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4:天净沙-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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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王洵震惊的事物不止一样。在被逼着出来“恭迎”王师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几个衣衫很是华贵,且没有蒙着脸的年青女人。随后,顺着女人们发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丽堂皇,二层围栏上飘着彩纱的建筑物。

    青楼!当年在长安城混迹的阅历,让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座建筑物的身份。霎那间,一股亲切的感觉涌遍全身。

    不是留恋,而是一股难以忘记的青涩回忆。

    当年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在数千里之外,骑着战马,前呼后拥,与“老朋友”这样重逢。

    药刹水两岸,春天向来到得很晚。

    都已经三月下旬,靠近河岸的田野才稍稍能见到些许朦朦胧胧的绿意,麋鹿被冻得不敢撒欢,野兔和黄羊亦没有多余的脂肪抵挡乍暖还寒的春风。只有大群大群的绿头野鸭,不怕这刺骨的冷,欢快地掠过刚刚融化的河面,临波弄影。

    当啷,当啷,一阵悦耳的驼铃传来,惊得鸭子们展开翅膀,扑扑啦啦地飞上蓝天。逃得好远,却又不甘心的回过头来,在低空盘旋观望。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打扰自己的洗浴。却惊诧地发现,来者穿的衣裳与去年所见大相径庭。更干净,更华美,驼队也更庞大,更绵长。

    今年的丝绸古道,可不像往年那般寂静。往年刚刚开春的时候,路上几乎看不见任何旅人。而今年,随着唐军在柘折城、俱战提等地重新站稳脚跟,商人们也迅速蜂拥而至。苏州产的绸缎,信陵产的茶叶,宣州产的白纸,泸州产的墨块。还有陶的,布的,瓷的,木的,漆的,各式各样,来自大唐的日用品和奢侈品,随着商人的脚步,源源不断地运到了药刹水沿岸各个城市。而当地人积压在手中多年,以往根本卖不上价钱的皮子,毡子,药材,鹿角,则价格一路扶摇直上。乐得各地座商个个都合不拢嘴巴,张不开眼睛,双手颤抖着,不断掐自己大腿,试探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肯定不是。至少大腿上丝绸衣料,证明了这一点。丝绸古道又开了,中原的商贩又来了。本地的大户人家,也可以重新组织商队,再度叩响东方邻居的大门。带着发财的希望和梦想过去,再带着大把大把的中原货物回来。

    赚得最多的,当然还要数那些早早就倒向的大唐的城主和国主们。商路的重新畅通,让他们将与已经阔别多年大唐奢侈品再度碰面。而随着市场的繁荣,越来越多的税收,又让他们有了充足的资金去挥霍。个别野心勃勃者,甚至壮着胆子向大宛都督府方面提出,购买一批横刀和硬弩来武装自己。谁也没想到,这个要求竟然也得到了善意的回应。刚刚被朝廷提拔为大宛都督的铁锤王,是诸侯们的老熟人。理解诸侯们的苦处,也愿意为盟友大开方便之门。

    一切都欣欣向荣。在大食与大唐对峙期间,作为前线的药刹水一带,百姓们的生活已经被压制到了最简单的地步。当战争的阴影一去,人们的抢购欲望立刻迸发开来。这种突然迸发出来的购买欲望,迅速转换成了一种动力。推着城市一天天变得热闹,一天天变得愈发繁华。

    虽然,大食人并未退得太远。而传说中即将杀过葱岭来的安西军,也一直没有挪动脚步。可管他呢,反正此刻大食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而药刹水两岸各地在铁锤王的大力梳理下,也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各位城主,国主手中的兵马集结起来,足足能凑齐六、七万众。而铁锤王本人,又统率着五千大唐精锐,坐镇于柘折城之内。哪里若是受到大食人的攻击,他两三天之内就能赶过去救援。那可是十足十的五千唐军,在周围根本找不到对手。

    提起铁锤王和他麾下的大军,当地人便是满脸钦佩。药刹水两岸是个重英雄,识英雄的地方。人们的内心深处,愿意出现这么一位强大且心怀慈悲的人,替大伙营造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至于这位英雄到底出身于哪个民族,对于饱尝了战乱之苦的百姓们来说,反而不觉得怎么重要。反正这里从数百年前开始,便是各路豪杰的赛马场。匈奴、柔然、突厥、铁勒,大食,你来,我去,他往,一场又一场战争打下来,弄得各地百姓血缘纷乱不堪。从严格意义上说,谁也弄不清自己属于哪个民族。该为哪个豪杰效忠到底。

    能被一个豪杰,长时间地统治最好。至少大伙不用在睡梦中还想着逃难。不再担心明天早晨一起来,房子和土地已经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妻子儿女也都成了别人的附庸。这一点上,铁锤王做得也最体贴。破了柘折城不久,他就准许当地百姓自己赎回自己。而攻破了俱战提之后,他干脆主动将大军撤出城外,没有将任何人掠为奴隶。

    当然,在城破之时,无辜被杀的人,是不能将仇恨记在铁锤王他老人家头上的。虽然那天夜里,据说有上万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可在战争当中,杀戮很难避免的事情。不能怨铁锤王的手下心狠。

    在药刹水沿岸各地,谁要是敢不识好歹乱嚼舌头,提起俱战提被攻破的惨祸。肯定有人一巴掌打过去,同时大声喝问,“哪场战斗不死人?你且给我说说,谁能比铁锤王他老人家做的更好?!”

    这话虽然有强词夺理之嫌,但被喝问者,还真回答不出来。破城,劫掠屠戮,敢抵抗者就地处死,投降者发卖为奴,这几乎是数百年来每一场战争之后的必经过程。纵使号称准备建立地上天国的大食人来了,也没能例外。铁锥王他老人家,已经尽力在改变这种传统,虽然因为种种擎肘,他改变得不太彻底。

    经历过战乱之苦的人,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也更懂得对给他们带来安宁者感恩。哪怕这个人不会说当地的语言,也很少在在大庭广众中出现。但是,只要他还住在柘折城,就能起到震慑作用。就是一座定风神山。有他在,非但天方国兵马不敢轻易来犯。本地的各路蟊贼和诸侯们,也都安分许多。

    早在二月的时候,积雪刚刚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康居城主和沙洲城主,便因为一块草场的边界起了争端。若是搁在往年,双方肯定要先打上一场,死几百人,然后才会在大食讲经人的撮合下,坐下来谈判。而今年,铁锤王只是随随便便派了个人去,冲着交战双方的营地吼了几嗓子。康居和沙洲两城便都偃旗息鼓。据说双方过后还都被铁锤王大人叫到眼前去,狠狠臭骂了一顿,并且罚了一笔巨款。而两位城主,从此也和和气气,再也没有刀兵相见的念头。

    纵使他们心里不服,可谁也没胆子惹铁锤王不快。俱战提城主达武特的先例就在那摆着,那么高的一座大城,还是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铁锤王挥挥手,就把它给破了。达武特被送到长安去,亲自向大唐天子请求宽恕。而唆使达武特暗中与大唐作对的人,原柘折城大相白沙尔和俱战提大相胡提儿师徒,则被当众斩首。头颅至今还挂在俱战提的垛口上,被风吹日晒。

    在那些斗胆捋铁锤王虎须的人中,唯一下场还算过得去的,就是原大宛国主俱车鼻施。在白沙尔被处死之后第三天,此人背着一把铁斧子,一步一叩首,从藏身的部落,爬到了俱战提,向铁锤王谢罪。念在他诚心悔过的份上,铁锤王原谅了他,并且让他继续做柘折城的城主。但是,其住所却从王宫,搬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身边的侍卫,也只留下了不到二十人。

    原来的王宫,自然改做了大宛都督府,由铁锤王和他的亲信居住。每隔三五日,都有各种政令,从那里边发出来,被信使送往邻近各城各地。那些参考了大唐律法,又结合当地风俗修改过的政令,比几年来各城各地一直执行的天方教教法,更宽容,也更公平。非但各地城主们愿意接受,百姓们因此也受益匪浅。至少,人们不会因为家里藏了一尊佛像,就被烧死。邻居和亲朋们也不会因为信仰不同,无端分出了高低贵贱。

    特别在大宛都督府直接管理的柘折、俱战提两城,政令一新带来的变化更为明显。南来北往的人众,无论你是信佛陀,火神,天主,还是其他神明,只要不违反当地法律,便可以随便祷告。谁也不会因此而遭受无妄之灾,谁也不会因为信了某种教义,就有权把别人踩在脚下。不仅如此,在柘折城和俱战提官员,还受了铁锤王的告诫,严禁徇私枉法。如果百姓们受了他们的欺负,可以亲自到大宛都督府上告。只要敲响都督府门前的大鼓,自然有官员出面替大伙支持公道。虽然那两面大鼓自从竖立起来之后,很少被敲响。但有它们在,对地方官吏就是一种警戒。约束着官吏们不敢做得太过分。

    “这些唐人,唉!……”即便当初反抗唐军最激烈的天方教信徒,在经历了最初的痛苦并开始接受现实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唐人在治理地方上面,比大食人合格许多。虽然他们从此失去了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诸多特权,可更宽松的律法,和更轻,更少的税收,却令他们也从中受益匪浅。并且不必事事都循规蹈矩,唯恐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就大难临头。

    除了那些绝对的狂信徒,他们更愿意为信仰而死。但是,他们的反抗却没多大威力。远方的大食人提供不了太多支持,周围的百姓在未来的天国和眼前的沃土之间,更容易选择后者。不得己,这些信徒开始与马贼勾结。却被铁锤王抓了个正着,唐军在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人的带领下轮番出击,将马贼们杀得落花流水。从此不敢靠近城市十里范围之内,更不敢轻易再打商队的主意。

    “如果铁锤王大人一直在这里不走,就好了!”日子越过越滋润,人们也越希望和平永远继续下去。那位“老人家”据说还不到二十岁,其脚步肯定不会永远被限制在药刹水。可大伙真心希望他能在此停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远不得升迁才好。

    如果王洵知道自己在民间居然有如此高的声望,肯定会咧着嘴苦笑。事实上,除了打两场硬仗之外,他自己压根儿什么都没做。清理马贼,维护治安等工作,是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在负责,地方政务和民生方面,则有麦尔祖德这个地头蛇大包大揽。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奇怪,药刹水沿岸地区原本错综复杂,任谁见了都疼的局势,居然悄无声息地就平静了下来。诸侯们停止了年年不断的争斗,马贼们也纷纷偃旗息鼓。就连那些狂热的天方教徒,再接连遭受了几次重大打击之后,也主动调整了做事风格。

    他们不敢再明着煽动叛乱,也不敢再落下把柄到沙千里和黄万山二人手里。唯恐把铁锤王大人惹急了,连这一带硕果仅存的几座诵经场所都给铲成平地。虽然唐军入主这一带后,并没有严格阻止任何教义的传播。

    一力降十慧。用宇文至的话来总结,就是当地人以往都是自己犯贱,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纠缠不清。所以导致问题越积累越多,最后彼此牵扯携裹,几乎成了一团乱麻。而若是有人不问青红皂白,一锤子砸下去,有道理的没道理的都锤个稀巴烂,所有问题便都解决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权谋和诡计,都显得单薄无力。王洵自己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感触。先前拔汉那国王阿悉兰达之所以在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就将使团卖给了俱车鼻施,就是因为不看好他的实力。而在巧夺柘折城后,诸侯们之所以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也是由于他手中的实力太小的缘故。而当他麾下的可战之兵膨胀到四千,乃至五千,并且一举攻克俱战提后,实力便足以傲视群雄。所以药刹水两岸的豪杰们个个就都收起了小心思,开始认认真真地听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做任何事情之前,也会小心翼翼地考虑一番,他这个天朝使节看到之后,会有什么想法。

    所以王洵现在算是真正地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你不用每天发号施令,自然有人会站在你的角度,替你着想。你也不用对一些不喜欢的事情大发雷霆。只要稍稍皱下眉头,自然有人会体贴地把一切处理妥当。即便个别事情处理起来有难度,也会小心翼翼地做出变通,折衷,折衷,再折衷,补偿,补偿,再补偿,总之,能让你都不好意思继续追究。

    还有一点让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杨国忠、高力士等人对他的态度,也突然来了南北对调般的大转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即便有攻克俱战提,折服药刹水沿岸诸侯,力拔俱战提三件大功,被人上下其手之后,七扣八扣后,也未必能给自己换回一个三品将军的实职。毕竟两年之内,从一名校尉连续升到中郎将,他的升迁速度在大唐已经属于罕见。况且他背后,又没有安禄山、哥舒翰这种军方重臣撑腰,封四叔也不是一个喜欢徇私结党的人。

    谁也没想到,药刹水沿岸的积雪刚刚融化。朝廷的传旨钦差就不辞辛苦的赶到了柘折城中。按时间推算,此人至少是从去年秋末就从长安出发,朝廷当时根本不可能获知大军雪夜入俱战提的消息。可就是凭着前两项功劳,朝廷居然毫不吝啬赐给了王洵一个正三品云靡将军的头衔,一个大宛都督的差遣,一个检校兵部侍郎的兼职,一个涿县伯的显爵,还有新增加的三百户食邑。

    现在的王洵,全部官称是,大宛都督府都督,检校[1]兵部侍郎,涿县伯。无论实授职位还是虚职,在大唐的年青一代将领中,都得往前十位里数。

    此外,按照大唐惯例,开疆拓土之功,要封妻荫子。王洵还没有娶正妻,自然无妻子可荫。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杨国忠破例向皇帝进言,给他已故的父亲王子稚追赠一级爵位,再度成为畴县侯。而王子稚的平妻陈氏,因为在丈夫亡故后,抚育嫡子有功,也加诰命一级,由郡君荣升为郡夫人。

    到了此刻,王家在长安城崇仁坊的侯爵府,再经历了两代持续衰落后,也总算是又接近名符其实了。而王洵的好运貌似还没有到尽头,在听闻王洵带人在上一个冬天已经又拿下了俱战提,这个药刹水沿岸“重镇”之后,奉命传旨的钦差激动得连连抚掌。竟然连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精心准备的车马费都顾不上携带,便轻装赶回长安去给将士们请功了。弄得自诩熟悉官场规则宋武哭笑不得,一个劲儿地摸着自己后脑勺翻白眼。

    钦差前脚刚刚离开,高力士的私信紧随着就到了。作为白马堡军营的两位创始人之一,这位大唐天子近前的宠臣,只字不提他先前对王洵、方子陵等人的诸多迫害。反而以师长的口吻,鼓励王洵、宇文至、宋武、方子陵、齐横等后生晚辈再接再厉,为其他勋贵子弟做个表率。并且在信中极其自然地提到,天子对几个年青人目前的作为很关注,对每一份涉及到几人的奏折,都是御笔亲批,并且已经责成有司尽力为刚刚重建的大宛都督府,提供方便。

    当然了,以后王洵等人的战报,除了按照程序向上级缴递之外,也应该简明扼要地誊抄给天子一份。高力士会关照各地监军,为信件的传送大开方便之门。这样,别人就再难偷走年青人们用性命搏来的军功,天子也会及时地把握前方军情。不会再出现像去年一样,安西军大破大食联军,而朝廷的既定战略却来不及做相应的调整,以至于前方的监军和主帅意见达不成统一,坐失战机的情况。

    “这老东西,怎么一跤掉曲江池里淹死!”对于高力士的为人和处事,宇文至都鄙夷到了极点。“这分明是叫我们背着封帅,跟他勾勾搭搭。日后好把我等彻底从安西军里边分割出去!”

    “恐怕还有一层意思,是怕我等被杨相拉拢。我听人说,杨相去年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两度向南诏用兵,都败得十分凄惨。”宋武对此,则有另外一分见解。他的哥哥宋昱是杨国忠的心腹,家书中难免不透漏一些朝廷上的事情。按照其兄的说法,在李林甫倒台之后,原本互相扶持的高力士和杨国忠二人迅速翻脸。如今相府和内庭的争斗,已经激烈到了水火难以同炉火的地步。凡事杨国忠主张的事情,以高力士为首的太监们,则竭力破坏。而凡是高力士等人出面做的事情,杨国忠也是百般刁难。

    把所有消息综合起来,高力士的态度发生转变的缘由,对王洵而言就不难理解了。除了自己如今掌握的实力,已经足够让别人另眼相看之外。此刻内庭和相府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多少缓解了高力士当初急于将所有目睹杨贵妃与其前夫幽会者除去的心情。留着这些目击者在,日后在关键时刻,便可以拿出来,作为对付杨国忠,乃至整个杨家的棋子。未必能彻底扭转全盘局面,至少能打杨氏兄妹一个灰头土脸。

    只可惜,王洵现在已经没有了做人棋子的兴趣。他当初去安西,名为建功立业,本质上是为了逃避。逃避不成之后,才不得不拼死一搏,主动请缨出使西域。如今活路算杀出来了,只要这辈子不犯太离谱的错误,高力士和杨国忠两个便谁也动不得他。他亦没必要再小心翼翼地伺候二人。虽然为弟兄们报仇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但至少不必跟仇人继续装模作样地交好下去。

    “封四叔那边,我会去信跟他解释。这封信,也一并给他送过去!算是给他老人家提个醒。”心里有了准主意,王洵做事也不拖泥带水,“没有安西军,咱们这伙人就是无本之木。别人给的承诺再好,恐怕也是看得到眼里,吃不到嘴里!”

    “那是自然!”宇文至对此十分赞同,看了宋武一眼,微笑着补充,“咱们能凭自家本事换功名,又何必跟他们这些没卵子的家伙不清不楚,到头来好处未必捞得着,反而弄得自己一身骚。至于杨相那边,估计暂时不会用到我等。若是他能像现在这般支持安西军的话,封帅自然会有所回报!我等就跟着封帅好了。”

    “我等能在此打开局面,并站稳脚跟,杨相已经从中得到了好处!他那个人出身虽然寒微,却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宋武听出宇文至话里有话,笑呵呵地表明态度。

    此语说得极其实在,令沙千里和黄万山等人在旁边听了,都不住地点头。功大莫过于开疆拓土。杨国忠继任宰相之后,屡屡对外用兵,几乎都毫无建树。偏偏在药刹水沿岸,稀里糊涂地冒出一支打着大唐旗号的兵马来,不断攻城掠地。这等于在送业绩给杨国忠,证明他的确比李林甫更堪合宰相之位。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去年的命令几大节镇自负盈亏的新鲜政令切实可行。不禁在为朝廷解约了巨量开支,还直接壮大了大唐的军威国威。

    至于事实到底怎么样,自然不需要王洵等人去操心。杨国忠麾下有的是文人墨客,可以将少年们的功劳夸张再夸张,润色再润色,让所有稍微能沾上点儿边的人,都能从中分到不少好处。而王洵等人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地站稳脚跟,为大唐保住这块新土。最好再继续打几个胜仗。无论是征服大食国的仆从也好,收拾几个不听话的部落也罢,只要能保持目前的发展势头,持续地将捷报送回长安去。杨国忠一系的从中捞到的好处也就越来越大,随之相伴,众少年获得的回报,也会水涨船高。

    兄弟几个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达成了初步统一。王洵看到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又把目光转向了沙千里和黄万山。

    后二人虽然不清楚少年们到底跟高力士之间有什么难以化解的怨仇,此刻却早已跟大伙牢牢地绑在了同一辆战车上,利益休戚与共。想都不想便先后表态,“大人说怎么办,沙某自然跟着!”

    “黄某一切都以大人马首是瞻!”

    “两位这是哪里话来?我是想要借助二位的处事经验,而不是要二位唯唯诺诺!”王洵轻轻摇摇头,笑着嗔怪。眼下大宛都督府的架子虽然已经似模似样,但他麾下依旧缺乏可以充任军师的人才。唯一的谋士麦尔祖德又是外族,无法放进核心圈子。因此,年纪最大,军龄也是最长的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就成了大伙倚重对象。无论大事小情,王洵都喜欢征求一下这二位前辈的意见,以免自己和宇文至等人因为年轻气盛,决策再出什么疏漏。

    两位前辈也不敢辜负王洵的信任,沉吟了一会儿,沙千里率先说道:“如果能不明着翻脸的话,属下以为,都督没必要立刻向高力士表明态度。毕竟我军初立,一切都未稳定,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自竖强敌!”

    “那种没卵蛋的家伙,做正事的本领没有,却有本事让你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况且我等距离长安这么远,书信往来一次都得两三个月。短时间内,他也用不到咱们。”黄万山为人素来谨慎,想了想,低声在一旁补充。

    “对,就是这个意思!”沙千里迅速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继续分析其中利害,“并且既然他存心拉拢都督,总得拿出些真东西来。都督的态度越是模糊,他给的好处也就越多!”

    毕竟是两块老姜,三言两语,便点到几个年轻人事先没有考虑清楚的地方。大伙闻听此言,不由得频频点头。待沙、黄二人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了,才纷纷低声附和,“对,咱们先待贾而沽,先把好处要足了,然后再跟他一拍两散。”

    “到那时候咱们翅膀也硬了,呼啦一下子飞出他的手掌心儿,让老贼有苦说不出!”

    “咱们暂时明着惹不起老家伙,暗地里坑他一次,总也能出口恶气!”

    “看你那点出息!”王洵笑着踢了嚷嚷最大声的方子陵一脚,打断了众人的嚷嚷。“还不快去准备笔墨!既然你叫嚷得这么起劲儿,回信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若是骗不过高力士那头老狐狸,也拿你是问!”

    “啊,我……”方子陵故意裂开大嘴抗议,“末将的手可是用来拿刀子的,怎做得来这种斯文事情!”

    “赶紧去,休要推三阻四!”王洵笑着呵斥,“你就按照沙大哥和黄大哥刚才说的意思写便是。写完了,大伙再仔细帮你参详。务必今晚之前拿出底稿来,免得拖延久了,老太监派来的人心里生疑!”

    方子陵还想分辨一番,被大伙七手八脚叉了下去。待议事厅内重新安静下来,王洵想了想,又开始了一个新的议题。

    “封帅那边,一直没说西进的具体时间。所以在眼下药刹水两岸,咱们依旧是一支孤军。因此我打算把都督府的兵马总规模再扩大一些,免得一旦周围有战事,用起兵来捉襟见肘。诸位以为如何?”

    “只要能征到兵,自然是越多越好。”虽然彼此之间有很多观点不合,宇文至在公开场合,依旧第一个对好朋友的意思表示支持。

    “当然要扩军!这么大片地盘,四千人哪守得过来?!”

    “咱们在俱战提城,不是缴获了很多马匹么,我看再组织四千精骑,也不成问题。”

    随着大宛都督府的建立,不但王洵和宇文至二人升官升得快马加鞭。如今宋武、方子陵、齐横等人,也都成了正四品、正五品的将军。沙千里、黄万山、魏风、朱五一等人紧随其后,亦分别担任了郎将、都尉等实职。有这么一大堆军官在,原来那四千多人的队伍规模,就肯定显得太小了些。所以众将都巴不得早日扩军,早日让自己的头衔名副其实,个个都踊跃表态。

    只是药刹水一带,汉人实在是少了些。不过王洵刚刚将这个问题抛出,大伙便迅速找到了答案。“去年加入都督麾下那些马贼,不都干得好好的么?按时有军饷发,天天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赏赐拿回去娶媳妇,谁还愿意继续当没出路的马贼?”

    “是啊。他们本来也无所谓跟着谁干。咱们教他们说唐言,穿唐衣,过不了两年,他们就都会变成唐人!”

