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霸业-且记瀛洲玉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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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山新雨后,一溪碧水缓缓东逝,映照着山中磐石、青树。若你仔细看,还能看到那水中一缕缕极淡的红色。若是秋天,想必那是丹枫流火所致。可现在是春末夏初,那枫树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

    溯流而上,远远地看见三个人在那里,待得近了才看见一个女子正用手努力地挖着什么。她的手指已经挖出了血,那鲜红的颜色正浸润着土壤,又顺着土壤散入那溪水。

    “不去帮她吗?”朱佩心有不忍地看着百里风兮。

    萧然摇了摇头,“那是她的事。”

    “那也不走吗?百里扶苏可不会就这么放过我们。”

    “不走。等她做完。”

    朱佩皱眉看向萧然,“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明明……”他压低了声音,又看了百里风兮一眼,“明明是你引她看见凄惨一幕,若我没猜错,你是想让她彻底和百里扶苏决裂。可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再冒着被抓的危险留下来等她,好像不是你做事的风格。”

    “我只说希望她看得更清楚一些。至于现在……就当是我的一点儿愧疚之心吧。”

    “……我们怎么回去?”朱佩顿了顿,岔开了话。

    “不知道。”萧然仰头看了看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

    “呵……这才有些像你。”

    “众人百相,人心万象。像与不像,你当真能分得清?”萧然这么说着的时候,转头看向了百里风兮。她才是他看不懂的相。

    “你着相了。”朱佩说完,略低头看了看地面,“我去看看有没有人跟来。”

    “嗯。”

    百里风兮依旧低头挖着,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有些呆滞。她不知道朱佩和萧然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她只知道绿娆说过喜欢这里,她要让绿娆留在她喜欢的地方。

    挖得差不多了,百里风兮停下来,似乎想理一理绿娆凌乱的头发,但伸手的一刹那又缩了回去。她在自己身上擦了许久,确定自己的手干净以后才去触碰绿娆。她没有哭,因为没有泪可流了。

    “绿娆,你好好休息吧。”

    萧然踩着泥土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蹲下身,想和百里风兮一起把绿娆的尸体埋葬。百里风兮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他的帮忙。

    不久,一座新坟留在了这不知名的山上。而在坟前哀思的人,已经迫不得已飞奔远去。

    百里风兮伏在萧然肩上,看着那些景物飞速地后退,脑子里空空的。明明想要睡觉,可是却不肯闭上眼睛。她的世界就像是眼前的景象,在她还来不及看清的时候已经离她而去。而前方……前方又是什么呢……

    萧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什么打湿了。他没有听见哭泣的声音,但他察觉到身后伏着的人一阵阵细微的颤抖。那一刻,他的心有些乱。二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不该让她看到这些吗?

    搜捕的军队已经追到了这山上的某一处,大家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但是赌注太大了,所以,萧然一行不得不全力以赴。

    “从这里下去左转,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的马车也许还没被发现。”朱佩勉强说出这句话,险些岔气。

    萧然点了点头,依言改变了方向。在转弯的一瞬间,有树叶飘落在百里风兮面前。那绿油油的颜色充满了生机。百里风兮轻轻地抚摩着叶脉。曾几何时,有人一袭白衣,足踏红叶,飘然落于人间……而现在却连逃命这种事也只能趴在别人背上。

    “从这里下山后去东路驿站。”百里风兮的声音很轻,萧然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那里也许会有人帮我们。”

    百里风兮闭上眼,下定决心后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冷漠的淡然。

    “那是什么?”萧然停了下来,这里已经听不到那些搜捕的人声了,暂时安全。

    朱佩闻言也停了下来。只见方才所在的溪流汇进了一条河中,而在河岸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别管了,我们先走吧。”朱佩有些不耐地说道,毕竟现在的处境容不得他们耽搁。可是,他话未说完,就听百里风兮大喊道:“放我下来。”那声音之高,只怕会引来敌人。可她一脸欣喜,哪里会去管这些。

