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吃一点儿吧。”宫女蕊珠端着五福团花小瓷碗，半跪在榻前劝道，“大王说公主要吃些东西才能好。”
好？
好做什么？如今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
天下着小雨，阴寒浸着人的骨头。屋子里没生火，但百里风兮并不觉得冷，再没什么比她的心更冷了。
“公主，这些您要是不喜欢，我再让厨房换。”
百里风兮瞥了一眼桌上的菜品，都是尽心尽力做的往常她喜欢的菜。可惜……
“我确实不喜欢，再也不喜欢了……”百里风兮看着那碟子里的糕点时想，她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碰甜食了。
蕊珠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叫人换了菜品。百里风兮闭上眼，听着外面的雨声、哭声，觉得那些都离她很远很远。
“听说你不肯吃东西。”
百里风兮闻言睁开眼来，她的眼里没有迟疑和迷离，有的只是恨。她看见百里扶苏穿着孝服，内里已是黄袍。他的眼睛有些发红，想必才在人前哭过。他站在那里，端着一碗白粥，仍旧温柔。
“吃东西做什么？”百里风兮有气无力地笑道，“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我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我劝你杀了我的好，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杀我？”百里扶苏笑了笑，走到榻前。自有奴才抬了椅子安放好伺候他坐下。“风兮，你还是这么要强。”百里扶苏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若要杀我，总归要有力气。来，先吃些东西。”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看着百里扶苏那一脸的温和关切，实在觉得这世界太过荒谬。这几日，百里扶苏让人尽心为她疗伤，但是又喂她吃下散功丸。厨房里每日也送来美味佳肴，但屋子里从不生火送暖。她有些弄不懂百里扶苏究竟想要做什么。
“百里扶苏，你究竟想要怎样？”
百里扶苏搅动着白粥，像是没听到百里风兮的问话。百里风兮转过头去看着外面，良久才道：“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冷了。”
听到这句话，百里扶苏笑了笑，道：“你想住哪里？”
“昭阳宫。”
“……好。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的。”
“我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对我？”百里风兮怒道。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百里扶苏顿了顿，道：“我也不明白。”他低头看着碗里的白粥，喃喃道，“我们要不是兄妹，那该多好……”
百里风兮一滞，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一人破门而入，正是百里扶苏的心腹侍卫，严浪。
百里扶苏没有斥责严浪，只是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当严浪在他耳旁禀告完后，他就再无不悦了。
外面的雨已经渐渐收住了，但百里风兮并不知道严浪对百里扶苏说了什么。服用了散功丸，她的武功尽废，六识俱降，已经不能夜视物、隔听音了。但是，从百里扶苏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那样一个隐忍至极的人，怎会在人前露出这等欣喜之态？
他越是欣喜，于百里风兮来说这事就越是不利。百里风兮猜测着，却不敢妄下结论，因为每一个结果都是她不愿看到的。然而，越是不知，就越是猜测，心里也就越是恐惧。循环往复，百里风兮一时怔住，竟不知百里扶苏何时离去的。只有桌子上那碗白粥还在冒着热气，却不会有人再去品尝了。
宫人果然依照吩咐将百里风兮移到了昭阳宫。第一个找上门来的自然是百里倾央，推开宫门，踢倒宫婢。虽然百里扶苏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昭阳宫，可谁又能拦得住百里倾央？只有机灵点的宫婢连忙跑去给长庆殿报信。
“这也是你这个贱人能来的地方吗？”百里倾央大步走到床前，拉起百里风兮，将她摔到地上。她本来还想说什么，可看到百里风兮真的被自己摔到了地上，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却又马上笑了出来。
她指着百里风兮，道：“你也有今天？不是说百里风兮轻功精妙，当世无双吗？你那师父不是让你学了很多东西吗？啊，怎么了，都忘了？”
百里风兮伏在地上，眼神平静。她或许是该感谢百里扶苏的，因为他并没有直接废掉她的武功，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她服用散功丸。那东西虽然对身体伤害很大，但一旦停用，还是能恢复武功的。但是，百里扶苏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吗？
