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阳光下看到百里扶苏那温文尔雅的笑容时，你让百里风兮又怎么能迈动步子呢？
“一边是北堂萧然，一边是百里扶苏。风兮，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我对你才是最重要的啊。爱也如此，恨也如此。”百里扶苏骑在马上，遥遥地看着那白马银甲的女将军英姿飒爽，不由得想起以前陪她一起练功的时候。那时候她说，扶苏，有一天我愿为你血战沙场，开疆辟土。那时候就在想，百里风兮要是穿上战袍一定很好看。如今见到了，虽然往日的飞鹰已经被他折断了翅膀，可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好看。这天下再也没人比她更好看了。
叶沉在马车里也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看着百里扶苏，他的目光冷得就像是利剑，可惜却杀不死百里扶苏。叶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仿佛全身都在颤抖，只有目光还不依不饶地盯着百里扶苏。
“叶大哥……”绿筠担心地看着叶沉，掰开叶沉紧握成拳的手，看着他手掌上已经掐破了皮的痕迹。然后，她紧紧地握住了叶沉的手，仿佛在传递着某种信念。
叶沉回过头来，看着绿筠，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开口说道：“你放心，我没事。只是风兮……”
在看到百里扶苏的那一刻，百里风兮就没有了动作，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那就是百里扶苏，那就是毁了她一生幸福的人，那就是她千辛万苦要杀的人。此刻，近在眼前。
手里的缰绳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天地俱静。百里风兮死死地盯着百里扶苏，将要下达的命令卡在喉头，让人呼吸困难。
不去救北堂萧然了吧，自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找百里扶苏报仇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还要绕那么一大圈去救北堂萧然？不要忘了，他也是骗了你的，百里风兮，北堂萧然也是骗了你的！
“我希望小姐去救北堂公子。”
“为什么？”
绿筠看着离马车不远的那抹笔直的背影，平静地说道：“我不想让小姐后悔。”
叶沉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很久，叶沉忽然对百里风兮道：“风兮，过来。”随着这一声，百里扶苏也看向了叶沉，然而叶沉此时却根本不看他了。
百里风兮愣了愣，策马过来，略低下身子看向叶沉。
“去柳城。”
“凭什么？”
“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杀百里扶苏。”
“那为什么还不去？”
百里风兮闭上了嘴，看着叶沉，又好像是在看着对方瞳人里倒映出的自己。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不懂得情意，又吹开了鬓边丝。
百里风兮眯了眯眼睛，透出一丝危险的薄光。
叶沉不避不闪，正视着她。
“那天在邺城的城墙上你对我说，你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这本是我所希望的，但是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错了。风兮，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叶大哥，我只希望我的风兮幸福快乐。”
“杀了百里扶苏，大仇得报，会不幸福吗？”
“百里扶苏毁了你的幸福，但你依然坚持着希望与光明，所以你还能再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叶大哥，你错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北堂萧然也骗了我。”
“他真的骗了你吗，还是你在骗你自己？风兮，想清楚，北堂萧然会死。这是不是你要的结果？不惜一切代价去做自己要做的事，这样的人还是不是百里风兮？”
百里风兮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不打算再开口说话了。
