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4:天净沙-异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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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却杀了那么多人。

    可是他将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么可能跟了他,一辈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外边的血迹。塞住耳朵,假装听不见族人们的哭声。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从心来,直哭得一个惊天动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烦,正准备继续刺激对方几句,却听见另外一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叹了口气,大声回应,“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这空气中是什么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么?”

    “什么味道?”王洵的确不清楚外边是什么味道,皱了皱眉,顺着对方的话语反问。

    “尸体腐烂的味道。天使大人!无论你命人烧多少香,都遮盖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的牙齿。

    躺在暖洋洋的洗澡水里,王洵舒服得伸着懒腰。

    已经许久没有尝过这般销魂蚀骨的滋味了。自从离开长安,就几乎没好好洗过一次澡。在路上提心吊胆,唯一的愿望便是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哪可能有心思享受?在楼兰部内,则浑身是伤,根本不敢沾水。好不容易到了安西军大营内,以他当时区区一个校尉的级别,也没资格单独享受一整池子温水,更甭想还有美人儿在旁边递茶递酒。

    两个美人儿都是别人主动进献的,据说是城中某个贵族家的姐妹花儿。原本已经被俱车鼻施可汗看中,过了年就准备纳入后宫。如今俱车鼻施跑路了,他留下的一切便理所当然归了征服者。包括这座金碧辉煌的王宫,和周边镶嵌满了各种宝石,大到足足可以装下二十人的浴池。

    这倒让王洵好生佩服俱车鼻施的敛财能力。按理说,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大宛国的王宫曾经被高仙芝带着诸部联军洗劫一空。谁料才短短三年时间,俱车鼻施就又将它重新装饰了起来。驼绒挂毯遮了墙,金砖铺了地,银粉涂了梁。就连寝宫门前的几根廊柱,也是掐金嵌玉,随便挖几块下来,便足以换到一身上好的镔铁荷叶铠。

    由于从小没受过窘的关系,王洵这人不怎么贪财。但他的鉴赏眼光却很独到。随便在王宫中扫视了一圈,便明白自己在最近三五年内,即使无法从封常清那里得到任何补给,也不用再为军饷问题而发愁了。只是眼下这座王宫还要留着招待各国使节,不能马上就拆掉。否则,宫廷里的大部分奢侈品和装饰品,明天就可以出现在集市上,然后通过已经喜欢疯了的程老掌柜之手,变成一袋子一袋子古波斯金币。

    比起五颜六色的宝石,华贵莹润的玉器,王洵更喜欢金币。因为商贩们往来密切的关系,那种大小统一,重量和质地均衡的古波斯金币,即便在中原也可以找到知音。并且实际购买能力比其在西域高出不少。无论用来上下打点,还是支付日常花销,都大受欢迎。如果用来作为本金经商的话,则更是方便到了天上去。随随便便一小袋子藏在腰间,不显山不露水就可以轻松上路。到了某个地商那里丢下几枚,立刻可以押着几大车货物往回赶。

    货物么,当然还是中原的精致。可西域、弗林[1]等地的特产,运到长安之后也能卖上五倍甚至十倍的价钱。眼下自己替大唐占据的柘折城,便可以将此城作为货物中转站,东连疏勒,西接昆墟,三五年经营下来,不用像俱车鼻施那样刮地三尺,也能替安西军赚回一座金山。然后再用商队的红利招兵买马,聚草存粮,几可以把大食人一步步推出河中,彻底赶回他们的老家去!

    信马由缰地想着,王洵的血液就慢慢又沸腾起来。以六百名护卫,破大宛国,扬大唐国威于域外,联十三路诸侯,拒天方教,保河中数州入版图。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任杨国忠、高力士等人怎么上下其手,也不肯能将其彻底抹去。而大唐素来讲究“功名但在马上取”,捷报送到长安之后,皇帝陛下论功行赏,肯定少不了自己一件紫袍穿。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到自己手里已经递减得快到底儿了,这回,怎么着也得回回头。一下子封侯可能没指望,弄个县伯应该问题不大。只要在皇帝陛下心里挂了名儿,日后别人再想像以前那样对付自己,就得掂量“陷害忠良”的后果。

    越想越得意,他的眼神就开始咄咄发亮。两名金发碧眼的美人儿昨天晚上初承雨露,身子骨儿到现在还有些酸痛。见到王洵这般模样,吓得手一软,手中的半盏葡萄酒全泼进了浴池当中。

    “你们……”王洵被浴池当中突然出现的红色吓了一跳,整个人立刻从水中站起。两名女奴自知闯了弥天大祸,赶紧“扑通”一声跪在浴池旁,一边磕头,一边呜咽着用生涩的唐言求乞:“天使息怒,天使息怒。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再也不敢了!”

    “哼!”王洵察觉了事情真相,懒得计较,挥挥手,命对方过来给自己擦拭身体,“起来吧,把挂在架子上的天竺布巾子拿过来!再到门口喊一声,让人把外边的香炉烧旺一些!这都什么味道了,你们闻不见么?”

    “唉!”“是!婢子遵命!”。两个女奴没想到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铁锤王如此容易伺候,答应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堪堪跑到了门口,才想起来天竺布巾子就挂在浴池旁的衣服楠木上,赶紧又双双掉转头,跑过来伺候王洵穿衣。

    王洵被两个笨女人气得直摇头。轻轻拍了下浴池沿,低声喝令,“留下一个人伺候我就够了。另外一个赶紧去外边叫人摆弄香炉。什么味道啊,让人好生恶心?!”

    两个女奴又吓了一哆嗦,互相看了看,终于决定了分工。其中个子稍高,看起来像姐姐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出去点香。另外一个个子稍矮些的,用膝盖在地上蹭着,哆哆嗦嗦地蹭上前替王洵抹拭身体,她显然不太懂得如何伺候人,手中的天竺巾总落不到合适位置。才擦了几下,王洵便被弄得有些心烦,劈手夺过浴巾,从头到脚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将浴巾丢在地上,抬腿迈出了浴池。

    小女奴愈发恐慌,赶紧抬起双手去替王洵系衣袢儿。手一偏,又不小心按在了王洵大腿根处。有股硬梆梆的感觉立刻顺着手掌传入心窝,窘得她连眼睛都不敢抬,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声赔罪,“奴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是,不是那个,那个……”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也敢进宫来伺候人?!”王洵懒得在女娃娃面前抖威风,皱了皱眉头,低声数落。“如果嫁给俱车鼻施做妃子,你也这么干。我保证半年不到,你们姐妹两个就得被打进冷宫里去!”

    小女奴唐言造诣不够,根本无法理解冷宫是什么地方。但从王洵说话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自己不满,吓得再度匍匐于地,扯着王洵袍子角哭哭啼啼地哀告,“我改,我一定改。奴婢不要去冷宫,奴婢怕冷。求你,求你不要把奴婢打到冷宫里去!”

    “行了,行了!”王洵被弄得哭笑不得,一边摇头,一边自己动手将衣服整理好,“冷宫是你家可汗惩罚妃子的地方。我又不是什么可汗,哪有冷宫给你住?!”

    “可,可你把大汗赶走了啊!”小女奴抽抽答答地回应,“他根本打不过你。”

    “那我也没心情给你们做可汗!嗨,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怎么着你也听不懂!”

    “呜,呜,……”小女奴的确不懂,捂着嘴巴,泪眼汪汪。俱车鼻施出身草莽,以掠夺起家,最后击败了周边各路豪杰,登上大宛王位。眼前这个铁锤王只用了几百人马,就将俱车鼻施的两万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如果他不当大宛王,还有谁敢当?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令王洵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将对方从地上扯起来,笑着摆弄摆弄她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吩咐,“行了,别哭了。就跟我欺负你了一般。起来吧,拿梳子帮我梳头!”

    “嗯!”小女奴顺从地答应,慢慢从地上爬起身。眼睛里边噙着泪,目光当中却透出了几分感激。

    “快点儿!”王洵又笑了笑,低声催促。对方的年龄看上去与紫萝不相上下,所以纵然笨手笨脚,他也不忍心给予责罚。况且自打离开长安那一刻起,他已经做了近一年和尚。突然重开一次荤,倒也颇觉新鲜。

    “嗯!”小女奴被看得有些害羞,低着头跑去外边拿梳子。片刻后,却是姐妹二人脚跟着脚走了回来。个个眼皮通红,脸上硬挤出一丝妩媚的笑容。

    外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刚洗完澡的身体忌讳风吹。所以王洵就随便在浴室里找了面铜镜,在其正前方坐稳,从镜子里边欣赏那对姐妹花的俏生生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俱车鼻施选女人也很有眼光。两个姐妹花虽然颧骨略高,嘴唇也显得稍厚了些,却别有一番风韵。特别是年龄稍大些的姐姐,长腿丰胸,纤腰却盈盈只堪一握。比起当年在长安青楼一舞万金的胡阿蛮,也不逊多让了。

    只是,两个美婢的动作太僵硬些,一点儿也不像胡阿蛮那般柔若无骨。握着梳子的手分明已经搭到了王洵脑后,身体却趔趄出了半尺远,看上去就像准备跟人摔跤。

    王洵被镜子里姐妹二人的动作逗得哑然失笑,摇摇头,低声命令,“靠近些,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们不成!”

    “奴婢,奴婢不敢!”年纪稍小些的美婢摆着手,手臂颤抖个不停。年纪大的姐姐胆子也大一些,肩膀处却硬得如同藏了根木头。

    王洵见此,又是微微一笑,“过来吧!要吃,也不会是这会吃。赶紧把头帮我梳好,还有一大堆事情在外边等着呢!”

    “嗯!”,小女奴答应着向前挪了挪,脚下一绊,却又彻底贴到了王洵后背上。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挣扎着往起爬,无意间手臂前伸,恰恰搂住了王洵的脖颈。

    另外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等得便是这个机会,迅速将梳子丢下,手臂朝自己的头上一扯。忽然间,寒光耀眼,有把磨尖了的银步摇[2]径直向王洵的动脉插去。

    即便是没有任何防备,王洵也不可能被两个女人得了手。况且他早就通过镜子,将刺客的一举一动看了个清清楚楚。只是轻轻弯腰,便将搂住自己脖子的那个女刺客甩到了肩膀上,恰恰挡住银步摇的去路。

    年纪大一些的女刺客不愿误伤同伴,赶紧迅速将手腕向外翻。饶是如此,依旧将同伴的衣服割了条半尺多长的口子。

    “啊——!”姐妹二人同时尖叫。呼声未落,一个已经被王洵从肩膀上甩至身侧,单臂夹在了腋下。另外一个躲闪不及,被自家同伴的大腿扫了个正着,晃悠悠转了半个圈子,扑通一声栽倒。

    “找死!”王洵一脚踏上去,将挣扎着起身的女刺客踩得口吐鲜血。又顺势一松胳膊,将另外一名女刺客摔了个眼冒金星。两姐妹在数息之内便彻底失去了战斗力,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屋子里边闹出这么大动静,门外当值的侍卫早已被惊动。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七手八脚按住刺客。

    外边的冷风也随着人流灌入,浓香中夹杂着股子恶臭,熏得人几欲做呕。王洵抬腿给了带队的侍卫一脚,低声呵斥道,“滚出去,谁叫你们进来的!把门关上,这么浓得臭味儿,你们闻不见么?”

    “诺!”众侍卫们惶恐万分,加快动作,倒拖着刺客往外退。王洵见状,心中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脚踢将过去,大声喝骂,“把人留下,你们都给老子滚出去。指望着你们,老子早就被人戳成筛子了。”

    “大人……”当值的侍卫队正楞了楞,不明白王洵到底想干什么。怜香惜玉,可没这么个怜法。如果行刺钦差的罪责都不被追究的话,传扬开后,还不知道多少人会反上天去。

    “滚!”王洵倒竖着眉头,又是一声断喝。

    “诺!”众侍卫弄了个大红脸,讪讪地躬身退下。临走之前,还不忘了将两名女刺客头上的所有饰物拔下来,连同落在地面上的银步摇一股脑带走,以免二人再找到偷袭机会,伤了钦差大人。

    王洵恼恨地来回走了几步,呼吸声十分粗重。他不肯命人将刺客拖出去审问,倒不是因为舍不得对方的美色。只是觉得此事发生得实在有些蹊跷,两名女刺客压根儿就没受到过任何训练,无论时机还是凶器,选得都很差。并且在动手之前,浑身上下破绽百出。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指使的话,只能说,指使刺客的那个家伙自己活得不耐烦了,非要揽一个抄家灭族的罪名。

    到了此时,那两名女刺客倒又镇定了下来。互相依偎着坐在一起,用目光在王洵身上乱戳。

    只可惜目光无法杀人,甚至连激怒人的效果都达不到。默默走了一会儿,王洵叹了口气,慢慢在姐妹二人面前蹲下身,低声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的父亲叫麦尔祖德,是俱车鼻施的税务官。是他命令你们来杀我的么?他这样做,是不是太蠢了点儿?”

    “哼!”两姐妹斜了他一眼,把头同时侧到了旁边,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王洵早就料到对方会如此,又笑了笑,低声道:“按大唐律例,刺杀钦差,要抄家,灭三族。也就是你们的父亲,兄弟姐妹,娘亲,叔叔阿姨,舅舅姨丈,还有婶婶妗子,表兄表弟等,统统要被砍头。你们两个很恨他们么,非要………”

    话没等说完,年龄小一点的女刺客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挣扎着向前扑了一下,却连王洵的衣角都没沾到。趴在地上,哭泣着骂道,“你是坏蛋、恶魔、禽兽。呜呜,呜呜………!”

    “我有那么坏,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王洵故意装出一幅疲懒模样,笑着回应。

    “你恶贯满盈,早晚逃不脱惩罚!柘折城里所有人,都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头!”小女刺客被气得直打哆嗦,哭泣着继续诅咒。年纪稍大些的女刺客则恨恨地瞪着眼睛,依旧是什么话都不肯说,嘴角处有一股鲜血缓缓流下。

    “那我就只好按规矩行事了!”王洵被对方瞪得心里发堵,耸耸肩,低声冲着外边呼喝,“来人。去把税务官麦尔祖德……”

    “不——!”小女刺客立刻慌了神,挣扎着爬过来,用力扯住王洵的袍子角,“别,别去。不关他们的事情。没人指使我们姐妹两个。是我们两个自己决定的。你要杀就杀我们,不关别人的事情,不关别人的事情!”

    “真的么?”王洵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挥挥手命令侍卫们退下。“那又是为什么呢?我强迫你们姐妹两个来侍奉我了么?还是做了哪些让你们姐妹受不了的事情?”

    “没有?”小女刺客大声哀哭,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从胸中倒出来一般。凭心而论,姐妹二人即便嫁给了俱车鼻施,也未必能得宠,归宿不一定比现在好。况且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凶名在外,对女人却一点都不狠。并且极有风度,从不跟自己生气。

    可是他却杀了那么多人。

    可是他将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么可能跟了他,一辈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外边的血迹。塞住耳朵,假装听不见族人们的哭声。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从心来,直哭得一个惊天动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烦,正准备继续刺激对方几句,却听见另外一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叹了口气,大声回应,“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这空气中是什么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么?”