“说话啊，你变哑巴了吗？”百里倾央踢了她一脚，“你不是很神气吗？”
“百里扶苏说……我和他若不是兄妹，该多好啊。”百里风兮转头向百里倾央笑了笑，“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百里倾央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俯下身来，冷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做王后吗？就算二哥斩不断情丝，我也会先杀了你的。兄妹……呵，我不觉得二哥会因为这个而退步。”
百里风兮笑了笑，果然是旁观者清吗……原来，原来你百里扶苏也不是那么无情……只是这样的情意，谁人能受得起？
百里倾央走到一旁翩然坐下，端起茶来，道：“所以，我一定要先杀了你。留下你，实在太过麻烦。你看，都已经住到昭阳宫来了。不能再由着你这么下去了。来人啊！”百里倾央喝道，“把她带回未央宫。”
没人动。
百里倾央挑了挑眉，站起身来。
“没人动是吗，那我现在就杀了她。你们通通陪葬！”
“呵呵……”
“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不识时务。你忘了，你只是公主而已。”百里风兮索性躺在了地上，“你能做什么呢？”
百里倾央扬起手打了百里风兮一巴掌，寒着脸道：“我是公主，你又是什么？”
百里风兮继续笑着，甚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侧过头，忽然看见殿外站着一个人。百里扶苏站在那里也不知多久了，但他似乎没有要进来的意思。百里倾央顺着百里风兮的视线也看到了百里扶苏。
“二哥。”百里倾央站起身唤了一声，“你来得好快。”
百里扶苏笑了笑，这才走了进来。他没有去扶百里风兮，只是对百里倾央道：“寿安，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对她说。”
听见百里扶苏叫的是“寿安”，百里倾央便顿了顿，她知道百里扶苏生气了，但还是说道：“二哥，不能再留她了。”
“我知道。”
百里倾央恶狠狠地瞪了百里风兮一眼，一跺脚离开了昭阳宫。百里扶苏转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挥了挥手，让人把百里风兮扶回床上。
“都下去吧。”
“是。”
百里风兮躺在床上，看着百里扶苏步步靠近，她从未见过百里扶苏这个样子。就算控制玄息阁，就算下毒暗算她，就算欺骗晋国上下，可百里扶苏一直都是笑着的，但这时，他却没有笑，他连装也不想装了。这样的百里扶苏让她觉得害怕。
百里扶苏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你不该挑拨我和倾央的关系。”
没等百里风兮说什么，百里扶苏道：“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但是现在我想我真的不能留你了。”他伸手轻抚着百里风兮的脸颊，“我知道你很危险，可是我忍不住想要留下你。你是那么美，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比得上你。我甚至不愿废去你的武功折断你的翅膀，因为那样就不是你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肯低伏在我身边呢？”
“低伏在你身边？苟延残喘？”百里风兮笑了笑，向百里扶苏挪近了些距离。她用左手艰难地撑起身子，“那样的人还是百里风兮吗？”
“不知道……”百里扶苏看着眼前的人，眼神变得有些不确定。就在这时，百里风兮的右手突然刺向了百里扶苏的心口，她手里握着的正是那一日简如慧落下的簪子。
百里扶苏没有闪避，当簪子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握住了百里风兮的手，让她再难刺进分毫。
“你该死……你骗了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一心一意为了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晋王的王位，我什么时候阻止你去争了？我甚至还帮你去争，可是，到头来你却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为什么？！你要是骗我，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说到后面，百里风兮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的手没有放松，可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那簪子要是再进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就能为玄息阁为叶大哥为绿娆报仇。
“为什么？”百里扶苏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风兮，有些事一定要有为什么吗？那你为什么这么美，为什么让我的心这么痛？”“痛”字出口，百里扶苏一下折断了百里风兮的手腕。血染红了他的孝服，看上去就像是雪地里开出的花。
百里风兮咬着牙，冷汗不断，“你是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错，我是疯了。不然我早就该杀了你。”
