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听着两个人的话说不到一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是个典型的江湖之人,重情讲义气,没有太多的官场忌讳,觉着班超轰轰烈烈地来,现在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去,十分憋屈,关键是当初信誓旦旦,高调宣示,汉朝要保护西域各国,让人家绝了匈奴,现在自食其言,又不管了,让人家何去何从?以后谁还会再跟汉朝走?广德为归汉可以说把后路都断了,现在朝廷让使团拍屁股走人,可真不仗义。
义字当先的白狐对班超说:“于阗王的意思,走不走今天先不说了,让咱们在于阗休整几天,大家买点儿羊脂玉,回去送个人情什么的,你看行不行?”班超想了想,待几天也无妨。白狐又用塞语问广德:“你送到洛阳的质子回来了吗?”广德一怔,突然笑了,他觉得白狐是暗示他提条件,这样大家都好接受,于是安排晚上在国宾馆为使团接风。
酒过三巡,广德显得很伤感,诉说于阗为了归附大汉王朝,与匈奴彻底决裂,把所有的家当都押上了;他杀了匈奴监国使团几十人,匈奴人对于阗恨得要死,杀了他送去当质子的长子,双方算是结了死仇。汉使这次再一走,匈奴肯定回来,于阗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与匈奴抗衡,他让班超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让他这个国王何去何从。他一再强调,小国无外交,西域这些国家都是在汉帝国和匈奴的夹缝里求生存,于阗目前的情况是被汉使拉着爬山,爬到了半山腰,汉使现在一松手,于阗就滚下去了。明人不说暗话,汉朝不要于阗,于阗王非常作难,要是不从匈奴,葱岭底下这片绿洲就得血流成河,冤死多少百姓!要是从了匈奴,先不说心里过不去,已经送去洛阳的小儿子,会不会又被汉朝杀了?他为了国家利益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汉使眼巴巴看着他再失去另一个吗?
广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他知道于阗国小,拦不住班超,也不拦了,如今之计,他马上派人去洛阳接儿子,只要儿子安全回来,他就可以放汉使离开于阗,离开西域了。班超觉得广德这一席话入情入理,逻辑严谨,像个老江湖。平心而论,广德这一招还真是个缓兵之计,对朝廷也是个能过得去的说辞,他需要再仔细评估一下,再决定去留,不过他嘴上还是要说于阗王这是绑架,是囚禁汉使的行为。
白狐起来打哈哈,要给广德敬酒,说这次跟司马回朝后,他就解甲归田了,那时想来于阗混口饭吃,不知于阗王能否收留。广德知道这是白狐给他垫话,满口答应,说像白狐这样走遍天下的人才,要不是班司马卡着,他早都想要了。班超也清楚白狐是拿话激他,瞪了一眼,说:“你敢背叛我,小心脑袋!”逼着白狐给他敬酒,大家一笑,宴会很快就结束了。回到驿馆后,霍延不解地问班超:“难道司马敢抗命不遵?”