    “什么味道?”王洵的确不清楚外边是什么味道,皱了皱眉,顺着对方的话语反问。

    “尸体腐烂的味道。天使大人!无论你命人烧多少香,都遮盖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露出猩红的牙齿。

    “怎么可能,天气已经这么冷了……”出于本能,王洵立刻反驳。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儿,声音便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那味道的确是尸臭。他对此并不陌生。只是内心里一直在抗拒,排斥,一直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一直下意识地逃避而已。这几天来,他就像一个打破了家中宝物的顽童,恨不得在碎片上贴张条子,写上‘不是我干的’字样,事实上,却更证明了自己与此事逃不开干系。

    屠杀的确曾经发生。

    当日,当诸侯们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发现大势已去,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果断弃师而逃。整个战局瞬间便失去控制。

    争先恐后的群雄们,明显对柘折城的兴趣比对俱车鼻施的兴趣更大。顺着溃兵的脚步,便冲进了城门。随后,火头便在城中各处涌起。抢劫、强奸、杀人,大伙做起来轻车熟路,没有任何羞耻心,也不会给被城中百姓任何怜悯。

    王洵希望的可不是这种结果。他坚信自家所部为仁义之师,王者之师。所以也希望各路诸侯能以自己麾下的安西军为榜样。即便做不到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至少吃相要好看一些,动作要优雅一些,别像群未开化的禽兽般,在大街上就扒光自己和某个女人的衣服。

    然而他的喝止声却被淹没在了欢呼声里。没有人肯听从他,包括平素对他惟命是从的宇文至和方子陵,都对他的呼喝充耳不闻。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更甚,干脆直接告诉他,“别费那力气了,这是传统。如果眼下咱们敢阻拦他们杀人放火,他们就敢立刻把刀头掉向咱们。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跟得罪盟友,不值得!”

    “可,可,咱们大唐……”王洵想以武将的荣誉来说服对方,然而言语却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麾下只有两千来号弟兄,其中近半儿还是马贼出身,能不立刻丢下他这个主帅,加入抢劫队伍已经非常难得了,根本不可能再替城中百姓去主持公道。况且,即便弟兄们肯服从命令,又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么多抢红了眼的友军。万一发生了大规模火并,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就等于白费。

    “大人别怕言官拿这个说事儿!”见王洵满脸通红,沙千里会错了意,兀自笑呵呵地安慰,“咱们也是事急从权。即便有人再想从鸡蛋里挑骨头,也不能逼着咱们拿这点儿弟兄去弹压两万多友军。况且,这也是战胜者应得的红利。如果这点儿好处都拿不到,大伙拼死拼活又图的是什么?”

    “是啊!大人您没必要心软!”黄万山向来跟沙千里一个鼻孔出气,也在旁边笑呵呵地帮腔,“您想想,换了别人打破了咱们大唐的城池,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么?”

    结果,的确是一样的。在王洵读过的前人记述里,那些有机会染指中原的异族,无一不是禽兽。可为了报复禽兽,自己就要变成禽兽么?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也没有精力去想。只觉得被烟熏火燎过的天空慢慢发红,发红,红得令人不敢睁大眼睛去看。

    就在这个时候,西曹国主曹忠节,冲到了他的马前,请求他主持公道。

    不是为了那些被征服者,而是为了各路友军。“天使,您老赶紧说句话吧。再不说话,大伙就打起来了!”

    王洵鼓起勇气再度向城里张望,只见城门口处,几伙隶属于不同诸侯的士卒,正为了争夺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而稍远的地方,则是两支来自不同城市的友军,为了争夺一座大宅的洗劫权,白刃相向。

    当即,王洵觉得满腔子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一挥手,率先冲向了城门,“陌刀队听令。冲进去,把他们给我砍散!”

    “诺!”以魏风为首的陌刀队,是王洵一手拉起来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不折不扣服从命令的队伍。齐齐答应的一声,跟在他身后就往前推。

    沙千里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也带着弟兄跟在了陌刀队之后。随即是黄万山、宇文至,以及那些早就等得心里发痒的前马贼们。

    让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沙千里等人所担心的倒戈相向并没有发生。当他带着陌刀队入城之后,那些抢红的眼睛的家伙们,立刻恢复了清醒。

    没人愿意与百战百胜的陌刀队正面抗衡。

    更没有人胆敢直面铁锤王的愤怒。

    很快,原来已经消失不见的,各路诸侯的旗帜,就纷纷向王洵聚拢过来。城中的喊杀声和哭叫声,也瞬间为之一滞。

    “我等驾驭属下无方,请天使恕罪!”

    “是啊,那些王八蛋没见过世面。我回头就砍了他们!”

    阿悉兰达带头,贺鲁索索紧跟,争先恐后向王洵请罪。随后,几名诸侯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表功,“天使大人明鉴,属下已经严令麾下弟兄不准靠近大宛王宫附近的那几条街了。”

    “下臣只是在外围转了转,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都给天使您留着呢!”

    “是啊,是啊。小王特意派了身手最好的弟兄,去封堵通往内城的几个城门了。属下命令,在得到您的命令之前,无论是谁敢擅自进入,一概格杀勿论!”

    “你们……”王洵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的结果。在沙千里、宇文至等人的暗示下,他选择了妥协。

    靠近王宫两里范围,也就是内城所在,不准洗劫。已经偷偷潜入内城的劫掠者,必须立刻撤出,否则将被唐军当场格杀。其余城中各处,则由诸侯们均分。每家各自负责处置自己分到手的地段,不准越界,不准相互动刀子,不准随意放火,不准滥杀无辜。如有违反,唐军将立刻将其攻灭。

    这个命令令所有人都很满意,至少,避免了群雄相互间发生大规模火并的危险。至于群雄在具体在执行时,对不准滥杀无辜这一条命令有多少阳奉阴违之处,就没人能深究了。反正,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中哭喊声才渐渐小了下去。而柘折城经此一劫后,大部分地段已经变成了鬼蜮。

    唐军最后控制范围,也就是大宛王宫和贵胄们平素居住的内城,是唯一看上去还像人间的地方。为了安抚麾下将士,不至于让他们眼红别人的收获,王洵跟沙千里等人商量出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具体给出一个劳军数额,命令贵胄们在天黑之前缴齐。唐军则保护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不受乱兵侵犯。如果有人舍不得财富的话,就会被从内城之中驱逐出去,任他们自谋活路。

    命令下达之后,很快就得到了积极响应。那些来不及逃走的贵胄们,一边称颂着大唐王师的仁德,一边将多年的积蓄,双手捧了出来。而某些居住在内城附近的百姓,看到内城没有冒起浓烟,也丢下所有身外之物,拼命向此地冲来。本着讨好上司的态度,负责把手城门的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对此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因为这一念之善,不知道令多少人避免了身首异处的命运。以至于很多年后,提起当日的劫难,百姓们还念念不忘地补充一句,“把守内城东门的那大个子将军,还有北门的那矮个子都是好人哪!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剁成肉酱了!”

    但对于王洵这个打败了俱车鼻施,又放纵联军洗劫者,百姓们则恨之入骨。日日对空祷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联手惩处。然而,也有极少一部分心思活络之辈,知道俱车鼻施和白沙尔两人大势已去,惊魂稍定后,又主动奉上一份厚礼,以期能讨好大宛国的新主人,在王宫中谋得一处立足之地。

    两名女刺客的父亲,大宛国前税务官麦尔祖德,也属于心思活络者中的一员。而王洵正准备着借助这些主动投效者的手,尽快控制住整个大宛国,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对方的谢礼。

    他正直年青力壮之时,又好几个月没碰过女人,晚上立刻火烧沸油。只是没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里还曲意逢迎,唯恐哪处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尽兴。今天洗完了一个澡,却立刻翻了脸,竟然动手谋杀亲夫。

    望着两姐妹写满怨毒的面孔,一时间,王洵心中百味陈杂。恼怒、失望、甚至有一丝丝无法否认的钦佩和负疚,煎熬着他的心脏,也煎熬着他的眼睛。

    屠城肯定不是正义之举,即便被屠戮一方是异族。王洵虽然没读过许多书,平素对腐儒们的妇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内心深处,却无法真的摆脱这种道德束缚。

    那些善待同类胸襟,那些对不同文明的包容气度,那些正直、善良、宽厚的品德,早就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头里,平时很难发现,却时时刻刻左右着他的思维和行动。

    非为妇人之仁。

    这是野蛮和文明的区别。

    这也是华夏和夷狄的区别。

    王洵根本没力量去否定,去拒绝,去抹杀。

    沉吟半晌,他终于又喃喃地丢下了一句话,“是俱车鼻施主动攻击我的。他自己招来的灾祸。怪不得别人,我……”

    “俱车鼻施有罪。但是,城中百姓惹你了么?”仿佛发现了王洵心中的孱弱,年龄稍大些的那个女刺客盯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城中百姓当然没有招惹王洵。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才一直觉得负疚。然而,这种软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给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如果换了俱车鼻施攻破了我大唐城池,被他杀掉的人肯定比这还多。我已经尽力了去阻止了,但是力不能及。我总不能为了保护敌国的百姓,跟盟友开战。除非我的脑袋被驴踢了。没办法,他们只能认命!”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换回了女刺客两声冷笑,“认命?”年龄稍长的女刺客仿佛刻意在试探王洵的忍耐限度,“谁让他们住在柘折城中?谁让他们不是唐人?对不对?”

    “你这么想,也由你!”王洵被问得心烦意乱,摆摆手,结束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你们姐妹两个不愿意伺候我,那就算了。好好在这里待着,别到处乱跑。等我处理完了今天的公务,便命人送你们回自己家!”

    “不……!”年纪稍小些的女刺客低声尖叫,仿佛就要被拖出去斩首一般凄厉。年纪稍大些的女刺客则放声大笑,顷刻间,竟然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王洵没心情再管两个女刺客的死活。在他眼里,这种既不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又不识好歹的蛮夷女子,实在是乏味得很。给娘家退回去就退回去了,半点儿也不值得可惜。

    念在对方曾经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份上,临出门前,他又叫进来几名侍卫,命他们看住两位女刺客,免得后者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弄得自己也不好替她们遮盖。随即,便拔腿向前殿走去。

    大宛国这座王宫是完全仿照长安城的大明宫所建,规模甚为可观。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处理事务方便,王洵听从宇文至的建议,将从安西带过来的一众嫡系,都安排住在了王宫里边。即便如此,宫墙内依旧显得空荡荡的,一路上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心里憋着一股子邪火,他双腿迈得很快。三步两步,便已经来到了王宫的前殿,俱车鼻施平素与文武大臣议事的场所。宇文至等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看到他两鬓上的水渍,个个脸上都憋着一抹坏笑。

    王洵被笑得愈发心烦,重重地往俱车鼻施的黄金胡床上一坐,大声喝道:“昨天交待你等做的事情,都完成了么?要是没完成,就继续去干。别在这里傻站着!”

    “启禀中郎将大人,今天上午,属下就已经替你核实过了。所有任务,弟兄们都处理的一丝不苟!”宇文至拱了拱手,带着几分调侃的语调回应。

    今天起得的确有些迟了,洗热水澡时,又耽误了太多功夫。王洵知道自己被大伙抓住了把柄,长吁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冲下边拱手,“那就辛苦诸位了。眼下虽然周围已经没什么强敌,但咱们依然要懂得居安思危。半分也懈怠不得!”

    “将军说得极是!”

    “懈怠不得!懈怠不得!”

    众将强忍住笑,七嘴八舌地点头敷衍。王洵随便又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终于将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想了想,正色问道:“其他诸侯没有在城中继续胡闹吧?是时候了,他们也该安静下来了!”

    “属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经安排了人手沿街巡逻。基本上,今天没出什么大乱子!当然,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这帮王八蛋,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永远没有知足的时候!听到动静,属下带人赶过去一顿鞭子,就让他们都消停了下来。”沙千里闪身出列,大声回应。

    能抢到手的东西,包括活人和铁锅,已经都被诸侯们瓜分干净了。当然没必要继续杀来杀去。偶尔爆发一些小骚乱,则是有人把手捞过了界,或者分赃不均,但都被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有大唐兵卒在街道上巡视,诸侯们也不愿意让属下闹得太过分。以免给天朝使节留下什么坏印象,下次干脆让自己步了俱车鼻施的后尘。

    这个答案,令王洵心里又舒服了不少。毕竟他的努力还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不是被诸侯们彻底忽略。略作沉吟,他又继续追问,“尸体都拖出去掩埋了吧!别闹出什么瘟疫来!”

    “诸侯们已经自己动手处理各自的辖区了。他们也不愿意天天跟死尸睡在一起!”黄万山点点头,笑呵呵地回应。“至于瘟疫,大人您不必太担心。外边已经开始飘雪花了,三天之内,滴水成冰。保证把瘟神都得冻掉鼻子!”

    “下雪了?!什么时候的事情!”闻听此言,王洵登时一愣。刚才走得匆忙,他居然没注意天气。”

    对于这一带的天气,当然是以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的意见最为权威。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继开口。

    “昨天半夜就开始飘雪花了。现在还没成规模。不过参照往年的情形,这雪不飘则已,一飘起来,至少也得三五天。”

    “我看了下云,很厚。没三五天出不了太阳!”

    “内城中还有空房子给人住么?外城那边呢?需要不需要给群雄下一道命令,让他们腾出些房间来安置百姓?”王洵叹了口气,用试探的口吻向众人咨询。

    他知道自己这样可能会被大伙嘲笑妇人之仁。然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冻死,毕竟有些于心不忍。

    “不会,他们自己懂得照管自己的财产!”又是沙千里,笑呵呵替王洵解惑。“头一天杀人,是为了发泄,也是为了立威。如今,他们发泄过了,也立完了威。剩下的幸存者,便都成了群雄们的私产。冻死一个,就等于一笔损失。虽然不大,但多了也会肉疼!”

