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霸业-七尺红罗书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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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家的正门大开着,白色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字,穿着麻衣的子弟都站在门前,来往不绝的人,脸上都带着悲戚,有些更是连连擦着眼泪。

    百里风兮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潜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流云公子用扇子抵住了她的腰。

    “把腰挺直,我们进去。”

    云梦城的城主亲自来祭奠,宋家的人连忙安排。流云公子制止了他们,道:“我为宋先生祭一杯酒就走,你们不必忙,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宋家的人看了一眼流云公子身后罩着面纱的女子,没有多问什么,当下命人引着他二人入内吊唁。

    从大门到吊唁的灵堂有很长一段路,百里风兮听见人们对于死者的评价,低着眼眸看着脚下一块一块的方砖。

    “唉,宋先生也是,这么就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他一生为国,从先帝时就追随在侧,现在陈国上下,谁不念他的好?自从他退下来了,这些年你看……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一个青年人拿着文稿哭得几乎失声,那是他前些日子拿来让宋先生指点的,如今宋先生已去……听人说宋先生去得“匆忙”,可这文稿,这文稿也是批阅完了的……

    百里风兮忽然拉住流云公子的手,小声问道:“宋先明死了,怎么死的?”

    “自缢。”流云公子的答案似乎总是这么简单明了,让人连一点儿缓冲也没有。

    百里风兮顿了一下,赶忙跟了上去。

    一进入灵堂,那棺椁的颜色好像一下子笼罩在了百里风兮心头。流云公子接过酒,上前行礼祭奠。百里风兮没有跟去,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她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和悲伤,只有一些不解。她不明白,宋先明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会这么死。

    “姑娘……”一个有些不确定的声音传来。百里风兮略退了一步,以为自己挡了别人的路。

    “姑娘。”可是那声音依旧,百里风兮这才抬头,只见一个少年站在她面前。那少年穿着孝服,显然是宋先明的至亲之人,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个头比百里风兮还要矮一些。

    “是叫我吗?”

    “正是。”

    “不知何事?”

    “姑娘是不是几天前来过宋家,见过我爷爷?”

    百里风兮皱眉,神色戒备。可是隔着面纱那少年看不出来,他继续问道:“姑娘,你……”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百里风兮截断了他的话。

    那少年顿了顿,讷讷道:“没,没什么……只是我爷爷说如果有一个陌生女子来祭奠他就让我问问。”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百里风兮的口气已经有些不善,再看这灵堂,就多了几分诡异之感,生怕哪里就有机关埋伏。

    “你要先告诉我了,我才能告诉你。”

    眼前的少年天真而执著,看不出一丝恶意。百里风兮皱着眉头,度量着得失胜算,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百里风兮,“这是我爷爷让我转交给你的。”信封没有被拆过。

    百里风兮心里疑惑更甚,想要问什么,那少年却一躬身离去了。他仿佛对这封信,对百里风兮,没有一点儿兴趣。

    从灵堂出来穿过回廊,过了月门,再走上一段路,周围几乎就没什么人了。当百里风兮糊里糊涂走到那日来见宋先明的地方时,自己都是一怔。走到树荫下坐好,那里还摆着茶,应该是下人一时忘记了喝茶的人已经不在了。百里风兮没有喝茶,只是看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这时候,她轻轻地揭开了面纱。

    “这封信里写了些什么?”百里风兮对着自己的倒影问道。她不想看这封信,可是倒影并没能给她答案,所以她就着正午的阳光拆开了信封。

    拆开了信封,里面却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公主殿下亲启”。百里风兮一挑眉,迅速拆开来看。

    “这是老朽最后想说的话了,忽然不愿用那些辞藻句式,只想平平实实地和公主说几句话。”

    “我是隆泰十八年的进士,在隆泰二十三年编入凰图。公主或许会认为我在凰图的时间短,所以背叛了您吧。不是这样的,凰图的使命我没有一刻或忘,对于皇室的忠诚,是我一直到现在都感到骄傲的事情,可是,这件事被我自己断送了。”

