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是个很有心的人。他给大家准备的是小帐篷,一人一个,并打发刚才跳舞的女子们,提早钻进帐篷暖被窝,增加点儿乐子。班超不大喜欢这个,他觉得自己老家存着一个贤惠的,疏勒还动着一个热情的,够了!如果这里再抱上一个作乐的,显然有点儿多吃多占,浪费资源。人要知足,知足者常乐,知足才有幸福感。所以他对这些一夜情、露水夫妻之类的事情兴味索然。但人家成大是一番美意,用的当地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且这种做法已约定俗成,班超自然也就不好拒绝。何况一帮部下随从跟他到西域,几年不能与妻子团聚,都快发疯了,他就是心里有些不高兴,也不能将那些女子撵出帐篷,坏了大家的兴致。打仗冲锋还得靠他们呢!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友,不能离身边的人太远。所以他默默地弯腰钻进帐,想与女子相安无事过一夜,在静谧的草原上当一回柳下惠。
柳下惠是曾被孔子称为“逸民”的一个贤人,其思想的精华是“雌雄如一”“随遇而安”“与世无争”,但他的出名却是因为“坐怀不乱”。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柳下惠路过一片柳林时,忽遇倾盆大雨,急忙躲到一个破庙里避雨。恰在这时,一年轻女子也到此避雨,与他相对而坐,时间一长就睡着了。半夜时分,年轻女子被冻醒,便起身央求坐到柳下惠怀中,以温身驱寒。柳下惠急忙推辞,说:“万万使不得,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处在一起本已不妥,你若再坐我怀里,更是有伤风化。”女子说:“世人都知大夫圣贤,品德高尚,小女子虽坐在怀中,大人只要不生邪念,又有何妨?我若因寒冷病倒,家中老母便无人服侍,你救我就是救了我母女二人。”柳下惠再无推托之词,只好让女子坐到自己怀中。如注的暴雨,一夜未停。柳下惠怀抱女子,闭目塞听,纹丝不动,漫漫长夜竟不知温香在怀。天明后雨过天晴,得恩于柳下惠的女子不胜感激地说:“人言展大夫是正人君子,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后来鲁国还有一个鲁男子,暴风雨突然袭来的时候,邻居的寡妇房子塌了,情急之下到他的住处避雨,鲁男子拒不开门,说六十岁以下的男女不能共处一室,共处容易乱性。妇人隔门求道:“你为何不能学学柳下惠呢?”鲁男子答得振振有词:“柳下惠能那样,我是根本做不到的。正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所以我要预防如果像柳下惠那样的做,有什么后果。”那寡妇是死是活没人知道,鲁男子从此却是出名了。
班超一进被窝就说:“爬了一天的山,累了,各自安睡吧!”然而,他今天遇到的情况,与春秋战国时代的男人不同,使得他也没有了人家柳下惠的境界。那女子已经在被窝里辗转多时,眼巴巴地等着。他勉为其难,虚与应付,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班超倏忽间回到了阔别的洛阳,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人。母亲虽然白发苍苍,但身子依然硬朗,盘腿坐在炕边,一针一针缝补小褂。他劝道:“老人家不要补了,咱们现在买得起布料,做得起新衣。”母亲头也不抬,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人在兴时需防衰。你没听说过吗,道德传家,十代以上,耕读传家次之,诗书传家又次之,富贵传家,不过三代。”他无语了,再看妻子水莞儿娇眉顺目,眼噙泪花,不时用围裙的摆边揩一下眼睛,默默地给他摊煎饼。锅台上已经摞了一沓,有一拃高了。他说够了,足够了。水莞儿却并不停歇,说:“夫君此去西域,山高水长,人稀路远,一定要自己照顾自己。人常说穷家富路,俭内奢外,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夫君有心口疼的毛病,千万不要饿着!”倒是儿子班雄比较理智,说:“母亲能将父亲一辈子所需,全都置齐备吗?父亲是要去带兵,有许多人呢,带了也不能他一个人享用,多少是个念想罢了。”
