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十二章 三辕各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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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少年奇才 不意遇合

    十五岁的蒙恬第一次知道了鞍马劳顿的滋味。

    涉过一道大水爬上一道山梁,蓦然看见山顶耸立的“兰陵”界碑时,蒙恬高兴得大叫一声便瘫在了山坡上。他知道,身后大水叫做沂水,眼前青山叫做苍山,那座梦中学馆便隐藏在这片淡黄青绿的峰峦之中!虽是一身精湿又饥又渴,但想到不日便能见到追慕已久的大师,见到孜孜寻访的奇士,蒙恬便高兴得不能自已,跳起来将内外衣裳一齐脱下一边笑嘻嘻嚷着惭愧惭愧,一边一件件拧干搭上半人高的草丛,又从马背取下皮褡拿出一件不曾沾水的麻布宽袍裹住了自己,大带腰间一扎,兴致勃勃地在山坡采起了兰草。

    兰陵者,兰草之山也。这兰陵非但是楚国名县,更是天下名县。兰陵之名两出:一则兰草,一则美酒。若论本原,兰草之名却是远远早于大于兰陵酒。兰草,花淡黄而叶淡绿,清香幽幽沁人心脾,亦草亦花亦药亦用,可人之心,足人之需,庙堂风尘无不视为心爱之物。楚人犹爱兰草,佩带兰草饰物盛于中原佩玉。屈原《离骚》云:“纫秋兰以为佩。”说得便是此等风习。兰草惠及天下,还有另一大用途,这便是兰膏之妙。兰膏是兰草练成的油脂,用来燃灯,既可生香又可驱虫;女子和油泽发,既可使秀发润泽如云,又终日香如花蕊。《离骚招魂》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兰草由此另得一名曰泽兰,此之谓也!

    蒙恬少学渊博多才多艺,最好山水风物之美。此刻见苍山兰草在夕阳下绿葱葱黄幽幽随着山峦河谷伸展得无边无际,蒙恬的疲惫饥渴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采得几大把兰草,编织成一顶绿黄花冠,又编成一幅长可及膝的兰佩,头上顶起花冠,脖颈挂起兰佩,便在山坡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跳着叫着疯跑起来。

    “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

    蓦然之间,一阵悠长清亮的吟唱随风隐隐飘来,虽不甚辨得辞意,铿锵顿挫之韵律却分明甚是古奥。蒙恬惊喜眺望,却见山下一辆牛拉轺车向着山口而去,伞盖在长风草浪间忽隐忽现,黄牛漫走,车铃叮当,那清越吟唱便飘荡在淡淡幽香的无边兰草中。蒙恬顿时童心大起,迎着山口遥遥招手大喊:“前辈高人!好个悠闲自在——”

    牛车依然叮呤哐当地散漫走着,清越地吟唱依然弥漫飘荡着。

    蒙恬一口气冲到了车前:“在下敢问前辈,苍山可有一座学馆?”

    大黄牛哞地一声悠然止步,车盖下一人倏忽坐起——散发布衣瘦骨棱棱,年轻明亮的眼睛深邃得有些茫然——恍然醒悟间一句吟唱:“与我说话者,足下也?”蒙恬一拱手笑道:“前辈吟诵得痴迷,在下正是求教前辈。”“前辈?不,不,不敢当。”布衣瘦子猛然面红过耳口吃起来,下车一拱手却又吟唱一句,“足下何事,但说无妨。”蒙恬恍然醒悟一拱手道:“兄台语迟,方才失敬处敢请见谅。”布衣瘦子这才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少年,冷冷一笑揶揄道:“少年雅士,兰草商家,要找兰陵县令么?”蒙恬不禁笑道:“这位大哥却是有趣,我已问过,这苍山可有一座学馆?”

    “学馆不管兰草买卖。”

    蒙恬笑得一片烂漫:“这位兄台!非得派我做个商人?”

    “商人入山皆是这般做派,一身香草!”布衣瘦子面色冰冷。

    “恨商及草,兄台原是方正过甚了。”

    “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

    “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

    “你,你读过这《非相》篇?”冰冷的布衣瘦子惊讶了。

    蒙恬顽皮地一笑:“《荀子》传扬天下,我便背不得几句么?”

    “不中!《非相》篇乃大师新作,几时传扬天下了?”

    “不中?”蒙恬学得一句恍然拍掌,“对也,你是韩非大哥!”

    “足下何人?我并不识得。”布衣瘦子依旧冷冰冰一句。

    “大哥识得鲁仲连否?”

    “只说你是谁!”

    “在下鲁天,齐国鲁人,游学求师。”

    “原来如此,方才得罪也。”冰冷的韩非有了一丝笑容。

    “如此,在下便不是商人了?”

    “小兄弟可人。”韩非淡淡一笑,“要入苍山学馆?”

    “正是!”

    “此嘉宾也!”韩非大步走到牛车旁,拔下车中伞盖转身插到草地上,“苍山法度,凡遇求学士子,即时倾盖洗尘。这是大师车盖,我与小兄弟先饮三碗。”说罢又从牛车拿下一只胀鼓鼓的皮囊与两只嵌在车厢的木碗。蒙恬高兴得跳脚拍掌笑道:“兰陵美酒大妙!我有干肉!大哥坐了,我来!”飞跑马前拿来一支皮袋摸出两方荷叶包裹的酱干牛肉,飞步搬来一片石板摆在车前,荷叶铺开皮囊斟酒,干净利落得全然不用韩非动手便一切就绪。

    “知子之来之,琼浆以报之!”

    “既见君子,德音不忘!”

    依着古风,两人吟诗唱和一句,大碗一碰便汩汩饮下。蒙恬面色绯红提起皮囊再次斟酒,双手捧起大碗又慨然念诗一句:“虽有兄弟,不如友生!”韩非举碗却是一句深重的叹息:“每有良朋,况也咏叹!”再碰一饮,蒙恬笑道:“韩非大哥何有良朋之叹?”“时势感喟也!”韩非慨然一叹,“方今实力大争之世,朋也友也盟也约也,皆如兰草,空自弥香也!”蒙恬笑道:“兰草用途多多,绝非空自弥香,韩非大哥言重了。”“人无切肤,不足道矣!”韩非骤然一脸肃杀,“鲁国若是亡在今日,小兄弟可有兰草之心哉!”蒙恬心思灵动,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苍山学馆有稷下外馆之称,兄弟歆慕久矣!只不知大师收取门生法度如何?”