    因为自信,所以众将一个个变得特别宽容。对属下弟兄的语言、肤色和过往经历,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对方肯追随在大唐的战旗之下,宣誓向大唐,向铁锤王效忠,便被视作自己人。甭管其原来出身于突厥、突骑施,甚至其他什么民族。

    “那大伙以为,扩军多少合适?!”不忍扫众人的兴,王洵趁热打铁,继续向大伙征询具体意见。

    “今年至少要扩充到一万,明年如果时机合适,再将队伍扩种一倍。这样,有上三年左右时间,不用封帅亲自带着队伍来,咱们自己就能将大食人顶住。甚至一步步向西蚕食过去……”宋武走上前,大声提议。

    不依仗哥哥的庇护和家族背景,他照样为自己搏到了功名。此刻志得意满,豪气干云,所以年青的脸上充满了阳光。

    这个建议得到了齐横和沙千里的大力支持。二人都喜欢与敌军正面硬撼,因此对麾下兵马的数量和质量都极其在意。黄万山则相对沉得住气些,想了想,低声向王洵提醒,“如果一下子招那么多兵马的话,不知道都督手头的钱财和粮秣支撑不支撑得住?”

    “钱粮方面,问题倒是不大!”王洵笑着点头,“麦尔祖德颇有敛财之能。诸侯们各回各家之后,城里也空出了一大堆找不到主人的房子。前几天麦尔祖德建议我将这批房子重归官府所有,重新发卖,我已经交给他去酌情处理。如果卖得上价钱的话,会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闻听此言,众人的眼睛登时就亮了亮,同时笑容里边还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去年雪夜拿下俱战提之后,一众随军同行的诸侯便被吓破了胆子。非但不敢再四下惹事,还主动提出,要将柘折城完整地交还给使团管理。王洵当然是极力推辞,奈何挡不住诸侯的盛情,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对方的要求。

    随着诸侯们纷纷告辞回国,那些交上来的房屋变成了无主之物。王洵原本还想做个姿态,将房产发还给原来的房东。谁料告示贴出后,却鲜有人敢出面认领。所以只好暂时任由其空置在那里。

    如今王洵既然答应了麦尔祖德的建议,将那些房屋收归官府所有,重新发卖。说明他已经摆脱最后一丝“妇人之仁”,彻底适应了征服者的身份,大伙自然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虽然这份高兴里边,隐隐带着一种对房屋原主人的歉然。

    “如果扩军过快的话,朝廷那边,会不会有什么说法!”见钱财问题已经解决,黄万山又提出另一个疑问。

    “杨相早已有言在先,大宛都督府可以依照各地节镇惯例,便宜从事!只要不找他要钱。”宋武笑了笑,迅速接了一句。

    众人又是会心而笑,对杨国忠这个市井出身的宰相,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此人上任之后,大力为朝廷开源节流,将每年例行拨往边军各镇的钱粮给砍了个七七八八。为了不激起将领们的反弹,他又在同时准许几大节度使,截留地方税款,以资军需。这样一来,粮草的运输损耗的确小了,节度使们的权力却迅速膨胀。招多少兵,收多少税,朝廷都无力再行干涉。

    私底下,大伙没少数落杨国忠,认为他的新政绝对是胡闹,长此以往,必然会导致朝廷的权威彻底丧失,各大边镇势力形同割据。但轮到自己头上时,却要把这一有利条件充分利用起来,以免错扩张势力的机会,以至于最后追悔莫及。

    对于大宛都督府来说,此刻还有一个便利条件,那就是,他们现在处于跟大食人对抗的第一线。无论怎么扩军备战,都能为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只要不像中枢要钱要粮,以杨国忠为首的朝中诸位重臣,便会对大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钱,有兵,又山高皇帝远。种种便利条件叠加起来,令王洵犹如蛟龙入水。没人再会把他视为弃子,也不会有人再随随便便就过来踩他一脚。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金光大道,只待他策马扬鞭。然而,在大伙注意不到之时,他却忍不住轻轻皱眉。眼前一切都太光明了,光明得有些令人无法相信其真实性。凭借本能,他隐隐感觉到一丝危险在慢慢迫近,却抓不到危险到底从何而来,将会把大伙推向什么地方。

    封四叔先前说好了,开春便会带领安西军过来接应的,怎么一直按兵不动?是谁又绊住了他的脚步,疏勒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孤悬在外,他对背后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当年在大漠中遭到哥舒翰的人偷袭之前,王洵心中亦涌上过同样的感觉。如同走夜路的人被一头饿狼给盯上了,虽然不知道凶手潜伏在什么位置,身上的汗毛却高高竖起。

    这种感觉令人极其难受,王洵下意识地便加快了招兵买马的步伐。将领们等人心中虽然没有同样的危机感,却谁都不愿意再继续做光杆将军,因此都极力配合。在大伙的齐心协力之下,整个任务进行得甚为顺利,前后了不到一个半月时间,便圆满达成了扩张队伍到一万人的既定目标。

    药刹水沿岸全是大块的草原和绿洲,因此大伙倒不愁缺乏战马;一些去年解救出来的安西军老卒身体已经彻底垮掉,不再适合重新走上战场,担任新兵训练的教头却是绰绰有余;还有原安西军的工匠,马夫,郎中,被王洵从诸侯手里讨要回来之后,不愿意立刻领了盘缠回中原,也被安排到了新的队伍当中服役;再加上某些愿意投靠在铁锤王麾下效力的异族将领,做腻了商队保镖想换一种活法的刀客,游侠,整个队伍倒也显得人才济济。

    特别是最底层的士卒,王洵原以为经历了一场战乱之后,柘折和俱战提二城的百姓们肯定厌闻鼓角之声。谁料募兵告示一出,军营大门差一点被前来应募者挤破。很多年青的牧人对当今大唐天子姓是名谁都不清楚,却以能替铁锤王效力为荣。还有一批消息灵通的闲汉,不知道从哪听说,只要入军中服役就可以获得大唐户籍,居然四下托关系请求入伍。害得负责募兵事务的沙千里不得不将募兵标准一提再提,才避免了大营被挤爆的尴尬发生。

    手头有了足额兵马,王洵的胆气便又壮了些。一边抓紧时间训练队伍,一边不断派出斥候,探听周围军情。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大食东征军被去年被封常清打得元气大伤,根本没胆量主动开启战端。而据往来商贩们谣传,大食国内,如今也因为老王的去世,政局动荡不堪。野心勃勃的王叔驱逐了太子,谋权篡位。宰相、大臣们则被禁卫军抓了起来,关在天牢里准备秋后问斩。

    这些谣言漏洞百出,却传得似模似样。王洵不知道是大食人故意发出消息来麻痹自己,还是该国真的有内乱发生,内心里丝毫不敢懈怠。但六月里,赵怀旭押运着一批辎重从疏勒赶来,同时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让他肚子里的石头彻底落了地。朝廷准备在西域有大动作,所以此刻安西军才会按兵不动。大伙提前做好准备,届时,几路大军齐出……

    “敢问教头,朝廷怎么突然又下了狠心要打这么大的一场仗?”偷偷松开紧握的五指,王洵笑着向赵怀旭咨询。

    “还不都是大人你的功劳?!”赵怀旭轻轻拱了拱手,笑着“抱怨”。半年以前,他的官爵还远在王洵之上,谁料匆匆数月过后,却要对王洵行属下之礼,因此说话时语气里未免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

    不过这些都不影响双方之间的友谊,男人么,相互之间有些攀比心理实属正常,只要不把这种嫉妒变成损人不利已的毒药。“还记得去年那个仿效玄皋犒师的大食人么?他自以为得计,谁料刚进了长安就露了馅。杨相本来还愁找不到机会对付那些太监们,发觉此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立刻下手进行了核查。偏巧长安城中,有几个打着做生意幌子赖着不走的胡商,是大食国前一朝国王的近亲。被杨相派人一问,立刻出动出面,与那人对质。并且当庭哭拜于地,请求大唐替他们主持公道,出兵驱逐乱臣贼子……”

    经赵怀旭一解释,王洵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那个代表大食国王前来和谈的使者身份肯定有问题,当日大伙都看得出来,只是老太监边令诚为了拖封常清后腿,极力坚持其身份为真,所以才没被当众拆穿。而同样的事情落在杨国忠手里,却成了送上门来对付太监们的把柄。在他的亲自过问下,使者的身份很快便真相大白。

    杨国忠正因为太监们把手伸的过长等诸多原因,跟高力士闹得不可开交。审明使者真身后,立刻在廷议上将前因后果给抖了出来。皇帝陛下虽然已经很少问事,却不能容忍一伙化外蛮夷如此明目张胆地欺骗自己,立刻勃然大怒。当场罚了高力士半年的俸禄,并且下旨将边令诚连降数级,直接调离了安西军。

    “恰巧”王洵的第一份战报送到了长安,令满朝文武在震惊之余,豁然发现,原来张牙舞爪的西域诸侯,竟然是一堆软柿子。紧跟着,第二份战报又及时送到,更是令朝中诸位重臣们的野心大为膨胀。于是,有人迅速上表,结合伪大食使者的供词和前大食国王余脉的哭诉,分析出此刻正是经营西域的最佳时机。于是,满朝文武争相进言,请求大唐天子出兵铲除大食国伪王,吊民伐罪。皇帝陛下当然不会放弃开疆拓土的机会,当即恩准了群臣的请求。倒是杨国忠自己,因为有征伐南诏失利的前车之鉴在,不敢贸然主张用兵,因此主张将从安西将封常清调回述职,当面征询他的意见。

    “杨国忠这厮,真是没一点儿担当!”闻听朝廷在做最关键时刻中又开始畏首畏尾,宇文至气得直跺脚,“明明一封信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偏偏还要调封帅回朝。这一来一去,又得小半年。等封帅回到安西,黄瓜菜都冷了!”

    “就是。要打就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安西军去年就已经枕戈待旦,今年还准备个甚?!”其他人也纷纷开口,齐声数落杨国忠的优柔寡断。

    要是现在就跟大食开战,众人肯定要充当开路先锋。一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径直打进大食王都去,个个都将会名垂青史。只可惜,朝廷做事太拖拉。只可惜,主事的是杨国忠这窝囊废!

    赵怀旭算是自己人,所以王洵倒也不怕他把大伙的议论传扬出去。笑了笑,低声道,“他当年,不就是这摸样么?咱们又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好在他出手把边令诚那厮赶走了,也算替咱们做了件好事。没有死太监在一旁擎肘,封帅也未必怕大食人有所防备!”

    “倒也是,死太监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众人笑了笑,纷纷改口,“杨相别的不说,此事做得极为地道。”

    “不禁如此,原本准备派往你们这里的监军,也被杨相给极力拦了下来!”赵怀旭看了看宇文至和宋武,笑着补充,“他还责令疏勒那边,倾尽全力给你等提供支持。尽量在朝廷正式出手之前,保住柘折和俱战提两城,以期在今后的战事中能占据先手。”

    这点,倒是让王洵感觉到有些受宠若惊了。但想想无论谁处于杨国忠的位置上,估计也希望能有所作为,心中的困惑便瞬间消解。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也不用他来做好人。封帅还能把我等忘了不成?!”

    “有他这句话,总比没有的好。至少封帅再尽力扶持你等,也更能名正言顺些。”赵怀旭笑了笑,轻轻点头,“你们几个升官太快,军中难免会有些非议。有杨国忠这句话,就能为封帅节省很多口舌。我来之前,听说朝廷给你等的第二份封赏,已经在路上了。明允官职再升一级,晋爵为侯。子达封从三品将军,赵县男。其他人,好像也一个都没落下。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探听太清楚,总之,就是最近这一半个月光景,传旨的钦差便会到了!”

    “封侯?”虽然心中不太热衷功名,王洵还被朝廷的大方举动弄得一阵头晕目眩。这么快就封侯了?真的么?虽然不是开国侯,却也算对得起王家那位最初连个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先祖了!云姨若是知道,会不会高兴得哭起来?荇芷呢,现在,总算没辜负她当初的一番信任……

    正晕晕乎乎地想着,又看见赵怀旭冲自己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做哥哥的我拿不出像样的贺礼,就在封帅动身回京师之前,向他主动请缨,自己把自己送过来了。从今往后,还请各位兄弟多多照顾!”

    “赵,赵大哥,你这是哪里话来!”王洵赶紧伸出手去,死死托住赵怀旭的胳膊。“我这里正缺一个主心骨,你来了,可算解了我燃眉之急!都督府有一个行军长史之职位,万望赵大哥不要推辞。”

    “这,恐怕不太合适吧!”虽然抱定了心思要跟王洵等人一道建功立业,赵怀旭却没想到,王洵居然如此念旧,把仅次于大都督的位置送给了自己。“赵某毕竟初来乍到……”

    “我立刻就向朝廷举荐。赵兄先把摊子接下来,反正只是走个过场的事情!”王洵根本不给赵怀旭推辞的机会,趁热打铁。

    “谁敢说不服,老子一箭射死他!”对于赵怀旭这位从前的教头,宇文至也非常尊敬,张牙舞爪,大声表态。

    “对,你不做行军长史,还有谁敢打那个位置的主意。在座当中,谁比你资格更老,对军务最熟?!”紧随宇文至之后,宋武亦高调表态。

    其他将领亦七嘴八舌地附和,支持赵怀旭出任长史之职。赵怀旭接连推辞了几回都没得逞,只好笑着拱手向大伙道谢。

    “赵长史这回,不但人来得及时,辎重也送得及时!”看看大局已定,王洵笑着开始给赵怀旭介绍都督府现在的情况。“我等刚刚招募了一批新兵,这总教头之职么,也请赵长史一道担下来!”

    “那是自然!”既然决定跟大伙一起干,赵怀旭便不再拿捏,笑了笑,轻轻向王洵拱手。“不过……”把声音拖长,他笑着自随从手中拿过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我这次不但带了辎重过来,还有……”

    包裹皮打开,几十封来自长安的家书,瞬间闪亮了大伙的眼睛。

    柘折城距离长安近四千里,沿途驿站设施还没有来得及完备,道路又经常被恶劣的天气所阻断,因此与中原之间的书信往来极不方便。王洵身为大宛都督,偶尔能故假公济私,接到上一封私人信件,也是在数月之前的事情。对于其他人而言,家书更是一字万金。故而没等赵怀旭把话说完,众将已经一拥而上,解包裹的解包裹,口袋的翻口袋,瞬间将书信瓜分得一干二净。

    这当口再强行留下大伙议事,就有些不近人情了。王洵自己也有三份家书在,便笑着挥了挥手,宣布军议结束。不待众人的脚步声去远,他也一头扎进书信里,字字句句地咀嚼了起来。

    三封信,分别是云姨、紫萝和白荇芷所写。其中云姨的信最薄,话语也极其平淡。无非是叮嘱王洵,在为国尽忠的同时,一定要好好珍惜身体云云。但字里行间,对晚辈的关爱却表露无遗。

    紫萝的信,则写得有些孩子气些。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家里边正在和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对王洵的思念。在信的末尾,还不忘了请王洵放心,自己会替他在家中尽孝,照顾好庶母,并且努力与白荇芷处好关系。绝对不拖男人的后腿。

    白荇芷信最厚,足足写了十几页纸。前边大部分内容,都是她在坊间巷里听到的一些传闻。什么某三位贵妇人,在曲江池上头掌灯狂欢,夜夜笙歌了。什么京兆尹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贬往河北了。什么一个昔日的姐妹被某才子看上,说好了嫁给对方做妾,谁料没等被迎娶入门,该才子却因为写了一首赞赏某节度开疆拓土之功的诗,触了杨相逆鳞,被剥夺职位,逐出京师了。什么某开国侯的后人和某贵戚联姻,送亲的礼车排了整整半条街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其中描述最详尽的是,某个手握重兵的边镇节度奉命回京师述职,驿馆却突然被白马堡的天子禁卫给包围了起来。但随后这位宽度和高度几乎等同的节度使大人赤裸着大肥肚子,背着把开了刃的大斧头,从驿馆走到了皇宫门口,垂首待罪。皇帝陛下却突然又觉得此人忠心可嘉,亲自出门将其搀扶了起来。好言抚慰,然后进爵一级。

    “简直是胡闹!”读到这里,王洵忍不住以手拍案。胖到高度与宽度几乎相等的节度使,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安禄山。而有权调动白马堡大营中禁军的,无非是那么几个人,掰着手指头便能数清楚。但事情做了一半儿,却又中途放手,就太无法理解了。据他所知,高力士和杨国忠,可都不是什么喜欢半途而废的人。

    站在边镇重将的角度,王洵有些同情安禄山。但如果为朝廷的长远打算,对于安禄山这种手握重兵的边镇节度,要么别怀疑他的忠诚,要么就将其彻底拿下。缩手缩脚地把事情做一半儿又改弦易辙,不是纯逼着此人造反么?

    想到“造反”两个字,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冷战。不掌权不知道权力的诱惑,待到真正成为了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他才突然发现,朝廷以往对边镇诸将的猜疑与防范,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拿他自己所处的大宛都督府为例,道路遥远,任何消息传回长安至少都需要两个多月。而万一自己图谋拥兵自重,朝廷从得到消息,再确认,决定是否发兵征讨,到真正兵临城下,少说也得大半年。西域这边一旦入了冬,便是大雪封路,大队兵马根本无法在野外扎营。只能眼睁睁地躲在疏勒一带,看着自己利用整个冬天慢慢整理好防务,招兵买马。

    当然,安禄山那边,距离长安不像自己这样遥远。然而,安禄山却因为与李林甫交好的关系,在节度使位置上经营了近二十年。换句话说,如今全天下最有实力谋反,也最有可能成功的,便是安禄山此贼。所以也不怪杨国忠一上任后,便想方设法削弱他的权力。

    只可惜杨国忠最后功亏一篑。至于这期间朝中诸位权臣们还进行了什么私底下的角力,便不是白荇芷能打听清楚的了。她能在嫁入王家之后,不顾名声受损,主动出面替王洵探听京师风声动向,已经是难能可贵。谁也无法对她要求更多。

    信的后半部分,则是对二人昔日往来细节的一些回忆,某处欣赏了什么风景,某时说了哪些话,点点滴滴,都透着一股子甜蜜与温柔。在结尾处,还抄了一首王昌龄的小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傻女!”轻轻地将书信折好,揣进贴身的暗袋,王洵摇头轻笑。当时自己年少不更事,跟白荇芷夸下海口,到了西域后,少则几个月,多不过一年,便能博取一份看得过去的功名,风风光光地回去与她正式完婚。如今,距离当日说话的时候已经快两年了,自己虽然有可能已经侥幸达到了封侯拜将的目标,然而回到长安的具体日子,却恐怕是遥遥无期。

    经过近两年的磨练,王洵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青涩少年。而据他说知,大食国,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化外蛮夷”。大唐无论是否全面与大食开战,双方对药刹水沿岸一带的争夺,都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作为大宛地区的第一任都督,他更不可能被朝廷迅速调回长安,另行安排职位。除非他真的做了某些让朝廷感到恐慌的事情,但是,如果那样的话,结局也不是被召回长安述职般简单了。

    “要不,干脆把家搬到柘折城来!”猛然间,王洵心里头涌起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让白姐姐亲眼看看,我在两军阵前如何叱咤!”那将是何等一种的风光?但很快,他便笑着将这个想法从眼前驱走。且不说自己家的三个女人们能否受得了这里的荒凉与寒冷,光是左邻右舍的眼神,就足以让云姨不敢任由自己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在老长安人眼里,前往江陵一带任职,都等同于充军发配,更何况是这鸟不拉屎的西域?!

    恋恋地想着,他发现自己最终的归属依旧是长安。抱着同样想法的恐怕不止是自己一个,放眼大宛都督府,除了麦尔祖德这种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之外,恐怕其他文武官吏想的都是,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比起天下最繁华所在长安来,柘折城不过就是一个弹丸大的村寨。用来作为建功立业的临时落脚点不错,用来落地生根,却是大大的不值!

    “那把白姐姐接来住几天也好!!”翻来覆去,王洵发现最惦记的,依旧是白荇芷。她的狡黠,她的任性,她的美丽,还有她决定嫁给自己之时的决绝。抬起皓腕,信手拔下头上的金步摇,任一头流瀑般的长发散落于自己面前。尽管自己当时前途未卜,尽管自己也许去了西域,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头……

    “大人,外边的天色已经很晚了!是否给您传膳?”王十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将王洵的思绪从长安拉回西域。抬起头,他才豁然发现,就在自己发呆的这段时间,白昼已经悄悄地变成了深夜。

    讪讪地笑了笑,王洵冲外边询问,“什么时辰了?现在!”

    “回大人的话,马上就戌时了!”王十三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低声回禀,“将军们都已经各自回府。麦夫人也派人问了几次,您今晚回不回后宅用膳?”

    “回,我这就回!”王洵歉意地看了几名贴身侍卫一眼,扶着帅案站起身。身为一军主将,他可以随随便便在议事厅内发呆,王十三等侍卫却要一直在门口守护他的安全,“你们也都散了吧,高墙大院内,没必要过于警醒!”

    “诺!”众侍卫躬身施礼,却没有散去,而是分批次护在了王洵的前后左右。眼下虽然局势已经平稳,某些天方教狂信徒,却一刻都没停止与大都督府作对。光是今年春天,针对王洵的刺杀便发生了五次。只是这些狂信徒们胆气虽然神勇,武艺和箭术却实在稀松平常。每每没等伤到王洵的汗毛,便平白丢掉了性命。

    但自从第一轮刺杀发生后,王十三和万俟玉薤两个就轮番带人守在了王洵身边,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寸步不离。对于弟兄们的好意,王洵也不好过于推辞。见大伙不肯离开,便笑了笑,举步往后宅走去。

    这座原来的大宛王宫如今被王洵分成了几部分,前面拿来处理公务,后面则分给几个心腹手下居住。此刻院子各处已经掌了灯,整座宫殿看起来金碧辉煌。王洵信步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慢慢回味着家书内容。转眼来到自己平素居住的屋子,遣散侍卫,然后推开门,拖着长声朝里边打趣,“小麦,你怎么不出来迎接本都督。是不是又皮痒了,等着本都督军法处置?!”

    小麦,是他对麦尔祖德的小女儿的简称。此女原本有个很冗长的大食姓名,但王洵嫌叫着拗口,便根据大伙对其父亲“老麦”的简称,给她重新取了这个名字。

    该女起初还抗议了几次,没有结果之后,便只好认可的王洵的叫法。反正随着其父在大宛都督府的受重视程度增加,她本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在整个都督府后宅,除了王洵之外,其他人也没胆子叫这个爱称。

    若是换做平时,听到王洵的脚步声,小麦早就带雀跃着迎出门外了。今天,她却丝毫没有动静。懒家伙!王洵笑了笑,惦着脚继续往内间走,准备给任性的小女孩一个“教训”。拉开卧房门,掀起床上的锦帐,却看到一张不甚熟悉的脸。

    “你……”王洵迅速往后退开半步,手按腰间横刀。睡在床上的女子也瞬间惊醒,赶紧翻身下来,双膝跪倒,“婢,婢子刚,刚才睡着了。是,是妹妹让我在这里等她的,我……”

    听到这结结巴巴的唐言,王洵立刻就想起了对方的身份。是麦尔祖德的另一个女儿。当初试图行刺他的那个。过后怕女儿被族人惩处,麦尔祖德不肯接其回家。王洵也就命人随便给此女安排间房子,从此不闻不问。

    同样是“刺客”,小麦的待遇却远远好于其姐姐。其中主要原因是,她年龄小,性子也有些少女的“无赖”。行刺失败后立刻“负荆请罪”,导致王洵根本对她生不起气来。而其姐姐,则始终拉不下面子向王洵认错,所以一来二去,在后宅中的地位便日渐尴尬。

    依照药刹水沿岸各地的传统,丈夫可以娶几十甚至上百个妻子,只要你能养得起。在唐军的地位初步确立之后,为了讨好王洵,各地诸侯,也纷纷将家中最漂亮的女儿送到柘折城来侍寝。王洵自己招架不住,便以不委屈对方为由,将这些女子,纷纷转赠给了心腹属下为妻为妾。其家族虽然对此举约略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不能讨好铁锤王,能拉近与铁锤王心腹的关系,亦为一桩美事。心态也就慢慢平了。

    长安的妻妾没接来,诸侯们送上的女人又没入王洵法眼。一来二去,小麦便稀里糊涂的成了都督府内宅的女主人。虽然这个女主人的地位没经王洵亲口确认,院子中的弟兄和仆役,却不敢对其有丝毫不敬。

    嫁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个英雄非但年少英俊,而且对自己的家族十分照顾,少女小麦自然心满意足。她生长于麦尔祖德这种地方豪族,家中姨娘众多。即便不用心去学,自幼耳濡目染,也懂得该如何巩固自己的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而王洵既然身为此地的最强者,身边亦不可能永远只有她一个女人。所以,少女小麦便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其姐姐,试图消除后者跟王洵之间的误会,以免日后姐妹二人结伴作战。

    但是努力的结果却不甚理想。虽然王洵应其所请,给她姐姐“赐”了一个唐人名字,叫作“小拙”。却没有再把其姐姐接回来重续前缘的意思。而曾经与王洵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放眼药刹水沿岸,无论如何没第二个人敢再打她的主意。眼看着自家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下去,少女小麦干脆把心一横,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两个当事人根本不清楚小麦的如意算盘,一时间,彼此都觉得好不尴尬。好在王洵反应极快,稍作迟疑之后,便笑着吩咐道,“既然是小麦让你来的,过会儿就一起用晚饭吧。你吃过没有?小麦到哪里去了?!”

