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还乡-天使来到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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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片性三幕喜剧

    (1980年新稿)

    叶廷芳 译

    Friedrich Dürrenmatt

    Ein Engel Kommt

    nach Babylon

    Eine fragmentarische Komödie

    in drei Akten

    Neufassung 1980

    根据苏黎世第欧根尼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版译出

    幼发拉底河流域的诸城啊!

    ——荷尔德林

    人物表

    天使

    库鲁比姑娘

    阿基

    内布卡德内察尔——巴比伦国王

    尼姆罗德——巴比伦废王

    王储——二王之子

    首相

    首席神学家乌特纳皮施蒂姆

    老将军

    士兵甲

    士兵乙

    士兵丙

    一个警察

    银行家恩吉比

    酒商阿里

    艺妓塔布图姆

    工人甲

    工人乙——阶级自觉者

    工人甲妻

    工人乙妻

    穿黑礼服者

    卖驴奶商贩吉米尔

    许多诗人

    民众

    其他

    第一幕

    为了一开始就突出最重要的地点(它并不是作为演出场所,而仅仅是作为这出喜剧的背景),故舞台上是无涯无际的天空,中间飘动着仙女星座的雾霭,一如我们从威尔逊峰或帕洛玛峰的反射中或望远镜里所见到的那样,它近在眼前,几乎占据了舞台背景的一半。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一位天使从这片天空翩翩而下,他化装为一个衣衫褴褛、红髯老长的乞丐,身边伴随着一位蒙面的少女。这两位漫游人刚刚到达巴比伦城,并来到幼发拉底河的码头。在这个小场地的当中点着一盏旧式的巴比伦的煤气街灯,同上面的天空相比它当然是十分幽暗的。其后的房墙和广告柱上贴满了标语(有几张已被撕碎),内容大致是:“行乞者危害祖国”,“行乞是危害社会的行为”,“乞丐们,为国家效力吧”。背景的远处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座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其边缘消失在茫茫的沙漠之中,那峡谷似的市街依稀可辨,全城是一个宫殿、大厦和茅屋的混合体,既华丽,又肮脏。

    天使 孩子,因为你是在不多一会儿之前才由我的天主以一种极为令人惊讶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所以你听着:在你身边化装成乞丐大步行走的我,是一个天使,我们这里所赖以活动的坚韧的物质是地球——假如我没有太弄错方向的话——那白色的斑斑点点是巴比伦城的房屋。

    少女 是,我的天使。

    天使 (拿出一张地图查看)从我们面前流过的这宽阔的水流是幼发拉底河。(他走下堤岸,把一个手指伸进河水里,然后把它放到嘴边)这河水好像是由无数露水积聚而成的。

    少女 是,我的天使。

    天使 我们头顶上面那个弯弯的、明亮的形体——请你把头稍稍抬起一点儿——是月亮,我们上方那无法计量的、蔚为壮观的乳白色云团是仙女星座的雾霭,这你是认识的,因为我们是从它那边来的。(他指着地图)没有错,地图上全都画着呢。

    少女 是,我的天使。

    天使 而你,伴随在我身旁,自称库鲁比,并且正如我已经提及的,你是由我的天主在几分钟以前亲自创造出来的,经过是——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他当着我的面,用右手伸进虚无里面一抓,用中指和拇指轻轻一捻,于是你就在他的手掌上优雅地跳了几步。

    库鲁比 我回忆得起来,我的天使。

    天使 好极了,你永远要记住,因为从现在起你已经同那个把你从虚无中制造出来,而你又在他手上舞蹈过的人分离了。

    库鲁比 那么我现在该上哪儿去呢?

    天使 到凡人当中去。

    库鲁比 凡人是什么?

    天使 (发窘)我可爱的库鲁比,我必须向你承认,在创世这一领域我所知甚少。只有一次,那是若干千年以前,我听过一个关于这一题目的报告。据这个报告说,凡人是具有我们现在这种形态的生物,我之所以觉得这种形态不实用,是因为它附带着各种我所不理解的器官。我很高兴,不久我又可以变回天使了。

    库鲁比 那么我现在就是一个凡人了?

    天使 你是个人形的生灵。(轻轻地清清嗓子)据我所听到过的那个报告称,人类是一代又一代繁殖起来的,而你则相反,是由上帝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我想称你为“虚无人”,你像虚无那样永恒不灭,又像凡人那样如过眼烟云。

    库鲁比 我究竟应该给凡人带去些什么呢?

    天使 我可爱的库鲁比,由于你的年龄还不到一刻钟,你问了那么多的话,是可以原谅的。但你必须知道,一个真正虔诚的少女是不提问题的。不是要你给人类带什么东西去,你自己就是首先被带给人类的。

    库鲁比 (沉思片刻之后)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天使 出之于把你创造出来的那个人之手的东西,我们永远也理解不了,我的孩子。

    库鲁比 请原谅。

    天使 我奉命把你交给凡人中间最卑贱的人。

    库鲁比 我一定听从你。

    天使 (又查看地图)凡人中间最卑贱的人是乞丐。今后你将跟随一个名叫阿基的人,如果这地图上没有写错的话,他是地球上仅存的惟一乞丐。也许是一座有生命的自然纪念碑。(骄傲地)这张地图真是妙极了。这上面什么都有。

    库鲁比 要是乞丐阿基是凡人中间最卑贱的,那他准是挺不幸的。

    天使 你年纪轻轻,就使用了什么样的字眼!凡是创造的东西都是好的,凡是好的东西就是幸运的。在我穿越创世的漫长旅途中,我还从未看见过一丁点儿的不幸。

    库鲁比 是呢,我的天使。

    〔他们折向右边,天使在乐池上面探身俯视。

    天使 这是幼发拉底河拐弯的地方。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乞丐阿基。我们坐下来睡一会儿吧。长途跋涉把我弄得精疲力竭,此外,当我们在木星那里拐弯的时候,它的一颗卫星落到了我的两脚之间。

    〔他们坐在前台外边的右侧。

    天使 过来,用你的胳膊搂着我,我们要用这张奇妙的地图盖在身上。我在我的太阳群里已经习惯了另外几种气温。我好冷啊,虽说按照地图所示,这里应是地球上最温暖的地区之一。看样子这是一个寒冷的星球。

    〔他们把地图盖在自己身上,互相依偎着入睡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从右侧上,他还是个青年人,模样蛮可爱,并且有几分天真,他由一群扈从陪同着,其中有首相、老将军、首席神学家乌特纳皮施蒂姆和一个化装成全身通红的刽子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的大军北上的已经到达黎巴嫩,南下的已逼近海滨,西进的直抵沙漠,东向的及于连绵群山,这些山高得没有止境,我已经占领了世界。

    首相 我以大臣们的名义——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以教会的名义——

    老将军 我以全军的名义——

    刽子手 我以司法部门的名义——

    四人齐 我们祝贺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陛下建立起世界新秩序。(他们一起鞠躬)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作为尼姆罗德国王的脚凳,在弯腰曲背的极不舒服的处境下过了九百年。

    首相 (鞠躬)陛下,尼姆罗德已经被捕了。

    老将军 当他把军队开往拉马施途中,军队倒戈了。

    乌特纳皮施蒂姆 政局已经大翻个儿了。

    首相 为未来的九百年。

    〔他们一起鞠躬。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必须赶紧重振家业,弥补损失。生命是短促的。我一定要实现在我当尼姆罗德脚凳的时候心中萌发起来的理想。

    首相 陛下的愿望是要建立真正的社会福利国家。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很惊讶,首相,你竟知道我的想法。

    首相 国王们处在屈辱地位的时候,是经常会想到社会福利问题的,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历史如此,在尼姆罗德当朝时期,私人经济很有起色,而国家则糟糕不堪。

    首相 银行家和乞丐的人数剧增,令人发愁。

    内布卡德内察尔 当下我还没有可能去对付那些银行家。我只是向大家提醒我们的财政状况。但我已经下令禁止乞讨。我的禁令贯彻下去了吗?

    首相 乞丐们都已改行为国家供职了,陛下。他们现在都在征收赋税。只有一个名叫阿基的乞丐要保持他贫穷的营生。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受到惩罚了吗?

    首相 惩罚不起作用。

    内布卡德内察尔 鞭打过了?

    首相 毫不留情。

    内布卡德内察尔 拷打过了?

    首相 他的肉体没有一处不曾皮开肉绽过;他的骨骼没有一根不曾承受过可怕的重压。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还一直抗拒吗?

    首相 没有任何办法能使他有丝毫动摇。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个阿基就是我为什么要在夜间去幼发拉底河岸的原因。如果现在让人把他绞死,这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还得试一试用人道的办法感化他,这样做对于一个伟大的统治者并不是丢面子的事。因此我已决定,与我臣民中最卑贱的人共度我生命中的一个钟头。为此我已经让人从我的宫廷剧院的化妆室取来了旧的乞丐外套,现在给我穿上。

    首相 领旨。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与这件行头相称的红髯给我贴到脸上。

    〔内布卡德内察尔化装成了乞丐站立着。

    内布卡德内察尔 看吧,我要着手建立一个没有瑕疵的帝国,一个纯洁透明的实体,它拥抱着所有的人——从刽子手到大臣——人人十分愉快地各司其职。我们不追求权力,我们追求完美。完美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但一个乞丐却是多余的。我要说服这个阿基为国家效力,办法是我让他亲眼目睹一下他自己的困苦,因为我自己是以乞丐模样出现在他面前的。但如果他要坚持他的不幸生活,那就将他绞死在这根灯柱上。

    〔刽子手鞠躬。

    首相 我们敬佩陛下的贤明。

    内布卡德内察尔 别敬佩你们不懂得的事情。

    首相 是的,啊,国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们走吧,但不要走得太远,万一我喊你们,你们可以随叫随到。我不喊,谁也别露面。

    〔大家一齐鞠躬,旋即走到背景后面隐藏起来。

    〔内布卡德内察尔在幼发拉底河左外侧坐下,此刻天使和库鲁比醒来了。

    天使 (欢乐地)你看,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个凡人。

    库鲁比 他穿着同样的衣衫,长着同样的红胡须。

    天使 我们已经遇到我们所寻找的人了,孩子。(转向内布卡德内察尔)认识巴比伦乞丐阿基,我很高兴。

    内布卡德内察尔 (看见化装成乞丐的天使时茫然失措)我不是乞丐阿基。我是从尼尼微[1]来的乞丐。(严肃地)我认为,除了我和阿基之外没有别的乞丐了。

    天使 (向库鲁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亲爱的库鲁比。我的地图不对头:在尼尼微也有一个乞丐。地球上有两个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自言自语)我要让人把新闻大臣处以绞刑:在我的王国里有两个乞丐。(转向天使)你是从哪里来的?

    天使 (窘迫)从黎巴嫩那一边。

    内布卡德内察尔 据伟大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的看法,黎巴嫩是世界的极限。所有的地理学家和天文学家都是这么看的。

    天使 (查看地图)那一边还有几个村庄:雅典[2]、斯巴达[3]、迦太基[4]、莫斯科、北京。你看见了吗?(他指给国王看那些地点)

    内布卡德内察尔 (自言自语)我还要让人把宫廷地理顾问处以绞刑。(对天使)伟大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也将要占领这些村庄。

    天使 (轻轻地对库鲁比)我们遇到了第二个乞丐这一情况改变了我们的处境。我必须判断出谁是更穷的,是乞丐阿基,还是这位从尼尼微来的乞丐,这一考察只能小心谨慎、细致周密地进行。

    〔一个衣衫褴褛、长着红胡须的、模样粗犷的人从左边上,这样一来舞台上就有了三个红长髯的乞丐。

    天使 瞧,又来了一个人。

    库鲁比 他的衣服也和你一样,我的天使,胡须也是红的。

    天使 要是现在这人又不是乞丐阿基,可真把我弄糊涂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自言自语)如果这人又不是乞丐阿基的话,内务大臣也该绞死。

    〔这人在幼发拉底河岸的舞台中间坐下,背靠着路灯柱。

    内布卡德内察尔 (清了清嗓子)我毫不怀疑你是巴比伦的乞丐阿基吧?

    天使 就是那个名扬四海的著名乞丐阿基吧?

    阿基 (拿出一瓶烧酒喝起来)我从来不关心我的名字。

    内布卡德内察尔 人人都有一个名字。

    阿基 你是谁?

    内布卡德内察尔 也是乞丐。

    阿基 那么你是一个坏乞丐,因为从行乞的观点看,你的原则是坏原则。乞丐者,一无所有也,没有金钱,没有姓名,一会儿叫这个称呼,一会儿又叫那个。他对待自己的名字就像对待一块面包。因此我每行乞一个世纪就改用另一个名字。

    内布卡德内察尔 (庄严地)每个人都要记住自己的名字,这是人类至为关切的利益之一,每个名字就代表他本人。

    阿基 我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什么都当过。而现在我变成了乞丐阿基。但要是你愿意,我也可以当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激愤地跳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阿基 没有比当上一个国王更容易的事了。这是人们在行乞生涯一开始就必须马上进行学习的最简单的技艺之一。我生平以来就已经当过七次国王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重新镇静了下来)没有比内布卡德内察尔更伟大的国王了!

    〔背景上出现了整个朝廷的文武大臣,他们一起鞠躬,又马上消失。

    阿基 你指的是那个小小的内比?

    内布卡德内察尔 内比?

    阿基 我这样来称呼我的朋友,巴比伦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

    内布卡德内察尔 (停了一会儿以后,十分庄严地)我实在难以相信:你认识伟大的王中之王。

    阿基 伟大?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是一个侏儒。

    内布卡德内察尔 在浮雕上他一向是庄严威武、身材魁伟的。

    阿基 不错,在浮雕上。谁塑造这些浮雕的呢?我们巴比伦的雕刻家。他们雕出来的国王,个个都一模一样。我认识我的内比,这事谁也骗不了我的,可惜他不听我的劝告。

    内布卡德内察尔 (惊讶)你的劝告?

    阿基 每当他自己没有了主意的时候,他就让人把我召进王宫里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迷惘)召进他的宫里?

    阿基 他是我所能想象的最愚蠢的国王。坐朝当政可把他难住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统治世界是崇高而艰巨的任务。

    阿基 内比也一直这么说。我所认识的国王个个都是这么说的。这是国王们的借口,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种借口,如果他不是乞丐的话,就要找一个他为什么不是乞丐的借口。糟糕的时代就要到了。(他喝酒,对天使)你是谁呀?

    天使 我也是一个乞丐。

    阿基 你的名字呢?

    天使 我来的那个村子现在还没有人有名字呢。

    阿基 这个叫人喜爱的村子在什么地方?

    天使 在黎巴嫩的那一边。

    阿基 一个理智的地方。你找我有什么事?

    天使 在我们村子里,乞丐这一行的景况很坏。我几乎无法靠行乞为生了,何况我还得养活一个女孩子,就是我身边蒙着面纱的这个孩子,就在你的眼前。

    阿基 一个乞丐陷入困境,是因为技艺不到家。

    天使 因此我的村公所给我盘费,要我寻访能干和有名的乞丐阿基,这样,我可以把行乞的技艺学得更到家。我请求你把我训练成一个行为端正、技艺扎实的乞丐。

    阿基 村公所做得很聪明。世界上毕竟还有那么一些村公所。

    库鲁比 (惊愕地转向天使)你说谎,我的天使。

    天使 上天是从来不撒谎的,我的孩子。只是要做到使凡人理解自己,他有时感到有困难。

    阿基 (对内布卡德内察尔)你为什么来找我?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是赫赫有名的、伟大的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是尼尼微显赫的头号乞丐。

    阿基 (怀疑地)你是尼尼微的头号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尼尼微的头号乞丐。

    阿基 有何贵干?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与黎巴嫩那边的村子里来的这位乞丐相反,我是来说服你的:我们再也不能当乞丐了。虽然我们对旅游业来说具有吸引力,但我们应当尊重古老的富有浪漫主义情调的东方,现在,一个新时代开始了。我们必须服从伟大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对我们这个阶层的禁令。

    阿基 是这么回事!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一个社会福利世界是不允许有任何乞丐存在的。继续容忍乞丐行业带来的贫穷,有损于它的尊严。

    阿基 唔!

    内布卡德内察尔 在尼尼微和巴比伦,在乌尔[5]和乌鲁克②,甚至在阿雷波[6]和苏萨[7]等地方,所有的乞丐都已经扔掉了他们的讨饭棍,因为王中之王内布卡德内察尔给他们所有的人以工作和面包。他们现在跟以前比较,景况好多了。

    阿基 嘻!

    内布卡德内察尔 由于我们行乞的高超技艺,我们不像我们的乞丐同事们感到那么困苦了,虽然我们的苦难也真的不算小,像大家从我们的衣服上能够看出来的那样。但是哪怕我们拿出最大的本事,在当今这个经济繁荣的时代,我们再也达不到,例如——用收入最差的工人的话来说——一个诗人那样的收入水平。

    阿基 怪哉!

