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还乡-老妇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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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喜剧

    (1980年新稿)

    叶廷芳 译

    Friedrich Dürrenmatt

    Der Besuch

    der alten Dame

    Eine tragische Komödie

    Neufassung 1980

    根据苏黎世第欧根尼出版有限公司1998年版译出

    人物表

    来访者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母姓韦舍尔,

    亿万富婆(亚美尼亚石油大王)

    她的第七、八、九丈夫

    总管

    被访者 伊尔

    其妻

    其女

    其子

    市长

    牧师

    教师

    医生

    警察

    画家

    女甲

    女乙

    路伊丝小姐

    其他人物 车站站长

    列车长

    列车员

    抵押官

    赘员 记者甲

    记者乙

    电台评论员

    摄影师

    地点 居伦,一个小城

    时间 当前

    第二幕结束后休息

    第一幕

    火车站一阵报时钟声后,幕徐徐升起。接着就看到“居伦”两字。显然,这是背景处隐约可见的小城的名称,一片破烂、败落的景象。车站大楼同样破败不堪,墙上标出有的州通车,有的州不通;还贴着一张半破烂的列车时刻表,车站还包括一间发黑的信号室,一扇门上写着:禁止入内。在背景中间是一条通往车站的不像样的马路,它也只是依稀可见。左侧是一幢光秃秃的小瓦房,不带窗户的那面墙上贴满了破烂的广告。房子左边挂着“女厕”的牌子;右边是“男厕”。一切都沐浴在秋天的烈日里。小瓦房前四个男人坐在一条板凳上。和他们的穿着一样,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用红颜料在一面透明横幅上书写着“欢迎克莱里”几个字,显然是为欢迎一群客人准备的。一辆快车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疾驰而过。站长在车站前行致敬礼。坐在凳子上的那几个人目光追随着特别快车驰往的方向,从左向右转动着头。

    男甲 “古德隆”号,从汉堡开往那不勒斯的。

    男乙 “罗兰”号特快十一点二十七分到这儿,从威尼斯开往斯德哥尔摩。

    男丙 咱们现在剩下的惟一的一点乐趣,就是看来来往往的火车了。

    男丁 五年前“古德隆”号和“罗兰”号特快都在居伦停车。还有“外交家”号和“罗累莱”号,所有重要的特别快车都在这里停。

    男甲 都是举世闻名的。

    〔报时钟声。

    男乙 现在连慢车也不在这儿停了。只有两点从卡菲根来的一趟和一点十三分从卡尔伯城来的一趟。

    男丙 完了。

    男丁 瓦格纳工厂倒闭了。

    男甲 伯克曼公司破产了。

    男乙 阳光广场冶炼厂关掉了。

    男丙 靠失业救济活着。

    男丁 靠救济汤过日子。

    男甲 过日子?

    男乙 挣扎度日。

    男丙 牲口般慢慢饿死。

    男丁 整个小城都如此。

    〔列车隆隆经过,站长肃立。男人们顺着列车方向头从右向左转动。

    男丁 “外交家”号。

    男丙 从前我们这里是文化城市呢。

    男乙 是国内第一流的。

    男甲 是欧洲第一流的。

    男丁 歌德在这里投过宿,住在金使徒旅馆。

    男丙 勃拉姆斯在这里谱写过一首四重奏。

    〔车站报时钟声。

    男乙 贝托尔德·施瓦尔茨在这里发明了火药。

    画家 我是美术学院的尖子,可我这会儿在干什么?画招贴!

    男乙 亿万富婆要回家乡来看看,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据说她在卡尔伯城捐了一所医院。

    男丙 在卡菲根办了幼儿园,在首都建了一座纪念教堂。

    画家 她还让齐姆特这位自然主义的涂鸦大王给她画像。

    男甲 她的钱多得不得了。她拥有亚美尼亚油田、西方铁路公司、北方广播公司和曼谷娱乐区。

    〔一阵火车的隆隆声。左边出现一位列车员,仿佛刚从列车上跳下来。

    列车员 (声音拉得长长地喊道)居伦!

    男甲 卡菲根来的慢车。

    〔一个旅客从车上下来,从左边经过那几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旁边,走进挂有“男厕”牌子的门里。

    男乙 这是抵押官。

    男丙 是去抵押市政府大楼的。

    男丁 政治上我们也没救了。

    站长 (举起信号旗)开车!

    〔从小城那边走来市长、教师、牧师和伊尔——一个约莫六十五岁的男人,大家的穿着都很寒碜。

    市长 我们的贵宾将乘一点十三分从卡尔伯城来的慢车到达。

    教师 让青年混声合唱队演唱几首歌,表示欢迎。

    牧师 把报火警的钟敲起来,表示敬意,这件家伙还没有典押出去呢。

    市长 在市广场上由市乐队演奏铜管乐,让体操协会叠罗汉,表演一座金字塔来欢迎亿万女富翁。然后在金使徒饭店设宴招待。很可惜,市政府的财政状况已不允许我们支付今天晚上市府大楼和教堂的照明费用了。

    抵押官 (从那间小房子走出来)早安,市长先生!我衷心向您问好。

    市长 哦,是抵押官格鲁茨先生,您来这儿有何贵干?

    抵押官 这您是知道的啰,市长先生。我正在办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我要您把整个城市拿来抵押。

    市长 除了一台老掉牙的打字机外,您在市政府大楼里找不到任何东西。

    抵押官 市长先生把居伦地方博物馆给忘了。

    市长 那在三年前就卖给美国了。我们的金库是空的。没有一个人纳税嘛。

    抵押官 得检查检查。眼下全国都很繁荣,偏偏拥有阳光广场冶炼厂的居伦城破产了。

    市长 对这个经济危机之谜我们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

    男甲 这一切都是国际秘密组织互济会阴谋策划的结果。

    男乙 这都是犹太人搞的鬼。

    男丙 还有高级金融集团做他们的后台。

    男丁 国际共产主义也插手了。

    〔报时钟声。

    抵押官 我总能找到点东西。我有一双老鹰般的眼睛。我这就到市府的金库去看看。(下)

    市长 与其让他等亿万女富翁访问以后来抢劫我们,不如让他现在就干。

    〔画家在那面横幅上写完了字。

    伊尔 这显然是不行的,市长先生,这横幅上的用语太亲昵了。应该写成: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男甲 可她叫克莱里呀。

    男乙 克莱里·韦舍尔。

    男丙 她是在这儿长大的嘛。

    男丁 她父亲是建筑师。

    画家 那么我干脆在背面写上: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到时候,要是亿万女富翁感动了,我们还可以翻过来让她看正面的。

    男乙 这是“冒险家”号,苏黎世到汉堡。

    〔一列新的特别快车从右向左开过去。

    男丙 这趟车总是非常准时,根据它对表准行。

    市长 先生们,这位亿万女富翁就是我们惟一的希望了。

    牧师 除了上帝。

    市长 除了上帝。

    教师 可上帝并不给我们钱。

    画家 它把我们给忘了。

    〔男丁“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

    市长 伊尔,您以前跟她有交情,一切全靠您了。

    牧师 那时他们就各走各的路了。我曾听到过一种不确定的说法——您有没有什么事要向您的牧师忏悔呀?

    伊尔 我们过去真是再要好没有了——年轻,热烈。先生们,四十五年了,那时我毕竟是个像样儿的小伙子呀。而克拉拉呢,我总觉得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神采焕发,从彼得家的仓房的暗处迎面向我走来;有时她光着脚板,在铺满青苔和落叶的康拉德村的树林里走,一头红头发随风飘拂,那苗条的身材,轻盈的体态,真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可是生活把我们俩给分开了,仅仅是生活,事情就是这样。

    市长 在金使徒旅馆的宴会上,我得作一个简短的讲话,为此,需要讲几件有关察哈纳西安夫人过去的具体事情。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教师 我查阅过学校的旧档案。克拉拉·韦舍尔的成绩,不瞒大家说,实在太差。她的操行评语也不好。她考及格的功课只有植物学和动物学。

    市长 (在笔记本上写着)好,植物学和动物学及格了。这很好。

    伊尔 这方面我可以向市长先生提供些材料。克拉拉爱打抱不平。十分出众。有一次一个流浪汉被警察带走,她拿起石头就向警察掷去。

    市长 爱打抱不平。不坏。这历来是被人称道的品德。不过用石头打警察那个事最好就不提了吧。

    伊尔 她也乐善好施。只要她有什么,都要分一些给别人,她甚至还偷过一些土豆给一个贫苦的寡妇。

    市长 乐善好施。先生们,这一点我一定要着重提一提。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有没有谁记得哪一幢楼房是她父亲建造的?这些事放进我的讲话里,一定会起很好的作用。

    画家 没有人知道。

    男甲 听说她父亲是个酒鬼。

    男乙 老伴实在跟他过不下去,跑掉了。

    男丙 死在疯人院里。

    〔男丁“呸”的一声吐了口唾沫。

    市长 (合上他的小笔记本)我应该做的事情已经准备完了,剩下的就得看伊尔的了。

    伊尔 我知道。察哈纳西安得拨出个几百万来。

    市长 几百万——您跟我们想的一点儿不差。

    教师 要是她在这儿只办个托儿所,那对我们没有什么用处。

    市长 我亲爱的伊尔,长期以来您在居伦就是最受人爱戴的人。到春天我就要退休了,经与反对党磋商,我们一致同意:提您作为我的继承人。

    伊尔 可是市长先生。

    教师 市长的话我可以做证。

    伊尔 先生们,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想首先跟克拉拉谈谈我们悲惨的处境。

    牧师 可是一定要谨慎行事——讲得委婉动听。

    伊尔 我们当然一定要使出一切聪明才智,要抓准她的心理。万一车站上欢迎仪式不成功,那就一切告吹。所以光有市乐队和混声合唱队是不顶事的。

    市长 伊尔说得很对。这毕竟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察哈纳西安夫人踏上她故乡的土地,感到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心情激动,两眼含着泪花,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那时我当然不能像现在这样,可怜巴巴地穿着衬衫站在这里,而是穿着黑礼服,戴上高顶帽,偕着我的太太,我的两个小孙女做前导,她们穿着洁白的衣裳,各捧一束玫瑰花。我的上帝,但愿到时候一切能如愿以偿。

    〔车站报时钟声。

    男甲 “罗兰”号特快。

    男乙 从威尼斯到斯德哥尔摩,十一点二十七分经过这儿。

    牧师 十一点二十七分!我们差不多还有两个钟头时间,可以去换一身节日的服装。

    市长 区恩和豪塞尔,你们俩举着“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横幅。

    (他指着那四个人)其余的最好都挥着帽子,可是请注意,千万别像前年欢迎政府代表团那样狂呼乱叫。那样做给人的印象等于零。所以我们直到现在都领不到津贴。到时候,不要把欢天喜地的情绪流露在外面,应该怀着一种内在的、几乎是啜泣的心情,表示出对一个重新找到故乡的孩子那种惊喜的心情。不要让人感到勉强,应该是发自内心的,但务必适可而止。混声合唱队一唱完,马上把火警的钟拉响。首先必须注意……

    〔进站火车雷鸣般的响声使他的讲话听不清楚。接着是火车的紧急煞车,所有的人的脸上都表现出莫名其妙、惊诧不已的神情。坐在凳子上的那五个人一跃而起。

    画家 特别快车!

    男甲 停住了!

    男乙 停在居伦!

    男丙 在这个变得最贫穷的——

    男丁 最微不足道的——

    男甲 威尼斯到斯德哥尔摩线上最可怜见的小城!

    站长 自然规律也不要了。“罗兰”号特快应当从洛伊特瑙那边绕一个弧形过来,从居伦飞驰而过,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皮肯里德谷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台右上,六十二岁,一头红发,戴着珍珠项链和硕大的金手镯,浓施粉黛,虽然已不起作用,但正因为如此,她有一种社交场上的贵妇少有的典雅,尽管她的神情乖戾。一批扈从跟随着她,其中有总管波比,八十来岁,戴副黑眼镜;她的第七个丈夫(瘦高个儿,蓄着黑色的两撇胡子),带着一套钓鱼器具。一个情绪激动的列车长,头戴红帽子,手提红皮包,和他们走在一起。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到了居伦了吗?

    列车长 您拉了紧急煞车,太太。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拉紧急煞车是我的家常便饭。

    列车长 我抗议。强烈抗议。在这个国家是没有人拉紧急煞车的,哪怕遇到紧急情况人家也不拉的。因为正点行车是我们的最高原则。我可不可以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拉紧急煞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确实到居伦了,莫比。我认得出这个可悲的破烂窝。那边是康拉德村的树林,里面有一条小溪流过,你可以在那里钓鱼,钓鳟鱼和梭子鱼;右边是彼得家的仓房的屋顶。

    伊尔 (如梦初醒)克拉拉。

    教师 察哈纳西安。

    众 察哈纳西安。

    教师 青年合唱队的混声合唱还没有准备好呢!

    市长 艺术体操队和消防队也没有到!

    牧师 还有教堂执事!

    市长 我的礼服还没穿,天哪,还有高顶帽,我的孙女!

    男甲 克莱里·韦舍尔!真的是克莱里·韦舍尔!

    〔他跳了起来,朝城市方向跑去。

    市长 (喊道)别忘了叫我的太太!

    列车长 我等着您做出解释。这是我的职责。我以铁路局的名义提出这个要求。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这个笨脑瓜。我就是想看看这个小城市,难道要我从你的快车上跳下来?

    列车长 夫人,要是您想来居伦看看,您尽可以乘十二点四十分从卡尔伯城来的慢车,和任何人一样。一点十三分到居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乘慢车,要我在洛肯、布鲁恩许贝尔、白森巴哈和洛伊特瑙每个小站都停?您大概是想叫我为了通过这一地区也磨蹭半个小时?

    列车长 夫人,这样做您将会受到重罚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波比,给他一千块钱。

    众 (喃喃自语)一千块钱。

    〔总管给列车长一千块钱。

    列车长 (惊愕)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再拿三千捐给铁路职工寡妇救济会。

    众 (喃喃自语)三千!

    〔列车长从总管手中接过三千块钱。

    列车长 (目瞪口呆)没有这样一个救济会呀,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您就建立一个嘛。

    〔市长贴着列车长的耳朵耳语了几句。

    列车长 (不胜惊慌)这个仁慈的人就是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哦,请原谅。这当然是另一回事了。哪怕我们只听到一点儿风声,知道您要来,我们毫无疑问就会在居伦停车的——夫人,把钱拿回去吧——四千——我的上帝。

    众 (喃喃自语)四千。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小意思,你留着吧。

    众 (喃喃自语)留着。

    列车长 夫人,要不要让“罗兰”号特快在这儿等着,等到您在居伦城访问结束的时候?铁路局会很高兴这样做的。这里的教堂的门楼是很值得参观的,这是哥特式建筑,里面绘有“最后的审判”。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给我开着你的特快滚吧。

    第七丈夫 (哭丧着脸)可是那些新闻界的人士,我的小宝贝,新闻界的人都还没有下车呢。那些记者在前面餐车里正吃得欢,他们还一点儿没有走的思想准备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让他们继续吃下去吧,莫比。眼下在居伦我还用不着他们,过后,他们自会再来的。

    〔这时市长已经穿好了男乙给他送来的燕尾服,他庄重地向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走去。画家和男丁站在凳子上高高举起“欢迎克莱尔·察哈纳西……”的横幅;画家还没有完全把字写完。

    站长 (举起信号旗)开车!

    列车长 但愿仁慈的夫人千万别向铁路局提出这件事情。这纯粹是一场误会。

    〔火车开始启动。列车长一跃而上。

    市长 尊敬的、仁慈的夫人:作为居伦城的市长,我极为荣幸地向您,仁慈的、尊敬的夫人——我们故乡的一个儿女表示热烈的……

    〔火车急速地驶离车站的轰隆声淹没了市长其余的讲话声,而他仍不停地讲下去。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谢谢市长先生的美言。

    〔此刻不无尴尬的伊尔正朝她走来,她迎了上去。

    伊尔 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阿尔弗雷德。

    伊尔 你来了,太好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一直都想着这一天。自从我离开居伦以来,想回来看看的念头就始终没有中断过。

    伊尔 (不知如何回答好)这是你令人喜爱的地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也想到过我吗?

    伊尔 当然,一直在想。你是知道我会想你的,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咱们俩过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可真美啊。

    伊尔 (骄傲地)就是嘛。(向教师)您瞧,教师先生,我已经把她笼住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一向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

    伊尔 我的小野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学一只老猫的叫声)你还叫我什么来着?

    伊尔 我的小妖精。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而我当时称呼你:我的黑豹。

    伊尔 我现在还是一只黑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胡说。你发胖了。脸变灰了,而且醉醺醺的样子。

    伊尔 可你还是老样子。小妖精。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嘿,瞧你说的。我也变老了,也发胖了。而且还失掉了我的左腿。一次车祸。所以现在出门只能坐特别快车。可我装的这条假腿真叫棒,你看,不是吗?