    “去则自知。”韩非霍然起身冷冰冰一拱手,“我去兰陵拉酒,不能奉陪。小兄弟越过前方山头,便见苍山学馆。”说罢拔起车盖插上牛车,便咣当叮呤地径自去了。

    “怪人也!”蒙恬嘟哝一句,良久回不过神来。

    漫山兰草,漫天霞光,幽幽谷风,一片清凉。蒙恬亢奋的心绪被韩非的突兀发作搅得很有些沮丧。鲁仲连已经对他叙说了荀子大师的种种情形,当然也不会遗漏大师的两名高足韩非与李斯。蒙恬当时便有了主意:说动韩非李斯入秦,方算不虚此行!然今日初见韩非,还未说得几句便是这般难堪,此人实在难与也!如此看去,荀子门下必多狂狷奇崛之士,要寻觅几个正才还当真可能不是一件容易事体。离开咸阳堪堪一年,莫非果真要空手归去了?鲁仲连说,自稷下学宫大树衰微,天下名士便是落叶飘零,盛机过矣!虽则如此,可蒙恬总是忘不了王翦那句话,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

    还得说大父那奇特的考校方式成就了他们。

    那日,大父找他来一番叮嘱,教他做个蒙面不露相的少年司马与王子嬴政较量兵书学问。蒙恬大觉新鲜有趣,欣欣然上阵做了“少司马”考官。不料一番较量下来,蒙恬却对那个少年王子大是赞赏,立时觉得秦国就该此等王子做储君!大父一班老臣苛刻挑剔,未免太过颟顸了。及至看完王子与蒙面少卒的搏击较量,蒙恬便对王子油然生出了钦佩之心。考校之后咸阳多有流言,连大父都说这个嬴政未必是储君最佳人选。蒙恬便突兀生出一个念头:结识这个王子,说动他一起游历天下做风尘隐士!奇思一出,蒙恬便终日揣摩如何能探听得这个不居王城的王子行踪。他不想通过大父或任何官署探得王子居所,而只想自己摸索得来悄然找去与王子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咸阳,那才叫神来之笔,刺激也!不想一连旬日却是一无所获,蒙恬便有些悻悻然了。正在此时,却有一个内侍小童在后园的胡杨林下撞上了他,塞给他一方物事便笑嘻嘻跑了。蒙恬打开那张折叠得方正的羊皮纸,几道山水旁边一行小字:“蒙面亦知音,承蒙不弃,敢请一晤。接书次日按图索骏可也。”

    次日清晨,蒙恬荡着一只小舟在渭水南岸的芦苇湾中见到了王子嬴政。两人一见如故,在飘荡的小舟上饮着老秦酒咥着酱肉干锅盔,直说到夕阳枕山还是意犹未尽。蒙恬说了他听到的种种传闻,末了慨然道:“政兄撂开!不必纠缠这太子之位,你我结伴同游天下,做个俞伯牙锺子期高山流水,岂不妙哉!”嬴政却拍着船帮笑骂一句:“太子个鸟!我是想做事!兄弟只说,大事若是可为,你果真愿意做高山流水?”蒙恬便道:“所谓做事,无非功业一途!秦国将相多有,少得你我两人么?”嬴政目光炯炯道:“兄弟所言,原是将流言看得重了。若是储君可为,兄弟又当如何?”蒙恬拍掌笑道:“政兄果真做得储君,自然是大事可为,不做高山流水也罢!”嬴政肃然道:“好!回庄说话,晚来还有一人!”“是那个蒙面少卒么?”蒙恬突然脱口而出。“兄弟神异也!”嬴政哈哈大笑,与蒙恬两桨同出,片刻便到了岸边。

    月上南山,一精干舍人领着一个英挺人物来了。舍人是王绾,英挺人物果然是那个蒙面少卒。不等王绾介绍,蒙恬便跳了起来:“我知道!这位大哥是王翦,秦军后起之秀!”嬴政王绾一齐大笑,敦厚的王翦倒是局促得无所适从了。谁料三碗酒一过,海阔天空之际便见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英雄本色,话语简约却是句句切中要害,大非寻常赳赳武士可比。同是评判大势,熟知权臣纠葛的蒙恬实在是心中无底。王翦却是沉稳异常:“朝野流言虽多,然终抵不得真才二字。大势所趋,秦国储君非王子莫属也!”蒙恬见王翦说得笃定,便笑问一句:“王子果为储君,当如何作为?”王翦一字一顿道:“但为储君,讷言敏行,勤学多思,以不变应万变。”

    “若继大位又当如何?”蒙恬又紧追一句。

    王翦依旧沉稳道:“大位在时势。时不同,势不同,方略不同。”

    “三年内即位如何?”

    “主少国疑,惟结权臣以度艰危。”

    “十年之后即位如何?”

    “遥遥之期,非此时所能谋也。”

    蒙恬记得很清楚,凝神倾听的王子嬴政起身离座对着王翦拜倒:“将军乃我师也!嬴政谨受教!”慌得王翦连忙拜倒相扶:“在下只年长几岁,多了一份常人之心,何敢当王子如此大礼也!”嬴政又肃然扶住了王翦道:“将军雄正就实,不务虚妄,嬴政自当以师礼事之,将军何愧之有哉!”蒙恬过来扶住两人胳膊道:“王翦大哥先莫推辞,只说说目下我等该做何事?若是对了我也拜师!”嬴政不禁点头笑了:“好!将军便说,再收一个学生也!”

    “岂敢岂敢!”王翦一做俗礼便老成敦厚如农夫,一说正事便犀利稳健如名士,直是两人倏忽变换。顽皮的蒙恬直揉着眼睛一惊一乍:“也!名士又变村夫!莫变莫变,眼花甚也!”举座哈哈大笑,王翦竟一时窘得张红了脸膛,仰头大饮了一碗老秦酒这才思忖道:“要说目下,倒是真有一事当做。”

    “何事?”嬴政蒙恬异口同声。

    “搜求王佐之才!”王翦慨然拍案,“大事须得远图。以秦国朝野之势,王子成为储君只在迟早之间!秦王破例考校少年王子以为太子人选,此间定有若干变数。变数之一,便是王子或可不期立储,甚或可不期即位……”举座骤然屏住了气息,王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不期之期一朝来临,王佐之才便成急务也!”

    “方才不是说惟结权臣以度艰危么?”蒙恬噗地笑了。

    “艰危之后又当如何?”王翦没有丝毫笑意。

    “蒙恬心服,只要赖师账也!”嬴政淡淡一笑倏忽正色,“将军之言深合我心。我不居王城,原本想得便是结交由人也。若非考校之事来得突兀,我原本是要游历天下三年的……只是天下茫茫,大才却到何处寻访?”

    “王子但有此心可也!”王翦慨然拍案,“鼓荡之世自有风云雄杰!大才不在寻访,在遇合也!但有求才之心,终有不期遇合!”

    “说得好!”蒙恬拍掌笑叫一声又倏地压低了声音,“此事惟我做得。王子离不开咸阳。王翦大哥离不开军营。只我悠哉无事,可是?我去找大名鼎鼎纵横天下之士,此人与各大学派均有关联,定然能为寻求大才指点路径!如何?”

    嬴政思忖片刻恍然道:“大名鼎鼎纵横天下?鲁仲连!”

    “然也!”