    内布卡德内察尔 由于这个理由,高尚的人,我已决定放弃我的乞丐营生,以效力于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陛下。我请求你也照此办理,并在八点钟向财政大臣报到。这是你听从命令的最后机会。内布卡德内察尔是认真负责的,如若不然,他就要让人把你绞死在你倚靠着的这根灯柱上。

    〔背景上刽子手鞠躬。

    阿基 你是尼尼微的乞丐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

    内布卡德内察尔 是尼尼微最负盛名的头号乞丐。

    阿基 而收入不如一个诗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不如一个诗人。

    阿基 一定是你的行乞方法有问题。我一个人就可以赡养五十个巴比伦诗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小心谨慎地)当然啰,一个尼尼微的诗人挣的钱比一个巴比伦的诗人稍稍多一点,那也许是可能的。

    阿基 你是尼尼微的头号乞丐,而我是巴比伦的头号乞丐。同另一个城市的头号乞丐比一比高低,这是我长期的愿望。我们就来比比我们的技艺吧。假如你获得胜利,我就为国家供职,就在今天八点;假如是我胜利,那你就回到尼尼微去继续行乞,就像我在巴比伦所干的一样,而不顾在从事我们的高级职业时发生什么危险。天正破晓,赶早的人们正在起床。这是个对行乞不利的时刻,但这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天使 我亲爱的库鲁比,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到来了:你将认识我是怎样的人,即最贫穷、最下层的乞丐。

    库鲁比 我怎样才能达到这一步呢,我的天使?

    天使 简单得很嘛,我的孩子:谁在这行乞赌赛中输了,他就是人类中的最卑贱者。(他骄傲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以示打赌)

    阿基 看,两个工人无精打采地穿过巴比伦城,从这头往那头,肚子里没有吃进任何东西,要走三个钟头的路程,去马什拉施砖瓦厂上早班。我让你开始,尼尼微的乞丐。

    〔两个工人从左边走过来。

    内布卡德内察尔 (苦苦哀求)行行好吧,可尊敬的工人,施舍一点儿给内波矿山的伙伴吧,我已经残废了。

    工人甲 可尊敬的工人!别这么傻头傻脑地瞎扯。

    工人乙 这些内波矿的人每周得到十多个铜板,他们应当自己关心自己的残废问题。

    工人甲 现在,官府大楼用的是花岗石而不是砖瓦了。

    工人乙 因为花岗石更耐久。

    阿基 每人给我一个铜子儿,无赖汉。你们想每周花一个银币填饱自己的肚子,而我呢,我珍视全体工人的荣誉,不为这种剥削卖力,而是乞讨、挨饿!要么把砖瓦厂老板赶走,要么每人交出一个铜子儿给我。

    工人乙 我单独一人怎么能搞革命呢!

    工人甲 我那边确实有家呀!

    阿基 难道我就没有家?我的家小满街满巷地跑。给一个铜子儿吧,否则你们就要沦为奴隶,像大洪水[8]以前那样。这简直是要让我——巴比伦的头号工人——饿死吗?

    〔两位工人窘迫地交出他们的铜板。两人朝右边下。

    阿基 (把两个铜板扔得老高)第一场赌赛我赢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奇怪。尼尼微的工人反应不是这样的。

    阿基 看,卖驴奶的商贩吉米尔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吉米尔从左边上,把他的奶瓶放在一家家的门前。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这个卑鄙龌龊的卖驴奶的家伙,你把挤奶女工们虐待致死,给我十个铜板,否则我就向工资警察马尔杜克告发你。

    吉米尔 向那个受了市乳酪业工会贿赂的工资警察马尔杜克?告发?我?就在现在,在喝牛奶已经成了风气,还把我搞成破产的现在?这样一个卑劣的乞丐我一个子儿也不给!

    阿基 (把两枚乞得的铜板掷在他的脚跟前)喂,吉米尔,用我的家当换你一瓶最好的驴奶。我是乞丐,你是驴奶商贩,我们俩搞的都是私人经济。驴奶万岁,私人经济万岁。巴比伦是喝驴奶长大的,巴比伦的爱国者都喝驴奶!

    吉米尔 (很兴奋)给你两瓶奶和一个银币。我和这样一个巴比伦人同仇敌忾,一起反对世界上所有的国有牛奶。巴比伦爱国者都喝驴奶!妙极了。这句口号更妙,赛过“为了进步喝牛奶!”(从左边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真怪,我的竞技状态还是不佳。

    阿基 现在又有了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行乞的典型实例。艺妓塔布图姆现正同她的侍女去阿努市场购买新鲜蔬菜。乞讨时技术上要轻巧而又优雅。

    〔艺妓塔布图姆和她的侍女从后头上;侍女头上顶着一个篮子。

    内布卡德内察尔 (苦苦哀求)行行好吧,高贵的太太,积德的女王。施舍一点儿给贫穷但正派的乞丐吧,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一点儿东西了。

    塔布图姆 给你一个银币。为此请在伊施塔尔大庙前为我祈祷在爱情方面获得幸福。(她递给内布卡德内察尔一个银币)

    阿基 哈哈!

    塔布图姆 笑什么,你这无赖?

    阿基 我之所以笑,娇媚的年轻女郎,因为你只给了这个尼尼微的贫穷的可怜虫一个银币。他是个没有经验的乞丐,美人儿,假如你要他的祈祷有所灵验的话,得给他两个银币才是。

    塔布图姆 还要给一个银币?

    阿基 还要一个。

    〔艺妓又给了内布卡德内察尔一个银币。

    塔布图姆 (对阿基)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基 我是训练有素、深得要领的真正的乞丐。

    塔布图姆 那你也将为我向爱神祈祷啰?

    阿基 我虽然很少祈祷,但为了你,美人儿,我愿意破例干那么一回。

    塔布图姆 你的祈祷有结果了吗?

    阿基 那还用说,年轻的女郎,那还用说。当我开始向伊施塔尔寺祈祷时,女神那张带顶棚的卧床由于我朗诵赞美诗的激昂慷慨而颤抖。你将得到的富有男人比巴比伦和尼尼微两地富有男人的总和还要多。

    塔布图姆 我也愿意给你两个银币。

    阿基 假如你能启动你的红唇,对我嫣然一笑的话,我就满足了,我就幸福了。

    塔布图姆 你不想要我的钱?

    阿基 请别见怪,我的天仙。我是个高贵的乞丐,在国王们、金融巨头们、上流社会的太太们中间行乞,起码给一个金币,我才伸手去接。绝代佳人,只要你启口一笑,我就幸福了。

    塔布图姆 (新奇地)上流社会的太太们给你多少呀?

    阿基 两块金币。

    塔布图姆 我可以给你三块金币。

    阿基 那么你就是堂堂的上流社会的人啦,美丽的太太。

    〔她给他三个金币。

    阿基 首相夫人夏穆拉比太太也不如你给得多。

    〔背景上出现首相,他很感兴趣地谛听着。

    塔布图姆 夏穆拉比?那个住在第五区的偷汉子的女人吗?下次给你四块金币。

    〔她和她的侍女从右边下。首相愤怒地消失。

    阿基 怎么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搔搔头皮)我承认,到现在为止你是赢了。

    天使 (对库鲁比)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乞丐,这个阿基。看来地球是一颗令人激动的星星。无论如何,在经过了许多个太阳以后,地球对我来说确实是激动人心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下一步看我的。

    阿基 太好了,乞丐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那边路上恩吉比父子银行老行长恩吉比来了,他比伟大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还豪富十倍呢。

    内布卡德内察尔 (叹着气)竟有这样不要脸的资本家。

    〔两个轿夫抬着恩吉比坐的轿子从右边进来。这群人的后头一个肥胖的阉人无精打采地踽踽而行,他是总管。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三十块金币,银行大老板,给三十块金币!

    恩吉比 什么地方人,叫花子?

    内布卡德内察尔 尼尼微。我是只出入于上层社会的乞丐。三十块金币以下我还从来没有接受过。

    恩吉比 尼尼微的商人们不懂得花钱。他们小处大方,大处小气。幸亏你是个外地人,我愿意给你一块金币。

    〔他用头示意,阉人递给内布卡德内察尔一块金币。

    恩吉比 (转向阿基)你也是从尼尼微来的?

    阿基 我是巴比伦本地的乞丐。

    恩吉比 你是本地人,我给你一块银币。

    阿基 超过一个铜板的施舍,我从来不接受。我蔑视金钱,所以成了乞丐。

    恩吉比 你蔑视金钱,叫花子?

    阿基 世界上没有比这丑恶的金属更可鄙夷的了。

    恩吉比 和这位尼尼微的乞丐一样,我给你一块金币。

    阿基 我只要一个铜板,银行老板。

    恩吉比 给你十块金币。

    阿基 不要。

    恩吉比 二十块金币。

    阿基 你赶紧走吧,金融天才。

    恩吉比 三十块金币。

    〔阿基啐了一口唾沫。

    恩吉比 你拒绝接受巴比伦最大的银行大老板施舍给你的三十块金币?

    阿基 巴比伦最大的乞丐只要求恩吉比父子给一个铜板。

    恩吉比 你的名字?

    阿基 阿基。

    恩吉比 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必须受到嘉奖。总管,给他三百块金币。

    〔阉人把满满一口袋金子交给阿基。队伍又开始走动,从左边下。

    阿基 怎么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不知道。我今天晦气。(自言自语)我得让这个家伙当我的财政大臣呢。

    天使 你以后就跟这位尼尼微的乞丐,可爱的库鲁比。

    库鲁比 我多高兴。我喜爱他。他这样需要帮助。

    〔一个蓬头乱发、胡子拉碴的青年从左边上,他把一份古乐谱递给阿基,同时得到一块金币,接着从左边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是谁?

    阿基 一个巴比伦诗人。他得到一笔稿费。

    〔阿基把古乐谱扔给了乐池里的乐队。

    〔三个士兵押着囚犯尼姆罗德从右边进来。后者身穿王服,同内布卡德内察尔开头的穿戴一模一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豁然醒悟)可能我把学过的日常行乞技艺荒疏了。在尼尼微我正钻研艺术化的行乞术呢。那边士兵们押着一个政治犯过来了,他的恶行把世界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正如历史学家们一致指出的那样。谁能乞得他,谁就赢得了这场赌赛。

    阿基 (搓着双手)同意。这算不了什么,但这倒是一次纯艺术的行乞。

    士兵甲 我们押来了被制服、被捆绑的尼姆罗德,他一度是这个世界之王。

    尼姆罗德 乞丐们,你们看,我自己的士兵怎样把我缚了起来,怎样打得我鲜血从我的背上直流!我离开王位,去镇压拉马施公爵的叛乱,可谁坐上了王位?我的踏凳!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个人心还没死呢。

    尼姆罗德 现在我在台下,但我将来要重新登上去的,现在内布卡德内察尔在台上,但他将来要重新掉到下面来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尼姆罗德 几千年来事情都是这样的。我渴。

    〔库鲁比用双手从幼发拉底河捧水给他喝。

    尼姆罗德 你从幼发拉底河两手捧来的脏水比巴比伦国王们的葡萄酒要好喝。

    库鲁比 (腼腆地)你还想喝吗?

    尼姆罗德 我润一润嘴唇,这就够了。谢谢你的好意,乞丐的孩子,假如士兵们想把你带走的话,你就打他们两腿间的要害。

    库鲁比 (震惊)你为什么这样说?

    尼姆罗德 没有国王能够给你更多的东西了,姑娘。在这个世界上,你免不了受狗一样的待遇。

    士兵甲 堵上这个废王的嘴。

    库鲁比 (哭着对天使)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我的天使?

    天使 他的话你别害怕,我的孩子。当你见到一个不熟悉的星座的第一束光线恰好投射在幼发拉底河上的时候,你就会认识到世界是完美的。

    〔转眼间阳光穿透了渐渐浓密起来的晨雾。

    士兵甲 把废王押走。

    内布卡德内察尔 慢着!

    士兵甲 这家伙想干什么?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过来。

    众士兵 怎么着?

    内布卡德内察尔 在我面前躬下身去,我要对你们说几句话。

    众士兵 (躬身站在他面前)说什么呢?

    内布卡德内察尔 (轻声地)你们知道我是谁?

    众士兵 不晓得。

    内布卡德内察尔 (轻声地)我是你们的最高统帅内布卡德内察尔。

    众士兵 嘿嘿。

    内布卡德内察尔 听我的话,我擢升你们当少尉!

    士兵甲 (诡谲地)有何吩咐,大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们把废王交给我。

    士兵甲 领旨。

    〔他们用剑柄把内布卡德内察尔打倒在地。老将军拔剑从后面冲出来,但被首相一把拉住。

    士兵甲 这样一个傻瓜蛋!

    库鲁比 哟!

    天使 安静些,我的孩子。事物是和谐的,这样一件傻事算不了什么。

    阿基 我说当兵的,你们干吗把这位规规矩矩的尼尼微乞丐打翻在地呀?

    士兵甲 这小子声称,他是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

    阿基 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士兵甲 在乌鲁克。

    阿基 你的父亲呢?

    士兵甲 死了。

    阿基 你结婚了吗?

    士兵甲 没。

    阿基 你有未婚妻吗?

    士兵甲 跑掉了。

    阿基 那么将来只有你的母亲来哀悼你了。

    士兵甲 (摸不着头脑)啊?

    阿基 你的名字?

    士兵甲 穆玛比图,在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的军队里当兵。

    阿基 穆玛比图,你年纪轻轻,脑袋就要往沙地上滚,国王的士兵们,你们年纪轻轻,身上的肉就要变成兀鹰的食料,你们的骨头将使狗高兴。

    众士兵 怎么回事?

    阿基 在我面前把你们的脑袋低下来,不久你们将不能这样做了。

    众士兵 (向阿基低头)怎么着?

    阿基 你们可知,你们打倒的是谁吗?

    士兵甲 一个说谎的乞丐,他想哄骗我们,相信他是内布卡德内察尔,是国王。

    阿基 他说的是实情,你们把内布卡德内察尔,把国王给打倒在地了。

    士兵甲 你想这样愚弄我们?

    阿基 难道你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国王们都有这样的习惯:化装成乞丐,坐在幼发拉底河岸上体察民情?

    众士兵 从来没有听说过。

    阿基 整个巴比伦都知道这事。

    士兵甲 我是乌鲁克人。

    士兵乙 我是乌尔人。

    士兵丙 我是拉马施人。

    阿基 现在你们都得死在巴比伦。

    士兵甲 (战战兢兢地斜睨着内布卡德内察尔)倒这样的霉。

    士兵乙 倒了这样该死的霉。

    士兵丙 他在喘气。

    阿基 内比行刑时手段之残酷和在行是众所周知的。他曾把阿卡德行省总督卢加尔察基西扔给了那神圣的巨蟒。

    士兵甲 内比?

    阿基 内布卡德内察尔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是夏穆拉比首相,同样化装成乞丐,体察民情。

    〔这下背景里的首相想冲出来,但这一回却被老将军拽住了。

    众士兵 (立正姿势)阁下!

    阿基 (高贵地)你们还有什么事?

    士兵甲 (恐惧地)他叹气了!

    士兵乙 他呻吟了!

    士兵丙 他动弹了。

    阿基 陛下醒了。

    众士兵 (绝望地跪倒在地)救救我们吧,首相,救救我们吧!

    阿基 万岁爷他要你们做什么?

    士兵甲 他令我们把废王交出来。

    阿基 那么就把他交出来吧。只要割掉你们的耳朵就可以了,我要下这样的命令。

    众士兵 (惊恐万状)耳朵?

    阿基 你们毕竟把陛下打翻在地了嘛。

    士兵甲 (恭顺地)这就把废王给您吧,阁下。他的手脚被绑着,嘴巴也被堵住,免得他乱说乱道,惹您生气。(他把尼姆罗德掷在阿基的脚边)

    阿基 现在你们就逃命吧。陛下起来啦!

    〔士兵们四下逃散,内布卡德内察尔艰难地站立起来。

    阿基 (自豪地)各位瞧一瞧这位我乞讨来的勇敢的废王吧。

    天使 (高兴地)你已经赢得这场乞丐的赌赛了,巴比伦的阿基。

    库鲁比 人间是美好的,我的天使。我可以跟随我所喜爱的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郁闷地)士兵们都是些野汉。你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阿基 简单得很。我谎称你是巴比伦国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可我也这样做过。

    阿基 你瞧,你犯了错误啦。你绝不应该自称国王的,这样做是不会叫人相信的,得说一个别的人才是。

    内布卡德内察尔 (阴沉地)你已经战胜我了。

    阿基 你是一个蹩脚的乞丐,尼尼微人。你疲于奔命,而无所成就。

    内布卡德内察尔 (精疲力竭地)这种悲惨职业的真谛就是疲于奔命,伤筋劳骨。

    阿基 你多么不理解乞丐。我们是秘密教师,民众的教育者。我们衣衫褴褛,浪迹天涯,为了让人们怜悯,不服从美化自由的法律,我们狼吞虎咽,狂饮暴食,显示出处在贫困之中,饥渴是如何可怕地将人折磨,我们把已经消灭的王国的家具,塞满我们睡觉的桥拱底下,这样一来,就可以让人清楚地看到,一切的一切,到了乞丐那里,都成为时代沉沦的象征。回尼尼微去行乞吧,比以前干得更出色、更聪明些。你呀,外乡来的乞丐:照你所见到的去做,黎巴嫩那一边的村庄归你。

    〔艺妓和她的侍女由市场回来;从右边上。

    塔布图姆 (对阿基)给你四块金币。(她递给他四块金币)

    阿基 年轻的女郎,你的善行大为发展了,我将把这件事告诉给夏穆拉比夫人。

    塔布图姆 (嫉妒地)你去夏穆拉比那里?