    “她,她刚才还在这儿。说,说是去,去厨房替,替大人准备吃食!”作为差点刺杀王洵成功的蛇蝎美女,小拙的表现与当初的狠辣极其不符。非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一双眼睛还始终盯在地面上,根本不敢抬头与王洵的目光相对。

    “起来吧,到那边餐桌前坐!”遇到这么个笨头笨脑的女人,王洵也没什么办法。耸了耸肩,低声命令。

    那次的“谋杀亲夫”举动,纯粹是一场闹剧。银簪子没有涂抹毒药,两个女孩的身手,也根本不堪一击。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洵心中的恼怒早就烟消云散。但无论是作为一个手握重权的大都督,还是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他都没有主动向眼前这个女人示好的道理。所以干脆淡然处之,假装自己的人生轨迹中,从没与此女相遇过。反正答应麦尔祖德的事情,自己绝对有能力做到。至于此女到达中原之后,嫁给谁,过得怎样,与王家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被王洵赐名为小拙的女子,比其自家妹妹年长,经历的事情多,内心世界也更为敏感。不用细辩,也能觉察出王洵话语里流露出来的冷淡。可这又能怪谁呢,自己当初刺出那簪子时,可是抱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念头。谁叫他攻破了柘折城?谁叫那么多人因为他而死?!

    但随后他的处置态度,他的善良与宽容,他的辉煌战绩,却不断冲撞着她的心脏。攻破柘折城,他只用了八百余人。屠城令不是他下的,相反,还有很多人因为他的维护,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

    这一切,只能归咎于命运。妹妹的命好,人也机灵,所以理所当然有个好的归宿。而自己……,还真应了他给取的新名字,小拙,拙透了。

    这些日子来,小拙不是没想过重新跟王洵修好。毕竟已经跟他睡过一晚上,按照这里的传统,就应该永远是他的女人。可要是让她也背上竹条,像妹妹那样跪下来向这个男人负荆请罪,她自问又做不到。第一,有小麦珠玉在前,此举失去了新意。第二,心中的骄傲也不允许。

    “有事?”见女子跪在地上迟迟不起身,王洵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

    “没!”少女小拙连忙回应了一声,爬起来往屋外走。慌里慌张动没看清楚路,差一点就顶到王洵怀里。

    王洵迅速闪了下身,然后抢先一步出了卧房。侍妾小麦还没回来,并且连几个婢女都带走了,这使得房间内略显空旷,连个跟分享封侯喜悦的人都找不到。

    小拙畏畏缩缩在后边跟着,目光不停地偷偷打量王洵的背影。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子看起来很有气概,肩宽背阔,胳膊和大腿都修长有力。特别是那一张古铜色的面孔,从后侧看上去,如同雕刻出来的一般,棱角分明。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击感和安全感。

    终日对着这样一个男子,想必妹妹最近过得一定很有滋味。不知不觉间,小拙又开始神不守舍。“我这是怎么了!他根本不会再理睬我啊!”她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试图将自己掐醒。心中有股略带幽怨的念头却愈发强烈,强烈到令人难以自拔。

    背后缀着着一个人,王洵感觉很不习惯。念在麦尔祖德的面子上,他不便立刻将对方赶走。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

    只是一句随便的客套,却令小拙眼圈瞬间一红。低下头去,喃喃地回应,“好。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谢谢都督大人!”

    “一家人,没什么谢不谢的!”王洵笑着摇了摇头,从内心深处,他不希望伤害这个女子。毕竟对方当日行刺没有真正伤到了他。更何况老麦尔祖德终日为都督府的事情忙里忙外,已经成了他治理地方的得力臂膀。“你如果想回家,或者想出去转转。尽管跟小麦一起出去。最近城里的治安还不错,市面上也有很多新鲜东西。”

    “嗯!已经出去过了。外面的变化很大。”回答依旧是简单明了。小拙低着头,十指在身前互相搅动。

    “是么?”王洵最在意的就是别人对自己治政的评价,几乎本能地继续追问道,“什么变化,你能不能说说!”

    追问的语调是如此的急切,令小拙忍不住惊诧地抬头。一望之下,才忽然发现,曾经被自己当成凶神恶煞的铁锤王,眉宇间居然也带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稚嫩。

    “他原来这么年青!”刹那间,一个原本不是秘密的秘密被小拙揭开,惊异之余,心里的畏惧感觉顿时减轻了不少,“原来他也很在意别人的看法。而不是……”

    “什么变化。你尽管实话实说,我不在乎!”王洵等得有些着急,忍不住低声催促。在身边人嘴里,他当然听到过无数赞颂。可类似的话若是能从一个曾经憎恨自己的人口中说出来,感觉肯定大不一样。

    “街道变得干净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小拙在心里偷笑,同时非常谨慎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店铺里的东西多了,逛街的人也多了。还有,大伙衣服的颜色也鲜亮了许多!”

    “就这些?!”王洵约略感到有些失望,这算什么功绩。任何没有战争的地方,恐怕都是如此。

    “民女看到的,就是这些。”小拙点点头,大着胆子确认,“在大人眼里,这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民女这种当地人看来,却已经是难以置信!”

    “哦!”王洵毫不犹豫地忽略掉后半句恭维,论起拍马屁的水平,小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笨嘴拙舌。

    对方却好像没有这个觉悟,想了想,继续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您来以前,柘折城里边,男人只准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女人,女人成亲之后,没有丈夫的允许,根本不准上街。即便出行,也要用布包住脸和手脚,外边只准露一双眼睛!”

    “啊!”王洵诧异地张大嘴巴,满脸难以置信。他的注意力都在大局和高层,根本没心思琢磨民间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猛然听人一说,才意识到其中所包含的意义。

    移风易俗。这是书中所推崇的上等治政之道。潜意识里,王洵受儒家理念的影响依旧很深,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你说实话,我不会怪罪你!”仿佛希望得到某种肯定,他继续追问。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说话时那种期盼的语调。

    “民女,民女其实也不太清楚!”小拙抬起头,鼓起勇气说道。“民女的家族虽然昄依过天方教。但,但其实都不是虔诚的信徒!”

    “这个我知道!”王洵信口点评。以老麦尔祖德的精明与善变,能做个虔诚的教徒才是怪事。

    “所以,所以民女和妹妹从小就不喜欢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小拙看着王洵,目光中流露出一片坦诚,“也不喜欢总被关在一个大院子内,从早到晚对着天空发呆。民女喜欢彩色的衣服,彩色的马车,和一切色彩绚丽的东西,不喜欢简单的黑与白。那样,太素,也太压抑!”

    “对,的确太压抑!”王洵笑着着大声附和,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很顺眼。“女人么,哪有不喜欢穿漂亮衣服的。在我们大唐,几乎每个像你和小麦这么多大的女孩子,都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仅白天时可以驾车马车出去逛街,到了晚上,也可以在仆人的陪伴下,打起灯笼去逛夜市!”

    后半句话已经近似于炫耀,听者却是满脸羡慕。“大人是想把这里变成大唐么?大人是在以大唐的律法,治理柘折城,对么?”

    “没有!”王洵笑着否认,“想把这里变成大唐,可是有点困难。民风不同,生活方式也大相径庭。我只是跟你一样,不喜欢除了黑就是白,不喜欢,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感觉。”

    对,的确是压抑。这个词虽然简单,却恰当无比。两个人忽然发现自己和对方的感觉很相似,不约而同地笑了笑,隔阂瞬间冰消瓦解。

    “那大唐到底是什么样子,大人能跟我说说么?”犹豫了一下,小拙抬起头,灵动的双眸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

    “大唐——”原本信手拈来的答案,到了嘴边,却忽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啊,大唐到底是什么样子?王洵发现自己心中也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当年之所以逃离长安,也是由于无法忍受长安城内压抑的氛围。而随着渐行渐远,那些曾经令人烦躁不安记忆慢慢消退,很多幸福与快乐的事情,也越来越清晰。

    也许是因为距离产生了美。也许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更严格的参照物,曾经令他厌倦的长安,令他困惑的大唐,此刻于记忆中居然变得无比之可爱。那繁荣的市井,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无忧无虑的少年,那光彩照人的少女。还有大四绝的诗歌,小四绝的曼舞,曲江池上的无边莲叶,骊山深处的映日秋花……,一切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一切一切,令人魂牵梦萦。

    “大唐么,很大一个地方。”沉吟着,犹豫着,他慢吞吞地描述,“从南到北有四千多里,从东到西更远,如果把此地也算进去的话,恐怕有近万里了!每个地方的气候不同,风物不同,人的习惯也不尽相同。”

    “喔!”小拙忽闪忽闪这眼睛,琢磨王洵的话。上万里的疆域,的确大得令她难以想象。从小长到现在,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几百里之外的安息城。并且还是被家人关在密闭的车厢里边,连将头探出来四处看看的机会都没有。

    “但从整体来说,大唐的气候比这边好得多。夏天没有这么干,冬天也不似这般冷。有的地方甚至能种两季粮食,街道上虽然有乞丐,但大多数人都能吃饱肚子!”搜刮着肚子里的记忆,王洵继续慢慢描述。有几分出于本能地做些浮夸,但尽量附和事实。

    “在城市里,男人女人都可以随便逛来逛去。不用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粽子你知道么,就是一种用苇子叶裹着白米和肉馅,做成的美食。有鱼肉、羊肉、猪肉,偶尔也能吃到牛肉,但不多见。因为牛在大唐主要用来耕地,不准随便宰杀。不是因为教义,而是为了种更多的粮食。大唐和这边不一样,任何宗教,都不能随意干涉别人的行为。同样,官府也不干涉任何宗教的和尚讲经,只要你不煽动人造反,随便念。所以,长安城中,佛寺对面就是道观。十字教的寺院和天方教的讲经场所,往往就隔着一条马路。但两边也能相安无事……”

    这是他记忆中的大唐,也是他认为大唐最可爱之处。强大,宽容。因为强大而宽容,因为宽容而强大。男人女人们脚步匆匆,衣服上也许打着补丁,脸上却都带着笑。老人摔倒在地,会有人主动伸手去扶起来。受帮助者及其家人会礼貌对施以援手者致谢,而不会赖上对方,让对方赔偿巨额的医药费用。官员再昏庸,也会注意名声,轻易不让判糊涂案子,招惹民愤……

    不知不觉,他的心神便飞出了身体,飞到了数千里之外的故园。连小麦什么时候带着婢女走进来,都没有注意到。后者难得看见丈夫与姐姐和解,惊喜之余,索性命人悄悄地摆上了一桌酒菜。一家子便吃边谈,其乐融融。

    “大唐的男人,也不可以随便欺负女人。即便是婢女,打死也要受到严惩,甚至给她偿命。丈夫对妻子不满意,可以休妻。妻子对丈夫不满,也可以选择离开。方式有几种,双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就叫义绝。双方只是觉得在一起不合适,却谁都没有过错,就可以“和离”。男人死了,女人可以改嫁,不必给他守节,更不用殉葬。当然,如果有人愿意从此不嫁,官府也不干涉……”

    “无论穷人,富人,都有机会出头做官。读书也好,练武也好,只要读得好,练得好,就可以考科举。通过考试之后,再等一段时间,便可分派到一个官缺。有门路的会受到优先照顾,这点不公平。但没门路的只要肯耐着性子等,总能等得到。只是等得时间长短问题和官职高低问题。不像这边,人从一生下来,高低贵贱就已经定了。血脉不好的人想要出头,根本没机会,除非你去做马贼……”

    这就是大唐,他梦里的大唐。没有那么严格的宗教,也没有那么严苛的律法。人们之间有等级,却不像西域这般森严。因为贫富贵贱能够转换,流动,所以朝廷的政令不会过于偏颇。整个国家也显得生机勃勃。

    这个大唐不属于李林甫,不属于杨国忠,不属于任何贪官。也不属于孙仁宇这种污吏。不属于他王家,不属于赵家,不属于宇文家,甚至不属于陇右李氏。这个大唐属于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包括封常清,包括周老虎,包括方子陵、朱五一,也包括一心向着他的王十三和万俟玉薤。

    这就是大唐。一半存在于现实世界,一半存在于他的理想。

    一边吃酒一边谈谈说说,王洵喝得好生痛快。不知不觉,就醉了个酣畅淋漓。酒菜什么时候被撤下去的,他不知道。酒宴结束后是不是送客人走,他也没明确表态。既然他没有明确表态,小麦便自作主张将姐姐留了下来。既然已经留了下来,当天夜里,锦帐之中,自然就发生了该发生的事情。

    当激情渐渐褪去,王洵的意识也慢慢清醒。望着躺在自己身边娇喘微微的女人,他突然觉得有些歉然。

    无论是作为麦尔祖德家族巴结自己的礼物也好,作为暖床丫头也罢,毕竟这两个女子都跟自己有了肌肤之亲。自己也应该给她们一个名分了,否则,她们日后也难以王家的其他人相处。

    正犹豫着,身体却又被小拙牢牢抱住。“郎君会带我去大唐,什么?”浑身上下抽搐成一团的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和腿却紧紧地盘在王洵身上,如同一只章鱼般,唯恐一松开便会失去。

    如果赵怀旭所带来的消息属实的话,王洵封侯的圣旨就在路上。按照大唐的规矩,县侯可以取一妻三媵,也就是一个正妻,三个平妻子,至于宠妾和暖床丫鬟,则无任何限制。所以带小拙和小麦二人回长安,根本不成什么问题。他不解的只是,为什么对方在迷迷糊糊当中,还会提出这么一个扫兴的要求。想要追问,却又不忍将小拙推醒,只好笑了笑,轻轻躺倒假寐。

    小麦的手也从后背伸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别怪姐姐,她这半年多吓坏了!”用脸紧贴着王洵的厚实脊梁,少女喘息着求肯,“她最怕的就是被你丢在这里。既不能回家,也找不到任何出路……”

    想到当地人如何对待被丈夫遣送回家的女子,王洵恍然大悟。去大唐,对小拙来说,不仅意味着享受那里的繁华,还意味着彻底改变命运。特别是今晚自己借着就酒意夸大了的大唐,对任何曾经生活在被烧死的恐惧中的女人而言,估计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这算是交易么?当激情有了价格,就变得索然无味。可即便是交换,又如何呢?自己曾经答应过他的父亲,带他们远离大宛。刚才清醒之时,怀中的女子又对自己百般逢迎。带着点厌倦,又带着点困惑与遗憾,他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都督府的运作,已经慢慢走上了正轨。赵怀旭的到来,又让军队如虎添翼。他在练兵方面的经验比王洵等人加起来都多。刚一接手,立刻就使得都督府兵马变了幅模样。

    除了练兵之外,赵怀旭还根据以往的经验和日后可能交战的对手,对军中诸兵种的组成结构,提出了一些针对性改进建议。重甲骑兵训练困难,耗资巨大,临战时发挥的作用又与投入到其上的资金不成比例,所以不如被压制到两百之内。以便腾出更多的军马和人手,组建轻甲骑兵。骑弓无论射程方面和操作简易性方面,都不如伏波弩,所以干脆完全以伏波弩代替。至于远程压制,则交给后面的步弓手来完成。西域各地多丘陵和平原,战斗自然以马战为主,持盾步兵也发挥不了太大作用,不如压缩其编制,给长矛兵让路。而长矛兵也不再是普通的步卒,每人都配上一匹战马,以方便跟随大军长途奔袭,到达地点之后再列阵而战。

    这些建议,都非常符合实际,王洵逐一批准。此外,根据柘折城一带的自然条件,赵怀旭还提议在军中增加五百骆驼兵,王洵也给予了尽可能的支持。骆驼的骨架比马高,背上还有隆起的双峰,非常适合弩手骑乘。虽然在冲锋之时,骆驼速度不如战马,可遇到长途奔袭,三天之内不补充鸡蛋、黑豆等精饲料,战马就会掉膘,甚至活活累死。骆驼却是一把草,一桶水,便能活得神采奕奕。

    唯一没有采纳的建议,便是有关陌刀手的安置。按照赵怀旭的想法,陌刀阵的攻击力虽然当世无双,对兵卒的要求也是奇高无比。并且在没有其他兵种配合的情况下,便无法单独作战,所以不如完全裁撤掉。反正日后西域战场,大宛都督府兵马,肯定要跟安西军走在一起。后者队伍中的陌刀手已经形成了规模,完全可以成为大伙的依仗。但王洵却摇头表示了拒绝,不光是因为自己喜欢持刀冲阵时的那种血脉喷张的感觉,还出于个人的小算盘。他现在既将麾下兵马视为安西军的一部分,又试图与安西军有所区别。所以即便是只小麻雀,也尽力维持五脏俱全。

    这点略带任性的想法,当然瞒不过赵怀旭的眼睛。后者只是笑了笑,便自动将此事忽略。反正在他看来,王洵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况且封常清也曾经私下里暗示过,将在王洵、宇文至、宋武等数个年青人中,寻找其中一个传授衣钵。

    无论从个人交情和大局考虑,赵怀旭私下里都认为,这其中之一指的是王洵。虽然宇文至和宋武二人的表现一样非常出色。但前者性子太偏狭,恩怨太分明,稍经挫折便可能铤而走险。而后者,则又太阳光,太单纯了些,日后很难应付官场中的倾轧。

    只有王洵,刚烈中不失稳重,坦诚的面孔背后亦略带狡猾,足以担负起安西军薪火传承的重任。这也是赵怀旭主动向封常清请缨前来辅佐王洵的具体原因之一。他希望自己能在少年们的成长期间,给予更多的帮助,以便日后收取丰厚的回报。封常清对此也表示了支持。

    当然,这些想法现在还能让王洵知道。一则是因为封常清如今圣眷正隆,为人又足够小心低调,再掌控安西军七八年恐怕不成问题。二来以王洵现在的资历和声望,尚不足以令安西军中的老将们信服,过早地暴露了封常清传位的意向,对其有百害而无一利。

    本着百年育人的想法,赵怀旭耐心地对少年们加以辅导。而王洵等人,也对他保持了当年在白马堡中一样的尊敬。随着时间推移,众人彼此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麾下兵卒也操演得越来越精熟,渐渐露出几分强军的风貌来。

    “光在校场上练,恐怕不行!”入秋之后,沙千里找到王洵,第一个提出了让弟兄们动动真刀实枪的建议。“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去溜溜。否则,表面上看起来生龙活虎,一动真章,谁也保不住没人吓尿了裤子!”

    “的确如此!”王洵笑着点头。终日憋在柘折城中当土皇帝,他最近也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但是拿谁来磨刀呢?你现在有初步目标没有?”

    “这个……”沙千里讪讪地挠了挠头。自从雪夜攻破俱战提之后,周围便没有人再敢捋铁锤王的虎须。诸侯们都老老实实,还真不好随便找茬对付他们。

    “要不咱们干脆把铁门关给拿下来吧。拿下了那里,药刹水沿岸各地便能自成一体,再也不必日日担心大食人会从沙洲一带打过来!”赵怀旭笑着走上前,在舆图轻轻指点。

    铁门关乃是大唐高宗年间,安西军为了掌控周边诸城,仓促修建的一座要塞。城墙不算太高,却是完全参照了中原模式构筑,护城河、马脸,瓮城、断龙铡等一干防御设施应有尽有。城内还有单独的藏兵堡、碉楼、存粮处与取水井。危急之时,将断龙铡一落,便可以完全形成内外两个单独封闭的防御体系。使得敌军即便攻破了外城,也会被内部的硬骨头卡住喉咙,吞不下,吐不出,可怜巴巴困在此地,被闻讯赶来的援兵围歼。

    武后掌管朝政期间,大唐内部动荡不已,无力再经营西域。安西军不得不忍痛后撤,把此关丢给了当地人。大食人蚕食过来后,发现铁门关的重要作用,便在铁门关原来的基础上,加以修葺,增补,使其重新成为一个重要的战略据点。去年王洵经营药刹水沿岸之时,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曾经带领着麾下兵马倾巢而出。可还没等他们走到沙洲,柘折城已经易手。便只好悻悻然又缩了回去。

    今年开春之后,因为迟迟得不到疏勒方面的支持,王洵无力单独与大食人开战。而铁门关的守将易卜拉欣,也因为听闻了唐家雪夜攻破俱战提的战绩,不敢再轻举妄动。所以最近这大半年来,敌我双方都不肯轻易挑起战端,彼此之间倒也落得个相安无事。

    赵怀旭突然将铁门关作为检验练兵结果的目标,可着实让王洵吃了一惊。凭着手中的近万兵力,铁门关未必能挡住他的倾力一击。可拿下铁门关后,大食人恼羞成怒怎么办?长安那边至今没传过来何时与大食人决战的命令,安西军大部也一直徘徊在葱岭以东。光凭着手中兵力和药刹水沿岸诸侯,大伙又如何能扛得住对方倾国之兵?

    战术上,赵怀旭提的是个好主意。战略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冒险。众将当中不乏目光长远之辈,纷纷开口,分析此举可能带来的风险。赵怀旭先是静静的听着,不出言辩驳。待大伙把诸多不利条件都说得差不多了,忽然笑着向头顶上伸了伸手指。“你们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了。如果大食人一直没有做决战准备的话,怎可能来得及再把铁门关夺回去?”