    “你却如何识得鲁仲连?”王翦惊讶了。

    “天机不可预泄也!”蒙恬不无得意地笑了。

    ……

    就这样,蒙恬在去年立冬时分上路了。众所周知的理由是,齐人清明节气比秦国早,蒙恬代齐氏回归故土祭祖便要在先年冬天出发。就实说,蒙恬在来春清明时节也确实在齐国祭拜了祖先坟茔,只是祭祖之后便悄然去了东海之滨。在故越国的一群小岛中,蒙恬终于找到了隐居多年的鲁仲连。蒙恬便拿出了一支三寸宽的独简。鲁仲连端详一番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二十年前一喏竟应在了今日!小子好气运,老夫认了!”蒙恬记得清楚,当鲁仲连领着他登上岛中孤峰时,山顶女子的歌声美得使他陶醉了:“齐子归来兮,报我以琼瑶。鱼猎耕稼兮,雨打蓬茅。天下乐土兮,惟我孤岛。”那白发苍苍的鲁仲连竟也对着大海长吼一声快乐得高唱起来:“山高水遥,我心陶陶。家国何在,天外孤岛——”随着歌声,草木婆娑的山道上隐约现出一个布衣长发纤细窈窕红润丰满的女子,背上一只小竹篓,手中一柄小弯锄,时而挖得几株草药丢到背篓之中,质朴得毫无雕饰,美得却如天上佳人!那时,少年蒙恬第一次在女子面前怦然心动了……

    小岛山根处是鲁仲连与小越女的家。一排茅草木屋,一片圆木围起来的庭院。院中一只正在打造的独木舟,还有大片正在编织的鱼网。庭院当中却是一个永远都在冒烟随时都可点燃的大大的火坑,坑中高高支着一个烧烤的吊架,浑然便是远古部族的渔猎营地。便在那座渔猎小院里,碧蓝的夜空挂着澄澈的月亮,鲁仲连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硕大的陶罐,打开了一只半人高的陶瓮。小越女从吊架上取下陶罐,用一只长把木勺从罐中盛出小鱼笑吟吟盛进了蒙恬面前的陶盆,“晓得无?小海鱼用山菜山鸡一炖,再配岛山草药,清香开胃滋养元神祛湿降燥,小兄弟放开吃了。”亲切慈和得娘亲一般,蒙恬的心又一次簌簌颤栗了。

    便是那个夜晚,蒙恬第一次体味了飘飘然的醉意,陪着鲁仲连一碗又一碗的干,心下竟舒展得要飞起来一般。少年的心感动不已,便说了要拜鲁仲连为师修习纵横术隐居海岛!鲁仲连哈哈大笑说,小子醉也!纵横隐居,一矛一盾!小子矛乎盾乎!蒙恬赳赳高声,先矛后盾,譬如老师!小越女不禁大是赞叹,小兄弟聪慧过人,真当今千里驹也!鲁仲连哈哈大笑眼眶溢满了泪水,老骥又见千里驹,老夫何幸哉!只可惜老夫不能使千里驹驰骋天下也!蒙恬赳赳相问。鲁仲连一阵感喟,说得一句话至今还震撼着蒙恬。鲁仲连说,而今天下时势不同,一强独大而六国沉沦,此时习纵横家之术犹刻舟求剑也!

    “前辈之见,而今当习何学?”

    “惟荀子之学,堪当今日天下也!”

    “人言荀子步儒家后尘,前辈何有此论?”

    “笑谈笑谈!”鲁仲连连连摇着白头,“老夫一生笑傲天下,未曾服膺一人!只这老荀子,老夫今日却要说得一句:当其学生,老夫犹不够格也!”

    在海岛盘桓的日子里,鲁仲连每每说起荀子便是不胜感慨:“老夫当年在稷下学宫识得荀子,五十年未断交谊矣!若非老夫逃避诸侯,只怕也与老荀子凑到苍山去也!”蒙恬问荀子治学之风,鲁仲连只沉吟着说得几句:荀子学究天人,贯通古今,有儒家之根基,有法家之锐气,有墨家之爱心,有道家之超越;然又非难诸子,卓然自成一家,堪称当今天下学派之颠峰也!蒙恬却总是有些不以为然:“荀子学问果如先生所言,如何屈做一个小小县令?”鲁仲连良久默然,末了一声叹息:“造物之奥秘,生人之艰辛,非你我所能穷尽也!古往今来,治学巨子皆难见容于仕途。孔子颠沛流离,孟子漂泊终生,老子西出流沙,庄子隐迹山野。他们都曾做官,老子做过周室史官,孔子做过鲁国司寇,孟子做过稷下客卿,庄子做过漆园小吏。无论大小,皆一个‘辞’字了结。此中因由,堪称一篇人生大文章也!至于荀子,为何要做一个小小县令,老夫岂能说得清楚?”

    一个月后,蒙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座海岛,离开了那对永远教人铭刻在心的天生佳偶,离开了那几乎要将他征服融化的梦幻生涯,跋山涉水地寻觅到了楚国兰陵。

    二、苍山大师与谜一般的二十一事

    山坡草地上,七八个少年若即若离地簇拥着一个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论,少年们时不时高声发问,老人便悠然止步从容解说,如此反复,逍遥漫游般飘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灿烂的阳光下,谷中兰草弥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处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篱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席错落有致又干净整洁,炊烟袅袅书声琅琅,直是一片生气勃勃的山中胜境。进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将《不苟》篇诵得熟了,明日与师兄们一起辨析。”少年们整齐应答一声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师!”庭院外的山道上一声高喊,“春申君书简!”随着喊声,一个长发黄衫的年轻人飞马进了大庭院翻身下马,将一只皮袋双手捧给了布衣老人。老人打开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简展开,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孙龙子要来论战,你以为如何应对?”

    “既来论战,自是求之不得也!”黄衫年轻人很是亢奋。

    “你可知公孙龙子何许人也?”

    “名家第一辩士,我门最大公敌!”

    “过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后聚学,老夫说说公孙龙子。”

    “嗨!”李斯欣然应命,“午后韩非正可回来,酒亦齐了。”

    “还有,鲁仲连飞鸽传书,说举荐一人来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从容进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阳光从幽深的天井洒将下来,洞中与洞外一般的明亮干燥;天井右侧一个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几于人高的圆石上刻着三个硕大的红字——执一坊。老人进了执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浏览起来,片刻间抽出一卷竹简凝神翻阅,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战国最后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师。

    荀子是战国诸子中最为特立独行的大家之一,其论战之锋锐,其学派之显赫,其行踪之淡隐,无不令天下惊叹!战国之世名动天下而节操淡泊者,惟墨子堪于荀子相提并论。当然,如果仅仅是神秘与淡泊,老子庄子等更在其上。此间关节在于,老子庄子所执无为出世之学曲高和寡,远离天下潮流,行踪惟关一己之私而已,本无所谓神秘淡泊;荀子与墨子却都是天下显学而疏离仕途,不回避论敌,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国徒然歆慕而无以为其所用,天下学派攻讦有加而无以失其峥嵘。两厢比较,荀子被天下关注还略胜一筹。盖墨子学派虽则独树一帜,在战国之世却是走偏,终非主流思潮,其拒绝仕途乃学派本旨使然,无论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下皆以为理所当然。荀子则不然,学居主流引导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与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俨然两途,故令天下人惊叹也!

