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帝国的黄昏-向藩镇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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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语

    宪宗被称为自古中兴未有之主,在唐代所有的帝王里边,他与太宗、玄宗并立为三大能主。他在有生之年干出了一番壮丽的事业,长期以来骄横跋扈不听中央调遣的藩镇也开始向他低头。不过可惜的是他未能善始善终,时间越长,他身上的缺点便越来越明显,最后还稀里糊涂地撂下未竟的事业走了,于是,所谓的帝国中兴无非昙花一现。

    宪宗这个人

    关于宪宗这个人的说法还是很多的,他的功过差不多可以七三开,反正功劳挺大,毛病也不少。

    宪宗原名李淳,被立为皇太子以后改名李纯。他是唐顺宗长子,大历十三年(778)二月十四日出生在长安宫中。传说他很小的时候便有天子气质。李纯六七岁的时候,因为泾原之变到奉天避难的祖父德宗刚刚重返长安。有一天,李纯被德宗皇帝抱在膝上逗引作乐,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我的怀里?”李纯说:“我是第三天子。”这一回答让德宗大为惊异,作为当今皇上的长孙,按照祖、父、子的顺序回答为“第三天子”,既闻所未闻,又很契合实际,德宗皇帝不禁对怀里的皇孙增添了几丝喜爱。公元788年六月,11岁的他被册封为广陵郡王。

    德宗病危的时候李纯已经二十多岁了。作为皇长孙的他已经获得了朝中很多大臣的好感,当时父亲顺宗患中风,瘫痪,脸上肌肉扭曲变形,不能说话,处理政事也很困难。朝臣们都认为他迟早会继位大统。但当时把持朝政的王叔文集团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坚持不正式册立太子。在宦官俱文珍、翰林学士卫次公等人的合谋下,李纯被册立为太子,不久奏请顺宗由太子监国,后顺宗下诏禅位,太子李纯成为登上皇位是为宪宗。

    宪宗是个好学的年轻人,他即位以后,经常阅读历朝实录,每次读到贞观、开元间的故事,他就仰慕不已。传说宋代诗人、史学家苏舜钦住在他老丈人杜衍家里,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壶酒,老丈人疼女婿,张罗着准备酒菜,苏舜钦说不用,拿了一本《汉书》来读,以此当作酒菜。老丈人觉得奇怪,叫人偷偷查探,见他读到张良遣勇士刺杀秦始皇,锥击博浪沙,却误中副车,拍案叹道:“惜哉,此击之不中也!”随之浮一大白,而看到鸿门宴樊哙指斥项羽,他再次拍案感叹:“真壮士也!”又浮一大白。须臾间一壶酒已经荡然无存。估计当时的宪宗也是一边读书一边拍着大腿叫喊,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从史书上学到了不少。

    唐太宗的从谏如流他没有全部学到全部,不过也还略有些架势。元和四年,宪宗最为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做功德使,就是掌管为帝王官僚立碑兴庙以记诵功德的官职。他为了讨好皇帝就自作主张大修安国寺,还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圣德碑,以拍皇帝的马屁。吐突承璀奏请皇上,需要翰林学士为之撰文。宪宗便叫大臣李绛来写。李绛性子比较直,他一向就看不惯这种歌功颂德的行为,于是他跟宪宗说,我没有听说尧舜禹汤这几个有圣德的帝王在哪儿建造了功德碑来吹捧自己,反而是好大喜功暴戾无常的秦始皇到处刻石记功,把全国各地的好石头糟蹋得一塌糊涂,后来的人都指着石头骂他。你准备效法谁呢?

    宪宗一听有道理,赶紧让吐突承璀把碑楼掀倒。吐突承璀不愿意,好歹是他花费了好多时间精力当然还有大把的钱帛才建起来的,今天皇帝听从李绛的话不喜欢,说不定明天就同意了也未必。因此,他想先来个缓兵之计。他在那儿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动手,对皇帝说,这碑楼太重了,您让我改天想想办法再来弄吧。

    其实宪宗对待宦官的态度很明确,在他心目中,宦官就是奴才,这些奴才得靠自己吃饭,而且宦官也没有妻儿老小没有五亲六戚七姑八婆需要照顾,因此,宦官比外边的大臣们可靠。所以他非常信任太监,但同时又保持着高度的自信,在他眼里,要搞死这些太监就跟吹飞一根鸡毛那么容易。现在他看吐突承璀居然敢怠慢他的命令,于是厉声说,拉不动你不会多找些牛来拽吗?吐突承璀不敢再耽搁了,赶紧找来一百多条牛,好歹把碑楼掀倒了,不过这么一来又多费了一些钱帛,因此清理碑楼的垃圾又花了很多人力。