    “又是天气,该死的天气!”沙千里第一个反应过来,面红耳赤的诅咒。作为一个于此地驰骋多时的马贼头领,他本应该比赵怀旭更早意识到外部的便利条件才对。谁料到头来还需要别人提醒。

    “是啊,又到该下雪的时候了。日子可过得真快!”沙千里笑了笑,轻轻叹了一口气。距离大伙拿下柘折城,眼看着就一整年了。虽然这一年来众将个个都在不停地加官进爵,手中掌握的队伍规模也扩大了足足四倍,可毕竟没能保持住去年的势头,继续攻城掠地,肆意驰骋。

    武将荣耀建立在敌人的尸骨上,没有战争,生活就会慢慢变得索然无味。更重要的一点是,朝廷对经营西域的态度,是大宛都督府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一整年按兵不动,很容易令人对朝廷的是否有继续西进的想法产生怀疑。

    对于众将来说,那意味着他们这一年的所有努力统统作废。对于当地的诸侯来说,则意味着他们没有必要再对王洵等人背后的大唐心怀畏惧。一旦让大食人从中嗅到机会,也许转眼之间,大宛都督府周围的盟友就全都变成了敌人。

    “所以,咱们今年一定要好好打一场硬仗!”赵怀旭也跟着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咱们奈何不了朝廷的决策,却能决定自己做什么。”

    众将领轻轻点头,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是啊,如果朝廷突然决定放弃西进的话,大宛都督府就得凭借自己的力量生存。而大宛都督府到底有没有这份能力,对于大伙和周围的敌人、盟友来说,都是个未知数。所以落雪前这一仗必须打,并且一定要胜得和去年同样干净利索,只有如此,才能威慑远方的大食兵马,令其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会告诉诸位盟友,即便没有安西军的支持,大宛都督府依旧是药刹水沿岸最强的存在,没有之一。

    “打,老子最近浑身上下都痒痒!刚好打一仗来舒筋活血”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沉重,黄万山裂开嘴巴嚷嚷。

    “打吧。拿下了铁门关,咱们就等于彻底控制住了药刹水。进,可以南下抄大食东征军的后路。即便运气不济,把头往关墙后一缩,也能过一段安生日子!”沙千里走到舆图前,用手指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份舆图,是他和黄万山两人,根据在附近纵横多年的经验和商人们的指点共同完成的。比大食和大唐两方官府监制的任何一幅舆图都来得详细。包括很多不经常走人的放羊小道,可以补充淡水的暗河,供大队兵马歇息的绿洲,以及马贼们以性命为代价于大漠里踩出来“捷径”,都逐一标记在上。

    “咱们可以像上次袭击俱战提一样,派人扮作商队,提前于路上存储补给。然后瞅准时机,迅速兵临城下,打易卜拉欣一个措手不及。”他用食指关节敲打铁门关位置,继续向王洵献计献策。

    “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门关拿下来。大食那边的即便有援军赶到,恐怕也来不及了!”众将接过话头,七嘴八舌地响应。

    去年那场雪夜奇袭,让大伙都尝到了甜头。所以每次与敌人交手,第一想到的便是如何用奇兵。

    “恐怕不容易,眼下天气还没完全转冷,路上行人很多。”宋武皱了皱眉头,指出沙千里所做谋划中的漏洞。“除非咱们等到下雪后再出击。可那样的话,又实在过于冒险。凡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做得多了,敌军未必没有防备。”

    他的性格偏向与光明,所以用兵也总喜欢遵循正道,不喜欢令自家兵马陷入险境。宇文至的性子却恰恰与他相反,撇了撇嘴,冷笑着道,“那就再多等几天罢了。反正咱们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一整年。况且即便现在就出兵,不会把沿途遇到的人先都抓起来么?大不了,待攻克铁门关之后,咱们再发给他们一些钱财压惊!”

    后半句话是个好主意,很多将领都出言赞同。作为征服者,大伙在心中对当地人有一种本能的优越感。总觉得能不纵容属下烧杀抢掠,已经是开恩。根本没必要像对待大唐百姓那般,把他们视为衣食父母。

    宋武对这种想法深恶痛绝。“咱们麾下的弟兄,可有近一半儿是当地人。看到自己的族人被欺负,即便嘴里不说,心中恐怕也会暗藏怨恨!万一这怨恨逐渐积累起来……”

    “谁敢?!!”宇文至继续撇嘴冷笑。“老子直接抄了他九族!”

    “你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光吧!”宋武皱了皱眉头,针锋相对。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顶起来,王洵赶紧起身打断,“好了,好了,为没影子的事情争执,你们两个不是闲得慌么?!!我决定了,这仗,晚打不如早打。大伙今天就开始筹备,半个月之后,誓师出征。咱们这回,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上一场。”

    “堂堂正正……?”不禁宇文至楞了,宋武的眼睛也瞪得滚圆。他不赞同冒险,可也没说要大摇大摆地去铁门关下向敌军挑战。万一易卜拉欣惧于铁锤王的名头,闭门不出呢?大伙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攻破那道高大的关墙?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王洵,猜不出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以往,后者也没有这么冲动过,也从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我的意思是,咱们堂堂正正地,跟大食人打一场,看看练兵的效果!”王洵看了看宇文至,又看了看众人,笑得像一头小狐狸。“有俱战提的前车之鉴在,我想,药刹水沿岸任何城池,晚上都不会停止巡逻。不过,奇袭的办法不止是一种,咱们换个花样,也能让铁门关不战而下!”

    “有办法不早说,非得等到最后!”宇文至继续撇嘴,对王洵故意拿捏表示不满。

    “就是,就是,害得我老黄费了半天心思!”黄万山也凑上前,笑着打趣。大伙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不会因为言语上的不恭被王洵给小鞋穿。相反,倒是因为可以在主帅面前肆无忌惮的胡言乱语,令彼此之间的关系愈发显得亲近。

    “如果你等事事都指望着我。王某岂不得活活累死!”王洵也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收起笑容,将话语转向正题,“我是从大伙的建议中,想到的这个主意。灵不灵,还要看大食人那边配不配合。如果光是拿下铁门关,然后坚守不出的话,恐怕起不到威慑作用。只有给大食人来一下狠的,让他们意识到,即便没有安西军,他们也未必能从我等这里讨到便宜去……”

    他微笑扯过舆图,手指顺着上面的几条马贼们才知道的小路勾勾画画。舆图如棋盘,羊肠小道纵横其上。去年手中只有区区几百人,他便在这面棋盘上下出了一局绝妙好棋。如今,麾下已经拥众逾万,何不把棋盘画得更大一些?

    秋高气爽,铁锤王邀请大伙外出会猎!

    突然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邀请,药刹水两岸的一众诸侯,立刻成急了热锅上的蚂蚁。

    扪心自问,大伙最近这一年来,可是没有得罪铁锤王他老人家。非但将所有政令执行得不折不扣,连同铁锤王没要求做的事情,都主动做到了前头。比如说,释放麾下所有来历不明的唐人奴隶;比如说,给打着大唐旗号的商贩们提供方便;比如说,及时向柘折城通报大食人的动向;比如说,把来自迦布罗大食使者乱棍驱逐,向铁锤王他老人家表明心迹……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反正力所能及的事情,大伙都做了。某些为了留后路不得不为的事情,也都尽量做得隐秘,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怎地铁锤王他老人家还不满意,还想给大伙一堆杀威棒?!

    也不怪众诸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去年冬天那场雪夜奇袭,的确把大伙都吓坏了。撒泡尿稍慢一些,都能在裤裆下冻出根冰凌来的天气,居然潜行一百余里,扑到了俱战提城下,一鼓而破之。试问,自打药刹水两岸有文字以来,那篇史书上,曾经记载过类似的先例?!那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想到的战术,也不是寻常人能执行战术。那些曾经做过奴隶的唐军将士,根本不能再被称为人,而应该是可以与众神、恶魔比肩的存在!终日跟他们为伴,谁不提着个心,掉着个胆子?谁能淡然处之?

    从柘折城告辞回到自家老巢,众诸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个动作,想尽办法加固城墙,整饬防御设施。然后,斩断身边所有表面上跟大食人的联系,避免授予铁锤王发作的口实,使得自己陷入达武特同样的命运。

    当然,跟大食人的暗中眉来眼去,永远是在所难免的现象。就像当年众诸侯明着臣服于大食,暗中却悄悄跟大唐联络,欢迎天朝派大军来驱逐天方教匪寇一样,首鼠两端,是药刹水诸国赖以生存的一种手段。国家存在越久,国王在任时间越长,越不会将奶酪都藏在同一间仓库里面。只有像俱车鼻施那种草莽出身的笨蛋,才会把赌注全部压在其中一方身上,结果落个血本无归,连带着本人也彻底沦为大宛都督府的傀儡。

    不过,所有暗中进行的勾当,都保持了足够的谨慎。为了永远的保守秘密,当事双方甚至会杀人灭口。确保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会流落出去,更不会让它落在铁锤王的手上。

    既然如此,铁锤王这次会猎的目标是谁?就有些令人困惑了。莫不成他真的只是闲得骨头发痒,准备带领大伙打猎?可打猎怎需要这么大阵仗?按照信使送来的命令,每个城主要带至少两千弟兄和足够吃一个月的军粮到柘折城外汇合。逾期不至,还要军法从事?

    这分明是与人决战的架势,可决战的另外一方,却稀里糊涂。难道他要去打大食人,不再等安西军了?可他铁锤王再骁勇善战,麾下也不过是一万弟兄。而大食人东征军虽然没能从上次战败中缓过元气,却至少有七八万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七八万人每人射出一箭,也罢铁锤王和他麾下的大宛唐军,淹没的箭雨里了。

    想到安西军,众诸侯心里则又是另为一番滋味。去年大伙之所以决定倒向大唐,其中一大半儿原因是迫于安西军的大胜之威。至于后来铁锤王的赫赫武功,则属于锦上添花。可以说,如果不是相信安西军即将打过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众诸侯也不会赶到柘折城下看热闹。更不会给铁锤王任何机会,让其假借众人之势,一战灭大宛,成就自身威名。而安西军悬师葱岭,一悬就是一年多,则让人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了。如果他们真的不来了怎么办?大伙如何面对大食人的报复?如果只剩下铁锤王麾下的大宛唐军单独面对大食东征军怎么办?大伙届时该倒向谁?

    所有谜团、困惑交织起来,令诸侯心急如焚。可在真相未明之前,大伙还得继续听从铁锤王的调遣。毕竟,他老人家即便没本事对抗大食人,横扫药刹水两岸却是如闲庭信步。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恐怕第二天就会被从高墙后揪出来,绳捆索绑,送到长安去做“贵宾”。

    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念头,诸侯们虽然心里困惑,还是按照大宛都督府在命令上的要求,带领着两千兵马,及时赶到了柘折城外。王洵亲自带人,将诸侯们迎到了中军。然后一边与众位诸侯寒暄,一边命令自己的亲信,逐个清点诸侯们的部众和粮草补给情况。待把所有情况都核实无误了,才一拍帅案,笑着说道,“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去年试图跟本都督作对,发现本都督不好惹之后,却又偷偷地缩了回去。这种没胆子的窝囊废,本都督实在看着不顺眼。所以,想带领诸位,到铁门关下走一遭。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啊?”

    “这个……”众诸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来回应王洵的提议。以铁锤王的本事和大伙目前凑在一起的实力,即便拿人命去堆,也能将铁门关给堆下来。可堆下来之后呢,谁有把握守住它?一旦惹得大食东征军倾巢而至,大伙岂不是要凭借自己力量,跟大食人决一死战?

    这种仗,看不到半点儿胜算。即便侥幸将大食东征军击退,众人付出的代价也将非常巨大。并且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没有好处的事情,众诸侯当然提不起精神来。但当着王洵的面儿,却谁也不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见众人的积极性不高,王洵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还是老样子,尔等如果怕损失弟兄,只管在一旁擂鼓助威。硬仗由本都督带人来打。关墙攻破之后,也是按老规矩,依照每家出力多寡,分享所有战利品。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如何?”

    “这个……”众诸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按照以往的两次经验,铁锤王这个人在分配战利品方面,可是一向大方得很。第一次攻破柘折城,众人虽然没出什么力气,却把整个外城都给瓜分掉了。第二次攻破俱战提,众人又做了一回看客,可把队伍从城中撤出来后,该分到的金银细软,依旧没比唐军少多少。铁门关是大食人赖以威慑药刹水沿岸各地的一个重要据点,里边的粮草器械囤积无数。如果被铁锤王他老人家攻下来,里边的东西随便分分,都够大伙过个丰年了。

    正患得患失间,木鹿监国王子鲍尔勃已经按耐不住,腾地一下跳将起来,大声呼喝,“大人把话都说这个份上了,诸位还犹豫什么?莫非还想留一分余地,再跟大食国修好不成?你们不肯,我自己带人去。我木鹿州上下,愿意唯大人马首是瞻!”

    “对,我佉沙洲子弟,也愿意做大人马前之卒!”佉沙洲王子史摩克也跟着跳起来,大声嚷嚷。

    他的国家距离铁门关最近。去年大食人试图救援俱车鼻施,就曾经从佉沙洲借道。所过之处,男女牛羊抢劫一空,比遭了蝗灾还“干净”。因此巴不得唐军早日复仇,让大食人把从佉沙洲抢走的东西,十倍,百倍地吐还回来。

    “曹某虽然年纪大了些,承蒙大人不弃,也愿意亲自领兵登城,为王师先导!”西曹国主曹忠节不像年青人那般莽撞,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众诸侯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拒绝铁锤王的邀请。第一次犹豫可以说是因为事发突然,没有心理准备。第二次犹豫可以说年纪大,反应慢,思路跟不上趟。如果此刻再推三阻四,大伙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想到此节,众诸侯纷纷将身体坐正,低声表态道:“我等曾经受大唐厚恩,无以为报。岂能再做那出工不出力勾当。您老放心,这仗,我们跟唐军一起冲锋!”

    “大人放心,我白水城子弟,绝不甘居人后!”

    “我拔汉那的男儿也不是泥捏的!”

    几个曾经得罪了王洵,内心有鬼的国主,回应起来尤为大声。审时度势,他们也看得清楚,即便没有大伙的支持,唐军出兵铁门关亦在所难免。况且唐军拿下铁门关后,至少能凭借此城和周围的高山大河,在药刹水附近,构筑一条相对完整的防线。这对大伙都有好处。大食人不付出一定代价,很难将其攻破。从此药刹水沿岸诸侯,也不必日日担心,哪天大食兵马也效仿唐军,冒着大雪兵临城下。

    “拿下铁门关之后,本都督将不在里边驻守一兵一卒。整个城关和周围的土地,都将并进木鹿、佉沙洲和西曹。具体如何划界,你们三家商量着办!”满意于木鹿、佉沙洲和西曹三位盟友的表现,王洵立刻给出了丰厚的回报。

    被巨大的幸福砸得眼冒金星,佉沙洲国王和王子立刻匍匐于地,叩谢铁锤王的大恩。木鹿和西曹两国的国主,也起身下拜,感谢王洵的馈赠。其他国主、城主们见到此景,又是羡慕,又是畏惧。羡慕的是别人只凭着一个态度,就白白得到一座要塞和大片土地。畏惧的是,铁锤王如此会笼络人心,短短时间内,已经折服了三位国主,假以时日,这片土地,恐怕会距离大唐越来越近,直到完全变成了安西都护府下的一个州,一个县,大伙荣华富贵,恐怕就要成为过眼烟云。

    眼看着铁锤王这尊大佛影响力越来越大,对大伙而言,这到底是祸,还是福,此刻,有谁能说得清楚!

    会盟之后的第二天,王洵带领麾下大军和诸侯兵马,浩浩汤汤,直奔铁门关杀去。

    柘折城距离铁门关有四百里之遥,中间要跨过一条大河,两条季节性河流,翻越三段丘陵地带,还要穿越沙漠的一个边角,因此兵马推进速度很慢。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七天半,才勉强抵达了铁门关外。

    这么大的兵马调动,根本瞒不过细作的眼睛。更何况王洵也没有扣押沿途所遇商贩百姓,刻意隐瞒大军的动向。故而没等看到烟尘,铁门关上空已经是警报大起。整个内外两重关门完全封闭,护城河里,也重新灌满了秋水。

    两侧是高山,正面是河沟,关墙之上,还有千余弓箭手严阵以待。纵使神仙来了,对此也要费一番气力。况且王洵又没真的生着三头六臂。带领弟兄们冲了几次,均被羽箭射退,他便耐下性子扎下大营。并且命令诸侯调遣人手编织草袋,挖掘泥土,准备先将护城河填平,然后再垒一条鱼梁道直达城头。

    这是一种很笨的攻城办法。对于人马占据绝对优势的联军而言,却绝对有效。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站在敌楼上,眼睁睁地看着联军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将两丈宽的护城河彻底截断。然后便看着一个个装满泥土的草袋子,从护城河岸边开始慢慢向城墙延伸。抵达城墙脚之后,又慢慢变多,变高,变厚,渐渐形成一条宽度足以并跑双马的斜坡。

    见到此景,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联军准备干什么了。易卜拉欣又惊又怒,拼命地催动战鼓,督促属下将弓箭不要钱般往下射,干扰联军构筑鱼梁道的速度。同时再度派遣属下星夜赶路,快马加鞭地将求救文书往迦不罗送,督促援军早日到来。

    “属下顶多在坚持三日,三日之后,援军不到。属下只能以身殉教!”在求告文书中,易卜拉欣字字血泪。

    早在唐军尚未抵达之前,他已经连续发出了几封求援信。但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那封求援信没得到东征军统帅艾凯拉木的足够重视,迟迟没派来援兵。此刻,他把全身解数都使出来,顶多也就能坚持到后天傍晚。第四天破晓之后,如果援军还是不到,易卜拉欣只能采取最后一招,点燃城内储藏的猛火油,把自己、守军和整个铁门关,付之一炬了。

    代价有些大,但绝对值得。以易卜拉欣对局势的了解,短期之内,大食没有力量再向东方派遣兵马。而东征军的名义主帅艾凯拉木,又是一个志大才疏的草包。万一铁门关内的粮草辎重还有被大食人视为秘密的猛火油落入唐军之手,大食人失去的,将不止是药刹水沿岸。迦布罗、科达罗、多勒建,甚至整个波斯,都将不复为天方教所有。

    那漆黑色、粘稠散发着恶臭猛火油,就像地狱里的河水,会随着唐军的脚步,将灾难带往一切所经之地。其沾火就着,一旦被点燃就很难被扑灭的特性,经过唐人的能工巧匠处理,肯定会变成攻城利器。易卜拉欣猜不出灵巧的唐人会将猛火油变成什么,却坚信,此物落在唐人手里,会发挥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威力。就像唐人的弩车、角弓和投石机,模样与大食人做造相似,破坏力和耐久性却远超前者。

    易卜拉欣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拿着猛火油,去点燃身后的一座座城市。更不愿眼睁睁看着,几代人辛苦努力夺下来的丰腴之地,被唐军一块挨一块夺走。所以,他宁愿选择下地狱,也要拉着自己的敌人一起下,他要用一把大火,彻底结束唐军的西进之梦。也让这把大火,点亮所有虔诚信徒的眼睛。

    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后,易卜拉欣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每天早晨起来,照样沐浴、更衣,然后向麦加方向祷告,然后才走上城头,查看城下鱼梁道的进展速度。

    正如他事先所料,在唐军的指点下,原本愚笨的药刹水沿岸部族武士,都变得奸诈狡猾。起初,他们只会扛着土袋子,冒着头顶上的箭雨猛跑。待发现这样做代价甚大之后,他们立刻开始用树木的枝条编造巨盾,一组举着盾牌抵挡箭雨,另外一组负责运送泥土,垒造鱼梁道。待发现这样做依旧无法避免大量伤亡之后,他们战术又变。居然在鱼梁到左右,各自先堆起了四座土台子,高度几乎与城墙相等。然后将弓箭手送上去,用强弓硬弩与守军对射,为台下的施工者提供掩护。

    唐弩射程很远,唐弓臂力极强,几件利器在部族武士手里,竟然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威力。很快,城墙上的守军,便无法再对构筑鱼梁道着形成的威胁。很快,鱼梁道便由低到高,一点点向城头迫近。

    第三天傍晚,当城下篝火在欢呼声中陆续熄灭的时候。易卜拉欣知道自己殉教的时候马上就到了。鱼梁道跟临近它的城墙只差了五尺左右高度。如果不计牺牲的话,唐军甚至可以在今晚就可以蜂拥着攻上城头。即便自己带领麾下将士死死将鱼梁道与城墙相接处堵住,明天日出之后,部族武士们也会再度扛着土袋子冲上来,完成最后一步施工。当鱼梁道与城头完全齐平,防守方便再无优势可言。面对三十倍与己的敌军,他们谁也难逃死亡的命运。

    “可以死,但一定要拉着唐人一起下地狱!”易卜拉欣面露微笑,指挥众人,将一桶猛火油从地下仓库搬出,沿着城墙、敌楼、祈祷场所等地逐个码开。每桶油都被掀开了盖子,露出里边黑漆漆的面孔。每一桶油旁边,都堆满了干柴,以便形成燎原烈火。

    “大人……”亲卫百夫长穆罕默德跑上来,冲着易卜拉欣大声呼喊。“援军,援军马上就到了!”

    “你啊!”易卜拉欣轻轻摇头,对穆罕穆德的失态很是不满。几天来,对方已经不止一次谎报军情,说听到了援军的马蹄声。念在其平素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易卜拉欣才没有将其斩首示众。“你还记得经文所说,天堂是什么模样么?来,跟我一起祈祷,全能主会赐予你胆量!”

    “大人,大人,援军真的马上就到了啊!”穆罕穆德急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边跺脚,一边大声示意,“您听,您听,马蹄声,从南边传来的马蹄声啊!”

    “怎么可能。艾凯拉木那家伙……”易卜拉欣拒绝相信。如果艾凯拉木肯派援军来,应该早就到了,不该等到现在。然而,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却令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虚脱。

    马蹄声,从南方疾驰而来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听声音,至少是五千到六千援军,在最关键时刻,他们终于赶到了铁门关。有五千生力军加入,关外的敌人又岂堪一击?只要死死堵住他们登城的位置,铁门关就固若金汤。

    刹那间,易卜拉欣对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的不满烟消云散。“快,过来搀扶我一把,我亲自去南门口迎接援兵入城。你们几个,赶紧把猛火油的盖子都盖紧。把明火都拿远点,拿远点,谁不小心引发火灾,我就亲手杀了他!”

    “唉!”众人答应一声,分头整理猛火油。亲兵百夫长穆罕穆德快步走上,搀扶着已经激动地站不稳脚跟的易卜拉欣,跌跌撞撞往南门口走。

    南门处的守军也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激动得抱在一起欢呼。不是所有人都相信,死后一定能进入天国。也不是所有人,愿意放弃人间的幸福。铁门关只有两个门,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东西两侧都是连绵群山。此刻,敌人从北方而来,南方过来的,不用问就能猜到是自己人。

    一个身形魁梧将军,带着百余名侍卫,冲到距离南门口五十步左右,带住坐骑。他的亲信抓起号角,用力吹响,“呜呜,呜呜,呜呜——”

    是大食军中常用的联络节奏,用以证明他们的来意。易卜拉欣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举目张望。只见来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挎着弯刀,从头到脚被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孔,易卜拉欣却从熟悉装扮上,看出他们是自家袍泽。“你们是什么人?”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用天方语向外询问。声音颤动,里边充满了期待。

    “阿里·易卜拉欣·阿迦·本·赛义德……”来人报上了一个非常拖沓的名姓,却完全符合天方人的传统。“我奉艾凯拉木将军的命令前来。带了七千人出发,路上整整跑了三天,实际到达五千三百人。”

    “有没有凭证?!”易卜拉欣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继续大声询问,“阿里将军别介意,我只是按照规矩行事。”

    “在这里,你自己看!”名字拖沓的援军主将阿里,抓起一面金灿灿的东西,在手里亮了亮。那是军中常用的腰牌,上面铭刻着他的官爵和名姓。但不足以证明他是奉命前来。“还有这个,你自己扔个篮子上来,将其扯上去查验………”

    仿佛猜到了易卜拉欣的疑虑,来人由取出一封信,冲着城头扬了扬,然后交给了身边侍卫。侍卫双手捧着信,准备到城下交接。却不料就在此刻,城北突然响起一阵惊呼。紧跟着,凄厉的警报声响彻全城,“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敌袭,唐人攻上来了,唐人攻上来了!”伴随着号角声,还有守军慌乱的叫嚷。鱼梁道距离城头只有五尺高,完全可以攀爬而上。易卜拉欣顾不得再与细节上纠缠,挥挥手,命人放下吊桥,拉起铁闸,打开南侧城门。

    黑衣阿里将军带着亲兵跨越护城河,穿过内外两道关门。跳下坐骑,沿马道快步走上。大队兵马,排成三个纵排,不声不响结队入城。易卜拉欣顺着马道迎上去,冲着阿里张开双臂,“我的兄弟,可把你给盼望来了。请立刻调遣人手去支援北侧城墙,那里正承受着恶魔的进攻!”