    与中原的战争不同,西域这边,可不讲究什么与百姓秋毫无犯。被征服者,理所当然是获胜者的奴隶。要么给主人做一辈子的苦役,要么被主人卖掉,除了极少的幸运儿有机会重获自由之外,绝大多数人的结局都非常凄凉。

    但至少,他们眼下还能活着,比起在城破当日被屠戮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会不会有人粮食没带够,奴隶多得养活不起?”强忍住心头的烦恶,王洵再次问了一句。这是最后一句,他在心中默念,强迫自己变得冷血。

    身为使团的最高首领,他首先要为麾下这两千多名弟兄负责,其次是追随自己的这些诸侯,最后才轮到那些无辜百姓。

    这种冷血的感觉,令人心里很不舒服,但必须去做。

    “不会。即便粮食不够吃,他们自己也有办法私下解决。以人换物,以物换人。都是明明白白地标价。当年我们被俘后,便是被这般处理的!”沙千里看了他一眼,低声回应。

    “哦!”王洵终于开了点窍,轻轻点头。的确没必要再多过问了,这是规矩,不同于书本上的仁义道德。更不同于女孩家的鼻涕眼泪。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司空见惯。

    环顾四周,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不懂。

    他得尽快努力去“正视”现实。

    他得尽快努力去适应,做一个合格的征服者。

    作为征服者,他迫切需要考虑的不是战败一方的处境,而是如何更好地挖掘战争红利。换句话说,他需要继续联合诸侯,替大唐将药刹水沿岸这片土地的控制权彻底稳固住,而不是悲天悯人。

    柘折城已经拿下来了。有俱车鼻施这个前车之鉴在,药刹水沿岸那些首鼠两端的诸侯,只能放弃先前的观望战略,彻底投向大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此番出使任务,到目前为止已经接近圆满完成,剩下的只是将诸侯们的表文派信使送往长安,然后大伙一道等着那边的封赏而已。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轻松。然而,具体做起来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大唐的人口并不充裕,中原百姓轻易也不愿意背井离乡。在以上两个条件的限制下,朝廷对于西域的广袤疆土,只能采取羁縻,而不是彻底消化的政策。包括如今的安西四镇,朝廷也只控制了几个主要城市和战略通道。其余大部分广袤的领土,都完全委派给那些部落头领代为掌管。药刹水诸侯的表文送达长安后,朝廷唯一能做的便是,鼓励封常清统率所部将士继续西进。至于将大食人的势力驱逐之后,留下的势力空档由谁来填补,诸侯之间冲突如何解决,一切都是鞭长莫及。

    所以,柘折城的地位便凸显了出来。

    它不但将成为明年安西军远征的一个重要落脚点,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要担负起震慑和连通药刹水两岸的枢纽作用。把这座城市经营好了,将来安西军粮草辎重,就不用千里迢迢从中原输送,而可以像大食人那样就地补充。同时,一座已经被战火摧毁,却又迅速恢复了生机的大城,也能让诸侯们更好地认识大唐除战争之外的其他两种实力,在建设和治理方面的力量。

    这些,都是王洵迫切需要面对并且着手解决的问题。他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被征服者身上。然而,当他决定做正事儿的时候,却非常痛苦的发现,自己竟然半点头绪都摸不到。

    宇文至、宋武和方子陵都是白马堡大营爬出来的,这几年所学,全是如何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沙千里和黄万山,最大的本事在于打家劫舍。至于魏风和朱五一,两人前半辈子当过最大的官职是里正,还差点把自己的家底都赔个精光。让他们出面去治理这么大一座城市,还不如直接给他们一根绳索,逼着他们自己把自己吊死在王宫大门前算了。

    数来数去,众人不得不苦着脸承认,大伙的长处都在破坏上,谁也不擅长建设。而大宛国,并不只剩下了柘折城这一座大兵营。方圆还有数百里膏腴之地需要派人去接收,俱车鼻施留下数十座牧场,也需要派人去掌管。还有若干个先前依附于俱车鼻施的部落,无数散落在柘折城、白水城和拔汉那之间的牧民需要统计,管理。这些有形无形的财富,都是大伙冒着九死一生风险换回来的。王洵如果不尽快将其收归于手,就会白白便宜了别人。

    “要不,你召见一下那对姐妹花的父亲,我记得他好像是俱车鼻施的收税官?”不忍见众人愁眉苦脸,沙千里试探着向王洵提议。

    这下,可算捋了王洵的虎须。他腾地站了起来,冲着沙千里大叫,“你到底收了人家什么好处?没完没了地想推荐他?这么大个军营,我就不信找不出个能处理民政的人来?非得用俱车鼻施的爪牙!!”

    “我这不是看您犯愁么?”沙千里缩了缩脖子,笑呵呵反驳,“再说了,有个地头蛇领着,咱们的人上手也能快些。”

    大伙强忍住笑,纷纷替沙千里帮腔,“是啊,是啊。咱们就算千金买马骨了。竖这么一个人做榜样,也更容易安抚地方!”

    王洵心里很不情愿,却拿不出更好的办法。犹豫了片刻,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好吧,去派人把他找来吧。我先问他一些附近的具体情况!然后再决定用不用他!”

    “不用找,他和几个地方贵胄,今天已经在宫门外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上午了。”宇文至摇了摇头,笑呵呵地补充。

    “等了一上午?”王洵眉头轻皱,对税务官麦尔祖德的为人更是不屑。

    宇文至倒能理解这些人急于投效的心情,笑了笑,轻声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一天跟您这大唐天使拉上关系,他们心里也能早一天踏实下来!”

    “又信口开河!”王洵低声呵斥了一句,然后无奈地点头,“那就让他进来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他当面说!”

    众亲卫答应着去宫门外宣人。片刻之后,领进来一个高鼻深目,长者金黄色头发和胡须的白胖子。此人体态看似臃肿,动作却非常麻利。隔着老远,便双膝跪了下去,一边向前爬行,一边大声吟唱道:“勇敢善良的大唐天使,您的仁慈,让天上的神明都为之赞叹。艾哈迈德家的麦尔祖德原意做您的仆人,永远追随在您的左右。用耳朵聆听您的教诲,用眼睛见证您的伟业,用嘴巴和舌头传播您的威名,用……”

    “行了,行了行了!”王洵被赞得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不耐烦地摆手打断,“站起来说话,我有几件事情需要向你核实!”

    “仁慈善良的主人,您的睿智如同天上星斗。哈迈德家的麦尔祖德能为您……”麦尔祖德继续前爬,两眼中放出炙热的光芒。

    “站起来!”王洵受不了对方的马屁,不得不再度打断,“来人,拉他起来,给他搬个座位!”

    一众侍卫强忍住笑,上前拉起一团软泥般的麦尔祖德,强行将他按到一个胡凳上。刚一松手,麦尔祖德却又火烧屁股般跳起,摆着手辞谢:“天朝使节面前,仆人怎配有座位!大人您有话尽管问,仆人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让你坐你就坐,别啰嗦!”宇文至看不过眼,上前冲着此人的屁股就是一脚。

    麦尔祖德挨了踢,反而痛快了起来。欠着屁股在胡凳上坐了一个角儿,然后低声表白,“既然主人硬要如此,您的仆人不敢违背,否则……”

    “行了!”王洵气得直摇头,“我知道你的忠心了。今天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俱车鼻施的领地和人口情况,还有每年的赋税如何?你是他的税务官,应该有点儿印象吧?!”

    “尊贵的主人,你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麦尔祖德立刻往起一跳,弓着身子回应,“这两年的户口名册和税务账册,全存放在市署衙门里。您的仆人在主人到来之前,就已经将所有账本藏好了,随时都可以供主人核查!”

    市易署这个名字,王洵并不陌生。柘折城既然参照长安所建,想必也把同样的衙门给照抄了过来。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你做得很好。过会儿我会派人找你交接。但现在,我想了解一下大致情况。你能记得多少,先跟我说说便是!”

    “启禀尊贵的主人,所有账目,您的仆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麦尔祖德好不容易捞到一个表现机会,岂会不努力把握?当即躬了下身,大声回应,“根据今年秋天的最新统计。前大宛国主,不,伪大宛国主俱车鼻施治下,共有男女四十三万七千二百五十余口。其中壮年男子有七万出头,壮年女子十二万三千多,其他是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贵族的牧奴,并没有统计在户籍册内。您的仆人私下推算,这部分人口大概是六万到十万之间。其中绝大多数是壮年男女,也有一部分是小孩子……”

    “有这么多?”没等麦尔祖德说完,王洵已经惊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先前得到的数据是,俱车鼻施麾下拥众二十余万,其中只有两万多人可以上阵作战。谁曾料想,情报上的数字,和对方的真正实力相差了接近三倍。

    “启禀尊贵的主人!”麦尔祖德非常擅于揣摩上意,躬了下身,耐心地替王洵解惑,“牧民们通常都居无定所,并且其中很多是整个部落依附于伪大宛国。俱车鼻施只能定期收取羊毛税和屠宰税。并不能完全驱使他们。真的要上战场打仗,还得依靠柘折城和生活在柘折城附近的这些嫡系。”

    “哦!”王洵轻轻点头。这种情况估计和大唐控制西域的方式类似,也是羁縻为主。统治基础非常薄弱。

    “此外,贵族的奴隶,平素饭都吃不饱,是不能送上战场的。否则,谁也保不准会出现什么情况!”偷偷看了一眼王洵的脸色,麦尔祖德继续补充。

    “那倒也是!”王洵再次点头。奴隶们对奴隶主估计平素就视若寇仇。真的被临时武装起来逼上战场,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此外,估计俱车鼻施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带了多少兵前来。所以败得实在有些稀里糊涂,根本没来得及做全国动员。

    不等他继续追问,麦尔祖德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其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作为药刹水沿岸数一数二的大国,俱车鼻施的领地面积相当可观。东接拔汉那,北临白水城,南致俱战提。向西,则一直延伸到药刹水西岸的大漠深处。

    在大食人的扶持下,这两年陆续还有不少游牧部落前来依附。导致大宛国的人口总数迅速攀升,国力也节节向上。从某种程度而言,如果安西军再晚几年西进的话,让俱车鼻施消化了这些新归附者,他甚至有可能将拔汉那、白水和邻近的东西两个曹国一口吞下,从而真正的将大宛国重新统一。

    只可惜,王洵等人来得太突然了些。俱车鼻施本人的根基也过于浅薄。居然一战就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白白将这两年的积累便宜了后来者。有心全盘将俱车鼻施的势力接收在手,王洵想了想,低声问道:“如果我给你派几个帮手,你多长时间能让那些部落听命于我。我的意思是,不调遣他们上阵打仗,而是保持原样,每年定期向我缴纳赋税,贡献战马和牛羊!”

    “五十里内的部落,只需要半个月。其他,得等明年开春之后才行。”说起具体事务,麦尔祖德身上立刻表现出几分干练。“启禀主人知晓,牧人们素来尊重强者,一样缴税的话,他们并不在乎把税交给谁!但第一场雪飘下来之后,除了丝绸古道勉强还可以通行之外,其他哪里都去不得。所以您派给属下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向所有部落传宣示您的权力!”

    在众人的反复灌输之下,王洵现在已经对药刹水沿岸的天气有了大致印象。所以也不敢贸然派人四下游走,以免平白折损了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弟兄。但整整一个冬天都困在柘折城中,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想必也是无聊得很。况且经此一劫,柘折城的大部分地段如同鬼蜮。好不容易摆脱了悬在头顶上的刀锋,却连过个热闹年都没有可能了,无论怎么想,都令人心中索然无味。

    隐约猜到王洵心中的想法,麦尔祖德往前凑了凑,试探着建议,“其实,其实仆人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周边地域归顺的得快些,也可以让柘折城尽可能恢复往日繁华。不知道主人您,您想不想听?!”

    “讲!”王洵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想到在三年之前,柘折城同样经历过一场洗劫,但转眼就又兴旺了起来的事实。心中也就有了几分期待,带着嘉许的意味看了麦尔祖德一眼,低声命令。

    “城破那天,大伙都以为这下难逃一劫了。是主人您心怀慈悲,禁止联军进入内城。所以内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感激您的恩德……”

    “别扯这些,说你的办法!”一提起仁慈二字,王洵脸上就有些发烧,摆摆手,示意对方赶快进入正题。

    “居住在外城的百姓,眼下都做了各个城主的奴隶。这是诸神对他们惩罚,怪不得别人!”麦尔祖德犹豫了一下,继续鼓动如簧之舌,“但他们身上其实还能挖掘出比做奴隶更大的价值。俱车鼻施当年为了恢复此城繁华,曾经把城中空地免费分给了附近的富豪和往来巨商。居住在外城中的那些家伙虽然没有内城中的有钱,但一个个也颇具身家。国内很多牧场、河滩都归属在他们的名下。如果主人您肯开恩给各位国主下一道命令,准许俘虏们自己赎回自己。他们自然有办法通知各地的族人,带着赎身钱和牛羊前来向主人您宣誓效忠!”

    “给诸侯下一道命令,准许俘虏自己赎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主意跟绑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复思量之后,他却不得不承认,麦尔祖德这厮为人不怎么样,所献的计策却着实可行。“赎回来之后呢,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会不会有人立即选择离开?”

    “心中怨气总是有的,可是想作乱,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麦尔祖德见王洵态度松动,赶紧趁热打铁,“至于离开,主人您不必担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药刹水沿岸最肥沃的,所处位置,也十分关键。无论商队向东还是向西,这里都是必经之所。有人离开,主人您正好把空余的土地房产接下来,然后一倒手,便能卖个好价钱。那些新来定居的人,肯定都抱着赚大钱的主意,只会比走的人家底厚,不会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这里就能恢复元气!”

    “噢?”王洵又被麦尔祖德的才华给震惊了,皱了皱眉,笑着追问,“当年俱车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徕富人前来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给他出的吧?!我怎么觉得和现在给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闻听此言,麦尔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赞歌,“睿智的主人,您的双眼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澈!当年那个主意的确是仆人替俱车鼻施所出。但仆人这样做,并非为了讨好俱车鼻施,而是为了早日令此地恢复生机。正如中原的贤者所言,一个好人要心怀慈悲,努力替天下苍生谋福,而不是仅仅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这骨头都没一根的家伙会遵循什么儒家精义,再度笑着打断,“你的办法很好。但具体执行细节上,还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国主们已经吃到嘴里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让他们吐出来。还有,赎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窝蜂地做。得专门找个地方供双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钱却不肯放人。这样吧,你先下去拟个具体章程来,我派沙将军和黄将军协助你,三个人商量着做。尽快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

    “仆人一定竭尽全力辅佐两位将军!”麦尔祖德大喜,扑通跪在地上,冲着王洵连连叩首,“主人您心肠慈悲,从今往后,整个河中都会传诵您的善名……”

    “你起来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总说这些阿谀之词!善名也好,恶名也罢,我不在乎!”王洵摇头苦笑。根本不相信麦尔祖德的马屁。最近所行之事,与他心中一贯所持的理念冲突甚大。无关于善,也无关于恶,不过是被周围环境所迫,不得不为而已。

    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会主动请缨来联络药刹水沿岸诸侯。也不会冒险以区区数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会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杀人放火。然而,这些不情愿的事情,他都做了,并且一步步走得更远。一点点让自己的心肠变得更硬。变得自己有时候都不认识自己。也许这就是成熟,只是这成熟的滋味,实在有些苦涩。

    见王洵脸色不是很晴朗,麦尔祖德又磕了头,讪讪地站了起来。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被王洵强行赶鸭子上架,也苦笑着凑上前,与麦尔祖德相见。三人互相客套了几句,便准备一道退下去商议公务。王洵却突然又从沉思中缓过神,冲着麦尔祖德招了招手,低声道:“你也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说。”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话,尽管吩,吩咐!”麦尔祖德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王洵,说话变得有些结巴。

    王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了想,迅速做出决定,“其实是两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个身份。我这里正缺一个司库参军,不妨还先由你来担着。如果做得好的话,日后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举你,赐你一个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谢主,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麦尔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马屁,为的就是在新的政权里边能拥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偿所愿,立刻欢喜得连北都找不到了,跪将下去,重重磕头。

    “站起来说话。这是军中职务,以后你向我行军礼便是!”王洵不喜欢对方磕头虫般模样,皱着眉头喝令。

    “诺。将军!”麦尔祖德腾地一下跳起来,肃立抱拳,把一套大唐军礼模仿了个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样子给逗笑了,议事厅内的气氛登时一片轻松。王洵也跟着大伙凑了会儿热闹,然后收起笑容,和颜悦色地说道,“还有一件事,属于私事人范畴,原本不该在这里跟你说。但既然你已经来了,就一起处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宫中的两个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处。你今天回家的时候,可以把她们一道带走!”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后拿来当做笑柄。谁料麦尔祖德闻听,立刻如丧考妣般大哭了起来,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偻着腰,泪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仆人,您的忠心属下知道,那两个女人笨得厉害,性子也被属下给惯坏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谅她们一次吧!属下愿意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典!”