    “我那五个学生并没有收到送去的信,所以我想大概是出事了。其实即便不出事,我也会选择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我已经不配活在这世上了,我已经背叛了您。我不祈求您的原谅,写下这些,只是希望您能明白我的苦衷,希望您不要在其他凰图中人面前提起我的罪行。”

    “在隆泰二十六年的时候,我来到了司徒家,司徒老先生待我很好。后来发生了大事,凰图七十二人都潜伏了下来,我们都在等待着来自皇室的命令。后来在现在的晋国,王达他们接到了金枝公主的命令,我们则一直都没有收到任何命令。陈国建立的时候,司徒老先生拜我为相。那时候我正好三十岁,我想干一番大事业,我想为百姓做些事。公主啊,我是大魏朝隆泰十八年的进士啊!这后来的事对您来说或许有些无聊。老朽只想说,司徒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可不报。虽然今主昏庸,但故人之子我总希望能帮上一把。其他的,我无可辩白。”

    “我并没有出卖公主,您的消息我一丝也没有泄露。这一点请您放心。送信给您的孩子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他什么也不知道。老朽一死,万望公主息怒。”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迹潦草,语句啰唆。百里风兮一把将信撕碎捏在手里,站起身快速而没有目的地走动着。

    “戴上面纱吧,你这样美貌,会让人生出许多事端来的。”流云公子不知何时来到了百里风兮身后,“出去走走吧。”说着,他就走向了那天百里风兮来时的那扇小门。从小门出去,依然空空的巷子,前面那些哭、悼,在这里已经听不见了,只能闻见一丝很淡很淡的烧纸钱的味道。百里风兮戴好面纱跟了出来。两人默默地走在狭长的巷子里,谁也没有说话。在快出巷子的时候,百里风兮忽然道:“我忽然很想喝酒。”

    “好。”流云公子没有停顿,带着百里风兮一直往前走。

    酒馆就在巷子的出口左拐不远,门脸很小,招牌上的字已经掉了,一进门就看见桌子上的油迹。没有人前来招呼,老板已经喝醉了,而小二正在打瞌睡,听见声音睁开眼来看了看。他的目光在流云公子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睡觉去了。

    百里风兮站在门口没动,她万万想不到流云公子会带她来这样的地方。流云公子是谁?百里风兮是谁?大约只有东陵的寒御斋才配得上这二人喝酒。这种地方会有好酒吗?

    “这里是云梦山庄的一个暗桩。”流云公子已经挑起了内里的一道帘子,百里风兮笑了一下,入内。

    屋子里堆满了酒坛,那暗褐色的坛子上都贴着大红方块儿纸,上面中规中矩地写着斗大的酒字。流云公子打开一坛,亲自舀了一碗酒递给百里风兮,“你尝尝,这是去年我让他们酿的。我还没用喝过。怎么样?”

    百里风兮接过来看了看,那清亮的液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泛着异样的光彩。她双手端着酒碗送到唇边,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涓滴不剩。

    “好酒。”

    流云公子笑了,自己也尝了尝,“果然不错。”

    百里风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喝酒,她喝得很慢,但每碗都喝得干干净净。不多时,这坛酒就去了大半。

    “宋先明竟然死了……让人连恨他的机会都没有……”百里风兮低着头,流云公子看不见她的神色,只是又为她的碗里添了酒。百里风兮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扶着酒坛坐了下来。

    “他该死……”这句话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百里风兮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冷不防呛咳了起来。

    流云公子没有说话,他只是眼神清明地看着百里风兮。他也喝了很多酒,但是他还没醉。而百里风兮,已经有些醉了……

    “他真是该死……说什么没有出卖我,狡辩,纯粹是狡辩!”

