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胭脂铺-还有许多个“明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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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瑶歌的双肩抖得厉害,嗓子也哭哑了,她红着眼睛看我,一句不落地数落我:“原祯,你是我见过的最蠢的人。”她甚至还举例,“活在这世上,没受过几道情伤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混过江湖,你遇上的人哪个不比你伤得痛苦?赵云露难过,她就要让别人比她更难过。孟瑾惜难过,但人家很会找乐子,久而久之,别人都开开心心地活着。唯独你,一辈子都活在一块伤口里,你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走,为什么要回来?我只不过激你一下想让你走,你就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找赵冉拼命。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在我眼前,我会是什么感受?”

    我低低地喘了一口气,身体更加虚弱了,这个婆娘现在这样说我,完全是因为刚才莞桃诊了脉,告诉她我并无大碍。女人的脸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原本她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现在倒好,看起来像要活剥了我。

    我呆呆地看着她哭花的脸,想起从前,忍不住低声地笑。她老了,我也老了,可是她生气时的样子却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那时我们在宫中相遇,白天除了下下棋幽幽会,也没什么意思,有一天她忽然对我说:“原祯,咱们去冒险吧。”

    我不喜欢冒险,但瑶歌约我,我很开心,心里暗暗地想:“果然我最近又英俊了不少……”

    那日夜里,我们一起去了赵冉的寝宫,瑶歌的匕首在半路里跑掉了,这个女人也是傻得可爱,没有刀,弄个板凳也能把赵冉砸死吧。瑶歌却慌了阵脚,她找了半天凶器,最后居然往赵冉鼻子里插了葱,她语气还挺认真地说:“他最烦葱的味道,这样应该会熏死的吧?”

    我忍住没笑,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疾手快地在赵冉的鞋子里放了钉子,拉起她就跑。

    我们逃得并不顺利,赵冉穿鞋的时候踩了钉子,居然单腿跳着来追我们,一大堆官兵在赵冉之后赶来。

    瑶歌慌了神,居然又踩中赵冉的狗,她被狗咬住了小腿,整个人哭成了小花脸:“原祯,我下不去手,我也不想死了,这种死法太没面子了。”

    我当时就气坏了:“合着你原来是想和他一起死,想死还拉着我垫背?”

    瑶歌不说话只是哭。我叹了一口气,抱起她,在重重官兵的追捕里钻了狗洞,瑶歌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到她在害怕,只有她害怕的时候,才会这样需要我。

    这次以后,瑶歌大概觉得人还是该好好地活着,不敢再玩命了,我却爱上了刺激的冒险。

    我带瑶歌去做各种各样刺激的事,比如,把赵冉泡澡的花瓣都换成辣椒,用炮仗去炸赵冉的狗。再比如,随手拿着剪刀,趁妃子们不注意就剪下她们的刘海。

    那段时间宫里多了许多壶盖儿发型的女人,宫里人心惶惶,大伙见面请安都不忘护着脑门。

    而我和瑶歌终于在无聊的皇宫里找到了生存的意义,我们俩在一次次冒险里笑得直不起腰,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其实天生热爱刺激,是瑶歌启发了我。

    可是,许多年以后,我们分开,我一个人在江湖闯荡,遇到过许多近乎丧命的险境之后,才悲哀地发现,我的胆子并没有比怕死的喜蛋好到哪里去。

    原来,我并不喜欢的生死一线的冒险,我只是喜欢在生死一线的时刻,还能看到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告诉我她想要我好好的,她没我不行。

    我在回忆里红了眼睛,莞桃却掐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思绪。

    莞桃冲我努了努嘴说:“夫人睡着了。”

    我摸了摸瑶歌的头发,道:“我又不瞎。”

    莞桃显得很着急,她说:“你这人真是有病,说谎还拉上一个垫背的,让我骗她有什么用呢?你明明撑不了多久。”

    这个杀手说话太冲,我皱着眉毛却很有自信地说:“别胡说,当年我可拜访过一个算卦奇准的姑娘,她和我说,我的一生很圆满。”

    莞桃撇撇嘴,表示不屑:“你呀,也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她探过手又来探我的脉,这时脸上的表情又变了,“怎么会这样?脉象比刚才强了好多。”

    我勾起嘴角笑笑,拿出一瓶药,在她眼前晃了晃,整瓶吞了下去:“你这种小江湖,哪里混得过我们这种老江湖呢?”