    “这与你对我忠心不忠心有什么关系!”王洵被哭得满头雾水,皱着眉说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别按头。她们两个跟我生活习惯不一样,彼此之间性子也大相径庭。与其留在我身边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寻个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来,麦尔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宫,无非是为了寻个晋身之阶。如今官职也到手了,自己又对他委以重任,那两个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宫内,就无关紧要了。毕竟即便自己将她们留下,顶多也就是做个床伴,连妾都算不上,更没机会替其家族谋取什么好处。

    谁料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出来,麦尔祖德哭得更难过,“大人不喜欢她们,可以打她们,骂她们,指使她们做粗活。无论给她们任何惩罚,属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万别撵她们回家啊。求您了,属下真的求大人您了。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

    “留在我身边干粗活?”王洵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胡闹,她们两个是干粗活的样子么?”

    大唐民风质朴,夫妻之间,讲究好聚好散。无论夫出妻,还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双方轻易不至于成为仇人,更不会影响彼此今后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类,则属于男人的玩物。可以随意送人、买卖,甚至私下动用家法处死。能像王洵这般好言好语将暖床美婢送还给其娘家,则属于一种被人称颂的善举,对方往往会一辈子铭记在心。

    谁料想麦尔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处,只是一味地摇头哀哭。沙千里在旁边实在看不过眼了,上前几步,低声喝道:“住嘴,你哭什么?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啊,嗯?”麦尔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立刻止住了眼泪,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对方。“大人他,他……”

    沙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冲王洵轻轻拱手,“启禀大人,这里的风俗,与中原差异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无论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头也罢,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麦参军将他的女儿带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两姐妹绑在麻袋里,拖到城外用石块砸成肉酱!只有用她们的血,才能以洗刷她们给族人带来的耻辱!”

    “啊——”王洵这才恍然大悟,瞪圆了眼睛,歉意满脸。他终于明白当自己说出,要送两姐妹回家的话时,为什么二人丝毫也不领情了。原来这居然是比直接杀了她们还狠的惩罚。可这习俗也他奶奶的太不讲道理?莫非整个药刹水两岸的男人,都是从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

    麦尔祖德在旁边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脸,“怪小人,怪小人,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女儿,没跟大人把话说清楚!小的不敢难为大人,只请求大人先收留她们两姐妹一段时间,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发她们回家!”

    移风易俗,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王洵知道这两姐妹估计一时半会儿送不走了,无奈苦笑。感于麦尔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继续说道:“也罢,那我就在王宫中给她们找个地方暂且居住些时日。但你今天还是抽空去见见她们姐妹,叮嘱一下,别让她们自己再给自己找麻烦!”

    麦尔祖德是个聪明人,一旦从对女儿安危的恐惧中摆脱出来,便立刻猜到,两个孩子肯定做了什么令将军大人无法容忍的事情。当初送两个女儿入宫伺候铁锤王,是整个家族的一致决定,他纵使心里有一万个舍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肠来执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铁锤王的身边,家族将来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经有了保证,有关女儿的幸福,就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仔细考虑了。

    想到这儿,他双手抱拳,长揖及地,“属下的两个女儿,都生得是柳树条一样的资质。估计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够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话,属下希望大人将来把她们姐妹带到中原去,赐给家中奴仆做妻子也好,赶她们出门,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也好,总归一句话,别再让她们留在此地了!属下在此,先谢大人鸿恩!”

    一番求肯的话说得不伦不类,其中所包含的赤诚,却清晰可见。王洵无法推脱,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

    麦尔祖德松了一口气,跟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一道告辞。走到了门口,突然又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小跑着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属下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说罢!”王洵笑着点头。

    “大人,大人将来,是准备长久占据大宛国呢,还是像很早以前那样,返回中原,把这里再交给别人代为照管?!”麦尔祖德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这段话。随即,扬起头,静静地等待王洵的回应。

    具体大唐准备采取什么政策来控制河中一带,王洵自己也吃不准。甭看他现在跺一跺脚,足以震动药刹水两岸,但在大唐,却未必有向皇帝陛下进谏的机会。像他这样的四品中郎将太多了,光安禄山麾下就有五百余名。人微言轻,纵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说出的话也未必能让朝中诸公当一回事。

    然而,这些内幕,却不能透漏给外人知晓。犹豫了片刻,王洵笑着回应,“我还没想清楚。但最近一两年,估计得继续驻扎在此吧!”

    “噢,是这样!”麦尔祖德心里有些失望,但依旧愿意尽全力报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准备为此地选一个主人的话,属下建议您考虑一下俱车鼻施。”

    “你说什么!”不但王洵怒形于色,其他将领们也将手按向腰间刀柄。见过踩着鼻子上脸的,没见过这种不知进退的。刚刚获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稳脚跟,转眼就替旧主说起情来。

    “大人不要误会!”麦尔祖德赶紧笑着解释,“大人请听我说,如果大唐准备把这里赐封给当地人的话,阿悉兰达、曹忠节、鲍尔温,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只要地盘大了,人就会有野心。就变得难以掌控。搞不好,过几年便又是一个俱车鼻施。而只有俱车鼻施本人,已经成了被打断了腰的老狼,这辈子,恐怕也没胆子再跟大唐做对了!”

    闻听此言,众人心中登时火气全消。最近一个多月来,大伙于绝境中求生存,几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势所逼,心中根本没有什么太长远打算。

    亮出旗号,是迫不得已。主动攻击柘折城,是死中求活。当着诸侯的面与俱车鼻施决一死战,更是临时起意,事先没经过任何规划。至于将来谁会填补俱车鼻施消失之后留下的势力空白,大伙压根儿连想都没想过。更甭说用何种手段长期地确保新崛起者对大唐的忠诚了。

    “据属下所知,当日俱车鼻施便是从派往拔汉那的细作口中,得到了有关使团的具体情况,然后才决定出重金收买马贼攻击大人。而就在大人悬师城外之时,还有不少诸侯,偷偷地派人潜入城内,跟俱车鼻施串通消息。”见众人终于开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麦尔祖德大受鼓舞,继续低声补充。

    这些都完全是事实,没人能够否认。从入城后发现的蛛丝马迹中来分析,王洵确信,最早将使团情况泄露给俱车鼻施的,就是阿悉兰达本人。而在当使团于城下按兵不动之时,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诸侯,起初都抱的是两头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诸侯们这种心理,他才能从容地布置好了最后一个局,将使团的真实兵力,以最快速度传进了柘折城,传进了俱车鼻施麾下几乎每一名亲信的耳朵。也正是因为得知了使团一直在虚张声势,俱车鼻施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带领一支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军队,出城与使团决战,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结果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王洵的回应,麦尔祖德想了想,继续鼓动如簧之舌,“眼下虽说各路诸侯对大人您惟命是从,可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得到整个大宛国之后,心里会怎么想。有道是,多一分实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驻扎在这里永远不走了,否则……”

    话未说完,已经被王洵用手势打断,“你先下去做事吧!”皱了皱眉头,他脸上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处理好了再说!”

    “这……,属下遵命!”麦尔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里约略有些失落,却依旧笑着向王洵行了个礼,转身退下。

    自有亲兵上前,将他领往幕僚们处理公务的偏殿。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互相看了看,也相继向王洵告辞,前去帮助麦尔祖德一道谋划开释俘虏事宜。待三个人的背影都去得远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声说道:“那姓麦的家伙为人虽然差劲了些,所出的主意却未必是错。咱们反正不可能永远驻扎在这儿,立哪个傀儡其实最后都一样。别人多少还都有自己的家底儿,俱车鼻施却连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儿,都被你派人给连锅端了。日后他除了老实听话之外,恐怕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早在决战之前,王洵已经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马,绕道去抄俱车鼻施藏在沙漠中的应急之资。如今这路兵马正押送着抄到的辎重细软往回赶,如果不是天气耽搁了行程的话,两三日之内,便能将缴获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后这点家底,俱车鼻施可以说彻底陷入了绝境,没粮,没钱,没援军,连做一支有实力马贼都不可能,更甭说找机会复国了。

    心里清楚这些情况,所以方子陵的意见跟宇文至差不多。大体上也觉得麦尔祖德给大伙出了个不错的主意。“是啊,经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车鼻施已经没了其他选择。如果咱们肯饶恕他,选他回来做大宛国主。日后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气,即便哪天又被猪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车之鉴在,他手下的弟兄们也没胆子追随!”

    “嗯!”王洵低声沉吟,依旧拿不准主意。当日他曾经亲口答应替义和公主讨还血债,如今因为形势变化,就要自食其言,怎么想也觉得问心有愧。

    民壮出身的魏风想法却跟前宇文至、方子陵两人不太一样,看出王洵内心的犹豫,上前半步,大声说道,“如果大人长期能留在这里做节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虑选择谁来做大宛王了。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养活几十万人都不成问题!”

    “胡说!”王洵再度皱起眉头,冲着魏风低声呵斥。“节度使也是说做就能做的?朝廷现在总共才有几个节度使!没事儿带人出去巡城,别再这里跟着瞎掺和!”

    “嗯,诺!”魏风被训得一缩脖子,拱拱手,倒退着走了出去。朱五一、万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来想开口,见魏风挨了训,也纷纷低下头,把话全咽回了肚子内。

    宇文至笑着摇头,低声道:“其实他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交给谁,都不如咱们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节度使这职位有点难度,朝廷那边估计舍不得。但如果请封帅帮忙努努力,咱们自己再上下打点一番的话。凭着咱们破城灭国的功劳,授你一个大宛都督名号,应该不算什么问题!”

    “要去你去,我可没心思一直留在这蛮荒之所!”对于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来叱去,摇摇头,笑着否决。

    大宛都督这个职位虽然能坐拥一方,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他心目中,却远远比不上中原一个普通的州刺史。从朝廷角度上讲,也不会让一名武将长期地驻守在同一个地方,慢慢地经营其自家势力范围。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经尾大不掉范阳军之外,其他军镇的节度使任期几乎没有超过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阴浪费在这儿连中原一个郡城都没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乱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还不如回到封常清帐下,继续在两军阵前纵马驰骋。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这种人脉和威望,肯定会留下来。着急回军中有什么好,边令诚只要一天不滚蛋,咱们还得看一天他的脸色!”

    “我等有这份功劳在手,边令诚恐怕也不能再像原来一般对咱们为所欲为!”提起当日出使的缘由,王洵便忍不住摇头。如果当日不是边令诚苦苦相逼的话,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军中平淡虚度。谁曾想到,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一个选择,最后还真被自己闯出了一条路来。

    到现在,他已经不太憎恨边令诚,反而在内心深处隐隐对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远都要庇护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后的依仗,永远学不会独自去面对困难。

    见王洵总是油盐不进,宇文至气得暗自咬牙,“即使边令诚再动不得你,还有杨国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连自立门户的心思都没有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找他们报仇?”

    “行了,虽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开河!”王洵心里最不愿被触碰的伤疤再度被揭开,不觉有些恼怒。自从发现连封常清都不愿意招惹杨国忠等人之后,他便明白,自己当初那些报仇的话,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了。即便升官升得再快,十几年后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军都护府副大都护,他顶多也只能令杨国忠和高力士等人对自己有所忌惮。若是想把当日二人加诸于自己头上的种种恶行报复回来,依旧是白日做梦。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个怪异的念头涌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栗。扭过头去看宇文至,却依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期待。“咱们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背靠着大唐!”他笑着说道,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眼下咱们手中也不过才两千来号弟兄,能震慑住诸侯别闹事就不错了,根本没时间考虑其他。况且眼下俱车鼻施躲在哪里还不知道呢,有什么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来再说!”

    不敢确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劝说自己去争大宛都督职位的举动,是不是包含着什么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处想。找个机会将话题岔开,寥寥草草处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开始暗了。外边的雪越下越大,议事厅里边的气氛也越来越冷。终于,方子陵顶不住,第一个起身告退。魏风、朱五一等人也陆续找借口离开。宇文至本来还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几句有关大伙日后发展的问题,见他始终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带着几分失望告别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觉得索然无味,便挥挥手,宣布全天的公务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离开。

    经历了一个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经很厚了。士卒们来不及清扫,整个大宛王宫,显得干净而又空旷。

    拜大雪所赐,空气中那股尸体的臭味总算淡了些,不至于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几处城破时被战火波及的宫墙,也被雪花遮盖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漫长曲折的甬道两旁,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树,孤零零地站着。它们已经长到了合抱粗细,不知道于王宫中站立了多少年,亲眼目睹大宛国换了多少个主人,却始终保持着着原来的模样,无喜,亦无悲。

    王洵突然觉得心里很烦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烦躁。他现在终于安全了,短时间内,不会再被轻易当做棋子牺牲。而那些曾经的仇家,也不会再轻易找他的麻烦。但是,他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标,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道路该如何选择。

    报仇,这辈子基本没什么指望。继续追逐功名,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将头顶上的人拉下来,将阻碍自己的人踩在脚下。这条路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每当你踩下去一批,抬起头,就会看见更高的一批。踩来踩去,爬来爬去,永远没有止境。

    想着沉沉的心事,他的脚步就迈得越来越大。一不留神,已经把几个侍卫给甩在了身后。猛然间,甬道边的老树后闪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几步,直扑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没做任何提防,也不会轻易扑到。凭着本能将身体向旁边一侧,随即左腿横扫。只听“扑通”一声,来人被扫了个正着,落在雪地上滚成了一只白毛狮子。

    “抓刺客!”万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着扑上,七手八脚,将来人按了个结结实实。还没等他们掏出绳索,雪地中又响起一个稚嫩的哭腔,“别,别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命人挑过来灯笼细看,入眼的是一张青涩的面孔,这个孩子大伙都认得。当初曾经替他师父穆阳仁与唐军接洽投降事宜,随后俱车鼻施翻脸不认账,又派其出来向大伙下战书。城破后,东曹国的兵卒在敌楼的柱子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体身份,便连同他师父的遗体一道交给了唐军。

    念在这孩子当初明知道回城后必死,也宁愿与自家师父患难与共的份上,王洵请了郎中给他治伤,并且专门为他在王宫中腾出了一间屋子静养。谁料小家伙刚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来。

    看到刘馆鼻青脸肿的模样,王洵哑然失笑。摆摆手,命人将其放开,和颜悦色的追问道,“小刘倌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想见你,他们不肯替我通禀!”刘馆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迹,抽抽搭搭地开始告黑状。“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经过的路上,堵,堵着你!”