    “不怕,我来了,就没事了!”黑衣阿里非常自信,笑呵呵地将易卜拉欣抱住,双臂慢慢收紧,“不怕,真的不怕,我来了,我来了……”

    他的笑容越来越狰狞,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易卜拉欣被抱得无法正常呼吸,挣扎了几下,低声呻吟,“放手,放手,我,我……”

    “易卜拉欣,易卜拉欣,你怎么了,我的兄弟,你怎么了!”黑衣阿里惊叫,双臂的力气却陡然增加了一倍。易卜拉欣无法回答,无法挣脱,直觉得自己内脏沿着喉咙在向外涌。“你……”他最后吐出一个字,眼前一黑,昏到在地,整个世界消失在一面猩红的血色中。

    跟在阿里背后的黑衣甲士蜂拥而上,挥舞着弯刀,冲向守城者。守城将士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根本做不出正确反应。很快,城墙上的关键位置便一一失守。黑衣阿里拖着易卜拉欣,一步步沿马道走下。更多的黑衣甲士从北城门冲进来,冲向城内各处设施……

    有人试图举火焚城,被黑衣甲士射翻在地。有人试图负隅顽抗,被黑衣甲士用弯刀剁翻。更多的人无所适从地挤在一起,哭喊求救。一个会说天方语的黑衣甲士冲上前来,对着他们大声喊叫,“放下兵器,饶你们不死。我们是唐军,放下兵器,坐在地上,饶你们不死!”

    “唐军?!”守城将士这才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不是误会,不是火并,是唐军扮作前来驰援者,趁人不备从南侧城门混了进来!大唐的威风和仁德,都是远近闻名的。去年那场恶战之后,就有很多受伤的东征军将士被封常清开恩释放。虽然他们在路上因为伤口感染,死去了近半。但活下来的人,却将唐军不杀俘虏的名声远远地传扬开来。

    有选择的情况下,很少人愿意与敌军同归于尽。即便是信仰最坚定者,也是如此。有人带头丢下兵器,跪坐于地。立刻有大批弟兄效仿。从南城门到北城门,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陆续易手,一处处存放粮草辎重和弓箭器械的仓库被唐军攻下,封存。个别仓库起了火光,却很快被唐人和俘虏们,齐心协力地用泥土盖住,扑灭。铁门关只有弹丸大小,一旦火势蔓延开来,所有陷在关里的人都会变成烤鸡,无论你有没有信仰,都无法逃离生天。

    随着最后一处火头被扑灭,守军的抵抗被彻底击碎。零星几处不甚重要的所在,依稀还有喊杀声响起,但那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疥癣之痒,威胁不到大局。扮作援军主将阿里的沙千里命人打开北侧城门,恭迎王洵和一众诸侯入内。望着一仓一仓的战利品,诸侯们张着大嘴,阿谀奉承之词宛若涌潮。

    他们是真心佩服王洵。虽然后者年龄远比他们要小。一战破柘折,再战下俱战提,三战夺铁门关。三场战争,用得全是不同的招数。每一招,都令旁观者目瞪口呆。

    “都督不愧为封节度的亲传弟子!”曹忠节也不知道从哪里听闻到王洵曾经接受过封常清亲自指点,笑呵呵地拍他的马屁。这一仗,西曹国的将士只扛了几天土包,就平白得到了铁门关以东的几大块膏腴之地。实在是一本万利。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战斗,曹忠节愿意次次都唯王洵马首是瞻。反正扛扛土袋子死不了人,麾下的儿郎们有的是蛮力。

    “是啊,是啊,要不说是大都督呢。就是高明!我们先前根本没想到您会这样办!”木鹿监国王子鲍尔伯也从此战中捞足了好处,跟在曹忠节身侧唯恐落后半步。“回去路过下官那里,还请大都督不吝抽出时间来盘恒几天。我木鹿州上下,一定拿出最好的酒水,最香醇的奶酪和最美貌的姑娘,招待大都督!”

    “如此说来,你先去送往柘折城的姑娘,都是次一等的了!”看不惯鲍尔伯那副市侩嘴脸,佉沙洲王子史摩可将其挤到一边,大声追问。不待鲍尔伯自辩,他冲着王洵一躬身,发出诚挚的邀请,“铁门关是座要塞,里边的建筑想必粗陋得紧。下官在佉沙城内准备好了细软的羊绒床铺,和皮肤像羊绒一样细软的女子,恭请大将军带领麾下弟兄莅临!”

    “你这厮,不要跟我抢贵客!”鲍尔伯这才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冲过来,大声抗议。

    “这里距离我佉沙洲近!”史摩可寸步不让。

    王洵却没心思看两个人耍活宝,笑了笑,轻轻摆手,“仗还没打玩呢,大伙先别忙着庆功。宋将军听令……”

    “末将在!”宋武高喊着上前,满脸兴奋。

    “去,带几个弟兄,在关墙北侧两里远的地方点起火堆。做出铁门关正在燃烧的模样,让临近各处都看得见浓烟!”王洵点点头,大声吩咐。

    “得令!”宋武接过令箭,快速远去。背后丢下一群满头雾水的诸侯,个个大眼瞪小眼。

    这仗,居然还没结束!!!

    望着远处腾空而起的滚滚浓烟,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心急如焚。

    他跟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是老搭档,当年都曾经在同一位主帅帐下效力。后来国内政局变幻,主帅被问罪身死。他因为反应迅捷,得到了破格提拔,而易卜拉欣却因为做人不太懂得变通,被遗忘在了铁门关任上。

    艾凯拉木知道易卜拉欣瞧不起自己,所以也很少跟对方进行军务之外的交流。以至于最近来自铁门关的消息已经中断数日,他也没有在意。四天前,当一个浑身是血的信使,跌跌撞撞地冲进迦不罗城时,他还以为唐军打通了健驮罗那边被堵塞的山谷。细问之下,才知道在自己侧后方出了大麻烦。

    据奄奄一息的信使转述,他是第六波出发告急的使者。此前易卜拉欣以每天一波信使的频率,向迦不罗求援。但是一直没有见到任何回音。

    有唐军斥候渗透到了铁门关南侧,故意劫杀使者,遮断其与迦不罗这边的联络!!!问题的原因显而易见。艾凯拉木不用猜,也知道是柘折城中那头年幼的小狼,打起了铁门关的主意。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抢先动手,趁着这只小狼乳牙未褪之前,将其铲除。如果开春时不是身边的将领们一再阻拦的话,根本不可能有今日之祸。

    那些没出息的家伙都被封常清打怕了,说什么打了小狼,老狼就会被招来。宁愿维持现状,也不愿意主动同安西军开启战端。这回好了,小狼崽子长大了,露出獠牙来了,看大伙怎么后悔!

    凭心而论,艾凯拉木知道这不能怪自己麾下那些将领们。老王病故,王子被囚,王叔夺位,整个大食政局动荡不堪。一番内斗下来,总有人会平步青云,高官得坐。也总有人会被打成异端,绑上干柴堆。此时此刻,恐怕任谁也不想自己前头跟唐军拼死拼活,后边派来抓自己下狱的公差却已经走在了路上。在国内的王位争斗战彻底结束之前,东征军的将领们都不会有心思跟敌人开战,更何况开战之后,大伙一点胜算都没有。

    以狐疑之众驾驭新败之师,整个大食东征军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主动攻击的姿态了。从艾凯拉木往下,各个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让封常清带着安西大军杀到迦不罗城下便为胜利,至于另外一队由王洵带领的偏师,只当他不存在。反正只有区区数千人,料他也不敢轻易开启战端,惹祸上门。

    谁料王洵这头小狼崽子,行事根本不符合常理。他春天时不挑衅,夏天时不进攻,偏偏到了秋末,居然冒着半途被暴风雪困住危险,径直杀到了铁门关外。收到告急军报的当天,艾凯拉木气得暴跳如雷。先是把麾下将领叫到中军,从头到脚骂了他体无完肤。然后亲自点起六万大军,星夜驰援。

    他跟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合不来,对此人的能力和见识却颇有几分佩服。既然对方在告急文书中说,顶多还能坚持三天,大伙就别做第四天想。那个关口里边囤积着大批粮草辎重,落在铁锤王手里,定然能使其如虎添翼。此外,铁门关独特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艾凯拉木不得不放下跟易卜拉欣的私人恩怨。万一铁锤王攻击得手,便可以凭借地势之利,俯览整个河中。届时做师父封常清带领着安西军从东往西推,做弟子的铁锤王带领着偏师包抄大食东征军后路,整个西域,就要彻底不复为天方教势力所有!

    如此严重的后果,即便有人在背后撑腰,艾凯拉木恐怕也难逃被一杯毒酒的下场。想到自己的前任阿布?穆斯林中毒之后却不能立刻死去,在地毯上翻滚挣扎的惨状,艾凯拉木不寒而栗。必须抓紧时间赶过去,哪怕将麾下将士丢掉一半儿在路上也必须及时赶到。必须保住铁门关,哪怕其已经落入唐军之手,也要用人命将其堆回来!这一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除此之外,已经没其他选择。

    心急如焚,他对麾下将士催促的难免就狠了些,导致身后怨声载道。而去年那场失利,又使得他在军中的威信大失,所以没等路跑完一半儿,已经有将领开始当面质问他的决定。

    “不服将令者,杀!”

    “故意拖沓不前者,杀!”

    “对挑战主帅威信者,杀!”

    艾凯拉木挥刀将一名带头闹事者劈于马下,然后咬着牙,接连说了三个杀字。众将领猝不及防,被吓得目瞪口呆。艾凯拉木又皱了皱眉,大声冲身边亲信喝道,“传令下去,就是死,也的给我死在铁门关的关墙之下。谁敢故意掉队,让其本队百夫长直接砍了,不用上报请示。如果百夫长不严肃军纪,则千夫长下去,将故意掉队者和该队百夫长一起砍了。如果千夫长没本事约束他麾下的弟兄,我亲自下去,从上到下一个接一个地砍!”

    “是!”左右亲信们也是很久没见艾凯拉木如此狠辣,赶紧答应一声,慌慌张张去四下传令。片刻之后,队伍中骂声和哭声四起,却再也没人敢故意拖大队人马的后腿。

    堪堪跑完了四分之三路程,艾凯拉木就看到了铁门关方向的浓烟。有浓烟在,便说明铁门关还没有易手,激战还在继续。如果浓烟突然灭了,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这让他心里愈发惶急,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可麾下的弟兄们却不争气,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稀稀落落拖出去四五里。任军官们拔出刀子威胁,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再坚持一天,一天就好。到了铁门关下,本帅亲自给大伙发犒赏。谁的都不会缺了!”艾凯拉木无奈,只好使出最后的绝招。东征军中不仅仅有准备建设地上天国的虔诚信徒,更多的是打算来东方发战争财的老兵油子,流氓无赖。因为去年吃了败仗,没收到计划内的战争红利,大伙这一年来不得不清苦度日。而艾凯拉木手中掌握着的税收截留,则是将士们“保本”的唯一希望。

    犒赏的消息传出,队伍移动的速度果然又快了一些。但在艾凯拉木眼里依旧像蠕虫在爬行。不得已,他再度改变举措,命令将领们把队伍中看上去实在没有力气赶路老弱病残剔除出外,丢在路边,等待大军返回时收拢。腾出来多余的坐骑,则分给还能赶路的人,以节约他们自家坐骑的体力。

    经过一番整饬下来,出发时的六万大军,到最后只剩下了不到四万。其余的那两万,只能眼巴巴地在路边等着队伍凯旋,风餐露宿。不过这四万兵马,看上去却比原先齐整的许多。整个队伍轰隆隆扫过旷野,就像一头出了笼的猛兽。

    “以四对一,不信打不赢你这刚刚出师的菜鸟!万一让本帅抓到你,就把你绑在马尾巴上,从铁门关一直拖到迦不罗!”望着自家杀气腾腾的本队,艾凯拉木恶狠狠地想。至于事后会不会引得封常清报复,此刻他已经不敢再想了。反正一旦丢了铁门关,即便封常清不来,他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正咬牙切齿的发狠,远处忽然有斥候跑来汇报,侧前方发现唐军探子。艾铠拉木将马刀一挥,低声喝道,“驱散了事,不必追杀。他们不过是想拖延我军前进速度,本帅偏偏不让他得逞!”

    斥候头领行了个礼,唯唯诺诺而去。片刻之后,却又折返回来,大声汇报,“发现第二波唐军探子,人数大约三十上下。在侧翼缀着我军不走!”

    “驱散。赶得远些便回来,别理睬他!”艾凯拉木不耐烦地皱皱眉,大声呵斥,“以后再发现唐军斥候,不必汇报。全照此处理!几只翻山越岭而来的猴子,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是!”斥候头领闹了个老大没趣,答应一声,怏怏地执行命令去了。艾凯拉木心里头烦躁,耐性也变得极差,自言自语般嘟囔,“废物,全都是废物,两年前就让你们探索附近有没有别的小路。全跟我说没有。如果没有,难道唐军斥候是飞过来的?!”

    左右亲信不敢接他的茬,一个个侧过头,装作没有听见。探路之事,说起来容易,可真正做起来却要拿性命去填。附近的荒山野岭都是几百年没有人进出的。老虎、豹子、野狼成群结队。而探路之时,斥候们又不可能是几百人结伴前往。不小心遇上了兽群,以寡敌众,十有八九要成为对方的点心。

    “在自己的地盘上,让唐军劫杀了信使。”见众人不肯接自己的茬,艾凯拉木心中火气是不打一处来。“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万一连最后一名信使,都是唐人故意放过来的,咱们岂不是要自己往陷阱里边……”

    话刚说到一半儿,他突然惊醒。一伸手拉近战马的缰绳,然后高高地举起弯刀,“停下,全体都有,停下来,原地待命!”

    左右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将坐骑拉紧。后边的大队也慌慌张张地停住脚步,人马相撞,乱成了一锅粥。

    艾凯拉木顾不上跟大伙解释,高举着弯刀大声咆哮,“传我的命令,所有斥候都撒出去,搜索大军附近五里范围。发现任何异常,都要立刻汇报!哪个敢敷衍了事,我……”

    “呜,呜——呜——呜!”一阵警报声接连从前方传来,打断了他的咆哮。不远处的天地间,腾起大股的黄色烟尘。有面猩红色的战旗从丘陵后挑出来,紧跟着,是数以万计的骑兵,锋樱所指,正是他的本阵。

    王洵带住了战马,双手持槊,平端于胸前。

    从开始决定出兵那时起,他的目标便不仅仅是铁门关,而是整个大食东征军。

    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他来说,与其拿下铁门关之后躲在城墙内被动挨打,不出趁机挖个大陷阱,把敌方的援军也给装进来。

    围城打援,这是当年白马堡之中封常清讲解的常用战术之一。只是铁门关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无法成为一个包围的诱饵。所以,干脆稍加变通,遮断铁门关与敌军主力的联系,让艾凯拉木一直以为铁门关没有陷落。然后……

    刀客出身的万俟玉薤没辜负他,顺利带领小队斥候,沿着猛兽出没的放羊小路绕到了关墙后方,及时遮断了战场。只在最后时刻,才按照计划中安排,放过了一个幸运儿。让他将告急的文书,送到大食东征军帅帐。

    马贼出身的沙千里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带领四千多弟兄,翻越了铁门关附近崇山峻岭,扮作援军,诈下了关门。

    随即,他便带领唐军和一众盟友插过铁门关,在敌方援军的必经之路上,以逸待劳。

    艾凯拉木则如同激怒了的野猪般一头扎进了陷阱。

    附近的地势为山区与平原的交界,由被向南形成一个巨大的缓坡,对联军来说非常有利。王洵却不忙着立刻发起进攻,而是压稳的阵脚,静静地等待对手调整队形。

    身边的大宛都督府兵马训练有素,见主帅屹立不动,也跟着停止了前进,双目俯视正前方混乱不堪的敌人。分列于左右两翼各部联军本来想冲上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见发现唐军不再移动,赶紧拉紧了马头,嘟嘟囔囔地低声抱怨。

    “铁锤王他老人家再等什么啊?!”

    “就是,这么好的机会不用,他老人家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的?!”

    很快,这些抱怨声就被诸侯们用鞭子强行掐断,“闭嘴。他老人家怎么想的,你等不需要知道。跟着做就行了,保准没亏吃!”

    “站稳,站稳。带住坐骑,看人家唐军怎么做的。你们这些吃货!”

    “嗯!嗯!哎呀!”被骂做“吃货”的部族武士们躲闪着,哭叫着,带着几分惭愧,重新整顿队形。

    一场又一场匪夷所思的大胜,已经给王洵身上打起了一圈神秘的光环。无论理解不理解其命令,诸侯们都情愿唯其马首是瞻。

    对面不远处的大食东征军,也在慌忙的列阵。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他们的精气神看起来比诸侯麾下的武士还不如。艾凯拉木同样猜不出王洵为什么要给自己列阵而战的机会,跨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向唐军这边仰望。秋日恰恰从二人头顶偏南位置照下来,给王洵的胸甲打上一层璀璨的金黄。

    忽然间,王洵的坐骑向前走了几步。艾凯拉木被吓了一跳,以为敌将要亲自带队冲锋,本能地就想命令弟兄们开弓放箭。谁料王洵的坐骑忽然间又停住了,导致艾凯拉木的手僵在半空,麾下也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木木然好生尴尬。

    “哈哈哈哈!”观战的诸侯可不会放过这个奚落敌人的机会,裂开嘴巴,放声大笑。其麾下的部族武士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满脸鄙夷。

    “吹角,挑战——”艾凯拉木恼羞成怒,不顾自家队伍还没整理完,主动向唐军发起决战邀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角声压抑而绵长,伴着萧瑟的秋风,吹透敌我双方的战甲。大宛都督府的号手听了,也毫不犹豫地以角声回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声声,烧得人热血沸腾。

    王洵不慌不忙地举了举手中长槊,制止了背后无谓的喧嚣。待对面的角声也渐渐停了下来,他笑了笑,左右顾盼,“对面带兵者好像是是我的老相识,我想去跟他打个招呼,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

    两军交战,主帅原本不应该轻易犯险。王洵身边的弟兄们却唯恐天下不乱,争先恐后地叫嚷道,“我去,我去!”

    “还是我跟你吧,咱们搭档惯了!”宇文至推开其他人,挎着张朱漆弓,笑容里充满了自傲。

    “我跟在你右首!”宋武也耸了耸肩,半步不肯落于人后。

    “好!”王洵轻轻点头,腾出只手来,指了指沙千里,命令亲兵将所有令箭都交给对方,“这里就交给你了。把握住战机!”

    “诺!”沙千里郑重点头,接过令箭,立马与帅旗之下。

    王洵又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磕打马镫。接过全场指挥权的沙千里立刻扯开嗓子,高声发出邀请,“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时,艾凯拉木将军可有胆子出阵一叙!”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时,艾凯拉木将军可有胆子出阵一叙!”亲兵们立刻齐声响应,将王洵的邀请传遍了全场。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时,艾凯拉木将军可有胆子出阵一叙!”唯恐对面的大食兵不理解,第一遍喊声刚落,沙千里又以大食语再度重复。

    “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在此恭候多时,艾凯拉木将军可有胆子出阵一叙!”此刻唐军当中,有近一半是从当地所招,会说两句大食语的不在少数。见自家主帅如此豪气干云,也骄傲地用大食语将邀请一遍遍重复。

    “艾凯拉木将军可有胆子出阵一叙!”

    “艾凯拉木,出来跟我家都督单挑!”

    王洵当日击杀大食东征军第一好手的场景,艾凯拉木至今记忆犹新。犯傻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成就对手的威名。可几万双眼睛在这里盯着,他又不能承认自己没胆儿,反复权衡之下,硬气头皮叫了五十余名亲卫跟着,缓缓走出本阵。

    一方只有三个,另外一方的人数却是五十。是谁未战先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大食东征军当中,无数人连连摇头。对面的联军队伍里,却爆发出新一阵哄笑。

    “胆小鬼,呸!都吓成这样了还当统帅呢,滚回家吃奶去吧!”

    “没长卵子的家伙,真不嫌丢人!”

    哄笑声中,两支队伍慢慢靠近。艾凯拉木又羞又怒,抢先一步,大声怒喝,“年青人,你擅自挑起战端,导致当世两个大国交恶,血流千里,就不怕遭到真主的惩罚么?”

    王洵语言能力一般,根本听不懂对方用大食语发出的质问。却也明白那绝不是什么恭维之词,笑了笑,礼貌将手搭在长槊中央,轻轻拱起,“艾凯拉木将军,王某这厢有礼了!”

    “噢,噢,噢!”联军的队伍里又爆发出一阵喧闹,显然,是对艾凯拉木的失礼十分不满。对面的大食东征军将士见了,愈发觉得自家主帅丢人。虽然也发出叫嚷声响应,气势却不如对面远甚。

    “有话快说!本帅没时间跟你纠缠!”艾凯拉木知道自己越逞口舌之利,对士气伤害越大,也按照大食礼节在马背上俯了俯身,怒气冲冲地用唐言喊道。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王洵微笑着回应,就像一只偷鸡得手的小狐狸,“晚辈就是想要知道,铁门关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您老人家为什么不多派点儿兵在里边驻守!”

    “这个,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艾凯拉木被问得老脸一红,然后迅速抵赖。

    “怎么说跟我没关系。如果您在关内再多放两千兵马,晚辈肯定没这般轻松将其拿下来!”王洵依旧不温不火,非常“礼貌”地向对方解释。

    “你!”艾凯拉木气得直哆嗦。铁门关守将易卜拉欣与他脾气不合,所以互相都敬而远之。艾凯拉木当然不会平白地去壮大对方的实力。可对面这小家伙在这时候提此事干什么?说是想挑拨离间吧,此刻他又用的是唐言,根本起不到挑拨离间的效果!?

    莫非他别有企图不成?吃过封常清的一次亏,艾凯拉木心里头警惕性非常地高。回头看看萎靡不振的自家队伍,再看看对方士气高昂的药刹水联军,心中忽然有所明悟。又是这招,上次封常清就用了这招,弄得自家弟兄久疲乍歇,提不起力气作战。当时所有大食将领都以为是唐人在附近的河水中下了毒,逃离生天之后仔细一琢磨,才明白对方是故意利用了人体的休整缺陷。

    太不地道,忒奸诈了。师父奸诈得像头老狐狸,教出来的徒弟也是一肚子坏水!

    “本帅没功夫跟你废话。你要战,便冲过来战个痛快!”看穿了王洵的不良居心,艾凯拉木再也按捺不住,举起刀来,冲着对手大声咆哮。

    “好,那就战个痛快!”王洵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双腿一马镫,瞬间提速。人和坐骑就像一道闪电,直扑艾凯拉木。

    虽然事先有所戒备,故意跟王洵保持了近百步的距离。可艾凯拉木却没想到,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年青人说翻脸就翻脸。想要招呼人上前护驾,已经来不及。只好大吼一声,拨转便走。

    他是受了对方偷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旁观者看来,却是主动邀请对方单挑在先,随后却又临场胆怯,逃之夭夭。唐军侧翼的部族武士们唯恐天下不乱,登时齐声大骂,数落艾凯拉木的无耻。大食军一侧,很多将士却是羞得把头扎进泥土中心思都有了,根本不敢直接还嘴。

    眼看着艾凯拉木就要被王洵追上,他身边的侍卫也都急红了眼睛。纷纷拔出弯刀,上前围殴。宇文至正愁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大叫一声“来得好!”,羽箭连珠般从弓臂上射出,将试图拦截王洵的武士逐一射落在地。

    早已戒备多时的宋武亦拔刀前冲,将靠近王洵背后的大食侍卫砍了个人仰马翻。

    此处地形是一个缓坡,北高南低。艾凯拉木拨转马头往自家大阵跑,王洵却是策马直追。一个慌里慌张,一个蓄势已久,很快就追了个马头衔马尾。到了生死关头,艾凯拉木什么都顾不得了,一边弯着腰躲闪背后随时可能刺过来的槊锋,一边扯开嗓子大声叫嚷,“保护我。过来保护我,冲锋。冲锋!”