    (她撩起裙裾,露出她的左腿)伸屈自如。

    伊尔 (擦汗)我可一点没觉察到,小野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可以不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第七个丈夫,阿尔弗雷德?烟草种植园的老板。我们的婚姻生活十分美满。

    伊尔 太好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过来,莫比,鞠个躬。他的名字原来叫彼德罗。但莫比更好听。它也比我的总管的名字波比要好。总管毕竟是生活中少不了的,所以每个丈夫的名字都得按照他的姓重新加以调整。

    〔第七丈夫鞠躬。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看他那乌黑的两撇小胡子不漂亮吗?想一想吧,莫比。

    〔第七丈夫做思索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用点劲儿。

    〔第七丈夫更用心地思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再用点劲儿。

    第七丈夫 可是我没法再使劲儿了,小宝贝,实在使不出更大的劲儿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当然能够再用点劲儿的,试一试嘛。

    〔第七丈夫使更大的劲儿思索。

    〔车站钟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瞧,行嘛。我说得对不对,阿尔弗雷德,这样一来,他看上去几乎有一种魔力。像个巴西人。可这是一种错觉。他是信希腊东正教的,父亲是俄国人。一个俄国神父当了我们的证婚人。真有意思。现在我要到居伦城里去看看了。(她用一把宝石璀璨的长柄眼镜仔细察看着左边的那座小房子)这座厕所是我父亲建造的,莫比。一座像样的建筑,是他呕心沥血设计建造的。小时候,我爬上屋顶一待就是几个钟头,老往下吐唾沫,可尽往男人身上吐。

    〔此时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已经在背景处排好了队。教师挥动着高顶帽向前走了出来。

    教师 仁慈的夫人!作为居伦文科中学的教师和古老音乐的爱好者,请允许我向您——高贵的夫人呈献一首由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演唱的家乡民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就快开始吧,教师,听一听您的家乡民歌。

    〔教师拿出音叉来轻轻一敲,给了一个音,混声合唱队和青年乐队庄严地唱了起来,但这时又有一辆火车从左边开了过来,站长以立正姿势站着。合唱队不得不和火车的辘辘声争高低,教师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火车总算过去了。

    市长 (气急败坏地)火警钟,快把火警钟敲响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唱得好,居伦人。特别是前排左边那位喉头高高突出的金发男低音唱得非常出色。

    〔一名警察从合唱队中挤过来,立正站在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面前。

    警察 夫人,警长汉克听候您的吩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打量着他)谢谢。我并不想逮捕任何人。不过也许居伦城不久会用得着您的。您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警察 这还用说,夫人。否则我在居伦这地方怎么立足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您最好把两只眼睛都闭上。

    〔警察目瞪口呆地站着。

    伊尔 (大笑)完全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克拉拉,还是我那个小妖精。(他快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市长把教师头上的高顶帽拿过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推着两个小孙女往前走几步。那是一对七岁的孪生姐妹,梳着金色的发辫儿。

    市长 我的两个孙女儿,夫人,一个叫赫尔明娜,一个叫阿道芬娜。只缺我的夫人没有到。(擦汗)

    〔两个小姑娘向察哈纳西安夫人行屈膝礼,并把红色的玫瑰花献给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祝贺您有这么两个小妞儿,市长先生。来!(她把玫瑰花塞到站长的怀里)

    〔市长悄悄地把高顶帽递给牧师,牧师把它戴上。

    市长 这是我们的牧师,夫人。

    〔牧师脱帽行礼。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哦,牧师。您习惯安慰垂死的人吗?

    牧师 (诧异)我尽力而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还有那样一些被判死刑的人吗?

    牧师 (迷乱)在我们国家死刑已经废除了,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也许会重新实行嘛。

    〔牧师不免有点儿吃惊;他把帽子还给市长,市长又把它戴上。医生纽斯林从人群中挤过来。

    市长 纽斯林大夫,我们的医生。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有意思;您开死亡证明书吗?

    医生 死亡证明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如果有人丧命的话。

    医生 那是要开死亡证明书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将来您确诊为心肌梗死好了。

    伊尔 (大笑)不愧是小野猫!什么样的玩笑都想得出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好啦,现在我要去这个小城看看了。

    〔市长想把胳膊伸过去让她挽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是怎么一回事,市长先生,凭我这条假腿可走不了好几里路呀。

    市长 (愕然)立刻解决!立刻解决!纽斯林大夫有一辆汽车。

    医生 一九三二年出产的“梅赛德斯”,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用不着那个。自从我的腿失掉以后,我出门就只坐轿子。洛比,托比,把轿子抬过来。

    〔两个嚼着口香糖的粗汉子抬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向城里进发。市长做了个手势,全体立即欢呼起来,这时另两个杂役抬着一口贵重的黑棺材进来,并朝居伦方向走去,欢呼声显然因惊愕而戛然压低。但此刻那口还没有典押出去的火警钟开始当当当地响起来了。

    市长 终于敲了!终于敲响火警钟了!

    〔大家纷纷拥向棺材。棺材后面是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大批女仆和扛箱抬笼的居伦人。警察指挥着交通,然后他也想跟着这支队伍走。不料右边又上来两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儿,互相手牵着手,说话声音很低,两人穿着都很讲究。

    两位小老头 咱们已经到居伦了。咱们闻得出来,咱们闻得出来,咱们闻到了这儿的气味,闻到了居伦的气味。

    警察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位小老头 我们是跟随老夫人的,我们是跟随老夫人的。她管我们叫柯比和罗比。

    警察 察哈纳西安夫人住在金使徒旅馆。

    两位小老头 (快活地)我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

    警察 是瞎子?那我领你们俩走一趟。

    两位小老头 谢谢,警察先生,真是感谢不尽。

    警察 (惊异地)既然你们都是瞎子,那怎么知道我是警察呢?

    两位小老头 凭你说话的声调,凭你说话的声调,所有的警察说话都是一个腔调。

    警察 (狐疑起来)你们这两个小胖男人,看来你们跟警察打的交道已经不少啦。

    两位小老头 (惊讶)男人?他把我们当作男人!

    警察 不是男人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活见鬼!

    两位小老头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的,待会儿你便会明白的!

    警察 (愕然)嘿,看来你们倒总是很开心的。

    两位小老头 我们有猪排和火腿吃,每天不断,每天不断。

    警察 要是我有那玩意儿吃,也会开心得了不得。来吧,把手伸过来。外国人有一种带滑稽色彩的幽默。

    〔他领着他们俩向城里走去。

    两位小老头 去找波比和莫比;去找洛比和托比!

    〔无幕换景:车站的门面及其近旁的那幢小屋向上升起、消失。代之出现的是金使徒旅馆的内景,甚至也可以从上面降下一尊作为旅店标志的、镀金而尊严的使徒雕像,悬吊在当中。一派颓败的奢华景象。一切都东歪西倒、破破烂烂、积满灰尘、霉味袭人。墙上的石膏装饰已经剥落。市长、牧师、教师坐在前台右侧,一边喝着烧酒,一边观看着那没完没了的箱笼的搬运;这一情景可让观众去想象,不必呈现出来。

    市长 箱子,搬不完的箱子。

    牧师 可以堆成山了。刚才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豹子被抬上来了。

    市长 一只黑色的猛兽。

    牧师 还有那口棺材。

    市长 被抬进了一间特设的房间里。

    教师 令人感到蹊跷。

    牧师 世界有名的女人总有些怪名堂。

    市长 漂亮的女仆。

    教师 看来她要在这儿待较长时间啦。

    市长 那更好。伊尔已经把她笼住了。他叫她小野猫,小妖精。他将从她那里弄个几百万出来。祝您健康,教师先生。但愿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能使伯克曼公司得到恢复。

    教师 还有瓦格纳工厂。

    市长 尤其是阳光广场冶炼厂。只要这个工厂振兴起来,一切就跟着兴旺发达:整个市镇,中学,公共福利。

    〔大家碰杯。

    教师 我给居伦学生批改拉丁文和希腊文已经二十多年了。但直到一个钟头以前,市长先生,我才开始懂得什么叫恐惧。那个老太太穿着一身黑衫,下车时那副模样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觉得她就像是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因此与其叫她克莱尔,不如叫她克罗托[1],就是那个编织生命之线的克罗托。

    〔警察上,他把钢盔挂在钩子上。

    市长 跟我们一块儿坐坐,警长。

    〔警察挨着他们坐下。

    警察 在这个破烂小地方工作真没意思。不过眼看这个瓦砾堆就要繁荣起来啦。刚才我跟着那位亿万富翁和小店铺老板伊尔到彼得家的仓房去了一趟,场面真是动人。他们俩就像在教堂里那样神情肃穆。我感到在那里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他们后来去康拉德村的树林时,我也就没跟着去了。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是两个胖瞎子跟着总管,接着是老太太的轿子,轿子后面是伊尔和她的拿着钓竿的第七丈夫。

    市长 她可是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呀。

    教师 称得上雷伊丝第二[2]。

    牧师 我们都是罪人。

    市长 我真惊奇,他们到康拉德村的树林里去干什么。

    警察 还不是跟在彼得家的仓房里一样,市长先生。他们要重游那些他们所说的从前倾泻过热情的地方。

    牧师 燃烧过热情的地方!

    教师 火焰般的热情!一下就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想到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先生们:我真兴奋。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居伦也有过灿烂的古文化。

    市长 首先让我们为我们的好伊尔干杯,他现在正为改善我们的命运而竭尽全力。诸位,为本市最孚众望的公民、我的继任人干一杯!

    〔他们干杯。

    市长 又是箱子。

    警察 老太太的行李真是多得不得了。

    〔旅店金使徒雕像向上升回。有四个公民抬着一条没有靠背的简单板凳从左侧上,他们把凳子放在台左。男甲登上板凳,胸前挂着一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大红心,上面写着“阿—克”两个大字。其余三人在他身旁围成一个半圆形,各人手里拿着张开的树枝,装成树木的样子。

    男甲 我们都是树,杉树、松树、榉树。

    男乙 我们是深绿色的枞树。

    男丙 苔藓、地衣和常春藤。

    男丁 矮树丛和狐狸窝。

    男甲 游动的彩云,鸣叫的飞鸟。

    男乙 道地的德国荒原的树根。

    男丙 密密麻麻的蘑菇,害羞的小鹿。

    男丁 窃窃私语的树枝,旧日的美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坐在轿子里,由那两个嚼着口香糖的怪模怪样的人抬着从背景处上场,伊尔走在她的旁边,轿子后面是她的第七丈夫,最后是总管,他牵着那两个瞎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就是康拉德村的树林了。洛比,托比,停一停。

    两个瞎子 停一停,洛比和托比;停一停,波比和莫比。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下轿,观察着树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阿尔弗雷德,你看,这就是铭刻着咱们俩名字的那颗红心。几乎全变白了,两个名字也离得远远的了。这棵树已经长大了,树干和树枝都变得很粗了,就像我们自己那样。(她走向另几棵树木)这是一排德国的树木。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到过我年轻时代的树林里来了,已经很久没有再在绿叶和紫藤中间穿来穿去,奔跑跳跃了。嚼口香糖的,你们俩现在带上轿子到树丛后头去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你们那两张怪脸。还有你,莫比,你从右侧溜达到溪边,看鱼去吧。

    〔那两个怪模怪样的人抬着空轿子从左边下。第七丈夫朝右边下,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在板凳上坐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瞧,一头小鹿。

    〔男丙一跃闪开了。

    伊尔 现在正是禁猎期。

    〔他挨着她坐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们俩曾经在这张石凳上接过吻。那是在四十五年以前。在这些灌木丛中,在这棵山毛榉下,在这苔藓地上的朵朵蘑菇之间,我们曾经热恋过。当时我十七岁,你还不到二十。后来你娶了经营一爿小百货店的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我嫁给了在亚美尼亚拥有几十亿资产的老察哈纳西安。他是在汉堡的一家妓院里遇见我的。他迷上了我这一头红头发,这个名副其实的老金壳郎。

    伊尔 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来一支雪茄,波比,要“亨利·克莱”的。

    那两个瞎子 来一支“亨利·克莱”,来一支“亨利·克莱”。

    〔总管从背景处上,他递给她一支雪茄,给她点上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很爱抽雪茄。照理我应该抽我丈夫那个公司的产品,但是我信不过那种烟。

    伊尔 我是为你着想才娶了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会儿她有钱。

    伊尔 那时候你年轻,又长得漂亮,你很有前途。我一心想成全你的幸福。因此我只好放弃我自己的幸福。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现在这前途已经达到了。

    伊尔 要是你留在这儿,那你就跟我一样倒霉不堪。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倒霉不堪吗?

    伊尔 在这个破落的城市里当一个破落的小店铺的老板。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现在我有钱啦。

    伊尔 自从你离开我以后,我简直生活在地狱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而我已经变成了地狱。

    伊尔 家里人老跟我过不去,他们嫌我穷。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小玛蒂尔德没有使你幸福?

    伊尔 你已经幸福了,这就再好不过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伊尔 很不懂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他们不久就会懂事的。

    〔他不吱声。两人呆呆地望着他们青年时代的树林。

    伊尔 我的日子过得多么可笑呀。连这个小城我都没有真正离开过。去了一趟柏林,一趟台辛[3],仅此而已。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去了又怎么样,我认识这个世界。

    伊尔 因为你可以经常旅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因为这世界是属于我的。

    〔他不再说什么;她抽着烟。

    伊尔 现在一切都要改变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一点不假。

    伊尔 (探询地望着她)你会帮我们吧?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不会抛开我度过青春年华的小城不管的。

    伊尔 我们得有几百万才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小意思。

    伊尔 (兴奋地)小野猫!

    〔他激动地拍了一下她的左腿,马上又疼痛不堪地把手抽回。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手打疼了吗?你正好打在我的假腿的一根链条上了。

    〔男甲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烟斗和一把生锈的房门钥匙,他用钥匙敲打烟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一只啄木鸟。

    伊尔 现在的情景跟从前一样,那时候我们年轻、大胆,在我们热恋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常到康拉德村的树林里来玩。太阳高悬在枞树上空。远处朵朵白云飘动,野林深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男丁 布谷!布谷!

    伊尔 (摸了摸男甲)冷漠的树木和树枝间吹过的风,像大海的浪潮呼呼作响。像从前那会儿一样,一切都像那会儿一样。

    〔装成树木的三个男人吹起气来,手臂上下起伏地运动着。

    伊尔 啊,我的小妖精,要是时间并没有消逝,要是生活并没有把我们分开,那该多好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真的希望那样?

    伊尔 真的希望那样,我最希望那样。我实在爱你呀!(他吻她的右手)还是这只凉丝丝的、白白嫩嫩的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错了。这也是一只假手。象牙做的。

    伊尔 (大吃一惊,放开了她的手)克拉拉,难道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几乎可以这样说。在阿富汗我遭遇到一次飞机失事。我作为惟一的幸存者从飞机残骸中爬了出来。我是死不了的。

    两个瞎子 她是摔不死的,她是摔不死的。

    〔奏起庄严的铜管乐。旅馆的使徒像又降了下来。居伦人搬进来三张桌子,拿来餐具、食物和破得不像样子的桌布等;桌子一张摆在中间,其余左右各一,全与观众席平行。牧师从背景处上。还有好些居伦人鱼贯而入,其中有一位穿着体操服。市长、医生、教师、警察重上。市民们鼓掌。市长朝着坐在凳子上的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和伊尔走过去,那几棵树木重新变成了市民向后面走去。

    市长 尊敬的、仁慈的夫人!这暴风雨般的掌声是对您表示的欢呼。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掌声是欢呼市乐队的,市长先生。乐队吹得很出色,刚才体操协会的叠罗汉也非常精彩。

    〔市长挥了一下手,体操运动员开始给在座的表演。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就喜欢看见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衩的男人们。他们那样子多自然。您再表演一个体操动作。体操运动员先生,现在您把两只胳膊向后挥,然后做个四肢支身的姿势。

    〔体操运动员照着她的指点去做。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妙极了,这一身肌肉!凭您的这一身力气,您掐死过谁吗?

    〔正处于四肢支身姿势的体操运动员吃了一惊,两腿一软,不觉跪了下去。

    体操运动员 掐死过人?

    伊尔 (大笑)克拉拉的幽默感真是再妙没有了。她随便开个玩笑,都要叫人笑死!

    医生 我听不明白!这样的玩笑真叫人浑身发凉!

    〔体操运动员向后走去。

    市长 我可以陪您入座吗?(他把克莱尔·察哈纳西安领到中间的那张桌子,向她介绍他的妻子)这是我的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通过她的长柄单眼镜打量着这位太太)安内特辛·杜默穆特,我们这个阶级中的佼佼者。

    〔伊尔叫他的妻子上前来;她衰弱无力,痛苦万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可爱的玛蒂尔德·勃鲁姆哈德。我还记得你那会儿老躲在店门后头偷看阿尔弗雷德。你现在可变得又瘦又苍白,我的亲爱的。

    伊尔 (悄悄地)她已经答应给几百万!

    市长 (猛地抽了一口气)几百万?

    伊尔 几百万。

    医生 天哪。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现在我肚子饿了,市长先生。

    市长 我们就等着您的丈夫了,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不必等他了。他在钓鱼。我正在跟他办离婚呢。

    市长 离婚?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待会儿莫比也会感到惊奇。我就要跟一个德国电影明星结婚。

    市长 可是您刚才说过,你们的婚姻生活是很美满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的每一次婚姻都是很美满的。但我年轻时曾经梦想过要在居伦的大教堂里举行婚礼。年轻时的梦想是必须付诸实施的。我的婚礼要隆重举行。

    〔全体坐下。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坐在市长和伊尔之间。伊尔太太和市长夫人各挨着自己的丈夫就座。教师、牧师和警察坐在右边那张桌子的后面,四个男人坐在左边。还有许多贵客偕同他们的夫人都在背景处,那里“欢迎克莱里”的横幅十分醒目。市长站了起来,他笑容满面,餐巾已经围在胸前,用手指敲着他的酒杯。

    市长 尊贵的夫人!亲爱的居伦城的乡亲们!自从夫人离开我们这个小城,离开这个由选帝侯哈索首创的、位于康拉德村树林和皮肯里德谷地之间的可爱亲切的城市,到现在已经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哟。打那以后,历经沧桑,吃够了苦头。世界是悲惨的,我们的处境也是悲惨的。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您——亲爱的夫人——我们的克莱里

    (鼓掌)。不但没有忘记您,而且也没有忘记您家里的人。您的母亲原是个身材魁梧、身体强健的人,她的婚姻生活十分美好(伊尔轻声地向他说了点什么),可惜她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您的广受大家爱戴的父亲,他在车站附近建造的那幢房子一直受到同行们和外行们的不断拜访(伊尔轻声地向他说了点什么)与高度好评,您的这两位双亲至今仍然作为我们中的精华和典范活在我们的心中。而您,亲爱的夫人,当您披散着一头金发(伊尔向他耳语了几句)——一头红鬈发,像野孩子似的欢蹦乱跳着穿过我们那可惜现在已变得破败不堪的胡同的时候——谁不认识您。当时大家就感觉到,在您的精神气质中存在着一种魔力,预感到您将来要飞黄腾达,上升到人类难以想象的高峰。(掏出他的小笔记本)我们始终忘不了您。这话一点不假。您当年的学习成绩直到现在仍是教师们用来向学生推荐的榜样。特别是您在最重要的科目,也就是在动植物课方面的成绩实在惊人,这是您同情一切生灵,同情一切需要保护的生命的充分表现。在那时候,您的正义感和您的乐善好施精神就激起了更大范围的人们的赞赏。(暴风雨般的掌声)这里只提一提您的许多义举中的一件就够了。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克莱里曾经用她好不容易在街坊那里挣得的一点零花钱买了土豆来解决一户穷苦的老寡妇的吃食,就这样使得那个老人没有饿死。(暴风雨般的掌声)仁慈的夫人,亲爱的居伦城的乡亲们,那棵娇嫩的幼芽现在已经茁壮地成长为可喜的秧苗,就是说从一个满头红鬈发的野孩子,变成了一位高贵的太太,她的乐善好施精神,使全世界为之震惊。我们只要想一想她那些社会慈善事业,想一想她那些妇产医院和施汤所,她兴办的那些艺术学校和托儿所就够了。因此现在我要向这位回乡的贵客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鼓掌。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站了起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市长先生,居伦城的父老同胞们。你们对我的到来表现出这样无私的高兴深深感动了我。不过我小时候和市长先生刚才讲话里所讲的那个孩子并不完全一样。在学校里我是经常挨打的,我偷过土豆送给那个寡妇波尔,是和伊尔一起干的。这不是为了怕那个拉皮条老太婆饿死,而是为了要利用她的一张床,好让我和伊尔睡上一回;因为那里比康拉德村的树林和彼得家的仓房要舒服得多。然而不管如何,为了对你们的欢乐情绪做出我的一份贡献,现在我愿意当场宣布:我准备捐献给居伦十个亿;五亿归市政府,五亿分给各家。

    〔死一般的沉寂。

    市长 (结结巴巴地)十个亿。

    〔其余所有的人仍然呆若木鸡。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有一个条件。

    〔全体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欢呼,蹦呀,跳呀,有的站到椅子上,体操运动员起劲地表演体操,不一而足。伊尔兴奋得一个劲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

    伊尔 这就是咱们的克拉拉!多让人高兴啊,多美妙啊!多可爱啊!道道地地是我的小妖精!