“百里扶苏明显是来拖住你的，不要上当！”
“不！”百里风兮快速地吐出这一个字，让人根本听不清是否带着迟疑与紧张。再开口，她又是平静无波。从潇水接回叶沉那时起，百里风兮就已经看不清百里扶苏了，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冷静了，所以，此刻猛然见到百里扶苏，她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
“我要杀了百里扶苏。”
“那就去吧，不要管北堂萧然的生死，就这么带着人去追杀百里扶苏。你一定可以杀死他的。”
“叶大哥……”绿筠想要说什么，却被叶沉抬手制止了。叶沉一直盯着百里风兮，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变动。
“杀了他以后，柳城那里一定已经两败俱伤了。北堂萧然并不是一个容易死的人，要让他死，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到时候，你再去柳城，渔翁得利。然后……”
然后？
百里风兮在心里想着这个词，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各式各样的片段。
然后横扫天下，然后一统河山，然后……然后要做什么……百里扶苏死了，北堂萧然也死了，自己还要做什么？
看到百里风兮眼里的那丝迷茫，叶沉适时地停了下来。然而，百里扶苏却要添一把火。
“风兮，你不记得我了吗？”百里扶苏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带着盈盈的笑意，仿佛故人久别重逢。
百里扶苏的瞳孔瞬间收缩，回过头看着他笑得一脸亲切，几乎就要忍不住拔剑下令追杀了。
“……我留在这里，你去柳城。”叶沉叹息了一声。
“你去柳城，我留在这里。”听到叶沉的办法，百里风兮已经拔出了身上的佩剑。然而，叶沉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百里风兮回头，看见叶沉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车窗外，坚定地看着自己。
“不要忘记，你才是持有虎符的人。风兮，你不要忘记……”
“我才是来帮你的人，你要信我，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记得我对你的好。”在那一刻，百里风兮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他连虎符都可以给你，也就是把他的命给了你。”
“要杀百里扶苏还有机会，可北堂萧然一旦死了，风兮，你不后悔吗？”
“看着我的眼睛，你要是真的不后悔就不要犹豫，是去救北堂萧然，还是去杀百里扶苏，给我一个答案。”
“我……”百里风兮张了张口，却真的没有答案。
百里扶苏冒险带着人又靠近了一些。
“风兮，他不是也骗了你吗？干吗还去救他？”百里扶苏的话让百里风兮的心一阵紧缩。
她抬起头看着他，第一次与他说话。
“你知道他骗了我？”
百里扶苏笑了笑，没有回答，然而，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百里风兮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这世界好乱，好像在不停地旋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真的太难分辨。身如浮萍，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远方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声，百里风兮张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见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女子停在了那里。那样的风姿……水仙凌波……
“水姑娘？”绿筠皱眉道，“她怎么来了。”
水翩跹策马趋近，见百里风兮面色有异，问道：“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百里风兮将唇抿成一线。水翩跹竟然来了，她是担心北堂萧然吧，她对北堂萧然……百里风兮的脑子忽然“嘭”地一声炸开——她是来和我抢北堂萧然的吗？
“公主殿下。”她总是这样称呼她的，有些人似乎一直这样称呼她。她是公主……她是百里逸的女儿，和百里扶苏是嫡亲的兄妹……她有凰图在身，她的血管里流淌着大魏朝的血液。她要的……万里河山……不，万里河山又如何。不及他的。难道自己要独揽江山，坐拥孤独吗？