    “你找我?”闻听此言,王洵愈发觉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么?还是有什么忙需要我帮?”

    “是,师父,师父托我带,带句话给你!”又狠狠在脸上抹了几把,小刘馆断断续续地哭诉,“师父,师父临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说。他说,他说当年被高大将军丢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两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国主,城主当奴隶给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请将军大人发发慈悲,把,把他们都救出来,带,带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后就死掉,也别让他们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带他们回去?”猛然间,仿佛有一团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烦躁不安的心脏骤然冷却。

    老实说,他瞧不起穆阳仁这类没骨头的家伙。此人做事瞻前顾后,说话云山雾罩,心志也摇摆不定,几乎集所有市井无赖的缺点于一身。然而,此人临终之前的遗愿,却令他肃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穆阳仁想到了什么。但他自己却突然间领悟到了很多。有关长安城中的沉闷于压抑,有关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有关安西军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这些令他愤懑、委屈、烦躁不安的往事就都变得淡了起来,变得如同空气中的腐烂尸体味道,被纷纷而降的大雪慢慢洗净、漂白,慢慢变成一种陈旧的回忆。

    “我答应你!”伸手将刘馆拉过来,轻轻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郑重承诺。“答应你师父,尽量找回怛罗斯之战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虏,带他们回大唐去。”

    北风夹着雪花扫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响。天空中,仿佛有人在呜咽,但王洵的心在这一瞬间却沉静无比,“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些,只是被一些杂事给弄晕了头而已。谢谢你提醒我,谢谢你师父。他是条汉子!”

    “师父,师父!”听一个威震西域的大唐将军如此评价自己的师父,刘馆感动得满脸是泪,“师父,师父,师父说,他从来没做任何对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将孩子揽在怀里,轻轻点头。比起穆阳仁的那些作为,他和宇文至都应该感到惭愧。他们两个虽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将,享受过大唐的若干好处。而穆阳仁呢,他又曾经从大唐得到过什么?一个在市井民间挣扎讨生活的无赖,一个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囚徒,一个被高仙芝抛弃在怛罗斯西岸的棋子,一个从奴隶主手下逃出来,却有家归不得的流浪汉,一个曾经跪着求生,最后却站着走向死亡的热血男儿!

    从始至终,大唐没给过他一点儿好处,但是他,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国。

    他是个草民。几千万王洵不曾低下头去看,无暇去认识的草民之一。

    他们却比王洵更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高贵。

    “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自己家,还是继续当道士?”沉默了片刻,望着刘馆瘦棱棱的身体,王洵带着几分怜惜的口吻询问。

    “我,我没有家!”见师父的临终遗愿终于有了着落,刘馆小脸上露出一缕灿烂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师父,师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来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着你,当,亲兵,当,当将军!像你一样,当大唐的将军。”

    “当将军!”众人被刘馆的话逗得相顾莞尔,“那你年龄可是太小了些。咱们大唐,还没出过这么小的将军呢!”

    “你骗人!师父,师父说,当年,有个姓甘的,十二岁就做了宰相。”刘馆将脖子一梗,气汹汹地反驳。

    “你说可是甘罗,他可是黑头发黑眼睛啊。哪个像你,黄头发蓝眼珠,一看就不是我们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闷儿,万俟玉薤数着对方身上的胡人特征开涮。

    “你也不是唐人!”小刘馆立刻反唇相讥,“唐人没有你这么高的颧骨!他也不是!”把头一转,目光继续扫向王十三,“唐人不像他这么矮,还是罗圈腿!”

    登时,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如同被蜜蜂蛰了般侧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好不尴尬。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两个身上的确都淌着异族血统。特别是王十三,原本是倭国使节的家奴,辗转挣扎了近二十年,才终于获得了一个唐人身份。平生最忌讳的是别人当面揭自己老底,此刻被小刘馆一语戳破,虽说是童言无忌,也气得两眼直冒火星。

    谁料小刘馆还有下文,语锋陡然一转,大声补充,“但是师父说,只要愿意说大唐的话,穿大唐的衣服,遵守大唐习俗的,无论长得什么样,都可以做唐人。刘馆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拣回来的,刘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刘馆会说大唐的话,愿意穿大唐的衣服。刘馆就是唐人!”

    “对,对,对,你就是唐人!”王洵对小刘馆又敬又爱,抚摸着他的头,笑着承认。“我可以收下你做个亲兵。不过,我得先给你找个师父,让他教你练武!”将头在侍卫当中扫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后又落在了王十三身上,“怎么样?十三,有心思收个徒弟没?”

    “将军大人有命,十三怎敢不从!”王十三满脸不情愿,冲着王洵轻轻拱手。

    “徒儿拜见师父!”小刘馆为人极其机灵,立刻上前跪倒,冲着十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起来,赶紧起来!”王十三的心肠登时软成了一锅面条,慌不及待地蹲下去,用双手将刘馆搀起。扶到半路,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把脸一板,大声说道:“你当我徒弟可以,但我可得把丑话说前头。武艺全是炼出来的,从没有什么捷径。如果若是吃不得苦,就趁早向大人讨些钱,在城中开个小铺子去讨生活!别跟着我丢人现眼!”

    “师父放心,徒儿不怕吃苦!”小刘馆向王十三做了个揖,郑重答应。

    “那就好,那就好!”王十三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唯恐被别人抢走了般护在手臂之下。大伙看到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哑然失笑。随着笑声,院子里的灯火便明亮了起来,天空中的北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

    “师父,徒弟也有个请求,希望师父能答应!”小刘馆从王十三腋下探出半个脑袋,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说罢!只要有道理,我就答应!”王十三越看小家伙越觉得顺眼,信口答应。

    “我,我前一个师父,其实,其实也是个好人。”刘馆看着王十三的脸色,慢吞吞地祈求,“他,他死得挺惨的。我,我想给他立座像样点儿的墓。我,我没钱儿,师父,师父你能不能先,先借我一点……”

    “你个臭小子!”王十三没想到徒弟第一次开口,就是向自己借钱。扬起巴掌,就给了对方一记。甭看手落得挺快,打在身上却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声音。“好吧,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他的遗体已经被葬在城外了,明天一早,咱们就请木匠打一副漂亮棺材。重新安葬了他。”

    “谢谢师父!”小刘馆立刻又跪了下去,冲着王十三重重磕头。

    王十三伸手将徒弟拉起来,突然间心中好生感慨,“你那师父,其实也算个人物,就是运到差了一些。不过,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他死后估计也能闭上眼睛了。你以后跟着将军大人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他死后有灵,也会觉得高兴。这些其实都是废话,我估计,不用我啰嗦,你将来也不会辱没了他。”

    “王校尉,是不是想儿子了!”亲兵们看到王十三满脸慈爱,笑呵呵地打趣。

    闻听此言,王十三脸上的柔情立刻消失不见,将胸脯一挺,气沉丹田,“滚。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老子还没当上将军呢,哪有功夫想家?!”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的气氛也愈发轻松。王洵跟着大伙笑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消失殆尽。冲着十三挥挥手,低声叮嘱,“今天放你一晚上假,你先带着小家伙下去吃饭吧,不用跟着我了。”

    “将军大人您……”王十三楞了楞,凭着直觉追问,“您还有公务要处理么?已经这么晚了,并且天上还下着雪!”

    “本来没有,但现在有了!”王洵指了指小家伙,笑呵呵地解释,“我得先找个人问问,那些流落在各城主手下的弟兄,现在基本上是什么情况。等问清楚了,也好找各城主、国主们当面要人!”

    话说得虽然轻松,具体实施起来,却不那么简单。当年高仙芝带领着安西都护府两万正军,五千多辅兵,连同拔汉那、葛逻禄、白水城仆从一万余,总计近四万大军与大食人决战,危急关头,却被葛逻禄从背后狠捅一刀,以至于全军溃败。最后撤回安西境内的弟兄,还不到两千。剩下的要么做了孤魂野鬼,要么被大食联军俘虏,专卖给了药刹水沿岸各地诸侯。

    那些辅兵当中,多是些工匠、马夫、兽医之流,因为没什么战斗力,且具备一技之长,所遭受的境遇还好,即便被买走后,也能在新主人家中混碗温饱饭吃。那些纯战斗兵种,则被视作了眼中钉。大食人将他们钉上镣铐,分散发卖。新主人则日日派他们做最重的活,吃喂牲口的东西,还不肯将脚镣打开,唯恐他们暴起反抗,或者找机会逃走。

    眼下药刹水两岸诸侯虽然都奉大唐为主,王洵却无法强令他们交出当年的俘虏。首先,双方是盟友关系,一道攻破了柘折城。无论诸侯没出没出力,都没有打了胜仗反而要交出一部分奴隶道理。其次,王洵手中兵力只有两千出头,单独对付任何一路诸侯都不甚充裕。凭着大胜之威,还能暂时震慑住各路盟友。万一把盟友们都逼到对立面,他将面临的局面,可不止是前功尽弃那么简单了。

    反复思量之后,他认定此事不能用强力逼迫。而与诸侯们比拼阴谋诡计的话,他和宇文至等人就显得太嫩了些。并且对诸侯们的心思也算不上太了解,无法做到知己知彼。

    “大人何不把姓麦的家伙找来问问?”万俟玉薤见王洵想得辛苦,凑上前,低声提议。“与诸侯打交道的话,他肯定比咱们在行!”

    王洵心中对麦尔祖德的信任还有所保留,并不想让此人参与过多军中事务。然而此刻他麾下也的确没有谋士可用,想了想,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他还没走么?”

    “属下刚才出去吩咐人拿木炭时,看见他正往后宫那边去!这会儿,应该还没有离开!”万俟玉薤做侍卫做得很尽职,很多王洵自己没注意到的细节,他都记在了心里。

    经此提醒,王洵才想起来,自己白天曾经准许麦尔祖德到大宛王宫中去安慰他的两个女儿,便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那就把他找来吧。连同沙将军和黄将军,如果还没休息的话,也一并请过来来。对于这里的情况,他们两个肯定比我熟悉!”

    “诺!”万俟玉薤拱了拱手,快步退下。不一会儿,便将麦尔祖德、沙千里、黄万山三人请到了议事厅。三人不知道王洵找自己的目的,一进门,便拿出份手稿来,由麦尔祖德带头说道:“启禀将军,关于开释俘虏的事情,我们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大概办法。但是我等才疏学浅,其中难免有遗漏之处,还请将军不吝指正。”

    说着话,双手将手稿捧到了帅案之前。

    “这么快?!”王洵有些惊诧三人的办事速度,一边伸手去接,一边笑着褒奖。“有劳三位了。王某还以为至少需要等到明天呢!”

    “主要是沙将军和黄将军见识高明,属下只不过帮忙拾遗补漏而已!”麦尔祖德为人乖巧,知道自己这个新投靠者,无论如何都不能跟王洵身边的老弟兄相提并论。所以甘愿俯身做小,把功劳全向沙、黄两人身上推。

    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都是磊落汉子,倒不肯贪图这点儿小便宜,赶紧摆摆手,笑着否认,“大人别听这厮谦虚。整个章程基本都是这厮拿出来的,我们两个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两位将军客气了。没有你们二位把关,小人怎么可能做事如此顺手!”麦尔祖德天生一条老泥鳅,言谈之间,便拉近了与沙、黄两人的距离。

    他越谦虚,沙千里和黄万山越不好意思,齐齐冲王洵拱了拱手,大声解释,“麦参军熟悉民政,做事非常有条理。我们兄弟两个今天跟在他身后着实受益匪浅!”

    “是两位将军看得长远,不像属下,总是顾着眼前那一点点光亮!”麦尔祖德也向王洵拱手,死活不肯居首功。

    “行了!三位一起做事,功劳也都是一样的!”王洵见三人推让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好笑着出言打断,“我会把它记下来,日后于其他功劳一道向朝廷为三位申请嘉奖。不过今天我找你们三个,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黄都尉、沙都尉、麦尔祖德参军……”叫着对方的官称,他耐心地询问,“当日怛罗斯之战,我安西弟兄,总计有多少人落到敌军手里。你们三个有没有个大概印象?”

    “这个……?”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凝重了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由沙千里带头,咬着牙回应,“当年高帅方寸大乱,竟然命令陌刀手头前砍自己人开道。几个从西域来的部族,又争抢着逃命。弟兄们被陌刀砍,被敌人杀,被盟友马踩人踏,血水把整个山谷都染红了。属下和黄兄弟是被埋在了马尸体下,最后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但过后不敢靠近任何大城,也没有亲眼目睹被俘虏那些弟兄们受人欺凌的惨状,所以,算不清到底多少弟兄被俘。但大体上估计,至少有八千到九千的样子吧!”

    “不过其中一半儿是辅兵,正兵没带伤就被放下兵器的,估计没几个!”唯恐王洵将当年那支安西军瞧扁了,黄万山赶紧补充。

    对此,王洵倒是深信不疑。此时大唐乃天下第一繁华之国度,从官员到百姓,几乎每个人都把骄傲刻进了骨子里。所以外人投靠过来,大伙能欣然接纳。唐人向外敌投降,无论其当初有多少理由,都会鄙夷一辈子。

    到底大唐是因为其强大,所以才包容。抑或因为其包容,所以才强大。王洵也弄不明白。反正他相信自己遇到同样的情况,肯定会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这一点无关于对朝廷的忠诚,而是对家园,对本族,对自幼生长土地,对将自己养大的云姨,对陪着自己长大的紫萝等人,本能地一种归属感。无论遭受多少磨难,也很难令其淡化下去。

    所以,王洵才不想让那些已经留了血的前辈们,继续在别人的马鞭下流泪。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应该得到更好的归宿。以前安西军没能力西进,所以也无法对他们施以援手。如今自己既然已经代表大唐天子,接受了各路诸侯的投效,就有理由把他们都救出来,带回中原去。

    “你呢,当年在俱车鼻施麾下,参与过此事么?”想到这儿,他将头转向麦尔祖德,低声追问。

    “属下!”麦尔祖德楞了楞,脸色约略有些尴尬,“不敢欺骗将军大人,属下当年的确在柘折城中,替大食人操办过买卖战俘的勾当!不光是唐人,还有很多部族武士,当年都被大食人集中到了柘折城中,按照各自的本领、体格、年龄,随意出价,谁给的钱最多,谁就能把他们领走!”

    “嘿!”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同时冷笑,看向麦尔祖德的目光透出几分凌厉。

    麦尔祖德知道这事儿早晚需要对王洵有个交代,索性竹筒倒豆子,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胜者占有一切,败者为奴为婢,这是药刹水沿岸自古就有的规则。大食人也一个样。只不过他们更贪财,更肆无忌惮些。几位将军别怪属下。当年属下是俱车鼻施的臣子,眼里只有自家主人,没有大唐。如今属下既然决心投效大人,自然一切都为大唐谋划,同样不敢有丝毫保留!”