    〔他吻她。

    市长 夫人,您刚才说有一个条件。我可不可以知道这个条件是什么?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的条件就是:我给你们十个亿,用这个代价来为我买得公道。

    〔死一般的寂静。

    市长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意思。

    市长 可公道是不能用钱买的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

    市长 可我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波比,您站到前面来。

    〔总管从右侧走到那三张桌子的中间,摘下他的黑眼镜。

    总管 我不知道你们中间还有没有谁认得我?

    教师 法院院长霍弗尔。

    总管 对。法院院长霍弗尔。四十五年以前,我是居伦市的法院院长,后来被调到卡菲根高等法院,直到二十五年前察哈纳西安夫人招聘我当她的管家,我接受了。对于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走飞黄腾达的道路也许是比较少见的,但当管家的薪水之高那可是难以想象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谈正事吧,波比。

    总管 你们已经听明白了吧: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现在表示给你们十亿巨款,她要以此为她自己买得公道。换句话说:如果你们能为她过去在居伦遭受的冤屈昭雪,那么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就送给你们十个亿。伊尔先生,可不可以请您过来一下。

    〔伊尔站起来,脸色发白,惊魂不定。

    伊尔 您叫我有什么事?

    总管 请您站到前面来,伊尔先生。

    伊尔 好吧。

    〔他走到桌子前面的右边。强颜为笑,耸耸肩膀。

    总管 那是一九一〇年。我是居伦法院的院长,需要审理一件关于父权问题的诉讼案。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当时叫克莱尔·韦舍尔,她控告您,伊尔先生,是她的孩子的父亲。

    〔伊尔不吭声。

    总管 伊尔先生,当时您否认是孩子的父亲,为此您还找来了两个证人。

    伊尔 这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那时我年轻,不懂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托比、洛比,把柯比和罗比带来。

    〔那两个嚼口香糖的怪模怪样的人把两个瞎眼的阉人领到舞台的中间,那对瞎子手牵着手,很是快活。

    两个瞎子 我们来了,我们来了。

    总管 伊尔先生,您认得这两个人吗?

    〔伊尔不吭声。

    两个瞎子 我们是柯比和罗比,我们是柯比和罗比。

    伊尔 我不认识他们。

    两个瞎子 我们的样儿变了,我们的样儿变了。

    总管 把你们的名字说出来。

    瞎子甲 雅各布·许恩莱因,雅各布·许恩莱因。

    瞎子乙 路德维希·施帕尔,路德维希·施帕尔。

    总管 怎么样,伊尔先生?

    伊尔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总管 雅各布·许恩莱因和路德维希·施帕尔,你们认识伊尔先生吗?

    两个瞎子 我们是瞎子,我们是瞎子!

    总管 你们从他说话的声音听得出他是谁吗?

    两个瞎子 听得出他的声音,听得出他的声音。

    总管 一九一〇年那时候,我是法官,你们是证人。路德维希·施帕尔和雅各布·许恩莱因,那会儿你们在法庭上发誓做证,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两个瞎子 说我们跟克拉拉睡过觉,说我们跟克拉拉睡过觉。

    总管 你们在我面前,在法庭面前,在上帝面前发了这样的誓言。你们当时说的是实话吗?

    两个瞎子 我们发的是假誓,我们发的是假誓。

    总管 为什么要这样做,路德维希·施帕尔和雅各布·许恩莱因?

    两个瞎子 伊尔贿赂了我们,伊尔贿赂了我们。

    总管 他用什么贿赂你们?

    两个瞎子 用一升烧酒,用一升烧酒。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现在讲一讲我是怎么对付你们的,柯比和罗比。

    总管 讲讲察哈纳西安夫人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吧。

    两个瞎子 太太派人寻找我们,太太派人寻找我们。

    总管 就是这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派人寻找你们,找遍了天涯海角。雅各布·许恩莱因已经移居到加拿大,路德维希·施帕尔跑到了澳大利亚。但是她还是找到了你们。那么,她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呢?

    两个瞎子 她把我们交给了托比和洛比,她把我们交给了托比和洛比。

    总管 托比和洛比又是怎么对付你们的呢?

    两个瞎子 割掉了我们的生殖器,挖掉了我们的眼睛。

    总管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一个法官,一个被告,两个假证人,在一九一〇年制造了一件冤案。是不是这样,原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站了起来。

    伊尔 (顿足)已经早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早过去了。这是一桩丧失理智的陈年老账。

    总管 那孩子后来怎样了,原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轻轻地)只活了一年。

    总管 您后来的情况怎样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成了妓女。

    总管 因为什么?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是法院的判决给我造成的。

    总管 于是,您现在要求人们为您伸张正义,是不是这样,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可以做到如愿以偿。只要有谁把阿尔弗雷德·伊尔杀死,我就给居伦十个亿。

    〔死一般静寂。

    伊尔太太 (扑向伊尔,抱住他)弗莱迪!

    伊尔 小妖精!你怎么能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是早已过去的事了,生活一直在朝前走嘛!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生活是一直在朝前走,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既没有忘记康拉德村的树林,也没有忘记彼得家的仓房;既没有忘记老寡妇波尔的卧室,也没有忘记你的背叛。现在我们已经老了,你我都老了,你已经衰朽不堪,我也被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割得体无完肤。现在我要把我们俩的旧账来一个了结:你选择了你的生活道路!而我被你逼上了我的生活道路。刚才,在我们青年时代的树林里,充满着对过去的回忆,你希望时间再回来。那好吧,现在我已经让它重新回来了。我要求公道,以十亿的代价买得公道。

    〔市长站了起来,脸色发白而显得尊严。

    市长 察哈纳西安夫人:我们还生活在欧洲,不是生活在洪荒年代。我现在以居伦城的名义拒绝接受您的捐献,以人性的名义拒绝接受捐献。我们宁可永远贫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满血迹。

    〔暴风雨般的掌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就等着瞧吧!

    注释

    [1]克罗托,希腊神话天神宙斯的三个女儿共同掌管人的命运;克罗托负责编织生命之线。

    [2]雷伊丝(Lais),古希腊名妓。

    [3]台辛(Tessin),瑞士南部的州名,阿尔卑斯山通过该州。

    第二幕

    小城居伦,只是依稀可见。背景上是金使徒旅馆的外景。青春派建筑风格的门面破败凋敝。阳台。台右有一块匾额:“阿尔弗雷德·伊尔百货店”。匾下是一张肮脏的柜台,其后竖立着一个货架,其中的货品均已陈旧。店门是虚拟的,当有人进入时,即响起几声稀疏的门铃声。台左也有一块匾额:“警察局”,其下是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话机。椅子两把。此时是早晨。托比和洛比嚼着口香糖,拿着花圈和鲜花,从左侧上,他们像参加葬礼,通过舞台,向后走进饭店。伊尔通过窗口望着他们。他的女儿跪在地上擦地板。他的儿子把一支香烟叼在嘴上。

    伊尔 花圈。

    伊尔儿子 每天早晨他们都从车站搬这东西。

    伊尔 为了放在金使徒旅馆里的那口空棺材上。

    伊尔儿子 这吓唬不了谁。

    伊尔 整个居伦城都站在我这一边。

    〔他儿子点燃香烟。

    伊尔 妈妈来不来吃早点?

    伊尔女儿 她待在楼上。她说她累了。

    伊尔 孩子们,你们有一位好妈妈呀。我不得不说一句这样的话。一位好妈妈。她应该待在楼上,应该养养神。那我们就一块儿吃早饭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早饭了。我让人弄了几个鸡蛋和一听美国火腿罐头。我们要“阔”一下,就像阳光广场冶炼厂兴旺时期那样。

    伊尔儿子 请你原谅。(他掐灭了香烟)

    伊尔 你不跟我们一块儿吃,卡尔?

    伊尔儿子 我现在去火车站。那里有一个工人病了,他们也许要找个临时的替工。

    伊尔 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干铁路上的活,这不是我家的小子该干的活。

    伊尔儿子 有一个工作可做,总比没有好呀。(下)

    伊尔女儿 (站起来)我也走,爸爸。

    伊尔 你也要走。要是我可以问一句的话,我们的小姐要去哪儿呀?

    伊尔女儿 去劳动局。也许能找到一个工作岗位。(下)

    伊尔 (很感动。掏出手绢来擤鼻涕)好孩子,真是懂事的孩子。

    〔从阳台上传来几个节拍的吉他弹奏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声音 波比,把我的左腿递给我。

    总管的声音 我找不到它,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声音 在五屉柜上那些订婚花后面。

    〔第一个顾客(男甲)来到伊尔的商店。

    伊尔 早晨好,霍夫鲍尔。

    男甲 来包烟。

    伊尔 跟每天早晨买的一样吧。

    男甲 不要那个,要“绿叶”牌的。

    伊尔 这更贵呀。

    男甲 赊在账上。

    伊尔 好吧,既然是您,霍夫鲍尔,既然咱们不得不同心同德,那好说。

    男甲 谁在弹吉他?

    伊尔 一个从腥腥监狱里跑出来的匪徒。

    〔那两个瞎子拿着钓竿和其他钓鱼器具从金使徒旅馆走出来。

    两个瞎子 早晨大吉大利,阿尔弗雷德,早晨大吉大利。

    伊尔 滚你们的蛋吧。

    两个瞎子 我们钓鱼去,我们钓鱼去。

    〔他们从台左下。

    男甲 他们去居伦河。

    伊尔 用的是她第七丈夫的钓鱼竿。

    男甲 据说他的烟草种植园丧失了。

    伊尔 也归亿万女富翁所有了。

    男甲 这一来她和第八丈夫的婚礼将是热闹非凡。订婚仪式昨天已经举行过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身着晨装来到背景处的阳台上。她活动活动右手,又屈伸屈伸左腿。在下面这一场阳台上的戏中,时不时有弹拨吉他的声音伴随着,有点儿像歌剧中的宣叙调,根据台词的内容,有时是一段华尔兹舞曲,有时是各种国歌的片段,等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的身子又安装起来了。洛比,来一支亚美尼亚民歌。

    〔一段吉他弹奏的旋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是察哈纳西安最爱听的一支曲子。他那时老要听这支曲,每天早晨都听。这位金融寡头已成为经典人物了,他的油船像数不清的舰队,还养了无数的赛马。他的资金有几十亿之多。跟他的婚姻还真值。他又是一位大教育家和大舞蹈家,懂得所有的魔术,我从他那儿学会了所有的技法。

    〔两个妇女上,她们把牛奶壶递给伊尔。

    妇女甲 牛奶,伊尔先生。

    妇女乙 我的奶罐,伊尔先生。

    伊尔 早上好。每位太太一升牛奶。

    〔他打开一个奶桶,正要舀奶。

    妇女甲 全脂奶,伊尔先生。

    妇女乙 两升全脂奶,伊尔先生。

    伊尔 全脂奶。(他打开另一个奶桶舀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用她的长柄眼镜观察着早晨的市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真是一个美丽的秋天的早晨。大街小巷笼罩着一层薄雾,就像披上了轻柔的银纱,蓝天染上了紫罗兰的色彩,就像霍尔克伯爵所画的一样,他是我的第三个丈夫,外交部长,在假期里他就经常画画。他那种画怪得真叫人讨厌。(她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伯爵那个人就叫人讨厌。

    妇女甲 还有黄油。来二百克。

    妇女乙 我还要白面包。来两公斤。

    伊尔 兴许得到什么遗产了吧,太太们,得到遗产了吧。

    妇女甲、乙 给我们赊上。

    伊尔 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

    妇女甲 还要两个两毛钱一块的巧克力。

    妇女乙 四毛钱的四块。

    伊尔 也赊账?

    妇女甲 赊账。

    妇女乙 巧克力我们就在这儿吃,伊尔先生。

    妇女甲 在您这儿吃可是最适意的啦,伊尔先生。

    〔她们在店铺的后面坐下来吃巧克力。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来一支“温斯顿”牌的雪茄烟。我要尝一回我第七丈夫的烟厂的产品,因为现在我已经和他离婚了。可怜的莫比,这个钓鱼成癖的男子。他坐在去葡萄牙的特别快车里将会是很悲伤的。我的一个加油工将从里斯本带他到巴西。

    〔管家递给她一支雪茄,给她点燃。

    男甲 瞧,她坐在阳台上,逍遥自在地抽她的雪茄烟。

    伊尔 她抽的全都是最贵的名牌货。

    男甲 完全是挥霍。当着那么多贫穷不堪的人她也不觉得害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抽着烟)奇怪。味道倒不坏。

    伊尔 她打错了算盘。我是一个有旧罪孽的人,霍夫鲍尔,谁没有这种罪过。在我年轻的时候,的确对她耍过恶劣的一招儿。但是你看,所有在金使徒旅馆的居伦人,尽管贫穷,都一致拒绝了她的条件。这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来杯威士忌,波比,不加别的。

    〔来了第二个顾客(男乙),贫穷,像大家一样穿得很破烂。

    男乙 早上好。今天的天气会很热。

    男甲 热天的季节还没过去呢。

    伊尔 今天早晨顾客盈门。好长一段日子连个人影都不见,这几天来,你看,纷纷跑来啦。

    男甲 我们就站在您一边。站在我们的伊尔一边。坚定不移。

    妇女甲、乙 (嚼着巧克力)坚定不移,伊尔先生,坚定不移。

    男乙 您毕竟是最受人爱戴的人物哪。

    男甲 最重要的人物。

    男乙 一到春天就要选上市长哩。

    男甲 十拿九稳的。

    妇女甲、乙 (嚼着巧克力)十拿九稳,伊尔先生,十拿九稳。

    男乙 来一瓶烧酒。

    〔伊尔伸手到货架上取酒。

    〔管家端来一杯威士忌。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给我把那个新来的叫醒。我一看见我的丈夫这么爱睡,我就冒火。

    伊尔 三马克十芬尼。

    男乙 不要这个。

    伊尔 你可是一直以来都喝这号酒的。

    男乙 来白兰地。

    伊尔 那可得花二十马克三十五芬尼。付不起的。

    男乙 一个人也得讲点享受嘛。

    〔一个几乎半裸着身子的姑娘跑过舞台,托比紧追其后。

    妇女甲 (嚼着巧克力)路伊丝干这样的事真丢脸。

    妇女乙 (嚼着巧克力)而且她还是个和贝托尔德·施瓦尔茨街[1]的金发音乐家订了婚的人呢。

    〔伊尔从货架上取下了一瓶白兰地。

    伊尔 给你。

    男乙 还要一包烟丝。装烟斗的。

    伊尔 给你烟丝。

    男乙 要进口的。

    〔伊尔算价钱。

    〔第八丈夫来到阳台上。他是电影明星,细高个儿,蓄着两撇红胡子,穿着晨服。这个角色可以由饰演第七丈夫的演员饰演。

    第八丈夫 霍布西,真是再美妙没有了:咱们订婚新人的第一顿早餐。真像是梦境一般。阳台小巧,菩提树的树叶婆娑,市府大楼前的喷泉水花飞溅,几只母鸡奔跑着越过街道,某个地方还有一些家庭妇女在闲扯她们的小小的烦恼,而在那一片房屋的后面矗立着大教堂的塔尖!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坐下吧,霍比,别讲了。这些景色我自己看得见,何况用头脑可不是你的特长。

    男乙 现在她那位丈夫也坐在上面了。

    妇女甲 (嚼着巧克力)这是第八个。

    妇女乙 (嚼着巧克力)一个漂亮的男子,是演电影的。我女儿看见他在一部根据冈霍弗[2]的作品拍摄的电影里扮演偷猎者。

    妇女甲 我看见过他在格拉哈姆·格林的一部片子里演牧师。

    〔第八丈夫吻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吉他弹出几个节拍的和弦。

    男乙 只要有钱就要什么有什么。(啐了一口)

    男甲 我们可不吃这一套。(一拳头打在桌子上)

    伊尔 二十三块八。

    男乙 赊上。

    伊尔 这个星期我愿意破例让大家赊欠,但你得保证——领到失业救济金就还给我。

    〔男乙向门口走去。

    伊尔 黑尔梅斯贝格!

    〔男乙站住,伊尔向他走去。

    伊尔 你穿了一双新鞋,黄颜色的新鞋。

    男乙 怎么啦?

    伊尔 (朝男甲的脚上看去)你也是,霍夫鲍尔,你也穿了新鞋。(他的目光转向那两位妇女,缓慢地向她们走去,流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还有你们,也穿上了黄颜色的新鞋,黄颜色的新鞋。

    男甲 我真不知道你对我们穿新鞋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

    男乙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穿一双旧鞋吧。

    伊尔 新鞋。你们拿什么去买来的新鞋?

    两个妇女 向人赊来的,伊尔先生,我们的鞋是向人赊来的。

    伊尔 你们的鞋是向人赊来的。你们在我这里还赊了账呢。要高级的烟,高级的牛奶,喝白兰地。为什么你们一下子在很多商店都赊起账来了?

    男乙 你不是也让我们赊账了吗?

    伊尔 你们打算拿什么来还?