这孩子!俨然一个大小伙儿,唇上长出了细细的茸毛。女儿班韶那么小,却会帮母亲烧火了,瞧她拉风箱的架势,身子向前一扑一扑,还真有模有样。他说:“韶儿起来吧,让父亲来烧。”闺女懂事地推开他,说:“父亲要出远门,孩儿要为父亲做点儿事情。”他正享受家庭的温暖,觉得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好,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时兄长班固来了,带着嫂子,不知给嫂子说了什么,惹得人家小嘴噘了二尺高,一脸的不高兴。他想着一家人难得一见,应该好好聚一餐,叙叙离别之情。刚摆开八仙桌,却被一个小黄门叫走了,说是皇帝召见。他跟上小太监在九六城转了半天,总算来到皇宫,却见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章帝刘炟一个人,气宇轩昂地坐在龙椅上,龙冠华丽,遮盖了脸面,啥表情也看不清。他叩拜了章帝,三呼万岁,却听不到让他平身的口谕,兀自站立起来,心下狐疑,不知皇帝要问什么。
过了许久,仿佛是从天上发出一个声音:“大胆班超,你竟敢拿‘擒贼擒王’来顶撞朕,朕忍你很久了,今天就让朕的儿子来跟你算账,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端坐龙椅的章帝扔下一个签子,喝令:“拉出去!”他喊了一声冤枉,正要辩白,已经过来几个彪形大汉,架上他就往外拖,一直拖到一个浊浪滔天的海边,令他跪在一块礁石上,寒光一闪,一把大刀举到头顶。他想自己一生奔忙,也没有在亲娘膝下伺候几日,临死呼一声亲娘,也不枉做儿子一场。可是嘴巴大张,胸口堵得厉害,咋都喊不出声来。正焦急无比,那明晃晃的大刀咔嚓一声下来,他的脑袋就落在海里了。
一群自由自在的鱼对他的到来非常欢迎,一条条尾巴使劲儿地甩着,犹如莎车舞女那纤软的细腰。他以为脑袋已经搬家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实际却不是。难怪佛教说人是不会死的,只是换了一个存在的地方。他新换的海洋也不错嘛,过去从来没见过,只是从典籍里了解的一点知识,全靠脑瓜子想象。现在清楚地看见了,才知道海洋之大,远非九六城能比,也不是蒲类海那样,就是偌大的西域也远非能比。一只硕大的千年老龟游了过来,把他的脑袋顶在背壳上,吃力地游到礁石跟前,劝他赶快自己上去,不要和上面过不去,也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说他的小命就攥在别人手里,到处都有冤死的鬼。
这时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刽子手,正站在他无头的身体旁,向他大声呼喊,说:“太监搞错了,让皇帝发错了诏令。皇帝已经看到了你的奏章,觉得你在西域干得不错,应该嘉奖才对。”他一肚子怨气,气愤几个太监就能草菅人命,把皇帝都架空了!在这样宦官当道的朝廷里,不做官也罢!他这么想着就不愿意上去了,这海里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渴了有水喝,饿了有鱼吃,冷了浮到水面晒太阳,热了下到水底享清凉。谁知老龟又发话了,说:“你赶快回到身子上去吧,一会儿血凉了,就回不去了。机会稍纵即逝,那一群鱼是等着吃你的。”他猛然一惊,跳起来回到身子上,却觉得伤口合不拢,隐隐作痛,不由得龇牙咧嘴,大声呼喊,竟然被疼醒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胸口又被利器扎了一下,一个黑影正在他身边晃动。他顺势一滚,双脚使劲一踹,将黑影踹出帐外。由于力量太大,整个帐篷都被带翻了,他赶紧喊叫一声,胡乱扯起被子披在身上。已有卫士围过来,摁住了黑影,火把一照,竟是一个赤裸的女人,长相的确不错,但眼里满是阴冷。班超心里又悔又恨,让人绑起来审问,不料一个卫士已经手起刀落,将女人杀死了。
这一夜再也无法入眠,所有的人都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了,重新笼起篝火,心里很是后怕。班超的脖子上被扎破一块皮,胸上的伤口也不深,但两处都离要命部位极近。可能因为帐里光线不好,也可能是刀子太小,只有一寸多长,凶手难以用力,总归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要是赤身裸体死在女人的被窝里,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朝廷本来已经撤掉了西域都护府,招呼他回去,他是借故留在这里,要是死于非命,让妻儿老小今后如何做人!看来这采摘野花的事情不能再做了,偷吃的味道再香,比起能喘一口气的生命,实在不值得。这不是玫瑰带刺,这是花瓣藏刀啊!