“水姑娘来得正好，随我出发，前往柳城。”
水翩跹笑了笑，低头表示顺从，“是，公主殿下。”
“全军听令！”百里风兮举起了手中的佩剑，直刺苍穹，“全速向柳城进发！”
听到这个命令，士兵们大喝一声，追随着百里风兮，迈开了坚定的脚步。
百里扶苏在听到这个命令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在那里，看着百里风兮带着大军，对他们不闻不问地走了过去。不，不会是这样的，百里风兮，我才是你最在乎的人！
“立刻前去堵截她。”百里扶苏策马跟上了百里风兮。他们中间隔着起伏的山丘，她在他的眼眸中总是时隐时现。百里扶苏抓紧了缰绳，这一刻他忽然不可抑止地彷徨了起来——难道他再也抓不住她的心了吗？
“大王，敌我悬殊太大，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啊！”韩彪紧张地跟在百里扶苏身后。
“去捉住她！”百里扶苏怒道，狠狠地抽了身下的坐骑一鞭子。
韩彪皱眉看向前方，不能再跟下去了。百里扶苏只带了少量的兵力就敢现身在百里风兮面前，就是仗着此处地形复杂，可是一旦离开了这里，一旦百里风兮反扑……韩彪没有再想下去，他一剑刺向了百里扶苏身下的骏马。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将百里扶苏摔了下来。
“大胆韩彪！”百里扶苏翻身而起，按住下马跪地请罪的韩彪。他抽出锋利的宝剑抵在韩彪的脖子上，“孤要杀了你。”
“韩彪死不足惜，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
百里扶苏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止了自己，他将剑用力地丢在了地上，转头看着百里风兮扬尘而去。
百里风兮，你竟然……我一定会杀了北堂萧然的……
百里风兮的背脊挺得很直，喉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哽咽。她会杀了百里扶苏的，一定会！但是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北堂萧然。
快马加鞭，望眼欲穿。
这种感觉百里风兮从未有过，她的心一刻不停地收紧着，她的祈祷从未像现在这般虔诚。可是，这遥遥的路程似乎一下子变长了。
三天后，她终于到达了柳城外两里之遥的折柳亭。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人马皆乏，好在，就要到了……
“那是谁？”水翩跹指着不远处，那里，一个紫衣女子站在一匹枣红色的马旁，正望向这边。
百里风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这一路行来，水翩跹坚持不肯坐马车，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往往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强大一面。
“是荣平公主。”叶沉淡淡的声音解开了疑惑。
“荣平……”百里风兮有那么一刹那的迷茫——这是那个与端华公主齐名的荣平公主，可端华公主如今何在？
“我去会会她，你们先走。”不待别人回答，百里风兮已经拍马改道向万俟蕤薇而去。
万俟蕤薇一袭紫衫，山风吹拂仿若裹在一团紫烟里的缥缈仙子。而百里风兮那一身银甲，英姿飒爽，烟火红尘中她注定要为爱恨苦，别离悲。
“荣平公主。”
“端华公主。”
“百里风兮早已被废除了端华的封号。”
“在世人眼中，端华公主就是端华公主。是那个白衣若仙、足踏红叶、逍遥于世的女子。无论如何改变，关于公主的传奇，早已在天下传诵。”
“公主亦然。”
万俟蕤薇淡淡地笑着，仿佛一朵快要凋谢的蔷薇花，凄美得让人不忍。
“万俟蕤薇从来就不是百里风兮。”
不知道为什么，在百里风兮看来，眼前的女子显得那么忧伤。这是那个与自己齐名的荣平公主吗？这是那个带领人民保家卫国的荣平公主吗？这是那个辅助朝政不出雍城一步的荣平公主吗？
似乎……不是……
“端华也罢，荣平也罢，都是世人口中的人物了，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你。”万俟蕤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你可以做那么多事，留下那么多传奇。”
“你也一样。”
