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为王，许你为后。”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百里风兮的心忽然一阵锐痛，这痛让她醒了，她知道，这不是梦。她再也骗不了自己了。那些鲜明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却被现实撕扯得七零八落。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外流，她却连一声呜咽也没有，只是觉得疼，钻心的疼。

    她想抓住百里扶苏的手，可是她做不到。她想捂住耳朵不听，可是她做不到。她想大声地哭泣，可是她做不到。她只能躺在那里听百里扶苏一句一句地击碎她所有的梦，让她遍体鳞伤避无可避。

    “你知道吗，你就是那个小女孩。你夺走了父王对我的宠爱，而你的母亲，也夺走了父王对母后的宠爱……从此以后，你知道我是过着怎样的日子吗？风兮，你知道吗，我是在对你的仇恨中长大的啊……你一直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比我们更努力。其实，我告诉你，你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你是父王的亲生女儿。你和我，是嫡亲的兄妹……”

    百里风兮猛然睁开眼来，盈积的泪水让她的眼睛显得十分动人，可眼里再无往日的光彩，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震惊。

    百里扶苏笑了笑，为她掖了掖被角，“耐心些，听我把故事说完。”

    “虽然你进宫之时就是我母后避居昭阳之日，但她总是父王的结发妻子，总是这大晋的王后。很多事父王可以瞒过别人，但瞒不过她。我也是从母后那里得知这些的。是不是很有趣？”百里扶苏仰头无声地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其实，你日日夜夜就跟在她身边，只是她不愿认你。”百里扶苏逼近百里风兮，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一处了，“她就是你师父。只可惜父王把她藏得太好了，不然现在有她陪在你身边，该多好……”

    百里风兮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大片殷红的血液沿着嘴角涌了出来。

    师父……母亲……

    百里扶苏很仔细地拿锦帕擦干净百里风兮嘴角的血迹。冬日的阳光给他的脸笼罩了一层暖色，可再也暖不了百里风兮的心。百里风兮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张大网中，怎么挣也挣不开。

    “一个人说好像没什么意思，你就不想问问我吗？”

    百里风兮死死地盯着百里扶苏，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没有，那今天就说到这儿吧。长庆殿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处理。”百里扶苏低头在百里风兮耳旁道，“你知道，篡位总是有些麻烦的。”说罢，他就笑着把那带血的锦帕扔在地上，吩咐道，“让太医用最好的药。孤明日想和她说说话。”

    “是。”奴才们退让到一旁，恭送百里扶苏离去。

    百里风兮大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有些东西似乎一下子清楚了，可更多的却糊涂了。

    这一处宫道是去长庆殿的必经之路，百里倾央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正中，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那里。月亮升起的时候，她看见大王的车驾缓缓驶来。

    “倾央，你怎么在这儿？”百里扶苏皱了皱眉。

    “二哥，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这里这么冷，去长庆殿说吧。”

    “就在这里说，我喜欢这儿。”

    “……好吧。”百里扶苏走了下来，挥手遣退了侍从，“什么事？”

    百里倾央看着百里扶苏的眼睛，淡淡问道：“是你杀了父王吗？”

    “是。”

    “百里风兮那个贱人现在在你手上吗？”

    “在。”

    “我能杀了她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让她做晋国的王后。”

    “你疯了，她虽然是父王的养女，可毕竟有名分在先。二哥，你得这个王位可不容易，不要这么轻易毁了。”

    “我自有分寸。”

    百里倾央摇了摇头，笑道：“你对母后也是这么说的。母后已经老了……二哥，从你杀死父王那一刻起，我就相信你不是一般人，这么多年，你连我都骗了。如今眼看着你即将掌权，听说你要娶李太傅的女儿，我是为你高兴的。可怎么见了那贱人一面就忽然改了主意？”

    “我也只是忽然有这么一个想法而已。”百里扶苏笑了笑，“并不一定要去做。”

    “也不一定不做。”

    “呵呵，倾央，你果然了解我。”

