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坐在花厅里，眉眼仿佛藏着许多心事，无力抬起。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朱佩抬头，见万俟微澜和萧衍一道走了进来。那丝愕然在眼底闪过立刻就消失无踪了。朱佩站了起来，“想不到微澜公子也在这里。”
“听闻萧老爷子中毒，微澜特来探访。”万俟微澜和朱佩的视线相互碰撞了一下，两人都急急地转过头去避开对方。
萧衍招呼两人坐下，让人上了茶点，这才对朱佩道：“家父日前遭人暗算，多亏解先生出手相救……这，还要多谢你。”
“是解无忧的功劳，何必谢我。”
“若不是你的关系，他也不肯来萧家……”萧衍的视线若有若无地飘向万俟微澜，“现在家父已经平稳，你若要——”
“我是来退婚的。”
又一声雷鸣。萧衍皱眉，只觉得没有听清朱佩方才说的是什么。
万俟微澜皱了皱眉坐在那里没动。定安城发生的事终于沸沸扬扬地传到了朱家，为了家族利益，朱佩被逐出了家门。这个消息，万俟微澜也是才知道不久。
为了谁在定安城闹事？被逐出家门那现在栖身何处？这两个疑问在万俟微澜心里不断地翻涌着，但此刻显然不宜相问。
“朱佩。”萧衍正色道，“你不要说笑。”
朱佩紧握着手里的折扇，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我没有说笑。我一个落魄之人，不愿耽搁了铭暖的幸福……”
“萧家并没有退婚的意思。你和铭暖从小一同长大，两家的长辈也都看好你们。”萧衍忽然不再顾忌万俟微澜，他望向朱佩，道：“虽然如今你有所变故，但——”
“萧大哥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朱佩站了起来，满怀感激地看了萧衍一眼，然后对万俟微澜道：“朱佩现在和朱家和萧家都没有关系了。”
万俟微澜看着朱佩，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朱佩的意思，这以后朱佩的所作所为，都不要再牵连两家了。
得到万俟微澜的答复，朱佩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在定安城那里……”
“是。”没有等万俟微澜说完，朱佩就打断了他的话，给出了答案，“微澜公子好像不是关心这些的人。”
“人，总是会变的。”万俟微澜低下头看着脚下那一尺见方的地面，避开了朱佩的眼睛。
“是吗？”朱佩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转身走到萧衍身前取出了一枝做工精良的簪子，纵然此时黑云滚滚暗无天光，可那簪子看上去却是光华流转。
“这是送给铭暖的，我朱佩对她不起。”萧衍想要说什么，朱佩却将簪子放在他手里就转身离去了。他走得那么快，几乎有逃避的意味。
万俟微澜和萧衍望着外面，雨越发大了……
“怕死吗？”百里风兮用手轻轻地在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比画了一下。这是一面很大的穿衣镜，此刻旭日东升，让镜子里的影像看起来虚虚晃晃的。百里风兮略转了转身子，想看看自己的背。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在羽溟山时，师父为她刺上凰图时的疼痛，那时候似乎还有一两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到自己背上。那，会是师父的眼泪吗？她亲手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刺上这世间最贵重、最凶险的图，她的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百里风兮艰难地伸手够到自己的后背，“这里是潇水，这里是赤城。”整个天下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她的背上。她闭上眼都能画出大魏朝的疆域。年少时她是不解的，为什么师父要如此执著。可是当金枝公主的身份昭然于世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那是一个王朝的公主，对于国家的最后的祭奠。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不忘却。因为历史的车轮已经把大魏朝的一切都抹平了……
“真的很重啊……当初你劝水翩跹，如今再看看你自己。呵……”百里风兮自嘲一笑，重新在镜子前站好，然后取过架子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很仔细地穿了起来。她现在并不用人近身服侍，她不想让她们一次次地看到她日渐增多的白发——甚至她自己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自己三千青丝中的白发，坐在镜子前，一根一根地拔，心里一点儿一点儿的开始恐慌。
当衣裳的最后一个结系好的时候，百里风兮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我怕死。”