万俟蕤薇摇了摇头，道：“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我，”她指着自己的心，“只是一个傀儡。与这世上所有的女子一样，听着端华公主的传说羡慕不已。”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有些东西从脑子里一闪而过。
“今日我来，就是想要见见百里风兮。我与你齐名，我们若不见上一面，真的会很遗憾啊。”万俟蕤薇走近了两步，“你没有让我失望，你来了。”
“什么意思？”
“若百里风兮只是一个让仇恨蒙蔽了眼睛的人，我会很失望的。快去柳城吧……我哥哥他们在那里。北堂萧然也在那里。对了，微澜让我告诉你，他已经带着苏释倾走了。他说，你和他永远不会在战场上相见的。”
微澜走了吗？
百里风兮看着万俟蕤薇，似乎是想印证什么。
当世三公子，幸而还有一个人逃脱了世俗的羁绊，不负风流。而眼前这两位奇女子，是不是也可以将传奇继续？
“希望我们可以再见。”百里风兮后退一步，然后，转过身利落地上马，头也不回地追上了大部队。
万俟蕤薇含笑目送她离去，看着她的披风如同翅膀一样展开。
风沙漫天，玉兔东升。最后一丝天光就要消失在天地相接处，百里风兮终于到达了柳城。她仰头看着那高大的城墙，不由得眯了眯眼。那上面站着赵辉，看来柳城还没有失守。
城门打开，百里风兮放缓了马速，正想叹一口气，却见正门正前方一滩碧血。百里风兮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滩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迹，直到赵辉来到身前都还没有察觉。
“百里姑娘。”赵辉出声拉回了百里风兮的神思，“金枝公主已在城内。”
“什么！”百里风兮惊讶地看向赵辉，旋即笑了起来，让赵辉前面引路。师父没事，真是太好了……
“金枝公主交代不让人打扰，所以……”赵辉带着百里风兮和叶沉等人来到了柳城府衙后院的一间房门外。
百里风兮点了点头，自己推门进去了。
“师父，我是风兮。”百里风兮看了看左右，却没有见到有人。她又转过一道珠帘向内走去。“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下扼住了百里风兮的脖子，以至于那一个“父”字只看见唇形而听不见声音。
一道人影悬在房梁上。
百里风兮一愣，然后立刻去托住风华的双脚，结果风华落在了百里风兮身上，两人一起倒向了地面。百里风兮愣愣地看着自己怀里的那个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百里风兮轻抚着她的额头，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碎了似的。
这是她的师父，更是她的母亲……自始至终，她都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母亲！而这一刻，喉头哽咽着这两个字，可怀里已经冰冷的身体是不是还残留了一丝意志来倾听？
百里风兮呜咽着不肯哭出声，将头埋在风华的肩颈处。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多等一刻？母亲……
听到房间里的声音不对，赵辉还是和叶沉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都大吃一惊。特别是叶沉。
“老阁主……”叶沉颤抖着伸出手，却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也倒在了地上，可他还是努力地爬了过去。
“叶大哥，你……”绿筠忙去搀扶叶沉。玄息阁的四人，终于聚在了一起。然而，或死或残。这，都是拜百里扶苏所赐！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百里风兮站在柳城的城墙上看着城下那一滩碧血，她在这里已经站了一夜了。
“你看到了什么。”叶沉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看见了……”百里风兮的眼神有些凄迷，是的，她看见了的。她看见万俟哲珈将金枝公主吊在囚车之内，得意洋洋地看着城墙之上的北堂萧然。北堂萧然皱紧了眉，不得不做出选择。等待和背叛已经动摇了他的心志，也许百里风兮不会再来了……可是，他依然救下了她的母亲……
“好，就以金枝公主作为人质交换。我跟你们走。”
“哈哈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
北堂萧然下了城楼，这一路上被将士阻拦。然而他却不肯回头。就这么单枪匹马站在了敌军阵前。