    “知道了,你继续说!被俘的唐军将士总计有多少人,都卖到哪里去了?!”虽然清楚对方的话句句在理,王洵心里依旧觉得极其不舒服。摆摆手,命令麦尔祖德尽快转向主题。

    “大食人拿出来公开发卖的,大概是七千三百人出头。这里边大概三千多是辅兵,非常容易区分,看眼神就能看出来,也最好卖。因为他们通常都比较温顺,并且有一技在身。其中木匠、皮匠或者泥瓦匠最为抢手……”

    “应该不止这么多。辅兵不懂得打仗,跑得也慢!”没等麦尔祖德说完,黄万山大声打断。

    “的确如此!”麦尔祖德坦然承认,“会造纸、会算账和会打造兵器铠甲的,大食人自己都当宝贝带回了老家,根本不肯分给他们的盟友。”

    “其他人大致去向呢?今天城里这些诸侯,恐怕每个人都买了不少吧!”王洵不想追究这些细节。无论正兵还是辅兵,在他眼里都是唐人,都值得他全力营救。

    “大人明鉴,今天在城里这些诸侯,当初有一大半儿是跟着大食人身后的。只有拔汗那,白水城、东西两曹,当时心向大唐。他们四家没资格参与战俘买卖,但过后,也从其他诸侯手中转买了不少奴隶,其中也包括唐奴。”麦尔祖德躬了下身,正色回应。

    “具体数字,你记得么?”王洵越听越冒火,皱着眉头追问。

    “属下记不得每家诸侯最后分到手的具体数字。但当年的账本,属下到存了一份!随时可以找出来献给大人!”麦尔祖德点点头,低声答应。

    “那你还不赶紧找出来!”沙千里第一次在王洵面前暴露出了他急躁了一面,上前几步,一把抓住麦尔祖德的衣领,“你还留着它干什么,等着以后再投靠新主人么?”

    “将军您错怪小的了!小的可以对漫天神明发誓,没有那个意思。”麦尔祖德丝毫也不生气,轻轻将沙千里的手推开,笑着解释了一句。随即。转头向王洵躬了下身,沉声问道,“敢问将军大人,您真的想救他们回来么?”

    “当然!”王洵听出麦尔祖德话里有话,点点头,大声命令:“别卖关子,有什么好办法,你尽管说出来!”

    “那您得让沙将军和黄将军答应,不准他们打我!”麦尔祖德低声提了一个条件,然后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行!”王洵想了想,郑重作出承诺。

    麦尔祖德向旁边挪了挪,尽量离沙千里远一些,以免后者突然暴起伤人。“在城中重开奴隶市场,准许诸侯自由买卖人口。然后您暗中派人出高价,把所有具备唐人血统,或者看上去外表像唐人的奴隶,全都出高价买下来!诸侯见到有利可图,肯定会尽快回去拉人。”

    “我把你个……!”沙千里气得两眼通红,挥舞着拳头欲打,却被黄万山死死拉住,“别冲动,听听他的理由。”后者强忍悲愤,低声劝阻,同时恶狠狠地瞪了麦尔祖德一眼,警告他不要再卖小聪明。

    “那些唐奴……”麦尔祖德又往后退了退,尽量与沙千里保持在某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低声补充,“那些弟兄这几年的境遇并不太好。不会干活,又难以管教。对各城主、国主来说,基本上等于废物。但既然是花钱买回来的,大人如果让诸侯们白白交出,他们肯定不愿意。说不定有人会在背后捣鬼,偷偷地把弟兄们杀掉。宁可自己留不下,也不让大人您白得了这份便宜。但大人您花钱买,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诸侯们爱财,没有看到钱却不赚的道理!”

    “嗯!”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王洵的性子已经比在长安时沉稳了许多。虽然心中觉得很不舒服,还是认同了麦尔祖德的建议,“就交给你去办,你能办得好么?”

    “承蒙大人信任,属下非常荣幸!”麦尔祖德躬了下身体,欣然领命。随即,又指着桌案上的文稿说道,“属下建议把这件事,和开释俘虏的事情混在一起。这样就更不着痕迹了。诸侯起初不会有提防,待发现大人的真实意图后,人已经运到了城外,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嗯!”那份文稿王洵还没来得及看,听麦尔祖德说得肯定,少不得临时抓起来翻了几眼。一瞥之后,目光便吸引住,再也挪动不开。

    麦尔祖德小心翼翼地看着王洵,目光中充满了期盼。这是他决定投靠大唐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展露本领。能不能在铁锤王身边站稳脚跟,就在此一举了。

    沙千里和黄万山也同样一眼不眨地盯着王洵,希望自己下午时的一番心血,能得到对方的认可。

    他们两个虽然鄙夷麦尔祖德的为人,协助麦尔祖德做事情时,却非常认真,并且不耻下问。而麦尔祖德作为新投靠者,在大唐没有任何根基,也需要巴结两位铁锤王身边的老人替自己撑腰。

    三个家伙怀着各自的心思,互相客客气气,倒也配合得如鱼得水。整个方案规划得条理清晰,步骤完整,让人很难挑出毛病来。

    “这个,你说西市,场地大小充裕么?”直到翻完最后一页,王洵才带着几分欣赏之色缓缓地放了下来,笑着向麦尔祖德询问。

    “启禀大人,西市那边共有二百四十二间店铺,每间都自带仓房和后院,同时安排下一万人都没问题。并且,赎金不会同一天到,诸侯开释俘虏时,也必将根据对方的身份待价而沽。不会立刻把所有俘虏都脱手!”谈起市政管理和生意经,麦尔祖德立刻变得头头是道。

    “有这么大?”王洵楞了楞,有点儿不相信对方的描述。柘折城的外围结构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规模大抵与疏勒相当。没想到在城墙之内,居然还别有一番天地。

    “当然!”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麦尔祖德非常自豪地向王洵介绍,“大人有所不知,柘折城兴建的时候,受咱们大唐影响颇深,据说格局完全照抄了万里之外的长安。城内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不像其他几个城市,房子建得东一座,西一座!”

    看见王洵的脸色没有不耐烦的迹象,他继续补充,“大人您现在所居住的王宫,和王宫周围的内城,处于城的正北方。出了内城,便是金光大街,横穿整座城市。金光大街往北,先前都是些官员的居所。往南,便是东西两市。都是半封闭结构,非常容易管理。大人您只需要派遣少量人手,将其收拾干净,就可以重新利用起来。西市比较宽阔可以用作俘虏买卖场所。至于东市么,也可以同时对外开放,供城中百姓和诸侯的随从们交易日常生活所需。这样,即便是在冬天,城里也能迅速恢复生机。大人您也可以从市易署衙门中,收到一部分商税,发给弟兄们做军饷!而弟兄们拿到军饷之后,再把它花出去,就又促进了市井的繁荣……”

    对于如何做买卖,拿钱生钱,用利滚利,王洵倒是不陌生。只是很久没为此道而已。如今重新听起来,心中立刻感觉到几分亲切。一边听,一边笑着指出几处疑问。

    麦尔祖德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铁锤王大人居然也懂得做买卖,心中大生知遇之感。立刻带着几分谄媚,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具体想法解释给王洵听。宾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投机,很快,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王洵不想把诸侯们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所以事事都防微杜渐。麦尔祖德三年之前,就有帮助大食人坐地分赃的经验,此刻非但能照搬过来,并且可以根据实际心得,弥补上次分赃过程中的不足。到了最后,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反倒成了旁观者,只能带着满脸地佩服看着王洵和麦尔祖德互相提醒着,将规划中的漏洞和可能出现的困难,逐个揪出来,一一给出解决方案。

    经过一番商量探讨,麦尔祖德又根据王洵的建议,制定了若干详细规则。尽力避免诸侯们趁机哄抬俘虏的赎身价格,禁止收了钱不放人,或者连前来交易者带钱一并吞掉现象。当然,这些规则都需要拿大唐使团的武力做保证,如果诸侯哪个胆敢带头强买强卖,就等同于挑战了大唐威严,王洵将带领其他势力共同讨之。

    待整个方案趋于完美,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三更时分。听到外边巡逻队的报时声,王洵带着几分歉意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就这样吧。有什么不足,你自己酌情修改便是。不必事事都向我请示。我会安排人手配合你,咱们尽量早点把此事落实下去!”

    “属下跟沙将军和黄将军已经配合出了几分默契,所以,还是想请沙将军和黄将军一同去完成此事!”麦尔祖德很会做人,随时都记得把功劳分出去一些,这个建议,王洵当然没有不准的道理!笑了笑,点头答应了下来。

    沙千里和黄万山也非常希望多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立刻上前拱手,表示不会辜负主将的信任。四个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即各自分头返回住处休息。走在路上,看看四下没有外人,沙千里扯了扯黄万山的衣角,笑着感慨道:“没想到,咱家将军大人,非但武艺超群。处理起民政来,也是个行家里手!”

    “是啊!姓麦家伙甭看在你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在大人面前,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黄万山对王洵也是好生钦佩,点点头,低声附和。

    “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些公子哥,都是凭祖上余荫混功名的,直到见了大人,才明白其实平民百姓也好,公子哥也罢,有没有出息,还得靠自己!出身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沙千里跟黄万山向来无话不说,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感概。

    “是啊!要不大人怎地会这么受封帅赏识呢?说实话,我当年见到的公子哥可多了,没一个及得上大人一根脚趾头的!”黄万山当年曾经给一名将军牵过几天马,所以见过的“大人物”也多些。对王洵的认识也更全面。

    “嗯!”沙千里连连点头,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跟宋将军,宇文将军他们比,大人也强出远甚。就是心肠太软了些,不够杀伐果断!”

    这也是迄今为止,他对王洵最不满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想法,跟诸侯们根本不必客气,强令对方交人便是。谁敢暗藏猫腻,就让他去步俱车鼻施后尘。有陌刀队在,看哪个吃了豹子胆!

    黄万山对此却不敢苟同,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反驳道:“老沙,你这话可就错了。当年高大将军还杀伐果断呢,见形势不对,却把咱们立刻扔给了敌人。依照我看,咱们大人好就好在,身上有人味儿。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大人他日后的成就,恐怕不止在什么中郎将,大宛都督。他越有人情味,咱们这些跟着他的人,造化也就越大。若是他像姓高的一样拿人不当人,我还真未必肯跟着他!”

    “这是当然。我说这些不是抱怨。都被人抛弃过一回了,我还能没点记性?”见好朋友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沙千里立刻急头白脸地解释,“我是想,大人他有时候心软,难免会给小人可趁之机。咱们这些当手下,就得多留点神。宁可自己当坏蛋,也别让外人钻了空子。至于其他废话,还用你来说?今天下午见到大人他为当年被俘虏的弟兄劳心劳力,沙某就当时就想,凭着大人对弟兄们这份心意,无论事情最后成不成,沙某下半辈子,就死活都跟定大人了。”

    王洵可不知道围绕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利益集团,已经渐渐在聚集成形。他现在全部心思放在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

    由于麾下只有两千多弟兄,其中还有半数为刚刚俘虏没多久的马贼,导致他这个大唐天使在诸侯面前说起话来底气很是不足。凭借刚刚取得的大胜余威,短时间内,众诸侯当中还没有人敢当面挑衅他的权力,然而时间长了,就很难保证,会不会有人悄悄地动一些龌龊心思。

    利益面前,没有永恒的盟友。王洵相信一座几乎不设防的柘折城和数千里膏腴之地,无论对哪个盟友来说,都是非常巨大的诱惑。诸侯们之所以还没擅自动手,是等着他这个大唐天使来主持瓜分最大的一份战果。假如他突然提出来,说不准备将大宛国分掉,要完整地将其保存下去,或者直接并入大唐版图,肯定有人会跳出来质疑他的决定。

    药刹水沿岸的冬天长达足足五个月。雪一下起来,通往大唐的官道就宣告封闭,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重新畅通无阻。假使某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趁着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勾结其他诸侯图谋不轨的话,使团肯定要被弄得焦头烂额。

    出于上述重重原因,王洵不敢干坐在王宫里等待安西军的到来。他必须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原本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刚征服的土地上人心不稳,提供不了合适的兵源。他也不愿意让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大宛人。可今天小道童刘馆却告诉他,当年高仙芝仓皇撤退时,丢下了大量的安西弟兄。

    总计七千三百出头,其中三千多辅兵,四千多战兵。即便能从药刹水两岸诸侯手中赎回一半儿,也是三千五百余人。这其中再打一半折扣,有一千七百老兵能重新拿起刀,自己处理起事情来又何必畏手畏脚?

    到那时候,王洵这个中郎将,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四千战兵握在手里,足以令诸侯中任何居心叵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拿着这四千战兵,再跟诸侯谈释放当年被俘大唐将士的事情,看哪个还有胆子背地里再上下其手?

    不光是威慑诸侯,手握四千大军,再携裹上一些仆从力量,王洵相信,即便得不到安西军的及时支援,他也能牢牢地将大宛国控制住。届时,想扶持俱车鼻施就可以扶持俱车鼻施,想让这片土地内附,就可以让这片土地内附,谁也不敢再跟他多废一句话。凭着一府兵力和破国之功,他在安西军内,也跃身于实力派将领行列。届时,即便没有封四叔在头上罩着,边令诚也轻易不敢再招惹他。

    想着这些野心勃勃的规划,不知不觉间,王洵便已经回到了就寝的宫殿。屋子内还亮着灯,有个纤秀的人影在窗纸上晃动。这幅似曾相识的情景令他微微一愣,心里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长安城内纵酒夜归,侍女紫萝于窗前静静等待的模样。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向门前当值的卫士询问道:“谁在屋子里面?不是让你们把麦尔祖德的女儿安排到别处去么?”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侍卫统领王十三晃着屁股从附近跑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口吻回应,“属下本来奉大人之命,把她们安排到别的房间去了。但是麦尔祖德参军傍晚来了一趟,跟他的两个女儿嘀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女人就开始抱头痛哭,哭完了,大的那个被属下安排去了旁边的偏殿,小的却主动留了下来!”

    “主动留了下来?”王洵不太相信十三的话。“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既然他父亲现在为咱们做事,咱们就别再难为人家的女儿!”

    “没,真的没有!我发誓!”十三赶紧举起一只手掌,对着飘雪的夜空大声赌咒,“属下发誓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如果属下曾经逼迫过她,管他天上是什么神,随尽管打雷来劈死我!”

    “去,大冬天的,怎么可能打雷!”王洵轻轻推了自己的侍卫一把,制止了对方胡乱赌咒。“没逼迫就没逼迫吧。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了。你给她安排个合适住处,告诉弟兄们,别慢待了她们姐俩个!”

    “这儿……”一番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侍卫统领王十三脸色有些微酡。俱车鼻施的王宫中女人很多,城破时来不及逃,便统统做了使团的俘虏。在最近这几天,内城当中,也有很多家族为了日后的安全,拼命把自家女儿往将士们手中塞。而大唐风气本身就比较开放,王洵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先生,既然打了胜仗,便没有过分强调军纪。所以眼下高级将领当中,几乎谁都不缺暖床之人。包括侍卫统领十三,都分到了两个屁股大腰圆的宫女,夜夜享受齐人之福。如果作为主帅的王洵此刻突然变了性子,开始洁身自好了,大伙的处境就都比较尴尬了。

    王洵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看到十三为难的脸色,略做沉吟,便猜出了他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再度吩咐道,“送她们走吧!这大宛王宫当中又不缺女人?大不了,你再给我找个别的女人来就是!”

