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4:天净沙-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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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白沙尔轻轻摇头,信手从腰间解下一面金牌,交给了武将,“你去,带着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诉他,立刻放弃抵抗。向唐军投降。别再给唐军和其他诸侯殃及无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将再度楞住,徘徊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顺便让伊利木和替我传句话给铁锤王,假正义之名,行残暴之事。他跟我之间,又有何区别?”白沙尔冲着他笑了笑,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灯又重新明亮了起来。沙哑地诵读声,慢慢响起。

    “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

    “真神通过讲经人的嘴,将他的旨意传播到世间。讲经人是真神在世间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时,讲经人又是真神在世间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讲经人的作为,便是真神的作为……”

    他不发话。沙千里等人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尽了,能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无数遍。可除了两眼中间或转到的一轮,能证明底下这群家伙还活着外,其他地方,看不出他们与死人的区别。

    即便是块废铁,也懂得火热水冷吧?经历千锤百炼,也能淬成一块钢吧?可他们呢,这些以前的袍泽呢,他们算什么。那么新的铠甲穿在了身上,那么好的兵器握在了手里,那么多白花花软绵绵的精面馕塞下了肚子,他们的反应在哪里,回报在哪里?

    如果他们始终是这幅摸样,让大伙如何向使节大人交代?

    如果他们始终半死不活,谁还会相信当年那支安西军,曾经在西域所向披靡?今后叫黄某和沙某,如何再训练其他弟兄?如何在同僚面前抬头?

    想到这些,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连拔出刀子砍人的心思都有。把这些家伙直接砍掉,也好过他们从这里出去后,再被别人欺负。再继续丢安西军的脸。可二人又无法真的下狠手,毕竟,他们也曾经是战败者的一员。看着这些人,就像看到另外的一个,一群自己。

    一群被命运甩进沼泽地,无法走出来的自己。

    一个人再狠,再混,也舍不得对自己下死手。

    沙千里等人不动作,底下的军官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气哼哼地看着校场上的受训者,恨铁不成钢。

    冬末的阳光滑过半空,慢慢变得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风下,四千多前安西军将士,黑压压地挤在校场上,等待着队伍解散的命令。一张张憔悴的面孔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凭心而论,大伙谁也不想触怒铁锤王大人。是铁锤王大人想方设法将大伙从恶魔手中赎了出来。是铁锤王大人,让大伙在这个冬天里,重新感受到了炭火的温暖。然而,曾经被抛弃过一次人,没有勇气再追随在同一面战旗之下,再冒一次被抛弃风险。铁锤王一个人的仗义,代替不了整个大唐,也代替不了整个安西军。大伙现在就想着早点混完这段受训的日子,早点混到春天花开,然后跟着商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看看失去联系多时的老婆孩子。然后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再也不闻世间的角鼓。

    这个愿望绝对不算奢侈,虽然有点对不住铁锤王大人。

    可这世间,又有谁曾经对得住他们?

    正当众人为心中的懦弱找借口的时候,站在帅台上的王洵忽然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了受训者面前。目光慢慢从大伙的脸上扫过去,里边充满了怜悯与鄙夷。

    没人敢跟他对视。即便心中无愧,也不敢。常年当奴隶养成的习惯,已经令众人学会了如何顺从,如何用卑微的手段,保护自己,免于受到上位者的伤害。

    “我承认,我看错了你们!”当把所有人看得无法抬头之后,王洵咧了下嘴,终于宣布放弃。“你们都想早点离开这里是不是?好吧,我会让你们走,开开心心的走。来人,到仓库取四箱波斯金币来,分发他们当盘缠!”

    “大人!”不但受训的士兵们被吓了一跳,宇文至、沙千里等人也大吃一惊。

    使团在柘折城外扫荡俱车鼻施的仓库与牧场,曾经斩获颇丰。破城之后,又在大宛国库与俱车鼻施的私库当中,得到了几大笔浮财。这些战争红利,都被王洵通过程老掌柜等商人之手,换作了容易携带的金币和珠宝。除了分给弟兄们的那部分赏金之外,依旧剩下了足够的数量。

    换句话说,王洵和他身边的将领们,眼下最不缺的就是钱。即便没有来自安西的补给,即便被困在柘折城内彻底成为一支孤军,凭着手中的积蓄,他们也能支持上两三年。如果哪天不想积蓄在马上博取功名了,直接带着自己应得的那份回家,下半辈子即便没有任何其他收入,也可以舒舒服服地活下去,活得人模狗样。

    可是,即便再有钱,也没有拿金币打水漂的道理!!

    那古波斯金币个个都有半两重,拿到中原去,至少能换一万多枚开元通宝。一箱子金币是一千枚,四箱子金币,便是整整四千枚,足够买到在场所有士兵吃三个月的粮食。然而,分发下去,就等于白白丢到了死水坑中。不会收获任何回报,甚至连个动静都不会听见。

    “别废话,去拿!”见亲卫们不肯执行命令,王洵立刻眉头紧皱。

    一旦发作起来,他的威势很骇人。万俟玉薤等被吓得一哆嗦,赶紧小跑着去执行命令。须臾之后,四个大箱子被抬到了校场。王洵上前,一脚一个,踢飞所有箱子盖儿,几缕黄灿灿暖洋洋的光芒,立刻照亮的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认的么,古波斯金币,拿到大唐去,一样可以花!”仿佛面对的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般,王洵笑着解释,“古波斯已经亡了,但金币却留了下来。谁见谁爱,任何人都不能免俗!”

    在金子的光芒照耀下,受训的前安西军将士们脸上终于有了几丝人气。有的是贪婪、有的是羡慕、有的是羞愧与不安,总之,不再像是一群土偶木梗般麻木。

    可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用眼睛看。没一个敢开口讨要,更没人敢上前向王洵伸手。三年多的奴隶生涯里,得到的教训实在太多了。根本不用去回忆。只要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哪怕是大夏天里想多喝几口凉水,结果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场场生死之间的徘徊下来,顺从和麻木已经成为了记忆和习惯,牢牢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中。

    “想要么?”看到大伙拿恋恋不舍的模样,王洵咬着牙,嘴角上浮起一丝冷笑,“每个人都有份,一人一块,足够你们回家的路费。我说话算话,绝不欺骗你们。”

    队伍当中立刻涌起一股骚动,但很快,骚动就平息了下去。当年的奴隶主们,曾经用过各种手法,刺激俘虏,抓出其中敢于出头者,重刑伺候。如今,谁敢保证小王将军不是使得同样的伎俩?

    他是大唐将军,是曾经解救过大伙不假?可现在横于他脚下的,毕竟是整整四大箱金子啊!即便摆在家里也不会生锈,他凭什么分给大伙?而大伙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一群奴隶,连生命都不属于自己,当然给不出别人任何回报。没有回报,凭什么得到别人的好处?一众受训者们犹豫着,徘徊着,眼巴巴地看着王洵,不甘心地等着他开出领取金币的条件。

    “想要,你自己过来拿!”王洵开出的领取路费条件极其简单,简单到众人几乎谁都能做得到,“不过,你们得脱光了衣服,像狗一样爬着过来,用嘴巴把金币叼走。你,你,你,从你这里开始,每个人都从你们现在站立的位置,开始脱衣服。脱,脱光了之后,再一个一个像狗那样爬着过来。你们,配不上身上那件铠甲!谁都,配不上!!”

    他的声音很高,隐约中带着几分哽咽。“那衣服是给人穿的,不是给狗穿的。你们穿不起这身衣服,你们把它给我脱下来!”

    自打被从当地人手中被赎回之后,受训者们还没见过铁锤王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就跪倒了一片。但是,也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先是楞了楞,然后脸色瞬间变得紫红。

    没有人不爱金子。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爬过去用嘴巴叼,也太难为人了些!然而拿不到金子,就没有回家的路费!没有路费,甭说走回中原去,大伙就连在柘折城里都没有活路。

    是脱,还是不脱,这是一个问题。

    铁锤王恼了,他不打算继续训练大伙了。不想再管大伙死活了,大伙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冰冷的阳光下,站着和跪着的人,一样瑟瑟发抖。或是因为惊恐,或是因为愤怒。王洵自己也有几分激动,略显白净的脸上冒起一片片病态的晕红,“来啊,来拿啊。反正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羞耻。脱光衣服算什么,反正你们胯下也没长着卵子。过来拿吧,人人有份,只要你们肯脱光衣服,像狗一样爬过来!”

    说着话,他抓起一把金币,一枚接一枚地丢在脚下。然后用靴子尖踢着,轻蔑地将它们踢到最前排的受训者脚下。

    金子近在咫尺。但那份屈辱的感觉,却令受训者无法再继续低头。有人挣扎向前凑,却被万俟玉薤带着亲卫用槊杆拦住,“不行,爬过去才算。大人说了,你们想拿金子,必须脱光了爬过去!”

    “我们不要你的金子!”带头的是个壮汉,脸上手上疤痕纵横,一看就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不要你的金子。的确,是你买下了我们,大伙都该念你的好处。你可以打我们,骂我们,可以让我们干重活,但你不能这样侮辱我们!”

    王洵摆摆手,命令万俟玉薤带着侍卫退开。然后大步走向了壮汉对面,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嘲笑,“侮辱,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侮辱?当年放下刀时,你怎么没觉得被侮辱?给人家当奴隶的时候,你们怎么没觉得被侮辱?想让王某看得起你们,好办,你们做先做几件让王某看得起的事情来!”

    话音刚落,登时激起更多的反抗。又有几名壮汉冲上前,指着王洵嚷嚷,“我们当年投降做奴隶,是没办法。高仙芝抛下了我们,大伙没有粮食,也没有援兵,个个精疲力竭!”

    “我们跟大食人作战的时候,你还吃奶呢!”

    “你凭什么指责我们,你不过是运气好一些,打了个胜仗罢了!”

    众侍卫唯恐王洵受到伤害,纷纷上前试图将他周围的人驱散。王洵却用目光制止了大伙,然后伸手抓住了第一个冲上前那名壮汉的脖领子,稍稍用力,便将对方提在了半空。

    毕竟是受了近三年的苦,壮汉的骨架大小看上去跟王洵相似,体质相差却非常悬殊。根本来不及挣扎,便被王洵单手举着,提出了人群,然后重重地丢在了空场之上。

    其余几名壮汉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了有关铁锤王的名头来历,气焰立刻小了下去。王洵却是不依不饶,将壮汉又从地面上重新用单手拎起来,再度像丢麻袋一样掼倒于地。然后再提起,再掼倒。直到对方被摔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站稳身形,大声喝道,“高仙芝抛弃的你们,那是他的错。可这些年,你们反抗了么?你们逃走了么?别告诉王某,你们每天都像狗一样被人拴在柱子上。更别告诉王某,那条链子已经拴在了你们的心上!”

    “我们,我们怎么没想逃呢?”

    “逃走的人,都被抓回来活剐了啊!”

    提起噩梦般的过往,受训的士兵们眼圈立刻发红,呜咽有声。他们发现自己打不过王洵,更不敢一拥而上。除了哭泣着为自己辩解之外,别无选择。

    王洵好像很讲道理,只要大伙肯开口说话,他便静静的听。待众人哭够了,诉完了,却又是冷笑着撇嘴,“就这样?这就是你们甘心做奴隶的理由?这就是当年王某提起来,就佩服得两只眼里直冒星星的安西军。诸位,你们也太让王某失望了!”

    “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倒在王洵脚下的壮汉又缓过一口气,匍匐着抬起头,喃喃地回应。

    “不服,是不?”王洵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扫向全场,“王某知道你们不服。王某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沙都尉、黄都尉,你们两个过来!”

    “诺!”一直在旁边看着王洵的沙千里和黄万山大步上前,在受训者面前并肩而立。

    “知道他们是谁么?”王洵指指两名心腹爱将,冲着一众受训者介绍,“知道这两年,纵横药刹水沿岸,吓得诸侯夜夜睡不好觉的一捧沙和雪打旺是什么带的么?沙都尉,黄都尉,你们自己亲口告诉他们!”

    “兄弟沙千里,当年,当年在……”沙千里有些尴尬,又有几分骄傲,冲着众人拱拱手,大声坦诚,“当年也是被高仙芝丢下的一枚弃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便做了马贼!道上人称一捧沙,侥幸没给安西军丢脸。”

    “兄弟黄万山,道上人称雪打旺,当年跟大伙是一道的。你们当中,说不定还有我的故人!”黄万山也拱了拱手,自报家门。

    “你,你是,是,沙,沙……,你真的是……”受训者们没想到,这半个多月来日日陪着大伙摸爬滚打的两名都尉大人,居然当年也是被高仙芝抛下的一员,更没想到,对方便是让药刹水沿岸富人们谈之变色的一捧沙和雪打旺的老大,登时惊诧地无法合拢嘴巴。

    “黄,黄大哥。你真的是黄大哥!”受训者当中,早有人看着黄万山眼熟,一直没勇气相认而已。如今听他的自我介绍,哽咽着凑了上来。

    “你,你是牛哥,你是小七,你,你们都还活着!”黄万山听着哭声耳熟,认了好半天,才依稀从对方眉宇间,看出几分故人模样,不觉心中大痛,“你们,你们怎么不早点儿跟我打招呼?”

    “我们,我们,我们不敢啊啊啊啊!”几个当年曾经跟黄万山同伍的汉子,放声嚎啕。一样的人,两样的命。他们做了近三年奴隶,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本能地便敬而远之。当然不敢抬起头,仔仔细细看看如今高高在上的黄都尉,就是当年跟大伙一个锅里抢肉吃的黄狍子。而黄万山这些日子为重新振作大伙士气的士气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从受训者当中仔细辨认每个人的模样。

    即便仔仔细细地去辨认了,他也认不出来。毕竟受了那么多的苦,大伙都被折磨得足足老了二十岁,岂可能像他一般,依旧保持着当年的面孔?

    看到那些原本麻木不仁的家伙心一个个泪流满面,宇文至灵机一动,悄悄地做了个手势,命令沙千里和黄万山的旧部上前与受训者们相认。这些人当中多数也是当年怛罗斯之战活下来的孤魂野鬼,全凭着当年沙、黄两位的努力,才凝聚成两股人人谈之变色的马贼。此刻见到旧日的袍泽落泪,哪还忍受得住。当即一用而上,呼朋引伴,在队伍中寻找起昔日的同僚来。

    刹那间,校场上哭声响成了一片。昔日的袍泽们一边呼唤着对方的名姓,一边说着三年多来彼此的经历,个个泪雨滂沱。饶是万俟玉薤等以心肠硬著称的汉子,也悄悄地将脸转开,不断地揉眼睛。一边揉,一边还抽打着鼻翼跟旁边的人解释道:“嗨,风大,风大,沙子进入眼皮底下了。嗨,这鬼地方,风就是大……”

    “嗯,风大,风大,这鬼地方,一到冬天就扬沙子。”王十三也看得鼻子之发酸,咧着嘴巴低声附和。

    “大人这番努力,估计能见效了!”万俟玉薤讪讪地笑了笑,迅速将话题往别处岔。

    “要不然,他怎么是大人呢。”王十三佩服地连连点头。

    被赎回来这些前安西军旧部,个个都曾经在生死线上打过滚儿。虽然眼下看上去身体和精神都疲弱不堪,但将养一段时间之后,稍加训练,便能重新成为一支劲旅。关键是,要先想办法打开他们的心结,想办法在他们的眼睛里重新点燃希望的火焰。这一点,宇文至、宋武无能为力,沙千里、黄万山两个也是干着急,只有王洵,居然在大伙都束手无策之时,猛然想出一记奇招。

    大伙能哭出声音,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倒出来,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儿。过了片刻,校场上的哭声渐低,沙千里拉了拉黄万山,羞羞答答地走到王洵近前,双膝跪倒,“启禀大人,我们两个有一件事情,一直在蓄意欺瞒您。我们两个都是大头兵,根本不是什么校尉。请大人收回我们两个的官职,重重责罚!”

