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传-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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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咋能让人家悄没声地走呢?”

    班超一听康居骑兵撤回去了,多少有些心乱,埋怨白狐不挽留人家,刚用完人就打发了。白狐脖子一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康居人该干的都干了,该拿的也拿了,这南城外又没有草场,都是农田,这个季节的马又不喜欢吃干草,一万多匹马再留一天,城外的稻田就都啃光了。班超这才松一口气,觉得如此也好,但人家远道而来,是自己请来的客人,帮了大家一把,一觚酒还是要喝的,就吩咐白狐快马去追,不管多远一定要追上。他让成大临时找一些熟食装车,酒坛子有多少带多少,准备停当就带领霍延、田虑和成大一行人等,随后赶了过去。

    其时康居马队已经到了白水之滨,过了河就离温宿草原不远了。康居统领没想到班超专门追过来送行,很是感激,张开双臂拥抱了班超,说:“你给了兄弟那么多金钱,咱们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今后有什么事尽管让白狐来说。”班超让统领转告康居王,娶汉室美女和亲的事,他会积极向朝廷禀报,因为选人需要时间,请他不要着急,“好肉不怕煮,好酒不怕藏呢!”康居小王爷很惊讶,班超竟然能说出他们草原的谚语,那亲近感自然是更增加了几分。他倾身向前,手抚左胸,行了个告别礼,一再邀请班超到康居草原去喝酒,还说草原的女人味道是很特别的。

    回去的路上,白狐问班超什么时候学的康居谚语,班超说:“谁知道是哪天学的,反正来西域这几年,我是有机会就搜集民俗谚语,有一些记住了,也有一些弄混了,只要肚子里有,随口就说出来了。不过大家今后不仅要学塞语,还要学好。仔细区分各地塞语的不同,比如温宿姑墨一带的口语就比疏勒轻一些,大家要是都能达到你白狐的水平,到哪里说哪里话,上哪架山上唱哪家歌,就都没白来西域一场。”一番话说得白狐乐呵呵的。

    借着信马由缰的机会,成大向班超讨教,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个国王该咋烧呢?班超笑而不语,等到成大问得紧了,才说:“前晌的《约法三章》就很好。姑墨被奴役的时间长了,匈奴人、龟兹人采取的是杀鸡取卵的办法,只顾征税,不管官员咋整,没有章法,社会风气坏了,更主要的是人心乱了,人们没有敬畏,所以大家都胡来,甚至恣意妄为。按说乱世用重典,一段时期的严刑峻法是需要的,要给民众灌输规矩的概念,让大家自觉遵守规矩,啥事能干,啥事不能干,干了就要对后果负责。等规矩建立起来,社会稳定过来,那还是要宽怀为上,大力发展生产,搞活经济。老百姓富裕了,日子过好了,自然就太平了。”

    俩人侃侃而谈,路过一片胡麻地,麻秆已经高约一尺,阳光下有些发蔫。地头的一棵榆树下,一位白发老人坐着打瞌睡,一头花白奶牛,在他们不远处悠闲地吃着胡麻苗。班超不忍,在马上提醒了一句。老者愣了一下起来,尽管身体佝偻,腰无论如何也挺不直,步子却出奇地矫健,几步就迈到奶牛跟前,气急败坏地骂道:“早上刚给你配了种,就高人一等啦!你又不是啬夫,能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吗?”那奶牛被他抽了一鞭,不知何故给卧下了,老头更是气恼,骂说:“你又不是廷尉,能走到谁家睡谁家吗?起来!”成大早已憋不住,笑说:“这哪里是骂牛,明显是对社会不满嘛!”他下马同老者打招呼,那老者却牵上奶牛走了。

    班超也笑了,觉得老百姓怨气不浅。到了城边,顺吊桥进去,看见马弥的首级挂在城墙上,底下有官员在向居民宣传《约法三章》。来的人并不多,看起来一个个面无表情,反应冷漠。也有人在大声议论:“说是减税,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说以前汉朝统治的时候,税是不多,慢慢地,那种日子就远了,每一次新王上来,都说要让大家过好日子,可是好日子谁见过?减税,减税,税是越减越多,今天减了这个,明天又加上那个,家里的牛都被牵走了,还不是糊弄百姓!”