是的，她怕死。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还没有亲手杀了百里扶苏，现在让她死，她太不甘心了。虽然流云公子答应了她，她也相信流云公子是个守信的人。但那是她的仇，是她的恨，若不能亲手杀了百里扶苏，她会死不瞑目的。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百里倾央的感受。只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了，而自己呢，自己还能活多久，能不能撑到举兵攻入晋国王宫手刃百里扶苏的那一刻？百里风兮的心里是惶恐的，是不安的。但是她不愿表现出来，甚至在流云公子面前她把生死说得那般轻巧。可是她迫切的心理还是让她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和理智，以至于会不查宋先明而贸然去接头。在东路驿站那是没有办法，自己只有赌一把，好在运气不错，王达没有叛变。可是，现在明明有机会查清宋先明的立场的，可是自己却大意了，因为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百里风兮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转身，快步离开了房间。外面，阳光灿烂。
流云公子坐在小厅里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下，取过婢子备好的茶水漱了口，这才对朱佩道：“想必你的心意，萧家也会明白。”
朱佩点了点头，不想开口说话。
“你先休息吧……”流云公子忽然看向朱佩身后，原来是百里风兮进来了。他向百里风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百里姑娘。”朱佩起身。
百里风兮走到近前，看了看朱佩，嘴角有些掩不住的笑意，“我方才来这里，听见人说山门外有人闹事。”
“怎会？”朱佩奇道，转头看向流云公子。流云公子也是不解，但看见百里风兮的神情却没有多问。
“我也不知道，你去看看吧。”
“……也好。”朱佩当下出去赶往山门。
“想来你还没吃饭，将就用一些吧。今天他们的粥熬得很好。”流云公子让人又添了一副碗筷。
朱佩走后百里风兮嘴角的那一抹笑意也就淡了，“你不问问出了什么事吗？”她坐在流云公子对面接过侍女盛好的粥，搅动着勺子却没有吃。
“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你有意让朱佩去。那就让他处理吧，我也少操些心。”
百里风兮抿了抿唇，“宋先明的事是我大意了。绝对，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流云公子笑了笑，夹了块炸糕放在百里风兮面前的碟子里，“吃饭吧。解无忧已经回来了。”
百里风兮愣了愣，然后低头吃了起来。粥果然熬得很好。
朱佩来到山门前，那时候，太阳才从云层里钻出来。阳光照在那些碧绿的植物上，显出夏天特有的生机。萧铭暖一身脏兮兮的，不知道几天没有换洗衣服了。可是迎着朝阳，她却毫不在乎地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那一刻，朱佩眼里却有了泪意，看着这样的萧铭暖，本来想笑一下的，可是一个没留意，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他也伸手毫不在乎地擦了擦，然后笑了。
“萧丫头，这么脏可没人要。”
“没人要就你要呗，这辈子我就赖上你了。”
“那你等我长大了娶你过门，然后一辈子都让你管着，好不好？”
“好。”
两人痴痴地笑着，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时候的话，是不是也能算作誓言？不需要信誓旦旦，只要能够兑现，依然是这世上最美的誓言。朱佩并不是不想兑现，只是他已经选择了和流云公子一起做事，他已经选择了被朱家逐出家门，他就不敢再奢望能够兑现。可是，现在看到萧铭暖在这里，他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呢？这时候，一个大力的拥抱似乎更合乎情理。只是朱佩有些想不明白，那时候自己怎么会说出让她管一辈子的话呢，明明该自己管她一辈子……
沉香榭里，萧铭暖梳洗完毕，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跑出来了，自己居然从萧家跑出来了。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只是想要来到他身边。
侍女们端来早点请萧铭暖用过，萧铭暖匆匆吃了两口就出门去找朱佩了。一出门，萧铭暖只见连接沉香榭的竹桥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隔得远，尚且看不清容貌，只是那身形风流，倒让人想起冬日里迎风怒放的白梅。待走近了，萧铭暖不由得心中暗惊，这姑娘好生漂亮，莫不是武林第一美人水翩跹？
“是萧姑娘吗？”
“嗯。”萧铭暖点了点头，想要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却并没有那分功夫，索性大大方方地看着那人道，“水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水翩跹玉色仙姿，百里风兮实在不敢相比。”