    “只要大人能让我俩继续追随,我俩甘受任何惩处!”黄万山紧随好朋友身后,哽咽着祈求。

    二人本来想永远将身份模糊过去。然而在队伍中突然出现了那么多昔日的袍泽,再继续瞒过去的经历,就非常有难度了。还不如主动认错,也免得日后被人揪出来的尴尬。反正以他们二人对王洵秉性的理解,这位大人并非什么不讲情面之辈。顶多是把官职收走,重新让哥俩再去做大头兵罢了。但只要能继续跟在大人身后,还怕没机会东山再起么?

    王洵才不在乎沙千里和黄万山当年是什么官职,他现在手下有大把空白位置等着填,只是一时间挖掘不到那么多人才罢了。当即笑着躬下身,一手一个,把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给拉了起来,“惩罚什么?惩罚你们两个这些年来,把药刹水两岸搅得鸡犬不宁么?那我岂不是替大食人出气了?!起来,起来,都尉官职是你们凭本事赚到的,与先前的身份无关。除非你们自己懒得做了,非要回家种地不可!”

    有了王洵今天这一句的承诺,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就等同于跟过去一笔勾销。校尉的身份是为了应急儿杜撰也好,为了贪图虚荣自封也罢,都成了不相干的事情,再也影响不到他们日后的前程。

    想到王洵的担当,再比比当日高仙芝所为,沙千里和黄万山愈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那些昔日曾经跟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伙伴们见此,心里也觉得非常羡慕。同样是被丢在了葱岭以西,同样是被当做了弃子,人家着三年活得轰轰烈烈,硬生生搏到了一份功名。自己却心甘情愿做了奴隶,每天累死累活,却连糠都吃不饱一口。

    “大人别怪他们,他们当年也都是好汉子。但再好的铁也经不住风沙磨。”看出同伴们脸上的羡慕与悔恨,沙千里冲王洵拱了拱手,再度替大伙解释。

    “我从来没怪过他们。”王洵笑着摇摇头,然后把声音陡然提高,“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看到当年的那帮好汉子,最后就落个这般下场!”

    “大人,大人您……”众人听得心中一暖,眼泪登时又落了下来。大唐民间素有马上取功名的传统。凡是吃当兵这碗饭的,哪个心里不指望能在两军阵前真刀真枪地搏个封妻荫子?可命运偏偏跟大伙开了大玩笑,一场本来胜券在握的战争,突然败了个唏哩哗啦。而平素看上去英勇绝伦的将军,居然丢下弟兄们,自己先逃了。凡是亲身经历此事的人,谁心里不觉得失望?亲身经历过后的三年磨难,谁还会轻易再相信别人?再继续拿起刀,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家伙去卖命?

    “我不甘心!”王洵退后几步,目光如刀一般扫过全场。“我不甘心费了这么大力气,赎回来的却是一群行尸走肉。我不甘心,把弟兄们用命换回来的钱财,平白施舍给一群没有廉耻的乞丐。看看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男人。即便王某不提任何条件,把金币分给你们。你们有能力保证,半路上不被歹徒再度洗劫一空么?”

    答案显而易见。丝绸古道向来不太平。如果没有人护送的话,一旦归途中遇到马贼,大伙肯定谁也提不起反抗之心,只会乖乖地将最后的钱财奉上,然后习惯性跪地乞求活命。

    事实面前,众人说不出硬气话,只能继续讪讪地抹眼睛。王洵叹了口气,继续高声疾呼,“我可以给你们每人一笔返乡的费用。也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回中原。可回到中原之后呢,你们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妻儿。跟她们说,孩子他娘,俺回来了,除了这身伤之外,一无所有?俺打了个大败仗,被人家抓去当了三年奴隶,终于遇到一个好心的将军可怜俺,把俺送回来了!”

    “大人,您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我等知道错了!”想到自己回家后会令妻儿蒙羞,众人再度放声嚎啕。三年为奴,梦里边无数次曾经与亲人相遇,想象过无数次与妻儿团聚的场景,可谁又敢认真去想,自己回到家之后,除了屈辱和负担之外,还能带给老婆孩子些什么?!!

    这些问题他们一直在逃避,一直不敢直面,今天却被王洵当面给揭了出来,不留任何余地。

    有家,却已经归不得。况且有些人早已永远没了家,早已被家人当成了无定河边一堆枯骨?

    “你们拍拍自己的胸脯,就这个样子回去么?你们回去之后能干什么?邻居问起你们这三年的经历,你们怎么说?被地痞流氓欺负上门时,你们有勇气反抗么?”王洵的声音如刀,字字句句刺进众人胸口。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包括一直追随在王洵身侧的沙千里和黄万山。半晌,才有一个黄脸汉子回过神来,带头问道“大人,大人说得都对。我们的确不能像这样回去。可大人,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得问问你们自己!”王洵笑了笑,大声回应,“是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还是继续躺在泥浆里边把自己当牲畜,你们自己选!”

    “你们跟着大人干吧。大人不会亏待你们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的旧部纷纷开口,以自身经验,劝说昔日的同伴们向王洵效力。

    “对,大人是有担当的汉子。为难关头,连寻常商贩都不肯抛弃,更不会抛弃咱们!”对此,几个投戎的刀客也感触颇深,在旁边纷纷帮腔。

    即便不用他们说,沙千里、黄万山等人身上的军官标示,受训者们也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高仙芝当年又何尝不是信誓旦旦,可关键时刻,却用陌刀从自家兄弟的人头上,硬生生砍出了一条血路来。

    曾经被抛弃过一次的人,一旦有了选择权,更不敢轻易再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众受训者们看看这儿,看看那,犹豫着,迟疑着,决定做得无比之艰难。

    王洵在旁边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大伙选择。待众人把各种因果都考虑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笑着说道:“我不难为大伙。只要大伙今后能挺起胸膛来做人,那些波斯金币……”点点手,他示意万俟玉薤等人将装着金币的箱子抬到自己身边,抓起一把,一枚接一枚放在周围受训者的掌心,“每人一枚,算做给诸位的见面礼。拿着,别往后退。放心,没任何条件。不用你们脱光屁股,也不用你们宣誓追随我。你们自己有权利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明年开了春儿,我会派人将大伙送回中原去。大伙回去后,记得直起腰来过日子就行!”

    “大人真的要送我们回家?”一个个壮汉把金币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感受着上面的冰冷,以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王洵会这样对待大伙。几千枚,即便是放在大户人家,也够花费一辈子了。居然连眼皮都不眨就散给了这些不相干的人。

    “你们,总得带点儿什么回去吧!”王洵笑了笑,弯下腰,抓起另外一把金币,走向距离自己稍远的人,“无论如何,下半辈子都得过下去,是不是?当年的事情,高仙芝对不住大伙。可我姓王,不姓高。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军中前辈们,穷困潦倒地一路乞讨着回家!拿着,前辈。拿着,别缩手,我保证不会反悔再找你抢回来。”

    一声前辈,叫得众人好生惭愧。握着金币的手伸出,缩回,缩回,又伸出,始终无法正视这份迟来的尊重。终于,有人受不了,哽咽着喊了一声,“大人……”,紧跟着,周围的受训者接二连三地跪了下去,“大人,大人呐……”

    “起来,都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王洵伸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汉子们一个个扯起,笑着拍去对方膝盖上的泥土,“王某只是个中郎将,拿不出太多的东西给大伙。但王某却敢保证一点,从现在起到离开这里之前,没人再能欺负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人信得过王某,还愿意吃当兵打仗这碗饭的话,王某也保证,为难关头,决不放弃你们其中任何一个自己逃命。王某不敢保证,你等将来人人都能有机会封妻荫子,但是,王某保证,至少让你们活得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能有片干干净净的土地。”

    “这里的人太多了,我就不一个个往下发了。大伙自己过来拿。每人一枚,谁也不准多拿,也不准不要。”停住脚步,他笑着站稳身体,目光中带着信任与尊重扫过每个人的眼睛,“拿了之后,愿意加入王某麾下的,就到沙都尉那边报个到。想要选择回家的,到黄将军那边,让他给你们在城里暂时安排个住处。如果实在无家可归,又不愿意再打仗的话,也拿了钱,自己到城中寻份差事做吧。不过要记住,大伙今后都要像个人一样活着,活出一点儿做人的味道来。别人可以轻贱你们,你们却不能自己轻贱自己!老沙,老黄,带着人给大伙登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诺!”沙千里和黄万山拱手肃立,心里如藏了一团火。

    “去吧!”王洵又摆了摆手,迈步离开。众受训者纷纷让出一条道路,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别人可以轻贱你,你自己却不能轻贱自己!如果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一堆垃圾,这辈子,也就永远没有指望了。这些概念,他们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被尘世间的泥土封住了,一时想不起来而已。如今,却被人用一双大手,轻轻地将泥土拍碎,将心脏里边的灵魂擦净,擦亮。让他照见每个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尊严。

    为了自己而活着。

    活出个人样来。

    依旧有人会选择拿了金币离开,毕竟当年高仙芝节度做得太杀伐果断了些!而朝廷在之后,也把这些遗落在药刹水流域的安西军将士当做了一拨写于纸面上的数字,再也没管过他们的死活。

    即便是那些选择留下的人,其中也有不少已经无法再成为战兵。三年奴役生活,严重摧毁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不经过长时间的将养,很难恢复过来。

    然而,哪怕最后能留在自己麾下的老兵只有区区数百,王洵依旧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毕竟那些人替大唐出过力,替安西军扬过名。而他这个大唐使节,安西军中郎将,理所当然要为自己的属下安排一条合适的归宿。

    至于那四千多枚金币,想办法从其他渠道再赚回来便是。对于家道中落,很早就在云姨的指导下开始理财的王洵而言,赚钱的最大快乐,莫过于如何痛快地把它花出去,花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今天的这笔花销,恰合此道。

    王洵这样想着,鼻孔里的空气就变得甘甜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轻松。出了校场大门,在侍卫的协助下翻身上马,才抖动缰绳,却发现自己亲口任命的税务总管麦尔祖德正用一只手扶着墙,另外一只手在悄悄地揉眼睛。

    此人自从投靠大唐之后,做事颇为卖力。无论在跟诸侯联络发卖俘虏方面,还是帮王洵赎回被俘安西军将士方面,都居功至伟。故而王洵对他也有几分尊敬,轻轻拉住坐骑,在马背上向下欠了欠身,笑着问道,“你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有事情找我么?”

    “大人当时正忙,属下,属下不敢贸然打扰!”麦尔祖德向王洵行了个礼,然后又继续抹眼角,“风大,吹的。嗨,属下这是老毛病了,就怕风吹!”

    “那就跟我回议事厅说话吧。别再这里继续被风吹了!”王洵善意地笑了笑,低声命令。

    “唉,唉!”麦尔祖德连声答应着,被仆役抱上一匹白骆驼。紧跟在王洵身后,错开半个马头的距离,“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属下还是觉得有必要跟大人汇报一下。因为程老掌柜他们带来的货物比较紧俏的缘故,最近城内市场很繁荣,各地商人冒着雪向这里汇集。其中么,难免就夹杂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

    “嗯!回去跟我细说!”王洵的一点就透,马上明白了麦尔祖德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随着俘虏们陆续被其家族和朋友赎出,柘折城的生机也在一点点恢复。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么多商贩在城里出现。虽然他们能从部族武士手里,低价收购到一批带血的财物,可万一被风雪困在路上,就可能连人带货变成一堆冰雕。

    过多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则意味着他们背后都担负着某种特别的使命。孤军在外,王洵做事非常惊醒,早已安排了特别的人手留意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然而他麾下的弟兄人数有限,对当地人的面孔又模糊得紧,远不如麦尔祖德这种老地头蛇眼神毒。

    “属下知道了!”见自己的工作得到了王洵的肯定,麦尔祖德胖胖的老脸兴奋得直发红。“属下绝不准任何人再破坏大人治下的安宁。柘折城的居民百姓,也厌倦了天天打来打去!”

    “我知道!”王洵点点头,对下属的观点表示赞同。

    眼下麦尔祖德的两个女儿都住在王宫当中。虽然大女儿依旧对王洵敬而远之,年纪稍小的那个,却已经成为王洵事实上的妾室。少女崇拜英雄,同时又对远方的大唐,有种说不出的憧憬。特别是对大唐女子的身份地位,简直羡慕心往神向。每当一听到相关信息,就高兴得两眼放光。

    通过跟她的日常交流,王洵也逐渐对当地人的内心世界有了一些了解。与大唐不同,这里的人对国家基本没什么认同概念。反而因为长期在突厥、大唐、大食等势力之间摇摆的关系,养成了一种对强者的绝对依赖感。只要征服者能展示出足够的实力,不让大伙天天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当地的贵胄和百姓们就会尽心尽力地支持他。不管这些征服者身上流着哪个民族的血。同时,如果政府者一旦露出了疲弱之态,也很快便会众叛亲离。大伙抛弃他时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感到多少愧疚。

    这也许时另外一种对时局的适应吧。毕竟与举族男女老幼被屠戮殆尽相比,向强者屈膝,所承受的代价要小一些。特别是当一个国家的男人们没有力量为家园提供保护之时。王洵能在击败俱车鼻施之后,没费多少力气便在柘折城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来说是得益于此。俱车鼻施一败之后,便找不到支持力量,也是因为同样民间传统。

    当了解到这些之后,王洵对本地人的态度,就又宽容了许多。不但提拔了麦尔祖德为自己的税务总管,而且还启用了很多原先替俱车鼻施奔走的贵族,让他们分别负责具体的民政事务。而这些人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做起事情来尽心尽力,很多便得到了使团当中其他将领的认可与赞赏。

    换句话说,经历了最初的彼此试探与戒备之后,眼下的大宛国内,已经渐渐形成了以使团为主,昔日中下层贵族为辅的,一个相对稳定高效的官吏队伍。在大食与大唐的下一场战争决出胜负之前,保持柘折城乃至整个大宛国的现状,符合各方面的利益。因此,以麦尔祖德为首的地方贵族,才拿出比使团自己还多的时间和精力,死死盯着城中各方势力的一举一动,唯恐有人自不量力,把整个城市再度牵扯进一场混乱当中。

    转眼来到王宫,在宫门口跳下坐骑,将马匹和骆驼交给当值士兵去照看,王洵与麦尔祖德先后入内。在议事厅内分宾主落了座,先把手在炭盆上暖了暖,然后,慢慢地谈论起城中平静表面下日益汹涌的暗流。

    麦尔祖德准备得相当充足,几句话,便说道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根子还是在大食人方面!当年柘折城主俱车鼻施和俱战提国主达武特都是大食人所立。国政都被天方教徒把持。日前虽然俱战提表面上倒向了大唐,背地里却依旧在两头观望。而大人您迟迟没有对如何处置大宛国土做最后决定,也让一些诸侯心怀不满,觉得出了力,却没有拿到足够的好处。所以暗中就和俱战提中的天方教势力又开始眉来眼去!准备借助大食人的残余力量,让您制造点麻烦,以便更好地跟您讨价还价。”

    闻听此言,王洵忍不住低声冷笑,“还想好好处,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么?与俱车鼻施决战那天,他们又出过什么力气?”

    麦尔祖德垂下眼皮,目光盯着手中茶水。水端的很稳,他的说话的语调也不疾不徐,“话虽然这么说,可人心向来不知足。并且,并且,将军您,您的部下太少了。新赎回来的那些弟兄,又迟迟形不成战斗力!”

    “你的意思是,我最近的作为,让人看出疲弱来了吧?!”王洵瞬间明悟,继续笑着回应。

    “大人明鉴。药刹水两岸没什么真正的英雄豪杰。对付目光短浅之辈,就必须把力量摆在表面上。”麦尔祖德轻轻点头,低声回应。

    “都哪些人在背地里捣鬼,你清楚么?”王洵嘉许地看了看他,继续问道。

    “据属下所知,心思活动的不止一家。其中闹腾最厉害的是火寻国主纳代。很多打着做生意旗号来柘折城内探听动向的商人,都出入过他的驻地。但据属下观察,纳代只是个鲁莽之辈,不足为惧。大人需要提防的是在纳代背后给他煽风点火的人,他们才更难对付!”