    萧然放下百里风兮,想问什么,却见她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她那宽大的袖子早已是污浊一片,凌乱的头发也很久没有整理了。河滩坑洼不平,只见她不时跌倒在地,却连爬起来的那一点儿时间也不给自己就那么蹭着前进。那是百里风兮啊,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人人传诵的仙子,可现在……萧然皱了皱眉,心里一时有些迷茫。

    “叶大哥,是你吗?”百里风兮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和害怕。她抹了一把脸,终于来到了那人身旁,拉住了他的手。

    手是冰冷的,上面布满了伤口。百里风兮只得轻轻地捧着,一遍遍地唤道:“叶大哥,叶大哥,叶大哥……”

    眼因为疲惫,几乎都不能张开了。百里风兮拂开他的发,看见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容,一滴滴热泪不知何时已落在了他脸上。

    “叶大哥,我是风兮啊。你醒醒,醒醒啊……”

    叶沉很想张开眼,可他只是抖动了几下睫毛。但这已经足够了,百里风兮欣喜若狂地抱住了他。他觉得很温暖。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百里风兮流着泪对萧然和朱佩大喊道,“他还活着。”她低头看了看叶沉,又抬头看了看萧然。又哭又笑,如是反复几次,她才稍微冷静了些。萧然这时候也下到了河滩,伸手搭在叶沉的手腕上。

    “他确实还活着……还有救。”

    “太好了,太好了……”百里风兮现在已经高兴得只会重复那几句话了。

    萧然看了看她,说道:“别忘了,我们正在被追捕。”

    “被追捕又怎么样,只要他活着……”百里风兮抬头看着萧然,眼睛仿佛是泥潭里的两粒珍珠。

    “有一丝希望在,我就不会放弃。你看,叶沉他还活着,还活着。萧然,谢谢你,谢谢你带我回来。”

    萧然一滞,“百里风兮,我不想再把你打昏。但是我们现在必须下山,逃命。不然,他就算活着也救不回来。”

    “对,下山。我们下山。”百里风兮撑起身子来,还没到一半就倒了下去,幸亏萧然及时扶住了她。

    “朱佩,过来帮忙。”萧然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背他,我背百里风兮,我们尽快下山。”

    “去东路驿站。”

    朱佩来不及反驳,听到百里风兮说东路驿站,连忙道:“那里可是晋国的驿站。”

    “别那样看着我,我没疯。”百里风兮快速地说道,“我虽然不确定,但,那里也许会有人帮我们。”

    朱佩没有说什么,而是看向萧然。

    百里风兮也转头看着萧然。

    “好,我信你。我们去东路驿站。”

    东路驿站。

    一株梨树在月光下显得冷冷清清的。这是位于定安城东城门外的一个小驿站。定安城东面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城镇,而那些达官显贵宁愿多走一些路去定安城里的客栈,也不愿在这里歇脚,所以,这个驿站并不大,只有一个管事和两个杂工。现在,那两个杂工已经休息去了,只有管事王达拿着烟杆坐在梨树下看着月亮。王达约莫三十岁,脸上有着很深的皱纹,像是劳累惯了的庄稼汉子。静悄悄的夜里,只听见王达吸烟时发出的啧啧声。突然,王达的眉毛很奇怪地动了一下,但他的身形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他的腿略微改变了一下方位,看上去他整个人还是很闲适。但练家子一眼就能看出,那细微的变化,正好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好的攻守状态。

    “自天衔瑞图。”百里风兮扶着墙,一步一步地从阴影里挪到月光下,“飞下十二楼。”

    王达愣了一下,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半晌,他才开口对道:“图以奉至尊,凤以垂鸿猷。”王达的声音略显干涩,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但在让人看清眼里的泪光以前,他已经先一步跪拜了下去。

    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言语。这平平实实的一跪,已经让百里风兮安心了。

    “快起来。”百里风兮踉跄着上前去扶起王达,眼中溢满了欢喜的泪水,“想不到,你们还在……”

    “公主?”王达这时候才显得有些吃惊。在三年前,他曾经见过百里风兮,当时下着大雨,百里风兮来这里避雨,他还亲自为她倒过茶。可是,谁能想到,自己苦苦等待的人,竟是当年见过的人,“你……竟然是你……”

