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风习之描述云:“地广民稀,其俗愚悍少虑,轻薄无威,亦有所长,敢于急人;宾客相过,以妇带宿,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韩国风习之描述云:“其俗夸奢,尚气力,好商贾渔猎,好争讼分异…………俗杂好事,业多贾,任侠。”
魏国风习之描述云:“有盐铁之饶,民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俗刚强,多豪桀侵夺,薄恩礼,好生分(父母在而昆弟不同财产)。”当时有名士吴札赞颂魏风曰:“美哉沨沨乎!”沨沨者,华贵中庸貌也。可见魏国文明之盛。
洛阳周人之风习描述云:“周人之失,巧伪取利,贵才贱义,高富下贫,喜为商贾,不好仕宦……东贾齐、鲁,南贾梁、楚。”
秦国风俗之描述则云:“其民好稼穑,殖五谷,地重,重为邪(不敢为奸邪)……民务本业,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才力为官,名将多出焉!民俗质木,不耻寇盗……汉兴,立都长安,五方杂处,风俗不纯,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嫁娶尤崇侈糜,送死过度。”显然,战国秦风与后世秦风是有很大差异的。
如此活生生风俗画,赫然可见天下民风之一斑!
谚云:“政久成俗。”民风酿政道,政道生民风,自古皆然。秦国民风以商鞅变法为分水岭而为之大变,此乃政道生民风之典型也。山东民风之所以截然不同,直接原由亦在政道。这个政道,便是源远流长的崇商之道。秦国重农而山东崇商,植业根基之不同,终致民风大相径庭。就实而论,非秦人天生恶商,亦非六国之民天生崇商。其所以有如此差别,根本原因在两种治国之道的激励督导不同,更深远处则在两种治国理念之差别。
商鞅治国理念已经说过,再来看看山东治国理念。
仅说商风最浓的齐国。春秋之世,齐立国的第一任国君姜尚,便开了与周道不同的治国之道:“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泻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通工商之业,因其俗,简其礼,而人民多归齐。”《前汉书》则云:“初太公(姜尚)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士多好经术、矜功名(不出来做实事);其失(缺点是)夸奢朋党,言与行谬,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遇到急难便四散),缓之则放纵(寻常时日则放纵享受)。”两则记载,前者说齐国开首便以激励(劝)通商、简化礼制吸引人民,后者说齐国开首便放纵士风。两者相互浸润,国风始得放纵。
后来,管仲开新政变革之先河,对民众经商之风更有明确立论,他说:“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尚简约,所以使民贫也;美垄墓(兴建豪华的田宅坟墓),所以文明也;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犹不尽,故有此,浮也。富者靡之,贫者为之……作此相食,然后民相利。”
姜尚之道,管子之论,实际上一直是山东六国的立民之道与治国理念,战国之世依然被奉为圭臬。有此理念,商风大起民风奢华,遂成传统衍生的必然。到了战国之世,纵然是震撼最大的魏国李悝变法,也依然将壮大商旅利用商道作为基本国策。李悝保障不伤农事的法令不是限制商人,而是以商市手段调节谷价。稍后的魏国丞相白圭,更是以天下大商之身入仕,动辄便以经商之道论述治国,以治国之道论述经商,直将商道政道融为一体。与商鞅以重农而保障激励农战的秦法相比,这显然是另一种更具深远意义的治国理念。假如六国能法商并重,对变法能如崇商那般持之以恒,历史也许会是另一番面目。
尽管六国民风多受指责,然却依然是文明风华之渊薮。
吕不韦要做得,便是在秦国大开文明之风,使秦国文明与山东六国比肩而立,也使自己心中的化秦方略得以成就。而这第一步之力所能及者,便是兴办私学、广召门客,依靠大量进入自己门下的治学士人酿成文明大势,进而著书立说,渐渐诱导朝野之风。吕不韦很清楚,在秦国要使官府做此事,必然难免一场庙堂论争,操持不好便会引起举国震荡!目下惟一的可行之策,便是借自己权倾朝野的势力,以私家之道行事,纵有朝野非议,最多也是私下指责自己歆慕虚名而已,决然不会使国人生乱;只要秦国不乱,自己便可从容行事。
五、巴蜀寡妇清 咸阳怀清台
吕不韦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发的西门老总事。
要造两座大馆所,财货金钱自然是第一急务,再加上数千士人门客,花销之巨大可想而知。此时,吕不韦的封地是洛阳十万户,在秦国历史上可谓空前。然则秦法有定:封地赋税归于封主者不得超过一半,其余仍归国家府库。加之吕不韦昔年囤积早已告尽,入秦后也从不敛财,对封地赋税事从不过问,只吩咐西门老总事相机斟酌而已。就财力而言,今日吕府与昔年的吕氏商社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如何担得如此巨大财力?再说,即便是十万户赋税全部归己,大约也只建得一座学宫而已,后续大事又当如何?思虑几日,沉疴在身的老人步履蹒跚的走进了大书房。
“两座馆所,大体要得多少金?”吕不韦没有客套。
“百万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终于开口了。
“开馆之后,年金几多?”
“以三千门客计,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总计年人头金九万;再加学事、车辆、衣食、马匹、杂役等诸般开支,年总额当在百万金上下。若能国府建馆,我府养士,尚可勉力承担。依天下成例,门客院可由国府建造,日后不做我府私产罢了。”
“秦国首开私学,国府不担一钱。”
“……”
“西门老爹,洛阳十万户封地,年赋几多?”
“十万金上下……文信侯欲加赋税?”
“我行新政,宁自毁哉!”吕不韦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周人新归,洛阳庶民正是秦军根基,若竭泽而渔,吕不韦何颜面对天下?”
“老朽两谋,文信侯斟酌。”西门老总事喘息得风囊一般,“一则,收门客入门金。孔老夫子为私学鼻祖,每人半年尚须交五条干肉……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许丝绸珠宝金钱,或令门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若得身有珠宝衣食自理,谁却来做门客?”笑得一阵又慨然一叹,“老爹毋忧也!此事容我设法,若无转机,便是天意了。吕不韦当就此止步,再不侈谈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两谋。”
“噢——”吕不韦恍然,“老爹快说另一策!”
“文信侯可愿求助于人?”
“老爹,本是求无可求,何来愿不愿也。”
老西门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尚商坊。宽简清。”
默然良久,吕不韦终是没有说话,直至西门老总事出了书房,兀自痴痴思忖。念及当年商战义举,吕不韦相信尚商坊的六国商旅不会不给他如此一个显赫回报。然则果真如此,风声便会流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吕不韦得六国之力招揽门客!”山东六国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国朝野接受么?且不说依照秦法有里通外国之嫌,便是庙堂无人追究罪责,你吕不韦在老秦人中的声誉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辕北辙,岂不荒谬之极?