“我来了。”北堂萧然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万俟哲珈脸上，不让自己去看背叛了自己的朱佩和浑身污浊的金枝公主。
“放了她。”万俟哲珈下令。
“等等——”
“怎么，你反悔了？”
“不。”北堂萧然回头看向柳城，“放过柳城，我告诉你凰图的秘密。”
万俟哲珈眯了眯眼睛，也顺着北堂萧然的目光看向柳城，他笑了笑，道：“好。反正这里也是晋国的地方，我也不想做得太过分。”
“那好，放了她吧。”
松开了金枝公主的束缚，她却并没有走。她直接倒在了地上。牢狱之灾，已经让她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那些她从未经历过的恐怖，已经将她的身心摧毁。然而在场的三人都没有去管她。万俟哲珈对这个百里扶苏交给自己的女人没有半点兴趣，而朱佩此刻正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至于北堂萧然……他想，或许不看，是对于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女的最大尊重了。
北堂萧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道百里风兮会不会来，但是他已经尽力为她做到最多了。他向着万俟哲珈走来。万俟哲珈笑得越发开心了。就在这时，朱佩却突然迎了上去。
“朱佩，你要做什么。”万俟哲珈语含威胁，然而朱佩却没有理会，他直直走到北堂萧然面前。
“我出卖了你。”朱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喉咙里像是吞进了一大把沙子。
北堂萧然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和你做朋友的这段时光，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帮我照顾铭暖——”
北堂萧然眉心一动，不祥之感突然涌上心头。然后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的手触摸到剑柄的时候，朱佩的鲜血已经顺着剑锋留了下来，染红了他的手。
“朱佩！”北堂萧然大声道。他扶住朱佩，单膝跪在地上。朱佩笑了笑，紧紧的握住了北堂萧然的手。
北堂萧然闭目点了点头，然而眼角还是有泪溢出：“……好。”
朱佩死了，心满意足地死了。
百里风兮握紧了自己的手，“原来，死是这么幸福的事。可以不用再去背负良心的谴责，可以不用再去理会仇恨纷争。”
叶沉也不胜唏嘘地叹道：“有时候，确实如此，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在听赵辉将这两天的事情汇报完毕后，虽百里风兮赶来柳城的人都沉默了，而百里风兮也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
“所以师傅选择了死亡……”百里风兮捏紧了手里的那封信，那是她的母亲留给她唯一的慰藉。
“风兮吾儿，念尔临世，即失怙恃。非父母无命，乃不敢相认。吾为尔母，大魏朝御赐册封金枝公主。尔父晋王，百里逸。母恋大魏悠悠半生，负尔，负夫，无所颜面存于天地。今吾无所恋，当随尔父归去黄泉。望尔信守凰图，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信守凰图，休恋逝水，早悟兰因……那她为什么不肯多等我一刻！北堂萧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她还有寻死！”
毫无征兆地，百里风兮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风兮，你——”
“我也是，明明他对我这么好，我还在纠结着陈年旧事。人都是会变的啊！是我，是我太不识好歹！”
“叶沉，回邺城帮我安葬我母亲。”百里风兮握住叶沉的手，将虎符交给了他，“还有齐国，也一并拜托你。”
“那你呢？”
“我带赵辉去救他。”
叶沉回握住百里风兮的手，“我不再拦你，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那才是我的百里风兮。”
“我会的。”
“就带着赵将军去？”
“不用担心，还有凰图。”
叶沉点了点头，道：“我虽然不知道凰图是什么，可是，‘凤不栖梧，凰不出图，君临天下，据何以安’，能够左右天下的东西，不会简单的。风兮，一路小心。”
百里风兮点了点头，走下城墙，与赵辉一道离开了柳城。
赵辉虽与百里风兮出来后满腹疑问，但是百里风兮却没那么好心情去跟他解释，只是让他先分析一下目前的局势。赵辉久在军中，自然也不是多话的人，当下拣了重要的说。