    “别忘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早前我还说你太软弱，如今看来，你我岂会差太多？所以，二哥，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毁了江山。你若要立她为后，我会马上杀了她的。”

    百里扶苏看着百里倾央坚定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

    “既然如此，那她也就没用了，不如让我现在就杀了她吧？”

    “哈哈……倾央啊，你这丫头……”

    百里倾央笑吟吟地看着百里扶苏，那表情让人一时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我们还是说说别的吧，这件事，先缓一缓。”

    “别的，别的我就没什么兴趣了，因为你都处理得很好。哦，对了，有一点我不大明白，父王是怎么死的？”

    “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中毒的事？”

    “虽然父王下令说是‘病’，但那些老家伙想必都知道是中毒，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这和父王又有什么关系？”

    “我‘病了’父王总是会亲自来看我的，宫里看得那么紧，要下毒并不容易，所以我就把毒下在了自己身上。”

    百里倾央点了点头，接道：“然后，你算着父王毒发的日子，伪造遗诏，封锁消息，等着百里风兮自投罗网。反正扶苏公子即位本就是众望所归。”

    “嗯，大体说得不错……但是我已经等太久了，所以一旦起事，我就没有想过要等。风兮去陈国的时候，我就派人跟着去了，但是她的运气太好，居然活着回来了。”

    “活着回来也好，我可以亲手杀了她。”百里倾央理了理袖子，忽然想到一个人，“二哥，玄息阁的那个阁主是不是还没找到？”

    “嗯。还没有找到，她好像和玄息阁断了联系。叶沉应该知道她在哪儿，但那家伙嘴很硬。”

    “能一手创立玄息阁，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她创立了玄息阁……也不见得吧。也许她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百里扶苏并不知道风华的真实身份，百里逸确实把她藏得太好了。

    “二哥的意思是……玄息阁是父王所为，但是找了她来做幌子？”

    “作为帝王，总是不该和阴谋诡计联系在一起的。”

    “可是她能自由进出王宫，可见她和父王的关系并不一般。”

    “当然不一般。”

    “她是谁？”

    百里扶苏笑了笑，回头望向扶摇阁的方向，“她是风兮的母亲……”

    “关那贱人什么事？”

    “倾央，我说过了，她是我们的妹妹。”

    百里倾央皱着眉，看着百里扶苏那颇有深意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什么。

    “倾央，我比你大几岁，有些事我知道，你不知道。但现在我不希望你再多问什么，一切，我自有主张。”

    百里倾央顿了顿，上前一步，说道：“二哥，你记住，如果要杀她，一定要让我动手。”

    “好。”

    “长庆殿里还有一大堆人等着你议事呢。大王，臣妹先行告退了。”百里倾央在这里等百里扶苏自有她的道理。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是在长庆殿事变之前就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百里扶苏眼底闪过一丝欣喜，转而又归于平静。待百里倾央离去，他仰头看向被宫道割破的夜空，无声地笑了。

    百里风兮躺在床上，由着人给她包扎伤口，喂她食物。她只是望着帐顶发呆，外界发生的一切似都和她没关系，若是心不那么痛，也许，她连自己也会忘记。

    真的，真的好痛。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这疼痛停止……是不是让它停止了跳动……

    百里风兮眨了一下眼睛。

    “都出去。”虽然之前不能说话，但那无声的呐喊还是让百里风兮的声带受损了。此刻她的声音难听极了，像是一把破锯拉扯着朽木。

    蕊珠闻言便上前问道：“公主要做什么？”

    百里风兮闭上了眼睛，“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们。我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蕊珠愣了愣，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不出去的话，你们会后悔的。”

    “……是，奴婢们告退。”蕊珠皱眉示意宫婢退出房间。她不愿得罪百里风兮，她相信那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人，绝对有能力让自己这些卑微的宫婢后悔。因为在她身后，有着让人畏惧的晋王百里扶苏。蕊珠不知道为何一向温和的二殿下在成为晋王后就变得那么暴虐，但想起因为让百里风兮皱了一下眉头就死去的那些同僚，蕊珠便不再追究为什么了。她只需要服从就好。

