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仁

    好多年前，我爸问我一问题：电视剧和电影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是俩行业？不都是拿着一台黑色机器对着人一通拍吗？

    对我爸来说，看电影等于休息，灯一黑他就自动睡着。但看电视剧则是享受，海外华人圈，国产电视剧可是打发时光的利器。

    换言之，他看不出电影需要电影票的意义所在，电影院漆黑一片，别人大笑我睡觉，那还不如坐沙发上看家庭伦理电视剧呢。

    我和他解释了半天两者视听、审美上的差异，他并不认同。

    9月19日看了著名电视剧导演赵宝刚的电影处女作《触不可及》，太好了。终于有一个典型例子来解释电影和电视之所以会成为两个行业的差异：

    这个片子核心问题是类型紊乱，从黑帮片开场，开场前3分钟死人的密度堪称记录，中途变身谍战片，最后变成70年等一回的畸形爱情片。可问题是：导演，谈恋爱只跳舞的那叫歌舞片。可哪怕是歌舞片也不能一首单曲循环100分钟不带换的啊。那叫MTV，带剧情的。

    这首由1935年由卡洛斯·葛戴尔作曲的《Por Una Cabeza》（中文译名《一步之差》）在中外电影作品中很常见，《辛德勒名单》《生死时速》，当然最经典的则是《闻香识女人》。我专门重看了《闻香识女人》这一段，把《触不可及》两个人情欲勃发戏和盲眼帕西诺跳探戈戏一比较，发现两者是360度无死角的落后，从人物关系、剧情张力、情景设置、镜头运动、舞美设计、灯光、表演程度。找原因的话，台前是主创能力不够，幕后则是影视工业发展水平落后，换算一下就是世界杯上中国国奥队和德国国家队的水准差异。

    赵宝刚把一步之遥触不可及作为剧本之核来阐述两人关系，大时代背景下横跨70年，地上地下，间谍情爱，这是一个多么便于向资方阐述的剧本大纲或者说施工蓝图，但问题是拍着拍着这个味道就没了。拍着拍着，赵老师又回到了自己擅长的电视剧老路子。

    下面详细分析一下，如何将一部90分钟的电影拍成电视剧的十条速成法：

    【1.拒绝冰山理论，不让观众自主思考】

    在短篇小说和电影都存在一个冰山理论，即在文本和影像中选择性地表现内容，假设为八分之一，那么在省略掉的地方藏着另外的八分之七，需要观众自行挖掘体会感受。

    传统观看偶像剧的观众的一个天然属性，就是洗脑，因为在一个非假定空间，周围洗衣机嘈杂，隔壁婴儿哭着要喂奶，花园里流浪猫叫春，手里打着毛线都不妨碍我们津津有味地观看电视剧。大家热衷于当一个盲人，反正跟着剧情走就行了，带进沟里也行，起来拍拍灰继续走呗。

    但是电影不一样，在一个假定观影空间里和几十人一起观看如此巨大的银幕，在电视剧里完全忽略掉的问题会无限放大。

    比如黄磊儿子被劫持这场戏，一个从事间谍工作的同志，得多么不拘小节才会想不到敌人会用亲人来要挟自己。这难道不是写在间谍工作说明书上前三条的吗？

    然后黄磊说：“好了，你赢了，你先放人。”而在一分钟前，他还自信满满地和施刑人说：“你来吧，我扛得住……”

    这场戏可以直接压缩掉三分之一的时长。

    【2.彪悍的男一号不需要塑造】

    电视剧还有一个常见的粗糙毛病，我称之为“天赋男一号”，就是出场男主演自带牛逼光环，不需要铺垫不用铺垫，他就是天底下最牛最强最吸引女性的，彪悍的男一号不需要铺垫。孙红雷就是这个问题，我没发现这个男人除了鲁莽勇敢之外还有啥别的优点，作为一个情报工作者，最基本的智力优越性没体现，而且完全没有保密意识，秘密情报通过公开邮箱传送，奚美娟在医院里公开泄密。这么草率对得起自我牺牲的徐静蕾吗？

    反正编剧和导演就是相信孙红雷无论如何折腾，女人就是愿意等待。于是我们看到桂纶镁好像CS里玩儿狙击枪似的，不舍昼夜七年如一日蹲守老房子里，不为别的，就为了有朝一日孙红雷来了，她能一狙爆头，不一展笑颜。

    孙红雷还有一个选择性失聪的毛病，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反正一到了关键时刻，他就听不见了。这个功能倒是对已婚男性挺实用。

    革命尚未成功，孙同志便轻而易举地退出了自己的间谍工作，不为别的，只因为累了，这又不是纺织厂车间工作，孙同志你的信仰呢？那么多年坚守，就是一句累了想过小日子就离职了？对得起其他牺牲的同志吗？

    知道消息之后，桂纶镁也不容易，无处表达喜悦，只能绕场跑，大概是导演想到利用场地空间的一大妙招，然后俯拍机位，一个镜头。孙红雷像太阳似的，而桂纶镁向日葵附体绕着跑。反正只要到了情绪高潮，女性就喜欢运动员似的绕场跑，反正核心思想就是你们女人动吧，各种无穷动，男人兀自岿然不动。

    【3.一切动作优先使用台词】

    偶像电视剧创作有一个特征，一切动作第一选择用台词表达，而电影恰恰相反，一切动作避免用台词表达，用动、用道具、用镜头都可以，最后一位才是台词。

    方中信和孙红雷的台词交流就是典型，我称之为“喂到嘴”式台词，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啰唆刻意，毫无节制。在这一点上，琼瑶阿姨用她的作品孜孜不倦地做出了示范。