    “是谁?你查到了么?”

    “还没有!”麦尔祖德轻轻摇头,“很难落实具体到人。这些日子,除了东西两个曹国的国主之外,其他诸侯,都跟纳代有过接触。属下不敢个个都怀疑,否则,大人必然会令孤掌难鸣!”

    王洵手中其实也掌握着一些相关的情报,但遇到的问题,也和麦尔祖德这边差不多。畏惧于大唐兵威,诸侯们目前不敢主动跟他对着干,却准备悄悄地抱成团,以谋取更大的利益。是采取一些果断措施的时候了,否则麻烦必然会越积越多,诸侯们的胆子,也会越来越大。但从何处着手,处理到什么程度,却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让诸侯们感觉到畏惧,也不能将他们再度推向大食那边。

    “属下以为,可以先从斩断他们跟大食人联系方面着手!”见王洵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麦尔祖德小心地提议。“断了与外贼的联系,诸侯们的心思也能多少安定些!”

    “你是说,把所有来历不明的人都抓起来?”王洵皱了皱眉,不认为这是一个恰当主意。眼下柘折城中,有一大批商贩都不是纯粹为了逐利而来。有的在打探唐军具体实力与动向,以便其国主提前为应对时局做好准备。有的则是替大食人送信跑腿儿,兼收集情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太难,可柘折城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生机,也会被瞬间掐灭。毕竟,还有不少商贩是真正以做生意目的来的,这些人稍遇风吹草动,便会成为惊弓之鸟。

    “只是权宜之计!”感觉到了王洵的犹豫,麦尔祖德低声解释,“属下会派人好好鉴别他们的身份。尽量不冤枉任何人。大人如果您觉得有损于您的威名,属下也可以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事后,大人您只要宣布免的属下的职位,就可以安抚百姓了!”

    “这样?”王洵听得一愣。想不到麦尔祖德对自己竟然如此忠诚。“那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属下心甘情愿!”麦尔祖德站起身,向王洵郑重施了个礼,“属下和属下全家的未来,都依赖于大人。所以,属下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情!”

    “喔,这样!”王洵也站了起来,双手将麦尔祖德搀扶住。虽然纳了此人的女儿,并且对此人委以重任,他却一直不怎么看的惯此人的品格。太软,太没有骨气,太缺乏中原传统里那种忠义之感。换句话说,如果此人生在中原,就是十足的逆子贰臣,生前死后都活该被口诛笔伐。

    但这个人却着实对大唐,对王洵忠心耿耿。从替王洵出谋划策营救被俘安西将士那一刻起,他的利益,他背后的家族利益,已经完全绑在了王洵的战车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考虑到当地人那种独特的生存传统之后,王洵不得不放下偏见,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你不必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也不会拿自己人做牺牲品。这样吧,你帮忙写份邀请信,誊抄给各路诸侯。就说我王洵最近整训士卒略有心得,请他们在本月十五那天下午未时,到城外五里的军马场,一道校阅麾下弟兄。请他们届时务必赏光!”

    “大人要展示实力么?”麦尔祖德心思转得相当快,瞬间猜到了王洵的打算,“可是不是太仓促了些。距离十五只剩下四天瞬间,那些奴,那些士卒未必能及时熟悉您的军令!”

    “不必担心,你尽管去发邀请!”王洵用力拍了拍麦尔祖德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回应。“到那天,相信咱们会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诺!”一句咱们,令麦尔祖德心头发热。抱拳施礼,领命而去。他的动作非常利落,仅用了一个时辰光景,便准备好了所有请柬。交给王洵过目之后,便亲自带领手下,逐一送到了诸侯在城中的住所。

    “这个铁锤王,又准备搞些什么花里胡哨。大冷天的,不在城里边烤火,到野外校阅什么兵卒!”接到请柬后,有地方诸侯不满地私下里暗骂。

    西域的传统,是冬天里边不动兵戈,哪怕是检阅士卒,也不会在寒冷的天气里进行。一则是因为气候条件严酷,将士们都受不起折腾。二来则是因为诸侯麾下的士卒多为各部落里武士兼职,非有战事,很少集结在一起训练。每集结一次,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也有诸侯抱上了看热闹的想法。特别是火寻城主纳代,通过前几日的偷偷探访,已经得知王洵在整训队伍方面栽了跟头。巴不得当众再看一次笑话,以便日后更好地拉拢人跟自己一道,抱起团来跟王洵泡蘑菇。

    个别老奸巨猾者,则心中骤然涌起一股警觉。然而,考虑到这种天气里,根本不可能大规模用兵,所以很快又把心里的担忧化作了一声叹息。毕竟是年青人,做起事情来不管不顾。也就是眼下又安西军在背后撑腰,否则,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带着各种各样的困惑于期待,四天时间匆匆而过。到了十五这日,诸侯们早早用过了饭,各带数百名嫡系亲卫,互相邀请着齐聚城外五里处的养马场,准备看铁锤王他老人家在短短的数天之内,究竟变出了怎样到了一支劲旅。谁料到得却稍微早了些,空荡荡的场地内,只有被踩得又冷又硬的雪地,空荡荡地,泛着刺眼的日光。

    “这铁锤王,架子可是越来越大!他这般疲懒,怎对得起陛下的托付?!”拔汉那城主阿悉兰达唯恐天下不乱,当即冷了脸,以大唐天子女婿的身份叫嚷。

    “是啊,是啊。大唐天子早就该换个人来主持盟约,至少要老成持重点儿的,就像阿悉兰达大人!!”火寻城主纳代,立刻在旁边煽动,挑拨诸侯对王洵心中的不满。

    几个平素跟纳代走得进的,如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桂霜城主也忒密儿,也纷纷开口抱怨,觉得自己不该受到如此怠慢。其麾下亲信亦在旁边帮腔,乱七八糟的喊声响成一片。王子鲍尔伯听着心中懊恼,忍不住抬起头来,连声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小小娃娃,不知道礼貌么?”

    纳代等人被扫了兴,立刻将矛头对准了鲍尔伯,以长辈的身份呵斥。鲍尔伯却根本不拿这些家伙当一回事儿,撇撇嘴,不屑地回应道,“我刚才看到一群麻雀,嫌小鹰飞得慢。所以才觉得好笑。却不知道一旦人家翅膀长硬了,它们这些家伙就要成为口粮!”

    “你…,你这小子!”众人被鲍尔温含沙射影一顿喷,直恼得面红耳赤。正准备寻几句恰当话把场面找回来,耳畔突然听见一阵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几乎凭借本能,诸侯们就大喊出声。随即迅速整顿身边将士,准备迎接血战。待将队伍整理好了,才突然想起,此时乃是寒冬。根本不可能有敌军,冒着被大雪冻死在路上的风险前来偷袭。更不可能一直打到柘折城下,才被唐军发觉。

    来的不是敌人。

    只是那声威,却比大群敌人凭空而降更为恐怖。只见一面面猩红色的战旗迎风招展,在周围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分外夺目。而在战旗之后,则是一队队骑着骏马武士,个个身穿皮甲的武士,手握长枪大槊,宛如一座移动的钢铁丛林。

    除了猎猎旌旗和争鸣角鼓之外,队伍中没有一点儿其他杂音。从南到北,四个整整齐齐的方阵,缓缓地向马场压来。每个方阵人数都在千许上下,四个方阵加在一起不过是四千出头。却如同一片乌云,刹那遮断了天地间所有颜色。

    见到此景,群雄相顾失色。虽然不是所有人事先都认定,王洵没任何可能将一群被驯服了的奴隶,重新变成勇士。然而,却没有一个城主、国主曾经想到,一旦奴隶们心中的自尊再度觉醒,居然会焕发出这般强大的战意。

    当日与俱车鼻施决战,王洵麾下不过才两千余众,其中真正发挥作用的,只有区区数百。但仅仅凭着这数百人,他便将俱车鼻施的两万兵马,打得抱头鼠窜。如今其麾下汇集了四千铁军,放眼药刹水两岸,还有谁堪敌手?!!

    后悔、畏惧、羡慕、嫉妒,当即,诸侯们心里百味陈杂。正在他们呆呆发愣间,只见唐军的队伍中,又跑出一名高头大汉,冲着马场中挥动了几下令旗,大声喊道,“使节大人有令,请各位盟友在马场的寨墙内观摩校阅,不要太靠前,以免发生误伤!”

    即便没有这句话,众诸侯也不愿去领教大唐将士的虎威,更何况某些诸侯此刻心中还敲着小鼓。当即乱纷纷地答应一声,直接将战马向后拉,直到离开营墙三丈左右距离,确信即便坐骑受惊,也不肯能跃出去引起唐军的误会了,才稳住心神,继续观看外边的动静。

    转眼之间,四队唐军已经来到营墙之外,在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上站定,重新整队,聚合为一个大方阵。长槊手在前,骑射手居中,轻甲兵位列于第三梯队。在队伍最后,则由两百跳下马背的陌刀手,组成了一个铁三角。将王洵护在三角形阵列正后方中央处,一匹纯白色的骆驼脊背上。

    队伍整理好之后,整个军阵便陷入了沉寂。将士们都不说话,纷纷端坐在马鞍上,一个个将脊背挺得笔直。

    野外的北风甚冷,夹着积雪的湿气,一股股钻入铠甲的缝隙。将马场内的诸侯们冻得直缩脖颈。再看外边的大唐将士,虽然没有那道寨墙挡风,却个个都气定神闲。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天地间的寒意般。

    光是这份令行禁止的姿态,已经让很多诸侯心折不已了。要知道,这野外的天气可比不得城内,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光是风就能把人吹僵掉。可外边的大唐天使王洵却一点儿也不体谅麾下士卒的苦处,只是抬着头,静静地观看天空中的云卷云舒。直到把诸侯们都冻得几乎要跳下坐骑来了,才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演武可以开始了么?”

    “启禀将军,末时已到,将士整装待发!”陌刀队附近,立刻跑上前一名骑将,冲着王洵抱了抱拳,大声回应。

    “那就开始!”王洵笑着一挥令旗,大声喝令。

    “演武开始!”万俟玉薤带着众亲卫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开始——”“开始——”“开始——”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随着雷鸣般的号角,军阵猛然一动。正前方,三长槊手蜂拥而出,奔跑中,彼此之间拉开半丈左右距离,前后排之间错偏一匹马的空档,潮水般,向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涌去。

    他们一边跑一边调整马速,先慢后快,待接近树林半丈左右,已经如同风驰电掣。第一排骑兵迅速撞入,手中长槊径直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树干。随即,口中发出一声大喝,弃槊,抽刀,甩动这胳膊,没入激起的雪烟当中。

    整座树林就像被雷中了一般,颤抖着,轰鸣着,腾起一团团白色的烟尘。第二排骑兵追随这第一排骑兵的脚步驰入,突刺、弃槊、拔刀、横扫,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

    紧跟着是第三排骑兵,完全重复了前两排杀招。当三排骑兵的身影隐完全被雪烟吞没,整座树林,仿佛都摇晃了起来。“轰轰,轰轰,轰轰!”回响声连绵不绝。中间夹杂着树枝劈裂的“噼啪”声和树干倾倒时发出的悲鸣。

    待所有雪烟被寒风吹散,整座树林已经面目全非。最外一层的树木,被刺得百孔千疮,砍得筋断骨折,精锐足足倒下了有上百棵,以至于整座树林就像被猛兽咬了一口,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创伤。

    无人喝彩。群雄已经不会喝彩,只是长大嘴巴,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想着,两腿瑟瑟发抖。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缓过一口气来,王洵微微一笑,再度举起令旗,当空急速挥动。“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再度炸响,一千余名骑射手,呼啸着脱离本阵。

    这些骑射手有的背后插着红色角旗,有的背后插着黑色角旗,所插的旗帜不同,手中的兵器也各异。跑着跑着,便分出了层次,持弩者靠前,持弓者稍稍靠后,待迫近树林七十步左右的当口,突然间,角声骤停。持弩者平端弩臂,扣动扳机,持弓者拉开弓弦,斜向上扬射。两道白亮亮的光芒,一为平面,一为弧线,先分后聚,真正齐齐地砸进了树林之内。将已经摇摇晃晃的树木,砸得木屑直冒。还没等木屑飘落,持弩者将腰一弯,迅速从马鞍下拾起第二把伏波弩,持弓者再度弯弓搭箭,又是一波霹雳和冰雹砸下,溅起一阵阵白茫茫的迷雾。

    前后不过跑了三十步,已经有两千多支弩箭和弓箭射向了目标。如果换做诸侯当中任何一位带着本部人马站在树林位置,恐怕已经被羽箭射的狼奔豚突了。众看客越看心里觉得越紧张,越看心里觉得越震骇,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冷汗已经结成了冰珠,一粒粒冻在眉毛上,晶莹雪白。

    他们忘记了冷,也顾不过上去抹,因为一抹之间,就有可能错过最为精彩的场面。第二波弩箭攒射过后,骑射手们的攻击略做停顿,迅速拨歪马头。胯下坐骑由纵转横,于树林前兜成一条半弧线型阵列。每个人开始自由射击,一边策动坐骑从“敌阵”前驰过,一边将羽箭与弩箭以最快速度射出。这一波攻击远不及其他两轮齐整,却更加令人眼花缭乱。待整个队伍从树林前跑过,手最快的士卒,至少又射出三支到五支羽箭。手稍慢者,也射出了一到两矢。整座森林林的外围的树干,瞬间白花花地“长”满了羽毛,每一根羽毛,都刺痛人的眼睛。

    如果把树林换成了人,即便是以勇武和敢死著称的大食圣战者,经历了长槊突刺和羽箭攒射之后,恐怕军阵也早已四分五裂了。难怪他当日二十万大食东征军,被封常清打得灰飞烟灭。徒弟仓促训练出来的士兵还有如此神威,换了师父,岂不是更狠到了天上去?

    亏得我等没听纳代的怂恿,跟天使大人对着干。否则,待封常清自己来了,大伙岂可能挡得住他一根手指头。想到这儿,群雄相顾失色,不知不觉间,就悄悄地与火寻国主纳代及其麾下众侍卫将距离拉远了一些。

    纳代到了此时也后悔不迭,有心做一些补救,却不知道从何做起。正惶恐间,马场外的唐将又发起第三波冲击。这回完全由手持横刀的轻甲骑兵来完成,疾驰中分为三个纵队,一堆沿着前两波攻击所制造的缺口,长驱直入。另外两波,则左右各自做了个大迂回,显然是抄到敌军的侧翼,追亡逐北去也。

    战无可战,逃亦不能逃。谁做了铁锤王的对手,可真是自寻死路。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也许就是抢先手跟他对攻了。直接杀到他中军去,拼个鱼死网破。谁料连这个做梦的机会都不肯肯给,待轻骑兵从战场上冲过后,王洵又是一挥令旗。随即伴着轰鸣的号角声跳下骆驼背,抄起一把丈许长的陌刀,快步走到陌刀阵的最前方。

    铁锤王,这个名号岂是白来的?虽然此刻他手中拿的不是一柄铁锤。只见他高高地将陌刀向前一指,口中大声断喝,“进!”

