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明察!蒙恬隐名,愿受惩罚!”
“小子快意人也!你只说,果是要在苍山求学么?”
“老师……”蒙恬憋得一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蒙恬呵,老夫明白说话。”荀子轻轻叩着石案,“你若果真求学,必有大成,老夫自当悉心育之也!然则,老夫虽居山野,却也略知天下风云。甘氏归秦,将甘茂之孙甘罗送来苍山修学。由是,老夫知方今秦国正在低谷艰危之时,蒙氏已是秦之望族国之栋梁。当此之时,你能置身事外而做莘莘学子乎?便是当真求学,又何须不远千里苦寻鲁仲连举荐?再者,你天赋过人,又喜好兵事,亦终非治学之人也。凡此等等,你岂能当真为求学而离国有年蹉跎在外也!”
“老师!”蒙恬扑地大拜,“蒙恬浅陋无知,老师教我!”
荀子扶起了泣不成声的少年。蒙恬拭去泪水,便从头至尾将十多年来秦国的变故备细叙说了一遍,末了坦然道:“少君与王翦及弟子三人遇合,只想为秦国求才,以备文信侯之后将相可倚。只因歆慕老师与鲁仲连大名,我便借祭祖之名离国,实则只想借游学之机寻觅人才,并无他图。若扰乱学馆,蒙恬自当即刻离去。”
“小子差矣!”荀子喟然一叹却又一笑,“以小子眼光,苍山可有人才?”
“有!李斯、韩非、甘罗!”
“陈嚣算不得一个?”
“恕弟子唐突……陈嚣似更宜治学。”
“不错,小子尚算识人也。”
“老师是说,三人可以入秦?”蒙恬大是惊喜。
“小子好算计也!”荀子朗朗笑了,“人各有志,虽师不能相强。老夫只知你来意便了,至于各人何去何从,非关老夫事也。”
“弟子明白。谢过老师!”蒙恬又大拜在地重重叩了一头。
三、初行出山礼 老荀子慷慨一歌
立秋时节,公孙龙子带着十三名高足由春申君陪同来了苍山。荀子以蒙恬之法对之,只与春申君悠悠然坐在山坡兰草中,听老而弥辣的公孙龙子与苍山弟子们轮番大战。也是三日三夜,公孙龙子终归还是“今日拜服”了。此番论战,李斯韩非陈嚣甘罗鲁天大显才学,被春申君呼为“苍山五才”,各赐每人精工编织的兰草冠佩一套,学馆少学弟子们每人赐酒一斗;馈赠公孙龙子青铜轺车一辆、郢金两百、兰陵酒三车、弟子每人一顶兰草冠。由是满山欢呼,两门弟子各各盘桓论学,荀子与公孙龙子慨然叙旧,苍山学馆整整热闹了半个月。
倏忽大半年,鲁天已经成了颇得学子们喜欢的小师弟。
三位秉性大不相同的大弟子,都与鲁天甚为相得。总领学馆事务的大弟子李斯,觉得这个小师弟学问颇丰又精干利落勤快异常,但有空闲便来帮他打理琐碎事务,从来没有出过一件差错。韩非乃韩国贵胄公子,锋棱闪闪又傲骨铮铮,更兼口吃语迟,寻常便是独来独往,很少与学子们亲密过从,与李斯恰成鲜明对照,在少年弟子们中便得了“热李冷韩”之名。便是如此一个人难相与的韩非,却偏偏与这个新入馆的小师弟说得相投,动辄便从少学弟子群中拉走鲁天去僻静处论辩驳难,一说便是一两个时辰。小甘罗愤愤不平,便时常嚷嚷:“韩非学兄忒也偏执!只与鲁天论学,我等便如此不肖么?”韩非闻之便是冷冷一笑悠然吟唱:“鲁天见识寻常,博闻强记多才多艺,却在我之上也!如此活典,交谊有益也!”陈嚣却是敦厚实诚之人,觉得小师弟鲁天虽然年少,却是信言信行毫无浮华之气,说起典籍学问也没有韩非那般无端傲气;便时常借机相与,或上山采撷兰草药材,或在李斯处讨得个出外差事,总要请准这个小师弟做帮手,一路娓娓论学不亦乐乎。一班少学弟子们也觉得鲁天才学出众,人却比小甘罗谦和了许多;谁有难处但找鲁天,这个新师弟都会热忱相帮绝无任何推委之辞;时日一久,便也纷纷将鲁天视为可交之士。少学领班小甘罗很是不悦,每每寻衅鲁天缝隙琐事打嘴仗,鲁天却都是呵呵笑得一阵便回避开去,任甘罗红着脸絮叨只一句话不说,甘罗嘟哝得一阵没了脾气便也喜笑颜开了。
冬日来临,苍山学馆静谧了许多。
荀子办学育人,很是讲究方法,宽严有度,松紧得宜,与战国诸子大不相同。自孔子开私学,春秋以至战国,诸子私学已蔚然成风。同为私学,诸子育人之法却是风格迥异。四大显学之中,儒家墨家最为严格,教学各有定制,弟子各有等差,弟子修学的若干年得追随老师行迹,群居群行而少有自由;道家最为松散,弟子既少,教习更无定制;法家则大多依托官学,除天下最大的官学稷下学宫聚集了慎到等几名法家大师外,其余法家名士大多身在官府;如此一来,法家弟子便多为官府吏员,一则实际磨练政务,一则在政事之外由老师插空教导点拨,说不得甚学制。其余如兵家、名家、农家、阴阳家等,则完全是弟子追随老师行踪由老师酌情私相授受,说不得育人有成法。
惟有荀子学馆,学制法度皆独创一格,为战国之世罕见。
荀子教学有三法:一曰逍遥解惑,二曰单课叙谈,三曰聚学大讲。逍遥解惑者,专对学有困惑而羞于启齿的敦厚弟子;荀子常常不经意地点得几人,于风和日丽之时漫步兰草弥香的山野,边走边说;弟子们全然没了拘谨,问题便纷纷出口,灵光也多有闪现,诸多疑难在逍遥漫步之中倏然化解。单课叙谈者,专对个别天赋非凡学有所成的精英弟子,如目下之李斯韩非陈嚣甘罗,都常常被荀子唤进执一书堂单独叙谈;此等叙谈荀子不做长篇大论,而是听弟子阐发学理,听弟子诉说修身感悟,要紧处点拨得几句,末了再评点一番,指出日后修为方向,精英弟子们便是茅塞顿开。聚学大讲,则是集全部弟子阐明最重要最基础的论题。聚学大讲是教学之纲,大讲一次便是开题一次。此后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弟子们便围绕此题究诘论战以求生发。
三法之外,荀子尚有与其余诸子最特异处,这便是激励弟子创新超越老师!弟子若能不拘泥老师所讲,不拘泥当世成说,而有独立创见,荀子便大加褒奖。荀子曾做《劝学》篇,开首便将超越老师、磨砺学问立为学子当有之标尺:“学不可以已(学习不能停止)。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后来,李斯韩非等皆出荀子之门,而其学问却皆于荀子大有创新,正是荀子育人之法得宜也!