那个宽简清倒是秦商,从当年对尚商坊商战时一举援助六十万金的大手笔说,此人财力可谓丰厚不可测。然则,这个总在宽简上烙一个古籀文“清”字的人物,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吕不韦与其仅有的一次谋面中甚至连面纱也没有撩起,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联络的居所与方式,甚至交接金钱都是在约定之地一次完毕,神秘之风较任侠之士犹有过之,仓促间却到何处去找?然则无论如何,吕不韦毕竟清楚了此人根基,目下之难只在如何能见到此人,否则想开价也是枉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邯郸绿楼第一次见到那方宽简,第一次破解了那个“清”字烙印,吕不韦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秘密打探此人根底。当然,那时是为了准备送给嬴异人为妾的陈渲日后不受牵累。后来诸事牵绊,竟终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辞府出行,去山东六国寻觅当年突兀丢失的小荆轲,两年后才回到了咸阳。虽然没有找到儿子,莫胡却给吕不韦带来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她去了邯郸卓氏庄园,卓原老人问起吕不韦情境,听到宽简蒙面客襄助商战一节,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说:“巴蜀大商寡妇清,瞄上吕不韦了!”
“噫——如何没想到她也!”吕不韦恍然大悟了。
还在年轻的吕不韦雄心勃勃地奔走商事之时,便知道了天下五大巨商——楚国猗顿氏、魏国白氏、赵国郭氏与卓氏、齐国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属赵商,于是也有四大巨商之说。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还流传着另一种说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财货金钱无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尽管商贾们说起巴蜀方氏都是啧啧然神秘态,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来龙去脉,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说出方氏操持的行业。这便是方氏之奇特处——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详。后来,商旅之中又纷纷扬扬传出一种说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妇清,其财货金钱更不可量,犹超方氏!吕不韦闻之哈哈大笑:“我操盐铁兵器之业,尚不得跻身巨商。巴蜀穷山恶水,操何营生竟能连出两巨商?人言荒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认为寡妇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后来在邯郸得见宽简“清”字,吕不韦才压根没有将那个“清”字与商旅传言中的寡妇清联系起来。后来,这个心头谜团也就渐渐淡了。
于是,对这个巴蜀方氏,对这个的寡妇清,洞悉天下商旅根底的吕不韦便始终是云山雾罩,说不得三言两语。若是仍在经商,吕不韦也许就永远地云山雾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紧,谁却孜孜不倦地打探别家私密做甚?然则,自莫胡带来卓原老人的说法,吕不韦便不能继续迷糊下去了。寡妇清确有其人,意味着秦国的巴蜀之地藏匿着两个富可敌国的巨商大贾!身为秦国秉政丞相,对国中如此两个巨商大贾竟一无所知,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紧者,这个寡妇清似乎总是在暗中时时关注着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吕不韦能永远地云山雾罩么?
那年开春,吕不韦派出了几个仍然在府的当年商社的老执事秘密进入巴蜀。一年之后,几个老执事先后归来,终于揭开了巴蜀方氏与巴蜀寡妇清的云雾面纱。老执事们多方印证至为翔实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吕不韦感慨不已。然更令吕不韦惊讶的是,方氏与寡妇清原本一事,寡妇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信哉斯言!”
方氏者,方士也。春秋之世,齐国朝野奢靡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贵之家尽求长生不老,方士遂乘时大兴。其时方氏一族居东海之滨,以渔猎为生,尚无姓氏,因常采得山海珍奇卖给云游方士炼制丹药,人皆呼为海药氏。一年,秋潮大涨,一白发老方士孤舟触礁,被困之罘岛半月不能出。其时海药氏族人恰遇一云游方士重金求购巨海龟蛋,然怒潮连天,却无人敢驾舟出海。族长情急,召族人紧急计议,约定:但能取得海龟蛋者,生为族长,死为族神。族中一水性极好的少年亢声起身:“鸟!不要族长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举族殷殷相送,少年轻舟破浪出海,瞬息间便湮没在了滔天白浪之中。三日之后少年归来,非但采到了一枚罕见的海龟蛋,还带回了那个气息奄奄的老方士。旬日之后老方士康复,祭拜海神生恩之时却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堕居尘俗,不畏举族饲海乎!”族人大惊,拜求脱难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话:“此子但随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后荫也!”
五十年后,被齐景公奉为国师的大方士来之罘岛出海求仙。海药族应征,举族为驾舟水手。出得之罘岛,白发苍苍的大方士召海药族水手于船头祭海。屏开少年童仆,大方士对着族人当头便是一个深躬:“我乃当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欢呼之余,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对族运的神谕:少年尽为方士,余皆为方士执业,则方氏大兴矣!
从此,海药氏成了方士世家与丹药业族。其时习俗以业为姓,于是齐国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揽丹药材料之大商。及至进入战国,方氏方士已经流布天下,成为各国宫廷的神秘座上宾。田氏代齐时,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经稳稳地成了齐国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谓天主,是齐人尊奉的第一神灵,中原各国皆无。其时天下三个海滨大国——齐、吴、越,祭祀尊神巫术之风都很是浓烈,其独特习俗亦与中原大有不同。时人云:“(齐)明国异政,家殊俗,齐独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说,齐国的政道风俗特立独行,不通行天下。譬如节令,中原二十四节气,齐国却是三十节气。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齐国却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阴主(三山)、阳主(之罘山)、月主(蓬莱)、日主(成山)、时主(琅邪)。方氏方士能为天主,可见其神位之尊崇异常。
然在此时,方氏俗族却突然在齐国消失了。
十余年后,巴国的崇山峻岭中驶出了一艘艘大船,满载丹砂从江水东下入云梦泽,再从海路北上之罘,船头大旗竟赫然飘扬着方氏族徽——一只巨大的变形海龟!