    这一笔账宪宗不是不会算,不过在他眼里这点小钱和纵容幸臣为自己歌功颂德所造成的危害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

    反正宪宗以祖上圣明之君为榜样,认真总结历史经验,另外做得很出色的便是他比较注重发挥群臣的作用,敢于任用和倚重宰相,他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是很晚才退朝。终宪宗一朝,出了好几个有名望的宰相。人才之胜差不多可以直追贞观年间、玄宗早期。正在在这个能干的大臣辅佐下,宪宗才得以坦然应付藩镇们的反扑和种种阴谋,也正是这些大臣们的勇气见识鼓舞了宪宗,使他变得态度强硬,敢作敢为,成为千古中兴未有之主。

    即便如此,身为权力至尊的皇帝,宪宗也必然要有那么一些缺点,否则就是完人了。

    首先是他好佛。为此还惹下了与大文豪韩愈的一段公案。韩愈当时在他手底下做官,一直很受他信赖,有人说韩愈被他视为股肱之臣,就是看得跟自己的大腿胳膊差不多。古人喜欢用人体的部分来比拟其他事物,而君臣之间还有除了大腿胳膊常用来打比方之外还有爪牙、头脑等。反正意思就是说韩愈当时很受宠。不过在佛这一个话题上捋了虎须,一大把年纪了被宪宗一怒之下贬到潮州。

    当时凤翔法门寺有一座佛塔,里边藏着一截指骨头,据说是佛祖留下的。被称为舍利,每三十年开一次塔,把舍利取出,让人瞻仰、参观。当年正是开塔的时期,唐宪宗就想迎佛骨入宫内供养三天。韩愈一向不喜欢脑袋光光的僧侣,他老觉得那是夷狄的东西,人们有孔夫子传下来的东西不去尊奉,反而花大把的钱去供奉佛,这让他很不能接受。因此,皇帝迎佛骨的消息一传出来,他立刻写了一封奏章交上去。里边说,在佛这种东西没传到中国之前,我们尤其是上古那些帝王像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帝尧、帝舜都活得很好,而且都很长寿。而历代信仰佛的皇帝下场都不太好,大多都活得不太长。所以他劝宪宗还是少惹佛为妙。

    宪宗本来一腔热情准备通过对佛的信仰来为自己增加点人品,好多活几年。但被韩愈这么一说,心都凉透了。于是大怒,说,有臣子这么诅咒皇帝的吗?韩愈你是不是不想混了。朱笔一挥,就让韩愈眼泪汪汪地到了天之涯海之北的潮州。当时韩愈很绝望,就给侄子写下了那首有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差不多连后事都说到了,说得那么凄惨赚了后世人的不少同情。

    宪宗还比较风流。《后唐书》记载他之所以不设皇后就是因为担心皇后管他管得太紧,让他不能充分享受人伦之乐。他的这一品性还给历史留下另一段佳话。

    当时有个歌姬叫做杜秋,大家都叫她杜秋娘。她写了一首现在经常能在文学史上读到的诗《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首诗写的是光阴易逝,青春难留,让人们在最年轻的时候恣意欢乐,不要等到年老体衰的时候空自后悔哀叹。

    杜秋娘原是金陵的一个青楼歌妓,她天然丽质,即使不施朱粉也远远地超出了一般的女子。而且谈吐诙谐,能歌擅诗,成为纨绔公子声色场中追逐的对象。镇海节度使李锜听说了她的艳名,便去与杜秋娘相会,一见之下十分倾心,于是要将她带入府中充为侍妾。李锜娶秋娘为妾时已六十七岁了,而秋娘芳龄只有十五岁。

    李府艳妾如云,都是一时之选,但是杜秋娘一首《金缕衣》就足以让她们失色。李锜对杜秋娘极为宠爱。李锜掘铜山铸私钱,造盐填私囊,拥兵自重而图谋反叛。等到李锜死后杜秋娘作为罪犯的家属被没入掖庭,她顾眄依依的窈袅身影深深地吸引了唐宪宗。宪宗心动之下便召幸了杜秋娘。因为她才貌过人,受到宪宗的宠爱,给她赐名为杜仲阳,称之为秋妃。

    杜秋娘不仅是宪宗的宠妃还是他的红颜知己。秋妃深明大义,明察事理,常常让宪宗信服不已。据说宰相李吉甫曾经劝宪宗广选天下美女充实后宫,当时宪宗才三十多岁。但被宪宗拒绝了,他自得地对李说,我有一秋妃足矣。李元膺曾经有“十忆诗”,历述佳人的行、坐、饮、歌、书、博、颦、笑、眠、妆之美态,今在秋妃身上一一可见,我还要什么呢?