    〔沉默。伊尔拿起店里的商品往顾客身上乱掷,大家连忙跑了。

    伊尔 你们打算用什么还账?你们打算用什么还账?用什么?用什么?(他向后头冲去)

    第八丈夫 小城倒很热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小城市的生活嘛。

    第八丈夫 下面那家店铺里好像发生什么事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无非是为一点肉价的高低争吵不休。

    〔响亮的吉他和弦突然传来。第八丈夫吓得跳了起来。

    第八丈夫 天哪,霍布西!你听见了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只黑豹。它吼叫了一声。

    第八丈夫 (惊奇)一只黑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是从马拉喀什的一个帕夏[3]那里得到的,是一件礼物。它这会儿正在附近的客厅里窜来窜去。它两眼闪光,是一只凶恶而可爱的大猫。

    〔警察在台左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喝着啤酒。他说话缓慢而郑重其事。伊尔从台后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可以准备早点了,波比。

    警察 什么事,伊尔?请坐吧。

    〔伊尔仍站着。

    警察 您在发抖。

    伊尔 我要求逮捕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警察 (装上一烟斗烟,慢悠悠地点燃,抽着)你这要求提得真奇特,真是太奇特了。

    〔管家端上早点,带来了信件。

    伊尔 我是以未来市长的名义提出这个要求的。

    警察 (喷出一大口烟)选举还没有举行呢。

    伊尔 请立即把那个女人抓起来。

    警察 这就是说,您要对这位太太提出控告。要不要逮捕这位太太的问题,决定权在警察局。那么她犯了什么法呢?

    伊尔 她要求我们城里的人杀害我。

    警察 所以我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个女士给逮起来。(他又斟了一杯啤酒)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些信件。有艾克写的,有尼赫鲁写的。他们都来信祝贺我。

    伊尔 这是您的义务。

    警察 你的话说得多新鲜,太新鲜了。(他喝啤酒)

    伊尔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合乎情理的事情了。

    警察 亲爱的伊尔,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理所当然。让我们冷静地来分析一下这件事情吧。那位夫人向居伦市提出,要用十个亿换取您——但您是知道我这话的意思的啰。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时我也在场。然而,这对警察局来说,还没有构成要对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采取行动的理由嘛。无论如何我们是必须按法律办事的。

    伊尔 她挑唆谋杀。

    警察 请注意,伊尔。挑唆谋杀罪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成立:即挑唆者郑重其事地提出要把您杀害。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嘛。

    伊尔 我也是这样看的。

    警察 就是嘛。现在你看,她的提议不是郑重其事的,因为十亿的价钱夸张得无法相信,对于这样一件事情人们也许会提一千或者两千,再多是不可能的,这点你自己必须相信,而且你可以绝对相信。这也可以证明,那个提议不是郑重其事的,再说,即使它是郑重其事的,那警察局也不能把那夫人的话当作严肃的来对待,因为那样的话,她肯定是疯了:明白了吗?

    伊尔 警长,不管那女人疯了还是没有疯,她的提议现在对我构成威胁。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警察 不合逻辑。你不能因为人家一个提议就感到受到威胁,问题是要看那提议有没有人去实行。你且给我指出,谁真的企图要把那个提议付诸实施呢,比如,有什么人拿枪对着你,如有,我一定立即行动。然而事实上偏偏没有人要把那个提议付诸实施嘛,情况正好相反。刚才在金使徒旅馆的场面多么令人难忘。我得为您补喝一杯贺酒。(他举杯喝了一大口啤酒)

    伊尔 我感到有些儿蹊跷。

    警察 有些儿蹊跷?

    伊尔 我的顾客都买更好的牛奶,更好的面包,更好的香烟。

    警察 那你应该高兴呀!这样你的生意不是好起来了吗?(他又喝啤酒)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波比,让人把杜邦的股票全给我买下来。

    伊尔 黑尔梅斯贝格在我店里买白兰地喝。而这几年来他并没挣到过钱,都是靠施粥所的救济过日子。

    警察 今天晚上我就要尝到那瓶白兰地了。黑尔梅斯贝格已经邀请了我。

    伊尔 人人都穿上了新鞋,黄颜色的新鞋。

    警察 人家穿新鞋您有什么好反对的呢?我也终于穿上新鞋啦。(他伸出脚来让伊尔看)

    伊尔 您也穿着新鞋。

    警察 瞧。

    伊尔 也是黄的。而且您喝的是皮尔森啤酒[4]。

    警察 这酒味道好着哪。

    伊尔 您以前可是喝本地啤酒的呀。

    警察 那多难喝。

    〔无线电音乐声。

    伊尔 您听到了吗?

    警察 什么?

    伊尔 音乐。

    警察 这是《风流寡妇》。

    伊尔 一台收音机。

    警察 这是附近哈格霍尔策家的。他应该把窗子关上。(他记在小笔记本里)

    伊尔 哈格霍尔策家怎么会有了收音机?

    警察 那是他的事。

    伊尔 还有您,警长,您赊了皮尔森啤酒,又赊了新皮鞋,您打算用什么来偿还这笔账?

    警察 这是我的事。

    〔桌上的电话铃响。警察拿起耳机。

    警察 居伦派出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波比,打个电话给那些俄国人,说我同意他们的建议。

    警察 行,行。(他挂上耳机)

    伊尔 还有我的那些顾客,他们该拿什么来付那些账?

    警察 这不关警察局的事。(他站起身来,从靠背椅旁拿起一支枪)

    伊尔 但这跟我有关。因为他们要付欠我的账。

    警察 没有人威胁您。(他将子弹装入枪内)

    伊尔 全城的人都在赊欠,用赊欠的办法来提高生活。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就有杀死我的必要。而那个女人只需坐在阳台上喝喝咖啡,抽抽雪茄,稳等着就行。她只要等着就行。

    警察 您胡诌些什么。(他敲起桌子来)

    伊尔 你们都在等着啊。

    警察 您喝烧酒喝得太多了吧。(他试了试他的枪)好,子弹算装上了。您放心吧,警察局的目的是维护法律的尊严,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公民的生命财产。凡是当警察的都知道自己的职责。只要发现任何威胁的嫌疑,不管这威胁来自何处,来自何人,警察局马上出面干预,伊尔先生,这一点您相信好了。

    伊尔 (轻声地)警长,为什么您嘴巴里有了一颗金牙?

    警察 什么?

    伊尔 一颗闪闪发光的新镶的金牙。

    警察 您发疯了吧?

    〔此时伊尔看到警察的枪口正对着他,便缓慢地举起手来。

    警察 我没有工夫跟您辩论您的胡思乱想了,伙计。我得走了。那个用螺丝固定住的亿万女富翁的一只小狗跑了,那只黑豹。我现在得去追捕,全城的人都得去追捕。(他朝台后走出去)

    伊尔 你们追捕的是我,是我。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读一封信)他就要来了,那位时装设计师。他是我的第五任丈夫,我的最最漂亮的丈夫。我的每一件结婚礼服都是他设计的。洛比,来支小步舞曲。

    〔吉他奏起小步舞曲。

    第八丈夫 不过你的第五任丈夫原来是个外科医生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是我的第六任。(她又拆开一封信)这是西方铁路公司老板寄来的。

    第八丈夫 (惊讶)我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你有这么一位丈夫。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是我的第四任。现在穷了,他的股票都归我了。我是在白金汉宫把他勾上的,在盈盈月光下。

    第八丈夫 你说的不就是洛尔德勋爵嘛。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不错,你说的对,霍比。我完全把他给忘了,连同他在约克郡的城堡。现在再看一封信,这是我的第二任丈夫写来的。我在开罗认识了他,我们在狮身人面像下接吻。那是个迷人的夜晚。也是月光盈盈。真怪:总是月光盈盈。

    〔舞台右侧换景。挂起了“市政府”几个大字的牌子。男丙走上舞台,搬走店铺钱箱,把柜台稍稍调整了一下,以作办公用桌,市长上。他把手枪放在桌上,坐下。伊尔从台左上。墙上挂着一张建筑图纸。

    伊尔 我得跟您谈谈,市长。

    市长 请坐。

    伊尔 我要跟您坦率谈谈,作为您的接班人跟您谈谈。

    市长 好啊。

    〔伊尔仍然站着,望着那支手枪。

    市长 察哈纳西安夫人的豹跑掉了。它这会儿正在教堂里乱窜。所以得带上家伙。

    伊尔 那还用说。

    市长 我已经号召所有的男人,叫他们都带上武器。孩子们今天也将留在学校里。

    伊尔 (狐疑地)这是一件颇为费劲的事。

    市长 一场围猎活动。

    〔总管上。

    总管 夫人,世界银行行长来了。他是刚刚从纽约飞来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没有什么要跟他说的。他应该再飞回去。

    市长 你有什么心事?痛痛快快谈谈吧。

    伊尔 (不信任地)您在抽一种高级烟哪。

    市长 金黄色的“佩格撒斯”牌。

    伊尔 好贵啊。

    市长 值啊。

    伊尔 市长先生以前抽的可是另一种牌子。

    市长 以前抽“洛斯里五号”。

    伊尔 那便宜多了。

    市长 那种烟太冲了。

    伊尔 领带也是新的?

    市长 缎子的。

    伊尔 鞋看来也是新买的吧?

    市长 我让人从卡尔伯市买来的。真滑稽,你怎么知道的?

    伊尔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市长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脸色苍白,病了?

    伊尔 我害怕。

    市长 你害怕?

    伊尔 生活水平在提高呢。

    市长 你这话听起来真新鲜。要是那样我才高兴呢。

    伊尔 我要求当局保护。

    市长 哎,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伊尔 您这个市长先生是知道的。

    市长 你不信任我们?

    伊尔 十亿赏金是为了我的脑袋。

    市长 那你报警呀。

    伊尔 我已去过警察局。

    市长 那你就放心了吧。

    伊尔 警察局长的嘴巴里一颗新的金牙在闪闪发亮。

    市长 你忘了你是生活在居伦,一个有着人道主义传统的城市。歌德曾在这里过过夜,勃拉姆斯在这里谱写过四重奏。我们不会辜负这些传统价值的。

    〔一男人(男丙)抱着一台打字机从台左上。

    男丙 这是新打字机,市长先生。是“雷明顿”牌的。

    市长 送到办公室去。

    〔男丙从台右下。

    市长 你不能这样对我们忘恩负义。如果你实在对我们居伦城信不过,那我只能为你感到遗憾了。没有想到你的这种虚无主义态度。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法制国家里嘛。

    〔那两个瞎子手持细竿,手牵着手从台左上。

    瞎子俩 豹子跑了,豹子跑了!(蹦跳起来)听见了它在吼叫呢,听见了它在吼叫呢!(他们跳进了金使徒旅馆)到霍比和波比那儿去,到托比和洛比那儿去。(从后面中间下)

    伊尔 那么请你把那个女人逮起来吧。

    市长 奇怪,太奇怪了。

    伊尔 警察局长也是这么说的。

    市长 苍天在上,那位夫人并没有做过什么完全不合道理的事情,而你自己倒曾经收买过两个小子做伪证,使得一位姑娘吃尽苦头。

    伊尔 这一苦头给她带来几十个亿啊,市长先生。

    〔沉默。

    市长 让我们说说心里话吧。

    伊尔 我正求之不得。

    市长 直截了当地说吧,就像你刚才所要求的,你没有要求逮捕那位夫人的道德权利,至于你当市长接班人的问题也不能成立了。很遗憾,我不得不这样告诉你。

    伊尔 正式的?

    市长 受各党派的委托而说的。

    伊尔 我明白。

    〔他缓慢地走向左边的窗口,背对市长,呆呆地望着窗外。

    市长 我们拒绝夫人的建议,并不意味着我们原谅导致她提出这一建议的罪行。对于一个市长的职位来说,人家有权提出一些合乎道德的要求的,而你已经不再能够满足这些要求了,这你必须明白。至于我们,今后仍将一如既往对你表示敬重和友谊,这是不用说的。

    〔洛比和托比又弄来一些花圈和鲜花从台左上,他们横穿舞台,走进金使徒旅馆。

    市长 最好是我们对整个事件保持沉默,我也已经请求大众媒体不要对这件事透露丝毫。

    伊尔 (转过身来)人们已经在装饰我的棺材了,市长!沉默对我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市长 但那究竟是为什么呢,亲爱的伊尔?那件丑事我们已经替你掩盖住了,以便让人忘掉它,你应该感谢才是。

    伊尔 只要让我说话,我还是会有机会得救的。

    市长 这话可就太过分了!难道有谁会威胁你吗?

    伊尔 你们当中的一个。

    市长 (站了起来)你在怀疑谁?给我说出名字来,我来调查这件事。铁面无私。

    伊尔 你们当中每一个人。

    市长 我以全城的名义严正抗议这种诽谤。

    伊尔 没有人想要杀死我,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人来杀死我,于是总会有一个人那么干的。

    市长 你见鬼啦!

    伊尔 我看见墙上有一张图纸。是新的市府大楼吗?(他用手弹了弹那张图)

    市长 天哪,搞个设计图总可以的吧!

    伊尔 你们在利用我的死做投机买卖了!

    市长 亲爱的汉子,如果我作为一个政治家连相信一个美好未来的权利都没有,要有,就是与犯罪有关,那我只好辞职了,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

    伊尔 你们已经判处我死刑了。

    市长 伊尔先生!

    伊尔 (轻声地)这张图纸就是证明!它就是证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奥纳西斯就要来了。这位王爷偕他的王后阿加一起来。

    第八丈夫 她叫阿里吧?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整个里维埃拉大厅都挤满了人。

    第八丈夫 都是新闻记者?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从世界各地来的记者。只要我在哪里举行婚礼,总有新闻界的人在场。他们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她又拆开一封信)这是霍尔克伯爵寄来的。

    第八丈夫 哈卜西,这是我俩第一次共进早餐,难道你非得在这时候念你昔日丈夫们的信?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要随时对他们的行动一目了然。

    第八丈夫 (痛苦地)我确实也有我的种种问题啊。(他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下面的小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的保时捷不行啦?

    第八丈夫 这么一个小城看着真令人压抑。现在可好了:菩提树沙沙作响,鸟儿雀跃歌唱,喷泉水花四射。但这一切半个小时前就这样了。现在一切平安无事:大自然也好,这里的老百姓也好,都没有发生什么。一切显得更深沉、更安宁,无忧无虑,舒心适意。没有伟业,也没有悲剧。缺乏一个伟大时代的精神气氛。

    〔牧师从台左上,他倒背着一支枪,在先前警察坐过的桌子上铺上一块有黑十字的桌布,把枪支靠在旅馆的墙上。教堂执事帮助他把法衣穿上。暗转。

    牧师 进来吧,伊尔,走进圣器室来吧。

    〔伊尔从左边上。

    牧师 这里光线暗,不过凉快。

    伊尔 我不想打扰您,牧师先生。

    牧师 教堂的大门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他察觉到伊尔的目光正落在那支枪上)你不要看到这件武器感到惊奇。察哈纳西安夫人的那只黑豹跑出来了。它刚才爬上了阁楼,而后闯进了康拉德村的树林,而现在又在彼得家的仓库里。

    伊尔 我寻求帮助。

    牧师 因为什么?

    伊尔 我害怕。

    牧师 害怕?怕谁?

    伊尔 怕大家。

    牧师 你怕大家会杀死你,伊尔?

    伊尔 他们像追捕一只野兽那样追捕我。

    牧师 你不应该害怕人,而应该害怕上帝;你不应该害怕肉体的死亡,而应该害怕灵魂的死亡。执事,来把我法衣后面的纽扣扣上。

    〔居伦人慢慢走上舞台,走在前面的是警察,而后是市长、那四个男人、画家、教师,他们围成半圆形,个个手持枪支在搜寻;扣紧扳机,四处张望。

    伊尔 这涉及我的性命。

    牧师 涉及你永恒的生命。

    伊尔 大家的生活水平在突然提高呢。

    牧师 那是你的良心作怪。

    伊尔 个个都喜气洋洋,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小伙子们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衬衫,全城都在准备庆祝对我的谋杀。我都快吓死了。

    牧师 你所经历的这些是积极的,都是积极的。

    伊尔 那是地狱啊。

    牧师 地狱就在你自己身上。你年龄比我大,并以为了解人,但你仅仅了解你自己。许多年以前,由于你为了金钱而背叛了一位姑娘,所以你以为现在人们也是为了金钱而背叛你。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这是很自然的。我们恐惧的根源就在我们自己的心中,就在我们自己的罪孽里。假如你认识到这一点,你就能战胜那折磨你的东西,你就会获得战胜这种烦恼的武器。

    伊尔 西美托弗尔家已经买了一台洗衣机。

    牧师 你别多管闲事。

    伊尔 是赊来的。

    牧师 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灵魂的不朽。

    伊尔 施托克尔家买了一台电视机。

    牧师 你还是向上帝祷告吧。执事,我的腰带。

    〔执事给牧师系上腰带。

    牧师 检点一下你的良心,好好忏悔吧,免得世人一再弄得你惶惶不可终日。这是惟一的办法。我们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沉默。那些持枪的人又不见了。舞台边缘留下许多影子。火警钟开始鸣叫起来。

    牧师 好,伊尔,我现在得办事去了,去给人举行洗礼仪式。把《圣经》拿来,执事,还有《祈祷书》和《圣诗本》。婴儿一开始哭叫,我们就得把他挪到安全的地方,挪到照亮我们这个世界的惟一亮光下。

    〔警钟再次响起来。

    伊尔 钟声又响了?

    牧师 声音很美妙,不是吗?洪亮而有力。积极的,完全是积极的。

    伊尔 (喊叫起来)你也这么说,牧师,你也这么说!

    牧师 (冲向伊尔,两手抓住他)逃跑吧!我们是软弱的,不管我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我们都是软弱的。快逃吧!钟声正在居伦鸣响,这是背叛的钟声啊。快逃吧!你不要留在这里,免得我们受诱惑。

    〔两声枪响。伊尔倒在地上。牧师蹲在他的身边。

    牧师 逃吧,快逃吧!

    〔伊尔站起来,拿起牧师的枪,从舞台左边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波比,有人放枪。

    总管 是有人放枪,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为何放枪?

    总管 那只黑豹跑掉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打中它了吗?

    总管 打死了,它躺在伊尔的店门口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可怜的小畜生。洛比,来一首丧礼进行曲吧。

    〔吉他演奏丧礼进行曲。

    总管 夫人,居伦人正集合起来,向您表达他们的哀悼。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是他们的本分。

    〔总管下。教师领着人员混杂的歌队从右侧上。

    教师 尊敬的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什么事,居伦的老师?