    成大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要解释几句,被班超阻止了。直到进了王宫,班超才说道:“刚才咱们悄悄进来,没有人知道咱们是谁,才说的真话,这些话平时你是不容易听到的。你现在是姑墨国王了,不再是疏勒都尉,要有大胸怀,来日方长呢!老百姓一般不听你咋说,他们要看你咋做。眼下还是战争状态,咱们还要把主要精力放在防备龟兹的报复上。”

    但是这次班超失算了。等了十来天,龟兹人并没来寻仇报复,备战的军队也就疲了。好在班超有后手,事情也好收场。在释放龟兹俘虏的时候,他让田虑带了两个人混在里面,拿着财宝,按白狐的指点去找一个珠宝商人,说是从大宛来的仇家,追杀白狐。那个珠宝商人一听是找白狐就关了店门,说:“我与白狐多年不来往了,听说白狐已经投奔了汉朝的班超,眼下人可能在姑墨。前些天汉使带领多国联军占领了姑墨,龟兹在这次交战中损失了三千骑兵,龟兹王尤利多心疼得不行,可最后还是认栽了。你们与白狐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追杀不成?”

    田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白狐抢了他的女人,还烧了他的毡房。珠宝商给大家斟上奶茶,笑说:“男人争女人,也不算怪事,我那朋友就有这毛病,见了漂亮女人就腿软,走都走不动,钱都花在女人上了。朋友,其实女人算什么,那就是个玩物,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犯不着为女人弄出人命。要不我在龟兹给你找一个,替白狐送给你行不行?”田虑摇头,说自己的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气,每到晚上就香气袭人,迷得人就想抱上亲,岂是别的女人能代替的?

    这田虑也真是能胡编,把个珠宝商听得五迷三道,瞪大了眼睛,涎水都流出来了。心想如此尤物,咋不让我遇上呢,难怪白狐被人追杀。珠宝商让他找兜题问个究竟,因为前不久兜题见过白狐。田虑一听珠宝商认识兜题,更加来了兴趣,毕竟兜题是龟兹王身边的要人,了解的情况可能比商人更多一些。他马上捧出财宝,求商人指点。珠宝商倒是不迷财,说他与白狐朋友一场,不能挣加害朋友的钱,还央求田虑要回自己的女人后,放过白狐。田虑按照珠宝商的指点,夜里潜入兜题家,拆窗入户,把兜题从老婆身上扒开,又用刀尖在兜题前胸削下几根黑毛,问兜题能不能搬动龟兹王发兵姑墨决战,联军几万人在城头等着。

    兜题第二次落入田虑之手,已经没有上一次那么恐惧,也估摸着汉军不为杀他,专为情报,就说他几次的好事都让汉使给搅黄了,现在只在王府挂个闲差,没有实权;眼下北匈奴在东边与汉军纠缠,一时难以顾及西域,龟兹王知道姑墨南城易守难攻,没有内应不好对付,一时也就不想报复了。田虑再三核实,并劫了兜题的儿子,答应到姑墨后就放回来,怕的是兜题报官或者带人追杀。兜题也不担心儿子的安全,还要给他带钱路上用。田虑承诺来回路费全包,还给兜题留下一些钱,说是提供情报的酬劳,一下子把兜题弄蒙了。

    听了田虑的汇报,班超决定马上罢兵。几国大军住在城外,给养就是个大问题。不打仗的兵闲来无事,动辄还闹出些小乱子来,有的甚至到周边村庄抢掠,祸害百姓。他召集各国带队将领开会,将战马、兵器等战利品酌情分给各家,在城外举行了盛大的班师仪式,杀了一百头牛,宰了一千只羊,出尽城内藏酒,让大家尽兴而归。再由成大向各国带去谢表,带领大小官员给联军送行,也算功德圆满。疏勒的军队交给副都尉潘辰和坎垦,汉使团大部分人员由田虑率领,一并回去。成大异地为王,心里还是有点儿忐忑,请求霍延暂留做督军,协助整训军队,甘英为王府顾问,帮助处理公务;又请留下五百名疏勒步兵协防。

    班超全部答应,说自己也要逗留一段时间,给他壮壮胆,还提议祭参去一趟于阗,请高子陵来姑墨,帮着建章立制。姑墨国风气坏了,民心散了,乱七八糟,百废待兴,非有高人妙策不行。成大也曾听过高子陵的故事,知道他帮助广德在于阗弄得风生水起,市场繁荣,社会稳定,对班超的提议十分赞同。只有董健,拄着大刀站在班超跟前,嘴噘得老高,说他要保护司马,司马不回疏勒,他也不回疏勒。班超本来安排他与那些伤员一起回去,好让医官照顾,见董健挽起裤腿给他看,腿上的伤口已经长住了,也就随他留下,霍延第一个表示欢迎。