农历四月的于阗春光旖旎,满世界蜂飞蝶舞。桃红落了,梨花盛开,农夫在田里备耕,牛拉的铁铧犁头,沙土像水浪一样翻滚。小麦已经高调拔节,路边都能听到噌噌的生长声。广德一大早就派都尉来驿馆请班超,与一帮随从往城外踏青。广德的兴致很高,一会儿指着满地的落英说今年是水果的大丰收年,一会儿又让班超看河边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说这都是关内来的人开的,手边的已经种了一季,远处是新开垦的,今年就能插秧。离河岸不远的那个新村,有一百多户人家,住的全是关内的移民,照目前的势头发展下去,还得建几个新村,这于阗河两岸的稻田,至少还能往前延伸几十里。
于阗实行的新政策是,关内的人来开田,谁开的是谁的,一律免税三年,这样垦荒者有利可图,王府也不吃亏,那地荒着也是荒着,开出来就有收成。现在的官仓有两年的积蓄,等这些新田有一半产粮了,一年的收成足可吃四五年,还能养活更多的人。人一多,需求就多了,要吃要穿要住要玩,于阗的市场就大了,国库的收入自然就增加,就有钱买好马,造好兵器,打造坚固的城池。那时就是匈奴犯境,只要兵民坚守不出,看谁熬得过谁,敌人只能干瞪眼,粮草尽了自然退去。
班超本来毫无游春的兴致,但看到广德说得头头是道,颇合兵法,很快就兴奋起来了。他惊叹两年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广德,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从关内动员来这么多人,参与当地的农业生产,又对经济发展和防务建设有比较长远的规划,简直令人刮目相看,从心里佩服。他问广德这些想法从何而来,广德用手一指,但见路边有一位蜂农顶着草帽,从蜂箱里取出一排蜂巢,轻轻抖落成堆的蜜蜂,然后把蜂巢放在装有手柄的木桶里转摇,一边对身旁的两个年轻人说些什么。
广德招呼一声,那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就带着两个年轻小伙过来了,广德介绍说这是王府的高子陵和他的两个学生。高子陵这个名字班超听一位来自关内的桑农介绍过,是从江夏郡请来的高人。这人从小敬慕东汉初年的著名隐士严子陵,所以起名高子陵,也是饱读诗书、耕读孝亲、扇枕温衾孝悌之人。在乡里教授孩子,朝廷多次招募都不出仕,但他久有游历西域之心,广德派人重礼相请,来了就喜欢上了于阗,并给广德出了不少好点子,这些垦荒的人基本都是他叫来的。他还喜欢养蜂,说成年跟蜜蜂在一起不得病。
班超粗粗打量一番高子陵,中等个头,略微偏瘦,眼睛不甚大,却也明亮有神,眉宇间透出几分书卷之气,嘴角翕动时又似有几分固执。班超说:“高博士学富五车,对于阗贡献很大,单就从关内移民开荒这一点就了不起,补了屯田校尉体制的大缺口,意义深远,请受仲升一拜。”高子陵赶紧回拜,说:“班司马以几十人轻旅,杀虏扶民,通天山南道,建驿站邮亭,引先进农具,已属奇功,岂是高某能及百之一二?班司马一定要受子陵一拜。”
俩人见了礼,颇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就聊起各自以前在市井乡村的风俗习惯、生活见闻,越聊越投机,越说越亲近,三扯两拉又牵出明帝在世时,朝廷动用几百亿金钱,造福万世的一个大工程,那就是起用一个叫王景的能人治理黄河,开凿山阜,修渠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改善了汴口水门工程,使“河汴分流”,收到防洪、航运和稳定河道的巨大效益,养了河岸几百万人口,可保黄河千年无患。
他俩说的这些,别人又插不上嘴,广德提出回王宫边喝奶茶边聊,他们这才相视一笑,对众人拱手道歉。一行人又往上游的拦水坝走了走,看见葱岭下来的雪水,顺一小段石头小坝,缓缓引进灌溉渠道,再流进阡陌交错的田里,无声无息,滋润树木禾苗,不由得感叹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晌午的时候,回到王府,却见王府外的广场上挤满了人,有吏有民,不少是关内移民,男女老少,黑压压一片。还有他的队员们,都在广场,被老百姓围着说话,似乎交流得还很激烈。有人喊了一句“司马大人回来了!”人们就统统跪下了,磕头作揖,央求汉使不要走,不要撇下于阗的新老民众,不要让他们刚刚开始的好日子就此断送。还有一群人过来抱住班超的马头、马腿,哭诉他们东凑西借到于阗,与当地人合作垦荒,累死累活一个冬春,好不容易开出了稻田,就指望插秧播种的收成呢;要是就此东返,别说回去还债,路费也没有哇!但要是不走,肯定会被匈奴杀害。
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伤心的样子,惹得班超的鼻子也酸酸的。他不知这是广德策划的还是民众自发的,但他深刻地意识到,东返已经不是缓一些时日的问题了,必须中止!男子汉一诺千金,岂能自食其言!咱是许下了保护百姓承诺的人,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将人家又推到匈奴人的刀下,任人宰割。娘的,豁出去了!皇帝可以负天下,我班超不能负西域!一股豪气不由得涌上班超的心间,他迅速翻身下马,跪地一拜:
“于阗的新老乡亲们,我班超不走了!”
