讶。韩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儿过来坐了,也听听老臣谋国,强如你兰陵空修也!”少年却昂然高声道:“韩韩韩非前来辞行,不不不不屑与朽木论道也!”脸竟憋得通红。“小子唐突!”韩王板起了脸,“你之奇计说来听听,果有见识,便饶你狂妄一回。”

    “叔王!”小韩非肃然吟唱,“古往今来,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以诡异荒诞之谋算计他国,而能强盛本邦者,未尝闻也!若要韩强,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肃吏治、求士任贤、富民强兵,岂有他哉!若今日韩国:举浮淫蠹虫加于功实之上,用庸才朽木尊于庙堂之列;宽宥腐儒以文乱法,放纵豪侠以武犯禁;宽则宠虚名之人,急则发甲胄之士;不务根本,不图长远,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腐朽充斥庙堂,荒诞滥觞国中!如此情势而求奇计,尤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南其辕而北其辙,焉得救我韩国也!”铿锵吟说激扬殿堂,老臣们竟是死一般寂然。

    “竖子荒诞不经!”韩桓惠王勃然变色,“几多岁齿,只学得一番陈词滥调!当年申不害也如此说,还做了丞相变了法!韩国倒是富强了一阵,可后来如何?连战惨败,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连先祖昭侯都战死城头!事功事功,变法变法,事功变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计便说,若无奇计,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们长吁一声顿时活泛。少年韩非却咬着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计,韩非可献得五七车也!”

    “噢?先说一则听来。”

    “叔王听了。”小韩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来,“请得巫师,以祭天地,苍龙临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尽为鱼鳖,连根灭秦,大省力气!”

    “岂有此理!他国不也带灾?”老司徒厉声插入。

    少年韩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国,他国岂能受此恩惠?”

    “此儿病入膏肓!老臣请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疴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诞矣!”少年韩非的清亮笑声凄厉得教人心惊,摆着大袖环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虫蠹虫,皓首穷经,大言不惭,冠带臭虫!”

    “来人!”韩桓惠王大喝一声,“将竖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们跟着一声怒吼。

    “韩非去也!”武士作势间红衣少年便嘻嘻笑着一溜烟跑了。

    ……

    韩国的图存朝议终是被这个少年搅闹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郁闷非常,回到驿馆便在厅中独坐啜茶,思绪纷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少年韩非的一番言辞深深震撼了他——素来孱弱的韩国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个天赋英才!这个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辞简直就是长剑当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阵痛不已。“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可谓振聋发聩!一篇说辞字字金石掷地有声,岂至指斥韩国,直是痛击山东六国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纵英才,若在百年前变法大潮之时,实在是堪与商鞅匹敌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举朝斥责一片喊打之声?韩国之哀乎?六国之哀乎?凭心而论,今日韩非若在郢都,楚国朝堂能接纳此番主张么?你黄歇能象当年拥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撑持韩非么?此念一闪,春申君脸红了。说到底,春申君的瞀乱正在于此——荒诞情景发生在别国朝堂,自己却惭愧得无地自容!今日韩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纵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心头反倒酸涩得直要流泪。

    夷射来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鸡鸣,两人竟一句话也没说。

    六、兵家奇谋 大义同心

    九月中旬,六国兵马终于聚齐了。

    这次合纵不同以往,六国兵马都是隐秘集结。这是信陵君特意给各国申明的要旨:合纵之军务必穿行河谷昼伏夜行,战马衔枚裹蹄,全军轻装禁炊,不求快捷,务求隐秘!这封密书使各国将军大感意外,即往合纵历来都是大张旗鼓出兵,声势惟恐不大,何以这次出兵便要做贼一般?大军行进在本国本土,还要衔枚裹蹄轻装禁炊,这不是作践人么?如此神秘兮兮地折腾,秦军便没有斥候么?各国将军完全是不约而同地将这封密书当做了耳旁风,纷纷大聚兵马,要做浩浩荡荡的兴兵伐罪之师。

    正在此时,信陵君军书又到,除重申前书要旨,更口吻严厉地立约:何国军马不秘密开进,便休要出兵,魏赵韩三国抗秦足矣!这可是战国合纵头一遭——自来合纵都是惟恐哪国不动兵力不足,各国都要兴兵了又说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这魏无忌究竟要弄甚个玄虚?疑惑归疑惑,牢骚归牢骚,各国君臣思忖再三,还是严厉下诏:务必遵照信陵君将令行事,如期秘密开进!