    “诺”王十三讪讪地答应了一声,伸手便准备推门。就在此时,宫殿的门突然在里边被拉开了。有薄施粉黛小女子,背后插着两根纤细的木条,摇摇晃晃地来到王洵面前,先笨拙地往地上一跪,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等误信流言,试图加害大人,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人念在奴婢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一二。奴婢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永远侍奉大人!”

    “你这是干什么?”王洵被少女的怪异举止弄得一愣,疑问的话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猛然想起负荆请罪这个典故来,忍不住哑然失笑。

    少女怯怯地抬起头,将用自己丝绦捆在胸前的手朝上举了举,低声解释,“负,负着荆条请罪啊?大,大人的故乡,不都是这样子的么?奴婢知道错了,如果大人还生气的话,就可以把荆条抽出来,结结实实打我一顿。您放心,我不大声哭就是!”

    说这话,继续在雪地上轻轻叩头。娇侨的身躯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

    “嘿嘿嘿嘿……”众侍卫被逗得直揉肚子,强忍住笑将头转开,用眼角的余光偷看自家大人如何处理。

    “谁告诉你这么做的!真是胡闹!”王洵也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皱着眉呵斥。“赶紧起来,地上全是雪,小心冻伤了膝盖!”

    “我,我看书上,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少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王洵的原谅,兀自坚持要把请罪的姿态摆足。“如果大人不原谅我,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后一句话几乎是耍赖了,众侍卫们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干脆背转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王洵也受不了对方这幅摸样,只好憋着笑意,低声命令道:“赶紧起来!滚回屋子里边去!负荆请罪哪有这种请法!滚,你们也都滚。去厨房弄些吃食来,老子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诺啊!”众侍卫们长声答应,嘻嘻哈哈地跑远。王洵单手将少女从地上扯起,丢进屋子内。反头一脚踢上门。板着脸大声道:“既然想认错,就应该更虔诚些。哪能用两根细竹篾。一看就是没诚意。要用荆条,碗口粗细的荆条,就像门闩那样的才行!”

    “那,那不一下就被您给打死了?!”少女对王洵的脾气秉性还不是很熟,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您,您,您不是真的要打我一顿吧!书,书上说,只要我背上荆条,通常您就会主动原谅我!”

    “哪也要看是什么罪!”故意拿少女寻开心,王洵继续板着脸强调,“如果中午时不是我闪得快,就被你们姐妹两个给杀掉了。杀人偿命,知道么?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衙门干什么?”

    “可,可您武艺那,那么好。连,连大食人的第一英雄都能一锤子砸死,我们,我们姐妹怎可能杀得了您?!”少女理屈词穷,只好可怜巴巴强调双方的实力差距。她的父亲麦尔祖德傍晚时前来探视,将姐妹二人狠狠给斥责了一顿。直接告诉她们,如果不是王洵心怀慈悲,城破之时,非但父女三人背后的整个家族会被连根拔起,整个内城的达官显贵们,至少也会死掉一半儿以上。

    行刺未果却没有受到追究,姐妹两个本来心里就非常忐忑不安。听了父亲的解释,再想想王洵居然没有因为行刺的事情而牵连整个家族,反倒重用自己的父亲,给他一个大官来当。便明白了父亲所言非虚。但年长的姐姐脾气倔,自觉无法再面对王洵,干脆选择了继续逃避。年幼的妹妹涉世未深,再加上心中本来对英雄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所以干脆厚着脸皮赖着不肯离开,并且自己琢磨出了这个负荆请罪的法子。

    见王洵不肯吃这一套,她心里便越来越没底。仰着头装了好一会可怜,依旧从王洵脸上看不到任何宽恕的意思。最后只好把牙一咬,转过身去,背对着王洵,再度双手伏地跪倒:“如果大人一定要打。那就打吧!打死了我,求您,求您就别再记恨我姐姐了。她,她其实也不想,不想刺杀您,杀您的。只是,只是一时……”

    “打么,当然要打!”王洵嘴角上抿,满脸坏笑地将对方横抱起来,慢慢往内室里走,“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接下来数日,王洵便在麦尔祖德的辅佐下,按部就班地释放俘虏,恢复城市秩序。一众诸侯本来就没有白养着俘虏的道理,见来自天朝的使节大人主动将西市开放出来,供大伙发卖俘虏换钱,更是欢呼雀跃。都觉得使节大人太体贴,太善解人意了,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中原人那么古板。

    至于王洵事先担心的拿了钱不放人,和哄抬“人价”的现象。事实证明,基本上属于自寻烦恼。即便是在大食人强行压制下,这几年来,药刹水众诸侯之间,也经常发生争斗。每次战胜一方,必然会抓到很多俘虏。按照传统,这些俘虏有资格赎回自己,或者被其国主、及亲戚朋友赎回。故而,如何估计俘虏的身家,既能从其身上敲出令自己满意的钱财,又不至于逼得他宁可舍掉一条命也不愿意倾家荡产,在药刹水沿岸诸国内,早已经成了一项很专业的技术活。诸侯麾下都有专门的人伢子负责,眼光和口才都独到得很,根本无需沙千里、黄万山等外行在旁边指手画脚。

    故而“人市”一开起来,便欣欣向荣。赎人的,放卖的,还有被战争逼得活不下去,宁愿自己卖自己到富豪人家为奴的,把市场里挤得满满当当。一些被诸侯麾下武士在城破时抢劫到手,又派不上什么具体用场的贵重物品,也被陆续摆在了地摊上,如同垃圾一样的价钱任人淘弄。先前跟着使团共同进退的大唐商贩们,此刻大发红利,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圆。至于倒卖这些带血的财物会不会做噩梦,就不是众人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受到王洵的支持,程老掌柜悄悄地纠集了几个同行,以寻找帮手为名,在“人市”上收购那些会说唐言且看上去出不起赎身费用的俘虏。这类俘虏通常也是远道而来,在柘折城扎下根的“座商”,城破时家产被乱兵洗劫一空,周围又没有任何亲戚,因此被人伢子估得价钱极低,随便丢下一吊铜板去,就可以牵走两三个。从今往后,是做牛做马,还是清炖红烧,悉听主人尊便。

    这些商贩出身的俘虏,被赎出后,顺理成章地便成了程老掌柜的伙计。第二天,便拿了沉甸甸的铜钱和光鲜水滑的丝绸,去“人市”上求购更多会说唐言的同族。由于下雪和道路艰难的关系,一来二去,具有大唐血统的俘虏,便成了最容易脱手的“货物”。诸侯们麾下的人伢子们发现了有便宜可占,便将主人手中的一些具备唐人血统的奴隶,也冒充做俘虏,以稍高的价格送进了西市。而程记、王记、黄记和朱记等大唐商号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在两河一带开分号,对“人货”需求量极大,竟然不问老幼,见到会说唐言的就照价付钱。没几天功夫,身上具有唐人血统的俘虏们就成了西市上的畅销“货物”,并且价钱还节节攀升。

    利益面前,理智往往都不堪一击。很快,便有人伢子卖光了主人麾下的唐人血统奴隶,又打起军中具有唐人血统军奴的主意。而住在内城和柘折城周边的富人们,也发现了这个赚钱机会,或警醒极主动,或者稀里糊涂,将家族中前几年购买的唐人奴仆,送进了西市脱手。程老掌柜依旧是照单吃下,来者不拒,偶尔讨价还价一番,也是在商言商,让卖主折扣打得心服口服。

    也有人多事儿,悄悄地询问程老掌柜,买这么多同族奴隶干什么。老人家轻轻一捋颏下胡须,笑呵呵地回应道:“呵呵,首先么,我老人家心肠软,看不得自己的同族吃苦,所以花点儿小钱赎回他们,也算积德行善。其次么,这些奴隶既清楚本地的风土人情,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只要稍加调教,便能成为商号的好帮手。今后要在本地发展,肯定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第三么,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能干,我也不过是损失几袋子麦子的事情。待明年开了春儿,丝绸古道畅通。把他们运回大唐去,自然能找到他们的亲朋好友,连本带利把赎身钱赚回来!”

    第一个所谓积德行善的理由,在众人听起来,简直如同放狗屁。逐利商贩的天性,三倍利益就可以冒杀头的危险,才没人会相信一个在丝绸古道上冒了半辈子险的老家伙会在乎什么道德。但其后两条理由,却是无懈可击。人伢子们起初不给唐人俘虏标高价,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亲朋好友距离远,不可能千里迢迢过来替他们赎身。而对于明年春天肯定要带着货物东返的程记、王记、朱记诸多商号,则不过是顺手又做了一笔买卖,并且还平白得了一大批不要钱的苦力。

    发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人伢子们出手唐人奴隶时,更加肆无忌惮。只是在价钱方面,又悄悄地上浮了一些。众大唐商贩继续照单全收,让人市上从来没有相关积压。数日后,便有个看似大户人家管事者模样的家伙,私下里找到程老掌柜,跟他商量大宗“人货”的交易。

    此人开始时口气很冲,据说手中的“人货”有上百号,要全部拿来换丝绸,程老掌柜需要先付三成定金,双方的货物交割时间,却要放在大半个月之后。早就跟王洵通过了气儿,程老掌柜知道钦差大人的真实目的就要实现了,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却故意装出一幅很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道:“不瞒您说,这笔买卖,实在有点儿大了。以我们程记的实力,倒是勉强还能吃得下。但几百号人,一个冬天都得白养着,粮食就是个大问题。并且他们一旦闹出点儿事情来,城主他老人家的铁锤可不是当摆设的!”

    所谓“城主”,是众人眼下对王洵的私下称谓。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表态说要取俱车鼻施而代之,可事实上,早已经成了柘折城的真正主人,权力大到一只手能遮住半边天。前来谈生意的人伢子听程老掌柜把铁锤王搬出来说事儿,也咬着牙做出了让步,“跟你透个实底儿吧,这笔货,我家主人的确是急着要脱手。反正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就当是为了以后铺条路。人货的价格呢,我家主人可以再给你打些折扣,就算目前行情的一半儿好了。省下来的钱财,足够你给他们买粮食。至于闹事儿,您老人家尽管放心,他们这些人,都是被骟了的公牛,早就不懂得如何去闹事了!不信,我可以给您当面验货,随便拉出一个来,你让他们自己打耳光,他们就会自己打耳光,让他们学驴子叫,他们就学驴子叫,肯定不会反抗!”

    “那,那还差不多!”程老掌柜听得又痛又气,却不得不继续在商言商。“不过,我只能先付给你两成定金。余下的八成,等货物到手,才能完全支付。”

    “行,不过要上好的苏绸,你不能拿山东绸来糊弄我!”

    “哪能呢。做生意的,还能砸自己的招牌?”程老掌柜笑着伸出手,跟对方击掌。宣布买卖正式成交。

    几乎在差不多前后几天,其他一些商队掌柜,以及王洵私下派人假冒的朱记、王记,也都收到了类似的交易请求。大伙或者以在西域非常紧俏的茶叶、绸缎付账,或者以从柘折城王宫中抄出来的金币、银币做定金,陆续敲定了“人货”的交易日期。

    由于诸侯的领地距离柘折城的远近不同,所以“人货”的交易时间也残差不齐。第一批“人货”只用了七天左右,就冒着严寒被押送到指定交易地点,但最后一批,距离交割日期却至少还得一个多月。

    当前三批,大约一千多“人货”被买家吃下后,诸侯们便迅速警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原来不止自己一家“聪明”,其他盟友也在趁机“废物利用”。可要是大伙都在做同样的事情的话,后果就太严重了。

    几千安西军俘虏,陆续被唐人买走。万一背后的买主是铁锤王,再将这些俘虏武装起来,今后大伙还凭着什么在铁锤王面前硬着脖子说话?想到这儿,诸侯们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上当了,大伙肯定上当了。什么用来做伙计,什么运回大唐去高价索取赎金,全他奶奶的是幌子。背后的买主根本不是几个商贩,而就是天朝使节本人!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交易继续下去。宁可赔双倍的价钱给那些商人,也不能继续让铁锤王的实力壮大。几个诸侯凭着本能,便迅速做出最符合自己利益的决定。然后迅速互相联络,要求大伙同时跟商人毁约,然后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可能面临的危机。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火寻国主纳代手中“人货”最少,国土距离柘折城相对也比较远,所以在聚会上跳得最为欢腾,“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把大伙都当傻子骗。就算他是天朝使节,就算他一人能打十个,也不应该这么欺负人。咱们得跟他好好谈谈,别以为离开了大唐,我们就都活不下去!一旦把大伙逼急了……”

    “逼急了又能怎样?你跟安西军去拼命?”西曹国主曹忠节跟王洵关系最亲厚,听纳代说得嚣张,立刻竖起眼睛,大声打断。“要去你自己去,可别拉上我们。”

    “你怕唐人,我可不怕。大不了,咱们去再去投靠大食!”火寻国主纳代被堵得脸红脖子粗,跳着脚强辩。

    “哼哼,你可以试试!”曹忠节轻轻撇嘴,几句话就打碎了众人的幻想,“二十万大食军,被打得落花流水,如今自保都来不及呢,哪还有功夫给你撑腰?再说了,即便人家有力气帮,你拿什么取悦人家。天方教众的脑袋么?还是把境中不信天方教的人再砍上几百个?”

    “你……”火寻国主纳代无言以对,脸憋得像猪肝儿一样黑。柘折城破之后,诸侯为了避免重蹈俱车鼻施覆辙,都暗中向自己的国中传令,开始着手处置大食人安插过来的官吏。有的国主这几年本来就对大食人不满,干脆趁机命令手下将境内的天方教势力连根给拔除了。如今想跟王洵翻脸容易,想再取悦大食人,可就要费些力气了。

    见纳代被自己三言两语挤兑住,曹忠节继续冲着其他人冷笑,“不就是几个奴隶么?难道铁锤王不花钱替他们赎身,你们还能派上大用场不成?况且人家铁锤王是付了钱的,两厢情愿的跟你做生意。即便他不付钱,直接下令让大伙把人交出来,诸位有胆子不交么?”

    “我们……”几个暗中勾结起来,准备毁约不交人的诸侯脸色也开始发红,咬着牙不敢回话。唐军的战斗力,在攻破柘折城那天,给大伙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只是区区千把人,硬撼俱车鼻施近两万大军,居然一鼓而破之?凭着这股力量,即便没有俘虏们加入,在座当中,有谁敢领军与铁锤王一战?

    不过是想抱成团,互相壮胆罢了。可大伙人齐心不齐,又怎可能真正抱起团来?正尴尬间,又听见曹忠节发出一阵冷笑,“也不想想,自己是几斤几两?铁锤王年纪青,好对付。你们可以赖账,想必他也不会明着跟大伙翻脸。可明年开了春,封常清把大军开过葱岭来,问问你们这些家伙,诸位手中拿着那么多唐人俘虏干什么?这两年是怎么对待这些他的旧部的?你们敢如实回答封矮子么?”

