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张爱玲:张爱玲在美国的日子-鸳鸯失伴,离别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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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君逝天涯远,孤岛恬然妪

    在没有赖雅的日子里,时间快得来不及细数。她每天都将自己封闭在房中,孤零零地享受着书本所带来的快乐。

    她喜欢看书,喜欢沉寂在作家编织的梦里。她也喜欢写作,因为那是她放纵思想的唯一方式。那个时候的张爱玲,彻底将自己囚禁在孤岛中,恍如古时的清雅才子,大隐于市。

    1968年的世界一点也不太平,她所爱着的祖国正经历着一场浩劫,欧洲、美国,也在进行着史无前例的变革。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她的思想依旧活跃,文笔也未消退。

    晚年的张爱玲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翻译《海上花列传》和写《红楼梦魇》上,她有时也会修改一下旧作,或是整理以前的旧照片和文存,并积极地为一本叫《对照记》的书做最后的汇编。

    多年后,《对照记》成了她的绝笔之作,也成了史学家们研究张爱玲最为重要的材料。当我们翻开这本书,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清丽的文字,慢慢品读下来,竟有如沐春风的畅然,也有秋风落叶的凄凉。

    难怪,她在写自己晚年的生活时,用了这么一段话来形容:“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无期。”

    时光流转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人生来就有死去的那天,她也从未想过不生不灭。但是,时间过得那么快,让她艰于呼吸,让她没有办法安稳地完成每一天的工作,让她渐渐迷失了方向,却又是意料之外的。

    47岁,并不算老,甚至还未过半百,在无数七老八十的名家眼中,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她大可以再次绽放,就像每年都要盛开的花朵,伴随着清香,温暖人心。

    然而,精神的隐退,注定让她无法一如既往。

    自从赖雅走后,漫长的独居生涯,成了她生命中最传奇又最落寞的时光。

    黎黑的夜色,空荡的皓月。

    即便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也总有一个地方清辉漫洒。

    因此,只有一个人不去怨恨生活,也不去埋怨天理不公,才是最好地活着。她就是这样,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迎来了多年来的又一个春天。

    1966年4月,《怨女》在台湾出版。

    这是一部几经残喘,也是张爱玲为之付出很多心血的作品。它最早叫《金锁记》,改英文名为Pink Tear《粉泪》,后来又改成Rouq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等英文版被翻译成中文后,再次更名为《怨女》。

    《怨女》在台湾出版后不久,香港的《星岛日报》也紧接着连载。一时间,张爱玲热再次被掀起,很多张迷们也是从此时慢慢成型的。

    张爱玲之所以在从台湾东山再起,与一个人脱不开干系。他叫平鑫涛,是台湾皇冠出版社的大老板。乍一听这个名字,或许很多人都会觉得陌生。但提起平鑫涛的妻子,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妻子正是台湾赫赫有名的言情小说作家——琼瑶。

    多年后,当有人问及琼瑶的写作灵感时,她还是会不经意地提起,张爱玲是她写作上的老师。很显然,那时的张爱玲不仅仅影响到了很多平民百姓的生活,也直接成为台湾当代言情小说的源头之一。

    平鑫涛是1927年生人,比张爱玲小整整七岁。

    他从高中时就是张爱玲的读者,一直到大学毕业,仍旧十分迷恋她。后来有一个机会,他在香港认识了宋淇,并在宋淇的介绍下,第一次接触到了张爱玲。

    很快,他开始和张爱玲探讨出版事宜。不过,当时张爱玲在华盛顿,因为照顾赖雅,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就让夏志清代签了合同。直到如今,每当平鑫涛回忆起这段往事,仍旧禁不住地说:“觉得又亲切又高兴。”

    在他眼中,能出版张爱玲的作品,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况且,他很早就是张爱玲的书迷,也曾在无数个夜里幻想着认识她,接触她。只是没想到,美梦来得有点快,竟让他措手不及。

    从那以后,张爱玲的全部作品都卖给了皇冠出版社,而所得的稿酬,也成了她在美国的主要经济来源。也许是命运的巧合,也许是上天的疼怜,她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再也不用为生计犯愁,也不用四处安家。多年后,她很感激平鑫涛,曾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这样说道:“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惟一的固定收入……”(见1983年12月22日致夏志清的信)

    这就是必然,也是她应得的回报。数十年来,她一直在追梦的路上苟延残喘,或是被人践踏了理想,或是被人消磨了志气。可即便如此,她那一颗执着的心也从未变过。

    她常常告诉自己,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必须在第二天醒来时忘掉。因为她知道,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爬起来。若一直沉溺于失败的阴影中,只会摔得更疼,摔得更惨。

    1954年,平鑫涛创办了皇冠杂志社,1965年再创皇冠出版社。《怨女》出版发行时是1966年,那时的皇冠出版社才成立仅仅一年。

    自从出版了《怨女》后,张爱玲热在台湾即刻风靡起来。皇冠出版社抓住了这个时机,陆陆续续又出了《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1968)、《半生缘》(1968)。时隔八年后,他们又将《连环套》挖掘出来,与《创世纪》、《天才梦》等文章集结成册,出版了《张看》。

    那时,文艺青年的枕边必然放着一本张爱玲的作品。即便不是文艺青年,需要佯装一下的,也会以看过张爱玲的作品来抬高自己的文学修养。

    他们或是于清晨醒来时慢读,或是于黄昏暮色下详读,抑或是于烛火微微下快读。总之,每个时间段读来,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皇冠与张爱玲的合作很频繁,但并不代表她每次都会出席合作洽谈。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让宋淇做代理人。纵然平鑫涛没有见过她,也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但他对张爱玲却格外尊敬。许多年后,他写文章回忆道:

    “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甚至享受这个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声名、金钱,她也不看重。……和张爱玲接触三十年,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只有三言两语,但持续性的交情却令我觉得弥足珍贵……”(节选自平鑫涛《选择写作选择孤独》)

    一个在汪洋大海的东岸,一个在汪洋大海的西岸。

    许多年的相识,让两个人的信笺穿越了沧海,穿越了红尘,也穿越了历史。一般来说,平鑫涛的信往往寄到张爱玲住所附近的一家杂货店里,直到她去那里购物时,才有可能收到。

    尽管如此,平鑫涛仍旧没有放弃过。写信,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一个他与张爱玲交流的精神寄托。他早已不在乎信的收到与否,仿佛只要寄出去,心里就是莫大的安慰。