对弟子管制,荀子也是宽严有度松紧得宜。
苍山学馆没有专门处置学务的执事,一应弟子的起居事务均由“能事弟子”管理。是否能事?两步决疑:先由荀子举荐,再由弟子公推。六年前,荀子一眼便选定了干练的李斯。经弟子们公推确认,李斯便统管了学馆事务,被弟子们称为“兼领执事”。后来,荀子见李斯确实有实务才能,便将与兰陵县令打交道的事务也一并交给了李斯。多年下来,盈则百人缩则数十人的苍山学馆井井有条,连时不时来盘桓几日的春申君都噢呀连声的赞叹不已。
苍山学馆的冬日景况,是荀子育人的诸多特异之一。
每临立冬,苍山学馆便进入了半休学状态。一则,冬日不开大讲。风雪天学子们都在四人一房的茅屋里围着燎炉,或读书论学或海阔天空,苍山便静谧了许多。二则,荀子特许家中有事的弟子冬天回家省事。每年立冬时节,都有许多弟子离馆出山,开春时节再象候鸟般飞回。三则,冬日留山的学子们有诸多自便:可自由起居,可自由习武,可在兰陵县境之内自行游历,只要三日归山便是。有了诸般自便,许多弟子便不愿轻易回家省事,非万不得已,总是留山享受快乐的冬天。
立冬三日恰逢大雪,小师弟鲁天笑呵呵钻进了绳砺舍。
绳砺舍是李斯与韩非的茅屋。在苍山学馆,少学弟子四人一居,已经加冠的成人弟子与大弟子则是两人一居。各屋弟子磋商定名,都给自己的茅屋取了名号。李斯与韩非居,韩非不屑琢磨此等琐事,便任由李斯取了“绳砺”二字。鲁天掀开草帘推开木门时,见只有韩非一个人坐在木榻上背门沉思,便吐着舌头顽皮地笑了笑,将怀中一只大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燎炉边,又从皮袋中拿出两只荷叶包打开,再轻手轻脚到墙角木架上取来三只陶碗摆好,便径自坐在燎炉边拨火加炭,悠然自得如主人一般。
“我若为君,李斯兄便是丞相也!”韩非的说唱不无揶揄。
“只怕你为不得君也。”李斯一步跨进门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积雪一边脱下破旧的丝绵长袍小心翼翼挂好,一边对鲁天笑了笑,“酒肉齐备,小鲁兄贺冬么?”
“呵,鲁天?”榻上韩非转身一步下来,随手丢开窝成一团的雪白皮裘,饶有兴致地凑到了燎炉边,“小子偷偷摸进,为何只做个闷埙?”
“韩非大哥思谋深远,酒徒不敢打扰。”鲁天呵呵笑着。
“深你个头!今日偏要饮酒!”韩非见了鲁天便高兴。
“两位大哥且看!”鲁天轻轻叩着精致的泥封陶罐,“前日我到兰陵,特意沽得这罐三十年老酒、十斤酱山猪肉!今日首雪,正好贺冬如何?”
“好!”韩非笑了,“钱从韩账出,今冬外钱都算我。”
“韩兄未免做大了。”李斯淡淡一笑,“去岁立夏,新郑只给你送来一千老韩钱与二十韩金。你每去兰陵便买几百支竹简,还要饮酒,动辄便花得几百钱。目下韩账只余得三百余钱,只怕连这一罐老酒也不够付也。”
“你你你何不早说……”韩非满脸张红连唱着说也忘了。
“韩非大哥莫急。”鲁天粲然一笑,“李斯大哥好心也,说得早了你岂不气恼?今日凑着话说了,无非给大哥提个醒,有甚上心?外钱多少左右不关修学,韩账没钱,等便是了,韩国王室还能不管你不成?”
原来,荀子学馆得春申君襄助,但以才学取人,不收弟子学钱,连孔夫子那五条干肉之类的投师礼也不收。弟子一旦入馆,衣食费用便由兰陵县拨来的赋税支出,虽不丰裕,却也堪堪养得学业。李斯掌管学务后别出心裁,请准荀子,让弟子们在各种课余与休学时日轮番进山采撷兰草,运到兰陵卖给兰膏作坊,所积之钱便用来添补学子衣食。如此一来,苍山学馆的学子们也算得衣食无忧,一班清贫庶民之家的有才少年方得安心就学。然学子家境不一,衣食所好自是不同,清贫子弟安居乐道的日子,贵胄子弟便有诸多的额外需求。荀子胸襟广阔,主张修身在己,不若墨家对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许富贵弟子在学馆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钱”。所谓外钱,便是富贵人家给弟子送来的私钱。为防不肖者偷盗等诸般尴尬事,荀子责令李斯妥善管制“外钱”。李斯大有法度:“外钱”属弟子私钱,然得交由学馆统一设石柜保管;人各一账,任由本人在修学期间额外支出。韩非乃韩国王族子弟,外钱自是多多,今日听李斯一说大出意料,如何不觉得尴尬?若非鲁天一番笑脸说辞,两人眼见便是难堪。
“也是,我只提醒韩非兄而已,岂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国不国也!”韩非跺脚一叹,显然已经不是对李斯了。
鲁天连忙斟好老酒各捧给两位学兄一碗,相邀贺冬一饮。李斯原是圆通练达,韩非也终不失贵胄气度,一碗饮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两位学兄取‘绳砺舍’却是何意?”鲁天紧找话题。
“李斯兄取得,自己说。”韩非永远是不屑论及琐细的。
李斯笑道:“绳者,法度准绳也。砺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鲁天连连点头,“老师《劝学》宗旨也!”
“小鲁兄。”这是李斯在论战公孙龙子后对鲁天的奇特称谓,既不乏敬重又颇为亲昵,正是李斯练达处。此刻李斯拨着燎炉红红的木炭,沉吟间突然便是一问,“我入山六年有余,终究要离山自立,你说该去何处?”
“大哥吓我!”鲁天乍舌一笑,“韩非大哥该先说。”
李斯淡淡一笑:“我与非兄同室六年,岂能无说?”
“然也!”韩非锋棱闪闪气咻咻道,“李斯兄领政大才,当入弱小之国,振弱图强,方成功业。譬如商君当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几说李斯兄入韩,与我联手振兴韩国。可李斯兄偏说韩国无救,中原无救,岂有此理也!”
李斯连连摆手:“后生可畏,还是听小鲁兄说法了。”
“中原无救?”鲁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对了,甘罗说他要回秦国!李斯兄便去秦国如何?左右中原各国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摇摇头,“楚国早要我做郡守了。”
韩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与语!”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拨着木炭笑叹一句。
“两位大哥倒是都对。”鲁天呵呵一笑,“这是绳砺舍。韩非大哥激励李斯大哥壮心,没错!李斯大哥不图虚妄而求实务本,更没错!要我说,李斯大哥还有一条路,赵国!今日天下,惟赵国可抗衡秦国。老师便是赵人,又与平原君交厚,不妨请得老师举荐书简一封,投奔赵国做一番大功业!”