话音掷地,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俄而又响起一片欢呼,大人笑,孩子叫,欢咍嗢噱,弹冠相庆。高子陵拱手祝贺班司马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说相信此生绝不会后悔。广德一拍大腿,请汉使团到王府,说他要亲自给大家烤全羊。班超环顾左右,问有没有不想吃肉的。白狐乘机怂恿队友,说烤全羊可是招待特别尊贵的客人才上的,又是于阗王亲手烤,意义又不一样,听着都流口水,哪能错过机会!董健最是干脆,说:“你是老大,你说到哪儿咱就到哪儿,你说吃啥咱就吃啥!”大家都乐呵呵的,鼓掌赞同,这就等于统一认识了。
那时的将领都是现场办公,说了就干,定了就办,可不像如今官场的做派,大小有个七品八品,有事没事往主席台上一坐,活佛似的,把秘书写的稿子往桌上一摊,一国际二国內三中央四本地,口若悬河,照本宣科念上半天,说的都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官话套话废话假话,底下的人明明不信还得拿个本子装模作样的记录,之后也是他已经定好的事,还要大家发表拍马溜须的意见,论证出甲乙丙丁若干好处,归结是集体决定,只把“虚伪”二字,深深镌刻在一代又一代官僚的心中。班超说:“于阗王既然亲自犒赏我等,咱们也不能白吃,我要跟着学一手,下次咱回请于阗王。”
提起这于阗的烤全羊,还有一个传说。说的是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出门走亲戚,家里突然起了火,火势凶猛,很快就烈焰冲天,把院子里的秸秆、木料和房子家具都烧光了。等主人从亲戚家匆匆赶回来时,只见一片废墟,惊得呆若木鸡。忽然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主人循着香味找去,发现原来是从一只烧焦的小羊身上发出来的。主人看那小羊烤得皮开肉绽,焦黄焦黄,用手一撕,一条羊腿就下来了。他尝了又尝,味道美极了,不由得转忧为喜,再也不为烧掉了院子而伤心,因为他发现了吃羊肉的新方法。
从那以后,烤全羊就上了富贵人家的餐台,也越来越讲究味道和烤炙工艺。先是选羊,要一岁多点的羊娃子,过老肉柴,口感差,过小太嫩,没嚼头。其次是现宰现杀,血流干净后,放进滚水锅里趁热煺毛,取出内脏,刮洗干净,往腹腔内和后腿内侧肉厚的地方割上几道小口,放在案子上入味。入味是个很细腻的活儿,先要配料,将生姜和大葱剁成细丁,把安息茴香七份、益州八角一份、羌地花椒两份共置入石臼,舂成极细的调和粉末,再将葱姜丁与调和混合,加等份的细青盐,装进陶罐,打三十个鸡蛋,只把蛋清分出来,倒进陶罐,用桃木小棒搅拌均匀,然后往羊体周身内外搓抹,抹完再往腹腔里装三颗洋葱、一把生姜片,整个入味的程序结束,接下来就可以入瓮了。
烤炙在饼瓮(也叫馕坑)进行,饼瓮是个半地下半地上瓮型结构,地上的土坯台子有三尺来高,口小腹大,用黄泥抹面,除了烤全羊,平时都用来烤饼。那边杀羊的时候,这边就用桃木、柳木和沙枣木棒子,在饼瓮底烧成旺火,将瓮壁烧得半红,待羊体入好味,四条腿挂在铁钩上,再往周身抹一遍胡麻油,就可徐徐吊进饼瓮,腹朝上,背朝下,调整好位置,最后合上厚重的盖子。在等待肉熟的过程,所有的人围着翁坑席地而坐,一边磕着瓜子、吃着馓子、喝着奶茶,一边说着闲话。约莫两个时辰,打开翁盖,一股奇香扑面而来,慢慢取出成品,但见羊体热气腾腾,色泽黄红,油亮发光。