    1969年,赖雅已经走了一个多年头。她的生活还要继续,未来的路依旧迷茫。

    所幸,在好朋友夏志清的帮助下,她收到了来自加州伯克莱大学的邀请函。原来,加州伯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的陈世骧教授希望她能来此研究大陆政治术语。这算是张爱玲来美国后的第三份工作,也是一份极其荣耀,又充满了挑战的工作。

    曾经,这个职位是由夏济安教授担任的。他是地地道道的张迷,早年曾向弟子们推荐了很多次张爱玲的小说。1957年,张爱玲所写的《五四遗事》,最初也是发表在了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上。

    很多年过去了,纵然两个人见面次数很少,但彼此都很牵挂对方。后来,夏济安于1965年病逝在任上,年仅49岁。张爱玲听到这个消息后无比沉重,她在给宋淇的信中专门提到此事,还表达了心中的哀伤和苦恼。

    1965年,接替夏济安空缺的是他在台湾大学的弟子庄正信,庄正信和夏济安一样,都很崇拜张爱玲。因此,不论是在哪个课堂上,只要涉及有关文学的轶事,他都会轻描淡写地勾勒出张爱玲的影子。

    兴许,师徒两人已不是单纯的崇拜了,竟将其推到了神的位置上。

    1967年7月,庄正信任期已满。当他与夏志清讨论起接位的事情时,两人竟意见统一地认为,让张爱玲来担任是再合适不过的。

    随即,一拍即合。

    虽然这次夏志清帮了张爱玲大忙,但是他却不敢邀功,反而心平气和地说:“张爱玲名气如此之大,我不写推荐信,世骧自己也愿意聘用的。但世骧兄嫂喜欢热闹,偏偏爱玲难得到他家里去请安,或者陪他们到旧金山中国城去吃饭。她也不按时上班,黄昏时间才去研究中心,一人在办公室熬夜。”

    夏志清说得有些隐晦,也许,他不愿将张爱玲的不好讲出来,总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然而,在研究所的那段时间里,她依旧不会做人,甚至很“过分”。

    张爱玲的助手陈少聪曾说:“张先生自从来过陈(世骧)家两次之后,就再没见她出来应酬过。陈先生和夫人再三邀请,她都婉拒了。陈教授尽管热情好客,也不便勉强,只好偶尔以电话致候。”

    请也请不动,喊也喊不来。

    这,就是张爱玲。

    或许,在大家眼中她的架子很大,有向别人耀武扬威的意思。但知道她的人都了解,她只是不愿沦为世人“把玩”的商货。她不想让每一个饭局都成了她的巡回表演秀,也不愿看那些丑陋的嘴脸,说得好听,做得阴险。

    1969年发生了很多大事,仅在美国,就有数个世界奇闻。

    美国首都华盛顿及旧金山等地共计百万人参与反战游行,抗议尼克松政府侵越;1969年7月20日,阿姆斯特朗迈出了人类的一小步,成就了世界的一大步。

    登月,古老的东方很早不久实现了吗?

    那个叫嫦娥的美丽女子,飘飘然而来,卷过淡雅迷人的香气。古时说她住在广寒宫,有玉兔为伴,还有一个叫吴刚的每日每夜地砍桂花树。

    年小时的张爱玲常常在院子里铺一个凉席,躺在空旷的草地上,抬头看向那一片浩渺的天空。皎洁美丽的月色呀,被一团氤氲的白云缠绕着。不过,她依然能看到圆月上的黑斑,依然可以幻想着那位美丽的女子,坐在青色的石凳上,一个人缄默不语。

    她也是一个爱做梦的小姑娘,往昔不知多少次幻想过与嫦娥见面的情景。所以,在她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很多写月亮的文章,全是溢美之词,全是述不尽的感慨。

    而今,美国人就要登上月球了,就要看到她所钟爱的嫦娥了,怎能不激动呢?

    那天下午,她站在加州圣保罗大街的一根电线杆下面,微仰起头,像小时候一样看向那片熟悉的天空。

    月,如旧圆。

    人,已苍老。

    只是,那个叫嫦娥的人,却依旧活在她的梦里,良久良久,挥之不散。

    陈世骧开车路过时,恰好看到她专注地发呆,就问她在干什么。张爱玲回答得很干脆,在等公交车,正思考着要不要买个电视机,晚上回家好看登月转播。

    陈世骧不曾想到,高度近视的张爱玲竟把电线杆当成了公交车站牌。她是如此的销魂,没有一丝察觉,一个人很凄凉,又很坚强。

    我们不知当时的陈世骧做何感想,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一定笑不起来。

    试想,一个冷寂的黄昏,月上梢头,大地沉静。她孤苦无依地停靠在电线杆下,无人理会,无人搭话,不知有多难过呢。可她又爱一个人,因为自从赖雅走后,再没有一个人可走进她的内心。

    她是如此的冷傲,又是如此的超凡脱尘。

    不只是陈世骧觉得称奇,加大的很多同事,一样觉得她不一般。他们一致认可,张爱玲是“办公室的灵魂”。

    何为灵魂?

    让人看了一眼,就深深沉迷?

    抑或是,说了一句话,就让人欲罢不能?

    也许都有吧。

    张爱玲的美虽未体现在样貌上,却分毫不差地表现在了穿着打扮,以及温柔冷漠的眸子里。她就像一头山羊,看起来很温顺,但若受了刺激,一样会用犄角给人一击。

    她不是没有脾气,也不是娇弱羞赧,她只是不想引起是非,因为平淡的一生,远比任何大起大落都来得幸福。

    张爱玲的眸子是深邃的,很多人都不敢与她对视。也许,他们害怕看到犀利的锋芒,进而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也许,他们自觉浅薄,无法用同等的眼神迎上她。

    但不论怎样,她在神坛上的地位,无人可撼动。

    在加州伯克莱大学的那段日子里,她总喜欢穿着旗袍,走在葱茏的校园中散步。有时,她会穿进树林中,坐在洒满落叶的石凳上看书。有时,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电线杆下,看着工人们忙上忙下地疏通电路。也有时,她会坐在校园的草地上,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天空发呆。

    没有了赖雅的日子,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而且,她的收入越来越多,而支出却越来越少。后来,她开始大批量地买衣服,各种各样的旗袍堆满了屋子,像开了一家唐装店。

    每天上班,她都会穿不一样的旗袍。有时是灰色的,有时是紫色的,有时是淡青色的,有时又是素色的。她对旗袍的布料很有研究,大多选择丝质的料子,而且配以传统的滚边。所以,在艳红的夕阳下,同事们常常会看到被百花簇拥的张爱玲款款走来。她虽是不苟言笑,却依然征服了很多人的眼睛。

    因为,她太有气质了!