“我军幸而还未深入晋国腹地，由此退回齐国境内虽会遭到拦阻，但问题不大。而且晋国也不会放任越国的军队在自己的地面上横行。方才越王所辖军队之中有不少是晋军。”
“嗯。”
“大王虽然被俘，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他们一定会提条件的。”
“嗯。”
“……百里姑娘，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们会把北堂萧然带到哪里去？”
“这个……”除了最后会去定安城以外，赵辉并不确定现在北堂萧然会被带到哪里去。
“是肴城。”百里风兮看着前方，“从鹧鸪山到柳城，还要绕道，肴城是最好的接手北堂萧然的地点。百里扶苏一定会去那儿的。”百里风兮本就是晋国人，赵辉相信她的判断。
“可是，就我们两个人去营救……”
“不。”百里风兮回头看着赵辉，目光坚定而充满了希望，让身边的人也不由得相信一切充满了希望。
“不只我们两个人，还会有人帮我们的。”
听到百里风兮这样说，赵辉就没有再多问了。那些会来帮助他们的人，也许是玄息阁的旧部吧。赵辉如是想。毕竟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天下传说的百里风兮啊！
两人出了柳城后一路潜行，百里风兮还特地易容改扮，毕竟以前认识她的人挺多，要是不小心被人认出来了，且不说救人了，自救恐怕都有些麻烦——如今晋国还悬赏万金要她项上人头。
肴城在柳城和鹧鸪山之间，是一座商贸发达的城市。在这里，战争的气息并不浓郁，只是那增加在主事衙门外的卫兵还是有些引人注目。
一个戴着面纱、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没有停留地从主事衙门前走过。从这里左拐，会有一条小巷，那里有几家卖杂货的铺子，出了那条巷子再往前走不远，就能看见一棵梧桐树。传说，那是当年淑敏皇后亲手栽种的，如今枝繁叶茂不知庇佑了谁家基业。
“请问有人在吗？”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谁啊？”
“林大娘，请您去府上梳头呢。”
“这么早，等会儿吧。”
“我有急事儿要办，林大娘您就帮帮忙吧。”
这世上有很多职业，有种地的，有挑水的，有倒卖东西的，也有倒卖皮肉的，还有专门给人梳头的。
给人梳头的一般都是三四十岁的人，她们有着很好的手艺，能把女人们柔顺的头发盘出各种式样的发型。偶尔被高门大户的小姐夫人看上，每每能进到大宅子里走一趟，收到的钱也比往常要多很多。但是，这样的人很少，毕竟小姐夫人们身边不是养不起人，若非手艺绝佳，是吃不到这口饭的。这一位林大娘就是少有的，能吃得起这口饭的人。肴城里哪家小姐不是排着队的请她去梳头？
又过了一会儿，门终于打开了。一个半老徐娘抬眼看着那女子，见她罩着面纱也不奇怪。如今虽然风气开化，更有如百里风兮和万俟蕤薇这等奇女子立于世上，可高门大户的小姐和体面的丫鬟出门办事的时候多半还是要遮掩一下的。
“姑娘来得好早，里面请吧。”
那女子站在那里没动，笑吟吟地说道：“不早了，今天是有急事要找林大娘的。”
“姑娘是哪家府上？”林大娘摸不准眼前的人是什么身份，所以只先问个地址，免得得罪了人。
“邺城风氏。”
林大娘愣了一下，转而就笑着道：“好，姑娘等我一下，我去拿梳头的箱子。”
今晚肴城主事衙门内显得很热闹，歌姬舞姬进去了无数，几家顶好的酒楼也都把大师傅借了去。虽然不知道今天张大人要招待什么客人，但是看看那外面站着的卫兵就知道了，这时候巴结巴结准没错。
“小姐，弄好了。”
“林大娘的手确实巧。”
“小姐生得好，怎么打扮都美得跟天仙似的。”
被夸奖的人坐在铜镜前，矜持而又不可抑制地微微笑着。
“今儿府上有什么重要的客人啊，小姐这么用心打扮，莫不是要去见新姑爷？”林大娘自然是开玩笑的，可是那张小姐却并没有如一个大家小姐一般反驳。
“今儿来的是贵客。”张小姐只说了这么一句，外面丫鬟就跑了进来。丫鬟说是客人都到齐了，老爷在前面招呼着呢，让小姐去准备献艺。
什么样的人能让张大人的女儿亲自去献艺？林大娘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在张小姐略带不屑和自矜的眼神中成功地骗过了对方。
等屋子里的人都走完了，林大娘才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晋国国主吗？
衙门内歌舞升平热闹无比，当然，地牢除外。
北堂萧然坐在地牢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显得有些无聊。他并不担心万俟哲珈会把他怎么样，在他看来，万俟哲珈也不过是受命于人。真正要对付他的是百里扶苏。百里扶苏啊……不知道他会怎样对付自己，千刀还是万剐？抑或直接威胁百里风兮？若是这样，那个女人会怎么做？