“至少当如此也!”韩非又猛然下榻凑到了燎炉旁。
“刻舟求剑耳。”李斯却是摇头轻蔑地一笑。
“那便齐国!齐王建正在求贤!”
“胶柱鼓瑟耳。”
“燕国!”
“南辕北辙耳。”
“魏国!”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国了?”鲁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忧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诵了一句。
“大事多犹疑,斯兄痼疾也!”韩非皱着眉头冷冷一笑,“旷世之志不较细务,千里之行不计坎坷。若你这般,既忧不得大位无以伸展,又忧空得清要生计无以坚实。此亦忧,彼亦忧,终无一国可就也!但为大丈夫,歆慕一国便当慷慨前往,不计坎坷不畏险难,虽九死而无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两人入秦为相,皆经万般坎坷。是你这般,哼哼,不中!”韩非原本棱角分明的瘦削脸膛更见冷峻,举碗大饮一口便戛然而止。
“韩非大哥言重了……”鲁天连忙笑着圆场。
“无所谓也。”李斯一摆手笑道,“我与非兄相互挞伐,何至一日一事?犹疑固然不好,然轻率决事,又何尝不是多败也!”李斯喟然一叹,径自大饮了一碗兰陵老酒,补丁衣袖拭着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时尝为乡吏,见官仓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积粟,悠悠然无人犬袭扰之忧也!而茅厕之鼠,既食劣污琐碎,更有人犬不时袭扰,动辄便惶惶逃窜,更有几多莫名猝死。同为鼠之生计,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别矣!所以者何?在所自处不同也!那时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许酒意,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譬如非兄,生为王子,锺鸣鼎食,进可为君王权贵,退可为治学大家,自然是视万物如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见决断,至于成败得失,则可全然不计也!然若李斯者,生于庶民,长于清贫,既负举家生计之忧,亦负族人光大门庭之望,更图自家功业之成,进则步履惟艰,退则一蹶不振,纵有壮心雄才,何能不反复计较三思而后行也!”
“李斯大哥……”鲁天不禁哽咽了。
“无稽之谈也!唏嘘者何来?”韩非冷冰冰一句,见鲁天直愣愣看着自己,不禁愤愤然敲打着陶碗骂了一句, “鸟!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为布衣之士,韩非恨亦哉!布衣之士何等洒脱?可择强国,可择明主,合则留,不合则去,功业成于己身,大名归于一人,回旋之地海阔天空,勒石之时青史留名,何乐而不为也!然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纠葛,宫廷盘根错节,择国不能就,择主不能臣,有才无可伸展,有策无可实施;眼见国家沉沦而徒作壁上观,惟守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愤,人何以堪?!”
“韩非大哥……”鲁天又是一声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时已暮色,燎炉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嘘一片,良久无言。终是李斯年长豁达,将三只陶碗斟满兰陵酒释然笑道:“人生各难也!原是我错了话题,引得非兄不快。来,人各一碗,干罢撂过一边!”矜持孤傲的韩非素来不吐心曲,今日破天荒一番感喟唏嘘,虽满脸张红,心下却轻松了许多,抹抹眼角便举起了大陶碗:“今日之言,韩非解得斯兄也!来,干!”鲁天连忙举碗赞叹:“两位大哥同窗修学,也是旷世遇合。干!两位大哥殊途同归,尽展壮心!”三碗嘭然相撞,一阵大笑随着飞扬的雪花弥漫了苍山。
整整一个冬天,鲁天都住在绳砺舍。三人白日进山漫游,夜里围炉畅谈。及至冬去春来,漫山兰草又一次绿莹莹黄灿灿蓬勃发开,一个始料未及的谋划也酝酿成型了。三月开春,省事弟子们络绎不绝地回到了苍山。李斯将一应学务打点得顺畅,便走进了荀子的执一坊。
“李斯呵,有事便说了。”
“老师,学务就绪,弟子想辞学自立了。”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国。”
“为何选中秦国?”荀子并无意外,却又依旧一问。
李斯略一思忖从容拱手道:“老师曾云,得时无怠。方今天下,正在归一大潮酝酿之时,亦正是布衣之士驰骋才略、游说雄主之机。李斯得蒙老师教诲成才,若不能适时而出,即如禽鹿视肉而不猎,人徒能行而不出户也。斯本布衣,若久处困苦之地,徒然非议时势而无为,非士子之志也。惟其如此,弟子决意西行入秦,以图伸展也!”
“大势评判,你尚是贴切,老夫无可说也!”荀子喟然一叹转而笑道,“李斯呵,子非篷间雀,此老夫甚感欣慰处耳!行期但定,老夫亲为你饯行便了。”
“老师……学务之事,我交陈嚣如何?”
“学馆事务已有成法,交谁执掌你自斟酌可也。”
“还有。鲁天想见老师,托弟子代请。”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来便是。”
李斯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片刻之间,鲁天捧着一只青布包袱进了执一堂,对着荀子当头便是拜倒在地:“弟子蒙恬,拜见老师!”“起来起来。”荀子从石案后站起来笑了,“蒙恬呵,你不是老夫学生,无须执弟子礼也,日后只与老夫做忘年交便是了。”“不!”蒙恬一头重重叩在地上,“弟子虽就学日浅,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也,弟子不敢僭越!”“小子偏多周章也!”荀子呵呵笑道,“好!老夫随你,要做弟子便弟子,左右也是个英才。”“嗨!”蒙恬高兴得爬起来捧起包袱,“我奉老师两样物事!”
“蒙恬,不知苍山学馆法度么?”
“老师,此物非礼物,文具而已!”
“老夫不乏文具。”
“此文具乃弟子自创,老师用来定然顺手。”蒙恬说着便打开包袱显出两只小小木匣,及至将木匣摆在荀子面前石案上打开,老荀子双目顿时大亮——一方打磨极为精致的温润石砚,一支从未见过的长管毛笔!荀子一生文案劳作,自然一眼便看出两物不同寻常,打量间评点道:“这方石砚乃楚国歙玉砚,名贵则名贵,却无甚新奇。只这支大笔却是世所未见,不知是何高明工匠所造?”
蒙恬颇是顽皮地一笑:“老师先试写几字,看是否顺手?”
荀子也大觉好奇,便从木匣拿起了长管毛笔仔细打量。看官留意,战国之前古人书写工具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笔、竹笔、石笔,甚或以白土为笔,贵胄王室有铜笔、翎笔、刀笔(不经书写而直接在竹简刻字)、毛笔等等。也就是说,战国之前的毛笔只是书写工具之一,而且是贵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时所谓毛笔,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围扎束一层狼毫,狼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写字,速度虽未必比其余笔快,却有三个显著好处:一是可在较长时间内反复使用,二是写字轻松,三是字迹圆润美观;同时也有一个缺陷:毛束中空,容易漏墨,常有墨渍玷污竹简、木板或羊皮纸,需要写字者分外小心。尽管如此,因了三个好处,毛笔还是渐渐在战国之世多了起来,然其形制却始终是管外缚毛,所以也始终没有成为人人乐于使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这支毛笔却是奇特:一丛细亮的雪白毛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毛无中空,却是结结实实一丛,手指触去,毛尖竟有柔韧弹性!显然,这一丛白毛比管外缚毛的那种毛笔用毛多了几倍。
“丛毛如此厚实,吸墨何其多也!”