    晚年的张爱玲很孤单,浑身上下散发着高冷的气息。她皮肤白皙,宛如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平时出门会化妆,但绝不是妖艳的舞娘妆,只是淡淡的,像在脸上轻轻一点。

    不论是路人还是同事,只要看到旗袍,大老远就会知道是张爱玲来了。这么多年来,在异国他乡的日子,纵然是衣服换了,地方换了,但那一寸思乡之情,却始终没有动摇过。

    她穿着旗袍的样子,高傲,又带着目下无尘,不论过了多少时日,终究会让人记得——她从上海来。

    在众多的回忆录和采访报告中,无数传记工作者都曾引用过一个文献,就是“语文部门仅有的两个工作人员”中的另外一个人——陈少聪的一篇回忆文。

    他是张爱玲的助手,也似乎成了她的秘书。在陈少聪为数不多的文章中,这篇名为《与张爱玲擦肩而过》描写得最为真实:

    “第一次见到张爱玲是在陈(世骧)先生为她接风的晚宴上,陪客还有三四位其他教授。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聚焦在张爱玲的身上,那时期我是不折不扣的‘张迷’。她所有著作我没有不读的。在她身边我变得小心翼翼,羞怯乖巧。尽管我的内心万般希冀着能与她接近,与她沟通,当时我却连话也不会说,也不敢说。

    “那天张很文雅地周旋于宾客之间。她不主动找人说话,好像总在回答别人的问题。说话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礼貌性的微笑。她穿着一袭银灰色带暗花的丝质旗袍(后来她一直都穿颜色保守的素色旗袍)。那年她四十九岁,身材偏高,十分消瘦。中度长短的鬈发,看得出是理发师的成品。她脸上略施了些粉,淡红色的唇膏微透着银光。她的近视眼度数不浅,以至看人时总是眯着眼,眼光里仿佛带着问号,有时让你不敢确定她是否在看着你。

    “张先生总是过了中午才到,等大家都下班了,她往往还留在办公室。平时难得有机会与同事见到面,也没有人去注意她的来去,大家只是偶尔在幽暗的走廊一角惊鸿地瞥见她一闪而过的身影。她经常目不斜视,有时面朝着墙壁,有时朝着地板。只闻窸窸窣窣、跌跌撞撞一阵脚步声,廊里留下似有似无的淡淡粉香。

    “我和她同一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开门之后,先是我的办公园地,再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薄板,呼吸咳嗽之声相闻。她每天大约一点多钟到达,推开门,朝我微微一粲,一阵烟也似的溜进了里屋,整个下午再也难得见她出来。我尽量识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骚扰她的清静,但是,身为她的助理,工作上我总不能不对她有所交代。有好几次我轻轻叩门进去,张先生便立即腼腆不安地从她的座椅上站了起来,眯眼看着我,却又不像看着我,于是我也不自在了起来。她不说话;我只好自说自话。她静静地听我嗫嗫嚅嚅语焉不详地说了一会儿,然后神思恍惚答非所问地敷衍了我几句,我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最后狼狈地落荒而逃。这类‘荒谬剧场’式的演出,彩排了几次之后,我终于知难而退,没法再续演下去。鲁钝的我终于渐渐觉悟了这个事实:对于张先生来说,任何一个外人释放出的恭敬、善意乃至期望与她沟通的意图,对她都是一种心理压力与精神负担。

    “从此我改变了做法。每过几个星期,我将一叠做好的资料卡用橡皮筋扣好,趁她不在时放在她的桌子上,上面加上一小字条。除非她主动叫我做什么,我绝不进去打扰她。结果,她一直坚持着她那贯彻始终的沉寂。在我们‘共事’将近一年的日子里,张先生从来没对我有过任何吩咐或要求。我交给她的资料她后来用了没用也不知道,因为不到一年我就离开加州了。

    “深悉她的孤僻之后,为了体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个新的对策:每天接近她到达之时,我便索性避开一下,暂时到图书馆去找别人闲聊,直到确定她已经平安稳妥地进入了她的孤独王国之后,才回归原位。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够省掉应酬我的力气。

    “隔着一层板壁,我听见她咳嗽,她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我是张爱玲周边一名蹑手蹑脚的仰慕者。方圆十尺之空间内我们扮演了将近一年的哑剧。我是如此渴望沟通与相知;而她却始终坚守她那辉煌的孤绝与沉寂。”(节选自陈少聪《与张爱玲擦肩而过》)

    在大多数同事眼中,张爱玲是冷漠的,是高傲的。但在陈少聪眼里,她有的人情味是别人所不知,所不懂的。

    有一次,张爱玲感冒了,每天上班都会打喷嚏,偶尔也会咳嗽几声。后来身体欠佳,就向陈世骧请了假。陈少聪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经常打去电话问候,又大老远跑到中药房给她抓了几副草药。

    他知道张爱玲的癖性,不喜欢与人交流,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冷漠和哀伤。于是,他只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方按下门铃,将药放在门口扬长而去。

    过了一段时间,张爱玲又来公司上班了。她身体虽好了,但精神还是没有多么大的变化,仍旧不喜欢说话,只是闷闷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了一整天忙碌的工作。

    令陈少聪很诧异的是,此时他的桌子上却意外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两个字“谢谢”。纸条上方还压着一瓶香水,是市面上很流行的“香奈儿五号”。

    他买的草药远没有这瓶香水贵,而张爱玲还他的,也并非是等价的回报。因为有时,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关心,远比虚情假意的人际面子要好太多。张爱玲还他的香水很名贵,也是想证明,陈少聪真心实意的关心,值得她送这样一瓶香水。

    晚年的张爱玲很钟爱香奈儿五号,她不仅送过陈少聪,也曾送过水晶。当年,水晶在《夜访张爱玲》中曾提到:“她早已准备了礼物,因为知道我去年订婚了,特地购买了八盎司重的香水,送给我的未婚妻。这让我惶愧,因为来得匆忙,没有特别预备东西送给她。”

    这年是1971年6月,张爱玲已经51岁了。她到了暮色黄昏的年纪,却仍旧偏爱年轻女孩儿的东西,可见,她是多么重视自己的外表。

    多年后,我们从《对照记》中看到了一个不染尘寰的张爱玲。

    纵然岁月无情,时光蹉跎,她也不再风华绝代,流光照人,甚至即将步入老年。但她那风韵盎然的神姿,气质出众的模样,不论是谁看到,都会惊叹一句:她是如此的年轻。也许,这样的生活习惯,与她极高的精神追求是分不开的吧。

    在加州伯克莱大学的工作并没有张爱玲想象中的那般好,她不善经营人际关系,很多时候都是我行我素,有时也会找各种理由拒绝陈世骧的邀请。

    可见,对于她来说,若想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真的很不容易!