    阿基 我应邀去吃早餐。

    〔后面出现气恼的首相。

    塔布图姆 那边有些什么好吃的?

    阿基 人们通常在首相那里所吃的东西。红海咸鱼、爱达姆乳酪[9]和洋葱。

    塔布图姆 在我这儿可以吃到底格里斯梭子鱼[10]。

    阿基 (跳了起来)底格里斯梭子鱼?

    塔布图姆 加上奶油酱和鲜萝卜。

    阿基 加上奶油酱。

    塔布图姆 苏曼尔[11]风味小公鸡。

    阿基 小公鸡。

    塔布图姆 另外还有米饭和一种黎巴嫩酒。

    阿基 好一顿乞丐席!

    塔布图姆 你被邀请了。

    阿基 我跟你走。挽着你的臂膀,天仙般的美人。让夏穆拉比准备好市民的便饭去等着我吧。

    〔他随身拖着尼姆罗德,跟着塔布图姆和她的侍女从左边下。首相攥紧拳头,随即消失。

    天使 (站起身来)这位令人惊异的人离开我们走了,因此该是我公开身份的时候了。

    〔他扔掉身上的乞丐服和脸上的胡须,现出五颜六色、奇妙非凡的天使站立在那里。

    〔内布卡德内察尔跪了下去,同时掩住面孔。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的面貌使我目眩,你的衣衫的火焰把我灼伤,你振翅升腾的强大力量把我摔得跪倒在地上。

    天使 我是上帝的天使。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有何贵干,崇高的人?

    天使 我是从天上来到你这儿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天使?你找一个尼尼微的乞丐有什么事?走吧,上帝的使者,到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那里去。他是惟一有资格接待你的人。

    天使 啊,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乞丐,国王们对上天是不感兴趣的。倒是一个人越穷,他对上天越喜欢。

    内布卡德内察尔 (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天使 (沉吟着)说不好。(继续寻思)真是奇怪。(开脱地)我不是人类学者。我是物理学家。我的专长是太阳。主要研究红色的巨星。我的使命是找人类中的最卑贱者,但上天为什么要我这样做,我却不得而知。(顿觉开窍)会不会是这个原因:人越穷,他身上表现出的天生的完美性就越强。

    〔背景上出现乌特纳皮施蒂姆。他举起了一个手指头,犹如一个想要说什么的学生那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以为我是人类中最卑贱的人?

    天使 绝对是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是最穷的人?

    天使 是最最穷的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么你要把什么送交给我呢?

    天使 空前绝后的东西:上天的恩赐。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这份恩赐给我看看。

    天使 库鲁比。

    库鲁比 我的天使?

    天使 过来,库鲁比!过来,上帝亲手创造出来的人!站在人类最贫穷的人面前,站在尼尼微的乞丐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的面前。

    〔她站到内布卡德内察尔的面前,天使揭去她的面纱。内布卡德内察尔大叫一声来掩饰他的神色。乌特纳皮施蒂姆则大惊失色,悄然离去。

    天使 (高兴地)怎么样?上天的一个着着实实的恩赐,一个华美非凡的恩赐,不是吗,我的尼尼微的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啊,上帝的天使,她的美丽超过了你的庄严。在她的熠熠光耀下你不过是阴影,在她的灿烂的光辉下我不过是黑夜。

    天使 一个美丽的姑娘!一个善良的姑娘,就在这一夜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绝望地)她不是为我这个尼尼微的穷乞丐而创造出来的!她不是为我这个一钱不值的身子而生的。走吧,她不是为我而来的,天使,到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那里去吧!

    天使 非君莫属。

    内布卡德内察尔 (恳求地)惟独国王才配接受这样玉洁冰清的人。他将让她穿上绫罗绸缎,他将为她的脚铺起珍贵的地毯,给她的头戴上金质的凤冠!

    天使 他得不到她。

    内布卡德内察尔 (辛酸地)那么你想把这位圣女交给最后一个乞丐?

    天使 上天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把她领走吧。这是一个善良的少女,一个虔诚的少女。

    内布卡德内察尔 (绝望地)一个乞丐有了她怎么办呢?

    天使 难道我是一个懂得你们的习俗的凡人?(他沉吟着)库鲁比!

    库鲁比 我的天使?

    天使 这位令人惊异的乞丐做的事情你都看见了吗?

    库鲁比 全都看见了,我的天使。

    天使 那么照着他去做吧。你就跟着这位尼尼微的乞丐,你要帮助他成为像阿基那样能干的乞丐。(转向内布卡德内察尔)她将帮助你行乞,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

    内布卡德内察尔 (惊诧)这个宝贝儿是上天的恩赐,能让她行乞吗?

    天使 既然上天已经把她赠给一位乞丐,我很难想象,上天对她还会有什么别的考虑。

    内布卡德内察尔 跟着内布卡德内察尔她将统治世界,跟着我她讨饭!

    天使 这你就不得不学明白点啰:统治世界乃是上天的事,而行乞则是凡人的事。因此继续勤奋地行乞吧。但事事都要做得适当。不要太多,也不要太少。假如你们通过行乞上升到殷实的中等阶层,那就适可而止。再见。

    库鲁比 (恐慌)你要丢下我,我的天使?

    天使 我走了,孩子。我已经把你带到凡人中来了,现在我要飞走了。

    库鲁比 我还没有认识他们呢。

    天使 我认识他们吗,我的孩子?我的任务是离开凡人,你的任务呢,则是留在他们中间。我们俩都必须听从。再见,我的孩子库鲁比,再见。

    库鲁比 停停,我的天使。

    天使 (展开双翼)不可能,我毕竟还有事要干。我必须调查地球。我赶紧去测量、去勘探、去收集,在崇高的宇宙之中去发现新的奇迹,因为,我的孩子,直到现在我还仅仅认识了气体状态的物质。

    库鲁比 (绝望地)停停,我的天使,停停。

    天使 我正在飞走呢!我在银白色的晨曦之中飞走。平稳地上升,周围环抱着越来越宽的巴比伦的长虹,我正在消失,一片小小的白色云雾在天空的亮光中飘散。(天使飞升,他把乞丐服和红胡子小心翼翼地搭在一只胳膊上)

    库鲁比 停停,我的天使。

    天使 (从远处)再见,库鲁比,我的孩子,再见!(正在消失)再见吧。

    库鲁比 (轻声地)停停!停停!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库鲁比在银白色的晨曦之中孤零零地相对而立。

    库鲁比 (轻声地)他已经看不见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回到他的美好天堂去了。

    库鲁比 现在我在你身边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现在你在我这儿了。

    库鲁比 在这早晨的雾霭之中我觉得冷。

    内布卡德内察尔 擦干你的眼泪吧。

    库鲁比 当上天的天使离开凡人走了,难道他们不哭吗?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是要哭的。

    库鲁比 (仔细察看着他的面庞)我没有看见你的眼眶里有泪水。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们把学过的哭泣忘记了,学会了诅咒。

    〔库鲁比退缩。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害怕?

    库鲁比 我全身战栗。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不要害怕凡人,你要害怕上帝:他按照他的形象创造了我们。一切都是他的作为。

    库鲁比 他的作为是好的。我曾经安稳地待在他的手里,那时我与他的模样相近。

    内布卡德内察尔 而现在他把他的玩具扔在我的怀里,扔在我这个他在他的宇宙间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渺小的人物、尼尼微的乞丐阿纳施玛施塔克拉库的怀里。你来自星际,站在我的面前。你的双眸,你的脸蛋,你的玉身都显露出上天的美丽,但上天的完美对这个不完美的地球上的最贫穷的人又有何益?上天什么时候学会给予每个凡人所需要的东西?贫穷者和无权者像羊群似的互相拥挤着,饥肠辘辘,有权有势的人饱食终日,然而孤孤单单。乞丐渴望面包,因此上天应当给他面包。内布卡德内察尔渴望一个人。为什么上天不知道内布卡德内察尔的孤独?为什么他眼下和你同时嘲笑我这个乞丐和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

    库鲁比 (沉思)我得到一项艰巨的任务。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的任务是什么?

    库鲁比 照料你的生活,为你乞讨。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爱我吗?

    库鲁比 你是女人生的,你永远都爱我;而我是从虚无中被创造出来的,我永远都爱你。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正患麻风病,我外套里面的肉体白得像雪一样。

    库鲁比 但我爱你呀。

    内布卡德内察尔 人们会因为你爱我而用狼牙去咬你。

    库鲁比 但我爱你呀。

    内布卡德内察尔 人们会把你赶进沙漠。你将在灿烂的太阳底下死于红沙之中。

    库鲁比 但我爱你呀。

    内布卡德内察尔 既然你爱我,那么你吻我吧。

    库鲁比 我吻你。

    内布卡德内察尔 (当她吻了他后,他就把她打翻在地,并用脚踢她)我把你这样打翻在地,这就是我对你的爱超过任何人的地方。我用脚这样踢你,你这上帝的恩赐,我的幸福之所依。看吧!看吧!这些就是我给你的亲吻,我对你的爱的回答。上天当会看到,一个乞丐怎样对待他的礼物,人类中最卑贱的人怎样对待上天所赐予的女人,而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则会把他的爱和巴比伦的黄金给予她的!

    〔阿基拖着被捕的尼姆罗德从左侧上。

    阿基 (惊奇)你为什么对这位姑娘这样乱踢乱踩,尼尼微的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讥诮地)我在用脚折磨上天的恩赐。一个恩赐来的新鲜活泼的小东西,你可以相信,她是昨天夜里才创造出来的,是为人类中最穷困的人而创造的,一个天使亲自把她交给了我。你想要她吗?

    阿基 昨天夜间才创造出来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从虚无之中。

    阿基 那么这是一件不实用的赐品。

    内布卡德内察尔 所以不值钱。我用她换你的犯人。

    阿基 他是废王,但毕竟是当过王的呀。

    内布卡德内察尔 外加我所乞得的金币。

    阿基 还有他的历史价值?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两个银币。

    阿基 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么你同意交换了?

    阿基 看在你这个特别没出息的乞丐的分上。拿去。(他把废王掷在他的脚跟前)而你,我的姑娘,跟我走吧。请站起来。

    〔库鲁比耷拉着脑袋慢慢站立起来。

    阿基 听说是一个天使把你带来的。我是一个童话的爱好者,我愿意相信这件不可信的事情,并且还要四处叙说,是我行乞的最好宣传。我让你搀扶我,虚无中创造的人,黎巴嫩人把我弄得有点儿走不稳,有点儿摇摇晃晃。你可能对地球不熟悉,但你可放心,我熟悉它。人家把你打翻过一次,可这样的遭遇我有过上千次。来吧,我们一起到市场上去。这是一个有利的时机。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我估计会有好东西。但我们要看一看,我们讨什么好。你有你的美貌,我有我的红胡子;你被人踢得遍体鳞伤,我则被一个国王追踪。

    库鲁比 (轻声地)但我爱你呀,我的尼尼微的乞丐。

    〔阿基由库鲁比搀扶着朝右边出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孤单单地站着,脚跟前是那个手脚被缚、嘴巴被堵的尼姆罗德。

    〔他扯下了乞丐衣裳,摘下红胡子,在上面踩了一通,然后陷入沉思,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阴沉。扈从们战战兢兢地从背景里悄悄溜了出来。

    首相 (惊愕地)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应该给乞丐阿基规定十天的期限,准备一些最高的公职供他选择,要他当官,否则我就把他交给我的刽子手。而你,将军,把军队带到黎巴嫩那一边去,夺取那些可笑的村庄:斯巴达、莫斯京、卡塔高和巴卡,不管它们叫什么,统统拿下来。我们还是带着被捕的废王回到我们的宫廷里去,继续教育人类。我们疲惫不堪,悲悲戚戚,遭受了上天的污辱。

    注释

    [1]尼尼微,古代西亚强国阿西里阿的首都,在今伊拉克境内。公元前七世纪起阿西里阿被巴比伦和米达人的联合势力征服。在这个剧里,尼尼微成为巴比伦王国的一个城市。

    [2]雅典,希腊首都,古代欧洲文化中心。

    [3]斯巴达,古代伯罗奔尼撒首府,今希腊境内。

    [4]迦太基,古代北非洲名城,在今突尼斯。

    [5]② 均为公元前三千年的巴比伦城名。

    [6]叙利亚城名。

    [7]古代波斯城名。

    [8]据《圣经·旧约》载,上帝为惩罚人类的罪孽,制造了一场淹没世界的大洪水,仅挪亚一家乘坐方舟得救。

    [9]爱达姆为荷兰一城名,乳酪为该地的一种名产。

    [10]产于非洲底格里斯河,故名。

    [11]古代之南巴比伦。

    第二幕

    让我们在幼发拉底河一座大桥底下来演出第二幕,那是在巴比伦的心脏,高楼大厦和宫殿均移到了天际,因而变得模糊不清。乐队再次表现河水的流动,拱形的桥梁从后面跨越舞台,从下面可以看到它的横断面。上面高处可听到大都市的车水马龙来往不绝,古巴比伦的有轨电车辘辘作响,轿夫们的呼叫有如歌唱。大桥左右侧各有一狭长的梯子往下通到幼发拉底河岸。阿基的住宅是由各个时代极不相同的物件构成的乱七八糟的废品堆。石棺材、黑人偶像、旧宝座、巴比伦脚踏车、汽车轮胎等等,脏得叫人难以置信,压在如山的尘土下,而且都腐烂了。在这杂乱不堪的垃圾堆之上,在宛如长虹的大桥拱顶中间,有一尊基尔加美施[1]头像的浮雕。旁边是用白条幅张贴的对乞丐的告示,有一半已经撕碎:“今天到期。”外边——即拱桥底下以外的地方——右首有一台炉灶,灶上有一口锅。红沙子的地上放满了罐头盒和诗人手稿。到处挂着写满诗文的羊皮纸和古乐谱。总之,看上去人们好像在一个巨大的垃圾堆上活动。前端右侧幼发拉底河里有几个蒙起来的人在洗澡,发出嘶哑的叫唤;左边两个脏兮兮的刑事犯在一口石棺上睡觉,一个是小偷,叫奥尔马;一个是强盗,叫尤素福。阿基和库鲁比从左边上,两人穿得破破烂烂,阿基背着一个袋囊。

    阿基 走开,你们这些歹徒,别在我的石棺上安然鼾睡,借以恢复你们偷窃和抢劫时带来的疲劳。

    〔奥尔马和尤素福悄声溜掉。

    阿基 把你们的身子继续没入肮脏的水浪里去吧,你们这些花白的乌鸦,你们咿咿呀呀的叫唤是没有用的。

    〔那几个蒙面的人影离去。

    库鲁比 这些人到底是谁?

    阿基 麻风病患者,他们在幼发拉底河寻找希望。

    库鲁比 这地球是另外的情形,跟天使想象的不一样。我每走一步,我周围的不公道、疾病、绝望都随着增长。凡人是不幸的。

    阿基 主要的是:他们是些善良的主顾。瞧,我们又讨到一大堆。中午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去空中花园[2]继续施展我们的手艺。(他把袋子放在地上)

    库鲁比 是,我的阿基。

    阿基 你有了进步,我很满意。只有一点要挨批评:当有人扔给你一个钱币时你就微笑。这是错误的。一瞥悲惨的目光更令人同情,更震撼人心。

    库鲁比 我要记住这点。

    阿基 你练习到明天吧。绝望才会得到最好的报偿。(他从口袋里取出乞得的东西)珍珠,宝石,金币,银币,铜板——统统扔进幼发拉底河里吧。(他把这一切扔进乐池里)惟一的功夫是把行乞的要求保持在顶点。诀窍就是浪费。我曾讨来几百万,扔进河里几百万。只有这样世界才能减轻对财富的负担。(他继续在他的几个口袋里摸寻)橄榄,这是更有用的东西。还有香蕉、一盒最细嫩的沙丁鱼罐头、烧酒和一尊牙雕苏曼尔人爱神像。(他察看着它)但你不许看,它不是为一个你这样年轻的姑娘而创作出来的。(他把爱神像扔进大桥的深处)

    库鲁比 是,亲爱的阿基。

    阿基 是,我的阿基;是,亲爱的阿基。成天就是这样。你很忧郁吧。

    库鲁比 我喜欢尼尼微的乞丐。

    阿基 你已经把他的名字给忘掉了。

    库鲁比 那是一个如此难记的名字。但我要不停地去寻找我的乞丐。有朝一日我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他的。白天,在巴比伦的各个广场和宫殿的台阶上,我一直想着他;而当我夜间看到又高又远的星星时,我越过条条石铺的大街,在所有星光的海洋里寻找他的容颜。那时候他离我就近了,很快他就会来到我的身旁。将来,他——我的爱人——也会躺在地球上的某个国度里,瞧见我的脸庞,又大又白,在我和天使从中下凡的星云里。

    阿基 你的爱情就像整个巴比伦一样毫无希望。跟我一样承担后果吧:因为人们不能在这座城里生活,我才决心以这座城为生,并且成了一个乞丐。而且我还用了一种奇妙的方法将你讨来了。你属于我的,我的姑娘,打消那尼尼微的乞丐的念头吧。我们住在我所能找到的巴比伦最好的桥梁底下。我的公寓住房是不允许由于对一个男人的想念而受到亵渎的,这个男人一个钟头只讨得一个金币和两个银币。(一愣)这里乱挂着的都是些什么?哦,当然,是诗。诗人们在这里待过。

    库鲁比 (高兴地)我可以念这些诗吗?