    教师 我们从巨大的险境中得救了。那只黑豹在我们的巷子里窜来窜去,会酿成大祸。但假如我们也想轻松地舒口气的话,那么我们还得抱怨一只如此宝贵的珍稀动物之死。凡是有人待的地方,动物世界将更可怜,我们绝不能忽视这一可悲的两难处境。因此我们想合唱一支圣歌。一支丧礼颂歌,夫人,是亨利希·舒茨谱的曲。

    〔教师开始指挥。伊尔持枪从右侧上。

    伊尔 停!

    〔居伦人惊愕地鸦雀无声了。

    伊尔 这叫什么丧礼歌!为什么你们唱这样的丧礼歌?

    教师 不过伊尔先生,鉴于黑豹之死——

    伊尔 你们唱这支歌是针对我的死,是要我死!

    市长 伊尔先生,我恳求你别这样。

    伊尔 你们给我滚开,滚回你们的家去吧!

    〔居伦人悄悄溜走。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霍比,把你的保时捷车开出去遛遛吧。

    第八丈夫 那就上车吧——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走!

    〔丈夫下。

    伊尔 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阿尔弗雷德!你干吗跟这些小人们嚷嚷?

    伊尔 我害怕,克拉拉。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但你还是客气的。我不喜欢这永久性的合唱。当年在学校时它就让我痛恨。你还记得吗,阿尔弗雷德,每当混声合唱队和喇叭队在市府大楼广场上练习时,我们俩就往康拉德村的树林里跑?

    伊尔 克拉拉,你说说看,你所演的这出喜剧,你所要求的这一切不是真的吧?你说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多难得呀,阿尔弗雷德,这些回忆。当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时我也在一座阳台上。那是个秋天的夜晚,也像现在这样,空气纹丝不动,只是在市公园的树林里时不时有一两声窸窣声,现在也许仍然这样,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老是感到冷。那时你站在那里,总是朝上望着我。我感到窘困,不知怎样才好。我想走进黑暗的房间里,但走不进去。

    伊尔 我现在绝望了。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警告你,克拉拉,如果你现在不说,这一切仅仅是个玩笑,一个残酷的玩笑。(他把枪对准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而你那时却不往前走了,站在下面的马路上。你呆呆地朝上面看着我,脸色几乎很阴沉,几乎要生气,好像要让我难受。然而你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爱。

    〔伊尔让枪垂下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还有两个小子站在你旁边,柯比和罗比。他们在冷笑,因为他们看到你怎样两眼朝上盯着我不放。后来我离开阳台,下楼走到你身边。你没有问候我,你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但是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就这样走出了小城,走进田野,而柯比和罗比就像两条狗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后来你从地上捡起了石头向他们掷去,他们号叫着跑回城里去了,于是只剩下了我们俩。

    〔总管从台前右侧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领我进我的房间,波比。我得向你口授,最终得汇十个亿过来。

    〔她由总管领进房间。

    〔柯比和罗比怪模怪样地从后边跳进来。

    二人 那只黑豹已经死了,那只黑豹已经死了。

    〔阳台不见了。教堂钟声。舞台又像第一幕开头那样。火车站。只是原来贴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换成新的了,完好无损。同一面墙上还贴着一张醒目的大广告,上面画着一个光芒四射的黄色的太阳:去南方旅行。远一点:去上阿默尔高观看耶稣受难剧。从背景的房屋之间可以看到几台起重机,还有几个新的屋顶。一列正在经过的特别快车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车站站长在站前向它立正敬礼。伊尔手提一只小箱子东张西望,从后面上。慢慢地,突然从四面八方加进来居伦人。伊尔犹豫着,停了下来。

    市长 你好,伊尔。

    众 你好!

    伊尔 (犹疑地)你好。

    教师 提着箱子上什么地方去呀?

    众 上什么地方去呀?

    伊尔 去火车站。

    市长 我们陪您去!

    甲 我们陪您去!

    乙 我们陪您去!

    〔居伦人越来越多。

    伊尔 你们这可不必,真的不必。不值得这样。

    市长 您出门去,伊尔?

    伊尔 我出门去。

    警察 去哪里呀?

    伊尔 我不知道。去卡尔伯城,然后继续往前走——

    教师 哦——然后再往前走。

    伊尔 最好去澳大利亚。我总有办法弄到盘缠的。(他又向车站走去)

    男丙 去澳大利亚!

    男丁 去澳大利亚!

    画家 为什么去澳大利亚呢?

    伊尔 (窘困地)你总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年复一年,老也不动。

    〔他开始跑起来,到达车站。其他人不慌不忙地跟在他后面,最后把他围上。

    市长 移居到澳大利亚去,这实在太可笑了。

    医生 这对您可是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教师 那两个小阉人有一个原来就是去了澳大利亚的。

    警察 对您来说这里最安全。

    众 这里最安全,这里最安全。

    〔伊尔像一个被围的野兽惊恐地环视四周。

    伊尔 (轻声地)我已经给卡菲根的行政长官写过信。

    市长 嗯,怎么样?

    伊尔 没有答复。

    教师 您这样疑神疑鬼,真是难以理解。

    医生 没有人想要弄死您。

    众 没有人,没有人。

    伊尔 邮局没有把我的信发出去。

    画家 不可能。

    市长 邮政局长是市议员。

    教师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

    男甲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

    男乙 他是个有身份的人。

    伊尔 这儿,请看这张广告:去南方旅行。

    医生 那又怎么啦?

    伊尔 去上阿默尔高观看激动人心的欢乐剧。

    教师 那又怎么啦?

    伊尔 人们都在盖房子。

    市长 那又怎么啦?

    伊尔 你们变得越来越阔啦,日子越来越美啦。

    众 那又怎么啦?

    〔钟声。

    教师 您瞧瞧,大家对您多好。

    市长 整个小城都来为你送行了。

    男丙 整个小城!

    男丁 整个小城!

    伊尔 我没有请求你们来。

    甲乙 我们是来向您告别的呀。

    市长 都是老朋友嘛。

    众 都是老朋友嘛!都是老朋友嘛!

    〔火车开动声。站长拿着一块红牌,列车员从左边上,他好像刚从火车上跳下来似的。

    列车员 (拉长声音喊叫)居伦车站!

    市长 您要上的车到了。

    众 您的车到了!您的车到了!

    市长 好,祝您一路顺风,伊尔。

    众 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医生 祝您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众 祝您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居伦人围住了伊尔。

    市长 时间到了,快登上去卡尔伯城的慢车吧,愿上帝保佑您。

    警察 祝您在澳大利亚万事如意!

    众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伊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呆呆地望着他的众乡亲们。

    伊尔 (轻声地)你们为什么都上这里来呢?

    警察 您还想怎样?

    站长 上车!

    伊尔 你们为什么都围着我?

    市长 我们根本就没有围着您嘛。

    伊尔 让我走!

    教师 但我们并没有不让你走呀。

    众 我们没有不让你走,我们没有不让你走!

    伊尔 你们总会有一个人把我拉住的。

    警察 胡说。您只要一上车,就会知道您是不是在胡说。

    伊尔 你们都给我走开!

    〔没有一个人动一动,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把双手插进裤兜里。

    市长 我真不知道您究竟想干什么。您得赶紧走了,快上车吧。

    伊尔 统统走开!

    教师 您的害怕简直可笑。

    〔伊尔双膝跪了下去。

    伊尔 你们为什么这样紧紧围着我?

    医生 这个人疯了。

    伊尔 你们想要阻拦我。

    市长 那您上车吧!

    众 那您上车吧!那您上车吧!

    〔沉默。

    伊尔 (轻声地)要是我上车,你们中准有一个人会拽住我。

    众 (毫不含糊地)没有人会拽住您!没有人会拽住您!

    伊尔 我知道你们会这样做的。

    警察 马上就要开车了。

    教师 您就上车吧,我的好人。

    伊尔 我知道的!准会有人要拽住我的!准会有人要拽住我的!

    站长 开车!

    〔他举起红牌子,列车员做跳上火车状,而被团团围住的伊尔则双手捂着脸,完全瘫了下去。

    警察 您瞧瞧,他精神崩溃了!

    〔任伊尔倒在地上,大家渐渐向台后走去,直至完全消失。

    伊尔 我完了!

    注释

    [1]德国的街道多以名人命名。贝托尔德·施瓦尔茨为十四世纪的一个修士,据传为欧洲的火药发明人(晚于中国)。

    [2]冈霍弗(1855-1920),德国剧作家兼小说家。

    [3]马拉喀什为摩洛哥的一个省的首府。帕夏为土耳其高级官员的尊称。

    [4]皮尔森,捷克波希米亚地区之城名,以产啤酒闻名。

    第三幕

    彼得家的仓房。克莱尔·察哈纳西安身穿白色结婚礼服,戴着面纱等,坐在台左的轿子里一动不动。再往左是一个楼梯,梯后是一辆运草车和旧马车。旁边是干草,中间是一个小木桶。梁柱上挂着些破布片和一些塞满东西的口袋。上方布满大张的蜘蛛网。总管从台后上。

    总管 医生和教师来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让他们进来吧。

    〔医生和教师上,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好容易找到了亿万女富翁。两人穿着笔挺、阔绰的服装,堪称衣冠楚楚。

    医生

    教师 夫人。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举起长柄眼镜仔细打量着他们)看上去你们身上有些灰尘,先生们。

    〔两人用手拍打灰尘。

    教师 请原谅,我们刚才不得不从一辆马车上爬了过来。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躲进彼得家的仓库里了。我需要安静。刚才在居伦教堂里举行婚礼把我累得够呛。我毕竟不再是青春少女了。你们就坐在木桶上吧。

    教师 谢谢。

    〔他坐下。医生仍站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里闷热。要闷死人了。但我喜欢这个仓库,喜欢闻这里的干草、青草和车轴润滑油的气味。它们使我想起过去。这些农具、粪叉、旧马车、散架了的草车在我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教师 一个令人沉思的地方。(他擦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牧师发表激动人心的布道演说。

    教师 《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教师先生,你带领的那支混声合唱队也表演得很出色,听起来气势非凡。

    教师 那是巴赫的曲子,选自他的《马太受难曲》。我一直还记得清清楚楚,出席的人多是高层人士,金融界的,电影界的……都是大款和大腕。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些大款大腕儿都乘他们的凯迪拉克小卧车赶回首都参加婚宴去了。

    教师 我们不想没有必要地占用您太多宝贵时间,免得让您的夫君等您等得不耐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说的是霍比?我已让他乘他的保时捷回盖瑟尔加斯泰克去了。

    医生 (大惑不解地)回盖瑟尔加斯泰克去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的律师们已经为我们办好了离婚手续。

    教师 可是夫人,您请来的那许多宾客怎么办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他们都习惯了。这在我的婚姻史上时间还不是最短的。我和伊斯梅尔勋爵结婚的时间比这还要短呢。你们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教师 我们来这儿是为伊尔先生的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哦,他已经死了吗?

    教师 我们西方人毕竟有我们西方人的原则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呢?

    教师 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居伦人已经置办了许多东西。

    医生 数量还相当大呢。

    〔两人擦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都是赊账的?

    教师 毫无办法还账。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原则都不顾了?

    教师 我们毕竟都是人嘛。

    医生 我们现在必须偿还我们的债务。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们知道该怎么办。

    教师 (鼓起勇气)察哈纳西安夫人,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吧。请您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们的悲惨处境吧。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个贫穷的小镇培植人道的嫩苗,我们的医生坐着他那辆老旧的奔驰车四处奔忙,为那些结核病和软骨病患者治疗。我们何苦要这样牺牲自己?是为了钱吗?很难这样说。我们的薪水少得可怜,卡尔伯城市立文科中学送来了聘书,我干干脆脆地拒绝了;埃尔兰根大学要聘我们的医生去任教,他也与我同样对待。这是纯粹出于我们对居伦城的同胞之爱吗?要是这样说也未免夸大。不,我们,以及与我们一起的这个小城里所有的人,之所以年年岁岁坚守在这里,不愿离开,就是因为大家都怀着一个希望,希望居伦城能重放光彩,恢复昔日的繁荣,使我们的故土所蕴藏的丰富的宝藏能够得到充分的开发。在皮肯里德山谷的下面埋藏着石油,在康拉德村的树林底下蕴蓄着矿砂。我们并不穷,夫人,只是被遗忘了。我们需要的是贷款、信任和订单,有了这些,我们的经济和文化就会欣欣向荣。居伦城是有不少东西可以提供的:阳光广场冶炼厂就是一个。

    医生 伯克曼公司。

    教师 几家瓦格纳工厂。请您把它们买下吧,把它们重新整顿一番,居伦城就会重新繁荣起来。只要精心策划,投入一个亿,就会稳稳当当地获得利润,而不会白白浪费十个亿。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这里还有两个十亿呢。

    教师 请不要让我们一生的奋斗最后落空。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请求施舍的,我们是为了跟您谈一笔交易而来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好啊。如果是谈一笔交易,那倒不坏。

    教师 夫人!我就知道您是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只是那交易没法谈了。我不能买下阳光广场冶炼厂,因为它已经是属于我的了。

    教师 属于您的了?

    医生 那伯克曼公司呢?

    教师 还有那几家瓦格纳工厂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它们都是属于我的了。包括所有的工厂以及皮肯里德山谷,彼得家的仓房,以至整个小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统统归于我的名下了。我让我的经纪人把那一大堆破烂全给包圆儿了,把所有的工厂都关闭了。你们的希望不过是一种妄想,你们的坚韧精神是毫无意义的,你们的自我牺牲精神表明你们的愚蠢,你们整个一生都白过了。

    〔沉默。

    医生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想当年那是个冬天,我离开了这个小城,穿着水手式的女生服,梳着两条红辫子,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居伦人全都在我背后讥笑我。我浑身哆嗦着坐在开往汉堡的慢车里,透过窗上的冰花看着彼得家仓房的轮廓渐渐消失,这时我发誓说,有朝一日我会回来的。现在我回来了。现在,条件得由我来决定,交易由我来拍板。(大声)洛比,托比,回金使徒旅馆去,我的第九任丈夫带着他的书籍和手稿很快就要到了。

    〔那两个粗汉走出背景,抬起了轿子。

    教师 察哈纳西安夫人!您是一个在爱情上受到过伤害的女人。您要求绝对的公正。您在我面前就像古代那位女英雄——美狄亚[1]。然而由于我们非常理解您,因此您给了我们勇气,敢于向您提出更多的要求:请您抛弃这种要不得的复仇思想,不要把我们弄得无路可走,求您帮帮这些贫穷、软弱但正直的人们,让他们能够过一种体面的生活,求您发扬您的纯洁的人性吧!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人性,先生们,这是为百万富翁的钱袋而存在的。我正用我的金钱势力安排世界秩序。这个世界曾经把我变成一个娼妓,现在我要把它变成一个妓院。谁想一起跳舞,而又付不起钱,那就得忍着。你们想要跳舞,惟一的办法是付钱,而我就正在付钱。我要居伦城搞一起谋杀,要它拿一具尸体来换取全城的繁荣。走吧,你们两个人。(她被抬着从背景下)

    医生 上帝,我们该怎么办呢?

    教师 我们凭良心办,纽斯林大夫。

    〔伊尔的店铺设在台前右侧。新的招牌。新的闪闪发亮的柜台,新的钱箱,更高档的货品。每当有人走进那扇假设的门的时候,门铃就发出洪亮的响声。伊尔太太站在柜台后面。男甲,一个正发迹的屠户从台左上;他的新围裙上溅了些血迹。

    男甲 那就像过节。全居伦人都挤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看热闹。

    伊尔太太 小克莱尔那些日子吃够了苦头,现在也该她享这个福了。

    男甲 那些女傧相打扮得就像电影明星,都挺着那么一对大乳房。

    伊尔太太 现在就时兴这个。

    男甲 来包烟。

    伊尔太太 要“格林”牌吗?

    男甲 “骆驼”牌。还要一把斧头。

    伊尔太太 一把屠宰斧?

    男甲 没错儿。

    伊尔太太 给,霍夫鲍尔先生。

    男甲 好像样的货色啊。

    伊尔太太 生意好吗?

    男甲 增添人手了。

    伊尔太太 下月一号我们也要雇人了。

    〔男甲把斧子拿在手上。男乙——一个受过训练的商人上。

    伊尔太太 您好,黑尔梅斯贝格先生。

    〔路伊丝小姐衣着讲究地从台上走过。

    男甲 她成天想入非非,以致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

    伊尔太太 无耻。

    男甲 来瓶止痛片。昨天晚上在施托克尔家吃喜酒。

    〔伊尔太太递给男甲一杯水和药物。

    男甲 到处是新闻记者。

    男乙 他们在满城探听消息。

    男甲 也会上这儿来。

    伊尔太太 我们都是些普通人,霍夫鲍尔先生。在我们这儿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男乙 他们对什么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男甲 方才他们还采访牧师了呢。

    男乙 他会保持沉默的,他对我们穷人从来都有一颗同情心,彻斯特费尔德牧师。

    伊尔太太 记账?

    男甲 记账。您男人呢,伊尔太太?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伊尔太太 在楼上呢。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好几天了。

    男甲 良心不得安宁啊。他以前对可怜的察哈纳西安夫人使的那手段真够缺德的。

    伊尔太太 我也一直心里不好受呢。

    男乙 害得一个姑娘身败名裂。呸,真不是东西!(坚决地)伊尔太太,要是记者们来了的话,我希望您男人不要昧着良心说瞎话。

    伊尔太太 当然不会的。

    男甲 想想他那性子。

    伊尔太太 我可是已经受够了,霍夫鲍尔先生。

    男甲 要是他胡编些谎话来丢克拉拉的脸,说她要拿他的性命来悬赏,或者,把她仅仅作为她的不可名状的冤屈的一种表达当作把柄,那我们就不得不要进行干预了。

    男乙 这样做不是为了那十个亿。

    男甲 而是出于民众的愤怒。天知道他可真是让善良的察哈纳西安夫人吃够了苦头。(他看了看周围)去他卧室是从这儿往上走吗?

    伊尔太太 这是上楼惟一的通道,很不好走。不过我们打算明年春天把它重修一下。

    男甲 那我还是就待在这里吧。

    〔男甲直挺挺地紧靠右侧坐下,交抱着双臂,带着斧头,像个看守似的平平静静地坐着。教师上。

    伊尔太太 您好,教师先生!真难得,您也会来看我们。

    教师 我需要喝一杯烈性烧酒。

    伊尔太太 您要施泰因海格尔厂出品的?