    况且,这个世上冷漠和拒绝,永远也换不回别人的理解。陈世骧就是这样,他起先对张爱玲报以热忱,只是因为她的名声在台湾大噪,如今到了学校能撑起一片天。

    然而经过时间检验,即便张爱玲拥有无可挑剔的才华,也无法帮他实现满足虚荣心的愿望。他心灰意冷,也不再奢望。

    终于,两个人的战争爆发了。

    轰隆一声的巨响,断送了一份维持不长的友谊。

    1969年6月10日,张爱玲给夏志清回了一封信,用很沮丧的语调说:“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叫写glossary(词语汇编),解释名词。刚巧这两年情形特殊,是真没有新名词。……Ctr(研究中心)又还有别人专做名词,把旧的隔几个月又出个几页字典。所以结果写了篇讲文革定义的改变,追溯到报刊背景改变,所以顾忌特多,没有新名词,最后附两页名词。”

    一番言语之中,透着极度的无可奈何和哀伤。

    她不知道如何应对,因为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掘地三尺,也无法找到。然而,陈世骧却不这么认为,他一直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命令张爱玲继续修改,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报告仍旧不满意,她改得也心力交瘁。

    一段友谊,也就到此而终。

    在旋涡中挣扎的人际关系,终究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她渴望的是自由,追求的是安逸。她希望能躺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尽情呼吸大自然的空气。或是任一道斜阳漫下来,温暖一张渴望重生的脸庞。

    在伯克莱大学工作的期间,庄正信帮她找了一所住处。房子位于伯克莱城杜兰街,是一间半的小公寓。

    虽然面积不大,但张爱玲很喜欢。

    一片雪白的装饰,不染尘埃,也未被尘世俗气所污染。推开门,一排落地长窗赫然眼前,她轻拉开白色的纱幔,任柔和的夕阳洒满整间屋子。

    远处,梧桐树摇曳生姿,鲜花在草丛中烂漫。

    海水蔚蓝,天际澄清,几只海鸟划过波澜不惊的海岸线,向着遥不可及的前方遁去。

    公寓的设备很简陋,纵然基本生活保障能做到,但却少一个写字台。只有床前放着一个小茶几,她每天就是在这个小茶几上写作,很吃力,也很累。

    夜幕降临,天色渐晚。

    每当清辉如雪时,她往往轻拉开纱幔,一个人静静地遥望月色。

    那时,她仿佛一只薄翼的蝉,正寻觅黑色中的光明。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要的光明,永远只有那一轮圆月可给,而且给得很彻底,很浪漫。后来,大家送了她一个雅号——“与月亮共进退的人”。

    2.迟暮夕阳红,清辉洒蝉翼

    在加州的日子很散漫,不过她也很自在。

    张爱玲很少出门,也不去打电话。她依旧喜欢写信,也喜欢伏在案上写日记。她早年曾与宋淇有过间隙,两人还大吵一架,决定不再与对方往来。然而,没想到最后还是冰释前嫌了,他们又开始了通信,而且一直持续到死去那天。

    她从未想到,安静的日子也会有不安静的时候。

    她从不喜欢被别人打扰,也不喜欢见客,但却有一次破例。

    来求见张爱玲的人叫水晶,他是地地道道的张迷,甚至可以用“超级张迷”来形容。多年后,他写过一本有关张爱玲的书,叫《夜访张爱玲》。文中所提及之事,也多半来自那日访谈。

    水晶本名杨沂,是江苏南通人。他与张爱玲一样,都同属南方。在台湾读大学时,水晶就很崇拜张爱玲的文风,常常在同学面前夸她的作品。时间一长,他看得多了,有时竟能大段大段背诵。可见,这人已痴迷张爱玲到了极点!

    当王祯和在台湾接见了张爱玲后,水晶更是羡慕,时常从王祯和口中套有关张爱玲的各种事情。喜欢归喜欢,但他却不敢访问。因为他总觉得张爱玲很高冷,只适合在神坛上仰视,不适合走近了解。

    直到有一天,他有了一次拜访她的机会。曾经的疑云,也在拜访后不复存在。

    1970年9月,水晶获得了一次去伯克莱大学深造的机会。也正是这次机会,让他与张爱玲有了唯一的一次交谈。两人从晚上7:30开始聊起,前前后后竟聊了七个小时。

    多么惊人的谈话,可以说是秉烛夜谈,也可以说是彻夜欢聊。她生平最不爱见人,更未和任何人有过过长的交流。可那次,竟成了她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

    那年张爱玲51岁,跨越了半百,正步入夕阳。

    水晶见到她的第一感觉就是瘦,而且瘦得离谱,也很让人心疼。若不是长年累月地写稿,若不是没有充足的睡眠,也许她的生活会好些,人也不至于皮包骨头。

    然而张爱玲是固执的,她若喜欢某个习惯,就绝不会轻易改变。就这样,她的血液幻化成了文字,从纤弱的身体里流出来,滋润着每一部有生命的作品。

    水晶眼中的张爱玲如胡兰成所说,脸庞很大,眼睛也很大,而且炯炯有神,深邃难测。这世上不论是谁,都无法从她眸子里看出任何破绽,因为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懂得。

    两个人谈论的话题很随意,也很深入。那是水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张爱玲所带来的温暖。

    她知道水晶从南洋而来,所以提前给他开了一罐糖腌番石榴。水晶说不会喝酒,她立马给他开了一瓶可乐。当时的张爱玲很瘦弱,开个易拉罐双手都要哆嗦一会儿。水晶害怕极了,恨不得抢过去帮她。然而他知道,张爱玲从不喜欢让别人帮忙,若是他越了线,很有可能会引来张爱玲的反感。

    最终,他没动,而她却欣然看他吃。

    张爱玲告诉水晶,她特别迷恋民国初期的章回体小说,尤其喜欢看张恨水的那几本。她认为这类小说很容易使她放松,每当心情不好时翻阅慢读,倒有一种relaxed(松懈的,随意的)的感觉。

    水晶顺着她的爱好往下谈,提起了一本名叫《歇浦潮》的书。此书是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小说系的代表作。这本书的作者叫朱瘦菊,笔名为“海上说梦人”。

    小说还原了上海十里洋场的众生相,将一群妓女、嫖客、新剧艺术家等人描写得惟妙惟肖。这对于从大上海土生土长的张爱玲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她当然看过,而且认为这本书是中国“自然主义”作品中最好的一部。