    即便心里头对艾凯拉木再失望,大食东征军将士也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帅被敌将杀死于面前的道理!因此也顾不得什么阵型、秩序,呼啦啦一拥而上。先前对艾凯拉木志在必得的王洵却又迅速地带住了坐骑,目送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艾凯拉木疯狂地奔向其自家队伍,举起长槊,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辈,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宇文至和宋武也冲上来,与王洵并肩而立。三个少年俯视千军,胸口处豪情万丈。

    背后,沙千里带领大唐将士,保持着整齐的阵型,迎头攻向了乱成一锅粥般大食东征军。左右两翼,则是鼻子翘了天上的诸侯联军。

    当年面对大食人,他们连拿起兵器抵抗的勇气都没有。而今天,对着同样的敌人,却是骄傲至极。

    那个叫铁锤王的唐人,再一度用事实证明,曾经不可一世的大食兵马,如今已经日薄西山。只要诸侯们鼓起勇气跟他们战斗,可以轻易地将他们踩在脚底下。

    那个叫做王洵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安西军的后起之秀。他的年龄才刚刚二十出头。他身边的朋友和兄弟,也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个个的如同初生的牛犊般,无所畏惧。

    在他们背后,还有同样年青的士兵,同样年青的队伍。在他们背后的背后,大唐帝国,也一样如日初升,光芒万丈。

    黄万山一马当先,冲在整个大军的最前方。

    在王洵将令旗都交给老搭档沙千里那一刻,他就预料到,自家都督大人又准备挖陷阱给对手跳了,便悄悄地知会本部弟兄蓄势以待。事实果然如此,老奸巨猾的艾凯拉木在不知不觉间便着了王洵的道,非但令大食东征军本来就不太高的士气弄得直落谷底,急于逃命之时,又将自家阵脚弄的一片大乱。

    这种足以一击致命的破绽,是个带兵者都不会放过。更何况沙千里与王洵之间早已形成了默契!当即,药刹水联军如洪流般从山坡上咆哮而下,而他们的敌人大食军,却如同一堆失去了方向的蚂蚁,被洪流冲得四分五裂。

    独立潮头,看红旗漫卷的滋味,令黄万山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不是第一次上阵的新丁,当年在高仙芝麾下也一样曾经胜得酣畅淋漓。但那支安西军与现在这支安西军,在风格上却有着极大的不同。那种完全建立在绝对实力上的胜利,而现在这种捏着一把汗之后的释放,也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后者更刺激,更过瘾,更让容易令人心情激荡。后者更年青,更进取,更充满活力。不知不觉,黄万山就喜欢将身边这支队伍与当年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做比较。但每次比较的结果,都令人他对现在的队伍更满意一些,也深深地为之自豪。

    虽然王洵这个大宛都督,只是安西节度使麾下十几位都督中的一个。虽然王洵眼下在战略和战术方面的造诣还不能与当年的高仙芝比肩,距离封常清相去更远。但是,高仙芝已经彻底归隐,远离军界。封常清虽然颇受皇帝陛下青睐,圣眷和风头都一时无两,可他毕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言一行中,都隐隐透出了暮气。而王洵却只有二十岁,峥嵘尽现的二十岁。想想吧,有朝一日,王洵真正继承了封常清的衣钵,成为新的一代安西节度使,那将是何等一般模样,对安西军,对于西域,对于大唐,又是怎样一个结果。

    想想吧,一个年青的统帅,带领着一群同样年青的,入主安西军,将给其注入怎样的活力。一个褪尽暮气,革除积弊,重新振作精神的安西军,将会怎样的令人神往。其必将如乳虎啸谷,群山低眉,如雏鹰展翼,百鸟俯首。如旭日,如春江,如东风,如熔岩,横扫一切阻挡,涤荡一切妖魔鬼怪。谁也不能当面硬撼他的锋樱,谁也不能停止他的脚步。

    想想自己身处在这样一支充满希望的队伍当中,追随着这样一个几乎拥有无尽上升空间的主帅,黄万山如何不激动,如何不自豪?功名但在马上取!倘若没有跟对人的话,一样会老死了冯唐,等白了李广的胡须。只有跟对了人,身处与一个上升的队伍之中,才能得偿所愿,为自己,被子孙后代,博来挥霍不尽的荣华富贵。才能留名史册,让后人提起来你的功业来,都举首向往。

    冲着冲着,他便插进了大食东征军的深处。艾凯拉木此刻追悔莫及,用尽全身解数试图收拢自家队伍。可惜军心已乱,而他个人威望也已经降至了统兵以来的最低点,发出的命令,根本没多少人响应。偶尔几个遵从的,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被黄万山带领麾下弟兄策马抡刀一阵猛剁,立刻又给砍了个狼奔豚突。

    大食军的中央阵列,如同积雪遇到的阳光般,迅速瓦解。两翼的队伍情况不比中央好哪去,他们虽然面对的不是唐军,却同样伤亡惨重。只会打顺风仗的药刹水诸侯联军,见到对手战斗力如此之差,一个个兴奋得像见到猎物的野狼。

    “啊——啊——啊”,“嗷——嗷——嗷”,他们恶狼一样嚎叫着,在战鼓声的催促下努力向前。一波波攻入大食军队列,一波倒下,又奋不顾身地冲上另外一波。

    “啊——啊——啊”,“嗷——嗷——嗷”,他们像恶狼一样嚎叫着,与猎物撞在一起,刀对刀,矛对矛,胸口对着胸口。他们在唐军的激励下,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自己和敌人的实力和训练程度差距。

    他们像唐军一样渴望着荣誉,渴望着胜利,渴望着胜利之后的骄傲与自豪。

    大食军的人数是唐军和药刹水诸侯军的两倍,声势却连对手的一半都不如。中军稍稍抵抗了一会,便迅速向内塌陷。两翼在诸侯军的冲击下,也土崩瓦解。几名身经百战的大食宿将,带领着各自的嫡系,妄图将两翼重新稳住,然后给唐军来个侧面包抄。却不料被打疯了的诸侯们连砍带拽,很快就掉落于马下,然后被马蹄扬起的烟尘一裹,顷刻便不见了踪影。

    “稳住,稳住阵脚,后退者,杀!”艾凯拉木急得满头是汗,挥舞着弯刀,冲着溃兵乱砍乱剁。鲜血和死亡使一些人瞬间清醒,他们在几个身穿锦袍的将领约束下,聚集成团,保护于艾凯拉木的周围,。然后伸出弯刀,阻截其他逃命者。

    战团越聚越大,很多失去了主心骨的溃兵,也蜂拥过来,与大队人马挤在一起,共同抵抗唐军的冲击。他们如同洪流中的蚂蚁般,抱成紧紧的一团。用外围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大部分人的生存。

    这个战术非常残酷,却行之有效。渐渐的,唐军的压力便不再像先前一般沉重了。大食军退后的脚步也渐渐放缓,甚至出现了原地停滞的现象。

    “冲过去,把他们驱散!”王洵及时地发现了战场中的变化,迅速做出决定。他不喜欢袖手旁观,干脆自己策动了坐骑。宇文至无奈地耸了耸肩,举着角弓迅速跟上。宋武像万俟玉薤等人挥了挥手,也纵马追到了王洵身侧。

    见到此景,沙千里果断地发出命令,借助号角声让附近的弟兄们向王洵靠拢,在其身后临时组成一条攻击阵列。几个领军冲杀在第一线的将领,如黄万山、方子陵和魏风等人,也默契地放缓了进攻速度,蓄势以待。

    威风了这么久,他们不光要调整自己和麾下弟兄的体力,也要顾全大局,把首功让给都督大人。虽然都督大人过后未必肯领这份人情,可大伙不能没有这份心思和眼力架儿。

    战场上突然发生的变化,让急于扭转局面的艾凯拉木长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他的声音就又变了调,“稳住,稳住,向我靠拢,向中军靠拢。吹角,赶紧吹角啊!”

    “向中军靠拢,向中军靠拢!”聚集在艾凯拉木附近的将士们,也发现了势头的不对。拼命地将号令喊出来,以期被战场上每一名六神无主的自己人都能听见。大伙谁都明白,今天的战斗,失败好像已经是必然的结局。但有秩序的撤离战场和争相逃命,却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前者可以让东征军实力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后者却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惊惶的叫喊声,同时提醒了敌我双方。很多慌不泽择路的大食士卒,顺着喊声一头扎向了人堆儿。周围正在大过砍杀瘾的部族武士们,也呐喊着,从各个方向蜂拥而来。

    他们可不是唐军,不必听沙千里的调遣。有这么大一堆软柿子可以捏,岂肯平白放过。汇聚在艾凯拉木周围的人团,在外力的冲击下,骤然向内缩了缩,然后骤然又向外扩展。穿着不同衣衫,举着不同兵器,说着不同语言的士卒,搅在一起,血肉横飞,黄烟翻滚。

    已经冲到目标近前的王洵立刻被盟友绊住了脚步。不顾一切继续向前攻击,必然会有“自己人”,死于他的马蹄之下。而转身推开的话,又会让缩在战团深处的敌军,得到喘息时间。一旦让艾凯拉木恢复了清醒,重新整顿队伍,联军势必将付出更大的牺牲。

    正犹豫间,宇文至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只见此人将手一搭,便是三支羽箭扣在了右手掌心中央。随后快速拉动弓弦,只听“嘣,嘣,嘣”连声脆响,三支羽箭头尾相继,呼啸着着向敌阵正中央飞去。

    “保护大帅!”敌军当中,有人扯开嗓子示警。随即,艾凯拉木身体一歪,便被侍卫推下了坐骑。忠心的侍卫自己却躲闪不及,被三支羽箭陆续射中脖颈,肩膀和左胸,哼都没哼,仰面落马。

    “不想死的,距离艾凯拉木远点儿!”宇文至又是一声断喝,拉动弓弦,射落敌军的帅旗。他的呼喊用的是唐言,敌军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听得懂。但羽箭的威力,远远超过了言语。

    随着帅旗的掉落,艾凯拉木身边的人群,立刻如冷水淋上了热油般,飞溅着四散奔逃。原本挤压一起,硕大的人团,从内向外,迅速解体。

    “杀!活捉艾凯拉木!”到了此刻,王洵已经无需犹豫。策马,提臂,将长槊端平,伸直,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向敌阵正中央。同一时间,宋武和万俟玉薤等人举起横刀,在王洵左右两侧,各自形成一个由刀锋组成的羽翼,所过之处,断臂残肢飞溅。

    轻骑兵的威力不在于敌军硬撼,而是沿着缺口扩大战果。锋利的刀锋,借助战马的冲击之势,在敌人身体上一蹭,便能蹭出条半尺长的大口子。皮甲、肌肤、筋络,全都在刀锋下裂为两段。

    “杀,杀,活捉艾凯拉木!”见铁锤王一马当先冲进了敌群,四周的部族武士们攻势愈发疯狂。

    追随在铁锤王身后,肯定打不了败仗。追随在大唐旗帜下,最后的收获肯定是盆满钵圆。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没有国家能与大唐并驾齐驱。大伙只要追随,追随,砍杀,砍杀,杀死一切敢于跟大唐作对的人,把一切敢于大唐为敌的国家踏为齑粉。

    旌旗挥舞,刀锋带着寒光。马蹄声在轰鸣,槊尖上凝着血滴。在这锐利的攻击面前,叛军们再度崩溃。有人受不了战场上的压力试图逃走,被长槊从背后刺入,挑上半空。有人侧开身体闪避,被刀锋从肩膀直割到胯骨,体内肠子和肚子伴着热乎乎的血浆喷涌而出。

    几个忠心耿耿的大食将领困兽犹斗,试图用自己的牺牲换回主将的安全。他们彼此掩护着结成一个小阵,逆着逃命的人流,阻挡骑兵的冲击。但事实证明,这种努力毫无效果。王洵只有了一个横扫,便破除了敌军的阻挡。紧跟着,又是一个横扫,拍飞数名躲闪不及的大食兵,紧紧咬住了艾凯拉木的背影。

    一名侍卫返身迎战,用弯刀扫向王洵的槊锋。刀刃在半空中与槊锋相接,顿了顿,腾空而起。雪亮的槊锋继续向前,戳入他的身体。撞击产生的力量让槊杆骤然弯曲,变成弓形,在槊尖将此人挑离地面的刹那,长槊又猛然弹直。槊杆上缓冲的力量登时全部释放出来,将此人的尸体弹飞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王洵的肩膀连晃都没晃一下,端着长槊,又撞向了另外一个拦路者。锋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敌军,槊杆弯曲,弹开,又一具尸体飞上了半空。

    眼前的景色瞬间一亮,大食溃兵纷纷散开,谁也不肯再用血肉之躯阻挡铁锤王的长槊。王洵举目望了望,却没找到艾凯拉木。再定下神来于人群中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堆慌乱的背影中,看到了艾凯拉木常穿的锦袍。

    “哪里走!”王洵纵马撞翻几名躲避不及的溃兵,槊锋瞄着艾凯拉木的后背画影儿。后者被吓得魂飞天外,双手抱住马脖颈,双腿用力在坐骑肚子上猛磕。可怜的坐骑连续赶了好几天路,早已经精疲力竭,被逼得厉声嘶鸣,前腿一软,轰然倒地。

    艾凯拉木身体借着惯性被甩出,消失于人群脚下。王洵的长槊也瞬间失去了目标,接连刺翻了前方几个逃命者。艾凯拉木爬起来,跌跌撞撞跑了几步,终于发现两腿腿不可能跑过战马的四蹄。猛然转身,挥舞着横刀,大声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狼一般的嚎叫透着凄凉和决绝。他跳开半步,躲过王洵戏弄般的攻击。然后又斜着跳了半步,挥刀去砍王洵的大腿。王洵在占据优势情况下,岂肯让他得逞。将槊轻轻一捋,丈余长的槊杆横抽回来,正中此人的脊梁骨。

    “哇!”持刀者喷出一口血,踉跄数步,一头栽到于王洵的马屁股后。王十三手疾眼快,一个镫里藏身俯下去,迅速将此人提起,高高地举过头顶,“抓住艾凯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

    “抓住艾凯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欢呼声,瞬间以王洵为核心传开,顷刻传遍全城。

    “抓住艾凯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大都督威武!”众武士们以各种语言高声欢呼,挥着兵器,如狼群逐鹿。

    谁也没仔细看王十三手中的俘虏。除了王洵自己。在挥槊横扫的那一刻,他就发现了敌人有些不对劲儿。虽然此人身材与艾铠拉木极其相似,但面孔,却显得年青的甚多。此外,在气质上也与一军主帅有着很大的差别。

    宇文至和宋武也很快发现了情况有些不对头儿,咧着嘴巴,向王洵苦笑着耸肩膀。俘虏身上的袍服,带着明显的金色飞鹰标记,那是艾凯拉木的身份象征。然而,袍服之下,却是一身普通武官的皮甲。

    “抓住艾凯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凯拉木,大都督威武!”欢呼声还在继续。不名真相的联军士卒,各个奋勇争先,将溃兵砍得抱头鼠窜。

    王洵则被气得眼冒青烟。艾凯拉木早就消失了,就在大伙的眼皮底下跟侍卫交换了衣服,来了个金蝉脱壳。可气的是自己白白追了半天,杀了无数拦路者。可气的是自己号称长了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最后盯住的,却是一个替身。

    宇文至悄悄地跟宋武打了个手势,各自带人去收拾残局。这个时候,他们可不愿意留在王洵身边,遭受池鱼之殃。

    见两个好朋友很没义气的溜走,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万丈。丢下长槊,劈手从王十三那里抢过俘虏,晃了晃,厉声问道:“艾凯拉木哪里去了?你又是谁?说,否则我定然让你生不如死!”

    “当然是跑了!”俘虏晃了晃发晕的脑袋,并不太拿王洵的威胁当回事儿。“我是他的侍卫统领,当然有责任替他吸引你的注意力!至于名字,说了你也记不住,还是算了吧!”

    “该死!”王洵得到了早就猜到的答案,却不愿意杀小兵泄愤,自毁名声。咬了咬牙,将俘虏掼于马下,同时向左右大声喝道,“传令下去,投降者不杀。放下兵器者,一律免死!”

    “大都督有令,投降者不杀,下马受绑者免死!”万俟玉薤扯开嗓子,与几个侍卫们一道,将王洵的将令传了下去。

    “艾凯拉木都投降了,你们还拼什么命。赶紧投降,饶你们不死!”宇文至是个能占便宜就不肯吃亏的主,将错就错,把艾凯拉木被俘的消息四下传扬。

    很快,战场中央,便响起了一阵接一阵的讨饶声,“投降,投降!”“不打了,不打了,艾凯拉木都被唐人抓住了,咱们还傻乎乎地拼个什么劲儿!”

    “艾凯拉木将军没被捉,他们胡说!”倒在马前的俘虏再度跳起来,扯开嗓子向周围陈述事实。万俟玉薤跳下坐骑,一脚踢过去,将其踹翻在地。然后抓起一把干草,堵住此人的嘴巴。

    “呜呜,呜呜!”俘虏在地上翻滚,挣扎,却被几名侍卫七手八脚按住,绑了个结结实实。痛恨此人欺骗自家主帅,弟兄们手上的力道显然用得稍大了些,很快,便将俘虏勒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洵见到此景,又摇了摇头,命人将俘虏的绑绳稍稍放松,“这人敢为主帅做替身,算个豪杰,别苛待他!”

    俘虏显然听得懂唐言,楞了楞,慢慢地开口,“在帅旗被射倒的那一瞬间,艾凯拉木已经知道没法挽回局势,便让我穿了他的披风……”

    “这厮!”听到此言,王洵气得一个劲儿撇嘴。总以为高仙芝当年丢下大军独自逃命,已经够丢人的了。谁料东西方主帅都是一路货色,平素生死与共的话都是说给人听的,危难面前,谁也不肯跟麾下小兵们同生共死。

    “也好!”赵怀旭策马赶过来,笑着向王洵表示安慰。“反正咱们一时也打不下整个西域。跑了他,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什么?”王洵轻轻皱眉,对赵怀旭的话似懂非懂。如果抓到艾凯拉木,今年入冬之前,他至少还能拿下两三座大食人控制的城池。明年开了春,就可以在安西军的支持下,长驱直入,彻底扫平整个西域。

    “我说,让他跑了,说不定是好事!”赵怀旭笑了笑,再度重复。

    “什么?”战场上声音驳杂,王洵还是没有太听明白。但很快,他便不再追问。诸侯们的队伍围拢过来,开始争抢战利品和俘虏。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是发展壮大的财富,自己多拿一些,别人就少拿一些。而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盟友。今天大伙在铁锤王的坐镇下,可以短暂的和平相处。日后,万一铁锤王哪天奉命还朝了,新的大宛都督懒于管事,能够依靠的,便是自己手中的实力。

    况且明年开春后,大伙还要继续南下。手中的兵力多些,分到的战功总也能多一些。西域,已经不再是大食人的天下了。谁能捞取最大的好处,全凭各自的眼光和本事。

    一个多时辰之后,战场彻底被打扫干净。以王洵所部唐军为主力的药刹水联盟阵斩敌军将士四千三百余人,俘虏敌军一万两千余,此外,还收获战马六千余匹,骆驼一千三百余匹,铠甲兵器不计其数。至于联军方面的损失,几乎每家都在一百至数百之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收获如此庞大,付出的损失却微不足道,每家参战诸侯脸上都笑开了花。然而,人心素来得陇望蜀,很快,大伙便发现,昔日威风八面的大食兵马,如今已经完全“不堪一击”。眼下距离入冬还有几天时间,如果铁锤王肯带领大伙再往南走一走……

    野战的胜利虽然酣畅,收获却远不能与破城相比。想到与铁门关近在咫尺的怛没和忽伦两城如今已经成了被剥光了衣服的小媳妇,诸侯们心中的“欲火”立刻变更加无法抑制。可以众人对铁锤王个性的了解,打劫的建议又不能说得太明。私下里眉来眼去了一番之后,众诸侯以二十匹骏马为代价,公推出了西曹国国主曹忠节,由他出面,代替大伙向王洵提议“继续扩大战果”。

    曹忠节平素跟王洵走得极近,与大宛都督府众将来往也非常密切。然而在军务方面,却说不上什么话。好在他这个人面皮够厚,在帅旗附近趔趄徘徊了好一阵,然后瞅了机会,靠近王洵,涎着脸问道:“恭喜大都督,贺喜大都督,一仗打掉了大食人百年威名。从今往后,在西域各地,您的兵马可以随意往来了!”

    “你有话就赶紧说,别给我绕弯子!”王洵正为中了艾凯拉木金蝉脱壳之策而感到沮丧,横了他一眼,淡淡地回应。

    随着一场又一场出人意料的胜利,他威风已经越积越深,不用大声说话,就吓得曹忠节一哆嗦。后者赶紧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看着自家脚尖解释道,“其实属下也没什么事情。只是,只是听他们说,听他们说,临近,临近的忽伦城和怛没城都,都很是繁华。而艾凯拉木经此一败,肯定一溜烟跑回迦布罗去,不敢再路上停留。左右不过是五十里的距离,如果大都督现在就下令动身的话,今晚,今晚咱们就能在忽伦城主府里安歇!”

    “你说的是姑墨州和洛那州吧?”王洵皱了皱眉头,点出两座城市在高宗时代的旧称。这两地距离铁门关的确非常近,但周围无险可守。而以自己如今麾下的兵力规模,又不宜过度分散。

    “是,就是姑墨和洛那二州。城墙还没铁门关一半儿高,城中兵力也就两千上下,我军可以一鼓而破之。到了城下,不用大唐将士动手,且看我西曹儿郎,如何……”曹忠节没听出王洵话里的犹豫之意,立刻提高了声音,将两地的防御力量说得薄弱不堪。

    他怕王洵不肯出兵,所以刻意地贬低对手的实力,却未料到此刻王洵马前还有真正对两地防御力量知根知底的人在。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大声打断道,“不用大唐将士出手?!!。曹国主好大的面皮。如果没有唐军在,您老人家敢到忽伦城下大声吆喝一嗓子么?”

    双方都操着地道的唐言。没有一点儿可以装傻充愣的余地。曹忠节被臊得满脸通红,抬头看了看,发现说话居然是一名连绑绳都没松的俘虏,立刻瞪起眼睛,厉声喝道:“我向大都督请缨,关你什么事情?你这大食狗,难道还想替忽伦城争取布防间么?!!”

    “你把牛皮吹到天上,原本不关我的事情。可我就是看不惯,有条狗仗了主人的势头四下乱咬。有本事你别让唐军跟着,自己带人去打忽伦城。如果你不抱头鼠窜而归,我从今往后就倒着走路。”被绑着的俘虏耸了耸肩,满脸不屑。

    如果不是在王洵面前,曹忠节早就抽出刀来将俘虏劈为两段了。但眼下他可没胆子这样做,然而又咽不下一口恶气,跺了跺脚,大声道:“一个俘虏,能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还得看别人的心情呢,也有胆子跟曹某打赌?!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次,只带着本部弟兄去打忽伦城。打下来之后,也不用你倒着走。老子跟大都督讨个赏赐,拿你的人头做溺器是了!”