“你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
百里扶苏站了起来，面色阴沉得吓人。
“不，没有那么便宜。你死了什么也不会知道，我的痛苦又有谁知道……”
“你不敢杀我，你不敢杀我！”百里风兮又笑又说，一下呛咳了起来，“咳咳，百里扶苏，你不敢……”
百里扶苏忽然回身抓住百里风兮的下颌，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瓶。他看到百里风兮变了脸色后，笑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会。你一心求死，我偏不让你死。”他拔开瓶塞，将药一个劲儿地倒入百里风兮口中。百里风兮挣扎着，下颌被捏得生疼，她不要吃那些药丸，不要吃散功丸！
“咽下去，你给我咽下去！”百里扶苏的眼里带着癫狂，他钳制住百里风兮的咽喉，强迫她咽下那些散功丸，“我若得不到你，那就毁了你。但是我不会让你死的，哈哈哈……你看看你，披头散发，武功全无。你，飞不了了。再也飞不了了！”
百里风兮趴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百里扶苏。她的呼吸变得极为微弱，但她挣扎着不肯就此放弃。她不能死！若是要死，也要拉着百里扶苏一同死！
可是现在，失败了……伪装示弱搬来昭阳宫，挑拨他和百里倾央的关系，乱他心神然后刺杀他……可是，败了……百里风兮知道，这世上再也没人帮她了。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你的心气一向很高，断只手又算得了什么？我记得你回来时对我说过，天下即将大乱。日前，司徒昊已经集结了兵马。”百里扶苏蹲下身子和百里风兮平视，微微笑着道，“你是大晋的公主，应该会为了大晋而牺牲自己的。孤决定……与越国联姻。越国国主一心寄情书法，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不过我听说越国的王后好像已经有了，不要紧，一个被毁掉的百里风兮，给个妃子已经很便宜你了。”
“百里扶苏！”
“再怎么大声也没用，孤已经决定了。”百里扶苏大笑着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百里风兮，“你不该挑拨我和倾央的关系，也不该刺杀我。这都是你自找的……百里风兮。”
因为晋国大丧，所以年节除夕并无一丝欢庆。加之陈国在边境集结了兵马，战事一触即发，也没人有心思去想着今天居然是除夕。昭阳宫外落了厚厚一层雪，上面一串梅花脚印，不远处，蕊珠正抱着一只小狗往回走。
“真不听话，大冷的天还跑出来。”蕊珠轻轻拍了拍小狗的头，回到昭阳宫将它放了下来。百里风兮正坐在窗前发呆。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是这样，蕊珠已经懒得再劝了，只是走过去把窗户关上。
百里风兮没动，这窗户关也好开也罢，她并不在乎。因为她所在乎的一切都已经被人毁了。
“公主，该用膳了。”
蕊珠例行公事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扶着百里风兮坐到了桌子旁。百里风兮看了看桌子上的菜，端起碗吃了起来。她要活下去，所以必须吃饭，哪怕知道这里面掺了别的东西。百里扶苏自上次撕破脸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也没人再给百里风兮吃散功丸，但百里风兮的功力一直没有恢复。看来，那些药丸已经通过别的方式让百里风兮服用了，比如饭菜。可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百里风兮还是静静地吃着。因为她要活下去，不单是为了叶沉他们。更是为了师父，为了凰图。
那还是秋天，枫叶还没有凋零，一切都还显得那么美好。百里风兮收到师父的消息，独自一人去了羽溟山。那是风华隐居的地方，外有五行八卦，内有高手如云，外人难以接近。百里风兮记得那天正好在下雨，师父一个人在亭子里弹琴，所有的侍婢都被遣退了。
“师父，您找我？”
风华转过头来看着百里风兮，眼神复杂。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问道：“风兮，你知道这世上流传最广的四句话吗？”
“‘凤不栖梧，凰不出图，君临天下，据何以安。’师父问的可是这四句？”
风华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亭子边缘，伸手承接着那九天雨露，“不错，就是这四句。你知道它们的意思吗？”
百里风兮有些不解，今日师父看起来似乎有些反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须请凤鸟栖梧，凰图现世，才能一统天下，长治久安。”
风华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很凄凉。
“一统天下，长治久安……这天下早已分崩离析。风兮，你要记住，只有大魏朝，只有大魏朝才称皇称帝。现在，这些人不过是王侯罢了，算不得什么。你是我唯一的徒弟，你要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这样我才能放心把玄息阁交给你。”
“师父，这……”
“这是师父的决定。”风华转身看着百里风兮。