    水晶见她很喜欢,就略带评价了一下。没想到,他的评论引起了张爱玲的共鸣,她对水晶说:“真应该写下来,比你写我更好,更值得做。”

    慢慢地,两人聊得越来越广,开始从《歇浦潮》发散,进而过渡到《海上花列传》。水晶知道,张爱玲一直在做《海上花列传》的翻译工作。所以,她对这本书的理解,远比别人要深些。当水晶问及她对这本书的看法时,张爱玲颇为形象地用手比了一个圆圈,笑着说:“像红楼有头没尾,海上花中间烂掉一块,都算是缺点。”

    水晶是张迷,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谈张爱玲作品的机会。他抓住时机,对《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阿小悲秋》、《红玫瑰与白玫瑰》、《半生缘》等逐个进行分析评论。

    也许太爱张爱玲了,以至于每本小说的细节,每本小说的优缺点,水晶都了如指掌。就连张爱玲自己,也很赞叹地说了一句:“你看得真仔细!要不是你这样一说,我完全记不起来了。”停顿了一会儿后,她又接着说道:“我的作品要是能出一个有批注的版本,像脂本红楼梦一样,你这些评论就像脂批。”

    他们没有只局限于谈通俗文学,也对“五四”以来的作家们做了评价。她很喜欢读沈从文的作品,甚至毫不避讳地告诉水晶:“这样好的一个文体家。”

    当谈到老舍时,张爱玲却没有大书特书。她对《骆驼祥子》评价不高,但认为老舍的短篇很精彩,值得一看。

    还有一位现代作家,也是不得不说的一个人——鲁迅。谈起他,张爱玲自有理解,她很钦佩地说:“觉得他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和劣根性。这一种传统等到鲁迅一死,突告中断,很是可惜。因为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走的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

    是啊,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作家真的看清了各自的创作之路?

    他们或是为了钱,或是为了名,又或是为了一时的“安定”。曾经,中国出了几个大胆的作家,也探索出了一条正大光明的路。但更多的作家却是安于现状,守旧和迂腐。他们无法升华自己,更无法将中国文学拿到世界的文学史上。

    文过饰非,说得多么精辟呀!

    当谈话接近尾声时,水晶问起了她的作品流传问题。她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去厨房斟了一杯速溶咖啡,不放糖,只放牛奶。出来时,也给水晶端了一杯。

    她是那么爱喝咖啡,而且只要喝上一口就不会停下来。平静下来后,张爱玲给了自己的作品这样一段评价:

    “谈到她自己作品留传的问题,她说感到非常的uncertain(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一切,后来的人根本就不被重视。她开始写作的时候,便感到了这层困恼,现在困恼是越来越深了。”(节选自清秋子《爱恨倾城小团圆》)

    我们无从得知她的困恼从何而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的中国文坛的确被那些“五四”以来的作家所垄断。张爱玲就像一株求生的小草,在夹缝中艰难地生长。难怪她自己没有把握,甚至有了不确定性。

    若她知道,多年后的今天,张爱玲的书迷就像浪花般扑过来,声势浩大,犹如海啸时,该会有多高兴,又是否会很欣慰呢?

    在大风大浪面前,她从容不迫,依旧坚持着自己的风格。即便所有人都在描绘大上海的富丽堂皇,色彩缤纷,她也会毫不客气地写出了暗淡破败,写出了人心险恶。她心中的上海,就像古代的“大西洋城”,永远沉到了深海之中。

    张爱玲是顽强的,也是固执的。

    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犹如翻滚的江河,充满了生机,也充满了挣扎。有时,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身后有无数的作家像她一样,垂死于荒冷的冰山一隅。有时,她又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除了她,无人可登上那一座高峰。

    水晶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2:30。他仍旧依依不舍,甚至想再聊一会儿。然而张爱玲早就疲乏了,况且她身体也不舒服,不适合通宵畅谈。但是,两人的谈话就像一场华丽的聚会,还没有到谢幕的时候,而水晶的激动之情,良久良久,从未平息。

    临行前,张爱玲送了他一本亲笔题赠的《怨女》英文本。

    水晶手捧着书,沉思了很大一会儿。他知道,这是很大的荣耀。因为有无数张迷想得到她的亲笔题赠书而不得,他却有幸。

    张爱玲说,这次谈话十年难得一次。而朋友间的会面,有时则是终身才得一次。

    同样都是难得,同样都是不舍。

    也许,她心中很惆怅,既想有朋友来看她,又怕他们来看她。她是一个矛盾的人,而这样的矛盾困扰了她一生。

    她又是一个孤独的人,喜欢处于安静的环境中,又想飞跃内心的落寞。

    水晶的造访,成了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开怀畅谈。

    从那以后,再未有过。

    在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张爱玲又参加了一次“亚洲年会”。相较于前些年,如今的她自然随和不少。在波士顿,她见到了夏志清、庄正信、於梨华,并和三人吃了午餐。

    席间,於梨华曾小心翼翼地提议,希望她能去加州大学,给学生们做一次别开生面的演讲。那时,於梨华从未奢求过她能答应,因为张爱玲就是张爱玲,她做事自有裁断,别人无法揣度。

    令於梨华吃惊的是,她居然答应了,而且干脆利索。

    这是张爱玲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演讲,从前她不敢于人群中讲话,不敢在人海中张望。她的害羞和腼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如今却肯买於梨华的账,可见她对於梨华的重视程度。

    演讲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到四点钟,於梨华知道她喜欢黄昏,便挑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时间点。当天清晨,於梨华极度紧张,她顾不得时间还早,立刻赶赴机场迎候。张爱玲没有来,飞机也未到站。她坐在机场的咖啡屋中一口一口品着黑咖啡,彼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那时,一个极坏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若等不来张爱玲,只有一个不好的结果,飞机出事了。

    20分钟后,於梨华才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因为此时,张爱玲已从机场走了出来。她穿着灰色的薄呢裙装,肩上装饰着一条紫红色的丝巾,并没有戴眼镜。显然,她的打扮时尚又典雅,肯定是做了某些“精雕细刻”的。

    若论一眼望去,也许未有惊艳的感觉。然而,於梨华却被张爱玲的气质所吸引,曾充满深情地回忆:“她的模样确是独一无二。”

    没错,就是世上再不曾有,也不多见。

    两个人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了十几分钟。若是别人,此刻恐怕紧张得不得了了。然而此时张爱玲却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她要去洗漱间整理一下,因为她还不甚满意自己的模样。