    宪宗死后,秋娘历经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后唐文宗诏赐杜秋娘归老还乡。她被朝廷弃置回家时衣食无着,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一些名士听到她既老且穷的困境都十分同情哀伤。文人们就很喜欢拿她来说事,杜牧为此写下一首长诗,记叙她的身世经历;而后世以杜秋娘泛指美女,比如白居易《琵琶行》:“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不过要命的是,宪宗还好道。这也是直接导致他生富力强的时候猝死的原因。宪宗一代英主,他最大的功绩在于打击藩镇割据势力,而且卓有成效,回顾这一切,可从一场刺杀入手。

    武元衡的脑袋

    宰相武元衡的脑袋把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对立推向了高潮,藩镇派人刺杀宰相以阻挠中央削弱地方势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同时遇刺而大难不死的另一位宰相与宪宗紧密配合,君臣共同完成一番壮丽的事业。

    元和九年(814年)六月初三凌晨,时任宰相的武元衡像以往一样已经穿戴好了朝服,带着随从走出位于静安里的家,准备去上早朝。天空还是一片昏暗,最前面的仆从挑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十几个人骑着马把宰相围在中间默默地朝皇宫的方向走去,宰相还需要重温一下早朝启奏皇上的事务,因此没有人说话,茫茫的夜色里边只有清脆的马蹄声。

    忽然整个队伍停了下来,前面的仆从大声喝道,前方何人?这突兀的停顿把宰相从沉思中拖了回来。他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却发现仆从们已经是一片混乱,一支支利箭突然从前方的黑暗中喷发而出,直奔自己而来。宰相已经来不及惊慌了,他看到前面已经有两个仆从中箭倒下了,他们扭曲的身形弓起来,蜷缩着,凄厉的呻吟声淹没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他茫然地坐在马上,看着那些仆从一边喊叫着,一边朝四面的小巷子里边跑去,仆从后边,是一个个黑衣人,腾跳起伏的身影有如鬼魅。

    宰相仿佛想起来什么,他一勒马缰,却发现已经晚了。有一个黑影飞快地从右边的树后跳出来,手里的木棒重重地落在宰相的腿上。他听见了骨头的碎裂声,接着便是锥心的疼痛。那个黑衣人看到他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于是慢慢地转到马前,开始冷冷地朝他打量。

    那刺客好像并不太满意,他小声地骂了一句,拉起马缰,朝前面走去。那儿有惟一的一个灯笼,它的主人最早从马上摔下,现在早已停止了呻吟。灯笼被摔坏了半边,于是小小的火苗便因为微风而跳跃起来,一闪一闪地在主人死白的脸上燃烧。远处的喊叫声清晰可闻,但没有一个人过来。刺客慢慢地走过去拿起灯笼,仔细辨认着宰相痛苦的表情。宰相看到他的眸子炯炯有神,半天之后终于皱眉干笑了一下。宰相想问什么却无从说起,想呼唤仆从却全然没有勇气,他已经在没有力气端坐在马上了,刺客的眼神仿佛又一把尖刀插到了大腿的伤口上,春天的风筝一般,他一头栽了下来……

    当仆从们从奔跑的恐惧中缓过神来,他们发现宰相不见了。这时周围的居民和联防队员都及时赶到了,大家点亮了无数个火把,战战兢兢地回到现场。宰相的身体泡在血里,头却已经不见了。

    与此同时,同样作为宰相的裴度也碰上了刺客。相比之下裴度比较幸运。当刺客第一剑砍过来的时候,他一夹座下马,跳了出去,剑尖从他的脚上一掠而过,削去了鞋带;刺客又扑了上来,第二剑又快又准,砍在了裴度的背上,好在他外边的罩服又宽又大,正好卸去刺客的力量;刺客见他居然没有受伤,再不犹豫,直接砍向他的头部。裴度终于结结实实地中了一剑,从马上摔了下来,掉到旁边的水沟里。当刺客准备上去砍第四剑的时候,一个叫王义的随从奋不顾身地扑了上了,从后边一把抱住刺客,他朝趴在水沟里一动不动的裴度大喊,相爷快走,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喊第二声的机会了。刺客的利剑化了一个漂亮的弧形圈回来,顺着他手一滑,便斩去了他的两条手臂。幸运的是,这个刺客好像并不是很专业,他仅仅是看了看裴度有没有呼吸,发现目的达到便心满意足地走了。于是,裴度不仅保留了一颗聪明的头颅,还大难不死,成了继续主持打击藩镇势力的重要人物。