    “可是他这么死了,我心里居然会闷得慌……明知是一死,他还是这么做了……萧然,人生于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流云公子看着百里风兮,顿了顿才道:“人之所以存世,之所以进步,必是为了光明与信仰。”

    “光明……信仰……我都没有了……”

    “……不会。”流云公子有些僵硬地端着酒碗,似乎怕一下子控制不好将它捏碎,“不会的,百里风兮。”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流云公子几乎以为百里风兮睡着了。可是百里风兮却又突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萧然……你……真的很奇怪。”百里风兮仰头靠在酒坛上,“居然救了我,还这么帮我……”

    “江湖中人,本就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过,真的很向往……”百里风兮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这才发觉那酒的厉害,但她还觉得自己很清醒。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大胆一些,可以大声一些。于是,她一边拍着桌子,一边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紫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流云公子又喝了一碗酒,似乎也有些羡慕那样的人生。

    百里风兮像是要跌倒一般坐了下来,脸已经开始发红了,无意中透出妩媚来。

    “这样多好啊……可是不行,我是谁啊,我是百里风兮,是晋国端华公主,是大魏朝金枝公主的女儿!是……凰图的持有者。”

    流云公子看着她,她醉了。

    百里风兮用手捂着眼睛,只看到泪水不断滑落。

    “萧然,为什么有时候连死都不行……”

    “萧然,我居然不恨宋先明,虽然他必须死……”

    “萧然……”

    不知道百里风兮说了多久,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流云公子还是坐在那里,一碗一碗地喝酒,似乎真的千杯不醉。

    “看来,你还是喜欢萧然多一点儿,可是我就是萧然,萧然就是我。百里风兮,我该怎么办呢?”流云公子站了起来,将百里风兮背在了身上。

    酒馆外的石板路上铺了一层月光,踩上去脆脆的。流云公子走得很慢,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时他在山崖上目送百里风兮离去时的情景。

    “扶苏……”百里风兮在流云公子的背上蹭了蹭,喝醉了的她卸下了全部的伪装,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着。

    “百里扶苏。”流云公子把这四个字念得很慢,仿佛这是一个很难理解的词。他望着晋国的方向,停了很久。

    而在晋国,百里扶苏似乎也心有灵犀地望着陈国。陈国有司徒昊,有水翩跹,有流云公子,有百里风兮。百里扶苏当然知道百里风兮现在在陈国,他也隐隐猜到当时在城门口戴着面具的那个人是流云公子。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只不过见了一面,就可以生死相托吗?”百里扶苏皱着眉,在他的生命里,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百里风兮不是吗?哦……也许是,但自己对她是不同的,是绝不可能生死相托的。

    在百里扶苏身后的大殿里挂着一幅画,正是《临江仙》,而在大殿的后方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那里挂着一件嫁衣——是在稷山之上染过血的嫁衣,是被人弃之于地的嫁衣。现在,它安静地挂在那里,是某些人心底里,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秘密。

    “大王,严将军求见。”

    “宣。”

    严浪未卸铠甲,但是将佩剑留在了殿外。如今,他已经是掌管几十万大军的将军了。

    “叩见大王。”

    “不必多礼了,起来说话吧。”百里扶苏揉了揉眉心,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下。这些日子以来,国事并无不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不妥。但暗地里……那些前朝的老臣,个个狡诈如狐,会真的一点儿也看不出这个王位交接有异吗?大力提拔自己的心腹之人,又伤害了多少人的利益,他们真的会让自己这个王位坐得舒服吗?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坐的……

    “大王,已经派兵在潇水一带驻守了。”

    “嗯……”百里扶苏嘴角一弯,“真是要好好谢谢司徒昊。”若不是有外患当前,只怕早已内乱。如今是要上下一心,抵御外敌的时候,那些难缠的势力,总会安分一些。

    “严浪,你看陈国会何时发兵?”

    严浪正色道:“若这几天没事,那就会在十月左右。”潇水夏汛并不严重,但秋汛却很可怕,没人会在那时候用兵。“但根据侦查,陈国似乎没有进攻的意图……”

    “没有进攻的意图……难道调兵好玩吗?兵者大事也,司徒昊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这么做吧。难不成水翩跹不是凤鸟是褒姒?”