    国共开战的消息是从一张麻将桌开始流传出来的，而奚美娟毫无保密意识，刚收到一级情报，就自言自语：“仗还是打起来了。”真难为她还花时间假扮成个医生。

    【4.场景设计多用巧合】

    反正，你爱信不信，“于千万人之中，于‘逃难’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碰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只有轻轻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要是还活着，看着《触不可及》就能写下这样的影评，女一号男一号就是可以毫无铺垫地恰巧碰上，而且还不止一次。

    【5.尽量避免超过两个主演的群戏】

    这是一部大时代洪流，号称投资七八千万的大电影，但是关键的几场戏都是男女主演在楼梯，在窗户直接沟通，完全不紧张，最逗的是此前为了防止窃听，桂纶镁、孙红雷假模假式用水写字，结果一站到门口就绷不住，用汉语普通话愉快地交流秘密情报了，这早干吗去了，早知道迈出一步就窃听不着还那浪费水干吗呢？

    国共开战的大场面全然没有，只有桂纶镁涉水奔跑，丢了几个炸弹和烟火弹，说好的战火纷飞呢？洪流没看见，只看见不入流。

    【6.频繁使用电视剧式镜头】

    电影与电视剧区别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孙红雷跟踪方中信去追捕徐静蕾的那场戏，居然把孙红雷躲墙角和远景方中信汽车开到门口这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放在同一个镜头里，而且机位是在孙红雷身后，镜头关系拍得如此之松垮和无设计，完全是电视剧的拍法。

    还有孙红雷逼供桂纶镁，周围一圈人虎视眈眈也不知道干吗地就当了围观群众，我理解赵老师一片苦心，在如狼似虎的同事面前给孙红雷压力，但问题是，在镜头安排上也毫无设计，孙红雷所有的内心压力全靠音乐铺陈和演员表演。拍一个类型片，你有必要吗？

    【7.慢节奏放大煽情片段】

    比如剿灭日军首领的戏份，导演的价值观让人费解，该死的是日本人无可厚非，但在现场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中国女人死就值得商榷，她们的死居然还用了各种强调镜头，她们无非陪人跳个舞、睡个觉，也不至于换来如此天花乱坠吴带当风的浪漫死法，太抒情、太可怜了。

    反正所有人都死了，这场大屠杀里只有桂纶镁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而孙红雷做的仅仅是把枪瞄准打死了日本将军，也没拦着自家兄弟不要继续扫射，全然不顾枪炮无眼自己女人就在大玻璃窗里，这也是蛮拼的。

    最后，在结尾，一片看不出季节变化，五彩斑斓，针叶林阔叶林混杂的墓区，在墓前，孙红雷再次一个人抒情地跳起了探戈……

    【8.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证男女一号美丽动人】

    于是我们看到桂纶镁被电尿了之后，还是一脸丰厚如年终红包般的惨白粉底，这可是凶狠狡诈的国民党反动派动过大刑之后好吗？

    还有更滑稽的是，经过七年日军的羁押，除了长发遮面之外，孙红雷同志一身人工揉搓白色衬衫，从地窖中缓缓站起，风度依然。这可是坐牢，不是坐头等舱啊。反正这七年里，也没见着同事上司来救人，放出来之后还跑来挤对他。

    孙红雷自从听过探戈曲之后进入魔障，在大马路上走几步就不管不顾地来几步舞蹈，这个隐忍能力和智力程度真的能当间谍？还当了十几年之久？

    桂纶镁死的时候，尸体是平躺着飘出镜头，这一点大概是致敬《大话西游》里的朱茵，但问题是人家死的时候在半空，孙悟空的七彩祥云提供了平移需要的空间物理基础，你一个被炸弹炸飞的女青年，你怎么就有资格玩飘移了？舞蹈功底再好也不行！

    【9.舞美设计电视剧化】

    在一条号称搭出来的租界街道中，所有街头牌子全是英文，可是镜头里全是中国人，这就不吐槽了。

    但是一首《Por Una Cabeza》突然就让桂纶镁狐狸精附体情欲勃发，演出了一出水绿色高开衩裙子加蓝色高跟鞋的情欲戏，暂且不论这个服装设计，可是在两分钟前，她还在痛哭姐姐去世，姐姐尸骨未寒，她就这么来一出，这真合适吗？全过程全无铺垫。

    跳完舞蹈之后，用理智战胜了激情的桂纶镁说了三个字，不是“你走吧”，而是“送给你”，就把唱片送给孙红雷。

    【10.男女主演看对眼就恋爱】

    作为一部爱情片，穿越70年的中国间谍与舞蹈教师的恋爱片，两个人恋爱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不停地听着《Por Una Cabeza》跳舞，反正情节不够舞曲凑。最滑稽的是孙红雷向蒋勤勤求婚也是这个背景音乐，谈恋爱唯一的方式和目的就是能跳一支探戈。那么换个方式，广场扇子舞行不行？

    反正只要一个落地窗户的舞蹈教室，一曲黑胶唱片，一支探戈，两个人可以爱一辈子。桂纶镁得知孙要去南京之后，先是务实地谈起刚装修的房子怎么办，能不能不去？转了一个身又问何时回来？然后孙红雷直截了当说我要和别人结婚了，转身就走，剩下桂垂泪，这种男人有何魅力可言？但无论孙红雷历经多少年，除了一撮小胡子外，别的也没啥变化，时光荏苒，女人依旧爱他。

    综上所述，只要做到以上十条的其中几条，基本上就可以把一部电影拍成电视剧风格，难得的是赵宝刚导演居然全部做到了。

    所以，我现在可以用它举例子对我父亲说了，电视剧始终是电视剧，而电影依然是电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