    “是我。”百里风兮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谁能想到凰图中人就是这些年曾经见过的人,而自己现在又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她顿了顿,回头道:“出来吧。”萧然这才带着叶沉和朱佩一道走了出来。

    “我现在的情况,想必你很清楚。”百里风兮对王达道,“我正被百里扶苏追杀。”

    王达点了点头,“公主的事情我知道。”

    百里风兮惨然一笑,“端华公主早已死在了稷山。不要叫我公主了,就叫我风兮吧。”

    “公主。”王达依然坚持,“尊卑有别。”

    萧然和朱佩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此刻也都知趣地没有多问什么。百里风兮担心叶沉,也不再多说,只是让王达安排一切。

    待给叶沉简单处理了伤口,又查看了四周后,萧然才同百里风兮出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达是你的人?”

    百里风兮走得很慢,吃了一些东西,让她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但身体依旧很差。

    “但是听你和他的对话,又好像不是。我问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非常时期,他……是否值得信任?”

    百里风兮伸出手,五指分明在地上映出纤长的影子。她看着那影子,眼中带着执拗的坚定。

    “不知道。”

    萧然从不知道有人说“不知道”会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这是实话,我不想骗你。”百里风兮扶着墙根坐了下来,虽然已经是夏初,但地上还有些凉,“但这是一个机会不是吗?不来试试,怎么知道……”

    “你还是这么容易相信人吗?”

    百里风兮的手突然收紧,因为用力可以看见骨节有些发白。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松开手,说道:“因为一个苹果是坏的,我就不吃苹果了吗?”百里风兮笑了笑,“我不做这样的事……但是,我再也不会吃糕点了。”

    萧然偏了偏头,也坐了下来。一片梨花飘落在他的面具上,他并没有感觉,还是百里风兮笑着伸手拿了下来。

    “我不会全盘否定……但是心里总会有芥蒂的。”百里风兮看着那花瓣,“人是很奇怪的,是不是?”

    萧然没动,也没有说话。

    月光下,梨花片片飞落。春已尽,花期已尽。在这瀛洲玉雨之下,他的眼睛很亮。从第一次见他起,百里风兮就觉得,九天星辉想必都落入了他的眼眸之中,否则怎会这么亮?现在她再看他的眼,也依然如故。

    “你的眼睛很好看……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不戴面具的样子?”

    “不戴面具的样子,你看了也许会失望。”

    “那就不看吧……”

    旭日东升,又是一个好天气。王达随意找了个理由让那两个杂工休息。驿站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百里风兮一行人。

    “公主……”王达送来了早饭。他二人昨夜并没有多说什么,也许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们都需要时间来理清一些东西。

    “我说了,叫我风兮就好。”百里风兮坐在凳子上疲惫地笑了笑,一夜的休整并不能让她恢复过来,“想不到你们还在……虽然师父早就把凰图交给了我,但我一直没来找你们,也不知道你们是否还在……”

    “公主,我们怎会不在?十五年前,收到金枝公主的消息,让我们为她组建玄息阁……”

    “金,金枝公主?”百里风兮打断了王达的话,抿了抿唇,觉得有些口渴,“谁是金枝公主?”

    王达显得有些吃惊,不过略想了想也就了然了。他顿了顿,说道:“就是您的师父。”

    百里风兮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说大魏朝金枝公主?”不可置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是。”

    “我……我有些……乱了……”

    师父是大魏朝金枝公主……这就是为什么师父那么执著于大魏朝的原因。而凰图……是了,若师父是大魏朝金枝公主,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百里风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每个人都有秘密……”

    “公主……您还好吧?”

