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筠跪坐在船尾,低头静默。稷山上的事,她已经知道了。世事果真不能如意。眼看着百里风兮就能到越国了……稷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船上有很多酒坛,但大多已经空了。能与千杯不醉的流云公子对饮的人酒量并不差,可是万俟微澜此刻恨不得一杯就醉,因为醉了就可以忘记很多事。
他记得从王宫回来后,兴奋得一夜未眠。
他记得询问过绿筠后,重新置办了府邸。
他记得推算了日期后,每每去登高远眺。
他记得……
他干吗要记得?
又一杯酒饮尽,似乎有些醉意萌生,可清风一吹,眼前又是那明艳艳的一张无双面庞。万俟微澜揉了揉眉心,自嘲一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这样记得她了!
“奴婢要回晋国去了。”
“你要走?”
“嗯,稷山之上并没有找到小姐的尸体,奴婢想……应该回晋国去看看。”
“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
“她是让你在这里等她吧?”
“可是等了这么多天了……公子,你的酒也越喝越多了。”
“我听说晋国另一位公主已经在和亲的路上了……”万俟微澜略撑起了身子坐好,“绿筠,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是请你三思而后行。我不想辜负她对我的信任。”
绿筠低了低头,“多谢公子。可是,公子也知道,晋国和越国联姻势在必行。越国这时候不会和晋国翻脸,更不会为了一个晋国人和晋国翻脸。公子能收留绿筠,绿筠已经感激不尽了。”
“是啊……势在必行……”
绿筠顿了顿,问道:“天下传言稷山之事是陈国所为,公子,你信吗?”
“稷山之上尸横遍野,无一生还。除了知道和蓟州朱家有牵连外,其余的世人一概不知。我也不知。不过,陈国出手的可能性很大。”
“真的不能从朱家问出些什么吗?”绿筠期盼地看向万俟微澜,哪怕问出一点点线索也好啊!
万俟微澜摇了摇头,“蓟州虽然是越国管辖之地,但朱家……况且这次他们一口咬定朱家的火器也曾卖给过别人,我们也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也拿他们没办法。”
“绿筠知道了。多谢公子。”
万俟微澜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酒杯,有些出神地说道:“若她还活着,你一定要告诉我。若她已经……那你就永远不要告诉我。”
绿筠抬头看着万俟微澜,喉头一阵哽咽,半晌才平复了情绪,答道:“是……”而后,她郑重地拜别了万俟微澜,向晋国而去。
万俟微澜大口饮尽杯中酒,然后很生气将酒杯掷弃。他颓然扶着额头,不知何时,一叶小舟缓缓靠了过来。
“我不曾见过你这样伤心。”
“荣平?”
“百里风兮……”万俟蕤薇很慢很慢地念出百里风兮的名字,脸上带着一丝向往,“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不知道。”
“你为她这样伤心,却不知她是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只知道,你见着她时,就一定能认出她来。”
“我真的……很想见见她。”万俟蕤薇缓缓闭上眼,“足踏红叶,飘然若仙……只怕这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风姿了。蕤薇与她齐名,真是惭愧得很啊……”
万俟微澜转头看向远处,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不要再这样了,王兄很担心你。”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蕤薇,有心可伤是好事啊!呵呵。”万俟微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等到哪一天,你连伤心也不会了,那才,那才……”万俟微澜站立不稳,跌落水中。他却不愿挣扎,似乎这一刻,他已经醉了……
万俟蕤薇皱了皱眉,命人将他救起。她心里回转着方才万俟微澜所说的话,有心可伤是好事……
云梦城。
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不叫云梦城,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当云梦山庄的表小姐嫁入王宫,当凤栖梧的消息传遍天下,区区一个云梦城,已经不再被人们挂在嘴边了。
“我已经写信给解无忧了,他会尽快赶到这里。”萧然看着窗外,似乎不愿面对百里风兮。
“我们现在……”朱佩看了一眼百里风兮,却是对萧然问道,“去云梦山庄?”