原来,已经成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游天下,踏勘出一个巨大的秘密——巴山蜀水间有天成丹砂,若得垄断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称雄神业!此业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属。然要已经在齐国欣欣向荣渐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举族迁徙,则风险更大。毕竟,海族有冒险漂泊之天性,经过半年多的议论筹措,没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断然举族南下了。为了尽快踏出丹穴,方族在云梦泽西尽头弃船登陆,沿着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伤族人三百余,终于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穴,由是开始了掘丹之业。
丹者,辰砂也,俗称朱砂,为方士炼制丹药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谓丹穴,便是朱砂矿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药需求之势,操起这寻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业正是得心应手。踏勘出丹穴之后,方氏便举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装舟东下,进入齐国,则由方氏方士请准国君或贵胄以重金买下,而后再将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营造商社根基并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计,一份雇佣各色山民水手扩大采掘并建造大船。如此两代人光景,方氏已经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时司马错进军巴蜀、秦昭王时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经在巴东山地经营了六代一百余年。
如此实力大商,天下却是一片朦胧。也是方氏素有隐秘行事的族风,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泄执业秘密。被方氏雇佣的山民与水手,只被告知采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宫殿用的红石,其余严禁打问;所有的丹砂交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亲自经办,从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从来不在秦国经商,而只在山东六国与胡地奔走。如此一来,秦国朝野竟是极少有人知晓藏匿在巴山蜀水间的这个巨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东列国所开的寻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对天下商旅始终是个影影绰绰的谜,博闻多见如吕不韦者,也只是徒闻其名不知其实而已。
后来,神秘勃起的方氏家族发生了一次突然变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军进入已经是秦国巴郡的江水上游,全力打造战船筹措水军,准备东下大举攻楚。其时,巴蜀两郡精壮水手几乎悉数被秦国水军征发。方氏船队在巴郡声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过百的水手更是人人精悍,自然便在水军征发之列。然则,方氏族人虽久居巴郡,却从来没有将自己做秦国庶民看待,而始终认定方氏部族只是齐人在秦做客商,与秦国并无瓜葛;便是官署赋税,方氏也以商铺不在本地为名,只缴纳些许地盘金而已;至于关税,则由于其时无力在荒僻大江设防查商,而只能在陆路设关,只走险峻水路的方氏更是无须缴纳。也就是说,方氏入秦百余年,赋税实际上都缴给了齐国与中原设店之国,对丹穴根基之地的秦国,恰恰是无甚粘连的两张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业,与外界极少往来,对天下大势之变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诸般原因,方氏老族长在丹穴城堡接到秦国水军的征召令时,竟操着齐语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凭何征召?秦国打仗得靠山东商贾么?不去!”
水军司马急报统帅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感意外,秦人闻战则贺,精壮争相入军,百工踊跃应征,素常只为裁汰犯难,几曾有过拒绝征发之事?询问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亲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话语掷地有声:“秦无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采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赋税,实为不法奸商。郡守宁无视乎?”其时,巴蜀两郡皆由蜀侯嬴煇统领,巴郡郡守正是嬴煇亲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个王子,因与安国君嬴柱争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结纳巴蜀强豪富商以图将来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对方氏一族便只是笼络,从未有过依法勒商之举。然今日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却是大起恐慌,连夜秘密飞报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刚严善战,且得宣太后、穰侯与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虽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轻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报咸阳,白起以上将军之权力便可将他拘押问罪!权衡之下,嬴煇对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话:“但以国法行事,毋再报我。”
三日之后,方氏老族长被依法处斩。郡守明谕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军,在外水手月内召回入军;罚金十万,抵历年逃税之数;逾期不行,举族没为刑徒!”
遭此大变,方氏举族震惊,一时大乱。其时老族长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经营,身在丹穴城堡的其余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个少妇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妻,年仅二十岁的玉天清。方氏有族规:巴蜀女可妾不可妻,嫡子正妻必娶之罘海女。这玉天清正是齐国之罘岛区的渔家女子,族操海业,以“海”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聪慧,有胆有识,少女时便被海滨渔猎族呼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发神谕:方氏第九代嫡子当以海神女为妻,此子之气已现之罘,稍纵即逝,着速成婚以镇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长立即惶惶奔赴之罘海滨,终于寻觅得十七岁的海清女,为被自己定为身后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为方士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异:凡天意镇厄之女,须在婚礼之后处子三年,始得合卺。有此族法,十七岁的海清女虽已结发开脸,却依旧是亭亭玉立的少妇处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独守清幽山水,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叫做玉天清。渔女多奔放,玉天清却是沉静异常,每日只在族长书房襄助处置商事,竟日无一言,理事却从无差错。老族长尝对执事们感喟言之:“此女若为男子,俺方氏必当称雄天下也!”
变起突兀,族人执事们惶惶聚来,一口声要玉天清决断是逃是留。玉天清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了五则决断:其一,在巴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入军,战后再回商社;在外水手月内无法归来,立即派一得力执事出江入楚,重金招募等量水手充做方氏水手入军。其二,罚金多纳十万,二十万金立即缴纳官署。其三,接连放出三只信鹞,急请公子回巴理事。其四,老族长就地简葬,不得依旧例运回齐国大肆铺排。其四,举族如常守业,凡有脱逃者立即沉江处死!末了,玉天清一字一顿道:“秦国正在如日中天,逃匿天边也是灭族之祸!方氏疏秦,绝非长策,若不改弦易辙,我族便无立足之地!”
寥寥数语,精于商道的方氏族人无不悚然警悟,异口同声拥戴玉天清主事。一番有条不紊地铺排,方氏一族终于没有作鸟兽散。便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惊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长公子在云梦泽突遇巨浪吞舟,公子与十六名卫士随从无一生还!