    论处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论治学,荀子是一团熊熊不熄的火焰。

    极端相合,水火交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乐章。

    少年荀况走出赵国故土的时候,恰是赵武灵王鼓荡天下风雷的强赵之期。秉承了赵人的豪侠血性,在赵国已经少年成名的荀况,背着一只青布包袱与一只盛满马奶酒的皮囊来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这座学宫名士云集,没有人正眼看他这个从遥远的北方来得布衣少年。学宫为少士们确定师门时,没有一个成名大师点他入门,也没有一个锦绣少士邀他同门修学。荀况看到得是轻蔑的眼神,听到得是窃窃嘲笑:“嘻嘻,赵国只有草原蛮子,毋晓得修个甚学也!”木讷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当场赳赳高声宣布:“荀况不入一门,只以学宫为师,以百家之学而成我学!”学宫令驺衍大为惊奇,当即对这个赵国少士开了先例:许其自由出入各门学馆听学,任馆不得阻拦!于是,少年荀况便成了稷下学宫唯一一个没有名门老师的自由少士,愿意到那个学馆便到那个学馆,除了不能得学宫诸子的私下亲授,官课倒是鼓荡饱满。依照学宫法度,此等少士视同游士求学,三年后若不能在学宫少士论战中连胜三场,便要离开学宫,且日后不得冒学宫弟子之名。

    三年后,天赋惊人的荀况在学宫少士论战中旬日不败。其渊博的学问,犀利的辩才,使昔日嘲笑他的锦绣少士们一一溃败,竟无人能与荀况辩驳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轻的荀况一战成名!诸子大师纷纷点其做特拔弟子,争执到学宫令面前,驺衍便要荀况自己说话。年轻的荀况依然是昂昂一句:“荀况无门,学宫便是我师也!”

    “狂傲之犹,荀况也!”

    “木秀于林,堆出于岸,此子难料也!”

    成名诸子们大为扫兴,对荀况的议论评点便日益地微妙起来。荀况初为人敌,很不喜欢这等使人无可辩驳的“人言”流风,一气离开稷下学宫到列国游历去了。二十余年游历,荀子寻访了所有不在稷下学宫的名士大家,坦诚磋商争鸣论战相互打磨,不期然沧桑变幻,竟成就了一代蜚声天下的大家!

    便在这时,齐襄王闻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学宫做学宫祭酒。已经五十岁的荀子一番思忖,终于没有推辞,生平第一次做了学官。齐国君臣没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当于上大夫的学宫祭酒,却全然没有做官的模样,依然是醉心治学孜孜论战,丝毫不将为齐国网罗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许多大师都不愿再来齐国了。

    这便是荀子,一生都没有停止过论战治学之风,不屈不挠,不断创新,遂开法家新学,鼓荡大潮浩浩前行,独领战国后期之风骚!

    大略数来,荀子的学问大战有过四次:

    第一战,在稷下学宫与孟子“人性善说”做空前论战,独创“人性恶说”。后来,荀子将论战辩驳写成了《性恶》篇,一举奠定了法家人性说之根基。也就是说,只有在荀子之后,法家学说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论基础。此说之要害在于:法律立足于“人性恶”而产生,遏制人性之恶乃是法制正义之所在!两千余年后,西方法学以现代哲学的方式论证法律产生的正义性的时候,荀子学说依然是整个人类法学的人性论基础。这是后话了。

    第二次大战,是讨伐天下言行不一的伪善名士。其时也,诸子为左右治国学说之趋势,纷纷对法家学说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诠释,大多不顾自己的根基学问而对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愤然作《非十二子》篇,开篇便慷慨宣战:“于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谲诡委琐,使天下浑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驳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种治国邪说:环渊、魏牟被荀子指斥为“纵情性,安恣雎,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陈仲、史鰌被荀子指斥为“苟以分异人为高(只求于别人不同而自鸣清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足以欺惑愚众!”墨子、宋鈃被荀子驳斥为“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法度),不容辨异悬殊君臣之分(不允许有任何待遇差别及君臣等级)。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慎到、田骈被荀子驳斥为“尚法而无法,听于上,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倜然无所归宿(疏阔不切实际),不可以经国定分!”惠施、邓析被荀子指斥为“好治怪说,玩奇辞,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子思(孔子的孙子)、孟子被荀子驳斥为“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才具志大闻见杂博……幽隐而无说(神秘而无不知所云),闭约而无解(晦涩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兹厚于后世,子思、孟轲之罪也!”荀子将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驳,其立足点便是指斥这些名家的言行与其倡导的学说相背离——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后人的话说,荀子所斥责者正是名士们的人格分裂!

    “天下诸子善为人敌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骂尽天下者,其心必诛!”

    稷下学宫议论蜂起,纷纷以指斥荀子为能事。议论风靡之时,齐国君臣也对荀子冷眼相待了。齐襄王竟说荀子如张仪,利口无敌而有失刻薄。此说传开,齐人诟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风尚,全然忘记了当初对荀子的斐然赞誉。当年荀子重回稷下,齐国人以荀子的锋芒为稷下学宫的荣耀,齐人有颂歌云:“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说得便是荀子论战的赫赫功绩!“谈天衍”,指得是赫赫阴阳家驺衍,其人开口便是天事,故有“谈天衍”之号;“雕龙奭”,指得是另一个阴阳家驺奭,此人将阴阳学派的“五德终始说”阐发得淋漓尽致,文章雕饰得如古奥龙文,故得“雕龙奭”名号。便是如此两个专好神秘之学的大师,却被荀子在几次大论战中批驳得张口结舌!后来,又有杂家辩士淳于髡挑战荀子,又被驳得体无完肤。齐人嘲笑淳于髡的才学是“炙毂之油”(涂车轴的膏油),遇见荀子这把烈火便被烤干了(炙毂)。“炙毂过髡”便是“过髡如炙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为稷下学宫祭酒。然则,今日却因向十二子开战而被齐人诟病,荀子便是万般感慨,愤然辞去稷下学宫祭酒之职,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漂泊归漂泊,艰辛岁月却丝毫没有钝化荀子的治学锋芒。

    这次,荀子沉下心来着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对老仲尼宣战了。这便是荀子的第三次大论战,堪称正本清源之战。

    荀子治学,素来不拘一门博采众长,或论战或著文素来旁征博引,从来不因人废言。对儒家大师孔子的言论,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诸多场合将孔子与上古圣贤并列。而对于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实批驳其短处,从来不无端维护。有了这两个由头,一班反对儒家也反对荀子的论敌,便硬生生将荀子说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众口铄金,连明知荀子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将荀子说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赞同荀子学说的诸多士子,也将荀子看作“师儒崇法”。总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说成了师承孔子的儒家,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仅仅是师源偏见,荀子倒不会去认真计较。偏偏是此等说法每每扭曲荀子学说的本意,气息奄奄的儒家士子们更是将荀子抬出来做挡箭牌,动辄便说荀子“师法仲尼,隆仁政,实乃我儒家后学之大师也!”