    教师 来一小杯。

    伊尔太太 您也来一杯,霍夫鲍尔先生?

    男甲 不要,谢谢。我还得开上我的大众车去卡菲根一趟,到那儿买几头猪回来。

    伊尔太太 您要吗,黑尔梅斯贝格先生?

    男乙 在这些该死的记者没有离开这个小城以前,我滴酒不喝。

    〔伊尔太太给教师斟了一杯酒。

    教师 谢谢。(猛喝施泰因海格尔酒)

    伊尔太太 您在发抖,教师先生。

    教师 近来我喝得太多了。刚才在金使徒旅馆喝了一通酒精度相当高的酒,简直是酒精大畅饮。希望您不要干扰我的酒兴。

    伊尔太太 再喝一杯不会碍事的。(又给他斟了一杯)

    教师 您的男人呢?

    伊尔太太 在楼上。老是走来走去。

    教师 再来一小杯。这是最后一杯。(他自己斟酒)

    〔画家从左侧上。身穿崭新的灯芯绒西服,头戴巴士克帽[2],脖颈上围着色彩鲜艳的围巾。

    画家 请注意。有两名记者向我打听这家店铺的情况。

    男甲 他们起疑心了。

    画家 我装得一无所知。

    男乙 聪明。

    画家 但愿他们到我的画室里来,我画了一幅基督像。

    〔教师又斟了一杯酒。在第二幕出现过的那两位妇女穿得漂漂亮亮,从舞台上走过;她们在假设的橱窗前仔细察看里面的商品。

    男甲 这些娘儿们。

    男乙 她们大白天光顾新电影院。

    〔男丙从左侧上。

    男丙 这些新闻媒体。

    男乙 保持沉默。

    画家 看牢不要让他下来。

    男甲 这事我来负责好了。

    〔几个居伦人都站在台右边。教师已经把那瓶酒喝下了一大半,并依然站在柜台旁。两位记者带着照相机上。其后跟着第四位居伦人。

    记者甲 晚上好,诸位。

    居伦人 你们好。

    记者甲 第一个问题:总的说来你们感觉如何?

    男甲 (窘迫)我们对察哈纳西安夫人的来访当然很高兴。

    男丙 高兴得很。

    画家 很感动。

    男乙 很自豪。

    记者甲 很自豪。

    男丁 克莱尔说到底毕竟是我们的人哪。

    记者甲 第二个问题要请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位太太来回答:有人说当年您的丈夫是因为您而抛弃了克莱尔。

    〔寂静。

    男甲 这是谁说的?

    记者甲 是察哈纳西安夫人的那两个又矮又胖又瞎的废物说的。

    〔寂静。

    男丁 (迟疑地)那两个废物都说了些什么?

    记者乙 什么都说了。

    画家 该死!

    〔寂静。

    记者乙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与这家店铺的老板在四十多年前差点儿结婚,是吗?

    〔沉默。

    伊尔太太 对。

    记者乙 伊尔先生呢?

    伊尔太太 去卡尔伯城了。

    众 去卡尔伯城了。

    记者甲 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那段风流史:伊尔先生与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一起长大,也许从小就互为邻里,一块儿上小学,一同去树林中散步,尝到了最初接吻的滋味,等等;直到伊尔先生认识了您,善良的太太,于是就把您当作了新欢、新的刺激,当作追求和热恋的对象。

    伊尔太太 一点儿不错,事情就像您所说的那样发生了。

    记者甲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很能理解这件事情,并以她特有的高贵方式默默地放弃了她的意中人,于是您就嫁给了——

    伊尔太太 出于爱情。

    其他居伦人 (松了一口气)出于爱情。

    记者甲 出于爱情。

    〔两位记者漫不经心地在他们的笔记本上写着。两个阉人被洛比揪着耳朵从右边上。

    两个阉人 (苦苦求饶)我们再也不乱说了,我们再也不乱说了。

    〔他们被拖向后台,托比正拿着鞭子在那里等着他们。

    两个阉人 别把我们交给托比,别把我们交给托比!

    记者乙 伊尔太太,您的丈夫有时候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是合乎人情的——对那件事感到懊悔呢?

    伊尔太太 光是有钱并不能让人幸福。

    记者乙 不能让人幸福。

    〔伊尔的儿子穿着兽皮夹克衫从左侧上。

    伊尔太太 这是我们的儿子卡尔。

    记者甲 一个好英俊的小伙子。

    记者乙 他知道你们这些情况吗?

    伊尔太太 在我们家里没有秘密。我丈夫总说:凡是上帝知道的,也应该让我们的孩子们知道。

    记者甲 上帝知道。

    记者乙 孩子们也知道。

    〔伊尔的女儿穿着网球服,手里拿着一个网球拍走进店铺。

    伊尔太太 我们的女儿奥蒂丽。

    记者乙 好漂亮。

    〔此刻教师鼓足了勇气。

    教师 居伦城的同胞们!我是你们的老教师。我刚才一个人静静地喝着我的施泰因海格尔酒,一句话也没有说。但现在我憋不住了,我要谈谈关于老太太回居伦访问的事情。(他爬上那只彼得家仓房里留下来的小木桶)

    男甲 你疯了?

    男乙 别让他说!

    男丙 从木桶上下来!

    教师 居伦城的同胞们!哪怕我们永远穷下去,我也要说出事情的真相!

    伊尔太太 您喝醉了,老师,您自己应该感到害臊!

    教师 害臊?你自己才应该害臊呢,老娘们儿,你现在正为了出卖你的丈夫做准备!

    儿子 住嘴!

    男丁 滚出去!

    教师 一场灾祸正在临近!就像“俄狄浦斯”[3]曾经所遭遇过的那样:在劫难逃!

    女儿 (恳求地)老师!

    教师 你使我失望,孩子!这话本来应该由你来说的,可现在不得不由你的年老的老师用雷鸣般的声音来大声宣告了!

    画家 (把他从木桶上拽下来)你想要断送我的艺术良机不成!我刚画完一幅基督图,一幅基督图!

    教师 我抗议!我要向世界舆论揭露!居伦人正在策划一件可怕的罪恶行动!

    〔居伦人一齐向他冲去,正在这时伊尔穿着一身破旧的服装从右侧上。

    伊尔 你们在我店里嚷嚷些什么?

    〔居伦人丢开教师,惊愕地凝视着伊尔。死一般寂静。

    教师 伊尔,我在揭露真相,我正在向新闻界的先生们说明事实真相。我要像天使长那样用洪亮的声音说话。(他摇晃了一下)因为我是个人道主义者,一个古希腊人的朋友,一个柏拉图的崇拜者。

    伊尔 您别说了吧。

    教师 可是人性——

    伊尔 您坐下吧。

    〔沉默。

    教师 (清醒过来)坐下。人性应该坐下。请——如果您自己能说出真相,那当然也好。(他颤颤巍巍坐到木桶上)

    伊尔 对不起,这个人喝醉了。

    记者甲 您是伊尔先生?

    伊尔 有什么事吗?

    记者甲 我们很高兴,到底见到您了。我们需要拍几张照片,可以吗?(他看了看周围)杂货,日用品,铁器——对,最好是,给您拍一张您卖斧头时的照片。

    伊尔 (犹豫地)斧头?

    记者甲 卖斧头给屠户。他已经把斧头拿在手里了。请您将这杀人武器借给我用一下,伙计。(他从男甲手里接过了斧子,比画着)您拿住这把斧头,手里掂量着它的分量,脸上露出思考的表情,您看,这样;而您呢,伊尔先生,您斜倚在柜台上,跟这位屠户在说话。请注意。(他站好位置)自然些,先生们,不要拘谨。

    〔记者们按快门。

    记者甲 真棒,棒极了!

    记者乙 要是可以的话,请把您的一只胳膊放在您的太太的肩上,儿子站在左边,女儿站在右边。好,请露出幸福的笑容,笑得美滋滋的,发自内心,舒心适意,容光焕发。

    记者甲 真是神采飞扬!

    记者乙 完毕。

    〔几个摄影师从左前方通过舞台向后面左侧跑去,一个摄影师跑进店里来。

    摄影师 察哈纳西安又找了一个新的丈夫,他们俩现在正在康拉德村树林里散步呢。

    记者乙 又找了一个新的!

    记者甲 这可以给《生活》杂志做封面。

    〔两位记者从店铺里跑出来。沉默。男甲手里一直还拿着斧子。

    男甲 (轻松地)算咱们运气。

    画家 得请你原谅,教师先生,只要我们还想让这件事情内部解决,那就绝不能让报界知道。你明白吗?

    〔画家下,男乙跟着往外走,但走到伊尔面前时,他却又停住不走了。

    男乙 聪明,你刚才什么话也没有胡扯,这做得再聪明不过了。

    男丙 反正像你这样的混蛋,你说什么人家也不会相信的。(下)

    〔男丁唾了一口。也下。

    男甲 这下我们就要上画报了,伊尔。

    伊尔 就是呗。

    男甲 就要扬名啦。

    伊尔 也可以这样说吧。

    男甲 来包“帕尔塔加”烟。

    伊尔 好呀。

    男甲 给我记上。

    伊尔 那还用说。

    男甲 坦白说吧:您对小克莱尔所干的那事儿,真够流氓的。(欲下)

    伊尔 斧头,霍夫鲍尔。

    〔男甲愣了一下,接着把斧子还给伊尔。店铺里沉寂了。只有教师还坐在木桶上。

    教师 我得请您原谅,我刚才尝了好几口施泰因海格尔酒,该有两杯或三杯了吧?

    伊尔 不要紧的。

    〔一家人从台右下。

    教师 本来我是想帮助你的,但人家不让我说话,而没想到你自己也不想得到我的帮助。嘿,伊尔,我们都是些什么人。那可耻的十个亿在我们心中燃烧。您要振作起来,为自己的性命而战斗。您应该与报界取得联系,您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伊尔 我不想再抗争了。

    教师 (惊愕)请您说说看,难道您被吓得完全丧失理智了?

    伊尔 我已经明白了,我已经没有权利再说话了。

    教师 没有权利?跟那个该死的老太婆,那个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换一个男人的不要脸的婊子王比起来,跟那个收买我们灵魂的老妖婆比起来,你没有权利说话吗?

    伊尔 毕竟都是我的罪过。

    教师 你的罪过?

    伊尔 是我使克拉拉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也使我自己落到这般田地,成了一个名誉扫地的穷店主。我有什么办法呢,居伦的老师?我能说我是个无罪的人吗?阉人、总管、棺材、十个亿,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我是毫无办法了,我也帮不了你们。

    〔教师艰难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教师 我清醒了,一下子清醒了。(他蹒跚着走向伊尔)您说得对,完全对。一切都是您的过错。不过我现在要跟您说几句话,阿尔弗雷德。伊尔,谈点根本性的问题。(他几乎一点也不再蹒跚,直挺挺地伫立在伊尔面前)人们会杀死您。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您自己也老早就明白了,尽管在居伦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这诱惑实在太大了,而我们的贫穷也委实太难耐了。但是我知道得还要多,那就是我自己也会跟着干的。我感觉到我自己是怎样一步步地成为一个谋杀犯的。我对人道主义的信念是无能为力的。正因为我知道这情况,所以我变成了一个酒鬼。伊尔,我和您一样感到害怕。我还知道,有朝一日也会有某个老太婆来到我们中间,像现在要弄死您那样弄死我们,而且很快,也许只有几个小时,到那时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沉默)再来一瓶施泰因海格尔酒!

    〔伊尔递给他一瓶酒,教师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决地一把抓过酒瓶。

    教师 记上账。(慢慢地下)

    〔伊尔的家小又都回来了。伊尔如在梦中环顾他的店铺。

    伊尔 一切都是崭新的。我们这店铺里现在看起来完全是新式的了。干干净净,很有刺激性。我一直都梦想着有这样一爿店铺。(他从女儿手里拿过了网球拍)你现在也打起网球来了?

    女儿 我练了几个钟头。

    伊尔 大清早练的,是吗?你没有去工作介绍所?

    女儿 我的女朋友们全在打网球。

    〔沉默。

    伊尔 我看见你开着一辆小卧车,卡尔,是从房间里往窗外看到的。

    儿子 那只是一辆“奥佩尔”牌[4]的奥林匹克车,这种车不算贵。

    伊尔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沉默。

    伊尔 你没有趁大晴天在火车站找个工作做做?

    儿子 我有时候去找过。(他尴尬地提起刚才教师坐过的小木桶从右边走了出去)

    伊尔 我刚才在衣柜里想找几件我穿的像样点的衣服,却发现有一件皮大衣。

    伊尔太太 当样品。

    〔沉默。

    伊尔太太 人人都在赊账买东西,弗莱迪。只有你成天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你的恐惧简直是可笑的。现在很清楚,事情总会和平解决的,谁也不会动你一根毫毛的。小克莱尔不会坚持到底的,我知道她,她的心肠可好呢。

    女儿 妈妈说得对,爸爸。

    儿子 这个您得相信妈妈说的。

    〔沉默。

    伊尔 (缓慢地)今天是周末,卡尔,我想坐你的车出去兜兜风,就这么一回,坐咱们自己的车。

    儿子 (有些惶惑)您愿意?

    伊尔 穿上你们漂亮的衣服,我们全家一块儿开着车跑一跑。

    伊尔太太 (同样惶惑地)我也要去?这不合适呀。

    伊尔 这有什么不合适?快去穿上你的皮大衣吧,这正是让你的新衣服亮相的好机会。我这就去清点一下柜台里的钱。

    〔母女从台右下,儿子朝台左下,伊尔忙着收拾钱箱里的钱。市长手持一支长枪从台左上。

    市长 晚上好,伊尔。不碍您的事,我只是来这儿看看就走。

    伊尔 请便。

    〔沉默。

    市长 我给您带来一支枪。

    伊尔 谢谢。

    市长 子弹已经装好了。

    伊尔 我并不需要枪。

    〔市长把枪靠着柜台放好。

    市长 今天晚上要召开市民大会,在金使徒旅馆的剧场里。

    伊尔 我去。

    市长 所有人都会参加。我们将讨论讨论如何处理您这件事情。我们是迫于外面压力不得已而为之啊。

    伊尔 我也感觉到了。

    市长 大家会拒绝那个提案的。

    伊尔 有可能。

    市长 人们当然有时也会产生误会。

    伊尔 当然。

    〔沉默。

    市长 (谨慎地)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伊尔,您会接受大家的决议吗?会上将会有新闻界的人士在场呢。

    伊尔 新闻界?

    市长 还有广播电台、电视台、电影新闻周报的人参加,局面是很难应付的,不仅对您,就是对我们也一样,请相信我好了。由于我们的小城是老太太的故乡,加上她的婚礼在我们的教堂里举行,这使得我们这些人变得遐迩闻名,因此一篇关于我们的古老的民主建设的报道成为必不可少的了。

    伊尔 (只顾点钱)你们不公开宣布老太太的建议?

    市长 不直接公开宣布——只有那些内幕知情人将会理解我们谈判的意义。

    伊尔 那还是涉及我的性命问题。

    〔沉默。

    市长 我正在向新闻界透露,说是——有可能的话——察哈纳西安夫人将提供一笔捐助,而这笔捐助要由您,伊尔,作为她青年时的朋友跟她进行商谈。您与她的这种关系现在已是众所周知的了。这样您——不管发生了什么——单从表面上看,您完全是清白无辜的。

    伊尔 你们对我太好了。

    市长 坦白地说,我这样做倒不是为您,而是为您的正直、诚实的家庭着想。

    伊尔 我明白您的意思。

    市长 我们对您是够意思的,这您无法不承认。您直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这很好。但您是否还会继续保持沉默呢?假如您想要说话,那我们就得单独解决,那就不开市民大会了。

    伊尔 我懂。

    市长 您懂什么?

    伊尔 听到公开威胁,我感到高兴。

    市长 我没有威胁您,伊尔,是您在威胁我们。假如您要说话,那我们就不得不采取行动。不等市民大会就干。

    伊尔 我不说话。

    市长 不管大会做出什么决定?

    伊尔 我都接受。

    市长 很好!

    〔沉默。

    市长 我很高兴您能服从市民大会公审,伊尔。这说明您身上仍然闪烁着某种崇高的感情,不过假如我们干脆不开这么一次公审大会岂不更好吗?

    伊尔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市长 您方才说过,您不需要这支枪。也许您现在又觉得需要它了吧。

    〔沉默。

    市长 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对那位女士说,我们已经把您处决了,而我们照样可以得到那笔钱。您应该相信,为了处理老太太的这个建议,我苦恼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您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难道您不觉得现在应该得出应有的教训,把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作为您的义务?就是出于对公众的美意,出于对故乡的爱,您也应该如此。我们的贫穷、悲惨、挨饿的孩子……这些您都是亲眼目睹的。

    伊尔 你们现在可好啦。

    市长 伊尔!

    伊尔 市长!几天来我经历的是地狱的生活。我看到你们一个个怎样只顾赊账,感觉到你们的福利每提高一层,我就向坟墓爬近一步。要是你们没有让我受到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情况就会完全不是这样,我们的谈话就可能不是以这种方式进行,我也许会接受你们送来的这支枪,就是说,我会成全你们的一切。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我不得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夜和恐惧进行搏斗,单独一人,直到把它战胜。那是多么艰难的日子,现在总算过去了,往回走是不可能的。现在你们必须充当我的法官,无论怎样审判,我都服从你们的判决。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公正,至于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愿上帝做证,你们会经得住你们的判决。你们可以杀死我了,我不抱怨,不抗议,不自卫,但想要我免掉你们的宣判,这我做不到。

    市长 (又把长枪拿到手里)可惜呀。您错过了使自己保持清白,做个正派人的良机。但我们是向您白提这个要求了。

    伊尔 我这儿有火,市长先生!(他给市长点着了香烟)

    〔市长下。

    〔伊尔太太穿着皮大衣上,她的女儿穿着红上衣。

    伊尔 你穿上这件大衣看起来好高贵哟,玛蒂尔德。

    伊尔太太 这是波斯羊皮。

    伊尔 像个贵妇人。

    伊尔太太 有些贵了点。

    伊尔 你的衣服真漂亮呀,奥蒂丽。不过太招眼,你不觉得吗?