    这便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威望。战国自有合纵抗秦,此前成立过四次六国联军,独有信陵君统率联军的那次一举大败秦军挽救了赵国挽救了山东。马服君赵奢是山东六国第一个胜秦名将,然其威望与信陵君却不能同日而语。何也?赵奢胜秦乃山地战,双方兵力俱在十万以内,狭路相逢惟浴血拼杀耳,虽则难能可贵,终难成兵法谋略之范例也。合纵救赵之战却是平原野战,双方兵力均在三十万以上,且不说战场调遣远非山地小战可比,单是能将六支战力不一素无统辖临时凑集的散兵拧成一支鼓勇之师,便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员战场猛将,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仿佛天生便是将兵之命,没有战事论国政,比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三公子也强不到那里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庙堂游刃有余;然则若有战事,信陵君在庙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项都立时变为非凡之处而大放光华,刚严凛然的秉性化做罕见的将帅威权,豪侠尚武的结交化做最能亲和将士的魅力,任贤用能讲求实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军的将帅德风,广学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战阵,异能而通诸般大型攻防兵器,运兵谋划每每出人意料,战场将令每每令人惊叹!临危而亢奋,乱局而从容。如此等等,都使进入莫府的信陵君如鱼得水,调兵遣将如疱丁解牛。更为山东诸将景仰者,在于信陵君临战关头的决战决胜之气!当年五国聚兵救赵,惟缺大将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为将。便在五国联军群龙无首眼看救赵就要成为泡影之时,信陵君盗窃兵符,力杀魏王心腹大将,强夺魏军兵权,硬是风风火火赶赴了联军营区,一鼓救赵大败秦军。此等勇略胆魄,非天赋异禀而无可为也!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郸而有门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门客也纷纷来投,一时竟使素来粗莽的赵国成为天下士子汇聚的风云之地。信陵君在邯郸写下了一部兵书,也成为孙膑之后最为山东名士推崇的战国兵法。百余年之后的太史公为信陵君做传,末了也是由衷赞叹:“信陵君名冠诸侯,不虚耳!”这是后话。

    却说六支兵马分头秘密疾进,九月初终于全部抵达大野泽西北山地。

    大野泽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选择的战场。战国之世,大野泽又称巨野泽,与逢泽、巨鹿泽共为中原地区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泽在黄河流域赵国境内,大野、逢泽皆在济水流域。逢泽在魏国境内,大野泽在魏国与齐国边境地带。虽说战国时期的领土城池经常盈缩不定,但魏齐同为大国,相互交战不多,国土大体上还是始终以大野泽为分界的,泽东为齐国,泽西为魏国。后来,大野泽随着济水的干涸消亡而渐渐干涸萎缩,只留下了被后人称为东平湖与梁山泊的狭小水域。后世中国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汉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泽留下的痕迹。战国时期,济水是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济)之一,水量丰沛,横贯魏齐赵而独立入海,是中原地区当之无愧的母亲河之一。济水洪流沉积扩展的大野泽烟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圆几近千里,水道东连泗水,成为吞吐两大河流的巨泽,时称中原三大泽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时,大野泽尚有南北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势。《书·禹贡》有云:“大野既潴。”《周礼·职方·兖州》云:“其泽薮曰大野。”《左传》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记载:“西狩于大野。”如此等等,足见大野泽声名之显赫!