    那些人退出去以后屋子里本应该变得安静才是，可百里风兮却听见一声比一声大的心跳声。她自己的心跳声。

    “不要再跳了……那么疼……”百里风兮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等了片刻才勉强用晃动的手臂支撑起身子。她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了地板上。她缓慢地移动着身子。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趴在地上，喘息如一条老狗。

    床到窗户的距离并不远，但是对百里风兮来说，那似乎是不可能到达的距离。她一寸寸地移动着，不肯放弃。那是唯一的解脱……推开窗户，然后跳下去，结束这一切。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百里风兮依靠着窗框大口的喘息着。她看着那冰蓝色的水，仿佛是看见了西方的无忧幻境。那一块块的浮冰随波流动，就是来迎接她的圣灵……百里风兮伸出手，要融入那一片蓝色。

    “风兮！”百里扶苏处理完事物正乘着船来扶摇阁，可是船到半途却见百里风兮推开窗户倾身向着湖面，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扑在了窗户外面。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百里风兮抬起头笑了一下，极为纯净，极为温和。然后她就坠入了这寒冬的湖水之中。她在往下沉，不停地往下沉。耳边是轰隆隆的水声，自己的心终于没那么痛了……

    “风兮——”百里扶苏瞠目欲裂，脚下却被奴才死死抱住。

    “大王不可啊，奴才们这就划过去了。大王要保重身体啊——”

    此刻百里扶苏哪里还等得船划过去，当下气极，踹开那奴才就跃入了水中。

    湖水冰冷入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百里风兮。她大张着嘴，让那冰冷的湖水灌入自己口中，挤走本就不多的空气。可是为什么，那越来越远的光芒却又变得越来越亮……

    肩膀被人制住，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僵硬了。

    “百里风兮，孤不准你死！”

    “咳咳……”

    百里扶苏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不准死！”

    百里风兮笑了一下。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一心求死的人，是谁也拦不住的。

    “你若要死，我立刻让叶沉陪葬。”

    叶沉！

    百里扶苏将百里风兮抱在怀中，缓缓说道：“叶沉、绿娆，还有很多人……只要你一死，我让他们统统陪葬。而且你放心，绝对是最痛苦的那种死法。”

    百里风兮的眼睛徒然睁大，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寒冷，她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

    “蕊珠姑姑，真的不要紧吗？”宫女杜鹃听着屋内传来的凄厉的叫喊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蕊珠。

    蕊珠闭目垂手站在门外，听见杜鹃的问话不由得皱了皱眉。自百里风兮被救起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内，百里扶苏也吩咐人不必再看着她了，似乎不再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蕊珠站在这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她知道那里面能摔的都摔了，能碎的也都碎了。那个在王宫里笑得最灿烂的端华公主，正伏在地上大声地哭泣，声嘶力竭。

    “姑姑……公主，公主她是不是……疯了……”

    “公主没疯。”

    “可是——”

    “杜鹃，你见过哪个疯子会这么痛苦？”蕊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听着屋内传出的声音，觉得，公主或许疯了会好受些吧。

    待夜色降临，一切才安静了下来。百里风兮已经晕厥，被人安置在了床上。不知过了多久，铜灯上的火苗忽然晃了晃。

    “小姐！”绿筠轻轻地推了推百里风兮。在屋内守夜的宫女已经被击昏倒在了地上。

    “绿筠？”百里风兮睁开眼来，虚弱地开口。这一瞬，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见了幻象。直到绿筠握住了她的手。绿筠的手比百里风兮更冷，她是从湖里游过来的。这个天气的湖水能把人冻死。

    “小姐……玄息阁完了……”

    “完了？”百里风兮似乎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皱着眉反问道，“什么叫完了？”

    绿筠哭着道：“绿娆比我先回去，我是看到她的示警才捡回一条命的。小姐……我，我……”绿筠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哭出声来惊动了外面的人。