广德把五个妻子和一大帮仆人都用上了,但入味、入瓮等主要工序还是亲力亲为。班超发现这个广德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当得国王,也下得厨房,五个妻子相互配合默契,说说笑笑,似乎没有任何芥蒂。等到全羊烤成,往羊头系上红绸,羊嘴塞一把苜蓿,色香味全齐了,让仆人抬着绕场一周,把大家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广德这才不急不慢,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将肉切成条,一条配一个馕饼,由妻子们分送给众人。班超咬了一口,感觉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酥馨可口,便由衷地给广德竖起大拇指。大家也都把拇指竖起来,齐声送上一个大大的赞。
正当宾主大快朵颐之时,高子陵带人抬着几罐烧酒过来了,说如此美食,怎能没有酒呢! 于是就摆上酒具,大家痛饮起来。高子陵建议班超就在于阗住下,这地方远离匈奴,近靠汉羌,只要城坚粮足,不怕匈奴来犯。他和班超俩人一块儿帮着广德,没准能在此建设一个世外桃源。于阗王府比较简单,官员也不多,不像汉廷朝堂那么复杂,钩心斗角,关键是广德还能听取他们的建议,下一步可将学堂建起来,教授汉字。这里没有文字,只有几个简单的塞族符号,生活经验没法记录,仅靠口口相传,难免挂一漏万,不利于社会发展。
班超深以为然,觉得广德招了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才,高子陵也找到了施展抱负的用武之地,俩人配合,定能使于阗的社会经济获得较快的发展。但是他与高子陵身份不同,高子陵是广德请来的高人,闲云野鹤;他是汉朝的符号,职务决定作用,脱了汉使这套衣服,什么也不是,所以他不能久居于阗,他要去抗击匈奴的前线,有他在疏勒顶着,于阗就是安全的。
广德看俩人谈得热火,赶过来敬酒,三人席地围成小圈,交流想法。班超用树枝在地上画图,分析西域的敌我态势,指出不拔掉龟兹这颗钉子,西域难言永久太平。是时,广德的妻子们已经找来了乐手和一帮姑娘,吹拉弹唱,跳起舞来,一个个去拉班超的队员,田虑、白狐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其他人会不会都被拉起来胡乱扭着。广德的妻子躬身请班超也一起跳,班超不会,连忙推辞。广德说:“这有什么会不会的,跟着鼓点蹦跶就行。”说完就和高子陵一起,连拉带拽,将班超也推入人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多时就不踩别人的脚了。
广德的妻子叫白狐对班超说:“听说班司马娶了疏勒公主,我家公主已经嫁人,你看这些姑娘可有中意的,于阗王可以给她一个公主身份,马上拜堂成亲。”班超踹了白狐一脚,说:“老子在疏勒那边已经很麻烦了,你要害死老子呀!”白狐龇牙咧嘴,说:“王妃的意思是男人的妻子越多说明本事越大,越让人家看着眼红,妻子也觉得脸上有光,你才有一个算不得什么!”
这西域还真是别有洞天,确实不同关内汉俗。班超笑笑,说于阗不是使团久居之地,女人他就不要了。白狐说:“你不要是你不要,弟兄们可都旱了好久了,不给润滑润滑,会出人命的!”班超沉吟一会儿,跟大家约法一条:“窑子可以去逛,不得祸害良家女子!”就在大家高兴起哄的时候,班超突然觉得使团的任务艰难,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大家要在西域待着,不会说当地话没法与人沟通,也不知道当地的风俗讲究,啥事情都靠翻译,肯定是不行的!