“吸墨多,写字多,终归节俭。”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试试手。”荀子拿过一大张甚为珍贵的羊皮纸铺开。蒙恬便将新笔浸泡在清水盂中,并在新砚中开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从清水中拿出毛笔轻轻甩干,双手捧给了荀子。荀子接笔入砚,便见砚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笔也立见膨胀起来,不禁便是一声惊叹:“毛笔乎!墨龙乎!”蒙恬乐得大笑:“老师但写,方见墨龙之威也!”荀子提笔,竟觉大笔沉甸甸下坠,不禁手指一紧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奋然生出,饱蘸浓墨的大笔在羊皮纸上重重落下,大力挥划,片刻间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峦叠嶂耸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万岁!老师写得秦篆也!”蒙恬顿时欢呼雀跃。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笔画多,看你这墨龙写得几个字,叫甚?”说罢将已经瘦瘪但依旧整顺有形的毛笔凑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异也!不漏墨,力道实,粗细浓淡由人,还可蓄墨续写,当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当亲自面谢!”
“老师,”蒙恬顿时红了脸,“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惊讶得老眼都直了。
“老师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尝好器物,曾将秦筝由九弦增至十二弦,音色颇见丰雅沉雄。弟子离开鲁仲连前辈,北上来寻兰陵,路经故吴越国之震泽西南山地,猎羊野炊;见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毛柔韧劲直,忽发奇想,采得许多羊毫细细挑选,又削得青竹几支,便做成了一大一小两管毛笔。大管呈给老师,小管想呈给大父,免他责骂我逃外不归。”
“天意也!新笔出,文明兴,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当此褒奖。”
“老夫何奖?青史自有蒙恬笔也!”
“老师不做俗礼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会说话。”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捣得老夫两大弟子,老夫便收了这支蒙恬墨龙笔!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欲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悬提着大笔显然是爱不释手,“历来器物,多以工师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当。”蒙恬红着脸道,“毛笔乃先世成物,弟子虽有改制,毕竟依然毛笔。譬如弟子改制秦筝,秦筝依然为秦筝一般。”
“明乎其心,远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春分这日,苍山学馆破例举行了出山礼。
春秋战国私学大兴,与官学不同者,私学大师为学育人多在山海清幽处,譬如计然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农家、医家、阴阳家等等不可胜数。故学子结业入世,便称之为“出山”。出山礼者,学子结业辞学之礼仪也。后世私学气候大衰,且多依附官学而靠近都会,“出山”一说便成了隐士入仕的代名词,而不再是天下学子的通礼,这是后话。
晨曦初显,荀子便出了执一坊,一领干净整洁的本色麻布大袍,一顶六寸竹皮冠,一双厚实轻软的青布靴,灰白的须发在风中飘洒。方出山洞,早已经在洞口甬道列队的弟子们便是一声齐呼:“恭迎老师——!”荀子淡淡一笑:“何人司礼呵?”为首青年趋前一步拱手高声道:“禀报我师:弟子陈嚣司礼,出山两弟子已在祭台前守仪!”说罢转身一摆手,弟子们便两边簇拥着荀子出了学馆庭院。
翠绿淡黄的兰草山坡上,已经有了一座石条搭建的丈余高台,台下香案的祭品却不是猪头羊头,而是一陶罐亮晶晶的兰膏。李斯韩非与相陪的甘罗蒙恬四人正肃然跪在台下草席上静默守侯。听得身后一声高呼:“我师与在山弟子到——”,四人便一齐起身转身深深一躬:“出山弟子恭迎我师!”荀子依然是淡淡一笑,对前后弟子们招招手道:“礼者,心也。你等且莫如孔门弟子,拘谨礼仪过甚而失心境也。”弟子们高兴地喊了一声万岁。陈嚣过来在荀子耳边低语两句,见荀子点头,便是一声宣呼:“出山弟子告天——李斯——”
李斯肃然举步,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袍随风卷起,露出了贴身衣裤的层层补丁与脚下簇新的草鞋。上得祭台,李斯拈香对天深深三拜,插好香柱对天拱手高声道:“昊天在上:上蔡李斯今日出山,决明心正志,弘扬大道,张我师门之学!若有欺心私行,背我师门修身之教,愿受上天惩罚!”
“李斯万岁——”弟子们一片欢呼。
韩非举步上台,几个少年弟子便窃窃嬉笑。原来韩非素来不修边幅,一领名贵的锦绣长袍揉得皱巴巴堪堪吊在小腿当间,一双皮靴脏污得全然没了光泽,头顶虽是一顶四寸玉冠,长发却散乱得似乎根本没有束发玉簪,埋汰之象恰与李斯成黑白对照。也是荀子育人不究细行,若是孔子门下,此等行迹是断然不能与礼的。饶是如此,韩非却浑然无觉,瘦骨棱棱的身躯摇上高台,拜罢竟是愤激悲声:“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张?汝心既明,何陷韩非于败亡之邦?嗟乎韩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日月,空有孤愤哉!今韩非出山,上天果有烛照,当许韩非立锥之地伸展我学!若天有幽微,人无遇合,韩非愿为天囚,死亦无憾也!”悲怆吟唱在习习谷风中回荡,弟子们却是欢呼无由了。
陈嚣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禁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礼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为变。”陈嚣顿时醒悟,再看老师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声唱呼:“弟子告天毕。我师出山赠言——!”
便在这片刻之间,蒙恬与甘罗已经将韩非扶下了祭台。因蒙恬不是常学正名弟子,甘罗则是少学离馆日后还可能再续学业,两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韩非虽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然毕竟旷达之士,下台便对荀子一躬道:“弟子浅陋,责天悲己,愧对我师……”荀子豁达地挥手笑道:“天亦常物,责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们一片笑声,韩非也红着脸呵呵笑了。
弟子们在祭台下的草地上围着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师对出山弟子做临别告诫,是传统风习,也是出山礼中最要紧的一环。春秋以来,每每有大师对弟子的临别告诫便是立身箴言,甚或成为谶语。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极为看重,在馆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们都知道,老师非但学问渊深,且通晓阴阳相法,虽写了《非相》篇专门批驳相人之术,然识人料人却是每每有惊人之语。今日两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苍山学馆第一次行出山礼,老师必有非常告诫,更是不敢轻慢疏忽。
李斯肃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请我师金石针砭。”
荀子缓缓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达久远也。十六字云:恃公任职,恃节谋事,心达则成,志滑则败。”
“敢请老师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关节不在持学持政。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师教诲,李斯铭刻在心!”