    说吧,便跪下来向王洵请缨。王洵清楚麾下几个仆从国的实力,知道曹忠节即便把老命都搭上,也不可能只凭着本国兵马攻破一座大城。赶紧将其从地面上扯起来,笑着说道,“你这个人怎么半点儿都受不得激。正如你所说,他一个俘虏,死活全看本都督心情,值得你跟他一般见识么?赶紧起来,别让外人看笑话!”

    “属下遵命。”曹忠节原本也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有了台阶,自然不再坚持。顺着王洵的搀扶站起身,兀自不忘瞪了俘虏一眼,恨恨地说道:“这厮身为大食人,却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唐言,肯定不是什么好鸟。都督还是及早处置了他,以免放狼归巢养虎为患!”

    “呵呵!”王洵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对自家实力很有信心,所以不喜欢诛杀被俘者。此外,身边这名俘虏敢在危急关头,穿上艾凯拉木的披风,代为吸引唐军注意力。这份勇气,也很是令人佩服。

    艾凯拉木的替身从笑声中听出王洵暂时没有处死自己的打算,对曹忠节更是不屑一顾,撇撇嘴,冷冷地回敬,“会说唐言便该死么。曹国主也不是唐人,唐言怎么说得这么好,并且连姓氏都改了大唐的?!”

    “老子……”曹忠节被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又拿对方没什么办法。只能在原地跳着脚挥拳头。

    王洵当然不能继续看着他受窘,回头瞪了俘虏一眼,大声呵斥,“不想死就闭嘴!再逞口舌之利,我就把你送给曹国主当奴隶!最后怎么处置你,随他的便。”

    这个威胁比斩首示众都有效,俘虏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王洵想了想,继续对曹忠节说道,“趁胜追击,打下几座城池来,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打下来之后,如何分兵防御却是个问题。我如果将忽伦城送给你,你能守住它么?”

    “这个……?!”曹忠节讪讪地低下头,不敢直接回答王洵的提问。如果唐军不肯在铁门关外驻扎的话,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单独面对艾凯拉木的报复。虽然后者已经被王洵打成了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勇气再主动出击。

    答案显而易见。王洵只好无奈的苦笑。事物总有正反两个面。药刹水沿岸诸侯实力孱弱,使得他们目前不得不依附于大唐。而离开了大唐这个靠山,沿岸众诸侯便成了没筋骨的芦苇,根本抗不住任何大风。

    可时机如此方便,不顺势扩大战果,又实在有些令人不甘。皱了下眉头,他又笑着说道,“你也不必觉得惭愧。今年冬天,我原本也没打算在铁门关以南驻军。可既然已经打到这里了,空着手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咱们顺势把周围梳理一番,也能给今年冬天驻扎在铁门关内的弟兄减轻点负担!”

    “这个……?”曹忠节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狂喜地躬身下拜,“属下遵命。属下这就去整顿本部兵马,为大都督头前开道!”

    他说做就做,转眼之间,便将自家队伍收拾得整整齐齐。顺带着,也将王洵的最新战略规划传给了每位诸侯。诸侯们闻听铁锤王要带领大伙“梳理”附近各地,立刻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个个抖擞精神,纷纷主动到帅旗下请缨。

    所谓梳理,自然四下劫掠,然后丢下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扬长而去。以联军目前的声势和实力,铁门关南方二百里之内的城池,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和准备时间。艾凯拉木的替身清楚诸侯们的秉性和西域的战争传统,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叹了声气,突然主动开口,“都督大人一定要这样做么?不怕受到真神的惩罚?”

    “我需要粮草辎重!”王洵看了他一眼,随口回应,“至于你说的那个真神,如果他只准许大食人杀人放火,却不准别人讨还血债,估计能力和见识也很有限。未必管得到我!”

    “不许你侮辱真神!”艾凯拉木的替身立刻跳起来,大声嚷嚷。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目前的俘虏身份,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真神不会那么狭隘。真神不赞同任何恶行。你误解真神了。”

    “也许吧!”王洵没时间跟俘虏讨论信仰问题,挥挥手,示意亲信们将此人押走。“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全部!”俘虏又激动起来,挣扎着不肯离开。见王洵没有听自己解释的兴趣,忽然把心一横,大声嚷嚷道:“都督大人听我一句话。都督大人听我一句话。我可以让你不动一兵一卒,拿下忽伦城。不动一兵一卒!”

    “不要信他!他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恰恰阿悉兰达赶来向王洵请缨,听到俘虏的话,唯恐王洵上当受骗,扯开了嗓子提醒。

    此时的王洵,思维已经很难受旁人左右。挥了挥手,示意阿悉兰达稍安勿燥,然后命令侍卫将俘虏推回来,笑着问道:“你都听见了?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别拿自己的性命来赌咒发誓,我知道,你不怕死!”

    艾凯拉木的替身被王洵问得微微一愣,心里陡然涌起一股知遇之感。咧了下嘴巴,叹息着道,“你们大唐有句古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会失去效果。此刻忽伦和怛没二城对您来说,不过是砧板上的鱼。早打晚打没什么区别。我纵使存心拖延,又能拖延得了几时?!”

    王洵本以为此人只是唐言说得比较流利,外加有几分胆色而已。却没料到这厮对中原文化如此熟络。楞了楞,笑着说道:“这个理由的确过得去。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兵不血刃地拿下这两座城池?!”

    “我跟忽伦城的城主阿里依,曾经跟同一个老师学习。按你们大唐的说法,是同窗之谊。我写一封信过去,把双方实力对比说清楚了,相信他会做出正确选择。不过大人您得答应我,入了城后,第一,不得乱杀无辜。第二,不得故意与城内的天方教众为难!”

    “这是两个条件!”王洵伸出手指,在俘虏面前晃了晃,笑着提醒。“你先前说,只要我答应一个条件,便能不用一兵一卒拿下忽伦城。现在却提了两个!”

    “我可以拿下两座城池,一座算一个条件!”艾凯拉木的替身反应极快,迅速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可以写信,劝忽伦城城主阿里依将城池献给大都督。而怛没城的守将是阿里依的弟子,做老师亲自到城下说降,他也没有顽抗到底的理由!”

    这个承诺令王洵多少有些心动。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你又如何保证,阿里依师徒肯听你的劝?!”

    “柘折城和俱战提的前车之鉴不远。大人的威名,整个西域估计此刻没人不知晓!”艾凯拉木的替身耸了耸肩,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回应。

    柘折城被毁了四分之三,俱战提的下场好些,杀戮和劫掠被王洵强行下令禁止,不过,那也是天明之后的事情了。夜半时分,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虽然责任都不在王洵,被人当面提起来,依旧令他觉得有些尴尬。忍不住冷笑了几声,撇着嘴回敬道:“贵国当年东进之时,恐怕不比王某做得好。若是当日柘折城被贵国的东征军所破,不知道其中有几个百姓能平安活下来?!”

    “艾凯拉木对军队的控制能力,尚不如大人你。东征军中,也有的是抱着发财目的而来的恶棍。”替身说话很磊落,直接承认自家人一样会烧杀抢掠。

    光是这份态度,已经令人很是意外了。王洵又楞了楞,笑着结束了这个让双方都很尴尬的话题,“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准备写信吧!不过,只此一次。明天正午之前,如果忽伦城主不肯主动出外请降,就别怪我下手狠!来人,给他松绑!准备笔墨。”

    “诺!”左右侍卫答应一声,上前给艾凯拉木的替身松开绑绳。阿里兰达急得在旁边直搓手,然而却没胆子质疑王洵的决定,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俘虏继续卖弄虚玄。

    须臾,有人拿来毛笔和纸张。艾凯拉木的替身活动了活动被绑麻了的胳膊,将毛笔折断,用后半截坚硬部分沾了些墨汁,在纸上奋笔疾书。片刻之后,一封劝降信写就。他自己将其提起来,对着阳光小心翼翼地晒干,折整。然后双手捧给王洵,用十分恭敬的口吻说道:“请大人派得力手下,将这封信送到忽伦城主之手。如果现在就出发的话,估计用不了明天中午,您就能到忽伦城中庆功!”

    “你这么肯定?”王洵看不懂信上鬼画符般的文字,但据他所知,天方教众的中上层,大多是宁愿死后去天国享福,也不肯正视人间现实者。很少有人会懂得审时度势。

    “他手中兵马只有一千出头。拼死抵抗有什么意义?还不如降得痛快些,免得又给别人找到抢劫和杀戮的借口!”

    后半句话,就有些故意挑衅了。阿悉兰达等人闻听,立刻大声呵斥,“住嘴!大人给了恩典,你别得了绵羊,还想再拿走一头骆驼。有本事叫忽伦城主别投降,老子正愁浑身的力气没地方用!”

    艾凯拉木的替身笑了笑,根本不理睬阿悉兰达的怒喝。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又令王洵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将信暂时交给身边侍卫,然后非常客气地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替我做这些,不怕艾凯拉木知道后找你家人的麻烦么?”

    对于敢相信自己诚意的王洵,替身心里头多少还有几分钦佩。躬了下身,大声回应,“回都督大人的话,末将叫奥马尔·达拉木克·本·欧德,我的唐言老师给我起的名字叫马宝玉。您叫我马宝玉即可。至于艾凯拉木那厮,他打了败仗,估计根本没胆子如实向上汇报。更不敢把忽伦城丢失的原因,详细地传回国内去!”

    “马宝玉?!”王洵对起这个名字的人很感兴趣,“你老师是唐人么?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杜环[2],是高仙芝将军的司仓官,三年前,在怛罗斯之战中,被我军俘虏。属下看他像个读书人,就将其买下来,留在了身边。直到去年才送到库法城中去教导家族中其他晚辈学唐言。”

    “噢!”王洵轻轻点头。杜姓在中原是个大姓,族中人才辈出。其中一两个追随在高仙芝帐下谋出身,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令他好奇的是此人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居然教导出马宝玉这样的人物,非但唐言说得流利无比,连同中原的很多历史、典故,好像也了熟于心。

    从马宝玉的言谈中,不难发现他的家族在大食也算是一个望族。这一点令王洵对此人的好感又多了不少。带着几分惺惺相惜意味,他笑着从万俟玉薤手中拿回马宝玉写的那封劝降信,“我麾下的人没几个能说大食话。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库伦城,亲自劝阿里依城主出来向我请降。我可以答应你,无论城中任何人,只要他不主动闹事,我的人便不会伤害他。此外,完成了这趟任务后,咱们就算两清,我可以给你盘缠和骆驼,放你回国。”

    “大人!”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反对之声。

    王洵根本不为反对意见所动,只是笑殷殷地看着马宝玉,等待对方的答复。后者做梦也没想到,铁锤王居然会相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在一片质疑声中楞了半晌,才躬下身子,郑重承诺,“大人敢相信我,如果我再推辞的话,就太给大食男人丢脸了。请给我一匹快马,一把弯刀。我立刻就出发!”

    “十三,去给他找战马和弯刀!”王洵不顾众人的反对,立刻向身边侍卫统领下令。

    “是,大人!”王十三眼里素来只有王洵一个,立刻领命而去。片刻之后,牵了一匹大宛良驹回来,将马缰绳亲手递给马宝玉,然后解下腰间横刀,丢进对方怀中,“拿着这把刀防身,希望你别让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负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个什么库法,我也要把你的人头带回来!”

    “莫非这世界上,只有你们大唐男儿信守承诺么?”马宝玉飞身跳上坐骑,向王洵举了举横刀,“大都督带着队伍慢行,在下到忽伦城中等你。”

    说着话,双腿一敲马镫,转头疾驰而去。

    眼看着王洵如此轻易地上了一个俘虏的当,药刹水沿岸诸侯个个急得捶胸顿足。望着远去的烟尘发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开。

    阿悉兰达最为沮丧,却不敢明显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满,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那人一看就是个骗子。大都督却放他走。虽说联军所向披靡,可让忽伦城做足了准备,总要多废些力气!”

    “既然大都督喜欢找乐子,就由着他吧。反正忽伦城中也没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准备,也多坚持不了几天。”曹忠节倒很会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着回应。

    “你们怎么知道大都督一定会看错人?万一大都督赌对了呢?!”鲍尔伯同样心里很失望,却容不得别人对王洵丝毫的不敬。站住脚步,对着旁边的同伴发问。

    “怎么会?!”阿悉兰达不容一个晚辈如此驳斥自己,回过头,铁青着脸说道。“跟大食人讲信誉,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么。他们什么时候守过承诺?!”

    大食人的信誉在药刹水流域,的确一直不怎么样,但鲍尔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断力,“可大都督的决定几时失误过?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我跟你赌一百匹骆驼,无论劝降事情成与不成,那个姓马的,都一定会自己回来覆命。你敢跟我赌么?”

    “当……”阿悉兰达本能地就信口回应,话到嘴边,却又将后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红耳赤。

    一百匹骆驼,不算什么大数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战利品都不止这些。可输给一个晚辈,却太令人颜面无光。“我怎么认为自己会输掉?!”猛然间,他惊诧地想到。随即,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个目瞪口呆。

    “我怎么会相信自己输掉?我怎么没等开始,就认为自己会输?!为什么,为什么?

    想想这事儿,阿悉兰达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同一个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时间,自己还曾经试图把他当做猎物和筹码。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却不得不唯他马首是瞻。不仅唯其马首是瞻,甚至连背后质疑他决定的勇气都没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这种发展态势,安西军出不出葱岭,其实已经都无关紧要。大宛都督府的唐军,仅凭一己之力,已经完全可以顶住大食东征军的反扑。甚至还可能一步步西进,将对方彻底赶回老家去!

    届时,整个西域,谁还敢再挑战铁锤王的虎威?!届时,整个药刹水两岸,谁还敢违背大唐的号令?!届时,拔汉那、俱战提、西曹、东曹、白水,这些国中之国,连同统治者它们的诸侯,还真的有继续存在了必要么?

    越想,阿悉兰达觉得心里越惊惶。可偏偏他根本没能力结束这个噩梦。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块巨石轰轰滚落,自己根本没力气阻挡它前进的大势,甚至连想一想,都会精疲力竭。

    唯一还可以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铁锤王认可的盟友。而铁锤王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喜欢翻旧账的人。为了跟铁锤王之间的“友谊”更牢固一些,阿悉兰达去年一回到拔汉那,立刻大张旗鼓地将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并且当着所有观礼臣民的面儿发誓,只要上天还能赐给公主和自己一个儿子,自己一定就立他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如果长生天决定,让唐人成为药刹水沿岸的主宰,谁都违背不了他的心意。从目前态势上来看,国运的确属于大唐一方。年青的统帅,带领着一群同样年青的将领,同样年青的士卒。如朝阳般四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视,膜拜的份。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争雄。

    没资格,谁都没资格!认不清这个形势,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节,阿悉兰达忍不住轻轻叹气,直接忽略掉鲍尔伯的挑衅,不做回应。然后静静地看着大军整队,默默地带着自家那两千多兵马,跟在大军之后,开向忽伦城。

    路还没等走到一半,事实就证明了他的明智。马宝玉不但像鲍尔伯所说的那样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忽伦城主阿里依的请降文书。整个大军欢声雷动,由上到下,对铁锤王的崇拜,不觉又高了数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伦城主阿里依已经按照听来的大唐规矩,带着麾下官吏,手捧着账本和人口册子,跪在路边恭候多时。见对方如此识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马背,亲手将阿里依扶起来,大声重申道:“既然你已经将此城献给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经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加害。否则,本都督必将亲自动手,砍了他的脑袋,以正刑典!”

    “谢大都督看顾!”闻听此言,原本诚惶诚恐的忽伦城官吏贵胄心中多少安稳点儿,齐声拜谢。跟在王洵身后的一众诸侯们,却痛惜到手的发财机会丢失,无奈地直咂嘴巴。

    可铁锤王如今的威信,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挑战。大伙只好悻然放弃了劫掠一番的梦想。紧接着,王洵传令下去,大军今天就在城外扎营,非经允许,将士们不得随便入城。不准擅动城外一草一木。不准骚扰城外的牧民、马场。不准以任何名义,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总总十几条,终归是杜绝了联军一切扰民的可能。诸侯们心里虽然遗憾,也都苦着脸诺诺以应。

    随同阿里依出迎“王师”的官吏当中,有不少人能听得懂唐言。见联军如此号令严明,畏惧之余,心中对王洵不觉暗生几分好感。心道:“都说此人残暴好杀,破一城后便屠灭一城。现在看来,传言未必是真。至少,对待主动投降者,他不是那么狠辣。”

    作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将城主府让出来,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将军、盟友们入住。当他把这个“要求”主动提出,王洵却不愿弄得那么麻烦,想了想,笑着道:“你这城市看上去也没多大。一下子入住那么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干脆,我和几位国主进去转转算了,其他人,还是留在军营中为妙!”

    闻听此言,众国主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先后凑上前,低声劝谏道:“大都督还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贵,万一阿里依和马宝玉勾结起来,暗中有所布置,咱们……”

    “大都督不可带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卫,才符合您的身份!”

    众人说得都是唐言,听在阿里依和马宝玉两个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将,就得忍下这口气。因此他们两个谁也不开口分辩,低下头,咬着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后决定。

    “不必,我相信马将军和阿里依城主,不会做任何不明智的举动!你们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带五十名侍卫便是。至于我,只带着身后这几个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没叫他们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个字,便否决了诸侯们的一切质疑。

    诸侯们不敢再多说话,拿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对王洵的大胆也很无奈,想了想,笑着说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几次从城下过,都没进去过。大都督要是进城安歇的话,不如赐个机会,让我也跟着您一道进去逛逛!”

    “是啊,黄某也跟着一道去。”黄万山也笑嘻嘻凑上前,护卫在王洵身侧。

    “我也去!”

    “我去!”

    魏风和朱五一等人对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亦争先恐后要去陪同主帅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带上一旅侍卫,才能让弟兄们等放心。”作为侍卫副统领,万俟玉薤也婉转奉劝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你们凑这个热闹干什么?!”王洵回头看了大伙一眼,笑着拒绝,“想进城,也分批次进。否则,谁留在营里替我掌控大军?!”

    众人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后者想了想,笑着提议,“干脆就我带五十名弟兄跟着大都督吧。属下不怀疑马将军和阿里依大人的诚意,但毕竟忽伦城刚刚归顺,里边难免有心存怨怼之徒。万一他们见您身边的侍卫太少,铤而走险,与您,与阿里依城主和马将军,都不是一件美事!”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照顾了投降者的颜面,又充分考虑到了王洵的安全。令当事双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驳来。当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万俟玉薤,带领五十名侍卫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诸侯,随身侍卫人数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内,以免给城中百姓带来困扰。

    每家五十人,十几家诸侯全算下来,就是七百余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护住几个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军入内接应。诸侯们都能算明白这个账,欣然受命。然后阿里依和马宝玉二人头前带路,大伙簇拥着王洵,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正门。

    艾凯拉木溃败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开。百姓们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诵经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伤害。却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属下强行从门后赶出来,跪在街道旁,摆起瓜果,恭迎王师。

    诸侯们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却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个个端坐在马背上,目光不断地四下逡巡。看着看着,有人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劲。同样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伦城街道的景观与其他城池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墙不再是单一的土筑墙,门窗也不再是统一的草绿或者淡灰色。人们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简单的黑与白,代之的是俗气的大红,亮丽的金黄,明澈地水蓝,还有干净的天青……。在某处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门口,还有一堆跳动火焰。那是拜火教专用标记。

    “这里不禁止其他教义传播么?”王洵也发现了忽伦城的“异常”,低了低头,向替自己拉坐骑缰绳的马宝玉发问。

    “如果真神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会被称为真神?!”马宝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么,回过头,带着几分骄傲介绍。“这座城里,不但有火神庙,还有其他伪神的庙宇。只是拜的人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自己关门而已!”

    “嗯?!”这可有些颠覆王洵对天方教的理解。以他过去的经验,天方教几乎是世间最严苛,最排外的教义。信徒也个个都非常疯狂,仿佛与其他人永远不共戴天。

    令王洵震惊的事物不止一样。在被逼着出来“恭迎”王师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几个衣衫很是华贵,且没有蒙着脸的年青女人。随后,顺着女人们发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丽堂皇,二层围栏上飘着彩纱的建筑物。

    青楼!当年在长安城混迹的阅历,让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座建筑物的身份。霎那间,一股亲切的感觉涌遍全身。

    不是留恋,而是一股难以忘记的青涩回忆。

    当年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会在数千里之外,骑着战马,前呼后拥,与“老朋友”这样重逢。

    以王洵的过去的人生经历,一间装潢华丽的青楼,绝对是繁荣与富庶的象征。然而这处他无比熟悉的场所,却出现于以野蛮和荒凉著称的天方教控制地,就无法不令他在亲切的同时,倍感荒谬和震惊了。

    我不是在做梦?!他迅速握了握腰间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复心神。然后目光沿着青楼附近的街道缓缓扫视,朱漆的门窗、天青色的屋瓦,还有表面鎏着铜粉的梁画。虽然店铺的主人为了避免自家成为乱军抢劫的目标,临时用泥水和烟灰将正对街道的门脸涂抹得肮脏不堪,却依旧难以掩饰其内在的奢华。

    这一切简直都和王洵对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驰。无论是在当年安西军老兵,还是后来的小拙、小麦姐妹所描述里,天方教都是极其野蛮、残暴的一伙。他们像蝗虫一样,毁灭经过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们掠走牛羊,烧毁房屋和农田。他们将异族的男人和女人,统统都视为牲口。他们将佛经、火经和其他文章典籍,统统当做干柴。他们严禁青楼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准进行任何娱乐活动。他们暴行罄竹难书,倾海未洗……

    而王洵过去一年多的眼见耳闻,也陆续证明了这些描述并非随意诬陷。凋敝的城市,荒芜的乡野,简陋寒碜的建筑物,野蛮且狭隘的人群。对比于大唐的强盛和包容,那个号称横亘东西,方圆近万里的大食国,根本就是如假包换的蛮夷。在他们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这个新归降的城市,却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干净、整齐,虽然规模小了些,却不失精致。在几座商铺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处,据他所知天方教徒们无法容忍的场所。却真实地出现在了他视线之内,出现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座城中,有讲经人么?怎么没见他出来?”带着几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领路的马宝玉询问。按照他的理解,讲经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职位,也是一切罪恶之源。每一座城市几乎都有一名讲经人存在,他们将手脚伸向任何位置,横征暴敛,慢慢将原本繁华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壳。

    “大都督明鉴,阿里依就是忽伦城和怛没两城的讲经人,同时也兼任忽伦城主!”马宝玉以为王洵在挑刺,赶紧低声解释。“所以马某才敢像大人保证,能说服这两个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轻轻点头。这个解释勉强过得去,却无法说明自己看到的景色为何与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来,柘折城和俱战提都很萧条。拔汉那稍好一些,其繁华程度,也与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无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废除了白沙尔等讲经人规定的那些严苛的政令之后,几座城市的生机略有恢复,但依旧与中原地区相差甚远。

    偏偏同样是在讲经人控制下的小城,忽伦的市井与其他几座城市截然不同。几乎处处都透着繁华,处处都透着富庶,看得王洵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接受对方的主动请降?如果以强攻的手段将其拿下来,也许“征集”到的军资会更丰厚许多!

    类似的念头只是在他心中一闪,便悄然而逝。作为开国侯之后,他平素虽然读书不多,却日日受仁义礼教熏陶,实在拉不下脸来为了蝇头小利,毁了大唐王师的名声,也不敢让自己的家族因为自己的恶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却越来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里依城主这样的讲经人,在你们大食国很多么?我是说,像他这样对治下百姓不怎么严苛的?”