霍延说新鲜雪莲能止血,让祭参把白天采的那株雪莲拿出来,用嘴嚼碎,给班超敷在伤口处。班超急忙拦挡,说自己不要紧,那株雪莲他想捎给母亲。在场的人都被班超的孝心所感动,一时不知如何相劝。只有霍延悄悄背过身,把雪莲嚼碎,给他敷在伤口,很快止住了流血。霍延说:“给伯母的,咱后面再找,整天都在葱岭和天山之间运动,找几株雪莲不是啥大问题。”
班超也就没了奈何,问霍延如何知晓药材。霍延说:“是田虑告诉我的。这雪莲西羌那边也有,都是在高山之上生长,打仗多了,难免磕磕碰碰,医官们常常需要,也告知士兵见了就采集下来。”高子陵突然冒了一句:“看来药这个东西,还真有些灵异,非医家不能预备,一旦备下,就可能用上,这本不是人的初衷。”高子陵是熟习黄老之学的,他的话多少有些宿命,却也有些道理。
成大觉得高先生是给他开脱,说他真不能原谅自己,都是因他的人的疏漏,才弄巧成拙,把让大家都高兴的事情办砸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向班超道歉。还把卫士头儿和勿雷找来,当众训斥一顿,令其严查这个女人的背景,以及小刀是如何带进来的。班超摆摆手说:“算了,姑墨王,可能是我入西域以来太顺当了,命里当有此一劫,就不要声张了,也不是啥光彩事!”
可是齐黎这个人嘴上还是漏风,他去姑墨有惊无险,回程路过疏勒时,将班超受伤的事告诉了忠,忠的嘴也没闭严实,让米夏知道了。米夏急得坐卧不宁,一宿没睡着,天一明就把孩子交给用人,牵了马找到田虑,要他陪自己去探视丈夫。田虑考虑八九百里的远路,一个女人家,不是开玩笑的,就试图说服她,实在不行自己替她去一趟。米夏执意要去,说:“你要是受伤,看你妻子急不急!”
田虑见自己说服不了米夏,就跑去找忠,忠和米夏的母亲一起来劝,执拗的米夏还是固执己见。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就让田虑多带几个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米夏见夫心切,也不知哪儿来的邪乎劲儿,一路快马加鞭,连个气儿也不让喘,到了尉头地界,直接把马累趴了,一头倒下去,把她的左腿骨压折了,疼得她哭天喊地。田虑赶紧跑去找尉头王哈力,哈力情急之下找来一个兽医,三捏两拽竟然给接上了,用树枝夹起,布带缠上,说没有三个月不能骑马下地。
哈力倒是很体贴,很快安顿一行人住下,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伺候米夏。米夏伤心极了,丈夫是个什么情况不得而知,自己又被困在尉头动弹不得。她闷得不行,就拿伺候她的丫鬟出气。田虑心里着急,坐不住了,不知是应该派人到姑墨给班超报信,还是该回去给疏勒王报信。哈力说:“女人要见的是丈夫,给家里报信有什么用?”田虑吃不准,就去问米夏。米夏说:“报什么信,你叫人弄辆马车,咱们一起上路不就得了!”田虑不忍米夏长途颠簸,又想不出好的主意,急得在地上打转转,末了还得依她,就挑了两个丫鬟同行,毕竟一路上,男女总有不便。
米夏赶到姑墨时,班超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这个沙场跃马的男儿,看到米夏为探望自己摔成这样,又心疼,又感动,觉得有如此挂念他、爱他、为他不顾一切的女人,这一辈子没白活。他就是舍下命,也要把她呵护好,以后做什么都依着她。他一改以往的矜持,将米夏抱起来,一直抱到房子里,轻轻放在睡毯上,然后抚摸着夹板,问她还疼不疼。两个随行的尉头女人,看到这一幕,傻眼了,啧啧啧感叹半天,说一辈子遇上这么一个体贴的男人,就是摔上八次十次也值了。