韩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请我师箴言药石。”
“子乃性情中人也!”荀子轻轻一叹,“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论,为政为学,皆可大成矣!”见韩非还是愣怔怔看着自己,荀子思忖间又补一句,“屈原者,子之鉴戒也!”
“谢过我师。”韩非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陈嚣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老师,两师兄该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挥手,“老夫与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们一声欢呼,便簇拥着老师,簇拥着李斯韩非,在花草烂漫的山道上逍遥而下。到得山口,望着山下一线官道,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止住了脚步望着额头已经是涔涔细汗的老师。荀子不禁笑道:“出山终须一别,老夫便歌得一曲,为你等四人壮行如何?”李斯韩非两人尚在愣怔,从来没有听过老师歌声的少年弟子们已经万岁声大起了。执事的陈嚣却颇是尴尬地笑道:“可惜也!没有抬老师古琴来。”“我有陶埙!”蒙恬从皮袋摸出一只黝黑的物事举着高声笑道,“老师,是否楚风格调?”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风招魂曲了。”
蒙恬答应一声,双手捧定陶埙一沉心气,深远高亢而又略显凄楚的埙音便在山风中呜咽飘荡起来。楚歌自成一格,与中原歌咏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词句长短自由,韵脚亦可有可无,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韵脚也大体整齐;其次,楚歌旋律起伏回旋极大,不若中原吟唱调式相对平直。由孔子删定的《诗经》所收歌辞三百余首,文华诸侯各有一章,连孔子不甚喜欢的秦国都有《秦风》一章,却惟独没有收入楚风之歌。屈原死后,《离骚》流播中原,楚歌的独特风韵终于渐渐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学无轩轾心无畛域,一篇《乐论》,开首便道:“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将音乐首先当作快乐,当作人情之所必须,实在是战国大家的独特之论!对自由洒脱的楚歌,荀子喜爱有加,向弟子们讲述天下歌乐,尝慨然拍案:“雅、颂之声虽齐,终不如楚歌之本色也!”
随着悠长呜咽的埙音,一声苍迈的咏叹骤然回荡山谷——
河有中流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地载有方兮,不为冬雪,不为秋霜
列星随旋兮,日月递炤
四时代谢兮,大化阴阳
人道修远兮,惟圣贤不求知天
天不为人之恶寒兮
地不为人之辽远
君子之道以常兮,望时而待,孰制天命而用之!
呜呼——
我才远行兮,天地何殇
吾心悠悠兮,念之久常
苍沙激越的歌声在山峦回荡,弟子们却连欢呼都忘记了。但为战国士子,谁都知道楚风招魂曲的凄厉悲切,今日荀子唱来,却是情境大异,使人平添一股烈烈感奋之情怀,弟子们一时竟是肃然默然。及至荀子转过身来,李斯便是深深一躬:“我师赐歌,辞意深远,鼓荡人心,李斯谨受教!”韩非也是一躬:“老师发乎《天论》,出乎《离骚》,过屈原之《天问》多矣!弟子当铭刻在心: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慨然一笑:“韩非呵,子能以老夫之歌与《天问》相比,颇近大道也!屈子者,烈烈有识之士也。然士子尽如屈子者,天下亦难为矣!”
“弟子谨受教!”李斯韩非甘罗蒙恬四人同声一拱。
“日当正午,离学弟子出山——”
随着陈嚣的宣呼声,少学弟子们齐喊一声师兄出山喽,挽手成圈踏歌起舞,唱得却是依荀子《劝学》篇编得一支歌儿:“青成蓝兮蓝谢青,冰寒水兮水为冰。积跬步兮成千里,十载学兮做砺绳。出山行兮路修远,学之大兮终得成。”
歌声漫漫,兰草青青。李斯韩非四人终是依依不舍地去了。峰头的荀子如一尊雕象般临风伫立默默远望,眼见四人身影渐渐出了山口,渐渐变成了绿色山峦中的悠悠黑点,渐渐消失在通向北方的官道。
四、吕不韦终于立定了长远方略
蒙恬惊讶地发现,渭水南岸变得热闹了许多。
咸阳建成百余年,一直背依北阪横亘在渭水北岸的巨大河湾里,都会的风华繁盛便也全部集中在了渭水北岸。南岸平川多有山塬,水流皆从南山奔出进入渭水,道短流急,农耕艰难,由来是未曾开垦的荒莽之地。当年迁都咸阳,秦人聚居渭水北岸,孝公商鞅将几乎无可耕之田的渭水南岸划做了秦国公室的园囿。禁耕禁工百余年,渭水南岸林木成海禽兽出没,无边苍莽直接巍巍南山,竟化成了一片天下难得的陆海。除了一条通往蓝田大营的备用车道,一座南山北麓的章台,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官署建筑。然造物神奇,在这茫茫陆海的北部,也就是与咸阳遥遥相对的渭水南岸,有一条叫做灞水的河流从莽莽南山入渭,两岸生得大片大片柳林,苍茫摇曳覆盖百余里,但逢春日,柳絮飘飘如飞雪漫天,北岸咸阳遥遥望去竟是茫茫如烟,秦人蔚为奇观!便在这灞渭交汇柳絮如烟的地带,不知何年何月积起了一片方圆数十里的清澈大湖,周边花草葱茏林木茂盛,人云有芝兰幽香,秦人便呼为兰池。
一池如镜,两水如带,柳絮如烟,松柏成海,背依南山,遥望北阪,渭水南岸直是风物天成,于是也渐渐成了国人游春踏青的胜境。然因是王室苑囿,农工百业却始终不能涉足这片亘古荒莽之地。尚商坊的六国商旅无不歆慕兰池灞柳,纷纷上书王室,请准在此开设百工作坊与商铺酒肆。蔡泽为相时,也曾经提出“渭南开禁,兴建沟洫,拓展农田,以为山东移民垦荒之地”的方略。然其时正逢秦昭王晚年守成以对六国,诸事不愿大兴,山东商旅的上书与蔡泽的拓展方略都做了泥牛入海。蒙恬离开咸阳时,渭水南岸还是清幽荒莽如故,目下却大是不同了。
兰池与渭水之间的柳林地带,工匠纷纭人声鼎沸,两座大碑赫然矗立,东碑大刻“文信学宫”,西碑大刻“文信贤苑”。显然,都是以吕不韦封号命名!两片工地之间,一道石条大桥直通北岸咸阳,与西面的渭水老白桥遥遥并立,成为滔滔渭水的两道卧波长虹。咸阳南门原只有两座城门:正对白桥的是正阳门,南向与南山主峰遥遥相对,故为南正门;西侧两里一道侧门,因直通西去故都雍城的石港码头,故曰雍阳门。如今却又在南正门以东新开了一道城门,叫做栎阳门。栎阳门正接新桥,东侧又新建了一座石港码头。蒙恬揣摩,必是在码头登船便可东下故都栎阳,所以才叫了栎阳门,与西侧门之名实正相呼应。文信学宫与天下贤苑之南的兰池岸边,也有了几家已经开张的商铺酒肆,更有许多正在修建的喧闹工地,车队人流纷纭交错,一片繁忙热闹。
“怪也哉!吕不韦要在秦国兴办私学么?”