    阿基 巴比伦的诗歌面临重大危机,因此不适宜阅读。(他拿起一页诗稿,匆匆浏览了一下便把它扔进了幼发拉底河)爱情诗。自从我用废王把你换来以后,除爱情诗外,没有别的。煮一锅汤喝吧,这更实惠些。这里还有讨来的新鲜牛肉呢。

    库鲁比 是,我的阿基。

    阿基 我愿意回到我最心爱的石棺材里去。

    〔他打开舞台中间的石棺,但他正要爬进去的时候,一个诗人从中钻了出来。

    阿基 (严厉地)你在这棺材里干什么?

    诗人 我在写诗。

    阿基 这里不是你写诗的地方。这是我的旧情侣、心爱的李莉特的棺材,我曾经躺在里面战胜了大洪水。它载着我轻得像一只鸟儿一样渡过了大雨滂沱的海洋。快走吧,到别的地方继续写诗去!瞧,还有几个洋葱呢。

    诗人 对不起,我正在创作我们的民族史诗剧基尔加美施,在这棺材里尤其适合苦思冥想,因此我就隐匿到这里来了。我正在琢磨凶猛的圣牛春巴巴的场景。

    阿基 (严肃地)说到这圣牛,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诗人 它被消灭了。

    阿基 假如我深信有一部永不传代的史诗剧的话,那便是这部基尔加美施史诗了。消灭圣牛。一股创造性的力量!假如我们的民族英雄驯服了圣牛,就无须人来工作了,圣牛凭它那肌肉就战胜了一切。走开吧,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写诗!瞧,这里还有几个洋葱。

    〔他又掷给库鲁比几个洋葱,自己躺进棺材。诗人离去。库鲁比煮洋葱。警察内波从左边的台阶上下来,擦了擦汗。

    警察 好热的天气,乞丐阿基,好厉害的天气。

    阿基 欢迎,警察内波。我本来是很愿意站起来表示对你的尊敬的,因为我对警察是非常敬重的,但我还得稍稍怜恤一下我的脊背。在我最近一次奉命去岗警那里的时候,你用烧红的老虎钳折磨我,用重物压迫我的骨头。

    警察 我是严格照章办理的,也就是遵照把执拗的乞丐教育成行为规矩的国家公务员那一条,还不是为了你好嘛。

    阿基 你待我真好。我可以向你呈献一个过分热心的警察的石棺吗?

    警察 我宁愿在这石头上坐坐。(坐下)石棺都叫我生悲。

    阿基 这是穴居者末代首领的宝座,我从他的遗孀那里得到的。喝一口加尔底亚[3]的红酒吧。

    〔他从他的外套里取出一瓶酒递给警察。

    〔警察喝酒。

    警察 谢谢。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的职业一天比一天更辛苦了。方才我不得不把中小学课本搜集起来,并逮捕了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

    阿基 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

    警察 世界证明自己比他们的计算要大。黎巴嫩的那一边还有几个村庄。再说在我们国家科学也应该是完美的。

    阿基 灭亡的开始。

    警察 现在正出动大军去占领这些村庄。

    阿基 他们整夜从基尔加美施桥上隆隆开过去,向北进发。我预感到一种全面的崩溃。

    警察 作为公务员我只能顺从,不必思考。

    阿基 一个国家越完美,它越需要更愚蠢的公务员。

    警察 你现在尽可以这样说。但假如有朝一日你当上公务员,你就会学会赞赏我们的国家。那时你就会对它的优越性恍然大悟。

    阿基 哦,原来这样。怪不得你来了。你想继续把我教育成一个国家公务员。

    警察 我毫不放松。

    阿基 这我在警察局就已经注意到了。

    警察 我到这里是公事公办。

    阿基 我也有同感。

    警察 (掏出一个小本)今天是最后期限。

    阿基 真的吗?

    警察 你在阿努市场乞讨过。

    阿基 出于疏忽。

    警察 我为你带来了一条新闻。

    阿基 一种新的拷打老虎钳?

    警察 一项新规定。根据你的才干,你被任命为经营和破产局的局长,财政部对你也感兴趣。衙门里大家纷纷议论说,这是非同小可的飞黄腾达呢。

    阿基 内波警察,我对飞黄腾达不感兴趣。

    警察 你拒绝接受这样高的职位?

    阿基 我宁愿继续当自由艺术家。

    警察 你要继续行乞?

    阿基 这是我的职业。

    警察 (又藏起他的小本)糟糕,真是糟糕。

    阿基 (想站起来)请便,内波警察。你可以重新把我带到警察局去。

    警察 用不着。刽子手就来。

    〔沉寂。阿基不由自主地去抓自己的脖子,然后向警察探询。

    阿基 就是那个小胖子?

    警察 才不是呢。当刽子手的是我们国家的一个瘦高个儿,他是那一行的老手。看他行刑那真是一种乐趣。技术令人叫绝啊。

    阿基 你指的是那个有名的吃素的人?

    警察 (连连摇头)请别见怪,对刽子手这一行你是个低能儿,你把他同尼尼微的刽子手弄混了,我们的刽子手是喜爱好书的。

    阿基 (松一口气)这是个能干的小子。

    警察 他已经动身来找你了。

    阿基 我很高兴认识他。

    警察 这是严肃的事,乞丐阿基,我警告你!如果他发现你没有去衙门就职,他会绞死你的。

    阿基 悉听其便。

    库鲁比 (惊恐)他们要杀掉你?

    阿基 没有理由激动,我的姑娘。在我一生的急风暴雨中,我经常是这样受威胁的,我已不把它当一回事了。

    〔几个石棺同时打开,诗人们急忙伸出头来,他们从各种各样的东西底下爬了出来。

    诗人甲 一个新的主题!

    诗人乙 一个重大的主题!

    诗人丙 多么好的素材!

    诗人丁 多么大的可能性!

    诗人齐 谈谈吧,乞丐,谈一谈!

    阿基 那么你们就听一听我这一辈子的即兴诗吧:在青年时代,我已记不清多少千年以前,我是一个商人的儿子。我父亲身穿金衣,我母亲头戴银饰,家里处处是地毯、天鹅绒和丝绸。银子发黑了,金子在流失,君不见它以前就流失过:在巴比伦,恩吉比父子商号吞噬一切。在行火刑的柴堆上,父亲焚烧了,母亲焚烧了,无人幸免于难。

    众诗人 无人幸免于难。

    阿基 一位预言家来了,来自埃拉姆高地[4],他收留了我,待我如子。日夜躺在祭坛前,给众神供奉祭品,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宗教变黑了,恩惠在流失,君不见它以前就流失过:在巴比伦变换着牧师的宝座。在行火刑的柴堆上,预言家焚烧了,众神焚烧了,无人幸免于难。

    众诗人 无人幸免于难。

    阿基 这时候抚养我的是将军,他身穿铠甲,腰佩钢刀,惟国王之命是从;从来不是一个可尊敬的母亲的儿子。他纵马刺杀敌人,拥有一座宫殿,他的辎重车队隆隆作响,车数无限。荣誉在发黑,职权在丧失,君不见它昔日就丧失过:在巴比伦变换着国王的宝座。在行火刑的柴堆上,将军焚烧了,娈童们焚烧了,无人幸免于难。

    众诗人 无人幸免于难。

    阿基 当富人毁灭,信徒覆亡,连强者也不免一死的时候,我母亲的儿子在思忖:人应该像沙子,惟独沙子顶得住暴徒即国家的刽子手的脚踢。时势昏暗,权力滚走了,就让它滚走吧:整个巴比伦只留下一个乞丐,他头戴罂粟花环。在行火刑的柴堆上,他的胡子在燃烧,外套在燃烧,他死里逃生了。

    诗人甲 吟诵关于你和忒提斯[5]公主的爱情之夜的即兴诗吧。

    诗人乙 讲讲你是怎样乞得国库的。

    诗人丙 谈谈你是怎样降服巨怪高格和玛高格的。

    阿基 无可奉告。我有客人。库鲁比,继续煮吧。

    警察 (发现诗人们又不见了,诧异)天呀,你的家里仿佛诗人满座。

    阿基 一点不假。我也很惊讶。也许我又该把我的桥拱再清理一番喽。

    〔警察站起身来,变得很庄重。

    警察 备受赞颂的人。你是下决心让人绞死你了?

    阿基 千真万确。

    警察 一种痛苦的决心,但我得向他表示尊敬。

    阿基 (诧异)你是怎么一回事呀,警察内波?你这样庄重,老是躬着身子。

    警察 高尚的人啊,假如你不在了,库鲁比会遭遇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将使你心境难宁,甚至闷闷不乐。我也在犯愁。巴比伦人都在嫉妒你。他们为库鲁比生活困苦大为愤慨。他们一心想把这女孩子从你身边夺走。为此你已经打倒了五个向你袭击的人。

    阿基 六个。你忘记了那个将军,我把他扔下了伊施塔尔大桥。他像一颗彗星似的呼啸着掉进了夜间的深渊。

    警察 (重又打躬)姑娘需要一个保护人,高尚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比这更美丽的孩子。整个巴比伦尼亚都在谈论她,谈论乌尔和乌鲁克,人们从加尔底亚,从乌兹,从整个王国赶来赞美她。全城人都弄得神魂颠倒。人人思念着库鲁比,人人梦想着她,人人倾慕着她。一家最上层的贵族的三个公子因她而投水自尽。千家万户、大街小巷、大小广场、空中花园、幼发拉底河上的游船无不充满叹息、充满歌唱,银行家们开始赋诗,官吏们着手谱曲。

    〔右首台阶上面银行家恩吉比携一把古巴比伦的吉他上。

    恩吉比 从明亮的星夜中

    一位少女飘飘莅临;

    受天使派遣,

    降落到我们古老的凡尘。

    警察 你瞧!

    恩吉比 她从虚无中创造出来

    不是为了国君;

    金色的光芒辉映

    不是为了富人。

    阿基 (诧异)银行家。

    〔左首台阶上面阿里同样携一把吉他上。

    阿里 市民和商贩

    得不到这位少女,

    天主神威无限啊,

    可它的恩赐却盲目。

    警察 又来一位。

    阿基 酒商阿里!

    恩吉比 我很惊讶,酒商阿里,你使用了我的韵律。

    阿里 (庄严地)我的韵律,银行家恩吉比,我必须声明,这是我的韵律。

    〔诗人们出现。

    众诗人 我的韵律!我的韵律!

    〔他们重又消失。

    阿基 总是老一套。如果一个人开始写诗,他就被责难为抄袭。

    〔警察坚决地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首诗的稿子。

    警察 她与乞丐相依为命,

    让我们的心烧得好凶,

    像一朵雪白的绒花

    从德马万德雪山上飘然而来。

    阿基 内波警察!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必须放弃写诗的念头,一首也不要再写了。

    〔警察窘迫地把他的诗稿卷起来,此外他下面那番话被银行家和酒商连续不断的叮叮当当的器乐声所干扰。

    警察 请原谅。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我平时是不爱好文艺的,但当昨夜又黄又大的月亮在幼发拉底河上升起,当我想到库鲁比的时候——突然间我不由得朗诵起我的诗来,仿佛我周围的一切都在作诗。

    〔左首两个工人上。

    工人甲 乞丐阿基在这里呢,据说他得到了一个天使带来的姑娘。

    工人乙 一切都是骗局。我知道天使。他们是教士们发明出来的。

    阿里 曾有过更美丽的姑娘吗?她如果不是从上天而来,究竟从何而来呢?

    工人乙 警察局得进行调查才是。

    警察 警察局认为没有理由怀疑天使。相反,恰恰是那些无神论者在警察局眼里从来都是可疑对象。

    工人乙 谁还要送给那乞丐一个铜子儿,那他就是资本家。乞丐只是剥削这个姑娘。

    工人甲 每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财宝一铁锹一铁锹铲进幼发拉底河!金子和银子!

    工人乙 他仅仅供养诗人,好像我们就不配做诗人似的。

    阿基 (惊愕地从石棺里跳出来)请不要念!

    〔这时艺妓塔布图姆从台阶上下来。

    塔布图姆 一件丑闻,一种耻辱!

    阿基 你好,年轻的女郎。

    〔艺妓抚摩着库鲁比,仿佛后者是一匹马。

    塔布图姆 这不就是个人嘛。她比别人有一口更好的牙齿吗?有一双更结实的大腿吗?有一个更俊的身材吗?长得像这样的姑娘成千上万,有的是。

    库鲁比 你别损人。我没有得罪过你。

    塔布图姆 你没有得罪过我?说得倒好听,清白无辜!我不该损一下这只小绵羊!我损你,这是你自个儿招惹的。你把我同整个巴比伦都给离间了,还假装正经呢!

    库鲁比 我没有离间过你跟任何人的关系。我爱的是我的尼尼微的乞丐,只爱他一个人。

    塔布图姆 你爱一个尼尼微的乞丐?你看中的是巴比伦那些银行家吧,仅仅看中了他们!(她想去抓库鲁比的头发,库鲁比跑到阿基身边)

    工人甲 别跟这位姑娘纠缠,婊子!

    阿里 别当着孩子的面讲这样的话。

    恩吉比 这孩子是应该生活在别的环境里的。

    塔布图姆 生活在别的环境里?这样一个女人!我的环境对于银行家和酒商向来就已经是够好的了。

    阿基 为什么生气,美人儿?

    塔布图姆 难道还有比我的房子更隐秘的房子吗?我没有一对巴比伦最美的乳房吗?

    阿基 我不理解,这些器官跟库鲁比有什么相干。

    塔布图姆 我想尽办法保持美丽和年轻,吃饭有节制,洗澡洗得勤,让人给按摩,可结果呢?这个女人才刚刚露面,我的顾客就纷纷作诗赞美她了。

    恩吉比 (从右侧上)库鲁比使我们高尚!

    阿里 (从左侧上)使我们兴奋。

    工人甲 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辛辛苦苦干活是为了什么。

    工人乙 一个星期得一块银币。

    警察 我们都变得有文化修养了。

    阿里、恩吉比、工人甲、警察(平缓庄严地合诵)

    一团火焰正熊熊,

    深深激动着我们的心胸。

    阿基 我再也不能容忍在我的住宅里吟诗了。

    其他人 (还有正出现的诗人们)

    啊,人一旦受到爱情的激励,

    他就会变得高大无比,

    他见到的是美,感到的是合理,

    他格外虔诚,力避干坏事!

    塔布图姆 你们都变得有文化教养了?我应当这样来想象你们吗?这样一来这小东西我就不予考虑了。我的职业就是老老实实地做事。

    〔两位工人的妻子从左边上。诗人们大吃一惊,随即消失。

    工人甲妻 我的老头就在基尔加美施大桥底下鬼混吗?在这个声名狼藉的地方。

    工人甲 老娘。我是完完全全偶然路过这里的,老娘。

    工人乙妻 我的那位也在这儿哩!

    工人乙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我讲讲你和工人文书搞鬼的事情吗?

    工人甲妻 这烧砖瓦的家里有五个孩子,他还要想找死!谁都明白,要是一个男人跟一个妖魔姑娘睡觉,他非丢命不可。这是科学,一位索多姆的教授证实过。

    塔布图姆 她是从妖魔那儿来的,从妖魔那儿。

    工人乙妻 这姑娘是从狮面拉巴图那儿来的。只要这鬼怪把她翅膀的羽毛插入骆驼粪堆里,就会长出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工人乙 鬼怪拉巴图、妖魔和上帝都是教士们发明出来的!

    〔卖驴奶商贩吉米尔从桥梯上下来。

    吉米尔 上帝在惩罚巴比伦,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把他的恩赐给了一个乞丐。为什么?因为这个乞丐喝驴奶,而你们喝的是牛奶。乞丐阿基万岁!姑娘万岁!

    塔布图姆 我不是买了你的驴奶来沐浴了吗?现在你却护着这姑娘!

    工人乙 驴奶?这个乞丐!他身上散发着酒臭味儿。

    工人甲 乌鸦和老鹰从天上喝醉后飞下来,吞噬他的肉。

    阿里 他把我的酒窖都喝光了!

    恩吉比 他骗走我三百块金币。

    塔布图姆 我给了他七块金币呢!

    二位工人妻 他把这个城市都乞讨空了。

    工人甲 寄生虫!

    工人乙 社会渣滓。

    警察 (鞠躬)彻头彻尾的——

    恩吉比 那他和这位姑娘干什么勾当?

    阿里 她必须为他煮饭!

    工人甲 为他和他的诗人们!

    阿里 她竟这样四处乱窜!

    工人乙 赤着脚!

    恩吉比 衣衫褴褛!

    工人甲、乙 他教她行乞,他教她行乞!

    恩吉比 该是绞死他的时候了。

    工人甲 国王的刽子手马上就来。

    众人 刽子手!