    “进!”两百余名陌刀手齐声响应,随即向前跨步,手起,刀落。

    “进!”手起,刀落。

    “进!”手起,刀落。

    “咯咯咯,咯咯咯!”望着栅栏外那团滚动的刀光,火寻国主牙齿上下碰撞个不停。带着几位哀求的意味,他将目光投向阿悉兰达,投向贺鲁索索,投向也忒密儿,却发现原本说好了跟他共同进退的好友们,谁也不敢用目光与他相接。两股战栗,双肩瑟缩成了一团。

    冷,这个冬天真的很冷。

    一场演武结束,那些曾经被诸侯奴役了整整三年的安西将士,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般,骄傲地展开了翅膀。

    观者无不心中大骇,都后悔这几年没有善待被自己瓜分到的俘虏,以至于今后睡觉都无法安枕。如果铁锤王大人突然翻脸,想替被折磨致死的将士们讨还公道,诸侯们拿什么去赔偿?除非自己把自己绑起来,跪在地上负荆请罪了。

    想到可能面临的风险,药刹水两岸诸侯个个战栗不已。好在王洵这个人没有说翻脸就翻脸的习惯,结束了演武之后,先让骑兵们退到树林后的避风处休息,然后才带着身边的两百陌刀手和十几名侍卫,缓缓走到训马场门口。

    早有人抢先跑过去,将马场的大门推开。众诸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两侧肃立,恭迎天朝使节入内训话。到了这时,王洵也不再跟大伙客气,先是缓缓走了数步,来到马场中原有的一座带棚子的高台下,迈腿跨上台阶,然后回头吩咐道,“这里风小些,诸位都跟上来吧。王某有几句话,要跟大伙当面讲清楚。”

    这当口,谁还有胆子再当面捋他的虎须。当即,众诸侯小心翼翼地答应一声,缓缓迈上了高台。有人心怀坦荡,自然不怎么紧张。像火寻国主纳代、拔汉那城主阿悉兰达等,则苦着脸,悄悄地将自家护卫招得靠近高台近一些,以免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待大伙上了高台,在帅案两侧站直。王洵先是向周围拱拱手,笑着说道:“雕虫小技,难入行家之眼,大伙看看就算了。千万别笑话我这个后生晚辈!”

    这是雕虫小技,我们岂不是都白活了么?众人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堆满了笑,“岂敢,岂敢。大人操练的好兵,我等今天真的是开了眼界。”

    “没让诸位失望就好!”王洵手指轻叩冰冷的桌面,一语双关。“王某知道,大伙最近都很忙,所以一直也就没过多打扰大伙。但王某有几句话,想问问大伙。第一个问题就是,当时与俱车鼻施决战,王某曾经答应,城破后,利益均沾。这个承诺,王某兑现了么?”

    “兑现了,兑现了!”提起当日的情况,众人皆连连点头。虽然整个内城和大宛王宫落在了使团手里,可决战之际,诸侯都抱着看热闹的念头,谁也没出多少力,所以少分一点儿,也就天经地义。况且使团分到内城之后,并没有像诸侯那般,把所有百姓都变成奴隶,绑票索赎。反而想尽各种办法,安抚百姓,尽力保证了内城和王宫的安全。

    细算下来,在场众诸侯最后捞到手里的好处,恐怕比大唐使团还多些。所以谁也没脸在这上面挑三拣四。可铁锤王大人现在问出这个问题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难道要逼大伙给他凑份子么?还是嫌大伙的部属最近把城市破坏得太不像话了些?

    “王某的第二个问题是,从诸位手中赎买当年被俘的安西军将士,王某给的价钱公平么?”不管群雄的狐疑,停了一会儿,王洵再度开口。

    “公道,公道!”一时间,群雄纷纷表态。都声明自己对此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事实也正如此,王洵从始至终,没强买强卖。并且给的价钱,绝对不正常奴隶交易要高出许多。虽然他采用了一点儿欺骗手段。可诸侯把安西军俘虏留在手里,也榨不出更多的价值,还不如及早脱手干净,免得日后被封矮子堵住家门算总账。

    “那王某可就奇怪了!”王洵用手奋力一拍桌案,声音陡然提高,“那为什么还有人私下里到处串联,煽动大伙跟王某作对。为什么有人还联络俱占提城中的大食人,准备内外勾结,将柘折城献给他们!”

    “没有,没有!在下没有对大人不满。”

    “不是我,不是我!我正想去提醒大人小心。”

    “不敢,不敢!我们怎可能这么干!”

    闻听此言,众诸侯面如土色,纷纷摆手否认自己曾经参与第一项。有反应迅捷者更是将头转向火寻城主纳代,对其怒目而视。

    对王洵不满归不满,在场一众诸侯,却更不愿意重归大食人旗下。纳代这样做,等同于把大伙全都蒙进了鼓里。

    这条罪行根本无法饶恕,即便王洵不深究,其他诸侯也会跟他没完。火寻城主自知事情败露,转过身,就想跳下高台逃命。万俟玉薤岂肯给他机会,上前一把卡住其脖子后的大筋,单手用力一紧,如同拖死狗一样将其拖了回来,掼在了王洵脚下。

    “救我——”缓过一口气来的纳代大声呼救,号令台下的亲信上前护主。谁料附近的陌刀手们将兵器向地面上重重一顿,“轰”的一声,雪地乱颤。把试图上前拼命的火寻过武士吓得停了停,后退了数步,楞在了当场。

    “都给我呆在原地别动,否则,杀无赦!”宇文至快步走到高台旁,信手挥了一下令旗。随即,周围号角声再度响起,先前退到树林附近休息的骑兵们翻身上马,潮水般涌了过来,将驯马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下群雄非但没有拼命的机会,连逃走不可能了。几个心思转的快的家伙。立刻对火寻城主落井下石,指控后者居心叵测。而阿悉兰达,贺鲁索索,也忒密儿等人,垂头丧气,静等着被铁锤王发落。

    王洵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笑了笑,缓缓开口,“王某替大唐天子巡视西域,自然有权力处置背信弃义者。但王某手上,却不想沾诸位的血。这样吧,火寻城主煽动闹事,勾结大食人,证据清楚,罪不可赦。王某将其押回长安去,让他当面向大唐天子请罪。至于火寻国么?”他停了停,目光扫过群雄,最后停在了曾经被自己俘虏,之后又极力促成了自己这趟出使之行的鲍尔勃脸上。“木鹿城距离火寻近,就烦劳鲍尔勃王子辛苦一些,去火寻国做几年监国。等纳代从长安被放回来,你再把国家交还给他!”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没等王洵把话说完,鲍尔勃已经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他是木鹿城主的第三子,本来没有机会接掌父亲的宝座。全凭主动促成了木鹿城与大唐的结盟,在家族中的地位才陡然上升,成了第一顺序继承人。如今又得到火寻国的监国之权,地位就愈发稳固。除非犯了滔天大错,否则,谁呀甭想再取而代之。

    至于日后他会不会如约将火寻交还给纳代及其家族,就得看当时的心情了。谁敢肯定,纳代会不会去了长安之后,贪恋大唐的繁华,就像当年阿史那家族那些王公贵胄一样,“赖”在那里再也不肯回西域呢?

    “你先别忙着谢我,要看这种处置,其他人是否同意。如果有人不满意的话,本使也不好用强!”王洵摆摆手,示意鲍尔勃站起来,寻求其他国主和城主的支持。

    他二人这般做作,其他国主和城主岂有再做恶人的道理儿。当即纷纷上前,向鲍尔勃表示祝贺。待大伙热闹够了,王洵敲了敲帅案,又笑着说道:“王某知道还有人受了纳代的蛊惑,试图跟本使作对。但念在大伙都是初犯的份上,就不深究了。不过……”

    拉长了声音,他冷笑着扫过阿悉兰达等,“王某不会给大伙第二次机会。如果有人执迷不悟的话,王某不介意多费些力气,请他也去长安受几天教化!”

    有的去,可能回得来么?阿悉兰达等人心中一凛,赶紧趁机躬身,谢天使大人宽大之恩。王洵说到做到,立即摆摆手,示意大伙不必再提过去的事情。然后笑了笑,大声道:“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大伙帮忙。俱战提城主达武特虽然曾经派遣人前来向本使示好,自己却从来没在柘折城里露过面儿。我听人说,他的国政如今已经完全落在了大食人的手里,根本无法走出王宫半步。既然如此,本使就少不得动一动兵马,将他从大食人手中解救出来了。诸位以为如何?”

    “应该,应该!”

    火寻城主之所以胆敢公然谋反,引以为外援的,便是俱战提城中的那批天方教狂信徒。既然事情败露,铁锤王想要报复,也是理所当然。

    况且跟着铁锤王打仗,大伙也不会吃亏。上次大伙基本上没出什么力气,只是站在旁边嚷嚷了几声,他就把整个外城都分给了大伙做酬劳。这回如果冒着着箭雨冲锋一回,砍下几名敌将的脑袋来,岂不是能分得更多?

    “打过去,破了他的城,给他个教训!”

    “我等愿意与大唐共同进退!”

    一瞬间,群情激昂,都觉得俱战提城的“大食人”罪不可赦。王洵按了按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既然大伙都没意见。本使就做主了!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兵贵神速。咱们今天下午就出发,明天日出之前,一鼓拿下俱站提,诸位意下如何?!”

    “啊!大人……”立刻,所有欢呼与呐喊之声烟消云散。诸侯们一个个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呆地看着王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可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季节。在野外站上一夜,就可能冻掉耳朵和脚趾,怎么可能带领着将士们走那么远的路去与俱战提人拼命?

    再者说了,即便大伙能冒着严寒赶到俱战提城下,对方闭门不出怎么办?难道联军还能在城外扎营不成?一场暴风雪下来,不用对方动手,老天爷就把大伙给收拾了。

    可这种话,该怎么跟铁锤王说。大伙还有痛脚被他抓在手里,万一被他误会自己还是心向大食怎么办?一旦被他借题发挥又怎么办?眼下大伙身边的侍卫加起来,只有区区数百人,根本不够陌刀队挥挥手。即便大伙今天把所有部众都带出来,又能如何?训马场外有几千大唐精骑也在那摆着,问谁有胆子上前试试他们的刀锋?

    越是瞻前顾后,诸侯们心里头越是恐慌,一个个呆立于高台之上,双腿不断地打哆嗦。最后还是西曹国主曹忠节胆子大,仗着与王洵还有些交情的份上,向前迈了几步,躬身施礼,“俱站提人不知死活,逆天行事,照理,应该受到惩罚。然而眼下天气实在太差,不利于大军行动。大人贸然带领我等前去讨伐,恐怕会被风雪所困。不如先缓一缓,让俱战提人再嚣张几日。待明年春暖,无需大人亲自动手,我等便可以将此城一鼓而破。”

    既然有人做了那棵出头椽子,诸侯立刻群起响应,“对,对,天朝大军一路疲劳,也该享享清福了。俱战提这种弹丸小国,就让我等去打便是!”

    “对,大人且在城中坐镇。我等拿下俱站提,保证像此地一样,把内城交给大人来处置!”只要不在冬天出兵,诸侯们宁愿少分些脏,把利益大头让给大唐使团。

    王洵却没心思占这种便宜,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诸位的话都有道理。诸位的好心,王某也领了。但是,俱战提一天不下,这边的人心就一天不能安稳。所以,我意已决,现在就出兵。诸位不必回城去召集弟兄,只带着随身侍卫,替王某呐喊助威便是!”

    说罢,也不容大伙拒绝,一摆手,命令贴身侍卫立刻吹响号角,将出征的命令传遍全军。

    “诺!”众侍卫欣然奉命。有人去传递军令,有人却在万俟玉薤的带领下,向药刹水沿岸的一众诸侯们走了过来。

    再推辞下去,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众诸侯无奈地苦笑,只好主动表态,愿意陪同天使大人一道同行。反正俱战提与柘折城相隔不远,即便出师不利,大伙也能迅速撤回来。只要让铁锤王他老人家顺了意,大伙从今往后自然也就能落个消停。

    王洵也不过分难为他们,依旧让众人各自带领自己的亲兵。只有被定了罪的火寻国主纳代,才被收走了兵器,与他的贴身侍卫们分别看押在大军的中央和后半段。队伍的末尾,则是宇文至带领数百名骑射手负责断后,哪个敢不服从命令,或者冒险去给俱战提人报信,就要先问问宇文至手中的羽箭。

    冰天雪地地行军,事先又没做任何准备,诸侯们自然走得苦不堪言。才行了不到二十里,有人便受不住冷,在马背上打起了摆子。负责监督大伙的万俟玉薤早有准备,立刻从马鞍之后取下一个皮袋子,松开扎口的绳索,递到快被冻僵了的人嘴边,“喝几口,驱驱寒气。喝完了之后,下马走上几步。你越抱着肩膀不活动,越会感觉到冷!”

    “唉,唉!”快被冻僵者不敢拒绝,接过皮袋,大口地喝水。才一口下肚,从喉咙到肚脐立刻涌上股火辣辣的热流。袋子里边装得哪里是水,分明是用安西军的秘方,重新蒸酿过的青稞酒!!!

    有几口烈酒下肚,身上立刻感觉暖和了不少。当即,众诸侯纷纷开口,向万俟玉薤讨要酒水“解渴”。万俟玉薤也不难为大伙,点手叫过来数十名跟自己一样打扮的侍卫,将一个又一个装满了烈酒的皮口袋,变戏法一般从不同的马鞍下取了出来,不但分给一众诸侯驱寒,连他们麾下亲信们,每十个人也分到了一大袋。

    “看样子铁锤王他老人人家也不是临时起意!”众诸侯饮完了酒水,带着几分晕晕乎乎的感觉想到。可光有几袋子酒水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俱战提离柘折城虽然近,但细算下来也有一百五十多里。大伙手上既没有干粮,也没有取暖用的柴薪,这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可怎么活?

    愁归愁,脚步却丝毫不敢落下。前后左右都是唐军,谁敢冒着去长安“观光”的风险,去触铁锤王的眉头?

    又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头顶的太阳就斜了下去。冬天的白昼短,日落之后,寒风便愈发刺骨。众诸侯及其侍卫们又冷又饿,忍不住在肚子里将铁锤王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正痛不欲生间,又看到万俟玉薤带着几个人从队伍前方匆匆折返回来,冲着大伙笑嘻嘻地拱手,“诸位请再坚持一下,翻过前面的那座小山坡,就是一个避风的地方。沙将军带人在那里准备好了篝火和羊肉,等着诸位前去享用!”

    “篝火和羊肉!”对于已经冻得魂魄几乎出窍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具诱惑力了。众人咽着口水抬头细看,果然在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山丘后,看见了缕缕的炊烟。

    炊烟的颜色非常淡,再被暮色一隐,不经人提醒,几乎就看不出来。登时,死气沉沉的队伍中发出一阵欢呼,所有人重新恢复了活力,策动坐骑,快速跟上大军的前进步伐。

    待翻过了前面那座不算高的山坡,果然在两座丘陵之间的空地上,看到了数以百计的柴堆。有的已经被点燃,有的依旧空着,正上方浇满了油脂。前一段时间总和众人打交道的大唐都尉沙千里,正带着几十名屠夫,将一只只刚屠宰完去了毛皮和内脏的肥羊,挨个往柴草堆上架。

    “老天!”

    “佛陀!”

    “真主!”

    见到此景,众诸侯和他们的侍卫连哭的心情都有了。迫不及待地就往柴堆前冲。若不是王十三带人拦得及时,他们几乎自己跟自己为了争抢最近的位置而动刀子。

    “将军大人有令,按入谷先后顺序就座用餐,!每人有份,乱跑者军法从事!”王十三眼里向来只有自家主帅,放不下其他人。扯开嗓子大声怒喝,以最快速度把骚乱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众诸侯都知道他是铁锤王的侍卫统领,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地约束手下,按照万俟玉薤的指引,朝山谷深处走去。好在沙千里准备的羊肉和干柴足够多,大伙每人都分得上。诸侯们自己便能小半只羊和一整袋子先前喝过的那种烈酒。他的侍卫则每五人一头羊,每三人一袋子酒。人人有份,谁也不缺。

    有吃有喝还有火烤,众人的情绪自然又慢慢恢复。待吃饱喝足,一阵阵困意便往上涌。拉过几个亲兵来正想靠着对方的脊背小眯一会儿,却又听见万俟玉薤在附近大声喊道:“将军大人有令,熄了火堆,立刻拔营赶路。一刻钟之内走不出山谷者,皆以延误战机之罪论处!”

    “这……”阿悉兰达第一个跳起来,挥着胳膊便准备发作。贺鲁索索和也忒密儿见状,赶紧上前,死死搂住他的腰,“忍忍,忍忍。都走了这么远了,你此刻又何必惹使节大人不快。反正又不是咱们几个人受罪,大人和他的弟兄,不也得连夜赶路么?”