念头一闪,蒙恬无心回家了,略一思忖便打马直奔了南岸山塬的那座隐秘庄院。可进山一看,面目已然大非原来,一条丈余宽的黄土碎石大道直通山头,山下一座石碑竟赫然刻着“鸿台”两个大字。犹豫片刻,蒙恬终究还是登上了坡顶。山头庄院倒是无甚变化,只是庄院外新起了一座颇有格局讲究的小庭院,时有内侍侍女进出。蒙恬说找王绾,便有一个中年侍女出来,打量得一眼便问他是否蒙恬公子?蒙恬点点头,中年侍女将他领进了庭院正厅,问也不问便吩咐小侍女上大罐凉茶与酱肉锅盔。风尘仆仆的蒙恬正在饥渴之际,二话不说便是痛饮大咥。堪堪咥罢,王绾匆匆赶来,带着蒙恬下山,登上一辆垂帘缁车,便辚辚进了咸阳王城。
“果真是你!”嬴政惊喜地拉住了蒙恬,“黑了瘦了!”
“蒙恬参见秦王。”
“嗄!”嬴政不屑地抬住了蒙恬两只胳膊,“嬴政还是嬴政。走,这里有密室。”回头又吩咐,“王绾,你在书房守着。只要不是仲父,便说我去太后处了。”说罢拉着蒙恬便推开了了东偏殿深处厚重的木门。
一边啜茶一边急切说话,两人都是如饥似渴地倾听着对方的倏忽沧桑,直到赵高轻手轻脚进来点亮了铜灯,才不约而同地叫出一声:“呀!黑了!”喝下赵高捧来的两盆羊骨汤,两人又是精神大作。嬴政思绪奋然道:“只要李斯入咸阳,便是秦国人才!至于那个韩非,日后再行设法便是。哎,你说,这李斯会直奔王城见我么?”蒙恬思忖道:“以目下情势,李斯极可能投奔文信侯门下。试玉尚须七日,我以为这是好事。”“大是也!”嬴政慨然接道:“再说,我这秦王距亲政之期尚远,既不能任事考功,又不能护其风险,搁在身边也是徒然。”蒙恬道:“我也如是想,所以始终没有显露真身,也没有陪李斯入函谷关。”嬴政笑道:“然绝不能教‘鲁天’从此消遁形迹,要联住李斯。一旦时机在即,便要能召得此人。”蒙恬道:“没错!我已经说了大父在咸阳有商铺,我会时不时来咸阳游学,来了便去找他聚酒!”“好!”嬴政拍案道,“只要有人,万事可成!你也眼见,文信侯的新政方略已初见成效。我无实事,只每日在东偏殿守株待兔,遇得国事听一听,说不说无所谓也!当此之时,我只一个心思:熟悉国政,把定可用之才!”蒙恬恍然道:“哎,王翦大哥不在咸阳了么?”“天意也!”嬴政一叹道,“上将军大军攻韩,老将军王龁脱力死了。王翦被晋升为前军副将,正在中原鏊兵,我也近一年没见将军了。”蒙恬便是大皱眉头:“我这老大父越老越急兵,零打碎敲竟没个尽头。照我看,中原有洛阳郡为根基便好生经营,一朝富强便是秋风扫落叶!整日打小仗,老糊涂也!”嬴政释然笑了:“打便打,有甚法?文信侯一力支撑,将相同心,大约也不会再有小战大败。此等小战要止,除非天灾。人,目下不能止也。”蒙恬目光骤然一闪:“是否,有人想拓展洛阳封地?”嬴政肃然摇头:“蒙恬切记:不能非议文信侯!我不能,你也不能,谁都不能!”蒙恬立即恍然拱手:“嗨!蒙恬明白!”
正在此时,赵高匆匆进来对嬴政低声几句。嬴政歉然笑道:“王绾有话:文信侯在正厅等我。小高子,从密道送公子出王城。”站起身便匆匆去了。
吕不韦空前地忙碌了起来。
自从山居劝回少年秦王,吕不韦心头始终沉甸甸不能释怀。少年秦王显然不是随遇而安的庸才,而是极有主见极有天赋的少年英杰。借着太子傅与仲父之身,吕不韦几乎是每三五日必与秦王晤面一次,说完国事便也必然要说到修学。半年下来,见事深彻的吕不韦便有了一个鲜明印象:少年嬴政惟法家至上,对其余诸子百家都是不屑一顾!尽管嬴政从来没有激烈地非议过任何一家学说,也没有醉心地推崇颂扬过法家,但吕不韦依然可以从一个少年难以掩饰的对前者的漫不经心与对后者的了如指掌中敏锐觉察到了其中要害。若是嬴政鲜明激烈地推崇法家,反倒是好事了。一则,推崇法家原本便是秦国正道。二则,坚持秦法也是历代秦王的为政准则。对于吕不韦,既可直言相向地指出法家治国之缺失,亦可用新政事实来证实:修补这些缺失是国人所期许的。然而,嬴政却分明不是如此。这个少年秦王显然在压抑自己对法家的激情,显然有意对“仲父教诲”不做任何辩驳地只管聆听。这是嬴政的秉性么?面对既行秦法又改秦法的吕不韦新政,凡事都有主见的少年嬴政却从来不置可否,这便是吕不韦的心病。吕不韦曾经推测,嬴政内心可能以为:吕不韦不断推出的新政不是法家正道,自己若公然推崇法家,则与目下秦国新政相背,所以便要匿形匿心,不能与吕不韦有任何歧见。吕不韦记得清楚,第一次想到这里,自己几乎是吓了一跳!果真如此,其心难测也!吕不韦曾有意无意地对太后赵姬说起此事,赵姬亲昵笑道:“小子自幼便强横,外公教他读书,总是折辩不断。但做甚事,不管我如何说法,小子都要闷头想一阵子。也有一样好处,有错便认,从不缠夹。你是仲父也,他一个毛孩子明得甚治国大道?”那以后,吕不韦又秘密召来王绾备细询问嬴政诸般行止秉性,终于认定这只是少年才子的偏执通病而已,只要诱导得法,必能改弦更张而成泱泱器局。
此等心事,只与纲成君蔡泽有得一说。
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吕不韦的青铜轺车进了蔡泽府邸。
在秦国,蒙骜、吕不韦、蔡泽都是当世入秦的外邦人,老秦人谓之“外臣”。三人之中,惟蒙骜是孩提时随家族入秦,然毕竟不是生在秦国,算不得名副其实的秦人,故在“外臣”眼里依然是同样的伴当。目下,三人又恰恰是秦国三个职爵最高的权臣,一相一将一上卿,几乎便是秦国的全部实权事权。若再将太后赵姬这个赵国女子与有着一半赵国血统的秦王嬴政算在内,秦国庙堂几乎便是外邦天下了。当今之世,也只有秦国有这种罕见的外臣聚权之象了。诚然,战国时代各国任用外邦名士为权臣者,可谓举不胜举。然则都有一个共同处:一代名君所为,名君之后终是断断续续,最后必然是越孱弱越猜忌外邦名士。秦国大大不同,自从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开始,百余年来历经六代七君,始终是外臣当国,英才汇萃,从无间断!大体说来,秦国的外臣有五种人:一是名士而成权相者,如商鞅、张仪、甘茂、范雎、魏冄、蔡泽、吕不韦以及后来的李斯;二是基于纵横需要而入秦任相的外邦大臣,如曾经短暂做过秦国丞相的孟尝君等;三是移民入秦而成大将者,如司马错、蒙骜与军中的胡族将领;四是被永不过时的求贤令吸引入秦,而成为郡守县令与各官署大臣者;五是嫁给秦君而成气候的外邦公主,以及随公主入秦而立功封爵的外邦贵胄,如宣太后以及华阳君、阳泉君等。如此连绵不断的外臣气候,山东六国可谓望尘莫及也!就实而论,一个久居西部边陲数百年的半农半牧部族,一旦崛起,竟有如此襟怀气魄,不能不说是天下异数。令吕不韦深为感慨的是,秦国朝野从来没有觉得有甚反常,更没有无端的戒惧猜忌。虽说老秦人有时也因不满某事某人而对外臣骂骂咧咧一阵,然终究从未酿成过疑外风潮。这便是秦国,一个令天下俊杰才子无法割舍的施展抱负之地。