    〔警察坚决地转向库鲁比,她已在阿基那里找到了庇护,蹲在阿基在其中坐过的石棺旁边。

    警察 我的姑娘。我是内波家的人。我在黎巴嫩大街有一幢小房子。新年一到,我就要被提升为警长。内波家族历来都出好丈夫。可以说,在这方面我们在我们的那些圈子里享有一定的声誉。你会感到幸福的。我们最深切的愿望是完完全全使你……

    工人甲 (猛插进来)我的姑娘。我是哈桑家的,我的最深切的愿望是完完全全使你幸福。我住的地方差不多就在乡下,有一座郊外小花园。孩子他妈将为你安排一间舒适的小房间。你将健康地生活,你将简朴地生活,你将满意地生活。

    工人甲妻 他发疯了。

    工人乙 (挤过来)我的姑娘。我是辛白德家的人。你应生活在一个健康的无产者的家庭环境里。我的老伴将同样为你安排舒适的小房间。我将使你启蒙,我将打开你的眼睛,使你看到资本家的阴谋勾当。我要日日夜夜让你准备工人阶级的神圣斗争!

    工人乙妻 现在我的老汉也被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热昏了!

    吉米尔 (跪在库鲁比的面前)我的姑娘。我是吉米尔家族的人。我在幼发拉底住宅区有一幢出租楼房。我住在第七层,有电梯,还可以眺望空中花园。你将呼吸到资产阶级的空气,但你将呼吸得很幸福。

    众妇女 把她赶出城去,把她赶出城去。

    〔这时阿里和恩吉比也走到了她的身边。

    阿里 我的姑娘。我是阿里家族的人,阿里酒店的老板,我拥有市府大楼的所有权,在底格里斯河畔有一座别墅。你首先需要一块岩石,姑娘,有了一块岩石,你就可以紧紧抱住它。我便是这样的岩石,你可以把我抱住。这是我的信念……

    众诗人 (突然出现)库鲁比是我们的,库鲁比是我们的。

    恩吉比 我的姑娘!我是恩吉比家族的人,是遍布世界的恩吉比父子银行的老行长,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的宫殿,我的股票,我的农庄,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重要的是你需要一颗心,一颗善于同情的、活生生的人的心;在我身上就跳动着这样一颗心!

    众妇女 把她赶出城去!把她赶出城去!

    众诗人 (同时)库鲁比是我们的!库鲁比是我们的!

    〔一阵巨大的、有增无已的骚动。天使突然坐在基尔加美施雕像的头上。手里握着枞树果、毛栗、向日葵、枞树枝等等。

    天使 库鲁比,我的孩子库鲁比!

    众 (极度恐惧)一个天使!

    〔除库鲁比外,人人都趴倒在地,并一心想找个地方把自己掩护起来。

    库鲁比 天使,我的天使!

    天使 偶然得很,我的姑娘,当我正飞过这儿的上空时,我瞥见了你在这样欢乐的嘈杂声中。

    库鲁比 救救我吧,我的天使!

    天使 这地球,我的孩子,是多么可爱的发现,我感到兴奋,感到幸福。我惊讶不已,激动万分,奇迹跟着奇迹,使我遍体发热,上帝的识见使我浑身颤动。我不能停止钻研和探索。我兴高采烈,四处翩飞,赞美着,收集着,记录着,日夜探寻,坚持不懈,不知疲倦。可我还没有一次潜入过大海,潜入周围这些水域,我只到过比较中间的地区和北极。瞧,我在那里找到了什么:冻成冰的露水。(他展示一个冰球)作为太阳系的研究者,我还从来没有找到过任何哪怕与此相近的这样宝贵的东西。

    库鲁比 尼尼微的乞丐把我抛弃了,我的天使,我爱他,而他把我抛弃了。

    天使 头脑发昏,我的孩子,无非是头脑发昏。耐心点好了,他还会来的。地球的美丽是这样无与伦比,以致人们变得有点儿头脑发昏。这是很自然的。谁能直接忍受得住万物之上这样柔和的一片湛蓝,这红色的沙子和银色的溪流。谁在这里不祈祷,谁在这里不战栗。而尤其是那各色各样的植物和动物!洁白的百合花,黄色的狮子,棕色的瞪羚。甚至凡人也有各种颜色。只要看一看这个奇迹就够了。(他指着一朵向日葵)金牛星座上会有这样的东西吗?卡诺普星座[6]、天鹰星座上会有吗?

    库鲁比 凡人们都在盯着我,我的天使。我给巴比伦城带来了不幸。幼发拉底流着眼泪入海。不管我找到了什么,爱也好,恨也好,都在杀害我。

    天使 会澄清的,我的姑娘,会以最美好、最圆满的方式得到澄清的。(他张开翅膀)

    库鲁比 别离开我,我的天使!保护我吧,用你的神力帮助我吧。把我驮到我的情人那里去吧!

    天使 在尘世我必须利用好时间。我不允许做任何不必要的事情。我只想尽快回到仙女星座。在红色的庞然大物中到处匍匐而行。我必须学习啊,我的姑娘,必须学习。新的认识使我眼界大开。

    越过丘峦,越过陆地,

    越过蓝色的海洋、林带。

    银光熠熠,多么耀眼,

    我飘游、翱翔,穿过云海,

    展开轻柔的双翼,

    直朝着地球翩翩而来。

    阿基 (疲倦地)现在他也开始作诗了。

    天使 我发现鲜花、动物,各有形态,

    在别的星球上都是没有定形的存在。

    张张面孔因喝醉酒而发烫,

    在亮光中我降下去又升上来。

    库鲁比 别走,我的天使,别走!

    天使 再见,库鲁比,我的孩子,再见。(开始离去)再见。

    〔库鲁比跪下并捂住脸庞。人们终于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踉踉跄跄。

    众诗人 (小心翼翼地从石棺里伸出头来)这么说来那确实是个天使啰。

    吉米尔 (结结巴巴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呀。

    警察 (擦着身上的汗)而且坐在我们的民族英雄的头上。

    工人甲 (好像还在梦中)一个了不起的上帝的使者。

    工人甲妻 (同样像在梦中)长得丰满圆润,身上还有彩色羽毛。

    工人乙 像个巨大的蝙蝠围绕着我的头飞舞。

    恩吉比 我捐献一座钟:恩吉比钟。

    阿里 给神学家一笔膳费:阿里赠款。

    众妇女 我们去忏悔吧。

    工人甲、乙和吉米尔 我们立即加入国教!

    警察 幸亏我一直是信教的。

    恩吉比 巴比伦人!一个天使已经下凡了。沉思的时刻来到了。作为银行家,作为冷静思考的人我必须说:时势令人担忧。

    工人甲 工资更要下降了!

    吉米尔 牛奶业正在崛起。

    阿里 酒的消费在倒退。

    恩吉比 加上收成又不好。

    工人妻 还有地震呢!

    工人乙 还有蝗虫灾害。

    恩吉比 货币不稳定,去年天花流行,前年发生瘟疫。为什么?因为我们以前都不信上帝。我们大家或多或少都是无神论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对待这位少女,她是天使带到地球上来的,是从仙女星座的星云中下凡来的。

    吉米尔 不能再让她过贫穷的生活了!

    工人甲 她必须离开这个阿基。

    工人乙 离开这些诗人。

    工人甲妻 瞧他们身上沾满墨水!

    塔布图姆 到处是蜘蛛网和褪色的羊皮纸。

    恩吉比 让我们向她表示我们必须给予的最大荣誉,上帝就会跟我们和解。

    阿里 我们推举她为我们的王后吧。

    恩吉比 否则就得担心大祸临头。我们可不能惹上帝发怒。我们历尽艰难困苦度过了罪孽重重的日子,而经济危机则会变成一个更大的灾难。

    工人甲妻 领天上的少女到国王那里去吧!

    众诗人 留在我们这儿吧,库鲁比,留在我们这儿!

    库鲁比 我要留在你身边,阿基乞丐,留在你身边,在这座桥底下,靠近幼发拉底河的水浪,靠近你的心。

    〔众人表现出威胁的态度。

    几个人 把乞丐扔进河里去!

    〔他们要扑向阿基,但警察用一个有力的手势制止了他们。

    警察 你了解我的感情,乞丐。你知道,我在黎巴嫩大街有一座小屋,作为一个内波家族的人,我该多么有条件使库鲁比幸福,当然不超出简朴的界限。不过现在我的义务是,把这姑娘交给国王,而你的义务则是放她走。(他擦汗)

    众人 警察万岁!

    库鲁比 救救我吧,阿基。

    阿基 我不能救你啊,我的姑娘。我们不得不互相告别。我们俩衣衫褴褛,穿街走巷走了整整十天通过了巴比伦城,越过许多广场,夜间你睡在我的最温暖的石棺里轻轻呼吸,我的诗人们则围在周遭呜咽。我行乞从来没有发挥过现在这样大的天才。但现在我们必须分离。我没有权利收留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把你交换了来,于是一片青天贴在我身上,不过是上天的一丝恩赐,毫无重量,清澈明朗。现在一阵风要把你继续背走。

    库鲁比 我一定听从你,我的阿基。你曾经收容了我,我饿了,你就给我吃的;渴了,就给我喝的。当我害怕时,你给我唱起你那动人的歌儿。如果我冷了,你就把我裹在你的大衣里;我倦了,你不顾傍晚的酷热,让我偎在你粗壮的胳膊上。

    〔她垂下头去。

    阿基 到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那儿去吧,我的孩子。

    诗人甲 留在我们这儿吧,库鲁比,留在你的诗人们身边!

    众人 到内布卡德内察尔那里去,到内布卡德内察尔那里去!

    〔他们领着姑娘朝右边出去。

    众诗人 我们寻找的天赐之物也在消失。

    留在不齿于人的我们这里的

    是蝙蝠——

    古代死人的空棺木。

    库鲁比 再见,我的阿基!再见了,我的诗人们!

    众诗人 啊,我们曾如饥似渴地追求天赐之物。

    人的饭菜我们不吃,

    而嚼街头巷尾的垃圾,

    希望着年长、睿智的天使

    给我们留下这位少女。

    现在她离开了我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众人 (从远处)库鲁比!我们的王后库鲁比!

    〔阿基脸色阴沉地坐到灶台旁,搅动锅里的汤。

    阿基 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你们的悲叹,诗人,但你们说得太过分了。你们写道,人的饭菜我们不吃,而嚼街头巷尾的垃圾,可你们吃我的汤却津津有味。你们在绝望之中有点儿不对头。烹调术,要是真正学到家,那是人的惟一技能,关于这一点,只能说好话,作诗时不可滥用。

    〔一个年龄较大的男人从左边的台阶下来,他个儿又瘦又高,穿一身寒酸的黑礼服,手提一只小箱子。

    穿黑礼服者 你好啊,乞丐阿基,你好。

    阿基 什么事?

    穿黑礼服者 急死人了,这姑娘怎么没有人管,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看桥那边,人家怎样把她带走的。

    阿基 (气恼地)我本来想把这孩子训练成世界上最好的女乞丐,可现在她干脆当王后去了。

    穿黑礼服者 那将是一门粗暴可怕的婚姻。

    阿基 (发怒)国王将把库鲁比当玩物。

    穿黑礼服者 事情将进行得如急风暴雨。但愿我那时不在场。当你一想到国王曾经那样脚踢姑娘的情形,不禁对今后的夜晚会感到惧怕。

    阿基 脚踢?

    穿黑礼服者 在幼发拉底河岸。

    阿基 在幼发拉底河岸?

    穿黑礼服者 就在那天上午。

    阿基 (一跃而起)尼尼微的乞丐是国王?

    穿黑礼服者 谁当时在场,谁就是证人。陛下那时是化了装的。

    阿基 为了什么?

    穿黑礼服者 说服你当国家公职人员。于是天使就把姑娘交给了他。一个崇高的时辰,一个庄严的时辰。

    阿基 (从额上擦去恐惧的冷汗)这本来是一个很容易犯愁的时刻。我算又一次碰到运气啦。(狐疑起来)那你是谁?

    穿黑礼服者 刽子手。

    〔众诗人消失。

    阿基 敬礼。(他跟他紧紧握手)

    穿黑礼服者 你好。

    阿基 你穿的是便服。

    穿黑礼服者 我是不能穿官服来杀乞丐的。这有严格的规定。

    阿基 你喝牛肉汤吗?

    穿黑礼服者 这是不是一个陷阱?我不能上这个当。

    阿基 (清白无辜地)一个陷阱?

    穿黑礼服者 你设陷阱摆脱了拉马施的刽子手,又用同样的方法你摆脱了阿卡德和基施的刽子手。

    阿基 那些是公爵的刽子手,不是国王的刽子手。我只让国王的刽子手处决我。仅就待遇而言,这就够意思了。我引以为骄傲。出于对你的尊敬,我用牛肉汤款待你。

    穿黑礼服者 我也是受尊敬的。凭我的薪俸我只能吃得很俭省。我只是从道听途说中才知道牛肉汤的。

    阿基 你就坐在这个早已腐朽的世界统治者的宝座上吧。

    穿黑礼服者 (小心翼翼地坐下)这真的不是陷阱吗?

    阿基 才不是哩。

    穿黑礼服者 我是坚定不移的。任何贿赂都要碰壁,不论是金钱还是女色。新近当我奉命绞杀美西亚[7]的一个部落时,他们献上百驴祭、百羊祭。白搭。数以千计的美西亚人在夕阳映照下整齐地一排排死在绞架上。

    阿基 我相信你说的。

    穿黑礼服者 请考验我吧。

    阿基 那是没有意义的。

    穿黑礼服者 请试试吧,我最喜欢别人考验我的立场。

    阿基 好吧。给你搞个未婚妻怎么样,既年轻,又丰满。

    穿黑礼服者 (骄傲地)动摇不了我。

    阿基 要是给你一个小男孩呢,红红的脸,很听使唤。

    穿黑礼服者 (气宇轩昂地)顶得住,顶得住。

    阿基 如果我悄悄告诉你,我的财宝藏在幼发拉底河的什么地方呢。

    穿黑礼服者 这一套统统行不通。还得绞死你。(胜利地)认识我了吧?人家称我西迪是廉洁的人。

    阿基 为这个,也给你一块最美味的牛肉。来喝汤啰!

    〔他用勺子敲了敲锅边,发出响亮的声音。诗人们一拥而出。

    众诗人 声音!美妙的声音!

    〔每人手拿一个小碗向汤锅走去。

    阿基 诗人们,出类拔萃的人们!

    穿黑礼服者 欢乐,一种纯洁的、纯粹的欢乐!

    〔诗人们和穿黑礼服者鞠躬。奥尔马和尤素福从右边悄悄溜了过来,手里也拿着小碗。

    阿基 小偷奥尔马和强盗尤素福,是我的邻居,他们住在下游那座桥底下。

    穿黑礼服者 我知道,我知道。下礼拜我就得把他们绞死。

    〔右边出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众人影 (嘶哑地叫唤)饥饿啊!我们饥饿!

    阿基 拿去吧,乌鸦们,给你们一份。

    〔他扔给他们一大块肉,随即他们重又消失。汤已分好,大家开始吃了起来。穿黑礼服者把一块红手帕铺在腿上。

    穿黑礼服者 这汤真鲜。对我这个皮包骨来说,这可是丰盛的宴会。

    阿基 看来你很愉快。

    穿黑礼服者 是的,是的。牛肉异常可口。这一餐是一次热闹的宴会,一次无拘无束的宴会。但你还是得上绞刑架。

    阿基 (重新把穿黑礼服者的汤盆盛满)这里还有你一份呢。

    穿黑礼服者 我都吃,都吃。

    阿基 你要不要来一瓶最佳埃及酒?(他给大家斟葡萄酒)

    穿黑礼服者 我还求之不得呢,馋酒馋得慌。好一场巴科斯[8]祭,一场及时雨似的酒神祭,我们就此纵情痛饮一番。让我们欢庆吧。禁止你的职业,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人们策划绞杀你,已是第十次。我已经一起起都记下了。祖国历史上的大事日期我记得十分准确。我记日记。一个个世界帝国的兴衰我全都记下了。那么人类呢?他们改变着,变化着。职业、时尚、宗教、等级、道德等不断在变换。如果不用日记记下来,单凭记忆就非乱不可,只有你没有改变。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管谁追捕你,你始终当乞丐。向你致敬,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全体干杯)你要顶住,像首相同他那成千个衙门那样。向他致敬,也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全体干杯)他同你一样,始终不变。他暗中同他的官僚们统治着国王,统治着世界。第三位便是我,举杯,最后为我痛饮一杯。(全体干杯)我也不改变,不变换,不变化,永远当刽子手,我可以骄傲地对上天这样呼喊。为官僚统治、行乞和刽子手的职业干杯!这三者构成秘密世界的鹰架,各种事物都凭借它进行建造和拆毁。

    〔全体碰杯。

    阿基 让我们把剩余的喝光。

    穿黑礼服者 剩余,可悲的剩余。我坐在这里,是为了履行职务,这真糟糕。即使我现在就对你采取行动,世界也会变得荒凉。不过还得振作精神来干这件糟糕的事情。汤喝完了,牛肉也已下了肚,酒瓶已经空了。你希望把你押到桥上灯柱旁,还是到市内的小树林里去受绞刑?

    阿基 我想,王宫前的路灯也许最好。

    穿黑礼服者 高尚的想法,但是很困难。宫前的灯柱是为内阁成员上绞刑用的。我们还是把你绞死在桥栏上吧,这样做最省事,我的助手就在上头。哈莱夫!