    “嗯,哼,那倒也是!”想到王洵也跟自己同甘共苦,阿悉兰达的心态终于平衡了些。嘟嘟囔囔地收拾好了衣服,命令侍卫熄灭了篝火,抱着没喝完的酒水跳上坐骑。

    其他诸侯也强忍倦意,带领侍卫们跟在了万俟玉薤之后。待他们都收拾停当出了山谷,大队人马已经在外恭候多时。依旧是王洵亲自领军头前探路,宇文至带领射手押后。顶着头上的满月,冒着刺骨的寒风,走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上。

    迤逦走了一个半时辰,队伍再度进入一个避风的山谷。这回,则是黄万山带着数百兄弟提前给大军预备好了干柴和火堆。见到此景,诸侯们心里总算明白了,原来铁锤王早就有偷袭俱战提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等待某个合适的机会而已。

    这回不用王十三监督提醒,诸侯及其侍卫们,很自觉地按入谷顺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吃吃喝喝下来,体力又略有回复。待大军用餐完毕,王洵一声令下,将士们再度将篝火用雪压灭,拔营前进。静悄悄沿着被积雪盖住的官道,向俱战提城潜行。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后半夜。即便是年纪最青的木鹿王子鲍尔勃,体力也接济不上了。至于阿悉兰达、也忒密儿等年纪稍长者,已经完全靠贴身侍卫搀扶着,才勉强没有从马背上掉下来。再看他们的侍卫,一个个也是累得东倒西歪,随时都可能一个跟头栽到地上去,从此再也不能爬起来。

    “曹,曹,曹大叔,你,你跟铁,铁锤王两个关,关系好。你,你替大,大伙向他,向他求个情,让,让大伙歇歇,歇歇吧!”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被亲兵架着来到西曹国主曹忠节面前,喘着粗气向他哀求。

    从小到大,他几时受过这种苦。眼见着小脸便凹了下去,嘴角附近的皮帽边缘挂满鼻涕和口水凝结成的冰珠。

    曹忠节也累得筋疲力尽,只是碍着面子还在苦苦支撑。听贺鲁索索说得可怜,咧了下嘴,低声回应,“你,你再忍忍。估计,我估计快要到了。已经走了一百多里了,也就是再坚持个把时辰的事情!”

    “再,再有个,个把时辰,大,大伙光,光是累,就全都累死了!”阿悉兰达的情况不比前两者好哪去,也凑上前,祈求曹忠节出面向王洵讨饶。

    “是啊,是啊。曹,曹国主。如果,如果你肯,肯出这个头。我,我把柘折城中的所有店铺,都,都低价卖给你!”实在累到极点了,也密忒儿什么都豁了出去。“如果,如果你,还,还嫌少。我,我再,再加一百匹马!”

    “我也给你一百匹马!”

    “我给你一百匹们,加五十名奴隶。只要你替大伙说一句话!”

    其他诸侯纷纷开口,把求情的价格节节推高。曹忠节受不了众人的热情,吓得连连摆手,“别,别,大伙别这样。曹,曹某不敢要你们的东西。”

    “你不去求情,我们也不走了!”

    “对,我们走不动了。你就去报告铁锤王,让他把大伙全砸死吧!”

    “别忘了你也是二十三国主之一。我们完了,你也好不了!”

    众人不敢捋王洵的虎须,却不怕曹忠节,见他不肯出面,纷纷开口要挟。曹忠节被逼得面红耳赤,狠狠咬了下牙,低声喝道,“小,小点儿声。你,你们,还,还嫌大伙不够丢人么?你,你们仔细看看,人,人家唐,唐军怎么一,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诸侯及其侍卫们闻声抬头,果然发现,走在队伍和外围的大唐将士,一个个挺胸拔背,仿佛一点儿都不知道寒冷和疲倦般。

    这下,可让大伙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当即,贺鲁索索又低声强辩道,“那姓沙的和姓黄的都是马贼出身,当然不怕冷。还有那些军奴,几乎每个冬天,都是靠几把干草的当被子盖……”

    话说到一半儿,他自己豁然清醒。其他诸侯也楞了楞,面面相觑。没错,冬天不用兵,是药刹水沿岸各国的传统。诸侯们自己受不了冻,麾下将士们也受不了漫天的风雪。可这上千里长河两岸活跃着的马贼们,却从没管过什么时候是冬天,什么时候是夏天,为了能抢到几头肥羊,越是风雪大的时候,他们的活动越猖獗。

    同样,还有那些被大伙当做畜生对待的军奴。他们这三年来,几时享受火炭盆和火堆的待遇。充其量,身上能多一件烂羊皮而已,那还是主人偶发善心,原来准备扔掉的。

    眼下铁锤王的麾下队伍中,多数都是以前的马贼和军奴,在寒冷的雪夜行军,当然算不了什么!可在这样一支不怕冷,不怕累的铁军面前,药刹水沿岸各国各城,有谁能防德住其倾力一击?

    刹那间,诸侯们再也顾不上冷,顾不上累,互相张望着,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希望俱战提被大军轻而易举攻下来,还是无法被大军攻下来。

    后半夜的天气更冷,北风卷着被冻硬的雪粒,叮叮当当地砸在结了冰的皮甲上,发出金属般的声音。药刹水两岸的诸侯们却再也顾不上叫苦叫累,一个个闭着嘴巴,皱着眉头,在亲信的簇拥下,咬紧了牙关坚持。

    前排队伍又慢了下来,万俟玉薤带着几十个人,逆着队伍游走,不断把一个短小的包裹下发到每个人手里。“快到了,诸位大人再忍耐些,让你们麾下的兄弟学着我做!”说着话,他将包裹打开,将短木条咬在口中,然后用包裹皮缠住胯下坐骑的嘴巴。

    “这是干什么?”众诸侯们不知道铁锤王大人又在闹什么妖蛾子,但是,却顺从地按照唐人的指导去做,当众人学着万俟玉薤的模样将战马的嘴巴扎住,把木条放在口中之后,才霍然明白,此举是为了避免众人发出嘈杂声太大,以至于惊动城里的守军。

    有必要么?这种冻死人的天气,恐怕守军都懒得出敌楼吧?!众诸侯偷偷在肚子里嘀咕,同时对唐军战斗力的判断,瞬间又高出了数分。提前两三天就派得力人手在前方的路上准备好沿途所有补给,发兵时迅若奔雷,数千大军调度如自己的胳膊和大腿。与这种军队作战,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能闭上眼睛,稍有疏忽,便万劫不复。好在大伙跟他们已经是盟友,好在大伙前几天没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来!

    由本地胡柳木临时赶制木条很粗糙,含在嘴巴里,苦辣辣的,令人疲惫的精神不觉一振。大伙艰难地抬起头来,继续顶着寒风与雪粒前行,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在凌晨卯时,远处的雪地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城市轮廓。那是俱战提,千余年前由一直从极西之地来的弗林人修建,曾经为药刹水沿岸第一大城。虽然最近百余年,因为各种原因日渐衰落,可城墙的高大程度和各种防御设施的完备性,依旧方圆千里数一数二。

    换句话说,这座城市的防御能力,比起曾经的大宛国都柘折城来说,也许稍有逊色,比起诸侯们各自的老巢来,却还是强得实在太多,太多了。

    因为天冷的缘故,城墙表面结着一层薄冰,在黎明前的月色下,凛凛倒映着寒光。这给偷袭者增加了很多难度,即便能打守军一个出其不意,可很难爬到城头上去,从内部将城门打开。况且唐军来得仓促,根本没带什么云梯、楼车之类,想攀城也无处借力。

    莫非他们要现场砍伐树木做梯子?还是城里边另外有人接应?正当众诸侯们惊异不定间,唐军已经开始整理队形。“各位大人请带着各自的侍卫到山坡上观战,我家将军也在那边。打仗的时候,用不到你们。”还是万俟玉薤,匆匆赶过来,以极低的声音,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然后匆匆而去,气得阿悉兰达等人直翻白眼。

    生气归生气,这当口,大伙却没必要去争当什么马前卒!反正如果唐军能将俱战提打下来,分战利品时,少不了大伙的呐喊助威之功。而万一唐军初战受挫,也能刹刹铁锤王的威风不是?

    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态,阿悉兰达等人依照万俟玉薤先前的指引,带领麾下护卫,缓缓走上一个距离城头二里左右的小山坡。王洵的帅旗也树在那,几名侍卫抬着一盒子令旗令箭,供他来调兵遣将。没等诸侯们赶到,兵力已经调整完毕。侍卫统领王十三跳上马背,站在鞍子上,将一面猩红色的角旗挥舞了几下。当即,便有三十几个矫健的身影,鬼魅般向城墙潜了过去。

    他们要干什么?就这几个人能干什么?众诸侯楞了楞,想开口向王洵身边的将领们求教,却又有些拉不下脸来。毕竟那些将领当中,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比起他们来都是后生晚辈。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宇文至带领着一队弓箭手,约五十人左右,悄悄地坠在了第一波出发者身后。随即,是宋武,率领大约千余名脱掉铠甲的战士,个个手中擎着一把横刀,缓缓潜向光溜溜的城墙。再往后,则是子陵和魏风,也没有穿任何铠甲,双臂将横刀紧紧抱在怀里。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人最困的时候。城上城下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里边的守军到底睡着了没有,还是早已在城垛口之后,准备好了热油和冷箭。诸侯们提着心,掉着胆,一眼不眨地看见第一波出发那三十几名唐军,悄无声息地溜到了俱战提城下,然后,只见带队的将领打了个手势,每个人都从肩膀上解下一团绳索,拿在手中摇了摇,顺势往天空中一抛。只见亮亮的寒光一闪,绳子顶端某个铁制部件,紧紧地扣住了上面的城垛口。

    刹那间,诸侯们的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而处。虽然因为夜风大,距离远等诸多缘故,他们不可能听见铁器和城砖碰撞的声音,还是将两只耳朵竖的笔直。其中与唐军关系最近的曹氏兄弟,干脆连皮帽子也不要了,扯下来抱在手里,任由脑门上的汗水在寒风中化作滚滚白烟。

    即便有绳子相助,近三丈高的城墙,依旧很难攀爬。数千大军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三十几道黑影贴着白光闪闪的城墙上上下下。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扭头,就连心跳和鲜血淌过血管的声音,瞬间里都变得无比之宏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忽然,有两个已经接近城头的身影迅速下坠,所有观战者的心脏都猛地一抽。随即,又看到他们的身体被绳子挂在了半空中,来回晃动,晃动,一上一下扯得人眼睛生疼。

    终于,晃动停止了,拴在绳索上的人继续贴近城墙,不屈不挠。众人将目光畏惧地移动开,缓缓向上。忽然又惊喜的发现,有几个身影已经攀住的城垛。没人发现!没有伏击!没有刀光!没有滚油、沸水和钉拍!寒冷的冬夜,让俱战提城的守军彻底放松了警惕,根本就没有例行在城墙上巡逻!!!

    在众人期盼和祈求的目光中,那几道攀住城垛口的身影翻了进去,随即,从另外的肩膀上取下黑黑的一团,顺着垛口处迅速抛落。是绳梯,用棉花绳子做的绳梯。只有用那种价格高昂无比的棉线搓绳,做的绳梯,才会这么轻轻,这么软,落下来甚至依旧没能将沉睡的守军吵醒。

    这当口,没人会指责王洵奢侈,正如从攻击一开始,就没人顾得上再怀疑他胆大一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墙上,眼巴巴地盯着先登者的一举一动。只见那几个先登城者将绳梯一端与垛口上系牢之后,迅速直起腰,从口中取下横刀,分为左右两组,沿着城墙向开推移。

    更多的身影爬上的城墙,更多的绳梯被丢了下来。先登者们结成了两个小方阵,用身体牢牢堵死了近五十步宽的一段城墙。同时,由宋武统领的那近千名没穿铠甲的士卒,也来到了城墙下,将横刀咬在口中,顺着绳梯向上攀去。

    十几条绳梯上,人影陆续向上,就像一串串搬家的蚂蚁。这种景象很滑稽,观战者却发不出笑声。反而在心中悄悄地期盼,期盼他们快些,快些,再快些,抢在被守军发现之前,全部登上城头。

    当然,这个愿望实在太奢侈了一点儿。当大约有五六十人出现在城墙上之后,有一个绳梯突然断裂,将上面数名战士直接摔了下来。观战者们听不见来自城墙下的惨叫,却能深深地感受到袍泽们的痛苦。这一刻,终于没有人再记得自己原来的身份。所有目光都汇聚过去,期待着奇迹再度发生。

    幸运之神终于走远。正在敌楼中酣睡的守军被惊动了,几只灯笼闪了闪,慢慢地从敌楼和城墙交接界处挑了出来。随即,有人大声惊呼,拎着灯笼往外跳。但是,他的惊呼声迅速被卡在了喉咙里边。有支来自城下的羽箭,透过寒风,正中他的咽喉。

    “蹦!”宇文至在斜对敌楼的位置,踩住两名袍泽的肩膀,射出了第二支羽箭。又是一箭穿喉,将第二名试图冲出敌楼,敲响楼台上警钟的守军钉死在楼门口。他所带的那些三人一组,两个抬着另外一个,用人体组成一座座移动的井籣。尽力封堵敌楼的门口,每次发箭,都必然夺走敌楼上一条人命。

    敌楼中冲出来的人前仆后继,由尸体组成一条通道,直直地指向楼台上用做报警大钟。终于,有一名防御者在两名同伴的拼死保护下,冒着箭雨抄到了钟锤。此人刚刚把钟锤奋力拉开,宇文至的箭便命中了他的脖颈。“铛”的一声巨响,钟锤借着惯性,滑落,撞中了目标。撞钟者的尸体也蹒跚着转了半个圈,满足地倒地。

    又有几名守军不要命般扑上来,试图敲响大钟。宇文至抖抖已经发酸的手腕,搭上最后一支箭,挽弓,松弦。随着一道寒光从白夜中闪过,“铛”地一声,警钟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总攻正式展开!

    巨钟落地,担任前锋将领的宋武,立刻改变战术。

    按照王洵事先的安排,他的任务是带领着千余兵卒,沿齐大嘴、储独眼等刀客和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批好手们从城头坠下的绳梯,攀上俱战提城墙,先控制住北侧城墙和敌楼,然后设法自马道入城,打开城门,接应后续的大军入内。然而此刻既然守军已经发出的警报,夺取城门便成了第一要务。至于敌楼和剩余的半段城墙,则完全可以交给齐大嘴等人去收拾。

    当机立断,他挥舞着横刀,迅速沿马道往下冲。一边冲,一边发出命令,“齐前辈、储前辈,这里交给你们两个。其他弟兄,都跟我来。”

    “诺!”

    “将军尽管放心。后面的事情交给我等!”