“四海胸襟,秦人王天下小矣!”英雄感喟者不知几多。
惟有此等气候,吕不韦与蔡泽、蒙骜以及所有“外臣”之间的相互来往,从来没有忌讳。外臣聚相谋国,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百余年来,除了范雎举荐的郑安平战场降赵,不计其数的外臣尽皆耿耿襟怀忠心事秦,从来没有过“二心”之人,更没有过背叛秦国的事件发生。
然今日吕不韦拜会蔡泽,却恰恰因为蔡泽是外臣,是燕国人。两人对秦法缺失早有同感,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然则,这一话题若与老秦人说起,是官是民都要黑着脸先打量你一番,接着便会是无休止地争辩。即或与蒙骜论及,这位虽非老秦人的上将军却几乎与老秦人一般模样:只说甚事如何办尚可,若要总体涉及“秦法缺失”以及如何修补引导,便会沉下脸断然阻止。能论长远之道者,惟蔡泽也。此君历经坎坷,早已没有了争取重新为相的勃勃雄心,决意忠实辅佐吕不韦推行新政也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实。有此两者,吕不韦至少可以放开说话。
“果然文信侯也!”蔡泽摇着大芭蕉扇笑着迎了出来。
“纲成君有备而待?”吕不韦也笑了。
进得正厅,蔡泽当头便是一句:“此其时也!更待何时?”
吕不韦悠然一笑:“此时何时,尚请纲成君教我。”
蔡泽呷呷大笑:“天知地知也!左右你不来老夫便去。”
一夕畅谈,淅沥雨声滤出了蔡泽的十六字方略——大兴文华,广召贤良,修书立说,化秦戾气!末了蔡泽呷呷笑道:“此策也,可做不可说,文信侯当知其妙!”吕不韦却是摇头一叹:“纲成君方略无差,归宿却是偏颇矣!”蔡泽大笑:“何时修得如此计较,方略无差而归宿竟能偏颇?老夫未尝闻也!”吕不韦正色道:“君所谓化秦戾气者,六国偏见也!不韦多行新政,所图谋者,惟补秦法之缺失也,惟壮秦法之根基也,焉得有他哉!”蔡泽不禁呷呷长笑:“好说好说!戾气也好,缺失也罢,只要做去,左右一事也!”吕不韦淡淡一笑摇摇头,却也没有再争辩下去。
一番筹划,吕不韦开始了有条不紊地铺展。
蔡泽的方略被吕不韦简化为两件实事:一是兴建学宫,二是兴建门客院,两件事都以私学之法兴办。也就是说,无论是学宫还是门客院,都是吕不韦私政,与国府无关。其所以如此做法,吕不韦是反复权衡而后拍案的。
要得明白吕不韦的良苦用心,得先说说战国文明大势。
战国之世,秦国虽不断强大势压天下,然就文明风华而言,无论是根基还是形式,尚远远不如山东六国。这既是天下公认的事实,也是秦人认可的事实。其所以如此,并非秦国没有财力人力大兴文华,而是基于商鞅法治的根基理念:国无异俗,民务厚重,耕战为本,心无旁骛!基于如此理念,商鞅的治国方略非常明确:一赏,一刑,一教;一赏使兵无敌,一刑使法令行,一教使下听上。其中涉及文明风华的“一教”,商鞅归纳为:“务之所向(教化的努力方向),存战而已矣(只能是强化人民战心)!”从而达到“富贵之门出于战(富贵门庭只能通过战功获得),精壮者务于战(精壮男子只求上战场),老弱者务于守(老弱者只求守御家园),死者不悔(战死不后悔),生者务劝(生还则激励国人求战),阖棺而后止(直到躺进棺材为止)!民闻战而相贺,起居饮食歌谣者,无非战也!”为达到如此贯彻举国上下的求战风习,对一切涉及文华风尚而有可能涣散战心的士人,诸如“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以出力保护他人为誉的任侠)、清浊”之士,秦法皆做了严厉限制:“不可以富贵(不能获富贵地位),不可以评判(不能评论国事),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不能私下议论,也不能将私议结论呈报官府)!”如此法度之下,一切文华之举都被视为浮华惑民,自然要严厉禁止。孝公商君之后百余年,山东士人虽不断流入秦国,山东商旅更是大举入秦,然秦国都有法度限制:士子入秦只能以官府吏员为正途,不能兴办私学培育言论;商旅入秦,只能在专为外商兴建的咸阳尚商坊经营,不能进入老秦人的国人区,更不能与老秦人混居。也就是说,商鞅法治非但禁止老秦本土的一切风华之举,而且也着意防范六国浮华风习对秦人的浸淫!惟其如此,直到秦昭王之世,秦国已经拓展为五个方千里的大国,然诸般文明风华依然颇见萧疏,天下文明盛事一件也没有在秦国发生。
相反,山东六国却是文明大兴风华昌盛,一片蓬勃生机。
首先是国人言论自由。其时之山东六国,诽谤之风大开,议政蔚为时尚。诽谤者,议论是非指责过失也。从远处说,尧舜为部落邦国首领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谤木”与“谏鼓”制度。谤木者,凡是道口皆立高大木牌,供路人或写或画,对国事做诸般抨击建言;谏鼓者,殿堂官府门口皆立大鼓,举凡官员国人有话要对天子官员说,便可击鼓求见,天子官员闻鼓得出,不得拒绝。这便是“路有诽谤木,朝有敢谏鼓”的古老传统。夏商周三代,此等传统虽日渐式微,但仍保留着浓厚的遗风,除了奴隶阶层,国人言论从来没有受到过大的禁锢。春秋战国之世,奴隶随着变法潮流而解放,士人随着变法潮流而兴起,民智渐开,国人言论之风再度大起。于是乎礼崩乐坏瓦釜雷鸣天下汹汹,中原大国的庶民议政之风成为左右各国政局的强大势力,遂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庙堂训诫。此等世情直接催生了士人阶层的论战风尚,民众心声通过士人阶层的过滤与再度创造,逐渐演变为各种各样的治国主张、治学之道、治事之学,此所谓诸子百家也。于是乎天下言论更见深彻,诽谤论战蔚然成风,其势之盛一时成空前绝后之奇观!