女人有个特别的功能,抱怨她的话一般听不见,夸她的话总是特别耳尖,就是隔上十里八里,听不见也会耳根发热。米夏这会儿真真地听见了,就把两行眼泪一收,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她要求班超吻自己,一下两下还不行。班超说:“大白天的,一会儿人都来了。”米夏就撒娇,说她腿疼,吻一下就不疼了。班超没招,只好就范。正亲热着,刚才在外面与大家寒暄的田虑,拉着董健、霍延、祭参等人进来了。成大与他们也是前脚跟后脚,一进来就笑说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又埋怨田虑一路没保护好公主。米夏却是不依,说:“你都是国王了,连我家司马都保护不好,还有脸说别人!我这都是自己不小心,哪里怪得田都尉!”她见成大似有愧意,又照着班超身边的人,一个个数落埋怨,嫌他们没有照顾好自己的丈夫。
当丈夫的听不下去了,用指头堵住米夏的嘴,笑说:“你把人都骂完了,也该消气了。董健和霍延为了我的事情,已经吵了一架,祭参还被董健踹了一脚,差点儿打起来,还是我调解说和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好侄子,我受伤,他们比我自己还心疼,你可不能再冤枉他们了。再说成大,如今贵为国王,一会儿肚子胀了你连饭都没得吃!”成大说:“那不能,公主来了我应该好好招待,比司马大人还要隆重呢!”
等人都走了,米夏就轻轻摸着班超的伤疤,追问丈夫是如何受伤的。班超也不知齐黎那个碎嘴子透漏到啥程度,干脆和盘托出。但他没有告诉米夏最新的情况,其实勿雷已经将暗杀他的案子查清了。那个女人是马弥的女儿,因为王府的新官吏没有几个人认识她,她就收买了王宫的一个卫士并与之密谋,当天混在歌妓队伍里,伺机行事。因为检查比较严格,女人身上是不能带任何凶器的,就由那个卫士私藏一把别核桃的小刀,夜里趁天黑塞到帐篷里。幸亏那刀短小,又没有把儿,班超才躲过一劫。那卫士怕马弥的女儿供出他,所以当场杀人灭口,待事情刚查个眉目,就偷偷逃到龟兹去了。
米夏听到丈夫与别的女人钻一个被窝,自然有些醋意,半晌不说话。不过她从小适应一夫多妻的环境,也就那么回事了。她在丈夫肩膀上咬了一口,又在他身上掐了几下,算是出气,转而又眼泪兮兮,说:“没想到这里的女人也敢杀人,太可怕了!”她摸着丈夫的心口,要丈夫以后走哪里都带着自己。班超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比较合适,就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
听说齐黎把自己的女儿给了忠,忠已笑纳,班超半天没吭声,反复地琢磨这件事,不知道这齐黎出于啥目的。米夏看他不高兴,又说班勇已经会挪步了。这话班超爱听,听了心里非常受用,把米夏育儿的功劳,举出许多事例,表扬一番。夸得米夏心里不知怎么美,脸上都挂着不好意思,说:“哪有你这样夸自己女人的!”却把脑袋直往丈夫怀里钻。
这边两个人正亲热着,成大又踅过来了,说:“刚才是公主刚到,没好意思说,那边两家的人争执不下,还得司马大人给拿个主意。”米夏说:“啥事情那么急,也不让我和他说说话?”成大说:“不关公主的事,先将你家司马借我一用,一会儿宴会准备好了,我们再来请你!”班超以为什么军国大事,就跟着成大往议事殿去,路上问:“啥事情还这么神秘?”成大这才说姑墨的两大部落王,都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进来做王妃。
班超笑道:“当国王就是好,福利多多啊!你两家都答应了不就得了,左拥右抱,前后吃香,至于这么难吗?汉朝的皇宫里美人多得很,要翻牌子排队,你这才到哪里!”成大说:“要是这样就简单了,关键是他们两家都要先送,谁也不肯落后。两家的势力相当,较上劲儿了。”班超停了一下脚步,觉得联姻是实质,先进来的未必受宠,后进来的未必失意。两家为这事要争个你高我低,就纯粹成了赌气。