    荀子平心静气地抛出了《儒效》篇,犹如庖丁解牛,对儒家做出了冷静而细致地独特清算,又恰如其分地将自己与儒家的最大区别勾勒出来。《儒效》篇将儒家之士分为俗儒、雅儒、大儒三种:俗儒者,“逢衣浅带(穿着宽袍束着阔带),蟹堁其冠(戴着蟹壳般中间高两边低的高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粗浅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说辞以乱人心),术谬学杂,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礼仪而杀诗书,明不能济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则知不能类也。内不自诬,外不自欺,尊贤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仪,一制度,以古持今,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白别黑!”三种儒家之士,俗儒装腔作势,徒然乱世害人;雅儒学问不足以弥补法教,实际不过一群老实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师级人物,其为政学说则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鸟兽之中也是黑白可辨!与大儒之“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为政主张——“法后王,一制度,不二后王!百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这是荀子以最简洁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效法古制),自己法后王(效法当世变法潮流),荀况与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别也!

    从此之后,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后来,荀子从赵国漂泊到秦国,又从秦国漂泊到楚国,最后终于在兰陵扎下了根基。那是在秦赵长平大战之后,信陵君客居邯郸,与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郸创建学宫。荀子对六国士风已经深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却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诋毁,对荀子心境深有体味,非但不再相劝,反倒设身处地为荀子计,将荀子郑重举荐给了春申君。依着信陵君说法,楚国广袤,有隐人纳士之风,春申君风雅敬贤不强人意,实在是荀子这般大师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饱经沧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当即南下了。

    权倾朝野的春申君亲自郊迎荀子进入郢都。洗尘接风之后啜茶叙谈,春申君问荀子心志在官在学?荀子悠然笑道:“晚学育人,惟求一方山水做得学馆,终老可也!”春申君颇感意外,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举荐先生为上卿,这却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天下可为上卿者多矣!可为老夫者毕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了!楚国已经有三个上卿,各拿虚名禄米了!原本也想让先生挂个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笑得一阵春申君思忖道:“今闻先生之言,庙堂官府却是龌龊所在。不说了,黄歇只给先生一个好去处便是!”

    三日后,春申君陪着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兰陵,在县城先会了县令,又辚辚到了苍山。转悠一日,荀子对清幽美丽的苍山欣然赞叹不已。春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欢苍山,苍山便是先生学馆了!”转身便对随来县令吩咐,“自今日始,先生便是兰陵县令,你为县丞了。”荀子连忙辞谢,说若做县令便只有离开楚国。春申君诙谐笑道:“噢呀先生,这官府龌龊处,上天也是无奈了。先生不兼个职事,沟坎多得你不胜其烦,想治学也难。先生只虚领县令便是,一应事务尽有县丞,决不扰先生学馆了!”

    于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兰陵县令。

    春申君给县丞明确了法度:兰陵县务必在半年之内建成苍山学馆,其后兰陵赋税一半归苍山学馆;荀子禄米从国府支出,不占拨付学馆之赋税。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与春申君推辞,便实实在在地住了下来,开起了苍山学馆。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学馆在建时便有少士学子纷纷来投,开馆之日竟有了二百余名学子前来就学。荀子情知这是几位战国大公子在助力,便给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别致函,坦诚剖明心志:“荀况晚境治学,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势也。仲尼弟子三千,受业身通者仅七十七人,足以载道者三两人耳!为今之世学风已开,官学之外诸子私学多有,开启蒙昧之学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采撷精华矣!谚云:‘求以其道则无不得,为以其时则无不成。’育人非养士,养士多多益善,育人则精益求精。惟流水自然之势,荀况所愿也!”从此,汹汹求学之势方渐渐收敛。荀子又将已经入馆的二百余名少士一一做了考辨,大多举荐给了楚国官学,只在苍山学馆留下了三十余人。光阴荏苒,倏忽十年,苍山学馆名闻天下,被天下士子们誉为“苍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入也!”

    本欲专心育才的荀子,却又不得已大战了一次。

    这最后一次大论战的敌手,便是名家大师公孙龙子。

    午后,韩非回到了学馆。

    李斯、陈嚣高声呼唤弟子们在林下石案前聚学大讲。弟子们一听老师要大讲便分外兴奋,聚在林下纷纷相互询问大讲题目。李斯正要说话,却被站在身边的韩非拽了一下衣襟。李斯回头,韩非便向竹篱外一指:“远客来也!”李斯顺势看去,便见一个红衣少年正牵着马从山道走来。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陈嚣去请老师,自己迎出了小城楼般的竹坊。

    “在下鲁天,见过大师兄!”红衣少年当头一躬。

    “你识得我?”李斯不禁惊讶了。

    “荀门李、陈、韩,求学士子谁个不晓得?”

    “足下可是从故鲁国来?”

    “在下从秦国来。”

    “噢?秦人求学,未尝闻也!”

    “在下从秦国来,便定是秦人么?”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请足下先到办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讲后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规矩么?”红衣少年似乎有些惊讶。

    李斯点点头:“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入苍山学馆,必得受少学弟子先行考问,以免蒙学未启根基未立。足下可于歇息时先自预备一番。初考一过,在下便分派足下起居所在。”

    “多谢大师兄关照。”

    “无妨。回头还得相烦足下说说秦国了。这边请。”李斯领着红衣少年进了竹坊又进了庭院一间茅屋,片刻间便匆匆出来了。

    两名少年弟子抬来了一张与人等高的本色大板在中间大案前立好,陈嚣便扶着荀子出了山洞。午后艳阳当头,庭院林下却是山风习习凉爽宜人。各在错落山坡的石案前席地而坐的弟子们见老师到了,便一齐拱手高声齐诵一句:“治学修身,磨砺相长!”荀子从容走到恰在半坡的中间大案前,坐到一张大草席上淡淡一笑:“今日临机大讲,所为只有一事:名家辩士公孙龙子,要来苍山学馆论战。为师老矣!若得你等后学与公孙龙子论战而胜,老夫不胜欣慰也!为此,你等须先得明了名家之来龙去脉与所治之学,亦当熟悉老夫当年与名家三子之论战情形。故此,今日大讲之题便是:名实之辩与二十一事。”荀子缓缓巡视了一遍林下弟子,轻轻叩着大石案,“谁先来说说,何谓二十一事?”话音落点,弟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在了荀子左右的三位大师兄身上。

    “弟子惭愧!”李斯对着荀子深深一躬,“名家之学,弟子素来不以为然,心存轻慢,二十一事大约只记得一半……”

    “弟子也只记得一半。”陈嚣也是满脸张红。

    “学宜广博也!”荀子轻轻叹息了一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老夫所做《劝学》篇,你等日每诵之,见诸己身便熟视无睹,此修学之大忌也,戒之戒之!”