    不久,廷尉有一个案子不能决断,禀报成大,成大也不好裁处,请教班超,适逢高子陵已经到来,干脆约上一起听听。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小蟊贼,去一户人家偷牛,翻墙上房,从房顶的缝隙看见屋里还有亮光,怕惊动主人,就趴在屋顶往里边窥视。适逢小两口亲热,诱发蟊贼强烈的偷窥欲。缝隙太小,毛贼用手一点儿一点儿扒拉大,不料,他扑通一声跌落下去,不偏不倚落在一个木凳上,疼得哇啦哇啦乱叫。主人小两口慌忙更衣辨视,发现是邻村蟊贼,惯盗乡邻,本想抄家伙猛揍,看其已经摔得不轻,也就不忍再打,直接抬出去扔到了路边。

    诡异的是蟊贼的家人得到消息,又把蟊贼抬到主人家里,要求主人看病疗伤,主人不愿意,复将蟊贼撂到路边。如此反复几次,蟊贼的家人就告到了衙门,要求主人看病,还要求支付蟊贼耽误工夫的钱,理由是主人应该知道屋顶不结实会摔伤人,盖房时还苫了那么薄的房顶,椽子小不说,椽子的间距又太大,要不然蟊贼不会摔落。即使滚落,主人家房子中间要不放那个木凳,也不会摔断脊梁。

    主人说自家房子顶薄木料小是因为家贫,自家又没请蟊贼上去,他夜入民宅意欲盗窃,就已经犯了《约法三章》,压坏了房顶更应该赔偿维修。廷尉认为蟊贼虽然有偷盗的主观意图,但没有实现偷牛的目的,主人家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无法认定盗窃行为,不能实行黥刑。虽然主人没有过错,房顶也被压塌了,但蟊贼确实是在主人家摔伤的,损失大过主人,所以建议主人适当给一些补偿,息事宁人。

    “简直是混账!”班超心里骂了一句,觉得小蟊贼固然可恶,廷尉也是对错不分。高子陵拉了他一把,问躺在地上的小蟊贼为什么爬到别人家房顶上,蟊贼说为偷牛,问为何要偷别人家的牛,答说自己家牛死了。高子陵冷笑几声,说:“别人脑袋丢了,是不是也可以来取你的?”他见蟊贼不语,转而问其父母和三个兄弟:“你们是不是仗着自己家人多才欺负事主?”高子陵再问:“庭外的胡杨树上有一窝喜鹊蛋,你敢不敢上去掏?”贼父说当然敢,掏了蛋能吃。高子陵再问:“要是一脚踩空摔死了找谁偿命?”贼父支吾了半天,说那就认了,总不能找喜鹊偿命。

    高子陵拍案而起,怒斥贼父:“你自己摔死不找喜鹊偿命,为何你儿子上房摔伤要找主人赔钱看病?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语。’你自己也知有羞耻,两口子关起门的勾当不愿让外人看见,为什么你儿子要偷窥别人隐私,难道人家就没有羞耻感吗?再者,养子不教,为父之过,你教化出品行不端的儿子,你首先就要替他受过!建议将贼父收监,施以黥刑,将蟊贼弃之荒野,让狼叼狗咬。这年纪轻轻不学好的东西,留着何用!”

    廷尉照着高子陵的话宣判,那家人这才慌了,一起跪下,哀求大人饶命。躺在地上的蟊贼也一骨碌翻身起来,说:“其实腰脊没断,就是有点儿疼,想讹点儿钱。以后再也不敢了!”班超气愤地离开了,高子陵也跟着离席。成大觉得廷尉是故意拿这个案子试探他,下令将其撤职查办,让勿雷兼任廷尉。后来勿雷将此案子重审,叫来许多居民旁听,最后判处蟊贼和他的父亲黥刑,送到煤窑下井,判令蟊贼的兄弟给事主赔礼道歉,维修房屋。事主家叫上邻居敲锣打鼓,给廷尉府送了一个大大的木牌匾,上书“公道”两个大字。