“你是百里风兮？”萧铭暖瞪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可不一般。这天下女子谁不知道晋国端华、越国荣平，这两人在闺阁中几乎已被传为神仙一样的人物，如今忽然相见，怎叫萧铭暖不欢喜？
“你真的是百里风兮？”萧铭暖围着她转了几圈，“我，我真是没想到……”
百里风兮偏了偏头，“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能见到真人……天啊……”
看着萧铭暖高兴的样子，那种毫不掩饰的、肆意的笑声仿佛感染了周围的一切。百里风兮也觉得欢喜，却说不出因由。
“说起来我是见过你的。”百里风兮倚着栏杆，“上次在陈国，我和你哥哥一道帮着周盛扬破了一起案子。那时候你来找你哥哥，我正好有急事要走，远远地看过你一眼。”
“呀，原来哥哥早就见过你了。他居然没告诉我。”
“见我，真的这么开心吗？”
“当然啦，你不知道……”萧铭暖忽然停了下来，神色也为之一黯。百里风兮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风吹过湖水，等着萧铭暖自己开口。事实上，她并没有等多久，萧铭暖并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何况是对着自己慕名已久的端华公主。
萧铭暖也走到栏杆旁轻轻地倚着，低头看着水里的影子，幽幽地说道：“能见到公主，是何其荣幸之事，若说与闺中好友，真正让人艳羡……可是现在……现在我却跑出来了。”
“为什么跑出来的？”
萧铭暖的头更低了，太阳未盛，但她的脸却仿佛已被晒了很久，那绯红的颜色透着最真挚的心思。
“一定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吧，应该会比我重要。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你也只是听说过我。见到我固然高兴，见不到我也不会伤心。但那个人……你若见到他并不一定会高兴，但你若见不到他，一定会很伤心。所以，”百里风兮看着萧铭暖，“现在应该开心才是。”
萧铭暖很想说你不是无足轻重的人，但她现在却开不了口，她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笑着，因为百里风兮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半晌，萧铭暖才低声道：“其实，朱佩也没那么重要，只是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
朱佩……
百里风兮笑了笑，朱佩去找解无忧，看来这一去还真是收获颇丰。
“嗯，这种感觉很好。两个人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说，都觉得很开心……”百里风兮看着远处的屋檐，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百里扶苏在夏日的清晨一起读书的时候，那时候看的什么书早已经忘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一份开心。两人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可就是觉得那么开心……
萧铭暖闻言点了点头，正想说什么却看见流云公子正负手走来。他走在阳光下，那一身素色衣裳仿佛染就了金光，让他看上去就像是瑶台仙境的神子仙人。萧铭暖看了看流云公子，又看了看百里风兮，自顾自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萧姑娘好。”流云公子略点了点头，向萧铭暖道，“云梦山庄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哪里，都很好啦。”
百里风兮笑了笑，看向萧铭暖，又回头对流云公子道：“朱佩很有本事。”闻言，流云公子亦笑。只有萧铭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吐了吐舌头。好在她并没有在这里跟他们猜谜语猜太久，当看到朱佩从月亮门闪身而过时，萧铭暖就快速地跑了过去。
“萧姑娘倒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风兮有些羡慕啊……”百里风兮看着萧铭暖的背影，有些感叹地说道。
一旁的流云公子看着她，道：“百里风兮岂非也是这样的女子？”
“……或许吧。”百里风兮拍了拍袖子，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儿？”
“宋家。”太阳出来了，照在人头顶渐渐有些发烫。百里风兮将背挺得笔直，低声道：“他骗了我，就该死。”
“我陪你去吧。”
百里风兮看了看流云公子，然后，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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