“流云公子，许久不见了。”这一刻，仿佛天上的乌云都被吹开了，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月光。百里扶苏缓缓走进了地牢，那般从容就像是走进了他最熟悉的大殿。那一身温文尔雅，丝毫不受这里阴冷污浊的气息干扰。
“确实很久没见了。”北堂萧然笑了笑，转头看着百里扶苏，“不过见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晋王想见的是风兮吧？不知道可曾如愿？”
百里扶苏一挑眉，却还是笑着道：“见着了。舍妹蒙齐王照顾，看来过得不错。”
“她没跟着你这个哥哥一起回来吗？”
“或许她现在并没有心情随我回来。这时候她不是应该忙着办理金枝公主的葬礼吗？”
北堂萧然一滞，凝眉看着百里扶苏略显得意的一笑。他明明已经确定金枝公主入了柳城，为什么……
“你下了毒？”
百里扶苏摇了摇头，叹息道：“犹记得昔年惊鸿舞罢，倾尽紫阙之人，扶苏怎会忍心下毒。”
“连那个白衣若仙、逍遥于世的女子，你都能下得去狠手，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实，她若不那么执著，我也不是那么想要杀她的。”
北堂萧然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百里扶苏却又自己接道：“不过若不执著也就不是她了。百里风兮啊……不知道她得知你是为了凰图才接近她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百里扶苏嘴角泛起一丝恶毒的笑意，走近了两步，希望可以看见北堂萧然此刻的表情。
“她是什么表情我并不关心，我爱她，我愿意为她做出牺牲，这就够了。至于她怎么对我……那是她的事。”
百里扶苏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她是这世上无双的女子，你可以毁掉她所有的幸福，却不能阻止她寻找到更多的幸福。连我也不能。没有人能彻底毁掉百里风兮的，除非她自己放弃了希望与光明，让那一身白衣沾染尘埃。”此刻，北堂萧然已经转过头看着百里扶苏。他二人对视良久，在这地牢里听着外面隐约的丝竹声，想起那个白衣如仙的女子。
“风兮会再一次失去一切的，而这都是拜你所赐。让她得到，然后再次失去。这样的打击，是不是会更刺激？”
北堂萧然闭上了眼睛，不愿去想。而百里扶苏也不急于一时，他喃喃地说着，径自走出了地牢。
张大人在外面已经恭候多时了，见百里扶苏出来，立刻带着谄媚的笑容引着百里扶苏去往宴会，一路上还不停地推荐起了自己的女儿。只可惜百里扶苏未置一词。
万俟哲珈已经在座，见到百里扶苏来了，举杯遥遥一祝。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该说的早在书房内就已经说完了。这时候，就好好看看歌舞喝喝酒吧。
待这一波舞姬跳罢，场上静了一静。然后，有人摆上了桌案、香炉和一把古琴，自有伊人焚香净手起了调子。不用说，上来的正是张小姐。
百里扶苏看着张小姐，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那张小姐的样貌不差，可是还入不了他百里扶苏的眼。然而，万俟哲珈似乎很有兴趣。用眼角扫了一下万俟哲珈的表现，百里扶苏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对方也是做戏的高手。这些年，他一直用荣平公主做幌子，让人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到头来，他才是韬光养晦的那个人。
张小姐弹的是《春江花月夜》，倒也有几分造诣，在座之宾此刻也都安静地听着，没有人发现墙头何时多了一袭白衣。直到一曲罢了，张小姐站起身来，百里扶苏这才抬眼一看，却是越过张小姐看向了她身后。
“臣女微末伎俩，望大王不弃。”张小姐半蹲着福身，却没有意料中的叫起。这个姿势实在让人辛苦，她忍不住抬头看向百里扶苏。可是，她却发现百里扶苏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在场的人也早就觉出奇怪，都顺着百里扶苏的目光看去。月光之下，那一袭白衣立在墙头，手里还把玩着一片枫叶。
百里扶苏不由得站起身来，眉眼中情绪复杂。
“风兮，想不到你会来。是来救他的吗？”
没有回答，那一袭白衣顿了顿，在下一刻跃下了墙头。
“风兮……”这一刻，百里扶苏的心不由得一紧。百里风兮已经武功全废了，她怎么可以……