    齐大嘴和储独眼大声回应,挥舞着横刀,继续扩大城头控制范围。两个人带领着其余十几名刀客,沿着狭窄的城墙迅速横推。从敌楼里冲出来的守军原本就睡得稀里糊涂,手脚动作都不甚利落,在狭窄的城头上,迎面碰到这么一队专门在刀尖上混饭吃的人,可真是倒了大霉。在刚一接触的瞬间,便被砍得七零八落。

    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令刀客们精神大振。他们都是王洵重金礼聘而来,按照出发前的约定,每完成一阶段任务,都可以领取相应的报酬。而铁锤王的慷慨和仗义,已经被先前的若干场战斗所证明。因此,大伙都恨不得冲得更快一些,杀得更狠一些,以便在干完了这一票之后,就能封刀退隐,从此再也不用顶风冒雪在丝绸古道上跑来跑去。

    很快,敌楼中冲出来的守军便支撑不住了,被逼得不断后退。城墙一寸一寸地落入刀客们之手,齐大嘴和储独眼二人的身影渐渐迫近敌楼。在城墙与敌楼的交界处,他们终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有名身穿铁甲,身高八尺开外的俱战提将领,在数名亲兵的护卫下,亲自堵在了那里。手中的战斧有半个脸盆大小,挥舞起来呼呼生风。

    冲在最前方的储独眼措手不及,被斧头寻了个正着。手中横刀瞬间碎成了数片,整个人倒仰着往后退。眼看他就要被斧刃开肠破肚,跟在其身后的齐大嘴大急,双脚一纵,跳上城垛口。包了麻布的战靴于城垛口上用力一点,整个人的身体都飞了起来,跃过储独眼,于半空中斜扑而下,刀尖直插持斧者的双目。

    出于本能,持斧的俱战提将领停止了对储独眼的追杀,竖起兵器,阻挡来自头顶的袭击。齐大嘴在半空中无法改变方向,只能继续挥刀下劈。锐利的横刀与巨斧在半空中相撞,迸射出一串凄厉的火花。他的人也借着这股力量的反弹,迅速拧了下腰肢,身体横着打了个旋子,后背堪堪撞到城头上的旗杆。

    只听“咚”地一声,拓木做的旗杆斜斜地弯向城外,又重重地砸了回来。齐大嘴被砸了一个趔趄,顺势用没持刀的左手勾住旗杆,接连打了几个旋子,跳回自家弟兄队伍中,张嘴喷出一口热血,将上前接应自己的弟兄喷了个满脸通红。

    “齐大哥!”

    “老齐!”

    刀客们纷纷大叫,声嘶力竭。齐大嘴丢掉已经不能用的横刀,咆哮着回应,“嚎什么丧,还不赶紧冲过去。敌楼控制在他们手里,宋将军那边就被人居高临下!”

    这句话的意思稀里糊涂,在场的弟兄们却全听明白了。立刻调转过刀头,争先恐后往敌楼和城墙交界处扑。奈何俱战提的城墙修得实在过于狭窄,根本容不下这么多人同时杀上。而持斧头的敌将偏偏又带人占据了城墙和敌楼连接处相对的宽阔一侧,一时间,竟然指挥着麾下士卒,将敌楼守了个密不透风。

    此刻城下的弓箭手已经筋疲力尽,提供不了更有效的支援。刀客们凭着个人勇武杀上前去数回,又全被大个子守将用斧头给硬砍了回来。徒劳地添了两具尸体和六个重伤号,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遇强则弱。对于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刀客们而言,这条道理颠扑不破。几次攻击失利之后,大伙便渐渐泄了气,呐喊声不再像先前般宏亮,脚下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眼看着大个子守将身后的队伍越来越严整,而自己这边攻击的强度却是越来越微弱。齐大嘴急得双目几欲开裂。作为半生潦倒的刀客,他从来没感到生活像最近这般滋润过。铁锤王亲自登门,重金礼聘他带队攀爬俱战提城墙,替大军开辟通道。宋郎将跟在他身后,口口声声称他为前辈。宇文郎将待人接物时虽然总是两眼朝天,却心甘情愿地替他打掩护。还有程老掌柜的支持,其他未能入选的刀客眼中的羡慕与尊敬。所有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十几岁,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如果真的能年青十岁,齐某说不定真的就此跟了王将军。”私下里,齐大嘴不止一次跟储独眼这么说。而后者对王洵的心胸和气度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总是点着头,低声附和,“嗯,甭看小王将军年纪不大,却是个少见的有担当的。跟了他,凭着咱哥俩当年的身手,不愁无法出人头地!”

    书中有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齐大嘴不知道王洵如此信任自己,算不算礼贤下士。却永远不愿意辜负这种信任。只见他双手一分,将挡在面前的两名刀客推歪,侧着身体向前挤了数步,劈手夺下一把兵器,再度冲到了队伍最前方。

    “齐大哥!”刀客们不忍他上前送死,大声劝阻。却被他厉声给吼了回来,“拿了人家的钱,命就是人家的。道上的规矩,莫非大伙都忘了么!”

    提及刀客们的行规,队伍中已经略显颓废的士气,立刻又被重新鼓舞了起来。丝绸古道上的刀客们向来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拿着人家的钱财,命就是雇主的。遇到马贼,只要雇主们没能平安脱身,刀客肯定是挡在马贼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大伙此番攀爬城墙的赏金,王将军已经提前支付了。大伙先前在几场战斗中出的力气,王将军都非常公道地给了赏赐。既然是拿命换钱财,就没有遇到麻烦就缩头的道理。否则,即便过后王将军不以军法处置大伙,大伙又有什么脸继续在道上混下去?

    想到这些,刀客们心中畏惧之意尽数消散。跟在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身后,再度咆哮着冲向敌楼。持斧的俱战提武将没想到对方如此悍不畏死,心中大吃一惊。手中的兵器却丝毫不慢,劈出一道寒光,斜扫齐大嘴肩膀。

    齐大嘴迅速蹲下身子,让斧刃擦着自己的头皮掠过。老大一截头盔和头盔里边的头发被扫飞出去,半空中带着点点血珠。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继续蹲着身子向前扑。半途中躲开横向捅过来的一杆长矛,又用刀锋挡住了斜砸过来的一柄铁蒺藜。然后在对方变换招数的瞬间,抓着铁蒺藜骨朵上面的倒刺,任由对方将自己带向前数步。猛然间再一松手,脚下用力,竟然连人带刀一起,如同马球一般滚过了城墙和敌楼之间最后一段障碍物,整个扑到了持斧者的怀中。

    “啊——”持斧者厉声惨叫,调转斧刃向下狠砍。储独眼紧跟着齐大嘴的背影冲上来,用双手死死顶住持斧者的胳膊。左右的俱战提守军刀枪并举,齐齐向这二人身上招呼。其余刀客们则先后踩着城墙的边缘,冒着脚下打滑摔成肉酱的危险,扑上去,用兵器或者身体遮挡齐、储二人的要害。

    “啊——”“啊——”“啊——”持斧的俱战提将领继续大声惨叫,却摆脱不了齐大嘴的纠缠。在二人之间仅有的数寸距离内,齐大嘴将横刀的锐利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如同锯子般左右拖动着,每一个来回,都深入持斧者肚子数寸。

    “啊——”持斧头的俱战提将领发出最后一声惨叫,轰然倒地。齐大嘴拎着再次断成半截的横刀从敌将的尸体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左冲右突。他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道伤,鲜血淅沥沥了地往下淌。周围的俱战提兵卒却没人敢上补一刀,给他以致命的最后一击。

    凌晨的风很冷,月光将城头上人影照得模模糊糊。

    城墙上的战斗还在继续,每一处都惨烈异常。

    然而,已经冲到城门口的诸侯们,却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敌楼上,那个手持断刀,长发飘舞的老者身上。他们不熟悉唐军内部人员组成,也无从知晓这员老将的名姓。却望着敌楼中那具高大伟岸的身躯,双眼中充满了钦佩。

    在众人钦佩的目光里,齐大嘴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变轻。他晃晃荡荡走了几步,重新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旗杆,奋力摇了几下。

    一股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上了心头。

    年青时,作为西域身手最好的刀客之一,他手中每每都要擎着一杆大旗,替整个商队开道。行走在空旷而寂寥的大漠戈壁间,将来自中原的丝绸、茶叶、纸张和书籍,源源不断地送往万里之外。

    “威——武——”他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听到熟悉的驼铃声,听到来自旷野之间的回应。

    “威——武——”齐大嘴裂开大嘴,骄傲地附和。

    “威——武——”

    “威——武——”

    刀客们开道的声音回荡在俱战提城头,萦绕不绝。半空中,云卷云舒,宛若远行的商旅。

    当第一声警钟敲响之时,整个俱战提尚在睡梦之中。

    药刹水沿岸诸侯没有冬天开战的习惯,俱战提君臣和百姓们也不认为,仅有区区千把人的唐军,会贪心不足地打到自己面前来。虽然在最近一段时间,城中那一伙狂热的天方教徒们,日日都在摩拳擦掌,发誓要收复柘折城,洗刷俱车鼻施弃城而逃的耻辱。

    然而,紧跟着的又一记巨大的碎裂声,却将所有人从床榻上惊起。迷迷糊糊中,谁也不知道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敌人来袭,作为预警的巨钟,被敲响后应该有一种独特的节奏,而不会像今天这样,只发出两声一前一后的轰鸣便再无下文。但是,外边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依照俱战提国律法,胡乱敲响警钟的兵卒,会被绑在战马尾巴后拖行十里。即便全身上下都是铁打的,届时也会拖成一堆碎铁丝,谁活得不耐烦了会犯这种贱?

    莫非是风刮的,把拴钟的绳索吹断了?可那座铜钟少说也有三百多斤啊,得多大的风,才能把它给吹晃动?莫非又是那些天方教信徒在胡闹?只有他们,才能无视于俱战提的律法。但他们把全城人都吵醒又图的什么?还嫌人们在背后的骂声不够响亮么?

    没等百姓们从惊疑中缓过神,凌晨的寒风中,忽然又传来几声凄厉的叫喊,“敌袭,敌袭,唐寇进城了,唐寇趁夜爬进城了!”

    “是唐寇,是唐寇,屠了柘折城的唐寇!”

    一声一声叫嚷,顺着寂静的街道传开,点燃所有居民的心中的恐惧。唐人,前一段时间带着数国联军捣毁了柘折城的那伙唐人!他们杀到俱战提了!他们来找天方教狂信徒算账来了!他们将柘折城洗劫一空还不满足,又来俱战提杀人放火了!

    作为距离柘折最近的城市之一,几乎每个俱战提人都听闻了邻国百姓在城破后的下场。整个外城被瓜分,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变成了征服者的奴隶,稍有反抗便身首异处。虽然后来征服者们突然“大发慈悲”,准许柘折城百姓自己出钱赎回自己,可没有钱的人怎么办?被征服者洗劫干净了所有家产的人怎么办?难道就一辈子给仇人做牛做马?眼睁睁地看着仇人欺凌自己的妻子,侮辱自己的儿女?

    “快,快拿去兵器,到城门口去,到城门口去协助防御!”黎明前的黑暗中,有几个低级军官披头散发地从自家院子里跳了出来,冲着左邻右舍大喊。

    “为真神而战,死后灵魂可以进入天国!”几个天方教狂信徒也跳出来,在军官们背后张牙舞爪。

    “大伙一起上。堵住街道口,别让唐寇得手!”有人立刻大声响应,抽出门闩,握在手中,跳到冰冷空旷的街道上。

    火把一根根在临近城门的宅院里点起。灯笼一架架在院门口挑出。高墙大院,茅檐草舍,无数男人赤着脚,拎着家里能用的兵器,跳到街道上,加入距离自己最近的队伍。

    虽然这场灾难是天方教徒招惹来的。城破的代价却是要全体俱战提人来承担。妻儿老小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无处可逃,大伙无论如何都不能准许柘折城的灾难在俱战提重演!赶紧出去,跟他们拼了。反正是个死,跟他们死拼到底!

    “快,快拿起兵器,堵住街道口!”

    “快,唐寇就要杀进来了。是男人的就赶紧抄起家伙。否则,咱们跟柘折城人一个下场!”

    经过逃难而来的柘折城大相白沙尔等人一个多月的反复灌输,此刻,俱战提军民,对唐军的敌视已经到了一个极点。同时,对唐军的痛恨,也到了一个极限点上。所以几个别有用心者略加煽动,便纠集起来大批的青壮男子,每个人都抄起自家常用的兵器或者工具,蜂拥着赶往了警钟最初敲响的地点。

    无论如何要抗争到底,不战,便要面临妻离子散的下场。而即便战败了,结果也就是和柘折城人一样!况且听从柘折城那边逃过来的贤者白沙尔说,唐军事实上仅有千把人,只是擅长耍弄阴谋诡计而已!

    蜂拥而来的人群,很快就堵住了狭窄的街道。负责把守城门的兵卒,在宋武所部唐军和刀客们的联手攻击下,已经一败涂地。逃命的路上被百姓们迎头一堵,又迅速恢复了勇气,红着脸,掉头冲向了战场。

    俱战提独特的街道布局和沿街两侧石头垒就的院墙,令战斗场面愈发混乱。很快,攻守双方就又陷入了焦灼状态。数百名的唐军士卒在宋武的带领下,沿着长街冲过来,试图替大军开辟道路。却被一伙掉头杀回来的俱战提守军死命挡住。而在那伙守军背后,则是数以百计的天方教狂信徒。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用身体堵死了整个长街。

    临时从附近各处赶过来的俱战提百姓,则乱哄哄地在狂信徒们背后又堵上了数层。长街两侧的胡同中,还不断有受到煽动的百姓结队赶来,用身体封堵住各条可能的道路。

    作为统率精锐率先登城的将领,宋武临阵经验不足的缺点很快就暴露无遗。他带领麾下兵卒反复冲杀,每一次进攻,都能放翻十几名俱战提守军。但那十几名守军倒下之后,空挡迅速又被新的面孔所填补。每张面孔上都写满了恐惧,每张面孔写满了宁死不退的绝决。

    事实上,守军也无路可退。前来支援的百姓们对唐军构不成威胁,却彻底堵死了守城将士逃避责任的可能。那都是他们的父老乡亲,就站在拂晓的寒风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退一步,就等于把这些人送到了唐军刀下。这辈子,他们都甭想再抬起头来!

    他们彼此簇拥着,掩护着,不肯再退让半步。倒下一个,就迅速又补上一个。狭窄的街道上,很快摆满了尸体。血顺着创伤淌出,迅速凝结成冰。然后迅速又被涂上厚厚的一层殷红。

    前锋推进的速度越来越慢,脚下的路面也越来越滑。已经打开的城门处,不断有新的唐军结队进入。在宋武等人身后,挤成了一团大疙瘩。对面长街口,也不断有新的守军和百姓赶来,组成一层又一层血肉屏障。

    唐军如果想要按原定的攻击方案,迅速拿下俱战提城主府邸,擒贼擒王。就得翻越街道附近百姓的院墙,或者从某些狭小黑暗的无名巷子中穿插过去。而俱战提城的格局,决不可能像大唐那样,横街纵巷,无论怎么走都不会一头扎进死胡同。

    在陌生的地域分散兵力,绝对是兵家大忌。况且巷战也非唐军所长。在宋武的暗示下,几个机灵的小校带着身边的弟兄,向附近巷子分兵试探,很快,他们又愁眉不展地退了回来。太狭窄了,真不知道俱战提人是怎么想的,两排院落之间的通道,宽度都不足三个男人并肩而行。万一有人将巷子口堵住,然后往下丢几捆干柴,大伙就要在这里跟敌军玉石俱焚。

    迂回战术无效,只能继续向前开路。宋武用力跺了跺冻木了的脚,带领身边亲卫又杀向了第一线。对面的守军发现唐寇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招,也变得越来越有信心。先组成圆阵遏制住了宋武的攻势,随后,居然在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将带领下,开始试探着组织反击。

    攻守双方很快又顶在一起,刀枪并举,手忙脚乱。新赶到的俱战提兵卒是因为刚刚被惊醒的缘故,身体尚未活动开,战斗动作十分生涩。唐军则是由于赶了一夜的路,已经频临强弩之末。虽然他们在此之前,几乎预料到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再这样继续僵持下去,后果也许不堪设想。宋武急得火冒三丈,咬紧牙关再度向对面猛攻。金甲将军也在几名亲信的保护下,向宋武迎了过来。两波人刀来枪往,搅做一锅粥。

    就在此刻,唐军的队伍中忽然飞出一波箭雨,掠过交战双方的头顶,径直向后续的百姓中落下。士气高昂,却没有任何甲胄护身的百姓们登时被射到一片,惨叫声不绝于耳。守军的动作瞬间一滞,随即,便彻底陷入了疯狂。

    “用羽箭开道,往人多处射。”宇文至带领着数十名弓箭手,顶到了宋武背后,迅速接过第一线的指挥权。

    更多的羽箭飞了起来,掠过微明的晴空,落到了守军背后人群当中。仅凭着一口热血在支持的俱战提百姓和天方教狂信徒们,被射得血肉横飞,七零八落。

    而唐人的杀招还不止这些。宇文至微微扫了一下羽箭攻击的效果,冷峻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换火矢。点燃临街的房子,给大军照亮道路!”