    弟子们满场肃然,人人有羞愧之色。便在此时,却见韩非一拱手吟唱道:“老师明察,弟子以为名家陷于琐细诡辩,关注此等学问,无异于自入歧途也!两师兄原是浏览过名家之学,只记忆有差,不足为过也!”

    “韩非学兄差矣!”一黄衫少年弟子赳赳站起高声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求学之道也!名家纵失之荒谬,亦是天下一大家。不知不战,无以开正道之学,何言不足为过也!”

    “甘罗此说却是在理。”荀子淡淡一笑,“韩非素来博闻强记,是当真不知二十一事,还是轻蔑名家不屑重申?”

    “老师明察!”韩非慨然一拱,“弟子对名家二十一事尚算熟悉,这便给诸位学弟解说一遍。”见荀子点头,韩非便起身走到大板前拿起案上一方白土,在大板上写一条唱说一条,虽来得缓慢,却也将二十一事说了个通透。

    原来,这“二十一事”却是名家四位大师惠施、宋銒、尹文、公孙龙子先后提出的二十一个论战命题,件件与常识背道而驰,教人匪夷所思!出世伊始,二十一事便遭到了法儒墨道四大显学的轻蔑嘲讽,任名家孜孜寻衅,四家大师却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不屑与之论战。然则,无论显学大家们如何蔑视,名家“二十一事”却以新颖奇特乃至为常人喜闻乐道的方式,在天下士林与庶民国人中蓬蓬勃勃地成了势头。但凡坊间酒肆聚会,游学士子们便会不期然选择一个命题,相互驳论以为乐事。市井国人之能者,也会在亲朋遇合之时津津乐道地辩驳卵究竟有没有毛,鸡究竟是两脚还是三脚,不管结论如何,人们都会快乐得捧腹大笑。如此奇特功效,任何一家显学都望尘莫及!由是日久,无论显学名家们如何斥责名家惑乱人心,终究都无法对名家的二十一事置若罔闻了。

    于是,相继有了墨子庄子一班大师对名家的种种驳斥。

    战国诸大家之中,以庄子对名家最有兴趣,在《天下篇》中破例记载了名家的“二十一事”并做了评判。有人说,庄子与名家大师惠施是论学之友,很熟悉惠施,也很赞赏惠施的学问,故而关注名家。也有人说,庄子淡泊宽容,对天下学问皆无敌意,是故与名家能和而不同。然则无论如何,庄子终归不赞同惠施的学说。用庄子的话说便是:“惠施多方(广博),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在记录“二十一事”之后,庄子又批驳了追随名家的辩者们:“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但庄子也实事求是地承认:“(二十一事)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真正直捣名家学说之根基者,还只有荀子。

    看官留意,名家“二十一事”在战国后期已经引起诸子百家之广泛注意。其后两千余年,“二十一事”始终被历代学者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做着各种各样的拆解,孜孜以求,奇说百出,以致成为中国学说史的一道奇特的思辩风景!然岁月蹉跎文献湮没,传之今世,二十一事已成扑朔迷离的古奥猜想,许多命题已经成为无解之谜,依然被当代各色学者们以各种观念揣摩着研究着。应当说,作为先秦非主流的名家,其思辩之精妙,实在是人类思想史的奇葩!这是后话了。

    这名动天下的“二十一事”是:

    其一,卵有毛。卵者,蛋也。蛋无毛人人皆知。名家偏说蛋有毛,其推理是:蛋能孵化出有毛之物,故而蛋有毛。

    其二,鸡三足。鸡有两脚人人皆知,名家却偏说鸡有三只脚。公孙龙子在其《通变论》中说得理由是:“鸡足(名称)一,数(鸡)足二,二而一故三。”

    其三,郢有天下。郢者,楚国都城也。郢,分明只是天下的一小部分。名家却偏说郢包含了天下,其理由是:郢为“小一”,天下为“大一”,“小一”虽是“大一”之一部,其实却包含了整个“一”之要素,故云郢有天下。两千余年之后,胡适先生解此命题道:“郢虽小,天下虽大,比起那无穷无尽的空间来,两者都无甚分别,故可说‘郢有天下’。”

    其四,犬可以为羊。犬就是犬,羊就是羊,这在常人眼里是无须辩说的事实。可名家偏说犬也可以是羊,羊也可以是犬!《尹文子》对此种说法的理由是:物事的名称由人而定,与实际物事并非浑然一体;郑国人将未曾雕琢的玉叫“璞”,周人却将没有风干的老鼠肉叫做“璞”,换言之,玉石也可以为老鼠肉!

    其五,马有卵。马为胎生,禽为卵生,马根本不可能产蛋。可名家却偏偏说马能生蛋!惠施的理由是:“万物毕同”(万物本质是同一的),胎生之马与卵生之禽都是(动)物,马完全可以有蛋,或者可以蛋生。两千余年后的胡适先生解此命题说:“马虽不是‘卵生’,却未必不曾经过‘卵生’的一种阶级。”倒是颇见谐趣也。

    其六,丁子有尾。丁子者,楚国人对虾蟆(青蛙)之称谓也。人人皆知青蛙没有尾巴,可名家偏偏说青蛙有尾巴!其理由便是:青蛙幼体(蝌蚪)有尾,可见其原本有尾,故云丁子有尾也。

    其七,火不热。火可烧手,虽三岁小儿知之也。可名家偏偏说火不热,其理由是:火为名,热为实,“火”不是热;若“火”是热,人说“火”字便会烧坏嘴巴;说“火”而不烧嘴巴,可见火不热也。

    其八,山出口。山者,沟壑峁峰之象也。寻常人所谓“山口”,说得是进出山峦的通道。可名家偏说,此等“山口”出于人口,并非真正山口;故此,“山口”非山口,山口当是山之出口,譬如火喷(火山)之口、水喷(山泉)之口,声应(回声)之口,皆谓“山出口”也。

    其九,轮不碾地。常人皆知,车行于地,车轮非但会碾在地上,而且会留下深深的辙印。可名家偏偏说,车行于地,轮子并不碾在地上。其理由是:轮为全物,所碾部分乃轮之些许一点也;地为全物,被碾者乃些许一点也;碾地之轮非“轮”,被碾之地非“地”,故此轮不碾地也。

    其十,目不见。眼睛能看见物事(盲人除外),这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事实。可名家偏偏却说眼睛看不见东西,岂非咄咄怪事!公孙龙子的理由是:暗夜之中,人目不见物;神眠之时,人目亦不见物(熟视无睹),可见目之不能见物也;目以火(光线)见物,故目不见,火(光线)见物也;目以神(注意力)见物,故目不见,神(注意力)见也。