班超临时起意,也叫头脑风暴,又加了一条约法:到了疏勒都开始学塞语,一天一句话,学得好的奖励,学不会不让吃饭睡觉!有人畏难,嚷嚷着学不会。班超毫不客气,说:“白狐为啥能干许多谁都干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他哪儿的话都懂,到啥地方说啥地方的话,能交朋友。米夏为啥能学会汉语,就是因为她想和汉人好,跟我过日子。为啥人家西域人能学会汉语,咱们就学不会塞语呢?我看关键是想不想、愿不愿的问题,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强制执行。”
半个月之后,班超带着他的汉使团又到了疏勒城外。早有放哨的快马加鞭,到盘橐城下报告。田虑获此喜讯,一面派人禀告疏勒王,一面叫人放下吊桥,出城迎接。他在安葬了岳父后,就被疏勒王忠强留下任命为都尉,接替黎弇带领将士守护城池。这会儿见了班超,抱住紫骝马头先流了一会儿泪,才在董健、霍延几个的劝说下,领着大家进城。忠和一帮官员已等在城门口,见了班超,真是喜出望外,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了许多翁婿至亲的话,还说一听到消息就派人到乡下去接米夏了。班超谢过疏勒王,同官员们一一行过礼,安顿大家住下,就听田虑汇报分别后的军情。
事情还真不简单。汉使离开几天后,匈奴人就带着尉头的军队,策反了疏勒北部与尉头国接壤的几个部落,把他们并入了尉头国。匈奴人还唆使姑墨和尉头人前来城头挑衅,被田虑杀了一阵,留下一百多具尸体跑了。田虑也不敢远追,只能退城防御。因为有了部族的叛变,城内人心不稳,军队一出动,城内就会空虚,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前几天兜题又来招降,说只要归顺匈奴,他来监国,忠还继续做国王。忠说投降事大,需要与国人商量,打发了兜题,然后就按照班超前时全民动员的方法,叫田虑严加防守,随时准备还击匈奴来犯。
听了田虑的汇报,班超非常气愤:“兜题这只匈奴狗,王八蛋!老子真是把他放错了,我这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捣乱,还真让黎弇给说对了。可怜那位老哥,也是过于忠烈,要是不死,本司马这次回来,大家还可一起御敌呢!”想到黎弇的死劝,班超立马就想去看他。田虑领着他来到城西的一块墓地,那里有一个新的坟堆。班超恭敬地向这位忠烈的前辈献上鲜花,敬了奠酒。田虑的妻子及其兄弟听说了,也一起来到坟地,还有一些亲戚朋友,纷纷赶来祭奠。他们哭着请求班超再也别走了,要是再走,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步都尉的后尘。班超被大家的信任深深感动,在黎弇的墓前发誓:“打不垮匈奴绝不离开!”回到盘橐城后,他就给队员们开会,说小小尉头,也敢侵略疏勒,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个事不能忍!
汉使团的弟兄没有孬种,看班超已经下定了决心,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与敌人干一场。但是,班超也深知形势比较严峻,匈奴的威胁本来一直就在,眼下朝廷放弃西域,大气候对抵抗匈奴非常不利,周围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不背叛就是好的,要想借兵主动出击恐怕不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疏勒王,商量将军队驻扎在城外的两大营,由他和忠各指挥一营,田虑跟随忠,并把霍延派去协助,尽量设法与敌人在城外交战,减少战争对居民生活的影响。忠说:“打仗的事我不懂,你说咋办就咋办。”这样他们坚持了一年多,先后打退兜题十几次的进攻。兜题一看疏勒城久攻不下,也就和他的匈奴监军一起,带着部队撤退了。
战争这个怪物,给人类带来的绝对是灾难。但是经历战争的人们,却可以在战争中成长,逐步驾驭战争,并想法结束战争。结束战争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谈判,一个还是战争。有时候两种办法也可以交替运用。消停了一个多月后,班超让忠派了一个使臣,到尉头去向兜题交涉,只要尉头交还所占地盘,双方可以休兵。实际上是试探一下尉头的虚实,看他们还想耍什么花招。
兜题现在是尉头的监国侯,实际上是尉头的太上皇,尉头王什么都得听他的。他对使臣说,交还是不可能的,但是尉头可以保证,在一年之内不再进攻疏勒。班超分析,尉头远道攻了一年,来回折腾,消耗得差不多了,需要休整;而疏勒守了一年,未伤筋骨,却是越战越勇。他决定来个反击,你不打我了,我去打你!
在这个汉军司马的记忆里,父亲的书稿里对尉头国的描述是:户三百,口二千三百,兵八百,东至乌垒城四百一十里,南与疏勒接,山道不通,田蓄水草,居无定所,衣服与乌孙类。白狐说:“尉头是游牧民族不假,但已故老爷子的数据肯定不准确。尉头最东端到乌垒城也有八九百里,最南端到疏勒也有四百多里,冬春王治尉头谷,夏秋随水草移动,人口有近三千,我去过多次,有一次还住过两个多月,还同国王一起登过黑白山。如果长官同意,我可以去侦察一趟,摸摸尉头大营眼下的确切位置。”班超问他需要带几个人,白狐眼珠一转,说他一个人去就行,尉头小国,人多见钱眼开,多带点儿钱就行,人多没有用!班超笑骂:“你咋和我一个德行呢!”