    廷尉府上下都觉着脸上有光,把牌匾端端正正挂在门头上。可是没过几天,牌匾就被人给偷了。气得勿雷直跺脚,一面命令底下的人严加追查,一面禀报成大。此事被高子陵知晓,劝成大不要查了,那是老百姓有气,说明还有冤案。高子陵建议尽快颁布新法,依法治国,对老百姓多施怀柔,经济发展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那些怨气自然就会消除许多。他为姑墨编纂的法典草案,是在他为于阗编纂的法典的基础上修订的,主要是对商鞅以来秦汉法典的移植,根据西域的情况做了增删,在于阗实行这几年,效果不错。

    班超已经看了高子陵的新法,认为非常好,建议成大颁布实行。同时实行大赦,对以前判处的罪犯,重新审理,凡有杀人抢劫重罪的,继续服刑;没有什么大危害的交保释放;确系冤案的,予以昭雪,让老百姓感到新王与以前的是不一样的,比先王好得多,仁义得多。成大最近一直忙于日常事务,光是各个衙门的奏章就够他看的,这时被班超提醒,立即召集官员审议,不日便颁行法典,审决冤狱,实行大赦。勿雷顶着压力昭雪了一桩冤案,在城里城外引起了很大轰动。

    案起一个军侯,看上了一家大户的庄园,非要强行贱买,人家不愿意,就收买了一帮混混到庄园去捣乱。庄园主家里也有护院的壮丁,两边厮打起来,军侯的人故意把带去的一个乞丐杀死,嫁祸主人,然后贿赂廷尉府的人,把主人全家的男人下狱,说是杀人要偿命,逼得女主人托关系往衙门里使钱;钱花光了,还没有结果,只好将庄园贱卖给军侯,这才由军侯出面保释了庄园主的家人;但庄园主的小儿子被定为“过失杀人罪”,至今还关在里面,而那个军侯,现在还在军营任职,逍遥法外,并未受到任何惩罚。

    这件案子审清后,给那军侯判了腰斩,将庄园交还给了主人。班超让甘英亲自到监狱监督放人,然后护送到家里,过了几天又同成大一起去慰问。庄园主感激涕零,围观的人群堵塞了庄园前后的道路,以至于勿雷身边维持秩序的狱吏都不够用,跑去都尉府求援。等到霍延带人赶来,班超和成大都盘腿坐在葡萄架下,吃馕饼喝奶茶,和居民谈地聊天。霍延耳语道:“你也不怕这里边有亡命之徒,出了事咋办?”班超笑着说:“老百姓是载舟之水,最善良了,只要当官的为他们办一丁点儿事,他都会记一辈子的。和自己的百姓在一起,能出什么事呢?”霍延又说:“齐黎来了,我已安排他住下。”班超正在嗑瓜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个混蛋,死有余辜,来了就来了,还要本司马迎接他不成?”

    班超早有所料。自从军队班师回到莎车,莎车王齐黎就忐忑不安,一刻也坐不住了。尽管都尉江瑟对出兵姑墨的事情汇报得轻描淡写,也很委婉,说是当时联军势大,要是莎车军队不配合就会被联军消灭,还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康居骑兵射杀俘虏的场面,和处死马弥的情景,把齐黎吓得往后一仰,直抽冷气。西域人常说,身体有病的人,四处乱求医;心里有鬼的人,做饭忘放米。齐黎不用做饭,但他在听官员汇报时动不动就走神,人家都说完了,就等着他做决断,他突然回过神来,然后又问个不停。有时他也会突然提出一两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匈奴会不会突然袭击莎车,汉朝的皇帝会不会催班超尽快卷铺盖卷之类的。

    齐黎一次又一次向江瑟询问战场的细节问题,好像要做一次战役总结似的。他也让人找了一些中高级军官,试图从这些人的嘴里得到和都尉不一样的情况。问来问去,他越发认定了自己的判断,就是班超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与姑墨人暗中勾结,要不然也不会派祭参来指导训练。他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都尉身上,还是出在密使身上,而现在追究泄密人既不明智,也没有意义。不管是谁出卖了他,他都已经成了班超的目标,这个动不动就提人头说事的汉军司马,迟早要找他算账的。

    这个莎车王经过反复权衡,决定主动出击,而主动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公开宣布与汉朝决裂,然后就等着与班超作战,但班超既然能将遥远的康居铁骑都调来,踏平姑墨,他再组织一次对莎车的围剿,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真的城破,也就剩下人亡了,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项。还有一个是杀掉匈奴籍的妻子,嫁祸于她,说与姑墨和匈奴的一切勾当都是妻子背着他干的,自己也蒙在鼓里。