玉天清没有一声哭泣,一身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肃穆竟隐隐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缓缓道:“方氏俗族有今日,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镇厄兴族,便留下与我共守祖业。否则,分了财货库金各自谋生。海清女与族人均等分财,决不以嫡系多占一钱。”
此言一出,族人感喟唏嘘,一时竟是默然无对。十几位族老一番计议,公推一资望最深的族老当场征询族人意向。片时之后,族老慨然陈辞:“聚族事大,无镇厄族长,我族纵聚族守业,也是灾祸连绵。海神女若做我族长,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权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们也是纷纷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长主事,否则便作鸟兽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对族人肃然一躬:“兹事体大,容我明日作答。”便径自去了。
玉天清之难,却有一番分说。方氏一族自操持神业,日渐成为商旅望族,几代下来便有成了一套严苛的族规,尤其对族长的交接有明确法度:非常之期,嫡长子正妻可为掌事族长;但为族长,终身不得再嫁。海清女虽已嫁于方氏,然终未合卺,尚是处子之身;临危主事,原也只是出于急难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后便另举族长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为镇厄之神女,举族执意拥戴,便给海清女大大出了一个难题:不做族长,方氏立散,百余年丹砂巨商就此化为云烟;若做族长,便要终身守寡,满腹情愫将成一世磨难……那一夜,明月高悬,城堡深处的竹楼上,处子少妇玉天清一直痴痴伫立到东方发白。
清晨卯时,族老执事们纷纷聚来决事厅。玉天清只对着族老们淡然一笑,对着族长座案肃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经被历代族长踩出深深脚窝的六级石板台阶。商社总事与执事们请示日后对秦国应对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业,散财货,固根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这便是我族日后方略。”族老执事们大是惊愕,不约而同地愤然嚷嚷,万事好说,惟独不能入秦籍!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业,闭目塞听已有八代,族人业已不知天下大势为何物也!方氏若得远图,便依我方略,否则,巴山丹穴便是举族葬身之地。尔等好自为之便了。”说罢起身便走。族老执事们慌忙一齐拜倒,请议一日而后决断。
秘密计议中,玉天清申明了族老执事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一点:秦国越来越强,六国越来越弱,借此关节成为秦人正当其时;惟其成为秦人,方氏才能借强国之力席卷山东商社;若不为秦人,则只能以丹穴为业,富则富矣,王天下之商却是春秋大梦也!族老执事们顿时恍然,大是感奋,同声拥戴玉天清方略。暮色时分,诸般铺排已经筹划妥当,执事们立即开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与蜀侯禀报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数入军又甘愿倍出罚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请准咸阳赐方氏新族长初爵两级。赐爵诏书到达之日,玉天清率族中族老执事大礼迎出,接诏后郑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数世,实是老秦之民,自今愿弃客商之身,入秦籍,为秦人,诸般赋役与国人同等。特使回报咸阳,宣太后破例下诏:“方氏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赐爵两级以示褒奖。”于是,方氏化入秦国,成了有第四级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变身大获成功,玉天清从此走上漫长的商旅生涯……
豁达的吕不韦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个寡妇清,此刻在中原还是在巴蜀?她是否还在暗中关注着秦国,关注着吕不韦?虽入秦籍,寡妇清终是齐人,她有事秦之心么?诸般心思纷至沓来,吕不韦终夜辗转反侧,清晨刚刚朦胧睡去,却闻外厅急匆匆脚步轻悄悄话语纷杂交织,竟霍然离榻坐起:“莫胡,有事么?”莫胡轻盈飘进寝室低声说了一句,吕不韦立即下榻出了寝室,大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一支熟悉的宽简工稳地插在案头笔架的中央!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吕不韦便决意会见这个神秘人物。按照宽简上刻画的路径图,吕不韦的垂帘缁车于暮色降临时终于来到了咸阳西南的沣京谷。这片山水并不陌生,当年华月夫人的历历往事还时常依稀浮现在吕不韦心头。到得那座巨石码头,吕不韦吩咐驭手与两名随行剑士留在岸边,自己只带着扮做童仆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处,两名黑衣人正在等候,验看了宽简便领着吕不韦进了林木荒莽的沣京废墟。
明亮的灯光闪烁在一片茅屋庭院。吕不韦记得,那正是华月夫人曾经的快乐居所。进得庭院,两名黑衣人在茅屋门外站定,廊下灯影里一名少女恭谨地将吕不韦引进了茅屋。吕不韦当年曾经是营造密室的高手,一进门便看出这茅屋决非其质朴外观那般简单——宽阔敞亮,重帘叠帐,显然是入深极大,一直通到了背后的山崖山洞亦未可知;脚地铺着厚厚的彩织地毡,任你身如山岳也没有丝毫声息。吕不韦依着少女手势,从容在东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后。另有一少女捧来煮好的鲜茶。吕不韦方啜得两口,却闻身后莫胡猛然一声喘息,蓦然抬头,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柱——身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对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显苍老的女声喟然一叹。
“清夫人别来无恙?”吕不韦不期然漾出了当年的满面春风。
“今日不速之请,得文信侯拨冗赴约,玉天清先行谢过。”黑衣人微微一礼便坐回到了对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时常感喟于心,惜乎无由得诉也。今日之约,略表寸心而已。老身一生无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诚相向,毋得虚与周旋。”
“不韦谨受教。”吕不韦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沧桑五十余年,亦曾救国于急难之时,不韦素来敬佩,却无由酬谢,心下惭愧久矣!”
“区区之举,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报,国恩功报。受恩无报,此不韦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团,但说便是,无须以愧疚表疑。”
吕不韦原本欲引得神秘的寡妇清自己说出关注他的动因,不意这个老夫人竟是洞若观火,要他明白说话,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韦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时时关注不韦行止,总在急难关节处现身襄助,纵无所图,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说。”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为商之时亦曾称雄天下,当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国重商,则商贾兴。邦国贱商,则商贾亡。秦国固强,然法度贱商却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渐开宽政之风,渐行农商并重之道,诚天下大幸也!老身既为秦商,不该助一臂之力么?”
默然良久,吕不韦慨然一句:“夫人远见,过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轻轻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说。”
“我有一族侄,欲入仕途,托你门下如何?”
“国家求才,此事何难!”
“好。日后但有持‘清’字简投你者,便是我侄。”
吕不韦点点头,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韦也有一请。”
“两座馆所,百万金,无须你请。”
吕不韦摇摇头:“不韦此请不成,宁不受援。”
玉天清显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请,夫人见谅。”
“天意也!”玉天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你担国政,不受疑人之援,却也该当。”说罢一挥手,两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后。吕不韦回头一瞄,莫胡也轻步出门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丝大袖,一双纤细丰满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发冠,随着一头乌云般黑发散下,垂面黑锦倏忽落地,一张带着血红伤疤的丑陋面孔在灯下煞是狰狞可怖!