打尉头是件大事,需要军队出师,必须和疏勒王好好沟通。忠开始有点儿犹豫,说:“疏勒军队没外出打过仗,能行吗?”班超说:“天底下没有行的军队,也没有不行的军队,关键在于将领有没有胆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忠才勉强同意,又埋怨班超:“这一年多来尽忙了军务,也没好好陪陪妻子,米夏嘛,肚子有一点儿大了。”班超诚恳地向老丈人道歉,承诺打完这一仗,一定好好陪米夏。
米夏的肚子是大了,但不是因为生气。他们俩的第一个孩子由于妊娠后期精神紧张,生下来是个死胎。第二胎怀上后,米夏一直很小心,眼下肚子已经很大了,皮肤绷得紧紧的,昨晚让他摸了半夜,亲热时还担心压着。忠看班超态度很好,就叫班超直接找田虑,说:“田虑虽然是疏勒都尉,也是你的部下,你叫他干啥,下命令就行了,打仗的事我也确实不懂。”
田虑这个人对当官没有多少兴趣,他觉得自己论勇敢打仗还行,要管理近四千人的队伍,既有骑兵又有步兵,既要布防又要练兵,他还真是吃力。建议班超与忠谈一谈,让董健来当这个都尉。董健把头一扭,胳膊一扬,不干。他认为人家为当官都能挤破头,田虑捡了个便宜当上了就好好珍惜,天底下哪有让官的,他就是接受了也让人瞧不起,坚决不干!
班超理解田虑责任重大,扛了一年重担,累了,想哄着董健上磨的心情。田虑和董健私交太好了,他可以不信自己,但绝不会不信董健。但这个时候换人还真是没道理,就劝田虑先干着,说过去这一年多干得也不错嘛,谁也不是从娘胎里爬出来就啥都会,只是今后需要帮忙的,只管喊董健去。重要的是得尽快培养当地能担大任的将吏,把驻防的任务交给他们。班超觉得他这支高度机动的部队,少了谁都觉得缺一块。眼下急迫的是得先商量一下,留多少人守城,去多少人打尉头,这一仗必须打出威风来!
要想走坦途,先得搬石头。田虑请求先平了北部的叛乱,为收拾尉头扫平障碍。班超让董健协助他,带五百骑兵出行。这兄弟俩不到十天,就顺利归来,带回几个部落的首领和五十多个为恶骨干,请示如何处置。班超颇为满意,说田虑这次的身份是疏勒国都尉,应该向疏勒王请示。田虑吐了吐舌头,又去见忠。忠恨不得将那些叛乱分子全部剁成肉泥,以解心头之恨。班超理解忠的感受,唯觉如此处理过于简单,不能体现宽严相济的法度,也不能彰显教育归化的仁义,但是这件事他既然让忠来处理了,就不便直接干预。于是班超找辅国侯也森,让他从中斡旋,按照罪恶轻重分别处置,更能获得人心。
也森倒是会说,拿忠以前行医打比方,总要按照病情轻重下药。忠遂让也森和廷尉等几人组成审判庭,将部落首领和主要随从判了绞刑,剩下的下狱。公开宣判那天,动员了全城的老百姓都来观看叛徒的下场,对心怀不轨的人形成高压威慑。行刑之后,枭首城门,果然人心渐趋平静,一切商事农事,也都很快恢复了正常。
过了十来天,白狐回来了,基本摸清了尉头的情况。最近尉头的人和牲口都已经移到最暖和的葱岭河北岸,兜题的大营就扎在黑白山脚下,距离疏勒四百五十里,快马大概走两天的路程。这黑白山是两座拔地四五十丈的山头,相距五里多远,由中间的缓坡地带相连,远看像一轮倒置的月亮;东边的山头叫白山,脊上的石头以白色为主,据说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其山势平滑,向东北慢慢伸展,最后散开在缓坡草原;西边的山头叫黑山,顶部的石头以黑色为主,也有各种颜色的彩石,据说是离月亮较近的缘故,其山势嵯峨,向西北延绵几百里直达天山冰川,山体内有自然水系,所以山顶的石缝里有细水流出,水质甘洌,当地人视为“天水”。
“天水”顺山石而下,在脚下聚成一个小潭,然后慢慢流出,冲出一条两步宽的小溪,汇入谷底的日月河。日月河是一条季节河,沿黑山自西北而来,向南汇入葱岭河,不下雨的时候,河水连膝盖都没不了。由于这里坡缓向阳,几天之间春草葳蕤,所以是尉头春夏之交的重要牧场。有三十多个匈奴骑兵也在这里,名义上是监国,实际上是督促其出兵疏勒。