    十一,指不至,至不绝。常人看来,只要用手指触摸某件物事,也就知道了这件物事的情形。这便是寻常士子学人们所谓的“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也就是说,常人总以为只要看见了(视)接触了(察)物事,自然便知道了这件物事的形状体貌(外观)与其属性(意),从而能够对物事命名。可名家偏偏说,常人这种认知事物的方法是错误的,人即使接触了某件物事,也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物事(指不至);即使为某件物事定下了名称,也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物事的全部(至不绝)!名家在这里说的“至”,不是“到达”,而是“穷尽”之意。用白话说,“指不至,至不绝”便是,接触了事物不能穷尽事物,命名了事物同样也不能穷尽事物。这是“二十一事”中最具思辨性的命题之一,名家大师公孙龙子甚至特意作了一篇《指物论》来阐发他的见解。

    十二,龟长于蛇。蛇比龟长,成体尤其如此,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可名家偏说龟比蛇长,不能不令人愕然!其理由是:龟有大小,蛇有长短,大龟可以长过短蛇,故云龟长于蛇也。名家大师惠施从此出发,生发出一大篇常人难以窥其堂奥的辨物之论:“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渊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连环可解也。汜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十三,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矩者,曲尺也。规者,圆规也。常人皆知,曲尺是专门用来画方的,圆规是专门用来画圆的。连荀子在《赋》篇中也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可见方圆规矩非但是常人常识,也是学家之论。可名家偏偏说: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名家的说理是:“方”与“圆”都是人定的名称,既是名称,便有共同标尺(大同);而规、矩所画之圆之方,事实上却是千差万别(大异);是故,矩所画之方非“方”,规所画之圆非“圆”;所以说,矩不能画方(“方”),规不能画圆(“圆”)。

    十四,凿不围枘。凿者,卯眼(榫眼)也。枘者,榫头也。榫头打入,榫眼自然便包围了榫头。这是谁都懂得的事理。可名家偏偏说,榫眼包不住榫头!名家的理由是:榫头入榫眼,无论多么严实,都是有缝隙的;否则,榫眼何以常要楔子;是故,凿不围枘也。

    十五,飞鸟之影未尝动也。鸟在天上飞,鸟儿的影子也在动。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常识。可名家偏说,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公孙龙子的说法是:“有影不移,说在改为。”意思是说:鸟影不动。飞鸟与影子总是在某一点上,新鸟影不断生成,旧鸟影不断消失,此谓影动(改为)之错觉也!

    十六,簇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射出的箭头在疾飞,这是谁都看得见的,常人没有人会说箭头不动。可名家却说,疾飞的箭头既不动(不行)也不停(不止)!令人惊叹的是,名家此说与稍早的古希腊学者芝诺在遥远的爱琴海提出的“飞矢不动”说几乎如出一辙!芝诺的理由是:一支射出的箭在飞,在一定时间内经过许多点,每一瞬间都停留在某一点上;许多静止的点集合起来,仍然是静止的,所以说飞箭是不动的。而中国名家的说理是:疾飞之箭,每一瞬间既在某点又不在某点;在某点便是“不行”,不在某点便是“不止”,故云飞矢不行不止!与芝诺说理相比,既在又不在(不行不止),显然比纯粹“不动”说深邃了许多。

    十七,狗非犬。常人观之,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一物二名而已。可名家却说,狗不是犬!周典籍《尔雅??释畜》云:“犬未成豪曰狗。”也就是说,犬没有长大(豪)时叫做狗。公孙龙子由此说理:二名必有二物,狗即“狗”,犬即“犬”;狗不是犬,犬亦不是狗;非大小之别也,物事之别也。

    十八,黄马骊牛三。骊牛者,纯黑色牛也。在常人看来,一匹黄马与一头黑牛,显然便是两物。名家却说,一匹黄马与一头黑牛是三件物事!公孙龙子的理由是:黄马一,黑牛一,“黄马黑牛”名称一,故谓之黄马黑牛三。这与“鸡三足”乃同一论战命题。

    十九,白狗黑。白狗是白狗,黑狗是黑狗,这是常人绝不会弄错的事。可名家偏与常识唱对台,说白狗可以是黑狗!理由便是:狗身有白曰白狗,狗身有黑曰黑狗;今白毛狗生黑眼睛,同为狗身之物,故白狗也是黑狗。墨子当年为了批驳此论而先解此论,在《小取》篇推论解说:马之目眇(瞎),谓之马眇(瞎马);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牛之毛黄,谓之牛黄;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据此推论:狗目瞎可叫做瞎狗,狗目黑自然可以叫做黑狗也。

    二十,孤驹未尝有母。无母之儿为孤儿,无母之驹为孤驹。然无论孤儿孤驹,都是曾经有过母亲的。这是常人毫不怀疑的事实。但名家却说,孤驹从来(未尝)没有过母亲!理由便是:“孤驹”,物名也,母死谓“孤驹”,母未死不谓“孤驹”;但为“孤驹”,一开始便没有母亲;故云,孤驹从来没有母亲。

    二十一,一尺之椎,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根木杖用刀拦腰砍断,每日从中一半一半砍去,砍不了几日便砍无可砍,木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是常人都知道的事理。名家却说,即或一尺长的木杖,每日取一半,万世也分割不尽!理由便是:物无穷尽(物不尽),一尺之椎本身有尽,然不断分割(取),便成无尽也。

    到了战国中后期,公孙龙子成为名家最有名的大师。这公孙龙子非但对“二十一事”大有增补,更独创了“离坚白”(石头的“坚”与“白”是可以分离的)、“白马非马”等论战题目。因了“二十一事”已为天下熟知,所以公孙龙子后期的这两个命题便没有列入“二十一事”之中。虽然如此,却也同样是名家的重要命题。

    却说公孙龙子率一班追随者游历天下处处求战,竟日渐大成势头。许多名士即或不赞同名家之说,却也公然钦佩公孙龙子学问。这年来到邯郸,平原君邀得信陵君与几个名士与公孙龙子席间论战,恰恰便有当世两个最负盛名的显学大家——荀子与孔子第六代孙孔穿。孔穿自恃大儒,不屑与公孙龙子辩驳那些鸡零狗碎偏离大道的杂说,只淡淡笑道:“白马非马,异说也。公孙子若弃此说,孔穿便拜足下为师耳。”

    “足下大谬也!”公孙龙子昂昂然道,“吾之成名,惟因白马非马之辩也!果真弃之,何以教人,何以为足下之师?”

    “岂有此理!”孔穿顿时张红了脸。

    “无理者,足下也!”公孙龙子笑道,“足下欲拜人为师,无非因才学不如人也。今足下要我弃立身之说,犹先教诲于我而后再求教于我,岂非无理也!再说,白马非马之说,当年孔子也曾用之,足下何以羞于受教耳?”

    “子大谬也!先祖几曾有过此等邪说?”

    “足下学未到家也!”公孙龙子却是颇有戏谑,“当年,楚王射猎而丢失弓箭,左右急忙寻找。楚王曰‘楚人丢之,楚人得之,何须寻找?’孔子闻得此事评点曰,‘楚王道未至也!人丢弓,人得弓。何须定说‘楚人’?由此看去,孔子视‘楚人’与‘人’为二,‘楚人’非‘人’也!足下若赞同孔子楚人非人之说,却又指斥白马非马,岂非矛盾之谬乎!”