    上面答 有,师傅。就来。

    〔从上面放下一根绳子来,诗人们叫唤起来,又不见了。奥尔马和尤素福同样如此。

    穿黑礼服者 对不起,请。

    〔阿基登上舞台中间的王位。

    穿黑礼服者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他用肥皂把绳子的活结弄软,然后把它套上阿基的脖子。

    阿基 我把留下的钱捐献给诗人们。只是我在大洪水胡同的一家古玩店不知该怎么办。

    穿黑礼服者 你有一家古——古玩店?

    〔诗人们重又出现。

    众诗人 一家文物古籍店?

    阿基 上星期乞讨来的。那一天我精神抖擞,乞丐的观察力极为敏锐,有一种完全特别的技能。

    穿黑礼服者 一家古玩店,这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东西。

    阿基 我没有想到过你对这样的东西有热情。

    穿黑礼服者 作为古董商坐在雕塑品当中,读读古典作品,我觉得那是尘世上最理想的境界啦。

    阿基 (连连摇头)怪哉。拉马施、基施和阿卡德等地的刽子手也都没命地渴望着文化教养。

    穿黑礼服者 我的生活是辛酸的,它毫无欢乐,常跟眼泪打交道。干行刑这一行,从来不会飞黄腾达。最多不过是有朝一日哪位大臣垂怜,掷下点东西而已。可是,当我想到你的职业,想到你每天与诗人们的交往,想到用这种牛肉汤举行的欢乐喧闹的宴会,对比多么鲜明。

    阿基 人们喂养着大刽子手,而让小刽子手挨饿。我想领略领略。把你的职业给我,换我的古玩店吧。

    穿黑礼服者 (摇晃)你愿意当刽子手?

    阿基 这是我惟一还没乞讨到的职业。

    穿黑礼服者 (倒在宝座下)天呀!

    阿基 (不安地)你怎么啦,廉洁的西迪,秘密世界的鹰架的支柱?

    穿黑礼服者 水,请来杯水。不然我的心脏要发生危机啦。

    阿基 喝烧酒吧。这更有效。(他小心翼翼地从宝座上下来,把一瓶酒递给对方;颈上还一直套着绞索)

    穿黑礼服者 我头晕目眩,感到天旋地转。荣誉是什么呢,典型的巴比伦的骄傲又是什么呢?

    阿基 (诧异)住在这座基尔加美施拱桥底下的人难道还有什么荣誉可言吗?

    穿黑礼服者 任何我所要绞杀的人,我都可以把我的职业转让给他。我当时少年气盛,订了一个合同,在那合同里分明写着今后要设法让我去学习美的艺术。当时我想的是挣钱。然而最卑贱的苦力、最可怜的大臣、满身虱子的学生——在无聊的几千年间,我也绞杀过这号人——我从来没有说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愿意接替我的刽子手职位而保全性命。这证明,名不虚传的巴比伦人的荣誉感比求生欲更强烈。

    阿基 你看到了吧,我一直都在想,巴比伦依然因为纯粹的荣誉感而走向灭亡。

    穿黑礼服者 你的建议固然能把我从苦恼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但仍使我大为震惊。你竟肯用一爿古玩店交换一种最不齿于人的、最卑微不堪的职业!

    阿基 你对自己工作的态度完全是错误的,刽子手。正是这种卑微不堪、不齿于人、为人厌恶的职业,我们必须加以提高,以便把它们从低下的地位中解救出来;不然的话,这些职业就会消亡的。就拿我来说吧,我一度是个亿万富翁。

    穿黑礼服者 (惊讶)亿万富翁?

    众诗人 讲给我们听听,乞丐,讲给我们听听!

    阿基 那么就听一首关于我如何乞讨到这份职业的诗吧。(他将头从绳套里抽了出来,并用右手握住绳套)在一个鲜花盛开的五月之夜,午夜时分,我施展技艺和巧计,从一个亿万富翁的小女儿那里乞讨到她老子的十亿金钱。我决心在一场孤注一掷的战斗中战胜财富的肆无忌惮的剧增。现在请听我,一个智者的妙法:我从早到晚不断借债,把盾[9]花在喝酒上,使森林、宫殿荒废,让牛犊、马匹发臭,亲自玩坏艺术品、金镜子,弄坏平底锅、墙壁,把钱箱挥霍殆尽,把宝石废弃,让两千头猪在纸牌游戏中输得一干二净。这样我在一年内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慢节奏破了产,十万万钱财荡然无存,口袋里分文不名,瓶子里滴酒不留。并且我以同样轻狂放荡的办法把另外五个亿万富翁,连同所有的股东和银行引入歧途,使之倾家荡产;国家开始动摇了。这一切,我的刽子手,我是作为思想家来干的,目的是拯救一种恶劣的职业。

    诗人甲 那亿万富翁的小女儿呢?

    阿基 嫁给了一个没收债务抵押品的官员。(他把绳套往上一抛。绳子消失)我于是躺在我的石棺里,日夜思考问题:为什么人类老是做无谓的努力?为什么在斗争中卑劣行为取得胜利?因此我便用精神力量和热忱,用我的激情去寻求一次新的冒险:用谄媚和诱惑,用虐待和操练,用溜须拍马和脊骨脱臼,用伸腿和爱国思想,用贵族的新娘和官僚的腔调,用摇尾乞怜和阿谀逢迎,我从一位体弱多病的将军那里乞得了他的头衔。这下我有手段向战争开火,打败胜利。这就是我的军事生活的内容,下地狱不是徒劳的。我以大胆的学说,免去了战争的艰辛和恐怖。当我所率领的军队,纸面上有三十万人,向阿卡德进军的时候,我成功地打输了一个战役,撤回时没死一个人,没有伤兵,没有皮开肉绽的人,人畜完好无损。没有一个母亲失去自己的儿子,三十万人个个生还。刽子手,这是思想家的格言:从未有过代价更小的崩溃!

    穿黑礼服者 了不起的成绩。到底怎样取得的?通常一打败仗总是损失惨重。

    阿基 给士兵的进军令我没有发出。

    穿黑礼服者 值得赞赏。令人惊讶。

    阿基 你瞧瞧,就得这样来从事卑微的职业。从任何人身上都可以展现出某些好的东西来的。

    穿黑礼服者 (小心翼翼地)你的意思是,我既为古董商就喝得上牛肉汤了?每月举行一次宴会敢情我会满意,会感到欢欣鼓舞的。

    阿基 你将每周喝三次牛肉汤,星期日吃一只鹅。

    穿黑礼服者 真是大转变!纵情享乐的大突变!

    阿基 你的公服,刽子手。

    穿黑礼服者 在这只小箱子里。我本来把你绞死以后还得把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也绞死。

    阿基 绞死意味着释放。

    穿黑礼服者 你将失去诗人了。多么难受。

    阿基 相反。我喜欢王家的地牢的寂静。(他穿上刽子手的外套)

    诗人甲 (惊骇)别穿上这件衣服。

    诗人乙 不要有失体统。

    诗人丙 不要当刽子手。

    诗人乙 永远当一个具有诗意的人吧。

    阿基 巴比伦的诗人们,你们一辈子倒霉,原因不就是认识不到危险的时刻吗?你们看不到正在孕育着的灾难。库鲁比寻找一个乞丐,却即将找到一个国王。日夜进行着逮捕,军队进军北方,国家机器是无隙可乘的,它绝不会放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的。你们还要听我朗诵我最后的、最辛酸的即兴诗吗?听我讲关于弱者的武器的即兴诗吗?

    一 个 请朗诵你最后的、你最辛酸的即兴诗吧!

    众诗人 趁你没有离开以前,趁你没有消失以前!

    另一个 趁我们不得不成为国家诗人以前。

    阿基 为了在世界上能够立足,弱者必须认识世界,免得盲目走上迷途,陷入致命的危险境地。强者们都是强大的,藐视这一真理,净干些蠢事,一心要战胜强者,而不使用能降服他们的武器,这都是低劣的想法。英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无非暴露出弱者的软弱无力,弱者的绝望挣扎只会使权力付之一笑。但现在听一听一个衣衫褴褛、受过严刑拷打、被警察追捕的乞丐的倾诉吧:这个世界上的强者攫取他所喜欢的一切,一会儿是你的妻子,一会儿是你的房屋,只有那些他所轻视的东西,他才不去染指;聪明人从中得到教训。谁想拐走权力所贪求的东西,谁就失败,暴力甚至把智者杀害,惟独一无所有而本身也是微不足道的人,才永远不受损害。该懂得的必须懂得,并且要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佯装笨伯,才能活到老年。从里面发动进攻。哪怕已到了审判的日子,也要躲在碉堡里面。你只管溜进去,破坏每一堵墙,做时相貌要谦卑,要作为酗酒的伙伴,作为奴隶,作为诗人、欠债的农民,总之要降低你的身份。要忍受耻辱,每一条小道都走,若时间充裕,埋葬非分的希望,炽热的爱情,苦难和恩惠,埋葬在刽子手的红衣里。(他把假面具戴到脸上,作为伪装成的红衣刽子手站着不动)

    注释

    [1]基尔加美施,古代苏曼尔(南巴比伦)人的国王,巴比伦传说中的英雄。

    [2]相传为古巴比伦赛米拉米王后的屋顶花园,被希腊人列为世界“七大奇观”之一。

    [3]加尔底亚,巴比伦西南部的一个部落,公元前六世纪夺取了巴比伦的统治权。

    [4]埃拉姆,古代一个帝国,位于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在波斯湾入口处的东北部。

    [5]忒提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6]天文学界有人根据计算认为,太阳系中还有一颗比冥王星更远的行星,但尚未通过观察加以证实。

    [7]美西亚,古代地名,位于小亚细亚的西北部。

    [8]巴科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名。

    [9]古金币名。

    第三幕

    第三幕的场景是金銮殿,这里没有很多引人注意的东西,它的奢靡,它的过分讲究,它的与众不同,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它的野蛮和残忍也是突出的。在极其高度的文化之中可以看到某种黑人模样[1]的可怕的东西,诸如涂有血污的王家掠夺军的军旗等。大殿由一排巨大的栅栏把前台和背景隔开,背景向后无限伸展,直到隐隐约约地矗立着僵直、冷漠的巨大雕塑像处,视线才到尽头。宝座位于栅栏左侧,矗立在台阶之上,内布卡德内察尔坐在上面,尼姆罗德的头夹在他的两脚之间;两个肩膀垫着他的脚。左边栅栏有一扇门,通过它可以进入背景。殿内的左右两旁也都有门。右边前端沿乐池摆着两个凳子。

    尼姆罗德 怎么啦,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怎么啦?几天几夜了,你在你的宫里为什么发呆?你的脚为什么在我的肩上跺个不停?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爱库鲁比。

    尼姆罗德 那么你爱一个你用自己的脚凳换来的姑娘。

    内布卡德内察尔 看我让人用鞭子抽你。

    尼姆罗德 抽好了,我不怕!你能像我折磨你那样来折磨我吗?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住嘴,脑袋夹在我两脚之间的人。

    尼姆罗德 好吧。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讲呀!讲呀!

    尼姆罗德 你瞧,连我的沉默你都忍受不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讲讲库鲁比的情况。你已经看见过她了。她曾舀来幼发拉底河的脏水给你喝。

    尼姆罗德 你嫉妒我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嫉妒你。

    尼姆罗德 她蒙着面纱。但在你认出她之前,我就透过她的面纱看到了她的美丽。

    内布卡德内察尔 她的美丽焕发着天上的光彩,倾倒了巴比伦全城,情人们的赞歌声一直传进我的宫里来。

    〔外面传来高声的诗朗诵。

    娈童 姑娘生自虚妄,

    她并非属于国王;

    尼姆罗德 听见没有?连你的娈童都在作诗。

    娈童 她下凡来到阴沟里,

    身披金光一缕缕。

    内布卡德内察尔 (轻声地)刽子手。

    〔化装成刽子手的阿基从左边上。

    阿基 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杀死这个作诗的娈童。

    娈童 她挂在乞丐的胡须上,

    我们心儿如焚好不忧伤。

    阿基 这是理智的,陛下。只有坚决的措施才合适。(他走向右边的后面,随即消失)

    娈童 她犹如一片洁白的

    天上的雪——(声音戛然而止)

    内布卡德内察尔 (轻声地)所有爱慕库鲁比的人统统都应该死。

    尼姆罗德 那就得彻底消灭人类。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让人烧掉你的眼睛。

    尼姆罗德 把我的眼睛烙瞎吧,用铅丸把我的耳朵塞满吧,把我的嘴巴堵上吧:你不能从我身上把我的记忆夺走。

    内布卡德内察尔 首相!

    首相 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废王弄到我的地牢的最底层去。

    首相 我是立法者。我给国王下的定义是:国王者,其脚必置于其前任之肩上者也。假如这一定义失效,那么国王也就不能成立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么改变这一定义。

    首相 不可能。否则,巴比伦法律的五十万条条款就全都报废啦,这样一来我们势必陷入一片混乱,因为那些条款是从国王的定义中合乎逻辑地产生的。(他离去)

    尼姆罗德 (笑起来)他过去对我也一直是这么说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而且每说一次条文的数目就增加一次,没完没了地增加下去。

    尼姆罗德 还有衙门的数目。

    内布卡德内察尔 留给我的只有一张脚凳。

    尼姆罗德 还有你的儿子,那位王储。

    〔一个穿着奢华时装的白痴一边傻笑,一边舞蹈似的从左后方出来,他跳着绳子走过舞台,消失在右后方。内布卡德内察尔用双手捂住面孔。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是你的儿子。

    尼姆罗德 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权力的继承者。没有人知道是谁生的。当时我们俩喝得醉醺醺,偷偷地潜行到他的母亲那里。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们用链条互相串在一起,你和我。

    尼姆罗德 永远如此,永远如此。

    内布卡德内察尔 有史以来就是这样的。

    双方 我在上面,你在下面;我在下面,你在上面;永远如此,永远如此。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刽子手。

    〔传来欢乐的歌声。

    阿基 (从左边上)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究竟是谁在唱这样的歌,刽子手?

    阿基 诗人们。他们唱自己作的颂歌。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们唱得出奇的高兴。

    阿基 巴比伦诗人们以往过的生活那样悲惨,他们现在为自己开始另一种生活感到欢乐。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些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都被惩处了吗?

    阿基 已经把他们从地牢里清除出去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行乞一行消灭了吗?

    阿基 完全消灭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位阿基乞丐呢?

    阿基 他变化了。假如他站在陛下面前,连陛下都认不出他来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他吊死了吗?

    阿基 把他升高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晚风在摇曳着他?

    阿基 他在最高的范围内动弹着。

    内布卡德内察尔 自从有了罪孽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进步。人类开始用些比较明确的形式朝着仁爱的方向活动。既然社会上最坏的东西已经消除了,那么现在该是倡导理智的时候了,是对诗人,或者对神学家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阿基 (惊颤)只是没有诗人了。牢房底下一直是这样寂静,于是娈童就作起诗来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没有把他杀掉吗?

    阿基 按照宫廷礼仪,绞杀娈童得到午夜进行。我请求陛下对神学家采取行动吧。他们更好对付些。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个问题得同首席神学家谈一谈再作定夺。履行你的义务去,把国家绞刑架准备好。

    〔阿基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乌特纳皮施蒂姆!

    〔首席神学家乌特纳皮施蒂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从右边上。

    乌特纳皮施蒂姆 找我有什么事,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朝我两脚间这个脑袋的脸上啐唾沫。

    乌特纳皮施蒂姆 按照你本人已经批准的法律,我已经免除这一仪式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么诅咒我的脚凳,咒到千年万代以后。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的义务是祈求人类的幸福。

    〔尼姆罗德发笑。内布卡德内察尔精神振作了起来。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可以坐下。

    乌特纳皮施蒂姆 谢谢。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乌特纳皮施蒂姆 恭听。

    内布卡德内察尔 (犹豫了一会儿)当天使来到幼发拉底河岸的那个难堪的早晨,你也是在场的。

    乌特纳皮施蒂姆 那是一次使神学家们茫然失措的事件。我是竭力抵制信奉天使的,我写了各种反对这一信仰的文章,以致两个坚持这一信仰的神学教授必须处以火刑。在我看来,上帝是不需要任何工具的。他是全能的。现在由于天使下凡,我几乎被迫修正我的教义,这件事的困难不是俗人所能想象的,因为上帝的全能当然是不准触动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不要紧,陛下。即使是我们神学家,互相间也几乎从来不理解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窘迫)我用脚踢这姑娘的情形,你是看见的啰。

    乌特纳皮施蒂姆 使我震惊。

    内布卡德内察尔 (痛苦地)我爱这姑娘,乌特纳皮施蒂姆。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们大家都爱这孩子。

    内布卡德内察尔 全城都作诗赞美她。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知道。我也试图用艺术手段来歌颂这姑娘。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也如此,人类中最年长者。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被上天污辱了。

    乌特纳皮施蒂姆 你只是自己嫉妒自己,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

    〔白痴跳着绳子从右后方出来,朝左后方跳去,在舞台上走了个弧形。乌特纳皮施蒂姆鞠躬。

    内布卡德内察尔 (窘迫)说下去。

    乌特纳皮施蒂姆 假如我们想理解这个——如我所承认的——世界经常像谜语般的变化的话,啊,国王,那么我们就必须从这样的假定出发:上天总是对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阴沉地)在上天和我之间的冲突中,你站在他那一边。我很遗憾,我必须把你杀了。刽子手!