    两个宰相同时受害,一死一伤,朝野上下人人惊恐不定,皇帝为之罢食。狂妄的刺客还在京城里边到处抛撒小广告,上边写着:不要卖力抓我,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大臣们已经不敢上早朝了,天不亮不敢出门。甚至出现了皇帝在朝廷上等了老半天,官员尚未到齐的情况。

    这得从中央的藩镇政策说起。唐宪宗一向主张对藩镇不应该姑息,中央必须集中力量解决拥兵自重、不服从中央调配的地方势力。他登基刚三个月就以少见的决心和毅力坚持平定了西川节度使刘辟的叛乱。当时的宰相是杜黄裳。在杜黄裳的大力举荐下,高崇文领兵五千出征西川,并干净利落地解决战斗,生获刘辟,解往京师。这一战使中央威慑力骤增,地方藩镇除传统的实力派河北三镇外大多上表请求入朝。所谓的入朝就是不再做地方诸侯,决定到中央当官,把自己置于皇帝的看管之下,以表示不敢与中央作对。

    在藩镇大员中,镇海节度使李锜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角色。他一向很自负,这次看见大家都上表请朝,他也赶时髦假惺惺地上表,表示要入京面见皇帝,让判官王澹留守镇海。宪宗对此自然欢迎,准奏还派了一个中使其实是观察员到他那儿却督促他进京。

    李锜本来就没想真的要入朝,他料定皇帝不敢对他怎么样,肯定会假装不同意,于是让他继续做他的地方诸侯。但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皇帝的中使随时跑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启程,而给皇帝上表说生病了想年底再去又没被允许,反而招来了语气很强硬的诏书,让他于某年某月某日前必须到京就职。李锜傻眼了,离开了根据地就什么也不是了,弄不好一不小心还会被人害死,他以前得罪的人不少,朝中很多人对他恨得只咬牙。

    而对于被指定为留守的判官王澹来说,这无疑于天上直接下金砖,全部掉在他家院子里了。于是特别高兴,他眼睛里脑子里耳朵里已经塞满了自己成为这个地方实力派人物的小打算,也没看到老头子李锜其实并不想走,而且正在准备找任何人任何事的碴。他太高兴了,直接当着老头子的面发号施令,撤换了一大堆人,把自己的亲信提上来。被撤换掉的就有很多是老头子的亲信,于是他们就跑去找李锜诉苦,说您还没走就这样了,要您走了我们还怎么混啊?老头子起初很愤慨,但马上就沉默了,他开始纵声长笑,好戏已经开场了。

    借助部分将士对王澹的不满,他布置了个圈套把王澹杀了,把中使软禁起来,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名目张胆地拉起了反旗。可惜老头子自负得有些过分了,他的部下们都觉得拿自己未来的几十年荣华富贵陪着老头子一块儿灰飞烟灭实在不划算,纷纷反水,连他的外甥也反对他,于是一场叛变就被轻而易举地搞定了。

    在这场博弈中,中央再次显示了他的强势和决心。这时藩镇中最为强硬的河北三镇中成德、魏博二镇也上表接纳中央派遣的官员,表示归顺。形势一片大好。

    按照藩镇的常规逻辑,当中央势大的时候,他们便韬光养晦,静观其变。因为朝廷的事情变化很快,势力消长的也很快,估计今天朝廷还气势汹汹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又是病猫一只了。但好不容易盼到父亲病死,大权终于在手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并不想等待,更不愿轻易放弃苦苦等待了几十年才换来的权力。公元814年,淮西节度使吴少阳病死,长子吴元济秘不发丧,只上报其父患重病,自领军务。朝廷为探虚实,派御医去为吴少阳诊治,但数次皆被吴元济阻拦。他一次次地上表说父亲不行了,由自己来接任节度使。但此中央已非彼中央,宪宗对他来了个不理不睬。吴元济足足等了一个多月,眼看朝廷并不想承认这个既定的事实,他决定起兵造反。宪宗毫不示弱,诏令各路兵马会师征讨。