    大野泽周边无著名高山,丘陵连绵林木茂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却是河谷险道纵横交错,寻常人难以窥其奥秘。当年孙膑两胜庞涓的桂陵之战、马陵之战,都是在这片山地打得伏击战。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将军印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干斥候与于秦国有商事往来的老商,同时在咸阳与秦军营地细致探察,月余之后汇总的情势是:秦军东出攻齐,其路径是从大野泽的东北岸官道越过大野泽,前出于大野泽以东的卢县山塬驻扎 ;蒙骜的谋划是:先行攻克齐国济北的二十余城,再南下攻克已经分别被齐国、楚国灭掉的薛国鲁国,一举震慑齐楚两大国;蒙氏本齐人,不愿齐国化为焦土废墟,故而欲先大展军力,而后迫降齐国;故此,蒙骜大军东进,没有象攻掠三晋那般电闪雷鸣地猛烈突袭,而是先向济北从容张兵,目下已经出动一军攻克五城,蒙骜率主力大军陈兵薛郡(故薛国)边境,尚未对薛鲁开战。 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领的魏军最先抵达大野秘密营地。

    营寨扎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军械兵器与接应各路兵马之外,其余将士立即为未到的各国大军开辟营地、准备冷炊。魏军将士大感诧异,历来合纵联军都是各军自理粮草辎重,营地起炊之类的军务更是各军本分,不相互倾轧已经是万幸了,几曾有过先到之军为后者开营备炊之事?诧异归诧异,基于对信陵君的信服,魏军将士还是立即忙碌了起来。

    信陵君对联军作战有着深深的忧虑。也就是说,此次能否战胜秦军,他是心中无底的。忧不在战,忧在将士之心。大约谁都没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东六国的糜烂衰颓已经是无以复加了,君臣倾轧军政掣肘已成积重难返之恶习,大军虽发,安知没有诸般无法预料的后患?纵是各军齐到,有没有决战决胜之心,实在也未可知。反复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个基点:一是此战不能持久,久则联军内部必生事端;二是必当有同心死战之志,否则各军相互自保,必然败军;三是此战必须以奇谋用兵,非奇不足以速决。三点之中,以同心死战最为要紧,无此根基,任你奇谋百出也是付之东流。

    五六日之后,各军先后抵达大野山地。

    峡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简陋的联军莫府第一次聚将会商军情。

    中军司马首先宣读了联军会兵概要:赵国精骑五万步军两万,主帅平原君;楚国步骑十万,主帅春申君;魏国攻弩武卒(步军)六万,铁骑三万,主帅信陵君;韩国步骑八万,主帅老将韩朋;燕国轻骑六万,主帅将渠;齐国步骑六万,主帅陈逯;总计六国兵力四十六万,将军五十三员。

    “噢呀,秦军二十六万,我方胜出多了!”春申君长吁一声。

    平原君连连摇头:“不好比也!联军哪次不超秦军兵力十几二十万?”

    “敢请信陵君先说个打法出来,老夫憋闷!”老将韩朋耐不住了。

    “对也!这秘密进军折腾死人,赶紧说如何打法!”齐将陈逯立即呼应。

    “春申君、平原君,诸位将军,”信陵君沉稳从容地从那张名为帅案实则只是一张支架着的大木板前站起,“其所以要各军秘密进发,在于联军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制胜也!数十年前,山东六国气势正盛,各国尽有精锐之师,尚不能合纵胜秦,况今日国力凋敝之时?我方实力大减,秦国方兴未艾,犹须慎之又慎,缜密战事也!就实而论,此战非往昔合纵可比。往昔可一败,可再败,各国根基尚能支撑。今日之战,却大是不同。六国存亡,全在此战!此战若胜,六国尚有重新崛起之机遇。此战若败,则六国军力崩溃,亡国之期指日可待!惟其如此,堪称六国背水之战也!诸位但凭心而论,此战若败,何国当得秦军兵锋?其时便是不谋而合纵,兵力何在?军辎何在?结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归秦,岂有他哉!”帐中一时肃然,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无忌先出危言,不在耸人听闻,而在醒动诸位:此战惟做死战图存之心,方能精诚一心缜密谋划战而胜之!”