    镜子中的张爱玲很优雅,一缕青丝垂在肩上,淡红色的唇角分外庄重。也许,她来之前就不知对着镜子梳理了多少遍,而今还要梳理,定是怕被人捕捉到一丁点不好的样子,遭逢耻笑吧。

    站在讲台上的张爱玲很特别,未有平时的冷漠,也不曾寡言少语。她演讲的题目叫《奇异的西方人:从一个未经驯化者的角度》。

    在台下的学生眼中,她的英语说得很流畅,字正腔圆,颇有英国人的味道。原本,她打算脱稿演讲,也想多与台下的学生互动。然而到了后面,她又不得不开始念稿,也许担心时间来不及了,念稿总比肆意迸发思想能抓住时间。

    一下午的演讲,让一直沉溺于自身世界里的张爱玲有了一丝欣悦。不论怎样,出来与陌生人谈谈文学,终究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比较文学系专程为她准备了茶点,想留她吃一些再走。她却说要赶飞机,恐怕来不及了。

    其实,哪里是来不及,她只是不想去而已。

    或许,在她心中一直很排斥与不认识的人一块吃饭,那些不自在的场合,她从来都不喜欢。

    於梨华不放她走,两人商量了很久,才决定到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坐坐。

    在美国的这些年里,咖啡成了她每天必备的饮品。其实,她从前并不爱咖啡,只喜欢喝茶。然而美国买不到好茶叶,她也就作罢,开始习惯喝咖啡。

    那天在咖啡屋中,张爱玲没有点咖啡,却点了一杯香草冰淇淋苏打。当服务员端着饮料走来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杯子,只等放下后,才迫不及待地拿起吸管,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快乐地喝着饮品。

    那是可爱的张爱玲,处处透着孩童的天真。

    她没了清高,没了孤傲,也没了一个人的凄凉。

    原来,她也会笑,而且笑得很纯真,笑得很烂漫。彼时,於梨华很诧异,但片刻后又很释然。因为她知道,所有人眼中的张爱玲并非是真正的张爱玲,而真正的张爱玲,应是一个从神坛上走下来的普通大众。

    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在伯克莱大学的工作,是她一生中最后一份工作。任期满后,她就开始了漫长的隐居生涯。她爱月亮,就像一只蝉,喜欢趴在树干上静沐月华。那些日子里,只要有月色挂满枝头,她就像一个少女般倚在窗台畅想。

    或许,梦总比现实要美好很多。

    在加州的工作没了,她亦不愿在此常住。她在给朱西宁的信中曾说:“来加州后,尤其去年十一月起,更瘦成一副骨头。”(节选自朱西宁《迟复已够无理——致张爱玲先生》)

    可见,她并不适应加州伯克莱的生活环境。这里天气终年稍冷,张爱玲动不动就感冒,身体根本吃不消。曾经,她很喜欢纽约,打算离开伯克莱就赶赴那里。然而到了20世纪70年代,纽约的犯罪率猛增,治安条件很差。最终,她放弃了,才选择了加州的洛杉矶。

    在庄正信和他的妻子杨荣华的帮助下,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好莱坞区找到了一套房子。她确定后,说搬就搬,没有片刻犹豫。那间公寓设备齐全,所以她没有什么好带的,思前想后,只带了一个铜制落地灯。

    搬家那天,庄正信和杨荣华都去了。那是杨荣华第一次见到张爱玲,惊诧之余,更甚怜惜。原来,她看到张爱玲的手掌上有一大块瘀青,就像被人勒了一下,颜色很深。

    杨荣华还没来得及问,她就道歉似的回答,说是捆绑行礼时绳子勒的。还说自己笨手笨脚的,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后来,杨荣华在《在张爱玲没有书柜的客厅里》曾说道:“她露在无袖旗袍外的两条臂膀是那么细,走在路上又是那么勇往直前,目不斜视,使我忍不住跨到她的右侧摆出护卫的架势:有车来为她挡车,有风来为她挡风。”

    那是怎样的娇弱,使得杨荣华都疼惜起来。

    她们都是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彼此都是弱小的。然而,杨荣华竟甘愿为她挡风,为她挡车,甚至为她甘做护花使者。由此可见,那时的张爱玲真的很需要有人保护,需要有人分担生活的重担。

    然而,她就是一个孤立的人,自赖雅走后,任凭是谁都无法闯入她的世界。她习惯了每天一个人的日出日落,也习惯了房中沉静如死的氛围。所以,无论庄正信夫妇多么友好,在忙完后,她仍旧说了一句:“就当我住的地方是老鼠洞吧。”言下之意,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她。

    后来,她给了庄正信自己的电话号码,却又补充说:“不会接任何电话。”

    她是何等固执,又是何等不近人情。这种“过河拆桥”,又没有人情味的做法,世上,也只有张爱玲能做出来。

    那晚,从她的新家出来,庄氏夫妇突然生出一丝哀伤。不是因被人伤了心而难过,而是对张爱玲一个人的生活略有担心。她那么弱小,若出了事该怎么办?家里没有男人,碰到坏人该怎么办?她如此固执,生了病却不愿就医,又由谁来照料?

    想着想着,杨荣华越来越心疼,止不住的泪水顿时划过眼眶,与这凄冷的月光相映成彰。她也不知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心疼,但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过了一段时间后,庄氏夫妇要搬家了,就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没想到,还未等两人缓过神来,她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原来,她真诚邀请两人来公寓坐坐,还叮嘱杨荣华,别忘了带全家福。

    全家福?

    她是要看看别人家幸福的生活,然后对照自己的悲惨孤独吗?

    还是,她喜欢看别人的热闹,听别人的故事?