然而，百里扶苏的担心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在那一袭白衣跃下墙头之后，就响起了一阵兵刃相交之声。周围的护卫分成两处，一处围拢在百里扶苏身边，一处跑去增援。可是，百里扶苏却不顾阻拦，要去前面看一看。
万俟哲珈坐在位置上没动，这时候还拿着杯子饮了一口酒，显得惬意非常。
女眷们早已惊叫着各自跑去了后面躲避，张大人站在那里，看上去像是随时会摔倒一样。就在这时，后院却又传来一阵惊呼。在张大人听清楚究竟后院出了什么事以后，终于在万俟哲珈略带谐谑的目光中倒了下去。
北堂萧然逃了，有人劫牢。
在后院的惊呼响起之后不久，前面的打斗声也渐渐平息了。百里扶苏抓着手里的那件白绸衣裳，面上闪过一丝狠辣。在听到下人禀报北堂萧然已经逃离的消息后，百里扶苏却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暴怒出现。
“真是可惜……”万俟哲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百里扶苏身侧，他虽这么说着，却一点儿也听不出可惜的意思。百里扶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那一根叫做理智的弦，就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断了。他忽然回身，用手上的白绸一绞，勒住了万俟哲珈的脖子。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百里扶苏语气阴森地看着万俟哲珈因为缺氧而发红的脸，“这里是晋国的地界，你不要太嚣张。”
“咳，我，我不过是为你可惜。咳咳……你，你快放开……”
“哼！”百里扶苏放开万俟哲珈，又转头看向方才那人消失的方向，对其他人吩咐道，“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搜查。”
“是。”自有官员领命而去。
这一夜的肴城，再没有半点儿安宁。
“我再也不要放开你了。”北堂萧然抱紧了百里风兮，那么用力，真的是要倾尽一生。
“萧然，对不起……对不起……”百里风兮哽咽着说道，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却被按进了一个踏实的胸膛，连哽咽声也一并按了进去，听不见了。
“不要说对不起，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北堂萧然吻了吻她的脸颊，“你来了，而我还在。不要再说那些让我们悔恨的事了，好不好？”
“嗯。”百里风兮泪眼模糊地点了点头。
夜已经深了，外面的搜查还在继续，不时能听见一些哭喊的声音。然而相拥的两人却除了彼此却再也看不见、听不见其他了。直到林大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百里风兮才羞红了脸离开北堂萧然的怀抱。
“已经按公主的吩咐准备好了马匹，赵辉也回来了。不知道公主打算从那条路走？”
“原路返回。”
“好。”林大娘得了命令，就立刻走了。
北堂萧然看着她的背影，对百里风兮道：“这也是凰图的人？”虽然他已经猜出了个大概，不过北堂萧然还是想要问问。
一开始看见那个半老徐娘潜入地牢的时候，他也吃了一惊。任谁也想不到那样一个人会有如此了得的身手，不仅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地牢内的守卫，还用一根发簪打开了铁锁。再配合着前面的混乱，将自己带出了府衙。
百里风兮点了点头，道：“是啊，前天我找到她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她居然就那么容易地进了衙门，还救出了你。她没有让我失望。”
“风兮……这世上总是有着希望与光明的。有些人，是永远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嗯。”百里风兮郑重地点了点头，“还有赵辉。”想起赵辉穿着女装时的别扭样子，百里风兮不由得笑了起来，对北堂萧然说道，“他忠心为主，你可要好好奖赏他。”出现在百里扶苏眼前的那一袭白衣，自然是赵辉假扮的。这一次的行动，百里风兮并没有出场。
北堂萧然也笑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该给他一个如何的奖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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