    “死战图存!精诚一心!”大将们轰然吼了一声。

    “噢呀——”春申君长长一声喟叹,“如此景象,老夫恍若梦中了!”

    平原君一眶热泪:“同仇敌忾,六国多年不见也!”

    “信陵君已经说得透底,谁若畏敌惜命,当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国动议合纵,老夫先发个誓愿:此战不胜,老夫自裁谢国!”

    “赵胜亦同!”

    “魏无忌亦同!”

    当三双大手紧紧叠握三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聚在一起时,大将们悚然动容了,不约而同地慷慨高呼:“不胜秦军,自裁谢国!”

    “但有此心!我军必胜!”信陵君奋然一呼,转身大步走到帅案前,“开图!”

    中军司马拉开案后大幕,一张丈余见方的木板大图《大野山川》豁然显现眼前。信陵君手中长剑指点着地图道:“此战仿效孙膑之桂陵战法,在大野泽西北岸伏击破秦。伏击之要:一在攻敌要害,迫使蒙骜主力回军驰援;二在大军隐蔽巧妙,使敌不能觉察;三在接战之时全力死战,不使秦军轻易冲破伏击战场!以联军战力,不求全歼秦军,但能杀敌十万以上,则秦军必然退出山东,是为大胜!诸将以为可行否?”

    “彩——!”

    “信陵君尽管发令,诸将军无异议了。”春申君认真点头。

    “好!”信陵君剑鞘指向大图,“诸位且看,秦军我军所在恰是大野泽两端,秦军在大野东北,我军在大野西南,遥遥相距四百余里;秦军另有王陵一军攻济北,与我军相距八百余里。我军预谋,便是在桂陵东北山地的这片山塬密林伏击秦军!”

    燕军大将将渠突然插断道:“孙膑设伏老战场,秦军岂能上当?”

    “将军差矣!”平原君摇头,“兵不厌诈,二伏必胜。此乃军谚也。以军情论,秦军蔑视六国已久,此次秦军连攻山东未遇抵抗,蔑视六国尤甚!蒙骜仅分兵五万攻济北二十余城,显然将十万济北齐军视若无物。如此秦军,岂能想到联军伏击?纵然想到,也以为不堪一击,反以为是尽灭六国大军的天赐良机。惟其如此,使秦军入伏,不足虑也!”

    将军们纷纷点头,认同了平原君说法。

    信陵君肃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军弱点所在。惟有此弱,我军可战也!”长剑又指大图,“我军战法是:兵分四路,两次设伏。具体谋划为 :一军飞骑北上,强攻王陵五万铁骑而后南逃,诱使其追击南来;在其南下五百里处之大峡谷,一军以六万步军设伏,包围王陵铁骑,佯做王陵不能突围而我军亦无法歼灭之相持态势,诱使蒙骜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我军佯做不支,第一道伏击圈崩溃南逃;秦军必全力追杀,我军主力预在其百里之外设伏,痛击秦军!” “愿闻将令!”大将们异口同声,显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军。”信陵君从帅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军为北上飞骑,由赵魏两军八万骑兵组成,攻敌务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军由老夫亲自统领。”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军六万步卒,于秦军南下五百里处峡谷设伏,由春申君统领。”春申君嗨的一声接过令箭,信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军燕军飞骑六万,专一接应掩护第一道伏击圈佯败后撤之步军,合为一体后赶赴最后战场之外围截杀突围秦军,由将渠统领。”将渠慨然领命,信陵君拿其第四支令箭,“伏击主战场为二十六万步骑,对蒙骜大军合围痛击,由精于战阵之平原君坐镇统帅!”

    平原君却没有接受将令,只目光烁烁地看着信陵君不说话。帐中顿时一片寂然——赵军乃联军主力,平原君若是与信陵君生出龌龊,这合纵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机敏过人,立时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负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将,不想平原君却是喟然一叹:“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赵胜实在不堪主战场重任矣!”转身对着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赵胜知君厚意,先行谢过。北上军最是险难,须主将亲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故君自领也。主战场虽为鏊兵剧战,然主将重在调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赵胜也。战阵厮杀,赵胜自认强于信陵君。坐镇调遣,信陵君强于赵胜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调两人之长,各用两人之短。赵胜若坦然受之,岂非六国罪人乎!”