    满腹狐疑的齐黎估计班超肯定会识破自己的把戏,但表面上总是说得过去。以班超目前的处境,也不会彻底翻脸,他这个国王的位子还是可以保住的。只是这个挂着王妃名号的妻子,这些年来与他耳鬓厮磨,床笫交欢,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也算于家有功,突然被人弄死也确实是冤枉。冤就冤枉吧,谁让她是匈奴人送来的呢?谁让她是自己同匈奴人联系的纽带呢?谁让她的丈夫现在遇到了坎儿,不把她牺牲了就过不去呢?有此三个理由,她似乎就不冤了。

    齐黎可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想好的事情很快就会付诸实施。这天晚上,他在王宫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久久难安。家人叫他,他就说些天上地下互不搭界的话,突然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往外吐白沫。内卫人员赶快抬到屋里,报知管事。管事叫来医官,医官忙活了半夜,也没查出什么病因,分析是宫里有魔鬼,要请巫师来驱魔。巫师一来,齐黎就示意其让身边的所有人员退下,并悄悄告诉他,王妃是魔鬼附身,今晚必须打死,不然会殃及王宫,殃及莎车全国。

    巫师遵旨办事,将齐黎头缠白布,放在榻上,盖上黄布单,周围挂上牛骨、铜铃、桃木棒、小刀小铲之类法器,然后招呼一帮妻妾进来排成队,口里偷偷含上松香粉,照着手中的火把三喷两喷,呼呼地燃出一团一团火苗,再端一碗凉水放在地上,弄两根小桃木棒放在水中。巫师在一个方向立住了,正对着王妃,嘴里念念有词,用一块黄布子呼扇呼扇抖几下,蒙住王妃的脸面,说魔鬼就附在她身上,已经被他用法网罩住了,招呼外面的卫士赶紧拖出去打。

    卫士当然是忠心可鉴,为了国王的健康什么事情都做。他们迅速将王妃拖到院子里,用桃木棍棒使劲捶打。可怜那匈奴女人原本无辜,因为错嫁了郎君,便做了齐黎的替罪羔羊,只留下一声声凄惨的哀叫。齐黎听到外面消停了,一下坐起来,扯掉白布缠头,咳嗽了两声。巫师马上跪地磕头,说魔鬼已经打死了,恭喜大王痊愈。齐黎故意问:“什么魔鬼,在哪里?”巫师说就在外面,大王跟我去看。

    巫师打着火把,照见地上血肉模糊的一团,那个昨晚还和齐黎搂抱共枕的女人,只一天便阴阳两隔,悄无声息躺在地上,也是悲惨。齐黎真心挤出几滴眼泪,哭丧着脸,大骂巫师混蛋,驱魔就驱魔,怎么能杀了王妃呢!骂着骂着,突然从卫士腰间抽出长刀,一刀割断了巫师的喉管。似乎还不解气,又下令把两个卫士捆绑下狱,谁让他们倒霉呢!

    借刀杀人又灭口,这场戏是演给王宫的人看的,包括齐黎自己的家人。他要让孩子知道王妃是被魔鬼附了身,被巫师驱魔致死的,并不是他的本意。都说“伴君如伴虎”,看来西域这些小国的国王们,也是嫔妃的老虎,哪天不高兴也是要吃人的。平时那些芙蓉帐里的恩爱,到了无情政客的世界,也是随时就会见鬼。

    齐黎虽然表演得伤心,却让亲信将尸体拖到隐秘地方,取了脑袋,装入木匣,然后找一团烂布疙瘩,权充头颅与尸体缠裹严实,草草下葬。他从坟地一回来,马上将国相且运和都尉江瑟叫来,说:“参加联军攻打姑墨,是莎车义不容辞的责任,以前都是王妃那个匈奴鞑子被魔鬼附身,祸乱宫中,害得本王没有亲自挂帅出征。这次人家疏勒出力最多,却只分了与莎车一样的战利品,司马大人明显是照顾莎车。咱们应该体谅司马大人的良苦用心,我要亲自把那些战马送给疏勒,再送一些粮草作为补偿,当面向司马大人贺捷,要不然本王的心里也过不去。”