    严浪想了想,道:“可是陈国的探子回报,陈国国内一切正常。那水翩跹入宫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云梦城呢?”百里扶苏十指交叉放在鼻尖下。

    “那里本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我们也就没怎么盯。现在那里单独划出去了,原来的官署都已经撤销了……”

    百里扶苏打断了他的话,“有流云公子在的地方又怎么会不重要呢?好好去查查那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盯紧云梦城。”

    “是,属下这就去办。”

    严浪出去以后,百里扶苏略往后靠了靠,让整个身子陷入了椅子中。他的神色严肃,对于云梦城,对于流云公子,世人似乎都想得太简单了。而他,甚至没有见过流云公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百里扶苏的目光落在那幅《临江仙》上,他从心底里忌惮这个人。

    流云公子回到云梦山庄的时候,百里风兮已经睡熟了,他交由丫鬟扶她回房去休息。还没等他坐下来休息一下,解无忧就冒出来了。解无忧睡了一整天,这会儿精神正好。

    “啧,又喝酒了?还是这么烈的酒,你小子真不打算多活几年?”解无忧老远就闻见了一阵酒气,他在离流云公子远远的地方寻了个位置坐下。流云公子没答理她,端起丫鬟才送来的茶饮了一口。

    “我听朱佩说,你把百里风兮那丫头拐回来了?”

    流云公子白了他一眼,跟这个老顽童在一起,他也实在冷不下脸来说话,索性随意些。

    “不是拐,是救。”

    “你小子有这么好心?”

    “我都说过了,我是好人。”

    “没看出来。”

    “……”流云公子一叹,“那你还是进去看看她的病情吧。”

    “哦,听说她是个大美人,上次被你吓得直接跑了,没机会看。这次我要好好看看。”解无忧说着,就摸着胡子让丫鬟带路去百里风兮房里。

    看着他的背影,流云公子有些哭笑不得。

    “真不明白,解无忧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朱佩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你们这么晚了怎么都没休息?”

    朱佩耸了耸肩,“你和她出去了一天,听说去了宋先明家?”

    “嗯。”

    朱佩皱了眉,道:“怎么还去他家?”宋先明的事儿朱佩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宋先明出卖了百里风兮,可他们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出卖的,流云公子这一次自己亲自处理了这件事,并没有对其他人透露一点风声。

    “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代大家,是这天下士子心中的榜样。我作为云梦城城主,总该去看看。”

    “我倒是忘了,你还是云梦城的城主。可她怎么也去了?难道要亲眼看到叛徒死了才甘心?”朱佩坐了下来,略有嘲讽地说道。

    流云公子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的,连我也小看了她。”

    “嗯?”

    “百里风兮说,宋先明必须死,但是她并不恨他了。”

    “百里姑娘真的不恨宋先明?”

    流云公子闭上了眼,像是在养神,听见朱佩问话,答道:“嗯,她喝醉了,我亲耳听她说的。”

    朱佩笑了笑,“百里风兮……百里风兮……”

    “所以我说,连我也小看了她。她被最亲的人背叛了,几经生死。可是到现在啊,她居然还会信任人。你猜她还说了什么?”

    “猜不出。”

    “她说快意恩仇……她向往江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朱佩,我们能做到这样吗?”

    朱佩顿了顿,声音里也带了些感伤。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你后不后悔?”

    “舍得舍得……有舍才会有得。萧然,就像你说的,救一人和救百人,救百人和救千人,救千人和救万民……舍小取大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流云公子张开眼来看着朱佩,没有再说什么,所谓知交,所谓好友,本就不必再说什么。

    朱佩笑了笑,正好月亮又出来了。

    “你不用愧疚什么,你看萧铭暖那丫头不也跟来了吗?有她在,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幸运了。好了,看你也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解无忧。”

    “嗯。”流云公子点了点头,看着朱佩挺拔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人正少年,那时候,花正娇艳。在那样美好的时候,他却和朱佩打了一架,为什么打架他已经忘了,反正打得挺狠。后来用一句老套的话来说,他们俩不打不相识。

    对于流云公子来说,朱佩甚至比万俟微澜更亲。万俟微澜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方才朱佩叫他什么?流云公子叹了口气,其实,万俟微澜和他在山水诗词上更谈得来,但他毕竟是东陵王的弟弟,这让他不得不忌惮。算起来他也该来云梦山庄了吧,百里风兮把绿筠托付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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