    或许都不是,或许那只是过去较郑重的交谊方式。又或许是,因为她的确太孤单了。

    庄正信夫妇来到她的家中后,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更没有太多装饰品。在一个不算高的柜台上只有一台电视机,竟连个书架都没有。

    她那么爱写作,又那么喜欢看书,为何没有书架呢?可能是漂泊惯了,家搬得多了,书也丢得七七八八,到后来干脆再也不存了。

    从杨荣华手中拿到相册薄,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遍,就像大眼看过了别人的人生。而后,她也把自己的相册薄拿出来给两人欣赏。泛黄的相片,破旧的装帧,也不知存了多久。可张爱玲就是拿着它像宝贝一样供着,因为那些相片像是记载了她成长的履历,镌刻着一生的印记。

    庄氏夫妇看呆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让他们敬重的女作家,一辈子竟是如此的波澜壮阔。庆幸,他们看到了这些相册,此后的日子里,即便时光荏苒,也带不走弥留的记忆。

    半夜三点多,马路上断绝了车鸣声。外面依旧霓虹交错,但却少了喧嚣的声音。

    安静,死一样的沉闷。

    张爱玲就喜欢这样的时间,无人打扰,无人来往。而庄氏夫妇却很排斥,因为他们终究到不了归隐的境界,仍旧是花花世界里的一株草,一束花。

    第二天一早,杨荣华从商品店买了一个精致的大照相薄,为了不打扰她,就托公寓管理人转交给她。毕竟,那么重要的相片却被一个破旧的相簿装着,实在有点让人看不过去。

    我们无从得知,她看到如此精致的相簿会做何感想,至少会流露出一丝欣喜吧。毕竟这个世上还有人那么关心她,那么惦记她。

    不过,幽居的日子终究是她最喜欢的。因为脱离红尘,远离俗事,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住的好莱坞东区的Kingsley公寓是一个长条形的建筑,放眼望去,整栋房子很古老,犹如一位安详又历经沧桑的老人。公寓门前有一棵棕榈树,长长的叶子像是古时的羽扇。彼时,白色门墙上爬满了青藤,阳光漫下来,犹如披上了青色的敞衣,格外美丽好看。

    这里是南加州,比她当年去的北加州温暖些。不过,此地并不适合居住,因为后工业化社会的一切问题都从这里浮现了出来。然而张爱玲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是否能守住隐私,不让外界的任何风声吹进来。

    恰好,这里对个人隐私有绝对的保障。她住得舒心,而且一住就是十年。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况且她已经五十几岁,也没有多少个十年可以过了。以往她常搬家,而今却落户不搬,想来也是一种依恋吧。

    那些年里,张爱玲彻底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

    她到底在干什么,又遇到了哪些新奇的事情,别人无从得知。不过,皇冠仍旧在出版她的新作,就像雨后春笋般,越发茁壮,大量涌现。

    如今,张爱玲离我们越来越远,她的痕迹,也葬送到了历史的长河中。但从她往昔出版过的书中可知,那段时间里,她一直沉迷于修改旧作中。

    1978年,《相见欢》、《色·戒》、《浮花浪蕊》在皇冠杂志上刊登。到了1983年,皇冠又集结了她的旧作《殷宝滟送花楼会》、《多少恨》等短篇,拟名为《惘然记》出版。

    在这本名叫《惘然记》的书中,她曾作序说道:“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多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期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集结时提名为《惘然记》。”

    有多少人会对30年前的故事仍旧满意的?

    她却钟爱,而且爱得不得了。想来,这三个故事对她影响很深吧。即便不是亲身经历,也一样可以铭记一辈子。

    她又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蓦然间,我的脑门被猛击了一下,像是着了魔,又像是中了蛊——她到底在说给谁听。

    多年来,她的爱情恍如一块水晶,却又不是特别清透的一种。因为很多人都知她第一个爱上的人是胡兰成,第二个是赖雅。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爱哪一个更深一些。

    那些被历史的潮水冲上岸来的往事,只得靠她自己拾起,自己遗忘了。

    别人终究是揣度,无法接近她的本意。

    她讨厌索隐派,也不喜欢别人刨根挖底地看一件事。世上有很多事都没必要说得明明白白,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生活,外人又何必自作多情?

    然而,不少人还是喜欢索隐,尤其当张爱玲发表了《色·戒》后,更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小说的女主人公叫王佳芝,她以色诱的方式接近汉奸,而后试图谋杀汉奸,结果却惨遭迫害。有些人考究过这个故事,大多数认为,这就是改编自大汉奸丁默邨的轶事。更有人认为,提供给张爱玲材料的人一定是胡兰成。他可是当时汪精卫手下炙手可热的汉奸,故事中的细枝末节,也独胡兰成最清楚。

    也有人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他们觉得《色·戒》更像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关露的故事。当时,宋淇也参与到小说原型的争议中来,他言之凿凿地告诉公众,张爱玲的整个故事来自于他早年告知她的北大学生的故事。

    有时我真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为一个小说原型争论不休?难道仅仅是为了还文学一个真实,还是所谓的借张爱玲之名攀高枝?

    我总觉得,那些有所图的人,才会抓住某个热点,使别人关注自己。殊不知,有些自说自话的人是很讨人嫌的。

    张爱玲很清楚自己的创作态度,她写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个献身革命的英雄的缩影。这个世上,任何作家的创作都是无拘无束的,思想飞到哪里,故事就停顿在哪里。有时候,就连原本想好的结局也控制不住。

    他们的感情,就仿佛是东去的流水,踏着稳健的浪花,四处冲撞。

    迸发,激烈。

    尤其当从山崖上倾泻而下的时候,犹如开山劈石的闷雷,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激起千万朵追寻自由的水花。文学亦是如此,从生活中而来,到生活中而去。她不反对那些寻找缩影的人,却反对无数个曲解故事的局外人。

    后来,在一阵阵探轶的热潮中,她写了一篇《羊毛出在羊身上》的文章来反击。若不是有那么多人陷入《色·戒》制造的迷雾中无法自拔,她也许不会挺身而出。而这篇文章也是张爱玲继《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后,唯一一次替自己辩解。

    她要向公众澄清的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词“汉奸”,而这个词竟像恶魔般伴随了她一生。但凡认识张爱玲的人都知道,胡兰成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一个出卖国家、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汉奸,成了胡兰成的代名词,却也成了她永久挥之不散的阴影。她是要向大众说明白,她也是受害者,而她却没有失去民族大义。

    “看到十月一日的《人间》上域外人先生写的《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评<色·戒>》一文,觉得需要阐明……

    “此外域文显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小说里写反派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他们的内心?杀人越货的积犯一定是自视为恶魔,还是可能自以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域外人先生甚至于疑惑起来:也许,张爱玲的本意还是批评汉奸的?也许我没有弄清楚张爱玲的本意?

    “……我最不会辩论,又写得慢,实在匀不出时间来打笔墨官司。域外人这篇书评,貌作持平之论,读者未必知道通篇穿凿附会,任意割裂原文,予以牵强的曲解与‘想当然耳’:一方面又一再声明‘但愿是我错会了意’,自己预留退步,可以归之于误解,就可以说话完全不负责。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下不为例。”(节选自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

    也许她太生气了,不然,不会在文章中用了这么多义愤填膺的词句。在域外人先生眼中,张爱玲曾爱过胡兰成,就一定对汉奸有所留恋。甚至,他认为在张爱玲的世界里,胡兰成永远都是最美好,最不容别人玷污的。

    殊不知,她的恨远比爱更强烈。

    因为,谁一辈子都有可能爱错人,而当时爱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如今,她的创作早已过了那个不明就里的年纪。她懂得国仇家恨,也懂得民族大义,又怎会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写出出卖国家的言论呢?