平心而论,不管是大国还是小国,王的后宫,历来都是权力角逐的中心。大的族系要想保住既得利益,并图谋发展,必须依附国王,以为靠山,而国王这边,也需要有实力的族系支持,才能保证王位坐得住,稳得长。说穿了都是互相利用、利益交换,把政治和经济利益用裙带扯在一起,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连锁关系,让权力中心以外的人望而生畏,轻易不能起来造反。作为国王,要在这中间搞平衡,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也确实要费一番脑筋。
俩人还没走到殿门口,就能听见里边嘈杂的声音。勿雷过来见过班超,跑到门口喊“肃静”,班超这才随成大进去。看见左右两边两大部落各有三四个代表,都是年长的男子,已经争得面红耳赤。班超让他们各自申述理由,东边部落的主张按照太阳运行的方向,先娶他们家公主,说这样符合天神的旨意;西边部落的主张以女子的年龄大小为序,就像赏花,花开有迟有早,总是先开的先赏。
所有的明白人听来,这都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根本在于两大部落,要借送女进宫这件事,在新王这儿分个高下,论个输赢。这个世界咋到处都充斥着斗争,这一次还真不能让谁占了上风。班超想起汉宫里动辄都是姊妹一同进宫,双侍三寝,皇帝玩得高兴,姊妹俩就节节攀升。两家既然都看好新王,不如同日入宫,谁也不偏不倚。
两家的人互相对望了一下,竟像约好了似的,一起表示反对。班超让成大先和大家讨论着,他回去问一下米夏,看她有啥好主意。
米夏半躺在炕上发呆,听说此事,就怪成大刚才故作神秘,直接告诉她不就结了嘛。她建议马上派人去疏勒,把成大的妻子接来,她才是正宫娘娘,后面这两个都是小老婆;就两家同日送,进了宫以后的事情,叫正宫娘娘安排。
班超搂住米夏,亲了一口,说小丫头真是善解人意。他出门喊了祭参,叫他转告成大。成大这么一说,还真都应允了。这时米夏要小解,憋得脸都红了,让班超去叫她带来的那俩尉头丫鬟。班超说不用了,他来照顾就行。然而他将米夏抱到尿桶上,米夏却怎么也尿不出来,憋气、舒气、闭眼、睁眼,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尿不出。班超在旁边干着急,没办法,恨不得自己替米夏尿。
米夏被他的话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底下也通了,一下子尿了半桶,一股尿臊味儿冲了上来,弥漫在屋里,米夏自己都感到不好闻。可是班超竟像没闻到似的,找布子替她揩干净,又将她抱上炕放好,提上尿桶往外边去倒。米夏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心想在家时他从不干这些事,以前是有下属帮他,后来就是她安排用人做,如今她受了伤,连累丈夫这么大年纪了,还给她倒尿桶,她本来是来照顾他的……
米夏这么想着,骂自己没用,越骂越伤心。班超进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她伤口疼,一边轻抚她的腿,一边安慰,说不要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米夏终于哭出了声,她抱住班超,身体一个劲儿抽搐,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班超拍着她的肩膀,劝了半天也没劝住。幸亏有人敲门,米夏这才收住眼泪。成大叫人搬了一把椅子,要抬着米夏去宴会厅,大家给她接风。班超抱起米夏,就要往椅子上放,可是米夏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他知道这家伙在撒娇,只好一直抱着,走到宴会厅,这才放下。霍延他们几个在后面搬着椅子,一路起哄。王宫里那些官吏杂使,也都笑看风景,他们一下子觉得汉军的司马,原来不像人传得那么凶。