匈奴稔熟以夷制夷的方略,准备让尉头先打一阵,消耗疏勒,然后由住在温宿的姑墨骑兵发起第二波攻击。但是尉头王要求打下疏勒后分一半土地,匈奴不同意,双方讨价还价,一时没有结果。这个时候闻知疏勒收复了叛变的部落,匈奴人认为是尉头贻误了战机,对尉头王很不满意。有个匈奴军官酒后又强睡了尉头王的女人,尉头王要匈奴军官拿自己的女人来给他睡一次扯平,那个匈奴军官在他人的劝说下到龟兹去接自己的女人,偏又碰上另一个军官趁他不在鸠占鹊巢,情急之下上去一刀割断奸夫脖子,才知道人家比自己官大。之后被关了几天,蔫头耷脑回到尉头。
尉头王以为匈奴军官编故事欺骗自己,硬是不依不饶,匈奴军官性起,又一刀结果了尉头王。那帮监国的官吏干脆立了任疏勒监国侯的兜题为王,打算打下疏勒后两国合并,还以兜题为王。兜题受此愿景鼓舞,眼下正在扩兵买马,蠢蠢欲动,队伍已经扩到一千二百人。但是尉头王的弟弟哈力和两个堂弟暗地不服,正在私下联络党羽,准备刺杀兜题。白狐已与其秘密接触,把带去的钱大都给了他们,让其阵前倒戈;答应给长官建议,打败兜题后让哈力为王;他们大概能控制五六百人。
班超听得高兴,心里把白狐喜欢得不行,却故意说:“你小子越来越胆大了,都敢替本司马做主了!”见白狐不争辩,又接着说:“你还建议啥嘛,直接承诺人家不更好?”白狐眼皮一翻,把头一扭,说:“那你还不把我活剐了!”在这三十多人的队伍中,也只有他敢这么随便同班超说话。班超说:“你这老狐狸,做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本司马都不知道该怎么表扬你了。说说,这次出去又祸害了几个女人?”白狐委屈得几乎掉泪,说:“你这次可真是冤枉人了!”
白狐还真是冤枉,晚上约了霍延到田虑家里喝酒。田虑的房子离班超不远,也在盘橐城后面。田虑的老婆正在怀娃,身子不自在,勉强煮了一锅羊肉,洗了一捆大葱,凉拌了一盘胡萝卜丝,炒了一盘胡豆,算是下酒菜,就回里屋休息去了,任他们仨兄弟海饮慢聊。几盏烧辣的酒下肚,白狐就将心事掏出来了。原来白狐在尉头有一个相好的,以前在匈奴时好上的,这次过去,在草场上找着了。当地风俗不禁止女人与多名男子发生关系,兄弟几个共妻的也有,与外人共妻的也有,哪个男人进帐,只要在毡房外面插上马鞭提醒,另外的男人就会自觉退避。
这次白狐进去,又给了金钱,那女人自是喜不自禁,当下抱成一团,翻云覆雨,变着法子亲密。正在酣畅淋漓之时,白狐背上挨了一鞭子,扭头一看,是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不知何时闯进来的。女人慌乱中穿上衣服,对白狐说是她儿子,突然又大叫一声,两眼在白狐和儿子的脸上轮番看,看着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人喜极而悲,扯起白狐就往外推,出了毡房拔下鞭子扔给白狐,说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因为她这儿子已经有一个爹认领,这个人正在兜题的军队里当个小官,要是看见白狐,肯定会杀了他。因为傻子都能看出白狐才是儿子真正的父亲,错认别人的种为自己的儿子,这个是会被人笑话的。
白狐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儿子,一时还不能适应,想笑笑不出,想要抱抱儿子,那小子又很抗拒,手里的马鞭又扬起来,还要抽他。女人不由分说将白狐推上马,接过儿子手中的鞭子,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就把他撵走了。他因为惦记着去见尉头王,把这事暂时放下了。在草原上跑了十几天,待到摸清尉头王被杀,他的兄弟准备起事,约定了联络暗号,准备启程返回时,却碰上兜题来了,一群人马直接拥到毡房门口。白狐走是走不脱了,慌乱中藏在一堆杂物后面,听兜题承诺,说自己当了合并后的大疏勒国王后,尉头会划为三个部落,由哈力领最大的一部,两个堂弟各领一部。幸亏白狐事先赠了很多钱,三兄弟虚与委蛇,仍然愿意共赴白狐之约,趁天黑后在草地上篝火烧烤之机,掩护白狐撤走了。