    〔阿基从左边上。

    阿基 (高高兴兴地)那么当真要杀神学家啰,陛下。请允许我执行。

    乌特纳皮施蒂姆 (庄严地站起来)请吧。

    内布卡德内察尔 (大吃一惊)重新坐下,亲爱的乌特纳皮施蒂姆。我并没有这样急忙。刽子手还可以稍稍等一会儿。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讲下去。

    阿基 不过可别变得手软,陛下。对付神学家必须严厉。(下)

    乌特纳皮施蒂姆 (沉着)看来你的意思是说:上天让你给弄糊涂了,那天夜里把你当成了一个乞丐。这是可笑的。被你弄糊涂的是天使,派遣天使的上天十分明白这姑娘是给谁的。是给你——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的。别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因为上帝不仅无所不能,而且也无所不知,就像我已经证明了的那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阴沉地)上天是决定把库鲁比给人类中最贫穷的人的。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上天的话绝不能理解为指个人,而只能理解为指大家。殊不知在上天眼里,每个人几乎同样是渺小的,因为他观察尘世万物时隔着那么巨大的距离。你已经用自己的愚蠢行为,把上帝赐恩给你的意图化为了泡影。

    内布卡德内察尔 (沉默片刻,友好地)用杀人的办法来对待这问题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谢谢你。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从根本上说来必须在我的王国里鼓励神学的研究,一切其他的科学我一律予以禁止。

    乌特纳皮施蒂姆 尽管你的热忱这样值得夸奖,可不要把它搞得太过分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为此现在就要把诗人们给绞死。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很遗憾。

    内布卡德内察尔 完美的国家是不能容忍不真实的东西传播的。诗人们抒发不存在的感情,叙述虚构的故事,或写没有意义的文句。我想,禁止他们这样做也恰恰是神学所感兴趣的事情。

    乌特纳皮施蒂姆 那不一定。

    内布卡德内察尔 刽子手。

    阿基 (从左侧上)到,我赶到了。国家绞刑架已经为首席神学家准备就绪。

    内布卡德内察尔 传令把诗人们给抓起来。

    阿基 (大吃一惊)诗人们?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他们给消灭掉。

    阿基 那么至少叙事诗人一定得抓吧。比较起来他们是最长心眼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抒情诗人和戏剧家也不例外。

    〔阿基无可奈何地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样一来国家和教会之间的冲突似乎调和了。

    乌特纳皮施蒂姆 又一次调和。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认为,我该娶这个姑娘吗?

    乌特纳皮施蒂姆 你没有很早就娶了来,倒让我惊奇哩。

    首相 (从右边上)陛下,天使公开去了市公园,他从一棵一棵椰子树上采摘椰子,捕捉蜂鸟[2],把它们收集起来。

    〔首席神学家的一个秘书也从右边上,他跟乌特纳皮施蒂姆耳语了几句。

    乌特纳皮施蒂姆 (欣喜地)我的秘书报告说,加入国教的人数一下子超过了我们最狂妄的希望。

    〔秘书展开一大张名单,上面签满了新入教者的名字。

    首相 非尘世的现象在政治上所起的影响不全是这样积极的。民众欢欣鼓舞。他们冲进宫廷,来逼陛下同库鲁比结婚。他们用恩吉比银行老板的轿子把姑娘抬来了。她头上戴着花环。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一场暴乱?

    首相 一次自发的起义,虽说还带有巴比伦的保守的特点,但不可等闲视之。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镇压民众。

    首相 起义是不需要镇压的,可以把它引导到一个有益于自己的目标。

    〔内布卡德内察尔摆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势,尼姆罗德相同。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我听着。

    内布卡德内察尔 (诧异)你怎么一下子跟着我说话了,脚凳?

    尼姆罗德 宝座不仅仅是你的,而是我们俩的,它正在受着威胁。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重新摆出思想家的姿态。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我们的宝座正受到威胁。我们在听取你的建议,首相。

    首相 两位陛下!巴比伦宝座这一崇高的设施诞生于远古时代,为我们的民族英雄基尔加美施所创造,乃是各民族向它云集的地球的真正中心——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真是一语中的,多么机智的概括!

    首相 ——在几千年的进程中落得这样声名狼藉,以致它普遍被人看作是历代最破烂的国家机构。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你敢对我们这样说?刽子……

    〔阿基从左侧上,但首相一个手势又把他打发走了。

    首相 两位陛下根本就用不着请刽子手。这里只涉及政治上的决断,而不涉及个人意见。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说下去。

    首相 在巴比伦人中间有一种当共和人士的好风气。一群激动的人聚集到宫廷里来,这只是一种征兆。必须采取有力措施加以解决,否则世界王国就要在我们面前消亡。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就像春天到来时北方的雪。

    乌特纳皮施蒂姆 该采取什么措施呢,首相?

    首相 库鲁比姑娘的美丽甚至激励着像我这样的老人,应立即拥戴她为王后。

    乌特纳皮施蒂姆 宗教和国家的目的完全一致起来了。

    首相 一件搞糟了的事情转化成这样的好事,这是从来还没有过的。作为政治家我感到欢欣鼓舞,这样我们就有可能把政治上很难站得住脚的事情通过玄学来稳住。今天每个人都相信库鲁比,相信上天。我们就让这位少女做我们的王后,这样,几千年的共和观念就烟消云散了。我们只需要向民众的意志让一下步,就会一切井然有序,国泰民安。我们也希望不久就有另一位王位继承人来即位,因为尽管由于我的官衙很得力,没让一个才能有限的统治者造成很大的损失,可政治上的舒畅局面显然是谈不上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把姑娘领进来。

    〔首相和首席神学家示了个意。老将军领着库鲁比经由栅栏门进来。她赤着脚,衣衫褴褛。阿基从左边上。

    首相 (喜悦地)姑娘!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戴上金制的假面具。

    乌特纳皮施蒂姆 来吧,我的小闺女。

    首相 进来吧,我的孩子。

    〔乌特纳皮施蒂姆和首相朝右边回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我们欢迎你。

    库鲁比 (惊恐地站住)一个双重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你站在巴比伦国王的面前。

    库鲁比 (看着伪装成刽子手的阿基)这个红衣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刽子手。

    〔白痴从左方跳跃着上了舞台。

    库鲁比 (惊恐万状)这是什么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一个无关紧要的善良人,他有时跑跑跳跳地通过宫殿。

    库鲁比 (战战兢兢地走近一些)你是人类中最有权势的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正是。

    库鲁比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巴比伦人都希望你做我的妻子。

    库鲁比 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爱着别人吗?

    库鲁比 我爱着别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一个诗人?

    库鲁比 但我爱这些诗人仅仅像一般人爱他们那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有人看见你跟一个老骗子和花言巧语的人出没在小巷里,在桥底下过夜。

    〔阿基愤怒地跺着脚。

    库鲁比 我爱着乞丐阿基,就像人们爱父亲那样。

    内布卡德内察尔 (松了口气)那么你像一个姑娘爱一个小伙子、一个情人那样爱的究竟是谁?

    库鲁比 我爱一个名字很复杂的乞丐,大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示了个意,阿基离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 是尼尼微的乞丐吗?

    库鲁比 (高兴起来)你认识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忘掉他吧。他曾经很悲惨,他感到绝望,他很孤独。

    库鲁比 我忘不了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下落不明了。他没有在我的官衙登记入册。

    库鲁比 我一直在寻找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一个幽灵出现在幼发拉底的雾霭中。

    库鲁比 我见到过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见到的是梦中的幻影吧。

    库鲁比 我吻过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爱的是个并不存在的人。

    库鲁比 他是存在的,因为我爱着他。

    内布卡德内察尔 那你走吧。

    库鲁比 (鞠躬)谢谢你,大王。

    〔内布卡德内察尔从脸上取下假面具,尼姆罗德同样。

    库鲁比 (抬头一看,首先认出了尼姆罗德)我给过水喝的犯人。

    尼姆罗德 我就是。

    〔这时她认出了内布卡德内察尔,即喊了起来。

    库鲁比 我爱着的尼尼微的乞丐。

    〔她凝望着他,不知所措,脸色发白。内布卡德内察尔步下宝座,向她走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寻找的那个乞丐是没有的,他是化为了虚无的夜的幻影。你曾爱过一个乞丐,现在一个国王爱着你。对于他给你的那顿脚踢,我给你整个地球作为补偿。我的伟大王国将向你朝拜,我要向上天呈献无限的祭品。(他想领她上宝座)

    库鲁比 (如梦初醒)你不是国王。天使之所以把我给你,因为你是一个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从来就不是乞丐,我始终是国王。当时我不过是伪装罢了。

    库鲁比 你现在是伪装的。在幼发拉底河畔你曾是一个我所爱慕的人,而眼下你是一个我所害怕的幽灵。跟我逃走吧。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亲爱的库鲁比,我得统治世界呀。

    尼姆罗德 (讥讽地)我得统治世界呀!

    〔他试图坐上宝座,内布卡德内察尔跳了过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给我下来!

    〔他强迫尼姆罗德回到脚凳的地位。库鲁比走近这两位正在争斗着的陛下,抱住内布卡德内察尔。

    库鲁比 别做这场可怕的梦了吧。你不是国王。让他们还你乞丐的身份吧,你向来都是这个身份。我们要离开这所石头造的房屋和石头造的城市。我愿意为你乞讨,愿意照料你的生活。我们要在地球上睡觉,紧紧依偎着,躺在星空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首席神学家!

    〔乌特纳皮施蒂姆经由右门上。

    乌特纳皮施蒂姆 叫我什么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废王差点儿坐上宝座,而这位姑娘要求我当乞丐。她不理解我从来不是乞丐。她没有人世经验。她跟一个天使的交往,特别是许多诗人用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观点把她的头脑给灌满了。你跟她谈谈吧。

    〔他沮丧地在宝座上坐下。首席神学家把姑娘领到右边,两人坐了下来。

    乌特纳皮施蒂姆 (亲切地)我是巴比伦的神学家,我的孩子。

    库鲁比 (高兴地)啊,那你想上帝吗?

    乌特纳皮施蒂姆 (微笑着)我始终想着上帝。

    库鲁比 那你对他很熟识?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不无悲伤地)远远不如你对他熟识,我的姑娘,因为你曾经就在他的身边。我是一个凡人,而上帝对我们凡人是不露面的。我们不能看见他,我们只能寻找他。你爱国王吧,我的孩子?

    库鲁比 我爱乞丐,就是天使把我带给他的那个乞丐。

    乌特纳皮施蒂姆 国王和这位乞丐是同一个人,所以你也爱国王。

    库鲁比 (垂下头)我只能爱乞丐。

    乌特纳皮施蒂姆 (微笑着)你的意思是想要国王变成乞丐?

    库鲁比 我只愿意听从天使的安排。

    乌特纳皮施蒂姆 他把你带给一个身为国王的乞丐。你糊涂了,我理解你。眼下你不明白:是你应该当王后,还是国王应该当乞丐。是不是这样,我的小闺女?

    库鲁比 (没有把握地)是这样,尊敬的父亲。

    乌特纳皮施蒂姆 你明白了吧,我的孩子,只要我们对这问题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一切都会容易得多。现在我们必须设法知道,上天对这一切大概是怎么看的,你说呢?

    库鲁比 是的,尊敬的父亲。

    乌特纳皮施蒂姆 当我还年轻、大洪水正发生的时候,我就确信:上天要求我们凡人绝对的事情,就像我们在神学中用我们的特殊语言所表达的那样,但我年纪越大,看得越清楚:这是一种不完全正确的理解。上天向凡人要求的首先是可能的事情。他懂得,他不能够一下子就使我们成为完美无缺的造物;如果他想要我们这样的话,他只会把我们毁灭。因此上天正是因为我们不完美才爱着我们。他耐心地对待我们,并且乐于像父亲对他的小儿子那样满怀爱的感情一再责备我们,以便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这样地一步一步来教育我们。

    库鲁比 对呀,尊敬的父亲。

    乌特纳皮施蒂姆 因此,假如我们把上天看作是严厉的,它向我们提出种种过分的要求,而这些要求只会引起混乱并造成严重的不幸,假如我们凡人这样看的话,那就会犯错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姑娘?

    库鲁比 你对我真好,尊敬的父亲。

    〔首相出现在栅栏门口。

    首相 大家可以来祝贺了吗?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们正在说服她。

    〔首相消失。乌特纳皮施蒂姆向内布卡德内察尔示了个意,他从宝座上下来,朝已经站起来的他们两人走去。

    乌特纳皮施蒂姆 这些道理现在也适用于你和国王。假如你把上天的旨意看作是无条件的,并要求把你作为乞丐收容的国王现在也非当乞丐不可,这就把人类的秩序给搞乱了。现在人们要知道的是他们的国王而不是他们的乞丐受了天恩,他们要把你看作王后,而不是看作一个贫穷的、衣不蔽体的小丫头。这样你也可以帮助凡人,因为他们需要你的帮助。你将促使国王执法不偏,使他在你的襄助下做出好事来。嫁给他吧,让人们垂听为和平和正义的祈祷吧。

    〔他想叫两个人互相握手,不料就在这时首相冲了过来。

    首相 该采取行动了!人们在向头部可替换的陛下大雕像掷石头呢!

    乌特纳皮施蒂姆 那我的像呢?

    首相 它由玫瑰花装饰着,完好无损地屹立在那里。

    乌特纳皮施蒂姆 谢天谢地,那么加入国教的行动还在继续。

    〔这期间尼姆罗德登上了宝座。

    尼姆罗德 军队必须立即出动。

    首相 但怎样出动?他们不是已经开出去征伐黎巴嫩那边的村庄了吗。这里只有五十名宫廷卫队。

    乌特纳皮施蒂姆 巴比伦就灭亡在无穷无尽的世界掠夺上。

    〔内布卡德内察尔取代了尼姆罗德的位子。

    内布卡德内察尔 (悲伤地)我刚刚当了国王,又成了脚凳。事物的突变如此之快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正向普遍的沉沦滚去。

    首相 这有点儿夸大了吧,陛下: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一再地通过某种方式飞黄腾达的。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怎么办,首相?

    首相 两位陛下。首先得询问一下叛乱的原因。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问吧,首相。

    首相 是不是仅仅想要库鲁比当王后的愿望,就导致了巴比伦人的动乱?虽然民众的口号好像指的是这个意思,但有经验的政治家不予理睬。别的原因是:单单天使下凡这一件事就破坏了国家的权威。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必须抗议。尽管对于我所收集的天使的言论需要作一种缜密的解释,方能使之丰富神学的宝库,然而对于国家来说,这些言论的本质是无害的,并不包含任何颠覆性的因素。

    首相 阁下误会了。我的批评不是针对天使,而是针对他的出现。那纯粹是毒。你看,现在他正飘过空中花园,头部朝南钻入海里。请问: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呢?一个国家,一种健康的权威要能够存在,前提是地球始终是地球,上天始终是上天;地球体现为被政治家们所塑造的现实,而上天则是一种旁人不需要弄懂的、神学家的美妙理论。然而,如果上天变成现实,像现在通过天使的出现那样,则人类的秩序就告吹了,因为在有形的上天之前,国家势必变成一出闹剧,现在我们尝到了宇宙无秩序的后果:一群民众,起来反对我们的民众。为什么?就是因为没有及时结婚。天使只要展翅转一圈,人们对我们的尊敬就不复存在了。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你的话使我们开了窍。

    首相 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对天使一说进行辟谣。

    〔愕然。

    乌特纳皮施蒂姆 这不可能。他已经公开露过面了。

    首相 我们可以宣布,那是宫廷演员乌尔施纳比。

    内布卡德内察尔 多么矛盾,就在不多一会儿之前你们还欢迎天使下凡呢。

    尼姆罗德 你曾经想以此使我们的权力牢固不变,并消灭共和思想。

    首相 (打躬)一个政治家前后矛盾越频繁,他就越伟大。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也认为从神学角度看,天使是不合理的,不过国教的复兴应当归功于他。

    首相 要下令禁止人们退出国教,违者斩首。

    乌特纳皮施蒂姆 如果你愿意做出某种牺牲而搞无神论的话,我也不反对,那就得把国家收入的一半分给我。

    首相 办不到,阁下。

    乌特纳皮施蒂姆 那么我拒绝对天使进行辟谣。

    首相 起义威胁着我们大家。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不威胁我,首相。人家反叛是为了反对君主制,不是教会。我目前是巴比伦最受欢迎的政治家啦。要么国家收入的一半给我,要么我就建立一个教会国家。

    首相 给三分之一。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一半。

    首相 如果给你一半的话,我就得要求大张旗鼓地辟谣,阁下。

    乌特纳皮施蒂姆 在所有的布道坛将它宣布。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还在犹豫)我可是想和上天和解呐。

    乌特纳皮施蒂姆 会和解的,陛下。以私人名义同上天和解也是可行的。只要把婚一结就行。对于上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美满的婚姻。

    首相 我现在也丝毫不反对这种和解,只要以私人名义就行,不过将来天使的下凡必须安排得当。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那么我们只剩下关于库鲁比的出身需要取得一致的意见。

    首相 我们册封她为拉马施公爵遗弃的女儿。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马上搞一些必要的文件来。

    首相 (掏出一卷羊皮纸)我的幕僚已经把它备齐了。

    尼姆罗德和内布卡德内察尔 (同时)大家立即去行使职权。

    〔老将军出现在栅栏门,衣服全被撕破了。

    老将军 我们被打垮了。警卫队向民众投诚了。人们抱着一架夯槌冲向大门。

    〔传来头几下夯槌的撞击声。

    尼姆罗德 我们完了。

    〔他仓皇地离开宝座,但被首相和首席神学家挡住。

    首相和乌特纳皮施蒂姆 (同时)镇静,陛下,站好。只要我们还能行使职权,就谈不上失败。

    〔他们就像领一个小孩子那样把尼姆罗德领回宝座,刚才那会儿宝座又被内布卡德内察尔坐上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很高兴)现在我又坐在上面了。

    首相 (庄严地对库鲁比)我亲爱的孩子。为了对你表示尊敬,为了向你表达他的爱情,陛下封你为拉马施公爵的嫡亲女儿,一个有些不幸,但德高望重的政治家的女儿,他去年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他把你——你目前的贫困就是明证——放在麻筐里,丢弃在幼发拉底河岸,那情况历史学家们还在整理。文件是官方的,对你的出身已不能怀疑了。我们请求你把这一切情形向民众证实。

    库鲁比 (惊恐)向凡人?