宴会之后,班超忙公事去了,米夏就唤来那两个尉头丫鬟,和她们搬到一起住,与班超分居了。她觉得作为妻子,如果不能给丈夫带来乐趣,至少不要成为他的累赘,她不想让班超伺候她,也不想把自己身体不美、不香、不那么招男人喜欢的部位暴露给丈夫,破坏了她在丈夫心中圣女一样的形象,降低了她的魅力。她很倔,定了的事情,几匹马也拉不回去。班超最终还是理解了她,对米夏的爱里,无形之中增加了几分敬重。他没事的时候就去看她,因为公事在身,他也不能老和米夏待在一起。倒是成大的妻子感念米夏的帮助,有事没事就带着女儿来陪她,帮她排解了不少烦恼。
一晃两个月过去,米夏的腿能自如走动了,情绪也恢复得很好,这才搬回班超的房间,不几天就缠着丈夫带她出去看风景。适逢高子陵拉班超和成大出门,最后确定引水渠的线路走向,他就带上了米夏。为了这条水渠,高子陵和甘英已经忙活了好长时间,并给成大培养了好几个水利方面的人才。
姑墨的水资源非常丰富。城边有一条小河,自北而南流淌,为城区人畜提供了用水保障。从葱岭发源的葱岭河和于阗河,在城南不到百里的地方交汇,拐了好几个大弯。城西十几里又有从天山下来的白水,也与其他河流汇在一起。几大水系给原始的交通带来很大的困难,几个月前攻打姑墨城时,联军为了越过白水,曾从温宿绕道北部山口水浅处,多跑了近百里。但丰富的水资源,却给发展农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自西汉引入水稻种植后,这里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稻米之乡,每年出产的大米,远销龟兹、鄯善,还被贩运到乌孙、大宛、康居等地。
但是由于水利设施不到位,姑墨可利用的耕地只开发了十之一二,让高子陵叹惜不已。因此,他建议在白水上游修一座拦水坝,用人工渠引水,旱地变水田,稻米的产量至少还能增加三到四倍。如果那时种地的人不够了,可以考虑从关内招一些人来,像于阗那样。班超强调找人的事情,只能靠高子陵私下解决,就是亲戚带、朋友拉,采取民间行为。因为朝廷连屯田校尉都撤了,他曾委托兄长和朋友招募教书先生,到现在也没有来一个。他准备给朝廷再上一封奏疏,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龟兹的问题,龟兹这颗钉子一拔,天山南路南北两条商道就都通了,关内人经龟兹到姑墨也就更方便了。
高子陵很赞赏班超,也理解他目前的处境。他这个人一辈子不愿意出仕,就是看透了官场的乱象,真正有能力的人得不到应有的重视,那些靠裙带关系和前辈余荫上去的却把持着高位,国家的大政、社会的管理、经济的发展到处都是权力争斗的角逐场。汉朝是这样,西域这些国家也是这样。他在于阗帮广德,是个顾问的角色,出些具体点子,办些具体的事情,人比较超脱,若要他实际参与政事管理,他也是不愿意的,他觉得自己适应不了官场的环境。不过他也强调,人毕竟是有私情的,要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也就不是眼下这样的皇权社会了。不过,以西域的资源,只要保持社会稳定,好日子肯定不会远了。
班超和成大被高先生所描绘的远景所鼓舞,心里非常高兴。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丰收的景象映衬着袅袅的炊烟,处处充满了生机。稻谷熟了,胡麻熟了,阡陌之间,一片金黄。就连河边的胡杨,也渐渐被白日的温暖和夜里的凉意交替染色,远远望去,就像一条弯曲的金带子,镶在美丽的白水河边。无忧无虑的鸟雀,在树枝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欢叫,抖落的黄叶雪片一样,缓缓地掉落下来,与米夏瀑布一样的黑发和鲜艳的红纱相映衬,色彩叠搭,层次分明,梦境一样,画儿一样,一种从未发现的美——美极了!