“夫人能否见告……”吕不韦声音有些颤抖。
那双绝美的手又缓缓抬起,不知如何在头上一绕,黑冠黑丝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想知道,我也无须相瞒。”玉天清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贞女,做寡妇清。留得处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静淡漠的话语中渗着一丝细微的沙沙声,依稀便是秋夜苍凉的细雨。
又是默然良久,吕不韦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出门去了。到得庭院门口,一个黑衣中年女子却从灯影里走了出来:“文信侯,夫人在咸阳灞上有金库一座。这是路径图。这是入库宽简。”吕不韦接过两样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见夫人?”中年女子沉吟片刻道:“夫人素来不喜人约,然从来不误大事,文信侯毋忧也。”吕不韦说声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阳,吕不韦又是夜不能寐,在池边林下转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书房,铺开一张羊皮纸认真地写了起来——
请立怀清台书
臣吕不韦奏:老臣尝闻:石可破也,不可夺坚;丹可磨也,不可夺赤。今查:巴蜀大商玉天清者,少时入嫁方氏,尚未合卺而夫溺水,又卒遇翁公伏罪,族业分崩在即;玉天清临难救族,以处子之身继族长之位,使方氏得入秦籍,巴蜀赋税与日俱增;疏财好义,多筑路桥,常济急难,山民拥戴其业而不见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风习;其后,又襄助六十万金助我商战,去岁大饥,大舟助粮百万斛,诚有功于国也!尤令人感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贞未曾改嫁,时已耳顺之年,犹处子之身矣!此等心志节操,理当为朝野万民感念也。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也。所谓本者,务其人也。务人者,贵在彰其节操,若孝行,若守贞,皆当章荣与国,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请立台祠,以表玉天清之操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万事之纪也,我王当行之。秦王五年夏。
此日清晨,吕不韦上书依照惯例当即送往王城长史署。当值左长史王绾依照仲父秉政法度,当即将吕不韦上书改写为秦王诏书,并紧急呈太后宫阅过用印,回来后再加盖秦王铜印,而后立即作为秦王诏书颁发丞相府施行;而吕不韦的上书与诏书底样,则与当日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熟悉国事之读。
午后时分吕不韦接到诏书,立即在空白处批下:“着官市署会同司空府筹划实施,建成之日,择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属官,统管举国商事。司空府则独立成府,执掌举国工程。两府奉命,次日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开始了筑台工程。消息传开,关中秦人纷纷打问寡妇清其人其事,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流传开来,遂有了一首巷闾传唱的童谣:“乌氏倮,寡妇清,封君筑台,礼抗千乘。牧长穷山,惟商显荣,嗟我耕战,萤萤其功!”童谣传开,蔡泽匆匆来到丞相府,力劝吕不韦立即停止建造怀清台。吕不韦思忖片刻沉着脸问:“纲成君以为,重商必妨农战么?”蔡泽红着脸道:“文信侯事中迷也!不是老夫以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头!尊商重商,与秦国情不合,当审慎为是逐步化之!操之过急,祸在你我也!”吕不韦正色道:“化秦如同变法,当效商君之坚直方有功效。我政不伤民,何惧庶民一时之怨?商贾与民有功,何惜国家之显名?遇议则改,持之不恒,为政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劝我。”蔡泽一时大急,呷呷嚷道:“你十万户侯尚且不惧,我五千户封君怕个鸟!老夫偏跟你撑着,秦人终不成生咥了两副老骨头!”“好!你我双车共进退!”吕不韦笑叹一句又突然低声:“以君之才,便没有歌谣么?”蔡泽恍然点头,呷呷大笑着去了。
三日之后,又有童谣流传坊区:“耕者功,战者功,商者独萤萤。有国法,有王命,解我年馑者何无功?”此歌在秦中一时传开,原先的嗟叹童谣竟渐渐没了声息,老秦人却争先传诵起两年大饥时的商贾之恩。
原来,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来风调雨顺的关中竟是连续两年大旱。滔滔渭水几乎干了河道,蝗虫大起,遮天蔽日,夏秋颗粒无收。大半年之后,庶民囤粮十室九空,朝野顿时惶惶。秦法不赈灾,吕不韦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抛出库金压低商市谷价来救一时之急,然若没有大宗粮米进入关中,再撑得半年势必会有民众大量逃亡。吕不韦紧急召见尚商坊的山东商贾,一则激励一则请求,期盼六国商旅设法解秦国燃眉之急。然六国商贾已各接本国密令,不许向秦国运粮!咸阳之六国商贾所能做者,也就是平价甚或低价卖完现有存粮而已,显然无法从根本上缓解饥荒。正在吕不韦决意冒险开启关中两座谷仓之时,潼关渡口传来急报:一支无名船队满载稻谷停泊于河口,因渭水枯涸无法进入航道,请派牛车五千辆运载入秦!吕不韦大喜过望,亲自带着一班吏员兼程东来,到达渡口之时,船队主人却已不在,水手班头只有一句话:“我家主人卖粮于秦,三年后收金便是。”递上一支宽简,便没了言语。吕不韦感慨万端,情知寻觅无着,只有连夜卸船运粮,立即向各郡县分发。
秋冬稍安,开春之后却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种无着,秦国朝野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便在此时,北地郡又来急报:一支连绵马队南下,乌氏大商倮运粮救秦!吕不韦长呼一声天意也,便又立即亲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吕不韦便清楚了乌氏倮的情形。
乌氏者,秦国北地郡之县名也。倮者,人名也。乌氏倮,便是乌氏的商人倮,人呼乌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为业。商鞅变法之后,整个河西高原被秦国收回,牧区再也没有了民众最怕的拉锯战,畜牧便蓬蓬勃勃生发起来。及至倮做了族长,倮族之畜牧业已经伸展到了阴山以北,与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侠仗义,善于周旋,与匈奴各部单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马商:将中原谷物盐铁卖与匈奴,再将换来的草原良马南下卖与中原各国。数十年下来,乌氏倮财货剧涨,声名遍及草原胡族。这年闻故国大旱饥荒,乌氏倮深感秦国之威秦人之身给自己的胡商生意带来的巨大好处,遂慨然买得大批燕赵粮谷并草原数万头肉牛南下救秦。吕不韦接得浩荡马牛与数十万斛燕麦稻黍,并力邀乌氏倮南下咸阳盘桓。乌氏倮入咸阳三日,“秦王”诏书封乌氏倮领上卿尊荣,爵位与封君相同,号为乌氏君。也就是说,乌氏倮虽非在朝官员,却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如同纲成君蔡泽一般的仪仗、府邸、衣冠、车马等等诸般尊荣。在“尊荣必出于农战”的秦国,商贾纵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贵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门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门额也不能有府邸标记;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贵,譬如商贾不得乘坐带有伞盖轺的车,只因为伞盖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标识。
如此法度之下,乌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谓石破天惊!