    首相 这一手续是必不可少的。我们马上带十个吹鼓手到阳台上去。

    库鲁比 我应当否认上帝创造了我?

    乌特纳皮施蒂姆 当然不,我的姑娘。

    库鲁比 否认天使把我带到地球上来?

    乌特纳皮施蒂姆 不啊,我的小女儿。我们知道你是从哪儿诞生的,我们有幸经历这一奇迹,心情是感激的,我们中没有一个人要求你把这一切窒息在你的心头。相反,你要把它们作为你的秘密,作为你追求真理的神圣知识保留在你的心灵之中,就像我把它保留的那样。我们对你所要求的,我的孩子,仅仅是把那奇妙的事情对公众改变一下,因为公众正把这件异常的事情,看作是未经修饰的、耸人听闻的东西。

    库鲁比 你说过,你总是想着上帝的,尊贵的父亲。你不能准许做这样的事。

    乌特纳皮施蒂姆 (痛苦地)最好是那样,我的姑娘。

    库鲁比 那你也同意首相的主张了?

    乌特纳皮施蒂姆 才不呢,我的小女儿。但保护上天,损害自己,那是我的义务。巴比伦人的头脑里充满了对于多臂鬼和带翼神的迷信,我的神学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压倒这种迷信,传播只有一个神的教义。天使会给混乱的、不成熟的想象提供地盘。上天的使者过早地降临到我们的孩子们中来了。

    库鲁比 (转向内布卡德内察尔)你听到了吗,他们要求些什么,我的情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我们必须要求你做那些事情。

    库鲁比 要我背叛上天吗?而我正是从他的星星上下来,以他的名义和你相爱的。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都是人类的需要。

    库鲁比 你不愿意跟我一块儿逃走?

    内布卡德内察尔和尼姆罗德 (同时)我们必须理智行事。

    〔沉默。外边的夯击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

    库鲁比 那让我走吧,巴比伦国王。

    〔惊讶。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为什么要这样呢?

    乌特纳皮施蒂姆 我不理解你,我的小女儿。

    首相 一切都安排就绪了呀,我的娃娃。

    库鲁比 我去寻找我所爱的乞丐。

    内布卡德内察尔 可我本来就是这个乞丐呀。

    库鲁比 你在骗人。

    乌特纳皮施蒂姆、首相和老将军 (同时)我们做证,我们做证!

    库鲁比 你们从来不讲真话。甚至连天使你们也要否认。让我走吧。我要找到我所失去了的情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绝望地离开他的宝座。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就是这个情人呀。

    库鲁比 我不认识你。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就是国王内布卡德内察尔呀。

    尼姆罗德 你是废王内布卡德内察尔。

    〔他想登上宝座,但内布卡德内察尔向他扑过去,并强迫他下来。

    库鲁比 你是谁,我不知道。你装成了我情人的模样,却不是我的情人。你一会儿是个国王,一会儿是个脚凳。你是假象,而我所寻找的乞丐才是真实。我吻过他,却不能吻你。他曾把我打倒在地,你不能把我打倒,因为你不敢离开你的宝座,你害怕失去它。你的权力是软弱无能,你的财富是穷困,你对我的爱就是你对自己的爱。你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你是个生物,却没有生命。让我走吧,巴比伦国王,让我离开你,离开这个城市。

    〔内布卡德内察尔又登上宝座。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权力的基础:我的儿子。他又跳又蹦地穿过这座大殿。一个白痴将继承我的王国。没有你的爱情我就完了。我是没有能力去接触另一个女人的。

    库鲁比 要是我不离开你,我就背叛了我所钟情的乞丐。

    首相 糊涂了,我被弄糊涂了!姑娘毕竟是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原因就在这里。

    内布卡德内察尔 (平静地)我要请民众来求情。

    老将军 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叫他们进来。

    〔老将军走向背景。

    乌特纳皮施蒂姆 王朝的结束。

    首相 幸亏我已经准备了共和国宪法。

    〔两个人退回到左边的墙根。栅栏后人群逐渐涌现。两个工人、吉米尔、警察现在也成了革命者;银行家、酒商阿里、工人妻、艺妓、其他群众、士兵们,人人拿着石头、绳子、棍棒。他们渐渐向前推进,凝视着少女和一动不动地坐着的内布卡德内察尔。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们冲进我的宫廷,用夯槌撞击我的大门。为了什么呢?

    〔尴尬的沉默。

    工人甲 我们来——

    工人乙 这姑娘——

    〔银行家恩吉比走了出来。

    恩吉比 陛下,发生了这样奇妙的事情:我们事先没有征得宝座周围的有关当局的批准就来到你的面前。

    〔人群中发出笑声。

    一个声音 妙啊,银行家!

    恩吉比 一个天使来到巴比伦,他带来了一个少女,陛下显然不能下决心娶她。

    一个声音 好极了,把姑娘给他吧。

    恩吉比 我们拿着武器站在这个大殿里;宫廷卫队向我们投诚;居民们已经把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陛下现在已经被迫举行这一婚礼;但我们提请他注意:我们虽然希望姑娘当王后,可并不是无条件要陛下当国王。

    〔大笑。雷鸣般的掌声。

    内布卡德内察尔 (平静地)我已经准备娶这位姑娘,可是她拒绝了我。

    〔群众欢呼,吹口哨。笑声大作。

    工人甲 打倒国王!

    工人乙 上绞架!

    尼姆罗德 (得意洋洋地)让我接替他的地位吧!我要建立真正的社会福利国家。

    工人甲 我们领教过你们的真正的社会福利国家了!

    吉米尔 这种国家仅仅为国王和官僚们的聚敛财富服务!

    尼姆罗德 我将重新占领地球!我向巴比伦人的民族感情发出呼吁:如果黎巴嫩后头有村庄,那么大海彼岸也有村庄。

    工人乙 凡嗜杀成性者都是一丘之貉!

    工人甲妻 他们吃了我们的孩子。

    工人甲 我们再也不要掠夺世界了。

    众人 我们再也不要国王了。

    〔沉默。大家紧张地看着内布卡德内察尔,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宝座上。

    内布卡德内察尔 我把姑娘还回去。她是属于最爱她的人的。

    众男人 (喊得不可开交)给我!给我!我爱她!我最爱她!

    恩吉比 这姑娘是属于我的。只有我有经济能力根据姑娘的出身来尊重她。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错了,银行家。这位姑娘爱着一个乞丐,在幼发拉底码头她把他给丢了,她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来。她要求我变成这个乞丐。她也会向你提出同样的要求的。

    〔银行家失望地转身走开。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不要她了,这孩子?你不拿出你那几百万元?你不敢当最贫穷的人?那么你们当中谁是这位姑娘所寻找的乞丐呢?谁肯牺牲一切,变成她的不再存在的情人?酒商?卖奶的?警察?一个士兵?一个工人?站出来吧。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们不说话?你们拒绝上天的赐予?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也许这位美丽的太太需要这姑娘?

    塔布图姆 在我的妓院?这姑娘?我开的是一家安分守己的妓院,陛下。

    内布卡德内察尔 没有人愿意要这上天的孩子?

    〔沉默。

    工人甲 阿基乞丐应该把她要下来。

    内布卡德内察尔 阿基乞丐已经死了。

    〔库鲁比目光可怕地抬头望去。

    工人乙 她对诗人们是很合适的。

    群众 诗人!诗人!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他们叫来。

    〔诗人们从左边冲进来。

    诗人甲 陛下,我们刚刚共同作了一首维护国家的颂歌。

    众诗人 我们与这种叛乱划清界限。

    内布卡德内察尔 你们谁愿意要这姑娘?

    诗人甲 对于一个具有国家观念的诗人来说,她是一个极端无政府主义的玩意儿。

    众诗人 她煽动民众。

    工人甲妻 把她交给刽子手!

    众人 交给刽子手!

    内布卡德内察尔 刽子手!

    〔他做了个手势。阿基从左边上。

    内布卡德内察尔 这是你的。

    库鲁比 (对群众)救救我!

    〔群众转身走开,库鲁比转向乌特纳皮施蒂姆。

    库鲁比 收留我吧,尊敬的父亲。

    〔首席神学家转身走开。

    库鲁比 诗人们啊,你们是爱我的呀。

    〔诗人们转身走开。

    库鲁比 (绝望地再次转向群众)救救我吧!快救救我的命吧!

    〔突然,天使出现在内布卡德内察尔的宝座之上,比在第二幕里出现时装饰得还要离奇,因为除向日葵和冰珠等以外,这回还加上了珊瑚、海星、乌贼、贝壳和蜗牛壳等。背景上突然一片灯火辉煌。接着天使又随着仙女星座的雾霭翩翩离去。

    天使 库鲁比!我的孩子库鲁比!

    众人 天使!

    库鲁比 天使!我的天使!

    天使 别害怕,我的姑娘。我看起来也许有些特别。我是直接从海里来的,身上还缠绕着海带,还滴着水珠。

    库鲁比 拯救我吧,天使。

    天使 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出现,我的孩子,我的外观最后一次映照出地球的美丽,你看,如今我已把它研究仔细。

    库鲁比 你来得正是时候,天使,来得正及时!请接纳我吧!

    天使 我在我的星球找不到别的,惟有恩赐:

    惟有星座隆起的荒漠上一个不真实的奇迹。

    蓝色的天狼星,白色的天琴星,

    呼啸的仙王星,在宇宙的漆黑里——

    它们的肚皮,

    他们的鼻孔把光束扫进宇宙空间时用的力气,

    这些大如世界的风箱尽管离奇,

    却不能同这一小粒物质,这个小球体相抵。

    它与太阳相等,小月球环绕周际,

    卧在以太[3]中,在陆地的绿茵、海洋的银白中呼吸。

    库鲁比 把我带回你的天上去吧,天使,带回到强大的上天跟前去吧,把你的双翼展开!我不愿意死在这个地球上!我害怕。我已被大家抛弃了。

    天使

    我就这样飞走,现在就这样离去,

    满载着璀璨的钻石,装饰着珍宝种种。

    带着海星、苔藓和乌贼,

    蜂鸟嗡嘤在周围,

    手里是

    向日葵、锦葵和谷穗,

    冰箸响声清脆。

    蜗牛壳、野玫瑰和珊瑚在发中簪佩,

    脚踏红沙,衣边滴着露水。

    在这一切赐物下,在这一切重荷下摇摇晃晃,

    我似醉汉拍打着沉重的翅膀。

    我就这样离去,我就这样飞走,

    把你这幸福儿留在地球上。

    我就这样走进我的太阳群,

    走进朦胧的远方的仙女座星云的乳白色之中。

    我就这样飘回到红星[4]的暗火之中。

    库鲁比 (绝望地)把我从这个地球上带走吧,天使,让我跟你走吧!

    天使 再见,库鲁比,我的孩子,永远再见了!(飞走)永远再见了!

    内布卡德内察尔 天使走了。他沉到他那无关紧要的星星里去了。现在只留下你孤单单一个人。上天把你抛弃了,凡人把你拒绝了。

    库鲁比 (昏倒在地。轻声地)我的天使,把我带走,把我带走吧,我的天使。

    〔沉默。

    内布卡德内察尔 把姑娘带到沙漠里去吧,刽子手。把她杀了,埋进沙里。

    〔阿基背着库鲁比穿过沉默的人群出去。

    内布卡德内察尔 (悲伤地)我曾追求过完美,我建立过一种事物的新制度。我曾设法消除贫困。我曾希望倡导理智。上天蔑视我的事业。

    〔背景上出现了老将军,周围簇拥着士兵们。

    老将军 你的军队回来了,内布卡德内察尔国王。王宫已被包围,民众在你的暴力下——

    〔群众跪下。

    全体 开恩,大王!开恩!开恩!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为了我的政权我出卖了少女,大臣出于治国艺术考虑出卖她,牧师为了神学起见出卖她,你们为了你们的财产之故出卖了她。这样一来,现在我的政权凌驾于你们的神学之上,凌驾于你们的治国艺术之上,凌驾于你们的财产之上。把民众统统关进牢房,把神学家和大臣捆绑起来。我要用他们的肉体锻造武器,用这武器报仇雪耻。行动吧。难道上天就这样高,竟听不到我的诅咒?难道他就这样远,以致我不能仇恨他?他比我的意志还强大?比我的精神还崇高?比我的勇气更倔强?我要把人类统统赶进一个畜圈,在它的中间建造一座塔,高耸入云,伸向无限,直插我的敌人的心脏中间。我要将人类精神的创造同虚无中的创造加以对比,并且看一看:我的正义与上帝的非正义何者为佳。

    〔穿黑礼服者从右边冲了过来。

    穿黑礼服者 我的古玩店!我找不到我的古玩店了!

    〔白痴傻笑着跳着绳子通过舞台。内布卡德内察尔捂住他的脸庞,他处于无济于事的愤怒之中,处于有气无力的悲哀之中。

    内布卡德内察尔 不。不。

    〔转暗。后幕升起。模模糊糊使人感到一片无涯无际的沙漠,十分辽阔,阿基和库鲁比正在沙漠上逃跑。

    阿基 继续跑,我的姑娘,继续跑!顶着暴风沙,它越来越猛烈地呼呼刮过来,我的刽子手的外套都被刮成碎片了。

    库鲁比 我爱着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乞丐。

    阿基 我爱着一个始终还存在的地球,一个乞丐的地球,它曾与极度的幸福结缘,又曾与极端的危险相依;既五光十色,又杂乱无章,它奇妙地存在着许多可能性,我一次又一次地战胜这个地球,由于它的美丽而疯狂,迷恋着它的模样,被强权所威胁,却又不被战胜。继续走吧,姑娘,向前走吧,孩子,我们交给了死亡,但是仍然活着,我的第二次获得的恩赐啊,你现在跟我一起迁徙:巴比伦,模糊而苍白,与它那石与钢造的、不断增高、抗拒着倒塌的高塔一起崩溃;我们正急匆匆穿越风暴,后面骑兵在追踪,箭矢在射击,我们踩着沙子走,贴在斜坡上,脸被晒黑了,在我们前方,一个新国家远远地在朦胧中浮现,在银光中蒸腾,充满新的迫害,充满新的希望,充满新的歌唱!

    〔他们向前走去,也许还有几个持不同政见的诗人跟着他们,在暴风沙中跳跃着行进。

    注释

    [1]黑人图像在古代为一种残酷的象征。

    [2]一种形体极小、五光十色的小鸟,以花蜜和花朵中的昆虫为食,产于美洲。

    [3]以太,物理学上所假说的传导光、热、电、磁的能媒,充斥于宇宙各处。

    [4]天蝎星座的第一颗火红色的大星。

    《天使来到巴比伦》作者后记

    我的喜剧试图说明巴比伦何以有塔楼建筑的原因。根据传说,这种塔楼建筑是人类最雄伟的,尽管是最没有意义的业绩之一;鉴于今天我们看到自己卷入了类似的行动之中,说明这种原因就显得尤其重要。

    这涉及最后以悲剧性失败告终的世界。它完全由于自己的过失正趋向庞大,僵化。这里我虽然是在舞台上建造和编造这个世界,但是这与所有其他的人类世界和帝国大同小异:它拥有自己的国王、部长、神学家、银行家、工人、诗人和乞丐,而它最终变得没有意义,没有出路。它失去了一位天使带来的恩赐。这出喜剧的内容就是展现这世界如何失去了它的幸运,它的可能性;喜剧中只有一部分改善了,因为被抛弃的人总是与受恩赐的人共存。这点我们绝不要忘记。天使仍然是正确的,地球依然是奇迹。也许天使对我们显得与世隔绝,但是我相信,那些将世界仅仅视为绝望的人更是与世隔绝,盲目从事。地球不是悬在虚无之中,它是上帝创造万物的一部分。这就是一个区别。

    围绕着这一动机,我的思绪,我的梦想转悠了许多年月。青年时期我就从事这一工作了。那时在我父亲的藏书中陈列着蓝白色世界史著作,是关于尼尼微和巴比伦的专著。要把各种梦想写出来那是困难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一个沉沦了的世界扬幡招魂。对我有吸引力的是通过印象建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显得尤其重要。

    这个一九八〇年的新版本是以一九五四年的第一版为基础,并参照了一九五七年的第二版以及鲁道夫·凯尔特波恩一九七七年六月五日在苏黎世歌剧院执导首演的歌剧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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