    这一番话说得跟真的一样,都尉江瑟差不多都信了,相国且运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齐黎是吃错了药,还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只好唯唯诺诺,答应在齐黎和江瑟外出期间,打理好国政。回到家里,他那聪明的大脑袋一转,就觉得这里边有大名堂,联系到王妃和巫师莫名的死亡,八成是齐黎在演苦肉计,试图瞒天过海。他觉得有必要戳穿这个阴谋,就派了一个亲信扮作赶粮车的车夫,随齐黎到疏勒给女婿祭参送信,提醒汉使,千万不要相信豺狼的哀鸣。

    满腹心事的齐黎到了疏勒,把自己和匈奴王妃所生的大女儿送给了忠。忠对中原道家的养生学说有一定了解,看到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认为是采阴补阳的大宝,自然是高兴得难以自已,恨不得立马就入了洞房。他当夜就将齐黎父女请到庄园,以国礼接待,又令女管事将庄园的房子打扫干净,布置成新房,先将新妇安顿好,然后与齐黎登上观景台,观河把酒,赏月喝茶。

    忠的庄园建于去年。大门朝南,规模比两个盘橐城还要大,位置就在他家原来的土地上。北临吐曼河,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平畴,东面有几十户原住民,西面是一片树林,有沙枣,有小叶榆树,还有几株中原的国槐,环境还是很宜人的。庄园的房子错落有致,高矮不一,里边还围有花园,打了水井,盘了馕坑,盖了马厩,最里头还修了观河景的台子,四角立柱,上盖拱形穹顶,蓝白搭配,也算华美。庄园建成后,忠又有了新想法,想进一步将它扩建成新的王宫。

    齐黎是忠在庄园招待的第一位贵宾,席间他一再问班超的性格和爱好,拜托疏勒王一定要在班超面前为他美言,说他前期的不识时务全是魔鬼作怪。忠估计齐黎送他如此大礼,一定是有大事相求,既然现在说破,他是一定要帮的,就说班超除了打仗安民,学习语言,唯一的爱好是察访各地风俗,编为故事,都写了好几卷了;平时酒也喝得不多,也不亲近别的女人,所有的性事都在米夏身上,倒叫这丫头十分高兴。

    忠不大相信魑魅魍魉这些东西,暗忖齐黎贵为国王,已然知错,为了遮羞,借助魔鬼,忍痛割爱,杀了王妃,终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也就不好拆穿了。忠当夜抱着美人,把美人的身上齐齐吸吮了一遍,也不知是口水还是什么别的液体,统统咽到肚里,心里那个美呀,任是什么言语都难以比喻。过了几天,班勇一周岁生日到了。忠想班超对这个孩子十分疼爱,肯定会回来给儿子过生日的。

    到了孩子过周岁这天,王府上下准备得很隆重,田虑等人都凑了份子,在汉使餐厅里喝喜酒。齐黎也送了礼物,还说班勇的眉眼像米夏公主,鼻子和嘴像父亲。可是闹腾了一天,孩子的父亲到晚上还没回来,气得忠直翻白眼,埋怨班超也拿公事太认真,自己家儿子都不管了。这样一来,齐黎就着了急,一味瞎等下去啥时是个头?班超几个月不回来,难不成要等几个月?可是就此折返回去,不是白来了一趟?他想来想去,决定不能半途而废,干脆直接上姑墨一趟,兹事体大,也就不能计较路途的艰辛了。

    几天前已接到祭参快报的班超,决定冷淡齐黎,当天并没有见他,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找了个托词拒见。齐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驿馆来回踱步。匣子里的人头虽然裹了好几层羊皮,还是臭味外散,招得绿头大蝇子叮得一堆一堆。齐黎突然后悔来姑墨了,因为疏勒王的好话还没说,他与班超中间缺个搭桥的,就这样贸然来见,没准是没事找事。他也后悔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的女儿,送了忠那个老狐狸,让他白捡了一个大便宜。其实他还不如送给班超更直接,班超人在姑墨,米夏又不在身边,哪有见了美色不动心的?即使像忠说的班超不近女色,那也有理不打送礼客,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拿他严办了。

    齐黎觉得这次很可能弄巧成拙,现在是覆水难收,羊羔子进了狼窝,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试图想象忠在被窝里同他女儿亲热的场景,恶心得直想吐。他估摸着自己凶多吉少,担心还能否顺利回到莎车,以至于眼皮红肿,嘴角上燎起好几个水泡。好不容易熬到第四天天亮,才见班超让人牵马来接,与成大、高子陵等人和他的几个部下,一起去“天山第一峰”观光。齐黎这才意识到死不了了,赶紧洗漱一下,远远看见班超一行,慌忙滚下马跪拜,口称“有罪之王”。