    一群摇曳的火鸟迅速升空,在清晨的朝霞中展开翅膀。所过之处,溅起一片片橘红色的光芒。

    街道上的百姓彻底崩溃了,哭喊着冲向自家的院落。打水救火。天方教圣战者忘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丢下兵器,抱头鼠窜。俱战提守军先被自家百姓冲散队伍,然后被沿着长街推过来的宋武等人各个击破。药刹水诸侯则带领着贴身侍卫跟着唐军的步伐冲击城内,跳进一座座院子,开始了新一轮疯狂的洗劫。

    几个男人持木棍抵抗,被武士们一刀剁翻,再一刀砍掉头颅。几个老人跪地求饶,被武士们一脚踢开。几个女人惊慌逃避,武士们从背后追上去,将她们抱住,摔倒,顺手扯开衣服……

    “继续前推。凡挡路者,格杀勿论!”宇文至对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抢劫与杀戮视而不见,挥了挥猩红色的将旗,下达了新的命令。

    家族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今天早晨死掉多少无辜者,他都不会受到惩罚。

    战报总是由胜利者书写。

    而胜利者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当第一声警钟敲响之时,柘折城大相白沙尔正在翻看一卷经文。

    那卷经书不知道已经被他看过了多少遍,里面纸张已经发乌,边角处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尔还是舍不得换一本,依旧将其像宝贝一样藏在身边,即便是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肯丢下。

    那是他的老师传给他的宝贝。完全由上好的中国纸印制。二十多年前,这样厚的一叠中国纸,足够换两匹一雌一雄的骆驼,或者四个年青的女人。虽然如今大食国内,也有了很多造纸作坊。导致纸张价格已经勉强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来的纸张,却远不及中国纸这般白净、柔韧。用来印刷经文,也不及中国纸吸墨、清楚。况且这本经文的很多边边角角,还留着当年老师的亲笔注释。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顿开,每一行字,都凝结着老师的期待与智慧。

    经文无所不包。据老师说,无论天下任何问题,都可以在经文里找到答案。但是,白沙尔最近将经文重新翻阅了无数遍,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真神的虔诚信徒们,却败在了将来一定会下地狱的无信者手里?并且败得那样狼狈不堪?!!

    唐军的真实兵力,白沙尔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确只有两千出头,并且其中一大半儿是临时加入队伍的马贼,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头才越觉得不甘。敢情堂堂拥众数万的大宛国,居然被一个来自东方的懵懂时少年,带着六百多护卫给灭了。这个故事传回他的故乡去,让他该如何去面对曾经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对始终在背后给予自己强力支持的王弟曼苏尔?

    即便这两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战的失职,继续给他支持和信任,他又通过何种手段来挽回声誉?召集临近各地所有穆特瓦尔,跟唐军决一死战么?白沙尔不相信自己能有机会重新夺回柘折城。虽然他已经派人四下去宣传鼓动,并且纠集起了一些时刻愿意为真神献身的虔诚教徒。

    可一伙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乌合之众,怎可能爬得过柘折城那高大的石头墙?况且明年开春之后,众人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区区两千人的使团,而是封常清带领的安西大军。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让白沙尔有机会从那个叫王洵的少年手里重新夺回柘折城。白沙尔也不认为,自己能将此城控制太久。安西军西进之势不可阻挡,而药刹水两岸的人心,也不再属于天方教。后者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无关乎信仰是否虔诚。只要目睹了周围城市这几年变化的人其实心里头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药刹水沿岸各地,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曾经的繁华的街市日渐萧条,曾经亮丽的楼台馆舍,日渐衰败。曾经茂盛的农田,日渐荒凉……,就连女人和孩子们脸上的笑容都减少了许多,每双眼睛里几乎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疑虑和愁苦。

    可白沙尔却记得老师说过,真神之所以让他的智慧在世间传播,目的是结束所有战乱,瘟疫和灾难,给世间带来永久的和平与安详。而讲经人和穆特瓦尔们的使命,不是杀戮和破坏,是通过各种努力,最终建立地上的天国。

    可事实上呢?自己和同行们带给药刹水两岸的是什么?为何事实会和美好的愿望相背而驰?!既然严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会把城市带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国主们,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经控制过他们,同时却也给他们送来了文明与繁华的大唐?

    这一切,白沙尔凭借自己的智慧,在经书中无法找到答案。他现在特别怀念在老师身边的日子,几乎所有谜团,都能被老师用几句简短的话,轻而易举的解释清楚。虽然老师因为受伍麦叶家族的牵连,锒铛入狱,并且最后被教法官大人宣布为异端处死。但白沙尔依旧认为,老师对经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点半点。[1]

    有些话没必要说在明面上。白沙尔不像老师那么固执。出身于小门小户的他,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也不是拘泥于意气之争。他也没打算像老师那样,必要时可以用生命来捍卫教义。他只是想,把自己学过的知识利用起来,切实去解决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难。

    这个要求足够低微,然而,现实却再度让他失望。经文里没有一句话,告诉他眼下该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类似的,可供参考的例子。而老师当年辛苦写下的注解里,更是从未涉及到,讲经人应该如何参与进一场国家与国家的碰撞,并且在形势不利情况下反败为胜。老师的那些注释,更多的是他个人在读书时的感悟,更倾向于空谈,而不是实践。所以也难怪老师和他所支持的人会失败,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凉结局。

    反复揣摩却一无所获,白沙尔心中对经文和自己的老师不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边忽然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钟声,紧接着,是更大的一声脆响。吓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碰翻了身边的油灯,把里边的灯油,全都洒到了经书之上。

    “来人——”白沙尔心疼得直哆嗦。一边赶紧喊人进来向自己解释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用宽大的袍袖去擦经书。经书的封面很快被他擦干净了,然后是第一页。在空白的扉页上,是老师当年用笔写的一行字,“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

    “这……”白沙尔的身子猛然僵直,望着自己看了不知道几千遍的话,手和脚不断地颤抖。

    “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老师这话,是说他自己么?还是有别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超越老师,还是说讲经人,也会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图?!

    当值的侍卫很快就冲了进来,大声向他汇报城内的突发情况,并且急得额头汗珠滚滚。白沙尔却根本听不见对方在嚷嚷什么,也无暇抬头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里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二页经书,扉页的背面,还是一段空白。老师用硬笔在那里写着,“真神通过讲经人的嘴,将他的旨意传播到世间。讲经人是真神在世间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时,讲经人又是真神在世间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讲经人的作为,便是真神的作为……”

    这句话,简直与前面那句自相矛盾。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些离经叛道。白沙尔同样读到过无数次,出于对老师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这些言辞。而今天,眼前突然却仿佛又一道亮光闪过,瞬间让他看到了自己从前一直没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师当年走过的路,跟现在的他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如果不是因为处于逆境,也许白沙尔这辈子都无法走进老师当年的领域。

    没有继续“抢救”经书,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拢,抚平。然后仿佛做了场大梦刚刚醒来一般,向自己的亲卫询问,“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原谅我,人老了,注意力难免不集中!”

    “这……”侍卫没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尔会突然变得如此客气。先楞了一下,然后急切地重复,“钟声,钟声是从北城门那边传过来的。属下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情况好像不妙,请大人早做准备!”

    “还能坏到哪去?!”白沙尔淡然一笑,仿佛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遍笑着说道:“这么冷天,难道唐人还能打过来么?就算他们能打过来……”

    话音未落,寒风中又传来了一阵嘈杂。有哭声,有喊杀声,好像还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诅咒。快速踏出门外,站在院子里看向钟声最初所在,白沙尔隐隐约约地看见,几点火光从城头直扑而下。

    唐人真的打过来了,并且已经进了城。凭借直觉,他对事态做出了判断。此刻调兵遣将恐怕已经来不及。但至少,他还能带着自己的亲信趁乱突围。然而,白沙尔却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直到第一缕浓烟在城中腾起,第一缕火光照亮天空。

    “走吧,大相。这里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级武将从外边冲进来,伸手架住白沙尔,试图架着他夺路而逃。却被白沙尔挣扎着推到一边,然后苦笑着反问,“还能逃到哪里去?把灾难再带给别的城市么?”

    “可,可……”武将楞了一下,然后凭着本能回应,“可唐人肯定不会放过您。他们痛恨咱们,最近您一直图谋对付他们……”

    “伊利木和呢?”白沙尔再度推开武将的拉扯,叫着一个自己嫡系将领的名字追问。

    “伊利木和将军已经带着穆特瓦尔们去阻挡唐军了。他命令属下过来带着您出城。”武将跺了跺脚,急头白脸地解释。“他身边那些穆特瓦尔,多数都没上过战场。撑不了太久,您赶紧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白沙尔轻轻摇头,信手从腰间解下一面金牌,交给了武将,“你去,带着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诉他,立刻放弃抵抗。向唐军投降。别再给唐军和其他诸侯殃及无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将再度楞住,徘徊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顺便让伊利木和替我传句话给铁锤王,假正义之名,行残暴之事。他跟我之间,又有何区别?”白沙尔冲着他笑了笑,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灯又重新明亮了起来。沙哑地诵读声,慢慢响起。

    “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

    “真神通过讲经人的嘴,将他的旨意传播到世间。讲经人是真神在世间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时,讲经人又是真神在世间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讲经人的作为,便是真神的作为……”[2]

    无论是在柘折城,还是在俱战提,天方教的讲经人都具有超然的地位。他们平素不仅仅可以“指导”城主、国主们处理政务,对地方的军事、司法乃至王位继承,都有权横加干涉。因此白沙尔一下令投降,整个城市的防务瞬间便宣告土崩瓦解。来自柘折城的残兵败将们率先放下兵器,退出层层把守的街道。俱战提本地的讲经人见大势已去,也跟着带领麾下向唐军缴械投降。

    当地守军虽然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毁,奈何孤掌难鸣。被宇文至带领着大军猛攻了几回,便从城门附近退到内城,随即又狼狈地退入了王宫之内。

    待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变白,王宫亦岌岌可危。俱战提国王达武特自知已经无法免于破国之祸,派出自家的总管麻木帖儿打着白旗,出外向唐军讨饶。请求宽限些时间,容自家体面地向天朝使节请罪。宇文至知道对方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便不再想多牺牲麾下弟兄的性命。上前狠狠踢了麻木贴儿一脚,大声喝道:“要投降就投降,还玩这些多花样干什么?老子没那么多耐心烦,只能给你半个时辰。等到太阳升到城墙高,如果达武特再不自己给老子滚出来,他就永远不用再出来了!”

    “是,是,将军大人。我家国主稍作安排,立刻就出来。立刻就出来!”麻木帖儿在地上打了个滚,陪着笑脸回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别讨价还价!”宇文至猜到对方肯定还想提条件,一口回绝。

    “不敢讨价还价,不敢讨价还价!”麻木帖儿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碎米,“只是,只是先前想与大唐作对的,是白沙尔和胡提尔两个讲经人。我家国主一直被他们困在王宫当中,什么事情都做不得主。如果他们两个因为投降得早没受到惩罚,我家国主却因为投降得稍慢了些而获罪。未免有损于天朝公正之名。所以,所以……”

    “这个你尽管放心,钦差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宇文至撇着嘴,将“坏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楚。

    宋武在旁边见状,唯恐达武特被吓得顽抗到底,徒增伤亡,赶紧又替他补充了一句,“你告诉达武特,即便他真的有罪,钦差也不会立刻杀了他。顶多送他去长安做几天客人而已。”

    “是,是,是!卑职这就去,这就去!”闻听此言,王宫总管麻木帖儿心中总算有了个底儿,赶紧点点头,连滚带爬地往王宫里跑。唯恐跑得慢了,门外的煞神们再改变主意。

    “德行!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宇文至不屑地冲着麻木帖儿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冷笑。

    “他说得也许是实情!”联想到大军刚进城时,天方教徒们身上表现出来的狂热,宋武低声替别人解释。“信了天方教的人,心里便再也没有自己的国主。达武特先前曾经向咱们示好,随后却又收留白沙尔等人,暗地里给咱们下绊子,前后表现如此不一,恐怕其中另有……”

    “管他是不是实情。反正从今以后,看哪个再有胆子捣鬼!”宇文至笑了笑,不屑一顾地打断。

    在他眼里,这些弹丸之地的国主、城主,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管他们冤枉不冤枉,一个个都送到长安去做人质最为干净。等到他们在长安学会了做人,安西军也将此地消化得差不多了。届时国主大人回不回来,基本已经无关紧要。

    宋武知道好朋友天性凉薄,也不跟他争论。笑了笑,低声道,“赶紧约束一下军纪,请将军入城吧。待会儿达武特出来,总不能你我两个出面接受他的投降!”

    “你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宇文至耸耸肩,满脸狂傲。

    话虽然如此,他却不能真的抢了独属于王洵的这份殊荣。当即吩咐齐横带领一队兵马,清理城门通往王宫的街道,弹压乱兵,约束军纪,迎接主帅入城。

    齐横也是白马堡出来的老人,把几位上司的脾气秉性早就摸了个透。猜出宇文至是怕王洵看见城中百姓的惨状,心中不快。所以才迟迟不愿意让人接其入内。故而一路上大力整饬,将诸侯们及其属下全赶进了不起眼的小胡同。又将街道上的尸体梳理草草了一番,尽量让摆在明处的皆是身穿铠甲之人。待一切看上去都差不多了,才装出了幅急急忙忙的模样,赶到城外帅帐,报告战斗胜利结束。

    王洵正在与几个随军郎中安抚受伤的兵卒,想都没想,便顺口问道:“王宫已经拿下了?怎地这么快?白沙尔和达武特二人捉到没有?俱车鼻施呢,他在不在城里面?!”

    “王宫已经被我军重重包围,随时都可以拿下来。达武特请求宽限他一段时间,以便从容投降,宇文将军不想伤亡更多弟兄,便答应了他。白沙尔束手就擒,已经被宇文将军派人看起来了。还有俱战提的讲经人,也兼任他们的大相,亦被宇文将军关了起来。城内还没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不知道俱车鼻施在不在!但抓到了白沙尔,不难问出此人藏在哪里!”

    “嗯!”王洵信手帮一名伤兵整理好胸前的绷带,继续问道,“那就再给他半个时辰好了。待会儿你让宇文将军把他们都押送到这里来。顺便通知他,既然战事结束,就尽量约束军纪。毕竟咱们是大唐王师,不能做得太过分!”

    “诺!”齐横肃立拱手,表示接受将令。随即,又笑了笑,低声提醒道:“达武特既然是主动出宫投降,将军最好亲自去受降。毕竟您才是一军之主。至于军纪,宇文将军已经约束过了,咱们,咱们的人,基本上做得还不错!”

    “哦!”王洵轻轻皱眉。“那我就去见他一见。弹丸小城之主,还挺多讲究!”