然则,其时毕竟饥荒大作人心惶惶,谁也顾不得去计较这些名位虚事,一时竟是风平浪静。事过境迁,转过年来风雨如常饥荒渐去,老秦人眼见怀清台开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有了满腹牢骚。及至念功童谣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觉愧疚,便也不再计较商贾获显荣的事了。
八月秋风起,怀清台告成。秦王嬴政驾临灞上拜祭开台,吕不韦亲自宣读了表彰诏书。关中老秦人非但没有非议之辞,且纷纷赶来拜祭。吕不韦大为感喟,对身旁蔡泽便是一叹:“民心为天也!天许我化秦,我何惧之矣!”嬴政见吕不韦慨然动容,遂过来关切道:“敢问仲父,乌氏倮尚有封君之荣,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吕不韦素来不以仲父轻慢君臣之礼,一拱手道:“回复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贵后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后论,若有才具,自当封其爵位。”嬴政笑着点头:“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个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阵大笑。
来年开春,学宫与贤苑两座馆所大体完工,吕不韦便颁发手书广召门客。入夏时节,便有山东士子纷纷来投。吕不韦大为振奋,立即与蔡泽开始筹划编撰治国典籍事宜。正在此时,太后宫却传来密书,要吕不韦兼程赶赴梁山宫共商国是。吕不韦捧着诏书愣怔半日,蔡泽却撇着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于咸阳多矣!公何迟疑哉!”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
望着蔡泽已显苍老的背影,吕不韦不禁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六、幽幽梁山 乃见狂且
空守西畤,太后赵姬实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阳西北百余里,有新老两处宫室,古堡西畤与梁山夏宫。西畤,是秦人立国的第一座都邑,实则是在山地河谷里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简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为东周开国诸侯,地盘便是周人的老根——关中之地。封国时周平王便说得明白:“戎狄夺我故土,毁我沣镐两京。秦能驱逐戎狄,即有其国也。”也就是说,地盘虽好,却不现成,要秦人从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夺。其时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个,做与戎狄连年激战的大本营。悠悠五百余年过去,距离谷口大道十里之遥的西畤都邑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迹罕至的小小石头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时不时修葺维护一番,只怕早是废墟了。过了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时建造的夏宫古邑。
与夏宫所在的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阳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后世《陕西通志山川》云:“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广二里。正南两峰相对,直北一峰最高。东与九嵕(山)比峻,西与五峰相映,南与太白终南遥拱,为一方大观。”梁山两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几道河谷草木葱茏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进可退,堪称占尽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陇西山地血战求存的老秦人当年将这里作为攻占关中的大本营,实在是独具慧眼。及至关中成为秦国腹地,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阳的最佳消夏之地。较之于伟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处子——山不峻绝,道不险阻,水不湍急,林不荒莽,习习谷风摇曳山野草木,直如佳丽之喁喁低语。因了如此,晚年的秦昭王才在梁山河谷建造了一片庭院,名为夏宫,每年酷暑总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风高水急林荒道狭的南山章台倒是很少去了。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梁山近便,飞骑轺车片时可达咸阳,夤夜有事可说走便走,误不了任何军国急务。也正是因了这种便利,数十年后成为始皇帝的嬴政大肆扩建了梁山夏宫,梁山宫始成赫赫之名,这是后话。
赵姬最喜欢的,便是梁山的秀美娴静。
只有在梁山,赵姬才能依稀找见少女时熟悉的庄园日月。邯郸山川是粗砺的奔放的热烈的,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永远是燕赵山川的旗帜,无论是一片金红,无论是一片粗绿,甚或是一片枯红的沙沙落叶,都弥漫着一种干爽一种凛冽一种令人心志焕发的天地生气。来到秦国关中,她最感不适处便是夏日的湿热。第一年入夏,嬴异人特意陪她去了章台,可她却在那里似病非病的卧榻了整整三个月。嬴异人大为不解。她说,章台山阴太重,冰凉到心,打不起精神。于是,第二年夏日来到了梁山,她竟一直住到了第二年入夏,若不是嬴异人病势沉重,她还是不想回咸阳。异人诧异。她说,梁山疏朗,西畤古远,人心舒坦。自此年年来梁山,除了年节、启耕、祭天、大朝等需要王后出面的大典,她几乎钉在了梁山。后来,赵姬专谕王室工室丞,在西畤古堡旁的树林中另建了一座庭院,取名西苑,与梁山夏宫轮换来住。夏夜谷风习习星河如洗,独立楼头百无聊赖,她便前半夜在夏宫,后半夜到西苑,却也是不亦乐乎。