    有罪是真的,并不能因为跪拜就减轻,但还不是和这个罪人算总账的时候。班超端坐在马上,故作惊讶,说:“莎车王怎能行如此大礼呢?本司马可是消受不起!不知你大驾光临,未能出门远迎,你来这两天,也忙得屁打脚后跟,没顾上去看你,真是抱歉!”说着,双手抱拳,挥了两下。齐黎的脑子里迅速闪出一个判断:这班超城府够深的,他明明是厌恶至极,恨不能一刀宰了我,却不动声色,故作客气,分明是笑里藏刀。但他也装得受宠若惊,起身跑到班超马前,说:“我是专门来向司马大人请罪的,有要事与司马说。”

    班超似无任何不快,反说道:“今天放假,莎车王赶快上马吧,咱们一起到托木尔峰看冰川,算是给你接风。一路还要飞马疾驰呢,看莎车王能不能跟上!”说完,他躬下身子,双腿一夹,那匹紫骝马就飞跑起来,后蹄刨起的沙土,正好打在齐黎的腹部。霍延、白狐紧紧相随,一黑一白两匹马并头齐驱。成大的马术也不错,迅速跟了上去。只把齐黎和高子陵落在后面,祭参就和他们一拨儿殿后。

    托木尔峰是天山的最高峰,位于姑墨南城西北,离城一百多里。这里重峦叠嶂,奇峰突起,阳坡黑石嵯峨,阴坡松林叠翠,常年白雪皑皑,云缠雾绕,夏季特别壮美。山峰主要有五条山脊,即西山脊、东山脊、西南山脊、东南山脊和北山脊。北山脊以北是天山山脉的第二高峰——汗腾格里峰,两峰之间距离约有四十里。在这五座山脊之间和周围,遍布着五六百条冰川,众多冰川交错搭接,或断或连,远远望去,好似一条条玉龙,飞舞在离天最近的空中。阳光映照之下,时有七彩光束反射,光耀夺目,十分绮丽。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玉龙吐珠,为天山南北提供了最重要的水源,那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从山间喷流出去,滋润着山外广袤的草场和农田。

    从山脚的木扎尔特山口进去,就是白狐几度来往的夏特古道。古道北头就是乌孙了。成大提前安排了王府人员张罗,在一户牧民的毡房里就餐。大火炖煮的羊肉,撒上一点儿葱花和盐末,又鲜又香,一点儿也不膻。刚挤的马奶,香甜中带有浓郁的酸味,第一口要捏着鼻子喝,可是第二口就顺当多了。班超这个人在社会底层待的时间比较长,口很糙,什么食物都能很快适应,手抓羊肉的吃相,甚至比成大还地道,让高子陵十分惊奇。

    爬山的时候,向导给每人发了一根拐杖,一身棉衣,说越往上越冷。山顶肯定是上不去的,能上到半山腰就可看到冰川。大家兴致很高,尤其是在平原长大和生活的人。但登山是项体力消耗很大的活动,看着不高的山顶,爬了半天似乎还是那么远。好不容易来到山腰,看见冰川的壮丽,眼前尽是七彩之光,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束束射向辽远的高天,或闪,或转,或交相辉映,大约是通向了仙人的境界。人在沾点儿仙气的时候,脑洞尽是美妙的元素,心胸豁然开朗,仿佛心中能装载的事情更多了。班超心想,洛阳皇宫里高贵尊大的皇帝,虽然富有天下,哪里能见到如此奇妙的景致!

    就在人们赏景的时候,祭参无意中发现了一株阔叶草,长有一尺的茎,茎头开了一朵黄色的花,样子有点儿像水莲,一层一层,花蕊和花萼都是紫色的,很是鲜艳。向导说是雪莲,当地牧民碰上了就采来煮茶喝,驱寒的作用还是不错的。班超听了,想起母亲的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就想采一些捎回去给老人家治病。可是大家找了半天,再也没找出第二棵,也只好作罢。向导说雪莲一般长在阴坡有草处,长在阳坡的极为少见,今天碰上已经是很大的运气了。正议论着,山间起了云,白雾缭绕,在人的身边缠来绕去,十几步之外就只能看见上半身。高子陵感叹,这里的云雾简直和他家乡的楚山有一拼,只是没有竹海而已,与戈壁绿洲的干热简直判若两个世界。