“好事,等拿下尉头,把儿子给你接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班超进来了,听到白狐的故事,安慰了几句,又说白狐还为长苗的事犯愁,也不合他的性格呀!白狐说:“还是像司马一样娶个妻子踏实,一次性花钱,一辈子使用,还知冷知热,为你烧火做饭,延续香火;不像嫖妓,那涂脂抹粉的笑脸,都是装出来的,一次一次钱花了,完事就催咱离开,人家好接下一个,咱回到房子还是冰锅冷灶。”霍延说:“白狐说的倒是大实话,可是有妻子不在身边,急得想要上墙,有几个钱又想给妻子省着,也跟没有一样,还不如你老白风流快活!”
霍延这话本来是和白狐说笑,但在班超听来却很是刺耳,他觉得这些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长期抛家离舍,确实不是个办法。朝廷的法令是不许将士接家眷出来,也不许官吏娶外邦女人,防的都是叛变。西域归汉后,当然可以与关内通婚,但西域要还在匈奴手里,像他和田虑这样娶了西域女人的是要被处斩的。眼下这个界限比较含糊,不能上奏朝廷惹是生非,他不能明着倡导属下娶当地女子,可谁要娶,他还是很高兴的。
民族融合,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血。两个民族的血都流到一起了,哪里还分得出你我,就像甜水泉的韩老丈和那几家,就是有点儿芥蒂,矛盾也是家长里短,不会从心里生分。再说带兵的人不能光图自己安逸,也要体恤底下人的感受。眼下只有尽快收复龟兹这个匈奴势力最大的城池,打通天山北路,才好引军还乡,让妻子孩子在关内的兄弟们,尽快合家团聚。
田虑的妻子从里屋出来了,略显憔悴的脸上挂着尴尬,向班超行了礼,说:“不知司马要来,也没多准备些菜。”班超知道眼下蔬菜还没下来,说:“这就不错了,哪还要什么别的菜!”主人纯粹是客气,他也不落座,只喝了一盏,就说:“弟妹有身子,大家也别叨扰了,咱们到外面转转去。”出门后又喊上董健、甘英和祭参,顺着护城河转到河边,每人找一块石头坐下,在潺潺流水和咕咕蛙鸣中开起了军事会议。
班超说咱们准备打尉头,尉头也准备打咱们,大家说说是咱们按原计划打他去,还是改变一下等他来打,或者半路设伏?讨论的结果是原计划不变,主动进攻,长途奔袭,不能在自己门口打仗,要在尉头的地盘上消灭兜题的有生力量,顺便安抚民众,扶立新王,宣达大汉雄威。其实班超也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喜欢让部下各抒己见,在讨论中统一认识,丰富和充实方案,激发大家的斗志。
汉军司马发现自己部下的脾气想法越来越像他,当即决定,明天准备,后天出发,根据白狐提供的地形走向,两天运动到尉头大营附近。董健为东路指挥,领一千骑兵绕道北边,运动到尉头大营东面的白山上;霍延为西路指挥,领一千骑兵运动到尉头大营西边的黑山上;祭参领一百骑兵押运粮草;甘英率五百骑兵随中军在正北山谷扎营,多竖旗帜;白狐负责联络尉头王的兄弟。第五天黎明发动猛烈攻势,东西夹击,速战速决。田虑在家守城,也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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