    莞桃的眼睛亮了,以为见到了灵丹妙药,一路上都对我很崇拜,她央求我把这药方教给她,我神秘地笑了笑:“行,到了牡丹山,我就教给你。”

    百里牡丹山,那是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崇景帝元年,原家出事的时候,这里的牡丹就已经被赵冉烧光了。

    后来,我又回到了这里,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把它恢复原貌。

    现在的牡丹山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那三年里,我在山庄里装了许多机关,买机关的时候,老板又多送了我一车老鼠夹,现在这山上可谓是草木皆机关,一步走不好就遭殃。

    瑶歌看到百里牡丹山的时候,眼睛已经开始发红了,她微微地笑:“我在沐阳镇的时候,经常坐在那片假山里,想象我们两人当年没有卷进赵冉的密谋,一起回到牡丹山的模样。我在自己想象里种草种花,种一个你。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想象会变成现实。”

    我微微地笑,弹她的额头:“这地方机关太多,安全是安全,可也有它的坏处,比如你要是记错了阵法,上集市买个菜都有可能回不来。再比如你记错了机关,可能上树摘个果子,都要被乱箭射死,刚才我教你的阵法都记清了吗?”

    瑶歌点了点头,我微笑着说:“你这婆娘爱记仇,可记正经事却不一定灵光,我得考考你才放心。”

    瑶歌显得不服气:“你这脑子还考我呢?”

    我不和她计较,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松树:“那树上有个开陷阱的机关,你开了给我看看。”

    瑶歌犹疑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又在质疑我的智商,她撇撇嘴,想也没想就摁开了树上的机关。

    下一秒钟,我便感受到脚下的泥土在大片地塌陷。

    瑶歌不知道,我存了个心眼,这是山庄里唯一没有攻击性的机关,它是我留给自己的最后归宿。

    瑶歌在顷刻间慌了阵脚,她连声呼喊着莞桃,想要莞桃抓住我,可我滑得像一条鱼一样,除非我想,否则,又有谁能抓住我呢?

    莞桃最后只抓住了我身上的药囊。

    脚下的机关在缓慢地闭合,我沉入厚重的泥土里,和整个树林融为一体。莞桃尖叫的声音越来越小。

    莞桃震惊至极,抓着空药瓶两唇打战:“没有灵丹妙药……他吃的是食肝蛊啊……靠着蛊虫续命……夫人,你不能再挖了。”

    瑶歌的表情呆了一秒钟,下一秒便红了眼睛,伏在地上没命地挖陷阱里的泥土。莞桃抓住了她的衣袖,制住了她的双手:“夫人,冷静一点,没用的,他靠着一整瓶食肝蛊的毒性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带你回来,你不会找到全尸的,最多……最多,就只能找到蛊虫吃剩的残骸。”

    那是瑶歌这辈子第一次和莞桃动手,她赤手空拳对付一个杀手,打出去的重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瑶歌的眼睛里终于蓄满了泪水:“求求你,莞桃,求求你放开我。”

    莞桃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眼睛变得血红,抓着瑶歌的手却死死地不肯松:“夫人,我不能让你挖。你本就晕血,那种恐怖的场面,一旦看了就会记一辈子,你应付不来。”

    瑶歌挣扎得筋疲力尽,终于不再挣扎,她双眼失去了焦点,渐渐瘫倒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发出孩子似的抽泣。

    瑶歌浑身颤得厉害,她紧紧地贴着地面,就好像当初冒险时她紧紧贴着我的身体,心跳如擂鼓,害怕又胆怯。

    瑶歌抽泣的时候,我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在痛苦里尴尬地闭上了眼睛。

    弥留之际,我想起当初那个算命奇准的姑娘,她跷着二郎腿,对着我笑:“你的卦是难得的好卦,不要钱。”

    我很惊讶:“啊?你不是骗人的吧?”

    她瞥了瞥我:“没有骗你,你这一生都过得很圆满,许多人都羡慕不来。”

    我怔然一愣:“你真的不准……我很惨的,我被心爱的姑娘欺骗,又家道中落,现在还领着一个毒舌的小土匪头子讨生活……”

    小姑娘笑了笑,打断了我:“你这一辈子都和自己喜欢的事物在一起,哪怕遭遇困境也没有背弃初衷。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热爱里,没有过怀疑、倦怠和放弃,这样的一辈子还不够圆满吗?”

    当时,我不能理解,现在却好像突然懂了,这世上的圆满和残缺并不是绝对的,许多看似大团圆的故事并非圆满,许多凄凉的结局也未必残缺。

    我最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也最终使我爱的女人脱离了苦海。

    人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做了所有我该做的事情,这样看来,我老原这一辈子,大概也算得上圆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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