其次是私学大兴。诸子百家出,议政议国立学立言,煌煌大著汹汹言论不绝于世,淙淙聚成了汪洋恣肆的华夏文明,纷纷造就了光芒璀璨的一天群星!治学但成一说,士子便成一家。其时除法儒墨道四大显学之外,兵家、名家、易家、阴阳家、计然家、农家、医家、水家、方术家、堪舆家、营国家(建城术)、工家、乐家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举凡立言成家者,皆有门生追随,师生便自谋生计周游天下,弘扬自家学说,流播天下学问,为民生奔走呼号,为邦国针砭时弊,为自家寻觅出路,移风易俗大开民智,责己责人多方救世,堪称华夏文明史上最灿烂的一页!
三是大规模官学横空出世。战国之世,七大战国皆有官学。秦国官学之规模,自然远远不若山东六国。而山东六国之官学,则以汇聚天下名士的齐国稷下学宫为代表。自齐威王后期兴办稷下学宫,至齐湣王学宫衰落,历经威王、宣王、襄王、湣王四代近百年,稷下学宫始终是天下学问之驱动中心,是无可替代的文明渊薮。其间根本,便是齐国始终没有将稷下学宫作为官吏来源,而是真正的养士兴学培植士风,大兴论辩学风,使学宫士子在衣食无忧的闲适之中相互砥砺,积细流以成河海,由是成就了后世所有王朝无法企及的文明奇迹!
四是文华名臣大兴养士之风,生成中国历史上独有的“门客”高峰。门客者,私门之士也。春秋之世,士人始成,都是从天下各阶层游离过滤出来的能才精英,尤以平民士人为主流,此所谓布衣之士也。布衣之士多出寒门,以其能才寻觅出路,难免鱼龙混杂甚或多有各国逃犯与鸡鸣狗盗之徒,其第一要务自然便是生计衣食。于是,投靠豪门或求伸展或避追捕,便成了布衣之士的重要出路之一。而贵胄权臣为培植私家势力,也很是需要此等身有能才而又忠实效命于私门的士人。于是,以召贤为名的养士之风便不期然兴起,门客现象随即风靡天下,在战国之世达成高峰。除了秦国权臣,山东六国的权臣贵胄几乎是人人皆有门客。多少权贵门客盈缩,多少门客朝夕成名,此间故事实在不胜记数也!而门客数以千计者,则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魏无忌、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此四人先后在本国成为一时权臣,又同时襄助苏秦发动第一次合纵抗秦,之后更成为合纵主导人物,名满天下权倾一国,所养门客缩则三两千,盈则五七千,几成一旅之众,私家势力之盛令人咋舌!
有此四端,山东之朝野风习自然大异于秦国。
其时,山东风习之最鲜明处是商风浓郁崇尚浮华,而秦国民风却是重农重战简约质木。诸多为当时名士所指责的糜烂世风,都源于山东六国弥漫朝野深植国人的商业营生。从根源上说,自春秋商旅大起,历经四百余年,中原各国的商人商业之盛已成空前高峰。各大都邑商市繁盛,官市民市皆成气候。临淄之齐市、大梁之魏市领风气之先,交易之盛几无任何禁忌。陈城之楚市、新郑之韩市、邯郸之赵市、蓟城之燕市,虽先后曾有盈缩,然也不乏浮华繁盛之风。若再加上曾经闪烁流风的宋市、卫市、鲁市、吴市、越市、草原胡市等,说商风弥漫天下亦不为过。是时也,人无论穷富,官无论大小,尽皆千方百计钻营商道以富家。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诚如是也!历史地说,战国商风之盛,其后两千余年直到中国进入近代之前,始终无法望其项背。
此等浓烈商风之下,珠宝、娱乐、博彩、赛马、娼优、珍奇器物、珍禽异兽、奴隶交易、贵胄酒店诸般奢靡行业大起,浮华衣食崇尚器物积为风习,高台广池豪阔营造流行官场,侈糜之风弥漫朝野,一时大开亘古之先河。其间根本处,在于寻常庶民大肆卷入商道,居住在都邑城堡的“国人”尤其孜孜于商事,不惜出奇致富。《史记??货殖列传》非但历数了春秋战国的赫赫大商,且罗列了寻常庶民以商致富的“奇胜”之道:“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所谓奇胜之法,便是富人不屑为之的卑贱商路。《货殖列传》列举了当时专执贱业而致富的“奇胜”之业之人:掘墓本奸事,田叔借以起家;博戏为恶业,桓发操其致富;串街叫卖(行贾)乃贱行,雍乐成却做到了富饶之家;贩卖脂膏是屈辱营生,雍伯却累积了千金;卖浆为小业,张氏却富至千万;替人磨刀(洒削)本是薄技,郅氏却至鼎食之家;马医药方浅陋,寻常医家不屑为之,张里却大富起来……末了司马迁感慨万端:“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辏,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也就是说,致富无恒常之业,财货无恒常之主,能者聚集财富,平庸者崩溃产业;千金之家的富贵堪比都邑高官,万金之主的享乐可比诸侯国王,简直就是没有正式封号(素封)的王者贵胄!难道不是么?
人皆求商,邦国风习自然无敦厚可言。
后世史书对各地风俗虽都有详略不同之记载,然对战国风习的分国概括描述,仍当以《史记》与《汉书》最为贴近翔实。诸位看官且来看看前述文献对各国民风民俗的描述:
纵横家苏秦描述齐国云:“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史记??货殖列传》的描述则是:“齐带山海,膏壤千里,人民多文彩,好贾趋利……齐人宽缓阔达,贪粗好勇。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其中具(聚)五民……游子乐其俗不复归,故有五方之民也!”《汉书??地理志》则描述云:“齐俗多靡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
楚国风俗之描述云:“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其俗剽轻,易发怒,寡于积聚(很少有人积累财货)。南楚多竹木金铁,民好辞,巧说少信,与江南大同俗……妇人尊贵,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
赵国风俗之描述云:“地薄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砧屣,游媚富贵,入后宫,遍诸侯。代地人民不事农商,矜懻忮(强直刚愎),好气,任侠为奸。邯郸土广俗杂,大率精急,高气势,轻为奸……矜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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