    说着话,他叫过沙千里,将收治安抚伤患的事情交给对方,然后快步走向坐骑。沙千里为人仔细,从齐横的话中,已经听出城内此刻的景象恐怕不太好看。又知道王洵素来心软,便悄悄地冲黄万山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跟上去,相机行事。

    黄万山轻轻点头,跟在王洵身后,策马缓缓入城。一路上,尽量拣些战斗细节安排方面跟王洵讨论,以期待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饶是如此,还没走到一半儿,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皱眉。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被烟熏火燎过的街道两侧,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尸体。有些伤者尚未完全断气,兀自在尸堆中间挣扎呻吟。有些尸体却已经冻得僵硬,被晨风在表面凝上了一层白霜。

    层层叠叠的黑与白之间,则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那是血,融化进雪地里,然后凝结成冰。在晨曦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杀戮的确太过了些。看到此景,饶是做惯了马贼,刀下横尸无数的黄万山都觉得于心不忍。悄悄地回头偷看王洵的脸色。却看见自家主帅紧绷面孔,双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坚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热的天方教徒。还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与铠甲齐全的士兵们和头包黑布的狂信徒们相比,百姓们的生命更加脆弱。没受过丝毫战阵训练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当胸射了个正着,有些人则是背后中箭,到死,还保持着逃命的姿势。

    齐横曾经命手下人收拾过一番,但是却无法将那么多尸体都藏住。横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无法用地方阵亡士卒的尸首遮盖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还能敷衍个马马虎虎。当白昼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众煽动着堵,堵路。”负责带路的齐横唯恐王洵发怒,回过头,主动向上司解释。“当时情况太乱,天色又黑,弟兄们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凡是手里拎着家伙,不肯让开者,就全,全驱散了!”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毕竟战斗结束得越早,局势对唐军越有利。一旦长时间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战,伤亡就不止是区区数百了。

    王洵心中对此也很明白。事实上,当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这场战事难免要殃及无辜。然而他却没想到,无端横死的普通人会这么多。虽然他可以找到足够的理由为弟兄们的行为辩解,也不畏惧任何人因此弹劾自己。此刻心里边却如同被压了块大石头般,沉甸甸地非常难受。

    街道两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所有着火的地方已经被人用冷水浇灭,断壁残垣中,露出一根根坚硬粗大石头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满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张张裂开的大嘴。

    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没毁在匈奴人之手,没毁在突厥人之手,没毁在被视为猛兽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却硬生生毁在了自己手里。望着那一根根无声的石头柱子,王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样,跟高仙芝当年有什么区别?我来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人可以给他答案。这一刻,他是孤独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独自寻找方向。作为大唐的将军,作为天朝上国子民,王洵曾经十分鄙视那些大食人,因为后者只懂得破坏,不懂得建设。而在此时此地,究竟是哪个,破坏得更多,造下的杀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从没想过用那些儒家的仁义道德来约束自己。但是此刻,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他却在内心深处愧疚得无以复加。三个月之内,破两城,毁两国。屠戮无辜数万!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这样的结果的话,他宁愿继续在安西军中,独自面对边令诚的百般刁难。

    至少,那样他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那样他俯仰无愧。

    “宇文,宇文将军已经,已经尽力了。这火,这火都是咱们扑灭的。弟兄,弟兄们也没做的太出格!”见王洵脸色越来越阴沉,齐横心里头不觉一阵阵发虚。

    凌晨的那场恶战当中,形势非常混乱。诸侯们的亲卫以杀人抢劫为乐,唐军虽然平素纪律严明,但一些半途投效过来的的马贼,还有某些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安西军旧部,都对当地人心怀仇恨,巴不得对方的下场更凄惨。

    特别是后者,三年来受尽的当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扎下了根。一旦找到发泄机会,便如同山洪决堤。而宇文至将军因为瞧不起当地人,也没刻意去强调军纪,这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杀戮和抢劫变成了公然行为。不光是诸侯的兵马以此为乐,一些唐军将士也悄悄地参与其中。

    但这些话没必要跟王洵说。至少没必要现在说。无论如何,这场战斗是唐军赢了,并且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战提的下场后,药刹水沿岸诸侯,估计谁也没有胆子再悄悄地玩什么鬼花样。

    想到此节,齐横觉得气略壮了一点儿。挺了挺腰,继续笑着向王洵说道,“内城和王宫都没遭到什么破坏。白沙尔见机得快,主动投降了。此地的讲经人是白沙尔的弟子,也跟着命令其属下丢掉了兵器……”

    他正准备引出结论,是守军和当地百姓负隅顽抗,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忽然间,街道旁的深巷内,传出来一声惨叫。紧跟着,数名部族武士打扮的家伙,倒拖着一个少女从某间院子里走出,又脏又肥的脸上,个个堆满了淫笑。

    少女的尖叫凄厉而无助。尽管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大伙也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不待王洵发令,齐横已经跳下马冲了过去,先三拳两脚将部族武士打散,然后用突厥语大声喝道:“作死!没听见宇文将军的封刀令么?还不给我快滚!”

    “你……”几名武士都是某个诸侯的亲信,根本没把齐横放在眼里。从惊诧中醒转过来之后,立刻拔出腰刀,呐喊着向齐横冲来,准备将这个敢于黑吃黑的家伙大卸八块。

    没想到对方居然敢抗命。齐横急忙拔刀抵抗,才跟冲在最前方的部族武士过了两招。就听见耳传来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随即,身边陡然一空,武士们统统消失不见。

    “别杀他们!”黄万山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然后是武士们的惨叫着的讨饶声。齐横惊诧地抬起头,看见王洵轮着一把模样古怪的铁锤,凶神恶煞般堵在了巷子中央。几名胆敢跟自己动手的部族武士,兵器全被砸断,抱着脱臼的胳膊,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杀他们!”黄万山又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放低了声音向王洵求肯,“大人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把他们交给他们的主人处置,免得大伙伤到颜面!”

    “他们……”王洵也清楚不能为了一个陌生的敌国女子,跟盟友闹翻。因此心中的火气更是无从发泄。恶狠狠地看了几名武士半晌,才一锤子砸到了路边的院墙上。

    “轰!”已经有了些年岁的院墙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力气,应声而倒。几名武士见到此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匍匐过来,将身上所挂的大包小包,不断往王洵脚边送。一边送,一边大声哀求,“铁锤王,铁锤王大人。属下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属下不知道这名女子是您看上的人。属下愿意,愿意双手将其……”

    “滚!”唯恐几个猪头猪脑的家伙再说出什么混账话来,令王洵一怒之下将他们砸成肉饼,黄万山大声断喝。众武士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逃走,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

    齐横自觉尴尬,笑着向王洵解释,“封刀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下了。但是诸侯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不太好管教。宇文将军念在他们是盟友的份上,也不便轻易动用……”

    话刚说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却看见,那名被自己从武士们手中救下来的女子从地上捡了半截断刀,直奔王洵的腰眼而去。齐横吓得一激灵,顾不得再讲什么礼数,抢上半步,挡在王洵身侧。紧跟着抬腿一脚,将上前拼命的女子踢出了数尺远。

    “拿下他!”王十三大叫,带领一干侍卫冲将上去,将女子死死按住,然后伸手却夺对方的凶器。那女子的手被半截刀刃割得鲜血淋漓,却死活不肯松开。一边挣扎,一边在嘴里厉声痛骂。

    “恶魔,禽兽,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将来都得下地狱,遭受阎罗王审判。”这回,她用的是唐言,不甚地道,却字字清晰入耳。王洵被骂得眉头一跳,本能想将其一锤子打死。却突然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苦笑了几声,丢掉成名兵器铁锤,蹒跚着走向了自家坐骑。

    王十三和一众侍卫见状,也丢下叫骂不止的女子,快步跟在了主帅身后。冰冷阴森的巷子中,瞬间只落下了齐横一个,盯着地上的女子,愣愣发傻。

    那一脚踢得很重,对方的肋骨至少被踢断了数根,黑色的血块,不断从嘴角处淌出。她却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铁锤王离开,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仿佛只要能爬到王洵身边,就能手刃此人,报破国亡家之仇。

    “将军是个好人!”齐横蹲下去,看着女子的眼睛,低声说道。

    “将军是个好人!”喃喃地丢下横刀,他快步走出巷子。把所有血腥都丢在了背后阴暗。

    临近王宫,路边的尸体渐渐减少。守军在这一带的抵抗不是很激烈,战胜者为此也没有报复得过于狠辣。但是零星的杀戮和抢劫仍在街道两侧的巷子里继续,大部分都是头戴皮帽子的诸侯亲信所为。他们视此为天经地义,并且能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

    不待王洵下令,十三便率领一群侍卫冲将过去,拳打脚踢,将恶棍们驱散。将受害者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那些诸侯的亲信起初还奋起反抗,待看清楚铁锤王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丢下搜刮来的大包小裹,抱头鼠窜而去。

    强者有权利支配所有“战利品”,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带领唐军发动了这次雪夜奇袭的铁锤王大人,无疑是此间最有力量的强者。所以有充足理由“接纳”他们的孝敬。

    王洵强忍着抽出横刀,将这些为非作歹的家伙统统剁成肉酱的冲动。打狗还得看主人。大唐与大食对药刹水沿岸的控制权争夺,不是一两次战斗便可以分出输赢的事情。日后安西军在这里立足,还少不得地方诸侯的支持,所以为了大局,不到迫不得已,他不能跟盟友翻脸。

    可他又无法做到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对暴行视而不见。只好走得尽量快一些,以免在路上拖延得太久了,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在连续几波烧杀抢劫者之间,都没有唐军的影子。这让他心里多少又舒服了些,毕竟杀孽不是弟兄们亲手所做,大伙多少还对得起仁义之师的名头。

    然而,这种幸运并没持续太久。就在王宫之前的一个路口,街巷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呼救声。两名衣着华贵的少年,看身材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尖声叫喊着,从某座大宅院里跑了出了,慌不择路,冲着王宫埋头狂奔。

    一名身高八尺开外的壮汉,提刀追在他们身后。一边追,一边破口大骂。“小兔崽子,小杂种。你给我站住。赶紧把你家地窖的钥匙交出来,交出来爷爷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

    清晰的唐言,让王洵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花也熄灭了。他带住坐骑,怒不可遏。万俟玉薤抢先一步策马冲上去,试图提醒壮汉注意自己的言行。却恰恰挡住了两名逃命少年的去路。两名少年见前方也出现了一伙与背后恶棍同样打扮的人,楞了楞,脚步当时为之一滞。就在这一瞬间,唐军伙长打扮的壮汉已经冲到,手起刀落……

    “噗……”红光飞射,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杀起了性子的壮汉还不收敛,从尸体上拔出刀,大步朝另外一个已经吓瘫在地上的少年走去,“我叫你逃,我叫你逃,小兔崽子……”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金风,壮汉本能地挥到格挡。手腕处传来的巨力令他大步后退,踉踉跄跄。紧跟着,耳畔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声响,他的横刀飞到了空中,裂为两段。另外三尺明晃晃的刀刃贴着他的头皮被一把刀鞘架住,将冰冷的感觉直送入他的脊髓。

    “啊——”壮汉惨叫着闭上眼睛,坐倒于地。“大人——”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大叫,同时有一只大脚踹过来,将他踢出半丈开外,“找死,敢在将军大人面前逞凶,你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将军……”壮汉在地上打了寒战,颤颤巍巍地睁开双眼。刚好看见王洵那写满愤怒的面孔。“属下没看见,属下没看见。”情知不妙,他立刻起身跪倒,迅速替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小的奉命挨家挨户搜查可疑人物,不料这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地躲在院墙后向外张望,让他们停下他们却不肯听,所以……”

    这番谎话编的实在过于蹩脚,连有心回护他的齐横都听不下去了。上前又补了一脚,将此人踹得更远,“姓张的,滚去明法参军那里领一百军棍,老子记得你的面孔,敢少领一棍子,老子亲手砍了你。”

    “唉,唉!”张姓壮汉连声答应着,转身便走。王洵却推开拦路的万俟玉薤等人追了上去,一言不发,手中横刀冰冷如霜。

    “大人——”壮汉听到了来自背后的脚步声,猛然回头。然后彻底被吓呆了,既不敢逃走,亦不敢反抗,眼睁睁地看着王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万俟玉薤与王十三两个再度冲了过来,一左一右将王洵拦住。“大人,他是咱们自己的弟兄!”

    一句自家弟兄,令王洵脚步登时变慢。但是,很快,他又开始移动。万俟玉薤与王十三两个见势不妙,赶紧丢下兵器,死死抱住王洵的腰,“大人,他们这三年,在当地人手里受了很多苦!”

    “大人,杀了他,宇文将军面子上不好看!”

    后一句话,终于令王洵放弃了杀意。两眼瞪着愣在自己对面的壮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还不快滚!”齐横也冲上来,再次提醒肇事者赶紧离开。

    “唉,唉!”肇事者知道自己刚刚从鬼门关口打了个滚,擦着额头上冷汗回应。转过身去,却忍不住低声嘟囔,“不就是一个化外蛮夷么?也值当生这么大的气。想当年……”

    “你给我站住!”压抑于王洵肚子里的火山再度爆发,他大声喝怒。“你说什么,有胆子再给老子说一遍?!”

    壮汉停住脚步,不敢还嘴。低头看向地面,手指在腰间曲曲伸伸。

    冲撞了将军大人的车驾,他自知有罪,所以即便挨军棍也不敢喊冤。但杀几个化外蛮夷算什么大不了得事情?!当年落在蛮夷们手里的安西军弟兄,哪个不是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如今风水轮流转,弟兄们打进城里来了,自然要连本带利的讨还血债!

    “他们算化外蛮夷,你算什么?”王洵强压住杀人的冲动,指着对方的鼻子喝骂。“光天化日之下,追杀手无寸铁的孩子,你比蛮夷又强到了哪里?就算他父母有错,他又几曾得罪过你。我王洵麾下,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英雄了得人物?你自己有家人没有,有孩子没有?”

    “属下,属下……”壮汉被骂得不敢抬头,只是不断拱手。嘴角却依旧歪在一边,显然心里没有完全服气。

    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陆续闪出了数名唐军士卒。个个肩头背着大包小裹,兴高采烈。听到骂声,他们迅速向这边张望了一眼。然后转身躲进了阴影里,悄悄地跑远。

    王洵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猛然间,心中觉得好生无力。“滚,滚出军营去,别让我再见到你!”恨恨地又补充了一句,他转身离开。压根儿没注意到壮汉脸上那惊诧的表情。

    “大人!”直到他走出老远,壮汉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大人,属下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求求你不要赶走我!”

    王洵心中已经对此人失望到了极点。根本懒得回头再搭理他。壮汉苦苦哀求,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咬咬牙,翻身爬起来,追了几步,从路边捡起被打折的横刀,“大人,属下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属下不该丢你的脸。您看好了,属下自己谢罪了!”

    说这话,挥刀便抹向自己的脖颈。王十三原本拖在队伍后边,防备壮汉恼羞成怒,以下犯上。见到此景,赶紧冲上去,挥刀去格挡壮汉手中断刃。“当啷”一声,断刃再度被击飞。但还是稍慢了些许,壮汉的脖颈处被割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淌了出来。

    “你……”王洵没想到壮汉居然会自杀谢罪。禁不住又惊又怒。盯着对方绝望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叹息着道,“你又何必如此。我军中没你的地方,你正好可以回中原去跟家人团聚。守着老婆孩子过自己的日子!”

    “属下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回到中原了。”壮汉的脖子不管自家脖颈处的伤口,跪在地上,哭泣着哀告,“是大人将属下从牲口圈里救了出来。是大人让属下重新站了起来。大人如果不愿意要属下,属下也就没脸再回家。还不如就死在这里!”

    “这是设么狗屁道理!”王洵怒急而笑,咧着嘴反问。

    壮汉不再回应,只是一味地叩头求肯。王洵不忍见对方继续流血,只好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出城去找郎中包扎伤口吧。养好伤,再决定是不是还呆在军中。我不喜欢人乱杀无辜。你自己也想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是,属下明白!”壮汉欣喜地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握着脖子,飞奔而去。王洵冲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你要是明白才怪!算了,走吧,是我自己想不开!”

    后半句话是对万俟玉薤等人说得。听得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王十三小跑着给王洵牵来坐骑,服侍着他重新上马。黄万山则紧跟在王洵身边,低声劝解道:“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弟兄们,毕竟这三年来,他们被当地人欺负得太狠了些!况且自古以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王洵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苦笑着摇头。半晌,才突然开口反问了一句,“黄兄,那你说,咱们到底干什么来了?!”

    注释:

    [1]伍麦叶家族,白衣大食的王族。被阿巴斯家族驱逐。大食遂被称为黑衣大食。

    [2]天方教在中世纪,相对其他宗教来说,算是比较包容的信仰。但对于被征服的西亚各地,采用的却是非常残暴严苛的统治方式。导致其他国家的人对天方教误解很深。以为该宗教一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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