说来自己也不明白,赵姬实在不喜欢咸阳这座煌煌大都。既厌烦永远都在耳边喁喁唧唧的市声,也厌烦周边永远都流淌不完议论不休的种种消息,更厌烦议国议政时大殿一片黑压压的冠带衣履与一个个锐声刺耳的激烈论争。几次梦魇,这座煌煌大都竟化成了汪洋大海,鼓着巨浪将她如沙石树叶般吞没!一身冷汗醒来,她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嬴异人死后,她几次想离开咸阳重回赵国,去寻觅少女时的自由岁月。然每当她要脱口而出时,竟每每都被身边侍女的一声太后惊得一个冷颤!是啊,她是秦国太后,而且是秉政太后,除非暴死,她能走得脱么?整日抑郁恍惚,她不知不觉地常常在王城梦游了。一夜,小内侍赵高在王城唯一一片胡杨林中看见了只一方蝉翼白纱一头散乱长发的她,吓得顿时瘫在了林边。次日,已经是秦王的儿子嬴政带着太医令前来觐见,诊脉后的太医令背着她对儿子低声说了片刻,寻常声称自己离不开母后教诲的儿子,才终于将她专程送到了梁山。
咸阳宫的那片胡杨林,恰恰便是吕不韦在王城的理政署。
重到梁山的第三日,吕不韦来了。虽然带来了一大堆急待处置的国事,吕不韦却一件也没有说,只是陪她默默地对坐着。赵姬也是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时不时一声断肠般的叹息。从正午坐到暮色降临,两人谁也没有动得一动,谁也没有说得只言片语。掌灯之时,赵姬不经意瞄了吕不韦一眼,心头不禁猛然一抖!豆大的泪珠正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老面容上滚落,吕不韦紧紧咬着牙关,两腮抽搐得中风一般……脸色苍白的赵姬轻声屏退了侍女,走到了吕不韦身边,轻柔地搂住了那颗鬓发斑白的头,雪白的汗巾蒙住了那张泪水纵横的脸。猛然,吕不韦抱住了她瑟瑟抖动的身躯,那股力道几乎要使她窒息过去……
只是在那一夜之后,她才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渴求。
自此,吕不韦每月必来。后来,便有了一道秦王诏书:每月月末三日,为太后丞相会政之日,举凡本月国事,务必在月末三日前理清待决。赵姬笑吕不韦画蛇添足。吕不韦却说,政有政道,毕竟须得有个说法。赵姬却说,你爱蛇足便蛇足,左右不许丢开我!说罢便抱住吕不韦忙碌起来。虽然吕不韦体魄壮硕,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时不时萎缩不举。无论赵姬如何殷切勤奋热汗淋漓,吕不韦只木然望着帐顶浑然无觉,那初始曾经的雄风也总是渺渺无期。便在两人兴味索然地疲惫睡去之时,吕不韦却往往在更深酣睡之中突然挺进,她那灰色的梦便顿时一片火海一片汪洋!清晨游山,赵姬红着脸嘲笑那物事患得是五更疯。吕不韦总是皱着眉头一声粗重地叹息,你太后也,我丞相也,秦王日长,如此终非常法也!赵姬却咯咯笑了,太后丞相不是人么?当年宣太后私通朝臣几多,谁说甚来着!秦王再大又如何?我正寻思,待他亲政,我便再嫁给你这丞相!那一刻,吕不韦脸都白了,愣怔间勉力对她笑了笑,昭妹莫任性,此事还是容我三思,总得有个妥善出路才是也。赵姬却是耸眉立目,妥善个甚?索性你我辞国,做范蠡西施泛舟湖海,强如教这沉沉冠带活活绞死!吕不韦默然无语,直到离开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次以后,吕不韦已经大半年没有再来了。
每次派亲信回咸阳敦促,吕不韦都有千百个实在不能前来的理由。赵姬一次又一次地体谅了吕不韦,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且莫任性,当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要吕不韦既全力辅佐自己的儿子,又悉心做自己的夫君,毕竟难为他了。然则无论赵姬如何在心中为吕不韦开脱,已经重新燃烧的肉体却由不得自己。夜来辗转反侧吞声饮泣,白日茶饭不思恍惚如梦。为了不使自己再度陷入梦游,她便每日夜半骑马,从夏宫飞驰西苑,又从西苑飞回夏宫,直至折腾得自己疲惫地倒下。几个月过去,一日不意揽镜,她竟被镜中的自己吓得尖叫起来——两鬓丝丝银发,一脸密密褶皱,苍白的瘦脸直如五十岁老妪!她哭了,整整哭了一日一夜,为了上天对她的折磨,为了命运对自己的欺骗。她分明是生就的娇媚女儿身,上天却教她每每久旷。当年因了吕不韦的冷漠,她嫁给了火焰般燃烧的秦国公子嬴异人。可这丛火焰却只燃烧了短短半年,便倏忽飘逝了。多年之后,当她带着儿子嬴政被隆重接回秦国时,昔日的火焰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当年公子做了秦王,却没有了她日夜梦想的凛凛英风,她期盼他对她能如当年那般任意肆虐。可一切都是梦幻,嬴异人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个卧榻病夫,只能时不时抚摩着她焦渴的肉体,挤出一丝难堪的笑来。吕不韦的不期到来,非但圆了她少女初情的梦,更点燃了她奄奄一息的欲念。终于,她绽开了丰盈旺盛的生命之花,倏忽变成了一个艳丽的绝代美夫人。侍女歆慕,朝臣惊叹,她更是快乐得几乎要醉了……然而曾几何时,这一切竟眼看着又将成为一场梦幻。便在她疯狂地用药杵砸着铜镜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她一生的命运磨难都是因吕不韦而起的!吕不韦逼她嫁给了嬴异人,第一次抛弃了她!吕不韦唤醒了她的垂死灵魂却又置之不理,第二次抛弃了她!梦而又梦,碎而再碎,不是吕不韦却是何人?那一刻,她横下了心,要召吕不韦来说个明白:或她再嫁吕不韦,或两人辞国隐居,否则她便与吕不韦同死同葬!
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派出了亲信信使,吕不韦却依然没来。
气狠之下,她第一次动用太后大印,下诏吕不韦前来议政。
下诏三日,吕不韦派书吏送来一信,说正在为她物色一宗可心大礼,不日即到,要她平心静气等得几日。书吏还带来了吕不韦亲自为她配制的一箱安神清心草药,备细写了煎服之法,其情殷殷,跃然纸上。赵姬又一次心软了,凄然叹息一声,满腹怨恨又化做了刻骨铭心的念想。
这次吕不韦倒是没有泥牛入海。一月之后,吕府的女掌事莫胡到了夏宫,给赵姬带来了三车茶酒衣食与各种器玩,也带来了吕不韦的关切之心。赵姬虽是太后,一应物事可说应有尽有,然则在精于器物的昔日大商吕不韦送来的这些绝世佳品面前,也是啧啧称奇爱不释手。莫胡是个极其可人的女子,虽然已经年逾三十,却有着少女难以比拟的风韵,更兼聪慧过人见闻多广,一日间便与赵姬处得姊妹一般。赵姬原本便无视法度厌恶威严,得遇如此可心女子,又是吕不韦身边之人,亲昵之心油然而生,夜来便拉着莫胡同榻并枕抱在一起说话,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吕不韦。越说越入港,赵姬便揪着莫胡耳朵悄悄笑问,小妹可是他的人了?莫胡红着脸将头埋在赵姬胸前咯咯笑道,小妹原是他买的女奴,能不是他的人么?赵姬又问,目下他还要你么?莫胡羞涩道,夫人月红时有过两次,只搂住我睡,却做不得事。赵姬便问,是病么?莫胡连连摇摇头,我敢问么?我只悄悄说给了夫人;夫人笑说,不行近半年了,才晓得,预备着与老姐姐守活寡便是了;我问何不找太医诊治,夫人说药都服了几个月,甚动静没有,连清晨尿勃也没有了,只怕是真不行了;姐姐你说,为甚忒般厉害一宗物事说不行便不行了?赵姬听得心头怦怦直跳,心下直悔错怪了吕不韦,莫不是自己太疯,他能好端端塌架了?