百里风兮住了口，她知道，师父做的决定没人能改变，就算是晋王也不能。
“所以，你有必要知道玄息阁的来历。”
听到这句话，百里风兮不由得抬起头看着风华，哪怕对她而言，玄息阁依然是一个神奇的所在。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风兮不知。”
“风乃大魏朝国姓，我是要你记住魏国，记住一统天下……”
“徒儿的名字原来是师父起的？”百里风兮眨了眨眼睛，却见风华转开头去。
“是谁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住，要一统天下，光复大魏。”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她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对于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大魏朝这么执著。如今三国鼎立，谁又能一统天下呢？她不过是个小女子，虽比平常女子多些能耐，但也不会妄想能一统天下。
风华依然背对着百里风兮，声音里带着那么一丝嘲讽。
“人人都说要请凤鸟栖梧，凰图现世，才能一统天下，长治久安。可是风兮，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凤鸟。但是，有凰图。”
百里风兮愣了愣，有些消化了不了刚才听到的话，她拍了拍自己的脸。
风华从怀里取出一张图来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递给百里风兮，“这就是凰图。”
百里风兮小心地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不由一怔。
“百里逸总觉得我是痴人说梦，他哪里知道，我确有凰图在手。”这么说着的时候，风华把手举到了自己眼前，她的眼里没有半分欣喜，有的只是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明明有凰图在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精进半分。她太爱享受了，她生来就是享受的，享受这世间的富贵荣华，享受这世人的艳羡称赞。她已经离不开这些了……
“有了凰图，玄息阁又算得了什么。”
百里风兮定了定神，忙问道：“师父，你怎么会有凰图？”
“这个你不必知道。”
“可是……”百里风兮看了看手中的图，又看了看自己的师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凤鸟不过是为了转移世人的目光而编造的谎话，真正重要的是凰图。风兮，你要答应师父，一定要恢复大魏朝……一定要一统天下！”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百里扶苏的声音打断了百里风兮的回忆，她抬头看着他。那一身龙袍穿在他身上真合适……就像自己以前千百回想的那样合适。
“今天是除夕，以前每次过除夕我都会陪着你的。”
百里风兮放下筷子，淡淡道：“你已经不用陪我了。”
“那就让你陪陪我吧。”百里扶苏的声音显得那么温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
“大王还会找不到人陪吗？”
“可是，再也没人能像你……”百里扶苏看着眼前冷若冰霜的人，自己停了话。
殿里伺候的奴才们大气也不敢出，只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胸口。
半晌，百里扶苏才道：“这些日子很忙，没能来看你。你过得好吗？”桌子上已经加了一副碗筷，百里扶苏夹了一块雪耳放在百里风兮碗里。
“天天吃这些东西，你觉得会好吗？”
“你不爱吃吗？我让人重新做。”百里扶苏说着就转头去吩咐宫人。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谁？”
百里扶苏一滞，而后低声地笑了起来，“骗……有时候我真想骗我自己，可是风兮啊，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多骗自己一会儿呢？”
百里风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身上那些吉祥图案，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我已经派了使者去越国，你也该搬出昭阳宫了。”
百里风兮闻言立马站了起来，转身就向门外走去。她伸手刚刚拉开大门，另一只手就从后面按住了门。
“风兮，别这样对我。”
“百里扶苏，那你又是怎样对我的？”百里风兮奋力拉开了门。一片风雪灌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回头看了一眼，“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百里扶苏没有再阻拦，看着百里风兮一个人走在雪地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抓不住她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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