    其他的藩镇坐不住了,淮西成了他们试探中央决心和实力的试验品。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缁青节度使李师道不断上表要求赦免吴元济的罪过。宪宗不许。当时的宰相是武元衡和裴度。两大宰相的意见都很统一而且非常坚决,敢于反叛就毫不姑息坚决灭掉。王、李见光上表不足于影响中央的决定,他们便想人为创造恐怖气息,让中央的官员们不敢再倡议削弱藩镇。

    李师道先派人烧掉唐廷用以屯积江淮粮赋的河阴院巨仓,几乎把唐廷的后勤储备整个端掉。这一招让朝中的大臣惊恐不已,他们纷纷上奏请求罢兵,但武元衡和裴度坚决不许。李师道看到这一招尚不管用,于是便决定派人刺杀两宰相,除掉宪宗的左臂右膀,让征伐因无人主持而草草收场。

    可惜的是,武元衡的脑袋虽然让朝中的大臣们惊慌失措,人人自危,但同时也激怒了平时主张的限制藩镇的人。白居易越职言事,直接上书皇帝,请求急捕盗贼。保守派们正想借此机会请求宪宗罢兵,中央藩镇维持原有局面。一看白居易出头了,便找了个理由轻而易举地把他贬了出去。但白居易他并不是一个人,这时他不是一个人,朝中大批的主战派聚拢在未死的裴度周围,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宪宗大怒不止,藩镇居然敢刺杀堂堂帝国宰相,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小矛盾了,今天他刺杀宰相而不予追究,那估计明天便准备刺杀自己了。宪宗很明白这一点,因此当有大臣进言罢免裴度以安藩镇之心,宪宗大骂道,还有天理吗,还有朝廷的纲纪吗,中央还有威势吗?他不仅没有罢免裴度,反而在裴度病好之后拜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允许宰相在自己的府邸召见人士,议谋军务,给了裴度充分的自主权力。

    开始仗并不很顺利。唐军各路除了李光颜外大多在淮西兵的打击下龟缩在城里守御,而且唐廷派出的各路节度使并不是真正地想为中央卖命。所谓兔死狐悲,他们并不愿见到同为藩镇的吴元济覆灭。他们都很相信时间,时间能改变一切,时间对于战争而言特别重要。战争需要钱粮,即便是世界最强美国它也无法支持长久的泥潭式的战争,更何况在古代的生产水平下要一时间筹备庞大军队所需的粮草并不容易,要长期支持下去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唐廷的后勤储备已经被李师道破坏的差不多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藩镇们都是做表面文章,从外边看喊声连天,事实上却毫无动静。

    宪宗坐不住了,首先唐廷以汴州节度使韩弘为淮西诸君都统。其实朝廷之所以任命他为攻打淮西军队的老大,主要是因为战场靠近他的地盘,所以要先抚慰一下他。不过他不仅仅自己不出力,还耍各种小动作阻挠官军的围剿计划。当时围攻蔡州的官军中最能打仗的大将是李光颜,以勇猛著称,诸君皆仰望之。他想败坏李在军中的声望,瓦解官军的斗志,就派人给李送去一个绝世大美女。

    李光颜再糊涂也知道这是非常时期,今天要了这个美女,明天韩弘一封奏书上去,自己就脑袋搬家了。于是他对送美女来的军使说,你明天再送过来吧,我要当众拜谢韩公的美意。第二天,他置酒高会,遍邀诸将,并邀请军使带着美人前来。那个绝色美女此时更是浓妆艳抹,浑身饰以金珠宝物,艳丽绝人,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李光颜等了半天,咳嗽了好几次之后,诸将才把视线从美女身上移开,他趁机对送美女过来的军使说,这次出征为国效力,将士们都不得不抛弃家中的妻子儿女,整天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我怎么能一个人独自享受美女呢?请替我谢谢韩公,天子待我恩重如山,我发誓一定要早日灭掉淮西贼寇!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让意犹未尽的将士们惭愧不已,大家都一致摔杯子表示要奋力杀敌,早日班师。

    在另一片战场,唐邓节度使高霞寓草包一个,大败于铁城,就是现在的河南遂平,士卒都死了,他一个人跑了回来。盛怒之下,宪宗以荆南节度使袁滋接替高霞寓。袁滋很会做人,他按兵不动,私下与吴元济勾勾搭搭,写信给吴元济说我是没办法被皇帝逼来的,我不敢打你,你不要打我啊。后来这事被宪宗知道了,他便任命时任太子詹事的李愬接替袁滋。