班超远远看着,欣赏着,心下欢喜,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米夏的名字。米夏听到了,就兴奋地招呼他:“来呀!来呀!”并在胡杨树下跳着,旋转着,天真得像个小孩,快乐得像只小鸟。班超与身边的成大、高子陵他们打声招呼,就到胡杨林里会美人去了。
米夏本来是和这一帮官员走在一起的,出来时班超说带她散心。可是一出来他们说的都是公事,她也插不上话,就自己在河边捡胡杨叶子。等到班超公事办完,来到胡杨林里,她就成主角了。她觉得年轻女子一定要学会撒娇,在丈夫跟前最好跟个小孩一样,问啥啥不知,干啥啥不会,把自己的弱小表现得足足的,让男人以为离了他自己寸步难行,不由得怜香惜玉。她很会撒娇,扑在丈夫怀里,让他像那天抱自己下车一样抱她,也就是双手从背部和腿部端起,然后就搂住班超的脖子,问班超这一晌想不想自己。
班超一直在和别人说事,没顾上想。发嗲的米夏不爱听,说丈夫心里没她。班超说刚才看见她站在胡杨林旁有种协调的美,像天仙一样,她就哧哧地笑,笑他还挺会欣赏,到底还是想她的。两人在胡杨林里滚作一团,倒是别有情趣。突然,米夏说想儿子了,想回家……
是该回去了。姑墨的局势已基本稳定,成大联姻了部落,整顿了王府,已经坐稳当了,班超“扶上马,送一程”的责任也尽到了。由于勿雷不小心把班超回疏勒的消息透露了出去,离开的这天,王府门口来了很多人,有附近的几个部落王,有王府的官吏,有冤狱昭雪的庄园主,也有不再怕走夜路遇贼的居民。人们送上干果、水果、鸡蛋,还有的专门给他们打了路上吃的油馕饼。
成大悄悄告诉班超,路边一眼望不到头的女人,是专门来看米夏的,她们想知道疏勒公主长成什么倾国倾城的模样,竟让汉军的司马抱着招摇过市!班超一脸惊愕:“这个她们也知道?”成大的妻子在旁边说:“一般男人只敢在家里抱女人,在人面前抱的,也只有你司马大人了,所以那些人也是来看你的!”班超不好意思,就提醒米夏精神点儿。
女人的天性就是好面子,米夏当然想给姑墨人留个好印象。她本来就漂亮得像个妖精,又早早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越发显得眉毛又细又长又黑,大眼深邃,鼻梁高挺,略施粉黛,看着楚楚动人,红纱裹乌发,黄绫大披肩,高挑的身材配上一袭几乎拖地的布拉吉,显得端庄大方,温婉美丽。人群中一片赞叹,路两边叽叽喳喳,女人们羡慕公主不知她是怎么长的。米夏不住地向人们挥手致意,绝对抢了班超的风头。她见人群中有几个女人跪地磕头,问了知是马弥的几个姑墨妻子,并未跟着马弥的龟兹妻子逃跑,就走过去扶起,说:“女人命不由己,以前的事情过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几个女人感激涕零,千恩万谢,感谢汉使不杀之恩。
这几个女人也是名门望族的女儿,其家人在旁边也是颇为感动,纷纷围上来表达谢意。班超觉得米夏的行为特别得体,给自己长了脸,也为汉使赢得了声望,就嘱咐他们多多支持新国王,把姑墨的事情办好。这时,高子陵喊叫着马惊了,趴在马背上直往前冲,董健赶紧追上去,班超只好与成大等人匆匆告别,赶紧去追高子陵。追了一会儿,高子陵自己慢了下来,说了句“千言万语,总是一别”,大家才知“中计”,这老学究竟然是帮大家解脱告别之难呢!
班超拱手致谢,却又感叹:“高先生诚实人,也会使计了!”高子陵把马勒住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班司马盘桓这些日子,也就学了这一点,兵不厌诈!”大家相顾一笑,觉得高子陵“诈”得恰到好处。前瞻通往疏勒的道路,虽然山高水阻,曲曲折折,终是阳光普照,完全可以信马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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