    女儿 哈,走,爸爸。您应该看看我那件晚装才是呢。

    〔店铺不见了。儿子摆了四张椅子在空空的舞台上。

    伊尔 好漂亮的车子啊。我辛苦了一辈子,也就是为了积累那么一点家产,过上稍为快活的日子,拥有这么一辆小车,现在已经呈现在眼前了,但我要亲自尝一尝坐在里面的滋味。来,玛蒂尔德,你和我一起坐在后座上,奥蒂丽挨着卡尔坐在前面。

    〔他们全都上了汽车,各就各位。

    儿子 我可以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

    伊尔 不要开得这么快。我要看看周围的风景,看看这个小城,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七十年啦。你看,那些旧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许多房子修缮一新,壁炉的烟囱冒出了灰色的浓烟,窗台上摆上了天竺兰,处处是向日葵,歌德门附近的花园里种上了玫瑰花,哪儿都可听到儿童们的欢笑声,看到情侣们的幸福情景。勃拉姆斯广场旁的这座新建筑多么现代。

    伊尔太太 霍德尔咖啡馆也要修复了。

    女儿 瞧,这位大夫开的是奔驰300。

    伊尔 这大片平原和那后面的山丘,今天全都沐浴在一派金色的光辉里。我们刚从强大的阴影中走出来,重见这样的亮光,真是气象万千。瓦格纳工厂的起重机和伯克曼公司的烟囱就像巨人般矗立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儿子 她要把整个城市都买下。

    伊尔 你说什么?

    儿子 (更大声)她要把整个城市都买下。(他按喇叭)

    伊尔太太 那些小车子真滑稽。

    儿子 这是米塞尔施密特厂出产的轻便车。每个学徒想必都购置这么一辆车子。

    女儿 这真可怕。[5]

    伊尔太太 奥蒂丽现在正在法语和英语进修班学习。

    伊尔 这些都很有用。丘卜勒家的小烧酒店。已经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走了。

    儿子 这儿将要建一座豪华餐馆。

    伊尔 你车开得这样快,说话声得大一点儿。

    儿子 (更大声)这儿将建一座豪华餐馆。又碰上施托克尔,他开的别克车比谁都快。

    女儿 一个暴发户。

    伊尔 从皮肯里德山谷穿过去,经过沼泽地,通过白杨路,从哈索选帝侯狩猎行宫绕过去。天上是大团大团的云彩,一层又一层,宛如夏天的景色。一个美丽的家园,沐浴在晚霞里,我好像才第一次看到这景象。

    女儿 一种有如阿达尔贝特·施蒂夫特[6]笔下的情调。

    伊尔 像谁笔下的情调?

    伊尔太太 奥蒂丽也在学习文学呢。

    伊尔 高雅得很。

    儿子 霍夫鲍尔开的是大众牌汽车,他刚从卡菲根回来。

    女儿 他运仔猪回来了。

    伊尔太太 卡尔车开得真有两下子,你看他刚才拐那个弯时拐得多漂亮!坐他的车你一点也用不着害怕。

    儿子 现在用的是一挡,前面的上坡路陡起来了。

    伊尔 我每次走这段上坡路就喘不过气来。

    伊尔太太 我很高兴,有了这件皮大衣。天气冷起来了。

    伊尔 你开错了。这是去白森巴哈的路。你得回头,然后向左拐,从康拉德村的树林穿过去。

    〔那四个原来携带木板凳的公民上,此刻穿上了节日的礼服,扮演树木。

    男甲 我们现在又成了枞树、山毛榉了。

    男乙 还有啄木鸟和布谷鸟,受惊的狍子。

    男丙 爬满常青藤的大教堂,幽暗中夹着霉味。

    男丁 史前时代的情调,常被歌颂。

    〔儿子按喇叭。

    儿子 又是一只狍子。它们总喜欢在马路上跑,这些畜生。

    〔男丙跳到一旁去。

    女儿 很温驯。变得没有野性了。

    伊尔 在树底下停一停吧。

    儿子 好吧。

    伊尔太太 你想干啥?

    伊尔 我要步行穿过这片树林。(他站了起来)居伦城的钟声响了,从这里听起来真美啊。现在是下班时间。

    儿子 一共有四口钟,只有现在听起来才那样悦耳。

    伊尔 一切都是金黄的。现在是真正的秋天了。地上的落叶仿佛都是黄金铺起来的。(他踩着林中的落叶往前走)

    儿子 我们在居伦桥下面等您。

    伊尔 不用了。我穿过树林直接回到城里,去参加市民大会。

    伊尔太太 那,弗莱迪,我们把车开到卡尔伯城去看场电影。

    女儿 So long, Daddy![7]

    伊尔太太 回头见!回头见!

    〔伊尔的妻小们乘车走了,伊尔望着他们远去。他在台左那张木凳上坐下来。

    〔呼呼的风声。洛比和托比抬着轿子从台右上,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仍穿着她原来的那身衣服坐在轿子里。洛比背着一把吉他。她的第九丈夫走在她身边,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细高个儿,头发、胡子均已花白。(他也可以由扮演前几任丈夫的同一个演员来扮演)总管跟在最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康拉德村的树林到了。洛比和托比,停一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轿上下来,举起她的长柄眼镜往树林里察看,在男甲的背上划了一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甲壳虫。这棵树正在枯死。(她发现伊尔)阿尔弗雷德!真巧,遇到了你。我来这里看看我的树林。

    伊尔 康拉德村的树林也属于你的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也属于我的了。我可以挨着你坐下吗?

    伊尔 欢迎嘛。我刚与我的家人告别。他们去看电影。卡尔已经买了一辆车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就是进步。(她在伊尔的右边坐下)

    伊尔 奥蒂丽就读于文学进修班。此外还学习英文和法文。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瞧,他们终于有了理想的意识。过来,措比,鞠个躬。这是我第九个丈夫,诺贝尔奖获得者。

    伊尔 见到您非常高兴。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他出神儿的时候,显得格外有意思。出会神儿,措比。

    第九丈夫 可是小宝贝儿……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别扭扭捏捏啦。

    第九丈夫 那,好吧。(做出神儿状)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瞧,现在他看起来多像一个外交家。他让我想起霍尔克伯爵,只不过他不写书。他想退休撰写回忆录,并管理我的财产。

    伊尔 我祝贺你。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事儿我觉得并不如意。找个丈夫不过用来装装门面,而没有实用价值。去做研究工作吧,措比,往左边走你可以找到有历史价值的废墟。

    〔第九丈夫去搞研究。伊尔环顾四周。

    伊尔 那两个阉人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他们开始胡说八道了。我让人把他们打发到曼谷,待在我的一所鸦片馆里。他们可以在那儿抽抽鸦片,做他们的梦。过不了多久总管也会与他们为伍,我也用不着他了。波比,来支“罗密欧与朱丽叶”。

    〔总管走出背景,递给她一个香烟盒。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也来一支吗,阿尔弗雷德?

    伊尔 好吧。

    〔两人一起抽烟。

    伊尔 这烟好香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在这片树林里以前我们经常一起抽烟,你还记得起来吗?那烟是你常常从小玛蒂尔德店里买来的,或者偷来的。

    〔男甲用钥匙在烟斗上敲打。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又是啄木鸟。

    男丁 咕咕!咕咕!

    伊尔 还有布谷鸟。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要不要让洛比给你弹一段吉他听听?

    伊尔 好呀。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这个被赦免的抢劫杀人犯弹得一手好吉他,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我需要他给我伴奏。我讨厌留声机和收音机。

    伊尔 一支军队行进在非洲大峡谷中。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是你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我已经教会他了。

    〔沉默。他们抽着烟。布谷鸟、啄木鸟的声音,风吹树林的呼呼声,等等。洛比弹着那首民歌。

    伊尔 你生过——我是说,我们有过一个孩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没错。

    伊尔 是个小子还是姑娘?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一个姑娘。

    伊尔 你给她起了个什么名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什涅菲耶芙。

    伊尔 好漂亮的名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小东西我只见到过一次,在刚出生的时候。后来被人抱走了,是教会救济院收留了她。

    伊尔 她的眼睛是什么样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还没睁开呢。

    伊尔 头发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黑的,我相信。不过刚出生的孩子头发常常是黑的。

    伊尔 那倒是的。

    〔沉默。他们抽烟。吉他声。

    伊尔 她死在什么地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死在别人那里,那些人的名字我记不起来了。

    伊尔 得什么病死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脑膜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病。我收到过当局的一份通知单。

    伊尔 事关死人的事人家是不会弄错的。

    〔沉默。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刚才我跟你谈了我们的小女孩的事儿。现在你来谈谈我吧。

    伊尔 谈谈你?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谈谈我十七岁的时候,你爱我的情况。

    伊尔 那时我要见你一次得在彼得家的仓房里寻找好长时间;你总是藏在那辆旧马车里,身上只穿一件很露的内衣,嘴里衔着一根草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你那会儿健壮,勇敢。那个铁路工人摸了我一下,你跟他拼命搏斗。我用我的红裙子擦干了你脸上的血迹。

    〔吉他声停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那首民歌弹完了。

    伊尔 再来一首《啊,甜蜜而亲切的家园》。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个洛比也会弹的。

    〔吉他弹奏新的曲子。

    伊尔 现在是时候了。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不吉利的树林里,任由布谷鸟的咕咕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所有树木摇动着它们的树枝。

    伊尔 今天晚上就要开大会了,他们将判我死刑。有一个人会把我干掉。至于这人是谁,他在哪里干掉我,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很快就要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一生。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爱过你,而你背叛了我。但我没有忘记这场关于生活、关于爱情、关于信任的梦,这场曾经实实在在的梦。我现在要用我的几十亿金钱,把这个梦重新建立起来,我要通过毁灭你来改变过去。

    伊尔 谢谢你为我张罗的那些花环,那许多菊花和玫瑰。

    〔又一次响起风吹树叶的呼呼声。

    伊尔 这些花环和花朵把放在金使徒旅馆里的那口棺材装饰得真是美,非常高贵。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我要把你装在你的棺材里带到卡普里岛[8]去,让人在我的天宫花园里修建一座陵墓,陵墓四周松柏环绕,从那里可以俯瞰地中海。

    伊尔 我只是从图片上见到过地中海。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一片深蓝色。放眼望去,壮观极了。那里是你最后的归宿,在我的旁边。

    伊尔 现在《啊,甜蜜而亲切的家园》也弹完了。

    〔第九丈夫回来了。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诺贝尔奖获得者,刚从他考察的废墟那里回来。怎么样,措比?

    第九丈夫 那是早期基督教的所在地,被匈奴人毁掉的。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可惜了。挽着我。洛比和托比,轿子!

    〔她登上了轿子。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再见,阿尔弗雷德。

    伊尔 再见,克拉拉。

    〔轿子向背景后抬去。伊尔仍坐在板凳上。那些树木垂下它们的枝叶。一座剧院的门降落在舞台上,门上挂有门帘和其他装饰物,此外还有几个大字:“生活是严肃的,艺术是热情的。”那位警察从背景中上,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制服,在伊尔身旁坐下。一位电台广播员上,他用麦克风对着正在聚集到这里来的居伦市民开始讲话。所有的人都身着新的节日盛装或长外氅。到处都有新闻记者、报社摄影师和电影摄影机。

    电台记者 女士们,先生们!本台刚才在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的出生地拍了照片,聆听了她与牧师的谈话之后,现在让我们来旁听一下居伦城的市民大会吧。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此次屈尊莅临她的故乡,对这个温情脉脉的、舒心适意的小城进行的访问,很快就要达到高潮了。虽然这位名扬四海的夫人本人没有出场,但市长先生将以她的名义发表一个很重要的声明。我们现在是在金使徒旅馆的剧场向大家广播;金使徒旅馆就是当年歌德在本城逗留期间所投宿的那家旅馆。这个舞台,通常是社团举办活动或者卡尔伯市话剧团进行客串的地方,如今男人们聚集在这里,正如市长上面所解释的,这是按老习惯办事。妇女们都集中在观众席里,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了。气氛之严肃、紧张实在难以形容。现在《电影周报》的人都已经来了,电视台的同行们,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们统统都来了。好,市长开始讲话了。

    〔电台广播员拿着麦克风走近市长,市长站在舞台正中,居伦城的男人们在他面前围成半圆形。

    市长 居伦城的同胞们,欢迎各位光临。我现在宣布大会开始。这个大会所要讨论的只有一个问题。我现在荣幸地宣布:我们重要的市民、著名建筑师高特弗里德·韦舍尔的女儿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打算向我们捐赠十个亿!

    〔新闻界的人们交头接耳。

    市长 五个亿献给市政府,另五个亿分给所有的市民。

    〔寂静。

    电台广播员 (压低声音)亲爱的听众们,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啊,前所未有的头条新闻!一笔捐赠,它会使小城的每个居民一下子都变成小富翁,这可以说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社会实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全都惊呆了,谁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场鸦雀无声。这情景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市长 现在请教师讲话。

    〔电台广播员拿着麦克风走近教师。

    教师 居伦城的同胞们!我们必须明白,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捐出这笔巨款是带有某种意图的。那么她的意图是什么呢?难道她要用金钱使我们过好日子吗?她要让我们富得流油吗?要为我们恢复瓦格纳工厂、阳光广场冶炼厂、伯克曼公司吗?你们知道,这一切全都不是!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夫人想要做一件重要得多的事情。那就是说,她要用这十个亿换来公道,注意:公道。她是要我们这个城市群体变成一个合乎公道的群体。她的这个要求使得我们大为吃惊。难道我们过去不是一个合乎公道的群体吗?

    男甲 不是!

    男乙 我们容忍过一桩罪行!

    男丙 一个不公正的判决!

    男丁 有人搞伪证!

    一个女人声 有一个坏蛋!

    其他人 一点儿不假!

    教师 居伦城的同胞们!事实就是这样严酷:我们容忍过不公道的行为。此刻我完全明白,十亿巨款可能给我们带来的物质利益,我也绝不会忽视贫穷是一切坏事的根源,不幸的根源。然而,现在的问题不是为了钱!(雷鸣般的掌声)不是为了富裕、生活舒适、豪华奢侈,问题的实质在于:我们要不要主持公道,而且不仅仅是主持公道,还要坚持我们的先辈们为之生活过、争论过,甚至为之献身过的各种理想,它们构成我们西方的价值观。(雷鸣般的掌声)如果博爱精神遭到亵渎,保护弱者的善举受到蔑视,婚约被撕毁,法庭受欺骗,年轻的母亲被推入灾难之中,那么我们的有关自由的概念就是儿戏。(欢呼声)我们必须以上帝的名义,严肃认真地对待我们的理想信念,甚至不惜以流血为代价。(雷鸣般的掌声)财富,如果不能从中产生慈悲的精神财富的话,那它还有什么意义:因为只有那些如饥似渴地渴望得到它的人才有资格接受赏赐。居伦城的同胞们!你们有这种饥渴吗?有这种精神上的饥渴吗?或者不仅仅是另一种世俗的饥渴,而且是肉体上的饥渴?我作为文科中学的校长很想提出这个问题。只有当你们不再容忍邪恶的时候,只有当你们拒绝在一个容忍不公道行为的社会里继续生活下去的情况下,你们才能接受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这十个亿,才能实施与她的捐助相关的条件。这一点我请居伦城的同胞们加以考虑。

    〔经久不息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电台广播员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请听听这掌声!我简直激动得热血沸腾。校长在他的演讲里所证明的伟大的道德观念可惜在我们今天并不是随处都存在的。他勇敢地指出的那些弊端,那些不公正行为其实在每个城镇,在一切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是屡见不鲜的。

    市长 阿尔弗雷德·伊尔——

    电台广播员 市长又开始讲话了。

    市长 阿尔弗雷德·伊尔,我得问您一个问题。

    〔警察推了伊尔一下。伊尔站起来。广播员拿着话筒向他靠近。

    电台广播员 现在我们就要听到与察哈纳西安赞助直接相关的那个人的声音了,他就是阿尔弗雷德·伊尔,是女赞助者青年时期的朋友。阿尔弗雷德·伊尔是一位年近古稀而精力充沛的人,是旧派居伦市民中有脸面的人物,此刻他当然激动万分,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充满难以表达的欣慰。

    〔伊尔低声地咕哝了几句。

    电台广播员 慈善的老先生,请您说话大声点儿,好让我们的男女听众听清楚。

    伊尔 可以。

    市长 当我们就接受还是拒绝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赞助做出决定时,您会尊重这个决定吗?

    伊尔 我将尊重你们的决定。

    市长 还有谁向阿尔弗雷德·伊尔提问题?

    〔沉默。

    市长 还有人对察哈纳西安夫人的赞助要说什么吗?

    〔沉默。

    市长 牧师先生?

    〔沉默。

    市长 市医生?

    〔沉默。

    市长 警察?

    〔沉默。

    市长 反对党?

    〔沉默。

    市长 现在付诸表决。

    〔寂静。只听见电影摄影机的吱吱声,闪光灯连续发出闪光。

    市长 凡是心地纯洁,愿意主持公道的人请举手。

    〔除伊尔外,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电台广播员 剧场里充满肃穆气氛,它完全成了高举手臂的海洋,仿佛在为一个更美好、更公正的世界举行隆重的宣誓。只有这位老人仍沉浸在无比的喜悦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由于他的昔日女友的乐善好施终于使这笔捐款得到落实。

    市长 一致通过:接受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捐赠。但这不是为了钱——

    众 这不是为了钱——

    市长 而是为了主持公道——

    众 而是为了主持公道——

    市长 出于良心——

    众 出于良心——

    市长 因为我们不能与我们队伍中的犯罪行为相安无事——

    众 因为我们不能与我们队伍中的犯罪行为相安无事——

    市长 我们必须铲除罪行——

    众 我们必须铲除罪行——

    市长 免得我们的灵魂受侵害——

    众 免得我们的灵魂受侵害——

    市长 免得我们最神圣的事物被玷污——

    众 免得我们最神圣的事物被玷污——

    伊尔 (喊叫一声)啊,上帝!

    〔所有的人仍高举手臂站着不动,但这时《电影周报》的照相机出毛病了。

    摄影师 倒霉,市长先生,闪光灯罢工了。最后表决请再来一次。

    市长 再来一次?

    摄影师 《电影周报》必须登照片。

    市长 那当然。

    摄影师 聚光灯准备好了吗?

    一个声音 准备好了。

    摄影师 那好,开始!