    虽然他问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国尊严,降将马宝玉立刻变得极为敏感。当即回过头来,冷笑着反问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认为,我们大食国像突厥一样,除了抢劫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干?”

    “大胆!竟然如此对大人说话!”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间的横刀。手指却探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给了降将马宝玉,至今还没讨还回来。

    马宝玉却不是个怕死之辈,主动将横刀连鞘捧起,双手递给了王十三,“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不喜欢听,尽管杀掉我。不过,事实却无法用人血掩盖!”

    说罢,直着脖颈看着王洵,压根儿不想为言语的冲撞忏悔。听到背后的异常动静,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阿里依也赶紧回过头来,三步两步抢回到马宝玉身边,与后者并肩而立,“你这是干什么?大人不是说,不会乱杀城中任何人么?”

    “他对大人无礼!”王十三怒气冲冲的指控。伸手去抓横刀。整个队伍立刻为之停滞。走在前边的诸侯存心看热闹,拉住马缰绳不动。后边的诸侯们谁也弄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乱哄哄挤做一团。

    “十三,退下!”王洵皱了皱眉头,斥退忠心护主的侍卫统领。其实他一直不怎么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对大食国亦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对方过甚,特别是在城市刚刚归降,内部人心尚未安稳之时。“拿出点儿的风度来,不要逞口舌之利!”

    “诺!”王十三不敢抗命,抢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闪到一边。

    王洵笑着向身后的诸侯挥挥手,示意大伙继续前进。然后很耐心地对马宝玉和阿里依两个解释道:“马将军误会了。本都督只是觉得,阿里依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与其他人,比如说柘折城的大相白沙尔很不相同。至于贵国什么样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结论。”

    “每个讲经人,对经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个讲经人,对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处理方式。”阿里依虽然没参与刚才的争论,却能猜到王洵的真实想法,也摇了摇头,低声辩驳,“几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时,对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国,不也是一样么?”

    “我们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与对方一样敏感。立即想开口替唐军辩护。但看到对方脸上那了然于心的表情,又迅速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头收了回去。

    阿里依说得一点都没错。对于如何处置不征服者,大唐内部也是分为怀柔和铁腕两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张将所有被征服者视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优渥的条件待之,慢慢收拢其心。另外一个贞观名臣魏征,则主张犁庭扫穴,永绝其患。

    而与杜如晦和魏征同时代的将领,则有的敢于为俘虏请命。有的则动辄坑杀降人数万。朝廷方面,对此也是稀里糊涂,懒于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怀柔代替了杀戮。

    用同样的标准来看待大食人在药刹水沿岸的作为,则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尔也好,阿里依也罢,各自背后都站着其国内的一个流派。怀柔也罢,铁血也罢,都是一种征服手段。对大食人自己来说,没什么差别。只是对于被征服者而言,则是人间和地狱的差别了。

    “大唐当年在西域开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没心思为被征服者的命运哀叹。男人们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孩子,怨不得别人残暴。“但至少本都督尽力约束了军纪,并且对当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视同仁!”

    “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完全凭借战马和弯刀,屹立数百年而不倒。你们大唐如此,我们大食也是如此。”见王洵主动避让,马宝玉也赶紧见好就收。扯了扯阿里依,然后低声补充。“我从老师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这两个国家,都是当世强者。彼此之间,高下其实没太大差距。”

    前半句话,听得周围人暗自点头。后半句,却令王洵身后的所有唐将眉头倒竖。你大食算什么东西,也敢跟大唐相提并论?!区区一个降将,大人是念在你献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你还真敢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

    当即,沙千里向前带了带坐骑,冷笑着嘲讽:“这话不太准确吧!据沙某所知,大食国刚刚被乱臣所窃。前国王早就被赶到不知什么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纵横日久,知道的掌故远比别的唐军将领多。大食国前几年刚刚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乱,阿拔斯驱逐老王自立,血洗整个都城。现在的大食,根本不是当年的那个大食,所以其国已经屹立数百年之说根本不能成立。

    这个质问非常刁钻,阿里依立刻被问得面红耳赤。马宝玉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答道:“我的大唐老师杜回说,你们家乡有为智者曾经讲过,‘杀那个残暴的君主,如同杀掉一个独夫恶棍,不算叛乱’。所以,前几年,阿巴斯将军是吊民伐罪,不是叛乱!亡的也是伍麦叶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一派胡言!我怎么没听说过!”

    “编瞎话也不靠谱点儿!”

    “就是,我们家乡的老话,我们还不比你个碧眼胡人更清楚?!”

    沙千里等人都没读过多少书,宇文至更是个闻到墨香就恶心的家伙,见马宝玉一味地“煮熟鸭子嘴硬”,纷纷开口驳斥。只有王洵幼年时好歹还被家里礼聘来的先生苦逼着看过几篇古文,依稀记得马宝玉的所说乃为孟子中的一段。原文大致是,“贼仁者为之贼,贼义者为了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至于出自《孟子》中的那篇那节,则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他自持身份,不肯随着沙千里等人的口风强词夺理,把有的说成没有。又不忍当着外人的面让几个心腹将领难堪,便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都别逞口舌之利了。消停一会儿。走了一天的路,本都督真的有些累了。”

    “是!”马宝玉不敢违背,转过身去继续牵着马缰绳前行。沙千里等人也从王洵和马宝玉两个的表情上,猜出刚才自己可能丢了个大脸,笑了笑,讪讪地跟在了自家主帅身后。

    转眼来到城主府,王洵命令诸侯们将大部分侍卫都留在门外,每个人只准带领命亲信入内,并且严禁四下走动,以免惊扰到前城主阿里依的家眷。

    “诺!”诸侯们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只有硬着头皮答应的份儿。阿里依见王洵考虑的如此细致,躬了下身子,低声说道:“感谢大都督的看顾。这周围的几处院落,降人已经提前命人腾了出来。大都督可以命令麾下将士入内歇歇脚,轮流吃杯酒水,暖暖身子!”

    “也好!”王洵点点头,笑着接受了对方的建议。然后将目光转向万俟玉薤,“你去安排一下,让弟兄们分批次进入附近的院落休整。除了肉食、柴米和酒水外,其他东西一律不准乱碰。待咱们班师之时,本都督会亲自带人去查看。院子里的东西来时什么样子,走时必须什么样子。谁要是敢给损坏了,本都督一定让他以十倍价格赔偿!”

    “诺!”万俟玉薤早就熟悉的王洵的做事风格,抱拳领命而去。阿里依又是吃惊,又是感慨,看了看马宝玉,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大都督不准备在此地常驻么?请恕降人多嘴,降人原本以为……”

    “这两个城市太小!”王洵挥挥手,毫不客气地打断,“没必要浪费兵力。分别交给东曹和沙洲两地代管即可。反正短时间内,谅艾凯拉木那厮也没胆子再主动起衅!”

    几句话说得霸气十足,沙千里、宇文至等人闻听,登时觉得刚才丢掉了面子全找了回来。阿里依和马宝玉两个听了,则只能暗自叹气。以他们二人对大食国形势的了解,恐怕最近一两年内,国中局势会一直动荡下去。而只要国中局势一天不安稳,便一天腾不出精力东顾。而以艾凯拉木性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过且过地混一天日子,就会继续尸位素餐下去。只要上头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绝对不会再想着收复“失地”!

    如此看来,忽伦和怛漠两城重归大食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了。二人为了保全两城元气而不得不行的权宜之计,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还是错?万一铁锤王他从此尝到了甜头,明年开春后再接再厉,恐怕艾凯拉木还是要被逼得大步后退。帆延、护时健、多勒健,失去了圣战东征军保护,又有哪个城市,能阻挡眼前这群年青人的脚步?!!

    一方是大胜之师,兴高采烈,意气指使。另外一方败军之将,忧心忡忡,强颜装笑。这庆功宴的气氛,就有些不大协调了。喝着喝着,双方便又因为大食和大唐两国到底谁更强盛些的问题,而争执了起来。

    马宝玉本来就善于跟人辩论,再加上知道王洵不会因为言语上的冲撞而责罚自己,几杯麦酒下肚,愈发开始牙尖嘴利。东一句《论语》,西一句《孟子》,旁征博引,把沙千里等人挤兑得溃不成军。

    自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竟然还没一个大食人背得熟。将领们脸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劲。接连吃了几个瘪之后,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声,笑着道:“扯这些不找边的东西有什么用。谁强谁弱,还不是把刀子亮出来说了才算?!至少,在这一年多来,咱们大唐是一直压着你们大食打!”

    “几城几地之得失罢了!”马宝玉被说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肯认输,梗着脖颈,笑着回应。“三年多以前,你们大唐不一样输得狼狈不堪?!”

    “当年时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禄逻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才让你们大食人捡了个便宜走!”提起当年怛罗斯之战,沙千里就满脸不服气。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无还手之力,突然之间,形势便天翻地覆。

    “现在你等能得手,还不是因为我大食内乱,无暇顾及东方而已?!”酒入愁肠,马宝玉早就喝高了,说话渐渐有些不管不顾,“不是我夸海口。倘若国内派个顶事的将军来,把艾凯拉木那窝囊废撤掉,铁锤王,大都督,未必,未必会胜得如今天这般轻松。”

    王洵从被解救回来的安西军老兵嘴里,仔细询问过怛罗斯之战的始末。知道当年的大食军统帅阿布·穆斯林的本事远非艾凯拉木能比。因此并不以马宝玉的话为忤。宇文至却不肯让对方占半点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两声,撇着嘴问道:“你自己国中内乱,关我等何事?难道两军相争,还要约好了时间,双方都准备充分,无后顾之忧才开始?!”

    “的确,不关你等的事情!”马宝玉端起面前麦酒,长吸一口,叹息着承认。“然而,世间岂有永远强盛不衰的帝国?!大唐与大食之争,胜负恐怕不在这药刹水沿岸的几个弹丸小城上。我大食今天内乱不断,被你大唐得到了机会。他年,谁知你大唐会不会也出现同样麻烦!”

    “痴人说梦,我大唐君正臣贤,上下齐心,国运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会像你大食蛮夷那般,自家窝里反!”

    在众人心里,大唐永远是不容外人触摸的一道逆鳞,当即,放下酒盏,七嘴八舌地驳斥。

    嚷嚷的声音虽然响亮,但其中却没几个人能理直气壮。特别是对于宇文至、魏风这种对大宛都督府来龙去脉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隐隐发闷。

    背后的大唐,的确不如自己嘴巴里喊得那般光鲜、明亮。巍峨的城墙后,有着太多太多不足为外人知道肮脏与灰暗。偏偏那些肮脏与灰暗所处的位置如此明显,让人根本无法为其掩饰。

    马宝玉在自家师父杜回的抱怨中,早就将大唐内部的痼疾看了个清清楚楚。见沙千里等人打肿了脸充胖子,也不直接戳破,只是端着酒盏嘿嘿冷笑。宇文至被笑得心烦意乱,将酒盏向案上一顿,拍案而起,“笑什么笑!就算我大唐内部也有麻烦怎么样?总不会如你大食般,动不动就换了皇帝。再不济,就算换了皇上又怎么样,你刚才也说过,不过是亡了一家一姓罢了,亡的不是大唐!”

    话音落下,满场鸦雀无声。众将对朝中奸人当政,宦官专权等事心中早有很多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却没到了希望改朝换代的地步。宇文至冲动之下丢出几句话来,却等于直接越过了大伙所坚持的底限。那便是,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忠诚。

    这是一句醉话,算不得数!第一时间,很多人便将头低下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宇文至却兀自不知悔改,拍打着桌案,继续信口雌黄,“我大唐,我华夏,又不是没换过皇帝?从商周到现在,走马灯般换了恐怕不下几十家,几十姓。然而华夏就是华夏,大秦过后有大汉,大汉过后又有大隋、大唐。期间偶染小恙,国运不兴。但振作起来,便是当世无匹,四夷来朝!相反那些曾经跟华夏作对的,匈奴人也好,突厥人也罢,哪个到最后不是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份儿?你大食若是还不知悔悟,妄自尊大,恐怕早晚要步匈奴、突厥后尘!”

    这几句话嚣张、莽撞、肆无忌惮。丢下来,却是掷地有声。几个生性谨慎的将领,从酒盏中抬起头,悄悄地向宇文至挑大拇指。几个胆子特别大者,如沙千里、魏风,则开始拍案叫好。王洵本来还装没听见,见此情景,不得不敲了下面前矮几,笑着问道:“都喝多了吧?!喝多了就别说胡话,反正大伙听了也记不住!”

    “喝多了,喝多了!”宇文至笑着举杯,步履踉跄。

    “喝多了,喝多了!一喝多了,就特别健忘!”沙千里呵呵笑着,举盏相迎。

    是夜,宾主大醉而散。

    一群年青人,庆功宴上喝多了,说了几句出格的话。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伙便不约而同把昨晚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再提起。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着第一场雪即将飘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东征军之间的疆界也重新以乌浒水为分隔线稳定了下来。王洵便打算班师东返,回柘折城去养精蓄锐。

    新打下的几片地盘,包括铁门关之内,都分给了参战诸侯。一众大食国俘虏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着前几次“战后分赃”的经验,王洵处理起这些事情来轻车熟路。非但令西曹、东曹和沙洲三个得到了大片地盘的诸侯感恩戴德,其他没能开疆拓土的人,也从中看到了今后发财的希望,日日把阿谀奉承之词挂在了嘴边上。

    唯独在如何处置几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难。按照当初与马宝玉的约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伦和怛漠两城之后,他要将马宝玉和阿里依城主平安释放。然而在见识到了阿里依的治政之能和马宝玉的舌辩之才后,王洵却变得有些犹豫了起来。

    将这两个人招揽于麾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从马宝玉和阿里依二人日常说话做事的态度上,王洵便知道对方对其远在千里之外的母国有着非常深厚的归属感。先前所做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忽伦和怛没两城遭到联军的洗劫,若是相让他们转过头来跟大食为敌,肯定会是个宁死不从的结局。

    然而就这样放二人离开,王洵又实在“舍不得”。特别是对于马宝玉,此人可谓对大唐和大食两国的情况都有着极深的了解,万一其日后能在母国得到机会独当一面,必将会成为安西军的劲敌。

    还有马宝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师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说法,这位在怛罗斯之战中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下的参军,绝对堪称学富五车。非但精通各种处理政务的学问,对于造纸、制药和纺织等技能,也都有广泛的涉猎。在他和几位同是于怛罗斯之战被俘的工匠指导下,如今大食国内已经开始制造颜色堪比白雪的中国纸[3],服用了后立即去除军中流行瘟病的中国汤,还有远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进的播种、收割机械,甚至连缫丝、纺纱这些连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术,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大食人。

    如此一来,大唐对大食的国力优势,便愈发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诸公对大食的了解,却还停留在“不过化外蛮夷”这种几近于无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却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后两国之间的较量,输赢胜负,还真的像马宝玉说得那样,很难确定最后鹿死谁手。

    人才不能为我用,必为我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忘记当初的承诺,直接将马宝玉和阿里依处死,以免他们将来成为大唐的祸患。可这又与王洵的秉性格格不入。他还年青,虽然经历过一些磨难,却远没有学会恶毒。对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来,同样满怀着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们走。末将再去跟曹忠节他们几个打声招呼!”对于王洵的长处和缺点,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个单独相处机会,低声建议。“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于匪盗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头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点就答应,话到了唇边,又匆匆摇头。毫无疑问,沙千里的办法切实可行。既维护了自己这个大都督的声誉,又避免了放虎归山。可这样做,与当年高力士勾结哥舒翰,暗中对付自己的手段有什么不同?岂不是一样的肮脏龌龊,一样的见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种人,王洵这辈子,便永远不会令自己成为那种人。尽管后者可能活得更滋润,可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让他们走吧!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仿佛猛然想通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轻松起来。“他日后有一飞冲天的潜力,咱们也不是混吃等死废物!大不了将来在战场上,咱们再抓他们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皱眉,旋即展颜而笑。自己还是小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潜力,又何必忌惮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卒?!且不说马宝玉日后有没有机会独当一面,就是真的让他做了东征军的主帅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龄比他小,临阵经验比他丰富,个人武艺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双方真的有在战场上重逢的那一天,也应该是马宝玉望风而逃。大都督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占尽了优势!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告,马宝玉和阿里依二人在门外求见。“这两人,估计早就归心似箭了!”王洵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吩咐亲兵请二人入内。须臾,马宝玉和阿里依气呼呼地赶到,远远地,便冲着王洵施礼,“待遣降人听闻大都督准备班师,冒昧前来打扰,请大都督见谅!”

    “你们两个就别客气了。我正准备派人去找你们!”王洵笑着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回应。“这两个城市的事情比较杂,我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才帮忙处理,所以才留下你们两个在身边,以便随时请教。如今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也该提上日程来了!”

    “大都督真的准备放我们走?!”“你真的守信放我们离开?!“马宝玉和阿里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离王洵数尺远的地方,瞪着眼睛反问。

    “是啊!难道你们不想走么?”王洵笑着回应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犹豫和权衡一股脑的扫地出门。“我这里,可养不起太多的闲人!”

    “什么时候?!”马宝玉和阿里依还是不敢相信,双双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国有一句格言,欺骗自己的敌人不算欺骗。而铁锤王与自己,恰恰处于敌对双方。

    “随便你们!”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放对方离开,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们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虏中,挑选二百人做护卫。我给你配齐了战马和兵器。这里距离昏磨城不过百十里的路,过了乌浒河,便是艾凯拉木的地界。你们两个都是领过兵的,想必在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

    见对方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王洵以为二人还在怀疑自己的诚意,笑了笑,继续道:“你们若是实在舍不得这里,也没关系。可以在城中多留几天。等我率领的大军开拔后再走。我跟东曹国主打个招呼,让他不要难为你们!”

    “我们,我们……”阿里依和马宝玉以目互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为好看。易地而处,他们绝对不会像王洵这般,行为被一句口头的承诺而拘束住。他们会做出对自己,对大食,最为省事儿的选择。

    正是因为想到了此节,他们两个临来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宁可大骂王洵一顿之后,被其所杀,也不再继续于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苟延残喘。谁料想像中的慷慨陈词场面根本没来及出现,却得到了一个做梦都梦不见的结果。

    随时可以离开,发还马匹兵器,还能在俘虏中,挑选二百人作为护卫。这哪里是给降将的待遇,分明是礼送贵宾!有二百护卫在手,即便他铁锤王中途反悔,马宝玉和阿里依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乌浒河对岸。可是,逃过乌浒河,就真正安全了吗?艾凯拉木那边,恐怕正等着两头替罪羊呢吧!

    “怎么,舍不得走?我这里,可是真不养闲人!”突然发现对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着打趣。

    “大,大都督说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们两个一辈子都不会忘!”马宝玉和阿里依又互相看了看,先后开口。

    “我们……”“我们……”二人本来都是非常沉稳的性格,此刻话却说得有些争先恐后。发现再说下去就要彼此冲突,赶紧又闭住嘴巴。然后尴尬地苦笑。

    “有话就直说!当初跟我老沙斗嘴之时,你们可不是这般摸样!”看不惯对方欲言又止的摸样,沙千里故意激将。

    马宝玉今天没勇气再跟他争口舌上的威风,苦笑着摇了几下头,讪讪地补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们两个,现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为何?”王洵本能地发问,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关节。“怕是艾凯拉木正等着你们往他刀尖上撞吧。这的确是个麻烦。要不,你们且忍耐些时日,明年开春,混在西去的商队中,悄悄通过艾凯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时也没心思再找你们了!”

    “多谢大都督替我们两个降人考虑!”马宝玉难得服了一回软,诚心实意地向王洵躬身。“我们两个的家族,虽然都有些实力。但眼下恐怕也庇护不得我们。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赏一口饭吃的话,我们两个,愿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几年。等国中的纷乱结束后,再想办法西返!”

    “你们两个想为大唐效力?!”这下,轮到王洵发愣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馆里闲话的主角,随便上前松开俘虏的绑缚,对方便纳头下拜,从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依的语锋没马宝玉那般机敏,却也言简意赅。“我们两个,愿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后,请大都督兑现今日的承诺,准许我们自由离开!”

    “我们,我们……”马宝玉扯了朋友一把,脸色变得更红,“我们两个,原本以为,最差的结局,便是被大都督永远扣在军中。谁料,谁料,大都督根本没把我们这两只臭鱼烂虾看在眼里。亏得我们还自以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实我们两个已经无处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弃的话,我们,我们两个,愿意在您麾下混口饭吃。只是,只是有一个请求,若是跟安西军与大食开战,请,请大都督考虑我们二人……”

    “这有何难!”王洵迅速一摆手,打断了马宝玉的解释,“本都督答应了。今后与大食国方面的任何行动,都不让你们两个参与!”

    “多谢大都督看顾!”

    “多谢大都督!”

    阿里依和马宝玉再度躬身,抱拳。这回,行的却是唐礼。

    “两位将军不必客气!”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将二人的胳膊托住,“阿里依将军颇有治政之能,可以暂且帮助本都督处理一些日常政务。至于马宝玉将军,我麾下还有一个参军的位置,希望不至于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马宝玉和阿里依再度拜谢,心中对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边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况,当年王洵离开长安之时,行色匆匆,根本没来得及聘请谋士。况且以他当时的资历和职位,即便出了高价,也聘请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葱岭之后,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请谋士都没时间。加之在中原人眼里,西域乃蛮荒之地,根本不会有读书人愿意冒险出关。诸多因素加在一起,导致大都督内文职匮乏。能领兵上阵的将军一抓一大把,能统计谷物钱粮、量入为出,谋划后勤保障的参军之选,却是比凤毛麟角还要稀缺。

    阿里依和马宝玉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抛开二人忠诚与否的因素且不说,至少日常政务处理和应付各路诸侯方面,能让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气。

    他显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们两人直接参与针对大食国的一切行动”的承诺之后,阿里依和马宝玉很快便以实际作为,回报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布置到头上的任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某些职责范围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问起,也能很快给出恰当的建议。这让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断赞叹,王明允就是运气好,瞌睡时都有人主动送枕头。而王洵听到这些话,只是笑笑,不肯与大伙争论。

    一个多月后某个下午,马宝玉拿着一叠往来公文,急匆匆地走进王洵的帅帐,“大都督,这几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跷?!”

    “是么?”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扫了一眼,笑着回应。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间,从安西军那边转发过来的公文。内容也仅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带的正常驻军调动。距离大宛这边数千里,没什么关联,更不具备什么保密价值。这种官面上东西,王洵向来是看过了就丢在一边,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阅。

    “您看,这可不是简单的兵马调动。”马宝玉很是不满意王洵的态度,有些急促地解释,“河北道几处兵马同时南移,河东道的兵马偏偏这个时候又被调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带兵从这个位置向南再动一动的话……”

    “这个,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咱们只能看一看,根本没权插嘴。况且事情已经近两个月过去了,咱们即便想说些什么,时间上也……”王洵依旧不太在意,笑着向马宝玉解释大唐地方将领需要注意的各项潜在规则。忽然间,他心里打了个突,两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动一动,便是东都洛阳!

    注释:

    [1]检校职位,在唐初原本为兼职。唐朝中叶,渐渐变成一种荣誉职位。通常有地位的边将都会被赐予一个中央的检校官。不干活,光拿相应俸禄,以示荣崇。

    [2]杜环,唐人,曾经在高仙芝的幕府就职,怛罗斯之战后,被大食人俘虏为奴隶。后因为对主人有功被释放,晚年返回大唐,根据个人见闻撰写了一部详细介绍大食国的书。

    [3]中国,自古便有中国之说。泛指中原。

    第四卷天净沙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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