“嗯。”萧然点了点头,“那里会比较安全。”
“不知道梦泽的荷花开了没有……”百里风兮闭上眼,缓缓笑了笑。
萧然一滞,没有接话。车里有些尴尬。朱佩摇了摇头,用折扇挑起帘子跳下了马车,只道:“我去买些东西,你们先去吧。”
云梦山庄依然如故,便是连接待的人也没有变,还是上次那个婢女。
“公主,已经准备好了热汤,奴婢先伺候您沐浴吧。”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瑞雪。”
“好名字……”百里风兮不甚在意地说道,“前面带路吧,我确实该洗洗了。”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萧然还站在那里,戴着面具,看不出喜怒。
“请。”
百里风兮随着瑞雪行至云梦山庄后园一角,那是个单独的院子,一推开门就瞧见水雾蒸腾,竟是引了活水温泉建造的一个大汤池,四周布有帷幔,一旁还置有鲜果美酒,好比是瑶池仙境一般。只可惜并无一个仙子,而那个曾经被传为白衣如仙的人现在已经被彻底打落凡尘了。百里风兮脱去了衣裳,潜入水中,那温润的流水仿佛情人的手,轻轻拂过她沾满了风尘的脸。她渐渐潜了下去,耳朵里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但都不真切,最后模糊得只剩下一个个的单音撞击着耳膜。待到耗尽了体力,她才猛然钻出水面,溅了瑞雪半身的水。
百里风兮大口地喘息着靠在汤池边,“这汤可有名字?”
“这院子公子曾唤作清漪,这汤倒还不曾有名字。”
“那就叫孟婆汤吧,哈哈……孟婆汤……”百里风兮大笑着对着天空喃喃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瑞雪一边用竹筒舀水为百里风兮冲洗,一边说道:“公主可真是有趣,只是这名字未免太不吉利了。公主又没有死。”
“是啊,我还没有死,因为还有事情没有完……还有仇没有报……怎么可以死呢?只是……”百里风兮侧头看着瑞雪,“昨日之我确已死,今日之我已然非我。”
瑞雪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听不明白。百里风兮看着她笑了。从那倦怠的不屑于世事的笑容里,瑞雪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再见这位公主,已经和上次不同了。
洗浴完毕,瑞雪奉上准备好的衣服。
“公主来得匆忙,奴婢未及准备。这是表小姐新裁的衣服,还未穿过,请公主暂且将就。”
“没事。”
瑞雪低了低头,然后挑选衣服为百里风兮穿戴。
“这个不必了。”穿好亵衣着好裙,瑞雪手里正拿着一件湖蓝色对襟小衣,听到百里风兮这么说,不由一愣。
百里风兮随意抓起了一件白色长袍罩在身上,然后走到一旁的毯子上跪坐下来,等着瑞雪为她整妆。她是不会这些的。
瑞雪愣了半晌才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那件衣服,“公主,这……”
“我要去见一个人。”百里风兮看着镜子边缘映照出来的瑞雪的脸已经变形了,但还是可以看出她的吃惊。她知道瑞雪此刻在想什么,于是她笑了。
“梳妆吧。”
“嗯……是。”
瑞雪压下那份惊讶,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拿起云纹玉掌梳为百里风兮梳理墨色长发。
“公主的头发真好。”
“是吗?”百里风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刻,只觉得面目模糊。突然,她看见瑞雪很奇怪地停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不懂得骗人,骗人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也一定不能慌张。”百里风兮转身夺过瑞雪手里紧握着的梳子。
瑞雪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梳子上有一根头发,不多,就一根。雪白的一根。
“白头发……”百里风兮用拇指和食指很小心地把那根头发取了下来,拉直,然后很仔细地看了看。
“公主,您……”瑞雪有些担心地看着百里风兮,却见她将那根头发扯断。
“一根白头发而已。”百里风兮转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割裂那铜镜。“继续吧,不用烦琐的发饰,就用簪子随意绾起就好。”
瑞雪这会儿哪敢再说什么,忙依言而行。
从清漪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风吹着空荡荡的长袍,让百里风兮觉得冷。她紧了紧领子,并不让人带路,她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路过梦泽的时候,依稀可以看见几个荷花的花苞,陈国在北,云梦山庄在北,比之晋越两国,这里的夏天来得要晚一些。
路幽径,过竹林,转楼阁。这一次再无人执手,自己却选择要伸手。百里风兮看着那阁楼上亮起的灯火,自嘲地一笑。
萧然站在阁楼上,依然戴着面具,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他看着百里风兮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想不到你会来。”
“如果想不到,又为什么会准备两个酒杯?”