    大将们一时肃然一时难堪。春申君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法——两君都是刚烈豪侠之士,平原君方才口吻,显然不无责难信陵君之意,却也没有明白表示自己请命统领第一军;信陵君也是默然不应,若一言劝说不当,此前嫌隙复生,局面便难以收拾了。然则不说更是难堪,非但两君不能化解,连自己这个首倡合纵者都要被将军们疑为没有公道了。思忖之间,春申君断然开口:“噢呀信陵君,黄歇直言,万事以抗秦为大了!”

    一言落点,大将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帅案。

    信陵君走下帅案,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义,无忌谨受教也!”转身对着大将们又是一躬,“此事乃无忌弥补私谊之心过甚,以致将令失当,无忌谢罪!”

    “无忌兄!赵胜计较过甚,错责人也!”

    “赵胜兄!无忌私而忘公,夫复何言!”

    两厢对拜四手相握,帐中一声喝彩,春申君便是老泪纵横了。

    七、血战半胜秦 山东得回光

    蒙骜有些不高兴了。

    兵出山东已经年余,正在这所向披靡之时,吕不韦却派特使送来紧急密书一封主张退兵,理由是大军前出太远,粮草军辎难以连续输送。蒙骜先对此等方式不悦。说是班师,却无君命诏书,丞相私修密书便教大军班师,不是给老夫出难题么?往好处说,蒙骜愿意相信这是吕不韦对他的敬重,宁可先行商议,指望他接受班师理由而后自己提出班师,而不贸然以君命形式强使他班师。毕竟,秦王对吕不韦的倚重与信赖朝野皆知。吕不韦若一意孤行,请得秦王一道诏书实在不是难事。往不好处说,吕不韦此举似有猜忌之嫌,又似有圆滑之意。猜忌者,怕他蒙骜功业过盛,如同当年之范雎对白起也。圆滑者,逃避朝野责难也,日后若公议将班师指为贻误战机,蒙骜难道能说奉文信侯密令么?然无论如何,此等猜想带来的不悦终是一闪念而已。蒙骜其所以对特使当场申明不赞同班师,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他以为吕不韦所说的理由根本是子虚乌有。

    作为大军统帅,蒙骜岂能没有粮草谋划?

    秦军此次东出,除了攻韩攻魏依靠新设立的三川郡输送粮草军辎外,攻掠赵国与东出齐国,都是以战养战夺取城池自取军食,何曾向吕不韦嚷嚷过粮草军辎?“千里不运粮”,既是军谚也是商谚,老夫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么?军前实情分明别样:三晋兵马望风而逃,攻陷城池之后根本无须掠民,仅官仓谷麦财货就足够军食了;出兵年余,辎重营车队向三川郡运回的粮货远远多于运来的粮货,大军所需要输送者,仅仅是将士特需的秦地酱牛羊肉与修葺甲胄兵器的皮革铁料而已;退一万步说,即或因路途遥远无法输送这些特需物事,秦军也完全能就地解决,只要粮谷充裕,不咥秦人烹制的酱牛羊肉还不照样打仗?决意攻齐之前蒙骜便做了筹划:大军一进入大野泽东岸的齐国边境,立即派出五万铁骑攻济北,立即同时在主力大军营地修筑临时粮仓;待济北十余城官仓的粮草财货全数运到,便是秦军猛烈攻齐之时;攻占临淄之后稍事休整,大军便可直下楚国!