    这句话,比先前所有话都有威慑力,令大伙额头上冷汗直冒。对啊,大伙怎么光想着眼前这个铁锤王比较容易对付,把他背后的封常清给忘了。那矮子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当年因为麾下几名弟兄挨了欺负,便能带兵灭人家一个部落。大伙这两年将安西俘虏当做牛马来使用,虐待死了不知凡几,若是现在还不赶紧想办法补救的话,等封常清上门问罪,恐怕就不是舍弃几个小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想到这儿,众人幡然悔悟,纷纷改口,准备继续心照不宣地履行买卖约定。火寻国主纳代失去众人的支持,只好随波逐流。心中却依旧是非常不甘,私下里,又找到拔汉那城主阿悉兰达,低声煽动道:“他当初如果直接说,让大伙把手中的安西军俘虏交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恼怒。却非要弄这样一笔勾当,明摆着就是不信任咱们。照这么看,我觉得别的好处,咱们也没什么指望了!俱车鼻施至今还没抓到,大宛国到底由谁来继承,到现在也还没见个说法!”

    “那又能怎么样呢?”阿悉兰达苦笑着向外呼了一口气,被寒风冻成一团白雾,在眼前久久不散。“毕竟人家是天朝上国的特使!咱们,嘿嘿………”

    对当初把使团行迹透漏给俱车鼻施的事情,他心中一直有鬼。非常害怕王洵知道真相后报复。同时,又因为王洵迟迟不肯扶持自己为大宛王而暗生怨恨。可无论是惶恐也好,怨恨也罢,他都得把情绪隐藏在心底。毕竟拔汉那距离大唐太近了,一旦惹恼了使团,他的小城就会第一个被安西军踏成齑粉。

    把自己的要求摆在桌面上跟王洵讨价还价,肯定不行。其他诸侯不会追随,他拔汉那国也没足够的实力。然而,给王洵随时添点堵,让他明白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阿悉兰达自问还是能做得到的。关键是,让谁来挑这个头来才合适。免得铁锤王事后发觉不对,寻机报复。

    眼下,火寻国主显然正盛其人。足够愚蠢,也足够短视。想到这儿,阿悉兰达又冷笑着补充,“你我不服,还能怎么样?他武艺比咱们高,麾下的弟兄有能征惯战。连俱车鼻施都被打趴下了咱们还能干些什么?”

    “怎么样?!”这么明显的挑拨之言,火寻国主居然没听出来,“难道我们就老老实实任他欺负?当时大食人虽然要钱要得狠了些,好歹也是明抢。哪曾像他这般,把人卖了,还想让大伙感激他!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也没资格做。明年跟大食人打仗之时,可别指望我出一兵一卒!”

    “行了吧!人家本来也没看上你那点儿兵马!”拔汉那国主阿悉兰达看了对方一眼,撇着嘴数落,“人家只不过想要我们联名上表,给封矮子继续向西用兵找个恰当借口而已。有没有你我,其实都一个样。我劝你还是安生点儿,别尽给自己找麻烦。你看看东西两位曹国国主,你再看看木鹿城主,人家是怎么做的?就差直接把女儿送进王宫里了!你要是再说三道四,我敢保证,不用铁锤王亲自动手,就有人出兵收拾你!”

    “这,这帮无耻的家伙!”火寻国主气得直喘粗气,却也知道阿悉兰达的话无比正确。东西两曹所出的兵马极少,却因为当日参战时态度积极主动,受到了比别人更为丰厚的回报。此刻两个姓曹的家伙恨不得把整个国家都并入大唐,时时刻刻上赶着去拍铁锤王的马屁。而木鹿城的城主鲍尔温,据说暗中已经找到了波斯老王的遗留血脉,随时准备在大唐的支持下,驱赶那些天方教徒,光复整个波斯国。

    这三方都有心于大唐交好,所以诸侯这边有什么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进大宛王宫。只要铁锤王点点头,他们就会主动出面,把大唐的敌人四成碎片。纳代连三人其中最弱的一个都惹不起,更甭说同时对付三家联手了!

    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使团的力量一点点在城中占据主动,纳代又觉得非常不甘心。正气得咬牙切齿间,却听见阿悉兰达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你别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看笑话。那些安西军俘虏,你以为铁锤王得到了他们,就能在眨眼间整顿出一支兵马么?你也不想想,这几年,他们受到的都是什么待遇?”

    说着话,他做了草原民族才明白的手势,一张皱纹纵横的脸上,堆满了恶毒。

    “看笑话?”纳代有点反应不过来,望着阿悉兰达满脸不解。

    “你们当年怎么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唐奴的?忘了么?”阿悉兰达再次重复同样的手势,带着几分龌龊地笑容提醒。

    “呵呵,呵呵,您不过,我还真记不得了!呵呵,呵呵!”火寻城主纳代恍然大悟,裂开长满黄牙的大嘴巴,嘿嘿嘿嘿奸笑了起来。笑够了,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跳上坐骑,扬长而去。

    “嘿嘿嘿!”望着他的背影,阿悉兰达的笑容迅速转冷。当年瓜分战俘,他虽然没有资格参与。但是,也从来往各地的朋友嘴里,或多或少听闻过一些。那些安西军将士所受之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想象能力。简直可以用令人发指四个字来形容。

    为了向新主子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为了打消被俘者的反抗之心。追随在大食人身后的诸侯们,对被俘的安西将士百般虐待。鞭打、欺凌、将双手绑于木桩上让太阳暴晒,简直是家常便饭。反抗的越激烈,虐待得也越残忍。并且随时随地鸡蛋里边挑骨头,为折磨俘虏的行为找理由。

    按照草原人的说法,这制服方式叫做去势。从一群刚刚成熟的牛犊子中,挑出最强壮的公牛,当着牛群的面儿,将它的卵蛋割下来,用石头砸碎。此后,所有的牛都会被吓住,再也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

    如此,不到半年时间,那些性格比较激烈的俘虏要么被活活折磨死,要么选择了自杀。而性格相对平缓的俘虏,则被磨得胆小、自私、毫无廉耻之心。有了机会也不懂得逃跑,仿佛一具具行尸走肉。唯一的好处就是,主人让干什么干什么,让睡在哪睡在哪,即便丢下刀子,让他们自己捅自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想让这样一群失去血性的人,重新成为战士,其难度不亚于令公羊下崽子。想到王洵即将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般凄惨模样,阿悉兰达就觉得心理面有股子说不出的痛快。年青人,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没有一匹识途老老骆驼领着,就敢横穿万里瀚海,你以为是在自家后院里跟女人玩么?

    嘿嘿嘿嘿,早晚有一天,你得重新求到老夫头上来。到那时,老夫再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老谋深算,早晚!嘿嘿,嘿嘿!

    仿佛验证了阿悉兰达的推断,还没等冬天结束,有关铁锤王大人异想天开,准备武装奴隶做士兵的笑话,就悄悄地在柘折城中流传开来。

    “他找郎中给军奴看病,给他们洗澡、修剪头发,给他们喝肉汤!吃雪白精面饼子!”一名追随了火寻国主纳代很长时间的人伢子,有意无意地将打听到的情况,向同行们传播。

    “是啊,是啊,我听说,第一天,就撑死了四个!”另外一名来自贵霜州的管家惋惜地撇嘴。

    “就是就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听说铁锤王如此浪费来之不易的白面,众人立刻起了同仇敌忾之心。见过糟蹋东西的,没见过这么糟蹋的。拿精白面给那些唐奴吃,他们的胃口能受得起么?要知道,那东西可不是莜面,在药刹水沿岸金贵得很。一亩地种麦子的话,顶多能收二百来斤而,还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寻常有钱人家,吃了都折福,更何况是那些下贱的军奴。

    “我听说,他老人家还给军奴发铠甲,发兵器,训练他们排队!”一位冒着大雪前来柘折城收购士兵手中剩余物资的昆墟商贩,笑嘻嘻地插嘴。他们那里距离柘折城远,眼下还不用急着在大食和大唐之间选择站队。可提前掌握一些信息还是必要的,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从目前收录到的情报上来看,铁锤王这个人除了武艺超群,胆子也非常大之外,其他方面都非常平庸。特别是这种准备将当了几年军奴的战俘,重新武装为士兵的举措,简直就是异想天开。要知道,士兵在两军阵前,拼得就是一腔热血。既然能成为奴隶之后近三年还没被折磨死,也没有自杀,说明那些人身上早已血性全无。即便你铁锤王再能打,一个能敌一百个,带领这么一群绵羊上战场,也等同于送死。

    “是啊,怎么可能?!”想到一群绵羊硬被生生地披上狼皮,装上犄角,大伙便哑然失笑。

    军旅岂是儿戏。你铁锤王如果真的急着扩充队伍的话,发下告示去,各地有的是吃不起饭的牧民,个个都是骑马射箭的好手。稍加训练,便可以拉上战场。何必非要用那些已经被去了势的公牛。在战场上,除了任人宰割之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咱们这位天朝使节大人啊,估计冒险冒成习惯了!”联想起王洵以往做事的风格,有聪明人低声总结。

    站在事后的角度看,大唐使团能打下柘折城,完全靠的是运气。如果俱车鼻施是在见到大唐的旗帜后,立刻率部出城迎战,还是发觉上当受骗后,继续当缩头乌龟。战争的结果都要大相径庭。可惜俱车鼻施人老心疲,居然心里糊涂地做出了最差的选择。也可惜一场足以传扬上百年的奇迹,居然落在了一伙连寒毛都没长齐的年青人头上。

    真乃是时运来时,挡也挡不住。时运过后,求亦求不来。眼下铁锤王的好运就有用完了的迹象,即便是曾经受过王洵好处的本地贵族,提起最近一段时间听说的那些笑话来,也忍不住连连摇头。“唉!铁锤王他,他毕竟太年青了!”

    “是啊,年纪轻轻,偏偏遇上一群老狐狸!唉!”以区区两千多士兵,震慑十几路诸侯,本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偏偏铁锤王他“老人家”还过低地估计了形势。随着笑话的传播,诸侯们肯定会越来越拿他的命令不当一回事。哪天铁锤王他老人家真的彻底把大胜之威消耗光了,等待这座多灾多难城市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

    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心怀期盼,有人准备浑水摸鱼。在明里暗里那一双双有形无形的手臂推动下,铁锤王的影响力,以飞快地速度一路下滑。负责城市治安的宇文至和宋武等人当然也没闲着,将探听到的真实情况,不断反映给王洵听。可除了对着没人的地方破口大骂几句之外,王洵基本上也是毫无办法。他现在真的自己跳进了自己挖好的坑内,手足并用,却无力自拔。

    麦尔祖德的策略很有效。在程老掌柜为首的一干商贩全力配合下,赎买安西军战俘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虽然天气不是很做美,虽然道路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众诸侯们还是将领地上的唐人军奴,像送瘟疫一般,以最快速度送了过来。

    “这是从俘虏身上赚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机会,否则,等封大帅来了后,哪有这等便宜可占!”跟王洵最熟的西曹国主曹忠节,将诸侯们的心态悄悄地汇报给他听。“不过你也做好准备,勇士一旦在敌人面前放下了刀,就很难再捡起来。”

    “他们当初也是迫不得已!”王洵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回答曹忠节的提醒。大唐以征战立国,从高祖时代起,对外战事不断。不甚落入敌人圈套,被俘虏的勇将、名将也有很多。但这些前辈们都能在失败的阴影中站起来,重新找回自己的尊严。王洵相信,那些当年被高仙芝丢在背后的安西军前辈也同样可以。

    然而,现实却真的让他失望了。为了尽快地让前辈们振作起来,他派同样受过战败之痛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负责此事。给前辈们请最好的郎中治疗身上的棒疮、冻疮。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可口的食物,温暖的衣服。甚至连给他们配发的兵器铠甲,都是从大宛国的武库中精挑细选过的,上上下下焕然一新。

    无奈身上的创伤可以用药治愈,心里头的阴影却很难被阳光驱散。那些安西军前辈可以安安静静的吃饭,可以秩序井然地领衣服铠甲,可以顺从地排队列阵,可以听从任何指令。双目之中,却看不到一点儿杀气。举刀的胳膊伸不高,握枪的手挑不直,扯开嗓子喊,也发不出奔雷般洪亮的声音。军官们稍微斥责几句,就会吓得他们丢下兵器,跪倒在地上不断磕头。仿佛这已经是他们身上至今所剩下的唯一的本能。

    “随便找帮放羊的汉子武装起来,都比他们强百倍!”某天训练之后,沙千里精疲力竭地感慨。各种能用的手段他都用过了,皮鞭子也抽断了好几根儿。可就是在这群以前的袍泽身上,找不回半点军人的尊严。

    “让他们去运送辎重,倒是没问题。并且绝对不会出现逃兵!”黄万山同样大失所望,冲着王洵讪讪地补充。该死的战争,该死的高仙芝高蛮子,该死的药刹水沿岸众诸侯。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把好端端一群大唐男儿,给变成了什么?!

    行尸走肉么?即便行尸走肉,也比这样有生气一些吧!看看,除了两只间或转动的眼睛,这些人哪里像群活物?!

    “实在不行,就发些钱,等明年春天的时候,真的托程老掌柜送他们中原去吧!”尽管一直没吃过什么苦,宋武却非常有同情心。走到王洵身边,低声建议。“反正咱们当初也是这么对外说的,不算出尔反尔!”

    “也只有这样了,总不能再把他们丢给诸侯。你看看他们的样子,有可能自己保护自己么?”宇文至满脸鄙夷,恨铁不成钢。

    “也只好这样了。否则,别的弟兄们也被他们带坏了!”方子陵亦在旁边附和宇文至。他负责训练那些投降的马贼,本来进行得非常顺利。可自从安西军前辈们的身影出现在校场上之后,马贼们便一个个骄傲的起来,再也不肯谦虚地完成每一项训练任务。

    “他们……”王洵无奈地叹气。将这些人送回中原去又能怎么样?中原也不是人间天堂。且不说邻里们会不会看得起这些曾经被俘的家伙。乡间的恶霸、地痞欺负到头上来,这些人懂得抗争么?

    这些人已经彻底成为了奴隶,从灵魂到肉体都成为了奴隶。这辈子只会永远沉沦下去,前途一片黑暗。

    作为曾经从经历困境与绝望的人,王洵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四下里漆黑一片,没有丝毫亮光。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与其在痛苦中窒息,还不如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装作受罪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不想让这些安西军前辈就这样被命运给吞噬掉。那实在过于残忍。他费尽力气救这些人出来,不是只为了闹一个笑话给诸侯们看。他迫切需要士兵,需要合格的军官,需要支持者稳固大唐对柘折城的控制。即便这些人最后不能重新拿起武器,走上战场。他也希望这些人挺直胸膛回到家中,做个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一辈子继续在阴影里边匍匐。

    可到底怎样做才能点燃这些习惯为奴隶者心中最后一滴热血?他不知道,没人可以给他提供建议。沙千里、黄万山等人不懂,麦尔祖德更是爱莫能助。

    现在,他是柘折城的主人。整个使团都唯其马首是瞻。

    他彻底走进了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并且要从中一步步探出条道路来。

    注释:

    [1]弗林,欧洲。

    [2]银步摇。一种银质的簪子。古代中原女子常用首饰。其中一段可以插入发间,另外一段点缀着各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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