    “诡辩邪说!”孔穿愤愤然一句便噎得没了话说。

    “公孙子又来惑人矣!”一生论战的荀子终于没能忍得住,掷下大爵便与公孙龙子论辩起来,从白马非马说开去,到离坚白又到二十一事,两人直从正午论战到风灯高挑,竟是未见分晓。平原君信陵君大为振奋,次日在胡杨林下搭起了高台,三千门客与游学邯郸的名士将胡杨林挤得满荡荡人山人海。公孙龙子支撑三日,最后终于长笑一躬:“在下今日拜服,心中却终归不服也!但有十年,再见分晓!”

    荀子乃赵国大家,平原君倍感荣耀,将书吏录写的论战辩辞广为散发,自然也给了荀子长长一卷。此后荀子到了兰陵,便将论战辞做了一番修订,定名为《正名》。这《正名》篇备细记载了荀子对名家的全面批驳,使公孙龙子“今日拜服”的要害却在其中的根基之论,大要有三:

    其一,正名正实。也就是先对“名”“实”作出明确界定。荀子说:“名固无宜(物事的名称本无所谓好不好),约之以命(众人相约以命名)。约定俗成谓之宜,易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什么名称指向什么物事,并非一开始就固定的),约之以命实(众人相约用这个名称命名这个物事),约定俗成谓之实名(众人都承认了,这个实物的名称也就确立了)。”荀子此论一出,“名”“实”便有了确定的界限。

    其二,名、实之关联变化。名家辩题之出,大多在名实之间的关联变化上做文章。所以荀子特意申明:“名有固善(名称要起得很好),径意而不拂(平直易晓而不使人误解),谓之善名。物有同状而异所者(物事有形状相同而实质不同者),有异状而同所者(有形状不同而实质相同者),可别也。状同而异所,虽可合,谓之二实。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有化而无别,谓之一实。此事之所以稽实定数也(稽查物事的实质来确定名称的多寡),此,制名之枢要也。后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这里,对名实之变做了根基上的说明,实际上便驳倒了名家的混淆名实之论。譬如名家“二十一事”之“狗非犬”,便是拿大狗小狗名称不同做文章。可荀子指出,形状变而“实”没有区别,只是相异,这便是化(变化),有变化而无区别,便是二名“一实”!也就是说,大狗小狗形状各异,其“实”相同,所以是一种物事而两种名称罢了。

    其三,揭示名家辩术要害所在。荀子罗列了名家所有命题的三种辩术,叫做“三惑”(三种蛊惑之法):其一,用名以乱名,如狗非犬、白马非马等辩题;其二,用实以乱名,如山出口、山与渊平等辩题;其三,用名以乱实,如黄马骊牛三等辩题。如此一来,名家之“术”便了无神秘,诡辩之法也易为人识破了。

    《正名》篇最后告诫天下士子说:“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也就是说,对那些徒以言辞辩术标新立异惊人耳目的言行,一定要慎重辨别。显然,这是对名家的警告,也是对天下学子的提醒。

    ……

    韩非唱说一罢,少学子弟们大感新奇,满场一片笑声不亦乐乎。黄衫甘罗先笑叫起来:“这若算学问,我明日也出得三五十个了!”“我一个,树不结果!”“我一个,田不长庙!”“我也一个,男非男,女非女,狂且有三!”轰然一声,全场大笑起来。

    “静——”李斯长喝一声深深一躬,“请老师大讲。”

    “汝等辄怀轻慢之心,终非治学之道矣!”荀子肃然正色道,“名家虽非大道,辩驳之术却是天下独步,否则无以成势也。论题易出,论理难成。公孙龙子若来,汝等谁能将其二十一事驳倒得三五件?谁能将其立论一举驳倒?若无此才,便当备学备论,而非轻慢妄议,徒然笑其荒诞而终归败学也!”

    全场鸦雀无声之时,突然却有一个红衣少年从后场站起拱手高声道:“弟子以为,战胜公孙龙子并非难事!”

    “你是何人?妄言学事!”黄衫甘罗厉声喝问一句。

    “在下鲁天,方才进山。”

    荀子悠然一笑:“鲁天呵,你可是鲁仲连举荐之人?”

    “正是!弟子未曾拜师而言事,老师见谅!”

    “学馆非官府,何谅之有呵?”荀子慈和地招手笑道,“你且近前。方才昂昂其说,战胜公孙龙子并非难事。你且说说,战胜之道何在?”

    “老师容禀,”红衣少年从容做礼侃侃道,“弟子有幸拜读老师大作《正名》篇,以为老师已经从根基驳倒名家!只须将《正名》篇发于弟子们研习揣摩,不用老师亲论,人各一题,韩非兄统而论之,战胜公孙龙子便非难事!”

    “呵呵,倒是排兵布阵一般也。”荀子显然对这个曾经读过自己旧作的少年颇有好感,思忖间继续一问,几乎便是寻常考察少学弟子的口吻了,“说说,《正名》篇如何从根基上驳倒了名家?”

    “弟子以为有三!”少年竟似成竹在胸一般,“其一,老师理清了名家诸论之要害,犹如先行击破名家中军大阵!名家二十一事,几乎件件混淆名实之分。老师从正名论实入手,一举廓清名实同异,纲举目张,二十一事便件件立见纰漏也!其二,老师对物名成因立论得当,使混淆名实之巧辩成子矛攻子盾。其三,老师对名家混淆名实之巧术破解得当,归纳以‘三惑’辩术:以名乱名、以实乱名、以名乱实,并一言以蔽之,‘凡邪说辟言,无不类于三惑者矣!’使人立见天下辩者之浅智诈人。此犹两翼包抄,敌之主力不能逃脱也!”

    荀子哈哈大笑:“后生诚可畏也!连老夫也得排兵布阵么?”

    李斯一拱手道:“老师,鲁天所言,弟子以为可行!”

    “弟子赞同!”韩非陈嚣也立即跟上。

    “我等请战!”黄衫少年甘罗昂昂然道,“老师但发《正名》篇,我等少学弟子人各一题,与名家轮番论战,定教公孙龙子领略荀学正道!”一言落点,少年弟子们便是一片呼应,大庭院中嚷嚷得一团火热。

    “后学气盛,老夫欣慰也!”荀子嘉许地向少学弟子们招了招手,转身却看着李斯沉吟道,“只是仓促之间,何来忒多竹简刻书?”

    李斯慨然道:“此等琐务老师无须上心,弟子办妥便是!”

    “好。”荀子笑了,“备学备论你来操持,韩非甘罗襄助,如何呵?”

    “弟子遵命!”

    荀子起身离座向红衣少年一点头,说声你随我来,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红衣少年笑着对李斯韩非一拱手,便也匆匆跟去了。进得山洞又进了执一坊,红衣少年打量着洞中满荡荡的书架书卷,不禁惊讶乍舌又顽皮地对着老人背影偷偷一笑。荀子走到大石案前在大草席上坐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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