    大家都是第一次爬天山,好奇,新鲜,围着向导问长问短。班超的心情很好,随性与大家闲聊。又往上爬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气短,想靠在石头上休息一会儿,就见刚才还挂在头顶的太阳,已不知何时藏到云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阵冷风袭来,霎时乌云盖顶,不一会儿竟然下起大雪来,甚至还夹着冰雹。班超和祭参来自京都,见到此情此景都有点儿兴奋。高子陵来自江南,看见天山六月飞雪更是喜不自禁,无奈冷风刮脸的刺痛,逼得大家不得不把衣领提起来,裹住脸面,跟着向导赶紧下山,怕一会儿雪厚了下不去,跌跌撞撞已属难免。

    一群年纪不轻的爬山者,艰难地下到山脚,虽然也是阴天,只是飘了几片雪花。草地上的羊群马群,该吃草还是吃草,该撒欢还在撒欢。到了夜里,竟然风清天朗,一轮明月斜挂苍穹,千里草原静谧空旷。远处星星点点,毡房里透出光,脚下柔软湿润,草丛里传来蚱蜢求欢的鸣唱。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近处的牧人们看着牲畜一天天长膘,高兴得围拢篝火,又跳又唱。

    成大也让人烧了一堆篝火,找了一些年轻的女子跳舞狂欢,以为助兴。那些女子个子差不多高,全都身穿深红布拉吉,上身套个黑色花边的马甲,更显得腰细胸突,很招眼球,高子陵和霍延都看傻了。王府的厨师将羔羊的腿肉加调料加酒,裹在几只羊肚子里,塞进篝火,等到篝火将息,拿出来打开,竟是热浪翻飞,香味袭人,咬上一口,沁人心脾。成大说这是温宿烤羊肉的做法,不用说是游牧人家的发明。

    美景美人美味,自然给人美的感受。但齐黎这一天几乎无心赏景,一直战战兢兢,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是点头哈腰附和,很不自在。班超看在眼里,装作无视,等到烤肉吃饱,奶茶喝够,才约上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到草地上随便走走,不小心踩到一泡牛屎上,齐黎一边让他到草高处蹭脚,一边殷勤地拔了一把草替他擦靴边。班超说:“莎车王,不用这样,你有话就说吧!”齐黎开口就请罪,但把勾结姑墨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王妃身上,说是匈奴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十几年来一直私下与龟兹走动;他也是被魔鬼勾引,鬼迷心窍,才做了对不起汉使、联军的事情,请求班超看在他祖上有功汉朝的分儿上,饶他一次,今后一定唯大汉朝廷马首是瞻。

    班超一直缄默不语,等齐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上一遍又一遍,快接近事实的时候,他才接上话头,很严肃地跟他谈了一次。他说:“古往今来,两军交战都是利益冲突,无法调和了,才不得不为之,战场上一争高下,彰显强者雄风。我当时联合莎车,组成联军,不是非要你的力量,而是想在统一战线里给莎车一席之地,不要让别的人瞧不起。你开始参加时就很勉强,我也没有怪你。你既然参加,就该与联军同心,共同对敌,结果你私下通敌,与姑墨的马弥穿一条裤子还嫌肥,这不光是和我班超过不去,你是和联军过不去,和西域大多数国家过不去,和大汉朝廷过不去,和历史发展的潮流过不去。你一下子与这么多强大的力量过不去,你自己还能过得去?”

    说到这里,班超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继续指出:“你的阴谋败露后,又装神弄鬼,嫁祸妻子,杀人替罪,就更不是男人所为,都该死两次了!你以为提来妻子的人头我就信你了?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本司马的掌握之中。要是换了别人,哪怕是换了你的先王父亲,他能让你活吗?仗一打完就将你审判了!马弥是什么下场,你就是什么下场,你的罪过不比他轻。可是本司马直到今天为啥没有动你呢,就是考虑大汉天子以仁德治天下,你的先人对朝廷有功,做过维护丝绸之路的事情,我们是爱屋及乌,才给你时间,让你好好反省,悬崖勒马,重新做人。现在你既然幡然悔悟,也发了誓,下了决心,本司马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回去后重奖都尉江瑟和参与作战的有功人员,做好死伤官兵的善后工作,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齐黎千恩万谢,又跪在地上给班超磕头。班超默念道:“把他家的!匈奴扶持的国王,咋都与兜题一样,膝下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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