    李愬最善长两件事,一是装熊,当他到前线的时候,对方没打听到他有什么打胜仗的名声都很轻视他,所以都放松了戒备;另一方面便是善于做敌军的思想工作。在这一点上他与诸葛亮有一拼,差不多他抓到的头目都最终投降了他,搞得自己人反而觉得他不正常,以为他们的主帅与敌军勾结。不过这两大长处的直接好处是帮助他打了一个漂亮的奔袭战,成为整场战争的关键一役。

    这时的局势是,吴元济派出好几股兵力与唐军死掐,自己带着一些亲兵缩在大本营蔡州指挥。李愬通过降将和间谍的口得到了蔡州城内的虚实,于是在一个风高雪大的夜晚,他留下部分人守城,自己带着主力兼程赶向蔡州。当时官军不涉足蔡州已经三十多年了,老百姓即便看到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哪股子军队,所以他们这一长途奔袭并没有被发觉。半夜到了州城附近,为了避免惊动守兵,李愬命令人骚扰周围的一个家禽场,把那些鸡啊鹅啊鸭啊什么全弄醒,就在这个喧闹中,大军悄悄潜伏到城底下。

    李愬带着敢死队爬上城墙,杀死守卫,打开大门让军队进入,还留下几个打更的,让他们继续打更。天明鸡叫,大雪停了,李愬已经带人打到了吴元济的外宅。有人跑去告诉吴元济说唐军已经打进来了。他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笑着说没事,就是几个囚犯造反,等明天早上我把他们抓来杀了,说罢翻个身准备接着睡。

    马上他就发现事情不对了,门外已经是喊声连天,他慌忙爬起来组织抵抗,指望拥精兵万人驻守在边上的谋士董重质来解救自己。但可惜的是,李愬早就认识到董的重要性,于是先跑到董家里去拜访,顺便把他们请到军营做客,然后让董的儿子去劝老爸投降,这一招果然管用,吴元济还没起床的时候,董手下的一万精兵就已经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蔡州的老百姓一觉醒不仅仅大雪停了,还发现重来没见过也没想过的中央军队已经占领了整座城市。他们在被解放的欣喜中帮忙中央军加紧攻打吴元济的牙城,从家里边搬来很多柴火,烧毁了南门,官兵一拥而入,吴元济眼见大势已去,只好下城投降。

    这是宪宗在加强中央力量,削弱藩镇实力过程中的关键一战,紧接着宪宗挟此战之威,端取缁青十二州,生擒李师道父子,总算是偿还了武元衡裴度的一笔血债。

    至此,跋扈天下六十年,自除官吏,不供贡赋的藩镇开始听从朝廷法令,遵朝廷约束。而唐宪宗也达到了他个人的最高峰,成为安史之乱后最英明的君主。宪宗端坐在御座之上,雄心勃勃地准备继续完成削弱藩镇的事业,彻底解决这一困扰唐帝国的大问题。臣下们都以仰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的君王,这的确是难得的英明之主。但没有人能够预料到,时隔一年,宪宗一命呜呼,藩镇们重新开始离心,混乱又开始重复,大唐终于还是没有走上真正的中兴之路。

    宪宗之死

    宪宗死得不明不白,不过这同时是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在他可能带领帝国再创佳绩的时候,他的一命呜呼给帝国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直接的后果是帝国再次陷入混乱,所谓的中兴也渐行渐远。

    讨论宪宗的死得先从他的婚姻说起。宪宗自幼遭遇战乱,他自己的婚姻关系颇有些奇特。公元793年,时为广陵王的宪宗娶了郭氏为妻。郭氏,是尚父郭子仪的孙女,她的父亲是驸马都尉郭暧,母亲是代宗长女升平公主。

    她的父亲和母亲曾经在史书上留下了一段小插曲。当时母亲贵为公主,可谓金枝玉叶,郭家虽然有再造唐帝国之功勋,但功劳再大也是凡夫俗子,不能与龙种相比。因此,刁蛮的公主下嫁给郭家,估计心里边还是有些不平衡,老喜欢摆她公主的架子。

    郭子仪夫妇二人都八十岁那年,郭府上下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为两位老寿星安排了异常热闹隆重的寿宴。而郭子仪的大儿子便率领兄弟子侄去给两位寿星拜寿,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公主觉得自己身份尊贵,即使为人儿媳但在地位上仍旧是他们的主子,因此不到郭府祝寿。哥哥嫂嫂平时就对这个骄横的公主有些气愤难平,这时更是心中不爽,于是就拿弟弟郭暧开涮。大家都取消郭暧,说他得了很严重的“气管炎”,该找个大夫看看。