    “原来这一切真的不是在做梦……”

    “小姐……”绿筠看向已经毫无血色的百里风兮，“小姐，我先救你出去。”

    百里风兮望着帐顶缓缓地摇了摇头。

    “小姐，你还要等什么？”

    “我不是要等，绿筠，我不能连累你。”

    “小姐，怎会是连累……”

    “绿筠，你听我说。我现在根本没有力气，你不可能把我带出去。谢谢你能来……你让我知道，我的梦该彻底醒了。我还有你们，怎能就这样昏昏沉沉下去？我，我才是玄息阁主，只要我在一天，玄息阁就在……”

    绿筠看着百里风兮的眼睛，忽然觉得陌生而害怕。那锐利的眼神似能洞穿人心。她知道这一天一夜对百里风兮来说打击有多大，但是她什么也帮不上。

    “我要对你们负责。”百里风兮说得很慢，但很坚定，“告诉我你知道的，我……需要好好了解一下现实……”

    “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我们进城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今天街上全都挂上了白布。大王宾天了，百里扶苏即位。”

    “他是篡位。”

    绿筠点了点头，道：“内外城防都换了人马，想必其中大有文章。玄息阁已被人控制了，所以我们也一直没有收到消息。”

    “或者说，收到的都是假消息。”百里风兮自嘲一笑，想起了在云梦山庄收到的那十二个字。

    “‘至善，则近伪。’这是叶大哥对百里扶苏的评语。当时我竟然还为百里扶苏抱不平……绿筠，我该死，我真的该死。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不至于是今日的状况了。我对不起叶大哥，我也对不起你们……”

    “小姐，你不要这么说，全天下都被他骗了。事到如今，还请小姐容绿筠带小姐出去，再做打算。”

    “绿筠，我说过了，我出不去的。”百里风兮看向绿筠，“你马上离开晋国，走得越远越好。”

    “不，小姐，我怎能抛下小姐不管。他把你怎么了？”

    “百里扶苏还没有找到我师父……”已经习惯了称呼师父，“母亲”这两个字实在难以出口，“玄息阁，也许还有翻身的那一天。我只是……只是没有力气。他给我下了一些药，不会死，但是我现在没有力气，所以不能和你一道出去。”

    “老阁主一向不问世事，就是玄息阁的人见过她的也很少。既然百里扶苏没有抓到她，想必她会回来救小姐的。”

    “以一人之力，抗衡一国，不智。”

    “小姐，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比你的命还重要？”

    “我的命是很重要，但你们的命也一样重要。我师父的命……更重要……绿筠，百里扶苏现在不会杀我。你，也不要去找我师父。”百里风兮垂下眼帘，这一刻，她并不觉得那个徘徊在山水间用度奢华的师父能帮到她。因为在这之前，她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自己。百里风兮也不愿她为自己身陷险境。

    “难道，难道小姐就要这么算了吗？”绿筠不由抓紧了百里风兮的手。

    “绿筠，你还听不听我的话？”

    “绿筠唯小姐之命是从。”

    “那就快走！快离开晋国，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多问，天下即将大乱，你去越国找微澜公子。”百里风兮闭了闭眼，“我想我不会再看错吧……他，应该值得信赖，可保你平安。我，也会想办法脱身去越国找你的。你就当先去那边帮我安排吧。”

    “小姐要如何脱身？”

    百里风兮笑道：“莫忘了，世人皆说百里风兮轻功精妙，当世无双。等我先拖一段时间，恢复一些体力，自然能够脱身。”

    “小姐的身子怎么……”“了”字还未出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百里风兮看向绿筠，眼中虽依依不舍，但更多的却是决绝。

    百里扶苏推门进来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入水声，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些宫女，冷笑道：“我还是低估了玄息阁的能力，这时候居然还有人能潜入宫中。”

    百里风兮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被推开的那扇窗户，外面是黑漆漆的夜。

    绿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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