    〔市长在原位坐下。

    市长 凡是心地纯洁,愿意主持公道的人请举手。

    〔所有的人举起了手。

    市长 一致通过:接受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捐助。但这不是为了钱——

    众 这不是为了钱——

    市长 而是为了主持公道——

    众 而是为了主持公道——

    市长 出于良心——

    众 出于良心——

    市长 因为我们不能与我们队伍中的犯罪行为相安无事——

    众 因为我们不能与我们队伍中的犯罪行为相安无事——

    市长 我们必须铲除罪行——

    众 我们必须铲除罪行——

    市长 免得我们的灵魂受侵害——

    众 免得我们的灵魂受侵害——

    市长 免得我们最神圣的事物被玷污——

    众 免得我们最神圣的事物被玷污。

    〔寂静。

    摄影师 (轻声地)伊尔!讲话!

    〔寂静。

    摄影师 (失望地)他再也不肯开口了。真懊丧,他那一声欢乐的呼喊“上帝啊”再也听不到了,那一声呼喊真叫人感动。

    市长 请新闻界、广播电台、电影公司的先生们去吃点点心,地点在居伦酒家。诸位离开剧场时最好从舞台的出口走。金使徒旅馆的花园里为太太们准备了茶水。

    〔报社、电台和电影公司的人从台右朝后方向下,男市民们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伊尔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警察 你别动!(他用手一按,仍让伊尔坐在板凳上)

    伊尔 你们想今天就干?

    警察 当然!

    伊尔 我原想最好在我家里执行。

    警察 就在这里执行。

    市长 观众厅里没有人了吧?

    〔男丙和男丁往后面张望了一通。

    男丙 没有人了。

    市长 楼座上呢?

    男丁 也没有了。

    市长 把所有的门都给锁上,任何人都不让进来!

    〔男丙和男丁走下观众厅去。

    男丙 锁上了。

    男丁 锁上了。

    市长 把所有的灯都熄掉!楼上的窗子有月亮光照进来,这就够了。

    〔舞台变暗了。在惨淡的月光中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人影。

    市长 大家排成一条窄巷!

    〔市民们排成一条小巷,最末一个是那位运动员,他现在穿着一身笔挺的雪白长裤,紧身的运动服上系一条红色腰带!

    市长 牧师先生,请开始吧。

    〔牧师慢慢地朝伊尔走去,挨着他坐下。

    牧师 伊尔,现在你的艰难时刻来到了。

    伊尔 给我一支烟。

    牧师 市长先生,来一支烟。

    市长 (热情地)当然。这里有特等的好烟。

    〔市长递给牧师一盒烟,牧师把它递给伊尔,伊尔抽出一支,警察给他点火。牧师把那盒烟还给市长。

    牧师 正像先知阿莫斯所说的——

    伊尔 别说了。(他抽烟)

    牧师 您不害怕吧?

    伊尔 还算可以。(他抽烟)

    牧师 (手足无措)我会为您祈祷的。

    伊尔 请为居伦城祈祷吧。

    〔伊尔抽烟。牧师慢慢地站起来。

    牧师 上帝对我们是仁慈的。

    〔牧师慢慢地走进另一排行列里。

    市长 请您站起来,阿尔弗雷德·伊尔!

    〔伊尔犹豫着。

    警察 站起来,你这蠢猪。(他拉伊尔站起来)

    市长 警官,请克制点。

    警察 对不起,说惯了,脱口而出。

    市长 您过来,阿尔弗雷德·伊尔。

    〔伊尔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它。然后走到舞台中间,背对着观众。

    市长 请您走进这小巷里去。

    〔伊尔犹豫着。

    警察 别磨蹭了,走吧。

    〔伊尔慢慢地走进那由一句话也不说的男人们排成的夹道里,走到尽头的时候,迎面对着他的是那位体操运动员。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只见那夹道无情地合拢了。他不禁跪了下去。那夹道变成一个人堆,毫无声响地抱成一团,并缓慢地蹲了下去。一阵静寂之后,从台前的左侧上来一群记者。此时台上的灯又亮了。

    记者甲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人团重又松开。男人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都往背景后面走去。只有医生留了下来,他跪在一具尸体前面,尸体上覆盖着一块我们在旅馆里常见的方格子台布。医生站了起来,从耳朵上摘下听诊器。

    医生 心肌梗死。

    〔静寂。

    市长 兴奋造成的。

    记者甲 兴奋造成的。

    记者乙 生命写下的最美的故事。

    记者甲 发新闻去吧。

    〔记者们匆匆从台右朝后方向下。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台左上,总管尾随其后。她看见尸体时,停了一下,然后慢慢走到舞台中间,旋即转身,面向观众。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把他抬过来。

    〔洛比和托比抬着担架上。他们把伊尔放在上面,并把他抬到克莱尔·察哈纳西安的脚跟前。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纹丝不动)把他揭开,波比。

    〔总管掀开伊尔脸上的台布,她久久地看着他的脸,始终丝毫不动容。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他还像过去那样,和许多年前一样,还是那只黑豹。把他盖上。

    〔总管又将伊尔的脸盖上。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把他装进棺材里。

    〔洛比和托比抬着尸体朝台左下。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领我回房间,波比。把行李收拾好,我们去卡普里。

    〔总管向她伸出胳膊,好让她扶着,她正慢慢向台左走出去,却又突然停住。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市长。

    〔市长从背景处那些一声不吭的男人们中间走出来,慢慢朝她走去。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 这是支票。(她递给他一张纸,接着在总管陪同下走了出去)

    〔如果说,那标志着生活福利日益提高的衣着平稳地、顺畅地日趋丰富多彩;如果说,戏剧舞台也在不断变化着,经常改善着,一步一步登上社会阶梯,好像神不知鬼不觉地由贫民窟搬到了条件优越的现代城市,日益富裕起来;那么现在,在这最后一个场景中,这种蒸蒸日上的景象将呈现其总的大轮廓。那个曾经是灰暗的世界,如今已焕然一新,成了财富和物质文明的化身,仿佛人间的一切都归结为“世界的幸福结局”。现在修葺一新的火车站周围彩旗招展,彩带飘扬,广告画、霓虹灯交相辉映,而居伦城的男男女女则穿着豪华的晚装和燕尾服,组成两个类似古希腊悲剧里的歌队。这种安排并非偶然,而是为了表现剧终时的气氛高潮,好比一只被风暴推向远离海岸的船只发出的最后信号。

    歌队A 世上的灾祸层出不穷:

    强大的地震搅得天摇地动,

    火山的烈焰常使万物焦熔;

    再看战争:

    坦克在庄稼地里把五谷碾磨,

    原子弹制造着

    如太阳般炽热的蘑菇云朵。

    歌队B 最最可怕的灾祸莫过于贫穷的处境,

    它不怕任何冒险,

    它绝望地拥抱着人类,

    串联着乏味的日子,不断往下延伸。

    妇女们 做母亲的徒有其爱,

    眼看孩子饿坏只知发呆。

    男人们 做丈夫的呢

    心里琢磨着如何造反,

    脑子里考虑着怎样背叛。

    男甲 他穿着一双破鞋四处闲逛,

    男丙 嘴上吸着发臭的烟草。

    歌队A 因为岗位,那曾经带来面包的

    工作岗位

    已无处可找。

    歌队B 我们的火车站,

    一列列的火车都不愿停靠。

    众 现在我们终于鸟枪换了炮!

    伊尔太太 命运向我们表示了仁慈。

    众 它使一切改变面貌。

    妇女们 我们窈窕的身材穿上了合身的衣裳。

    儿子 小伙子驾起了运动型小汽车任意飞跑,

    男人们 商人们再也不为买大轿车满腹愁肠,

    女儿 姑娘们在红土网球场上大显身手。

    医生 手术室里一切设备都已改弦更张,

    墙壁全由绿色瓷砖镶贴,

    现在做手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

    众 晚餐热气腾腾,阵阵喷香,

    脚穿新鞋,喜气洋洋,

    悠悠然把高级烟来细细品尝。

    教师 用功的学生在发奋地学习。

    男乙 勤奋的工业家在积聚越来越多的财产。

    众 伦勃朗和鲁本斯[9]不断涌现。

    画家 艺术家可以靠艺术过上富裕的生活。

    牧师 圣诞节、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

    基督徒们争先恐后地挤满了教堂。

    众 一列列火车发出长鸣,

    风驰电掣般沿铁路奔驰,

    从甲城开到乙城,国与国紧密相连,

    一站又一站,无站不停。

    〔列车员从台左上。

    列车员 居伦!

    站长 居伦至罗马的特快列车。请上车!餐车在最前面。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坐在轿子里由背景处上,她纹丝不动,俨然像一尊古老的石像,她的轿子从两个歌队中间抬出来,其后跟着一群扈从。

    市长 这是我们的夫人,她要走了。

    众 她的捐赠使我们富足。

    女儿 我们共同的女恩主。

    众 她带着高贵的扈从!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右侧下,她的仆人们抬着棺材缓慢地下。

    市长 祝她长命百岁!

    众 她随身带着一件珍品,她最看重的东西。

    站长 开车!

    众 愿她保护我们吧。

    牧师 向上帝祷告吧。

    众 在这火车隆隆开动的时刻,

    市长 请保护我们的福祉吧。

    众 请为我们保护这神圣的财产,

    保护和平,

    保护自由。

    让黑夜远离我们,

    再也不让黑暗笼罩我们的城市,

    这新生的繁华的家园,

    让我们幸福地享受这鸿运。

    注释

    [1]美狄亚,古希腊神话中的女英雄,以复仇著称:出于嫉妒不但害死了国王父女,而且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欧里庇得斯曾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传世同名剧。

    [2]巴士克帽,生活在比利牛斯山地区的巴士克人戴的一种帽子,扁圆形,无檐。

    [3]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神喻暗示他:他将遭遇杀父娶母的厄运。他竭力想避免,结果还是应验了。

    [4]奥佩尔,全名亚当·奥佩尔(1837-1895),德国机械师和企业家,今亚当·奥佩尔发动机总公司的创始人。以此人名字命名的汽车品牌,在中国又译作“欧宝”。

    [5]原文是法语。

    [6]阿达尔贝特·施蒂夫特(1805-1868),奥地利作家,以中短篇小说、风景描写著称。

    [7]英语:再见,爸爸!

    [8]卡普里岛,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一个小岛,以风景秀丽著称。

    [9]伦勃朗(1606-1669),荷兰大画家。鲁本斯(1577-1640),十六、十七世纪弗兰德斯(今比利时和荷兰一部分)大画家。

    初版后记

    《老妇还乡》的故事发生在中欧某地一个小城,作者与故事中的这些男男女女绝无多大差别,所以他不敢肯定,假如他处在他们那种处境,他是否会有另一番动作。至于这个故事中也许还有更多的内涵,这就不必说出来,也没有必要在演出中去表现了。这一原则对于本剧结尾同样适用。诚然,在这一场戏里人们说话的口气比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能听到的显然庄重多了,甚至比那种创作诗歌时使用的语言,比那种“美”的语言还要多一些诗意,这只是因为居伦人既然一下子都发了财,他们说话的腔调就得符合暴发户的身份,更注意措辞。

    我描写的是人,而不是傀儡;是一种有动作的情节,而不是一则寓言;我是在呈示一个世界,而不是要进行道德说教,像人们有时凭空所说的那样,甚至我压根儿就不想把我的这个戏跟现实进行对照,因为只要我们把观众也当作剧院的一部分,那么剧中所表现的这一切就是自然明了的事情。在我看来,一个剧的演出首先要从舞台的条件出发,它的局限和可利用的程度,而跟这个剧属于何种风格无关。因此,居伦人在剧中扮演树木,这并不是搞什么超现实主义,而是为了给发生在树林里的一个老汉试图获得一个老妇的好感这样一个多少有点儿凄惨的故事,给予一个诗意的舞台空间,因而使它不致令人太难受。

    我写戏是出于我内心对剧院、对演员的信任。这是我的主要动力;是素材吸引着我。一个演员要演好一个人物,无须很多东西,只要谋得一张表皮即可,这种表皮非恰当的台词莫属。我的意思是说,如同一个有机体是通过一张皮而使自身成形的,那是一种最表面的东西,一个戏剧作品是通过语言使自己成形的。剧作家仅仅提供了语言而已。语言是他的最后成品。因此之故,一个剧作家就不能光在语言上下功夫,而要把功夫用在产生语言的诸多要素上,比如思想,比如行为等;只有那些外行才把功夫下在语言,下在风格上。我认为,演员的任务就在于把剧作家的这种最后成品用一种新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时艺术必定会自然地产生。如果演出时把我所提供的前景把握准确了,那么背景就会自行呈现出来。

    我不认为自己属于当今的先锋派。诚然,我也有一套艺术理论,那不是一件什么很愉快的事,我只是把它作为个人的一些看法,却并不想把它提出来(不然我得照它去做),我倒宁愿是个缺乏形式观念的、不无迷狂的自然稚子。人们如果按照大众戏的路子来排我的戏,把我当作奈斯特洛伊[1]风格的自觉追求者来对待,那他极有可能取得成功。人们只管随着我的奇思妙想飞翔好了,而不要问其意义深刻与否,注意场景变化不落幕,也不间歇,甚至台上开汽车那一场也要力求简单,最好用四把椅子来表现(这一场与魏尔德[2]毫不相干。何故?这是留给评论家们的辩证练习)。

    克莱尔·察哈纳西安既不是代表正义,也不是代表马歇尔计划[3],甚或上天的启示,她仅仅是她而已,世界上一个最有钱的女人,凭着她的财产,她可以像古希腊悲剧中的一位女主人公那样行动,专横、残暴,近乎美狄亚。她可以为所欲为。且不可忘了:这位夫人也有她的幽默,因为她对待人与对待可买卖的商品一样无动于衷,她对自己也一样漠然。此外她还有一种少有的风姿,一种凶险的魅力。然而,由于她在人类秩序之外生活,她已变成了某种不可改变的、僵化的东西,不再有任何发展了,她根本已经石化了,她本身已成了一尊石头的偶像。她是个艺术化了的人物,包括她的扈从们,甚至加上那两个阉人,不可让阉人说话尖声尖气,演得像真的阉人,那样会令人扫兴,而要用非写实的手法,把他们演得像童话中的人物,说话很轻,有如幽灵,怡然自得地满足于植物般的生存,像古代法律书籍中合乎逻辑地撰写的那样,安于接受别人的残酷报复。(为了减轻角色的负担,那一对阉人也可以交替说话,而不必同时说,那样的话,也就用不着每句话都重复一遍了。)

    如果说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一开始便是女主角,性格始终一成不变,那么她的旧情人则是一步步变为男主角的。这位名声不佳的小店主起初根本不知道要沦为她的牺牲品;他负疚地以为,生活本身已经把一切罪过都洗刷了;这是个不会思考的人,头脑简单的人,必须通过恐惧,通过惊骇的震动,头脑才会渐渐开窍;他经历的公道就在他身上,因为他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他通过他的死变得高大起来。他的死是很有意义的,同时又是毫无意义的。除非事情发生在古代神话王国里它才是有意义的,而这个故事却发生在居伦城,在当代。

    与男主人公相关的居伦人,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能把他们描绘得很坏,绝对不能;起先他们决心拒绝这笔捐助,接着纷纷赊账,但并没有事先就想弄死伊尔,他们那样做只是出于轻率,出于一种感觉,以为一切都会妥善解决的。这一点在排第二幕的时候必须注意。还有在火车站那一场也要掌握这一点:只有伊尔一个人明白情势不妙,惊恐不已,虽然当时没有听到一句对他构成威胁的话,直到彼得家的仓房那一场,局面才发生了根本性转折。这时伊尔的厄运已无法挽回。从此居伦人逐渐走上谋杀的道路,对伊尔的罪过越来越表现出愤怒,等等。只有伊尔的家人一直到最后都在往好处想,毕竟他们心地也不坏,只是像大家一样,意志薄弱而已。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整个小城的人都在这诱惑面前渐渐屈服了,连那位教师也不例外,但我们不能不说,这种屈服是可以理解的。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而居伦人的贫穷又是那样苦不堪言。只有那位“老妇”才是一个恶棍,但正因为如此,表演时不可让她以一副凶相出现,而要让她显得非常富有人情味,不要以愤怒,而要以悲伤,还要加上幽默进行演出,因为对一出以悲剧收场的喜剧来说,没有比那种死死板板的严肃认真更有害的了。

    为一九五六年阿尔歇出版社所出的初版而作

    一九五六年于苏黎世

    注释

    [1]奈斯特洛伊(1801-1862),十九世纪奥地利剧作家和演员。他的戏以群众喜闻乐见著称。

    [2]魏尔德(1897-1975),名桑顿,美国作家。《我们的小镇》为其代表作,迪伦马特意指他写的居伦这个小镇与魏尔德笔下的小镇没有关系。

    [3]马歇尔计划,一九四八年起实行的美国援助欧洲西方国家的计划,因马歇尔建议而得名。

    作者后记(Ⅱ)

    关于《老妇还乡》有两个稿本。一九五九年摄影棚剧院请求我,为表示对二十五年前作为流亡者来到伯尔尼的该院经理保尔·阿斯特尔的敬意,排练我的这出喜剧,说老妇由希尔德·希尔德布兰德扮演,伊尔由阿斯特尔扮演。

    我仔细看了看舞台。人们把舞台美术家阿里·欧息斯林介绍给我,由他担任舞美设计,他对我的疑虑作了简短的回答,说在任何舞台上什么都可以做。尽管如此,当我看着这狭小的舞台时,还是没有多大把握:原来它坐落在一个地窖里,既没有侧台,又没有后台,为此它设有一个很大的升降台;它位于舞台的中间,与舞台相比,它大得不相称。接着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时我知道这个戏该怎么排了:我让克莱尔·察哈纳西安从底下升上来,仿佛她通过月台的地下通道往上来到火车站,情形如同许多火车站一样。

    我不得不减少演出的人员,我也修改了第二幕,为它写了伊尔怎样拿着枪威胁那位老妇的场面;阳台那几场成为多余,我把它们勾掉了;在第三幕我简化了店铺那一场。在这个稿本里我把原来的店铺那一场作为附录刊出在本文的后面。

    再来说说希尔德·希尔德布兰德,在演出中她证明自己是我所见到过的演得最好的老妇之一,证明她是最可信赖的女演员之一:大家相信她有前途。首演之后市政府举行了隆重的庆祝,那位曾经作为市议员主管过警察局的市长庄严地宣布阿斯特尔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中积聚起来的记过簿无效,然后他被授予伯尔尼市民称号。

    一九八〇年为此版本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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