    郭暧平时习惯了倒也不以为意,但这么重要的场合公主居然也不赏脸,哥嫂的挖苦奚落更是勾起了他平时的诸多不平。心头郁闷难当,唯有喝酒解愁。结果喝得酩酊大醉,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宫里大发脾气,不但一洗平时在公主面前的病猫样,还仗着酒胆打了公主一巴掌。公主哪受得了这份气,立刻收拾东西跑到爹妈跟前诉苦去了。

    郭子仪夫妇听说这事都吓呆了,公主受了委屈弄不好全家都得遭殃。于是赶紧把惹祸的郭暧来个五花大绑,一大早到皇帝面前谢罪。唐代宗很能体会做公公婆婆的心情,他对诚惶诚恐的郭子仪说,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以后这种小两口之间的吵吵闹闹就任由他们去吧。他不仅没有怪罪郭家,还让公主给郭子仪夫妇赔礼道歉。这一段故事后来被作家敷衍成为《打金枝》戏文,成为诸多剧种的保留剧目。

    郭氏正是继承了母亲的这一优良传统。算起来由于母亲是代宗长女,郭氏与顺宗是姑表兄妹,郭氏就长了宪宗一辈。或者说,论辈分,宪宗要比自己所娶的妃子郭氏低了一辈。他们成婚后,时为皇太子的顺宗因为郭氏母贵,父、祖有大勋于王室,对这位儿媳表示出无比的宠爱。宪宗自己对这位妃子似乎也不怎么冷落,他们婚后两年,郭氏就生了儿子李宥,就是后来的穆宗。

    但宪宗当上皇帝之后却迟迟不愿封郭氏为皇后。原因没人知道,但郭子仪将大唐帝国从风雨飘摇的境况中挽救回来,堪称唐朝再造之功臣。而且他一代名将,众多部下出将入相,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郭氏身后有如此力量支持,如果立为后的话难免会对他造成约束,他担心她管自己管得太紧,让自己无法宠幸其他的妃子。而另一方面,估计他也担心自己一旦驾崩,郭家势大,到时候又出现外戚专权的情况。

    在这一点上,宪宗显得异常坚决,在众多大臣的坚持下他册立与郭氏生的儿子李宥为太子,却一直对大臣们册立郭氏为皇后的请求置若罔闻,不理不睬。有唐一代不立皇后的皇帝,唐宪宗是第一人,在这方面真可谓开了先河。从他开始,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相继效法也都没有立皇后。这一时期史书上所称的皇后,其实都是这些所谓的皇后——她们的儿子当上皇帝以后加封的。显而易见,不立皇后的甜头,唐宪宗本人以及他的儿子、孙子都尝到了,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较少受限制地发泄自己的欲望。这使得他们的年纪都不是很大,唐宪宗和敬宗暴死,穆宗活了30岁;文宗活了33岁;武宗活了33岁;宣宗尽管是一个很有作为的皇帝,岁数虽然相对大一些,也只活了50岁,亦算不上长寿。很显然,他们如此的短寿,与他们的纵欲当有很大的关系。

    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关键在于不立皇后的背后潜伏着一种更深层的危机,这种危机就是皇权的旁落。这一点远比纵欲还可怕。在封建宗法制度里,立后、建储(确立太子)互为表里,共同组成维护和延续这种宗法制度的重要环节。唐宪宗开了有唐一代不立皇后的先河,虽然满足了一己之欲,却使后宫空虚,皇子们没有威信,无形中淡化了人们对于皇权的尊崇。晚唐的宦官们之所以那么猖獗,说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究其根源,这当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至少与这个因素不无关联。

    其实当时宪宗不仅仅是不想立皇后,他也不想立郭氏生的李宥为太子。宪宗死的时候四十三岁,但却有二十多个儿子。当李宥出生的时候,宪宗已经有两个儿子了,长子李宁和次子李宽。究竟选哪一个皇子做太子,大臣们意见不一,宪宗自己也没有主意。他登基四年之后,尽管朝中立皇三子李宥的呼声很高,但宪宗还是选定了长子李宁作为皇储。李宁仪表非凡,为人稳重,喜欢读书做事得体,得到了宪宗的喜爱。可惜天不假年,两年后太子李宁得病不治而死。宪宗悲痛欲绝,破例费朝十三日。