    “还好。”

    “不知道现在金枝公主如何?自从玄息阁建立后,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指令给我们。”

    “她……”百里风兮皱了皱眉。在晋王宫的时候,一直没有师父的消息。而后来自己也不敢轻易去找师父,生怕让百里扶苏抓住任何线索。现在师父究竟怎样,她也不得而知。在她心里最深的那个角落,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并不怎么想去找师父,或者说是她的母亲。日日相见却不相认,师父究竟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我也不知道。”

    “是吗?”王达有些忧虑地皱了皱眉。

    一阵沉默后,百里风兮道:“你们都还在,想必师父也不会出事的。对了,大魏朝……大魏朝已经亡了,为什么你们还在?”得知了师父的身份,对于大魏朝,百里风兮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耳旁是师父不断重复的话语——“要一统天下。”

    王达跪了下来,显得十分庄重。

    “从我们进入凰图之初就知道,我们不是要战斗,而是要守护。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的国,我们的家,我们的人民。虽然凰图中也出现过叛徒,也出现过偏差,但我想,和我一样想要守护国家和人民的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着您的召唤,公主殿下。”

    看着这样的王达,让百里风兮心里起了敬佩。这个看上去像是农民的中年汉子,用他的坚守,捍卫了他的誓言。他们在坚守,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启用自己的那一天,可是他们没有放弃。当国亡了,当家破了,当一切没有了指望,可心中依然有着当初的誓言,这一路走来是对国对家对人民不变的信念。能入选凰图的人都有过人之处,放之四海,莫不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物。可为了心中的信念,他们在大魏朝亡后,依然选择了默默地等候凰图的持有者那似乎已经不可能再有的召唤。这一等,就是十五年。

    “虽然魏国已亡,但公主仍在。”

    百里风兮一下怔在那里,良久才端然跪下。

    “公主,当不起。”王达想要扶起她,却是不能。

    “请受风兮一拜,当不起的是风兮才对。”

    “公主……”

    百里风兮深深地拜下,额头触碰到那踏实的地面,“风兮何德何能……”

    “能为皇室效命,是我等的荣耀。”

    这一刻,百里风兮并不能完全理解王达的那份荣耀,如今天下三分,那种君即天下、威加四海的时代她不曾见过。她只知道,她拥有凰图。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感觉到那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正在沸腾。她是大魏朝金枝公主的女儿……不可避免的,她就看到了那手腕上的伤痕,那是百里扶苏加诸在她身上的,她不会忘记!

    “王达……”百里风兮的声音有一丝沙哑,“我要杀了百里扶苏。”

    “晋国国主?”

    听到这一声自然而然的“晋国国主”,百里风兮彻底放心了。在王达等人心中,对他们依然是不认同的。凰图中人效忠的是魏国皇室。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为何想起了在云梦山庄时流云公子那一声“陈国国主”,难道他……

    “是。他……他篡夺了王位,并且控制了玄息阁。他要杀我。在来这里之前,我曾想过利用凰图的力量直接向百里扶苏报复。但是,就凰图的布局和初衷来看,并不适合。”

    王达想说什么却被百里风兮止住,百里风兮看着他,道:“你听我说完。我不会再让你们等十五年了。”师父,你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些人埋没了十五年?

    “你们是我所剩的唯一的倚仗了,我不想让你们轻易牺牲。”

    百里扶苏是否篡夺了王位,王达并不关心,但他要杀百里风兮,这就是他不能容忍的。

    “公主要我怎么做?”

    “照顾好叶沉。他现在昏迷不醒,我没办法带他穿越重重阻碍去陈国,这对他太危险了。”

    “陈国?”

    “嗯。晋国……已经容不下我了。”

    “可是陈国那里……”王达皱了皱眉,转而问道,“不知道跟着公主前来的是什么人?”

    “叶沉是玄息阁的管事,想必你是知道他的。那个拿折扇的是蓟州朱家的四公子朱佩,戴面具的那人……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他既然要带我去陈国,我就去陈国吧。”

    王达看着百里风兮,虽有疑虑,但还是没有再问下去。自昨夜那四句暗号对上,他就已经恢复了一个凰图中人该有的分寸——绝对的服从。

    “王达,好好保重。”

    “……公主也请保重。”

    当天中午时分,百里风兮就和萧然、朱佩坐上了王达为他们准备的马车一路向西绕行,去往陈国。而在越国,却有人不顾险阻要回到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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