盘桓几日,夜夜亲昵,赵姬与莫胡几乎是无话不可说了。这夜说得热闹,赵姬便问莫胡经过几个男人?莫胡说两个,姐姐几个?赵姬便说也是两个,说罢一声叹息,你说,男人物事莫非都是这般不经折腾?莫胡咯咯直笑,不晓得不晓得。笑得一阵恍然欲言,却又笑得趴在了赵姬大腿根儿。赵姬大奇,拧住莫胡嫩白的脸蛋儿便要她说话。莫胡一边讨饶一边吃吃笑道,姐姐可知,男人物事能有几多大几多硬么?赵姬噗地一笑,向莫胡的脸打了一掌道,明知故问!说,你见过多大多硬物事?莫胡便吃吃笑着讲述了一则奇闻——
那日,莫胡去渭南贤苑送药,吕不韦却不在书房,等候之时她竟起了睡意。正在朦胧之际,一阵喧哗笑语加着连声惊叹突然从庭院林下暴起。莫胡睁开眼睛走到窗下望去,顿时心下突突乱跳!一个生着连鬓大胡须的壮伟后生赤裸裸挺立在人圈中间,一个车轮正在围着他飞转,那车轴孔中的物事竟是一根巨大的紫黑色的阳具!莫胡眼力极好,眼看那支阳具青筋暴涨勃勃耸动,便知绝非虚假障眼的方士法术。待车轮静止,那支硬得不可思议的阳具还将轴孔嘭嘭敲打了几下,才听得一个带着胡腔的粗厚声音大笑了一阵,如何?这是在下绝技,谁个敢来一试?正在此时,众人却哄笑着纷纷散去。莫胡一看,原来是吕不韦匆匆来了,连忙便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赵姬苍白的脸红得晚霞一般喃喃自语,那厮胡人?有名字么?莫胡咯咯直笑,此等奇人伟丈夫,我也上心哩,悄悄一打问,竟是新来门客,名字忒怪,叫做?对!叫嫪毐!赵姬笑着在莫胡的雪白丰臀上连打几掌,偏你有眼福!还能记住如此一个怪名字!哪两字?写来!莫胡笑叫着连呼遵命,便在赵姬的肚皮上写画起来,姐姐,记住名字管甚用?一饱眼福才叫奇观。赵姬便是幽幽一叹,我不若小妹,只这梁山便是我终生牢狱也!莫胡却爬上来搂住赵姬在耳边吃吃笑着说了一番,末了笑问一句,姐姐,我这谋划如何?赵姬不禁面红过耳,亲昵地将莫胡揽在了怀中笑道,若有如此一个玩物,小妹也来消受一番。莫胡连忙笑叫着爬开,不敢不敢,莫胡见了那物事发晕,小命要紧也!赵姬一把扯住莫胡长发便骑到了莫胡那滑腻丰腴的背上,一边捶打一边笑叱,教你个死妮子小命要紧!偏姐姐命贱么?莫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池深,命大!小妹太浅,只怕那物事溺得一泡,也要淹死人哩!赵姬不禁咯咯长笑,一时心旌摇动身子大热,骤然一股热流喷出便软滑在了莫胡背上……
盘桓了旬日,莫胡还是回了咸阳,赵姬又开始了彷徨焦虑。
又是月余,时当春尾夏头,正是梁山不冷不热最为舒适的阳春之季。这日午后,一支马队牛车轰隆咣当地到了夏宫。赵姬正在山坡跑马,遥见车队马队,以为必是莫胡到了,连忙一马飞回,在庄园南门恰恰截住了前来车马。迎头参拜者却是已经白发苍苍的给事中。赵姬顿时兴味索然,转身便径自回了寝室。随即庄园内外进出脚步匆匆,赵姬情知又是王城依例送来了过夏物事,也懒得理会,便进浴房冲凉去了。换好干爽衣衫出来,赵姬郁闷未曾稍减,正要吩咐掌事侍女备车去西苑,给事中苍老的声音却传了进来:“老臣请见太后。”
虽则心下厌烦,赵姬却也明白这是法度,她不在那方羊皮纸上用印,臣工便无法回王城复命。冷冷一声答应,老给事中便脚步轻悄地到了厅中。赵姬漫不经心地一指书案道:“印在玉匣,自己用了。”老给事中恭谨地盖好了太后大印,却只向羊皮纸上哈着气不走。赵姬便皱起眉头:“路上去哈,我要去西苑了。”老给事中连忙躬身低声道:“老朽受吕府女掌事之托,给太后带来了一宗物事尚未交接。”赵姬淡淡道:“她倒托大,自己为何不来?”老给事中连忙道:“太后明察:渭南两院门客大满,竟日论战。女掌事说,文信侯教她去襄助料理,入夏有了头绪方得分身。”赵姬便是一笑:“也罢。却是甚个物事?”给事中道:“一辆缁车,一个内侍。”赵姬不禁又气又笑:“乖张也!梁山内侍二十余,要那物事何用?还不如送一只狗来!”给事中连忙摇头:“不不不,太后容老朽禀明:这个内侍,本是文信侯女掌事亲为遴选,言其多才多艺,使人不亦乐乎;为太后颐养天年,女掌事特意知会老朽,依王城法度行净身之术,而后进献太后为乐。”赵姬没好气道:“也罢也罢,左右一只活物,来便来也。”说罢回转身唤进守在门廊下的中年侍女吩咐,“你且去随给事中将车接了,随我轺车赶往西苑,看这活物能给我甚个乐子?”
待给事中的车马离去,赵姬便自己驾了轺车快马上道。但住梁山,她素来都是自己驾车自己骑马,从来不要驭手驾车。也只是在车马飞掠山林之时,她才依稀有得些许少女时的奔放情境,心绪也才略微有些轻松。自于莫胡盘桓旬日,她的心便被一个荒诞的梦燃烧起来,焦渴地期盼着可人的莫胡能给她一个真正的闻所未闻的奇观,左右也不枉了这天生的女人之身。不想这个莫胡如此扫兴,竟给她送来了一个净身内侍,虚应故事还说能使人不亦乐乎,当真岂有此理!看来还得召吕不韦来梁山,要再不来,她便亲回咸阳与儿子嬴政理论,逼也要逼得他赞同她嫁给吕不韦;吕不韦若是推辞拒绝,她便亲登丞相府,大张旗鼓地与陈渲住在一起,看你个吕不韦如何处置?心之将死,身败名裂又怕甚来……
“太后勒马!西苑到了。”
若非身后飞骑侍女锐声一呼,赵姬的青铜轺车便要冲进荒莽的山林了。待车马徐徐勒定,赵姬马鞭一指:“上山!”飞车冲上了西苑旁绿草如茵的山坡,赵姬下车沾拭着额头细汗吩咐道:“摆我赵酒,都来痛饮一回。”侍女掌事过来悄声问:“那个活物在车中直喊饥渴,如何处置?”赵姬冷冷道:“狗!将他下来,丢他一根骨头一盆水了事。”
待一方大毡在草地铺开酒肉摆置整齐,两个小侍女偎着赵姬品啜凛冽的赵酒时,侍女掌事带过来了一个黝黑伟岸的汉子,一身内侍黑衣,三寸布冠软塌塌爬在一头散发之上,脸膛光溜溜红赤赤犹如刚被滚水烫过的新猪一般怪诞!赵姬不禁看得噗地一笑:“一副好身板,只可惜没了那般物事也。”两个小侍女便偎着赵姬笑做一团。突然,一个小侍女惊讶叫道:“哟!太后快看,生拔胡须也!莫怪脸红得鲜猪一般!”另个小侍女便红着脸咯咯笑了起来:“莫如也生拔了头发,便活脱脱一头黑猪也!”
“猪便猪!老爹要酒肉!”壮汉猛然一声大喝。
哗地一声,赵姬与几个侍女笑成了一片。侍女掌事笑得弯了腰:“哟!猪火气蛮大也!先下得那排满肉大骨头,喝得那盆清水再说酒肉了。”壮汉嘟哝一句,只要有得咥,一排骨头算个鸟!说罢两腿大岔开小山一般坐在两只大陶盆前,捞起大排骨便是狼吞虎咽。赵姬们一爵酒还没啜完,壮汉手中的大排骨便荡然无存。赵姬们一时屏息,只见壮汉又将盛满清水的大陶盆高高举起,一柱急流朝着那张大嘴便灌了下去,也不见壮汉吞咽,急流却忽忽入腹,片刻间大陶盆清水便一滴不出了。
侍女们惊愕地笑叫起来:“呀!长鲸饮川也!”
赵姬也笑了:“小子倒是本色,叫甚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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