    蒙骜很清楚,地域辽阔的楚国是最难击溃的。秦国攻楚的路径历来只有两条:一出武关打山地战,一下江峡打水战。当年武安君白起攻占郢都,便是水路下江。从根本上说,这两路都难以给楚国致命一击。原因只有一个,道远路险,主力大军与粮草辎重皆难以最大规模地展开。而从齐国南部边境压向楚国的吴越故地,则形势立变为从背后猛击楚国!楚失江东吴越,淮南淮北之腹地便立时袒露在秦军兵锋之下,灭楚便是指日可待。若得对鞭长莫及而最难打的楚国狠狠一击,纵不能一战灭楚,也将使楚国名存实亡。

    如此功业,如此情势,任何一个大军统帅都会怦然心动!

    蒙骜能轻易班师么?不说是文信侯密书,当真是秦王下诏,蒙骜也会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大军正在冲要之地,岂能因不切实情之一书错失战机也!

    送走特使,济北王陵急报飞来:已攻陷济北六城,齐国各城守军一战即溃,旬日之内可全部攻陷济北!蒙骜精神大振,立即派辎重大将率领一万铁骑护送庞大的牛车队北上,尽快运回济北各城官仓的粮草财货。次日清晨,辎重军马便浩浩荡荡往西北去了。蒙骜立即下令聚将,部署即将到来的攻齐大战。部署完毕众将散去各自忙碌,蒙骜便亲自修书一封,派一处事练达的高爵司马为特使进入临淄,说动齐王建降秦,以保全田氏社稷并使临淄生民免遭涂炭之劫。

    如此三五日,蒙骜大军已经准备就绪。济北传来军报:王陵军又攻陷两城,辎重车队已经南下,预计旬日可达。特使也从临淄赶回,带来齐王建的书信答复:齐国可降,然降国事大,容我君臣商议处置善后诸事,请以一月为限,毋得动兵。蒙骜思忖片刻当即回书:半月为限,齐王务必速决!

    却说平原君率八万飞骑趁着夜色兼程北上,曙色时分涉过济水接斥候飞报:秦军辎重车队数千辆浩荡南下,正在东方五六十里开外的鲁薛官道!平原君的封地平原城,便与济北隔河遥遥相望,桥路若是正常,快马半个时辰即到,故此对济北地理了如指掌,一闻斥候消息便知双方态势。平原君思忖五六万飞骑足当袭击王陵之任,若能同时袭击秦军粮草则更能激怒蒙骜,于是当机立断:分出魏国三万骑兵猛袭秦军车队,自率五万赵军飞骑继续北上袭击王陵。

    平原君事先已经探明:蒙骜以乐毅灭齐为前车之鉴,防止齐人从海上转移财货;秦军王陵部攻掠济北的战法是铁骑直插海滨,从北向南逐城猛攻;日前正渡过漯水,今日便是攻克漯阴城之时。尤为重要得是,秦军因了要运送粮草财货,济北所有路桥皆完好无损。若无此条,平原君便不能越过济水与秦军作战,否则很难向南逃走诱敌。今桥路完好,赵军飞骑便径直驰过济水杀向漯阴。

    昨日暮色之时,王陵铁骑五万已经抵达漯阴城外十里处扎营。济北攻城以来,已经有六座城池不战而降。漯阴大城,五万百姓八千守军,更有漯水南北最大的官仓,不战入城最佳。故此,王陵陈兵不做夜攻,先派一名司马入城劝降,要看漯阴城动向再做定夺。二更时分,司马携漯阴使节归来。使节唏嘘陈情:漯阴令与守城将军皆愿归降,然因两人家小俱在临淄,请将军务许三日之期,待两大人秘密接出家人而后举城降秦。虑及下齐并非一日之功,王陵思忖一番慷慨答应了;一面飞书禀报蒙骜,一面传下军令大军整休三日。

    次日清晨秋阳初升,忽闻滚滚沉雷杀声遍野!王陵素来机警过人,未待斥候军报已经下榻整好甲胄传下将令:全军上马接敌!马队发动之间斥候来报,数万骑兵从南杀来,看旗号气势,是平原君亲自率领的赵国边军!一闻赵国边军与平原君名号,王陵杀心大起,激昂大喝:“秦军铁骑复仇扬威之时到了!两翼各万骑包抄,中央三万骑老夫亲率!杀——”一时鼓号齐鸣马蹄如雷,黑色铁骑便乌云般压向秋日的旷野!