    太子早死,册立新太子刻不容缓。朝中大部分人主张立李宥,而宪宗最为宠信的宦官吐突承璀则极力主张立李宽。吐突承璀善于揣摩圣意,他知道皇帝和贵妃郭氏之间的感情一向不太和谐,而且无论是从体质、心智还是人品道德方面来看,皇三子李宥均不太令人满意,因此他力排众议,主张立皇次子。吐突承璀作为政治场中的老手,他相信此时力挺一个皇帝喜欢的皇子远比附和大众选一个皇帝不喜欢的皇子来好得多,而且一旦皇次子成功继位,他便是大功臣,可以继续得到皇帝的信任。经过一番取舍之后,宪宗还是对郭氏及大臣们作出了让步,册立皇三子为太子。

    这一结果让很多人舒了一口气,却也留下了隐患。即便太子正式册立,吐突承璀仍不甘心,他一直暗中努力希望宪宗改变主意。

    宪宗纵欲的结果是他好道。他一是想求得长生之术,另外方士的金丹可以帮助他满足欲望。但惟一吃不消的是他的身体。宗正寺卿李道古以贪污残暴闻名于世。他恐怕会被朝廷追查定罪,便想法设法地讨好皇帝。他向皇帝推荐了道士柳泌,说柳泌会配制长生药丸。柳泌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配制成了一种丹药,据说颜色跟鱼肚白差不多,进献给皇帝。宪宗不顾大臣的进谏不断服用,结果使情绪焦躁异常,动辄发脾气,随意处罚甚至仗杀太监宫女,一时宫中人人自危。

    宪宗的身体严重恶化,吐突承璀加紧了他的步伐,他通过自己的特殊地位多次试图让宪宗改变初衷,废黜太子。此时太子非常紧张,他问计于舅舅郭钊,时为司农寺卿的郭钊嘱咐他此时但尽“孝瑾”之心就可以了,其他的不必担心。当时除了朝中的大臣之外,宫中的太监主要分为以王守澄和吐突承璀分别为首的两派,他们都各自掌握着神策军的兵权,前者拥护太子,而后者则试图改立李宽。

    宪宗脾气不好,宦官陈弘志运气更不好,他已经被宪宗打过好几次了,而且有几次多亏周围的宦官都替他求情才没被打死。为此他怀恨在心,不惜铤而走险。一晚正好轮他当值,他偷入宪宗寝宫,把正在睡梦中的宪宗杀死了。奇怪的是,陈宏志杀死宪宗之后,派人去请大太监王守澄,王赶来看到死去的宪宗居然表现得无比平静。他冷静地宣布,宪宗过多地吃了柳泌的药丸,一命呜呼了。关于这场事故后人有很多看法,有人说陈宏志与王守澄、郭钊等人早有商议,而这一切都来自于贵妃即后来的太后郭氏。

    反正太子顺利即位,一场清洗立刻开始。两队神策军士直扑吐突承璀和皇次子的府邸,把二人抓来后迅速处死;道士柳泌作为罪魁祸首被乱棒打死;引荐柳泌的李道古和宰相皇甫被贬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先皇宪宗的亲信和宠臣分别被贬斥。

    太子顺利当上皇帝即为穆宗,但他对处理国家大事并不热衷,在登基后迅速把注意力转向声色犬马之娱。宪宗死后不满十天,穆宗登上丹凤门赦免天下。仪式完毕之后,他居然命人在丹凤门演出各种戏剧杂耍供自己观赏。自此后他游玩打猎,毫无节制,又受制于宦官,国事荒废,先前归降的藩镇再次离心,宪宗多年的征讨付之东流。

    现在远远地看过去,宪宗便仿佛一颗彗星,在悠远的天际画了一条长长的轨道。耀眼而绚烂,但却是转瞬即失,只能留下些淡淡的痕迹。终宪宗一生,在打击藩镇势力上他做得轰轰烈烈,几无可以指摘之处,雄踞多年的节度使们都不得不在他的决心和魄力下屈服;但他却在皇后、太子的事情上犹豫不决,一误再误;更为可怕的是他宠信宦官,这不仅仅使自己死于宦官之手,还给后世子孙带来无穷的麻烦。自他以后,宦官操纵、废立皇帝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他的死留下了一群势力庞大的宦官,还留下了一个脓包心智偏低的儿子,他一生的努力一时间灰飞烟灭,而所谓的中兴不过是大唐帝国趋向没落的回光返照,虽然绚丽却是走向进一步衰落的前奏,可谓是功败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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