萧然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两个海棠酒杯和一壶酒。百里风兮走到他身前站定,挨得极近,几乎可以闻到萧然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我记得你说过,戴着面具,是为了更为坦诚。那,要是摘下面具呢?你,是不是就要骗我了?”百里风兮说得很轻很慢,那声音随着夜风萦绕在人耳边,带着说不出的诱惑。
萧然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失去了那一双眼睛,这个面具就变得死气沉沉了。百里风兮伸手抚上那面具,冰冷得就像是地上的石头。她很小心地取下了面具。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公子之风,山高水长……”百里风兮退开一步,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雕塑,“想不到是流云公子。”
“如果想不到,你又怎会跟我来云梦山庄?”萧然,不,流云公子张开眼来,眼里似乎早已酝酿好的笑意,迷醉了天下人的心,“上次找你喝酒,想不到你却走了。不知道这一次可否赏脸?”
“事到如今,风兮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不,选择有很多。只是百里风兮永远都只会走那一条路。”流云公子优雅地提起酒壶斟满了两个酒杯,递了一杯给百里风兮,“因为你是百里风兮。”
“因为我是百里风兮。”百里风兮接过酒,举杯示意了一下就仰头饮尽了,“为什么会救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那如今你还愿不愿意……”百里风兮抬起头看着流云公子,“还愿不愿意帮我?”
流云公子走到一旁坐了下来,看着窗外,道:“梦泽的荷花已经开了……”
“帮我。”百里风兮跃至他跟前,双手撑着桌子,倾身凑向他,“我知道,你可以帮我的。”
“带公主脱离险境,流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当然,公主的选择是……血债血偿。这本也是江湖的规矩。”
百里风兮忽然将面具扔在了流云公子身上,指着他道:“你还是戴上面具吧,我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你了。你肯在稷山上为我挡刀,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再帮帮我?”
流云公子接住了面具,低头看着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略有些感叹地说道:“他是晋国国主。而我们,有什么?你不要犯险做事。留在这里,我可以保你平安。”
“天下即将大乱,你以为云梦城能太平吗?乱世争霸,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王侯。我们为什么不能争上一争?”
“区区一个王侯……”流云公子缓缓重复道,似乎被百里风兮的气势所感,微微挑眉,“百里风兮还是这么大的口气。这世上就真没有能让你害怕的吗?”
“当然有。我怕失去师父,我怕失去玄息阁的伙伴,我怕……可是这些已经让百里扶苏毁得差不多了。我还能怎么样?怕又怎么样?难道怕就可以不用死人吗,怕就可以继续保存那些美梦吗?”百里风兮颤抖而快速地说道,难掩的怒气几乎要不分敌我的发泄在眼前这个救了她性命的人身上。
“若要抗衡一国国主,则需以一国之力。”流云公子的语气依旧很平稳,只是拿着面具的手不知为何隐在了宽大的袖子里。
“我知道。”百里风兮略顿了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云梦山庄在陈国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会没有一点儿根基。”
“在你面前,我不想装什么清高。我承认,我也是凡人,这烟火人间,我也要吃饭。这些年在陈国云梦山庄确实有些根基,但是,为什么我还要帮你?况且,陈国国主并不会完全听我的。”
“那就让你变成陈国国主吧。”
“……你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流云公子和百里风兮对视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只要你答应帮我杀了百里扶苏,陈国国主又何妨,天下之主又何妨?”百里风兮看着他,她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她需要他的帮助。以一人之力抗衡一国,不智。这是在扶摇阁的时候她对绿筠说过的。
“你需要冷静!”流云公子放下面具,还想说什么,却见烛火摇曳,那一袭长袍被百里风兮扯落,飘然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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