    午后时分,蒙骜正与一班将领会商攻齐部署,却有王陵军一名司马紧急来报:平原君率领一支大约五六万的赵军飞骑猛攻王陵军,酣战一个时辰,我军已经杀退赵军,王陵将军正率部追杀南逃赵军。

    “赵国边军平原君,空有虚名也!”蒙骜笑了。

    “禀报上将军:敌情未明,王翦以为我军不能追杀赵军!”

    “王翦又有主张也。”高爵老将王龁冷冷一笑,“山东六国已成惊弓之鸟,赵胜挣扎耳耳,有甚不明?若是老夫,也要追杀得一个不留,正好报邯郸之仇!”

    年轻的王翦却红着脸道:“为上将者当以大局为重,望上将军三思!”

    蒙骜颇有些沉吟了。这王翦原本是个千夫长,因在这次东进攻赵中大显锋芒,刚刚由千夫长晋升为公大夫爵位,实职是万人之将,也就是仅仅高于千夫长的将军。虽然只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将军,此人却是冷静多思勇猛坚韧,依稀颇有武安君白起少时之风。他说军情未明,还当真值得斟酌。王龁、王陵、桓龁,乃至蒙骜自己,当年都是在长平大战后因攻赵败师而蒙羞,对赵军,对平原君,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血仇,会否因此而错判情势?

    “大野西岸,可曾发现军马?”

    “禀报上将军:大野西岸三百里没有军营!”斥候营总领高声回复。

    “王翦,你言军情未明却是何指?”

    “禀报上将军:王翦只是推测,并无探察凭据。平原君乃资深重臣猛将,赵国栋梁,若无后续接应,当不至于仅率五六万飞骑孤军拼杀!兵不厌诈。若有疑点,便当慎之又慎,不当冒进!”

    正在此时,斥候飞骑报来:辎重车队在漯阴之南遭遇三万魏军骑兵截杀,护车万骑正在拼死激战,请求紧急驰援!王龁顿时拍案高声:“敌情明也!魏赵联兵,截我粮草!赵胜老匹夫好盘算也!”蒙骜心念电闪,无论军情如何粮草辎重都不能丢失,当即发下将令:大将嬴豹立即率三万铁骑北上驰援,务使辎重车队安然返回!嬴豹领命出帐。蒙骜又命王陵司马立即回军叮嘱王陵:追杀赵军适可而止,无论斩首多少,二百里之内必须撤回!

    “天黑之前若再无异情,便是魏赵两军截击济北粮草,图谋迫使我军班师。”蒙骜对大将们昌明了他对情势的大体判断,而后下令,“各军部署不变,继续攻齐军备!一俟粮草车队归仓囤积,我主力大军与济北王陵军便同时进发,两路威慑临淄。不管齐王建降与不降,务必在十月初拿下临淄!”

    “嗨!”大将们轰然应命。

    王龁狠狠拍案:“可惜也!又教赵胜老匹夫逃了!”

    不想便在五更时分,却有两道紧急军报接连传来:第一道军报说,王陵铁骑追击赵军于二百里处中敌埋伏,激战不能突围,敌军亦无力吞掉我军,目下正在胶着僵持!第二道军报说,嬴豹三万骑昨日北上两个时辰后,正遇辎重车队,一举杀退魏军;护送车队回归路上,嬴豹将军闻王陵危境,遂分兵万骑交辎重大将护卫车队归营,自率两万铁骑星夜驰援王陵去了!

    蒙骜接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是最终敌情了:信陵君平原君设下计谋,以同时袭击王陵与辎重车队为饵,诱使王陵入伏,进而诱使秦军主力驰援,图谋伏击大败秦军!然则这支伏兵连王陵五万铁骑都吞不下,最多也就是十余万步骑埋伏,自然也不会有大型连发驽机,否则王陵能撑持一夜?如此区区之兵,也竟敢在秦军二十余万主力大军面前设下圈套强夺粮草辎重,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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