    后来,张爱玲在集结《惘然记》出版时,也特别提到了这一点: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时至今日,现代世界名著大家都相当熟悉,对我们自己的传统小说的精深也有新的认识,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要求深度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有多余的。但是似乎还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缺乏了解,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节选自张爱玲《惘然记》)

    她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所以一生只写了两篇回应反对者的文章。她也不是一个小度量的人,不然就不会在人人污蔑的境况下,淡然以对了。但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在严谨的文学创作之路上,她又不得不说明白,不得不让更多的人了解她的创作初衷。因为以讹传讹,只会让腐朽的思想蔓延,于她,于大家,都不是好事。

    她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绝容不下一丝污秽。

    所以,她每天都会洗澡,每天都要做护理,每天都要消毒。

    她又那么爱清静,那么喜欢一尘不染的世界。

    所以,幽居,闭关,成了她一辈子最爱的事情。

    可偏偏世上总有那么几个浑浊的人,明明自己已经腌臜不堪,却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恨透了,也恼怒了,甚至不得不洗掉污渍,重新开始。

    多年后,《续集》出版上市。她在自序中这样说道:“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几十年来她利用化装和演技在纽约隐居,很少为人识破,因为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

    她也是这样,信奉单独生活。

    因为她知道,出了静谧的深林,到了浊世之中,沾着人就沾着脏。

    3.青丝倏成雪,流光漫吟诗

    曾经,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每个男人一生大概都会爱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当你得到红玫瑰,她便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就成了床前明月光。当你得到白玫瑰,她便成了衣襟上难看的白米粒,而红玫瑰则是胸口永远的朱砂痣……”

    她说得那么贴切,又那么深情,就仿佛亲身经历,深深打上了“张爱玲”的专属。其实,每个女人的一生,又何曾不会爱上两个男人?一个是千年酿成的毒,一个是万年配制的解药。

    早年,即便是毒,她也会义无反顾地饮下,而后强颜欢笑,任唇角划过肆意妄为的鲜血。那时,爱情之于她是神圣的,也是不容侵犯的。

    因此,她宁肯背负天下人的骂名,也愿陪他走一遭。

    刀山火海,地狱天堂。

    然而,错就是错,若一个人的心变黑了,就永不可能有变白的一天。

    胡兰成的自负和多情,让她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她唯有离开,唯有遁逃,除此之外,别无二法。

    彼时,她默然希冀,天涯海角,只愿再无那人讯息。

    自从遇到赖雅,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她的心,也像春天的花儿悄然复苏。她又一次品尝到爱的味道,不是早年的酸甜,反而有了历经沧桑后的平淡。

    或许,那种感情就像一杯白开水,品不出味道,却很透明,很清澈。在世人眼中,比起胡兰成的捉摸不透,赖雅终归是一个好归宿吧。

    而今,她的两个男人都死了。一个是心死了,一个是人死了。若一个人心死了,即便还活着,也一样不复存在。而若是人死了,那即便是死去了,一样也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将所有心事包裹起来,而后封藏于装满孤寂、厌世的屋子里。以后的风清月朗,以后的花开花败,只要关乎风月,都与她无关。

    遁世洛杉矶的20年里,她潜心修改旧作,也全身心投入到研究《红楼梦》和翻译《海上花列传》上。

    时至今日,《海上花》也许早就被人遗忘了。然而,当我们想起张爱玲,当看过她踏过的痕迹,还是会禁不住地翻开这本书看看。有时,我宁愿相信这是爱屋及乌的诱惑,而非作品本身的魔力。

    如今,市面上的《海上花》分为两册,一个是《海上花开》,一个是《海上花落》。光是冲着名字,就有一种温暖人心的感觉。

    春暖花会开,秋冷花易落。

    一年四季的轮回再生,有了生命,也就有了希望。

    只是,一个人的一生,又是否能像花一样,享受轮回呢?我们宁愿相信有轮回,因为有了轮回,也就能看到张爱玲的再生。不过,我们也希望,她重生时再也不要历经那么多磨难了,就这样安安稳稳的一辈子,比任何经历都来得实在。

    张爱玲很喜欢《红楼梦》,为之付出了大半辈子心血,终于写成了《红楼梦魇》一书。然而,当我们拿起《海上花》来看,又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

    原来,书中大量运用了白描的手法。白描,就是以不写背景、不求细致、不尚华丽的特点,对作品进行创作。

    张爱玲在《海上花》的白描手法,细读之下,惊艳非常。其实,这种写作手法并不是她的独创,只是承袭了《红楼梦》的风格。然而,张爱玲的聪明之处在于,她不仅仅会借鉴,反而也学会了升华。她的《海上花》要比《红楼梦》淡远得多,甚至有种平淡而近自然的意境。若说她为何这般创作,恐怕与胡适脱不了任何干系吧。

    在《海上花》译后记中,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的白描手段,很高明,也很凝练:“《海上花》写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连陶玉甫李淑芳这一对情侣,自有他们自己的内心生活,玉甫还是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李淑芳这位东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养病,‘大拂其意’,她宁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让他娶她为妻,她偏不嫁他做妾;而且退藏于密,就不能在共游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还可以让跟局的娘姨大姐盯着他,寸步不离。一旦内外隔绝,再信任他也还是放心不下。”

    张爱玲醉心《红楼梦》,在整个文艺圈,已经不是新鲜的事儿了,然而,她读《红楼梦》的年纪,恐怕比一般人要早得多。

    20世纪20年代末,七八岁的张爱玲第一次读《红楼梦》。在那个懵懂的年纪,大多数孩子还沉浸在逃学和玩耍的世界里。她却很诧异地扪心自问:“《红楼梦》后四十回为何不好看了?”

    若能品出不好看,可见她看得该有多细,领悟能力该有多高。即便如今的成年人再看《红楼梦》,恐怕也不定能说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到底哪儿存在问题,哪儿不好看。

    1954年,她第一次从香港看到研究《红楼梦》八十回之后故事的专著。买下几本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从此但凡市面上有新的解《红楼梦》的书,她都会买来看,而且有“惊喜交集,石破天惊”的感觉。

    在她没动笔写《红楼梦魇》之前,曾把整本书的大纲给宋淇看过。同样是红迷的宋淇看过后,却没有以文人相轻的语调挖苦她,反而很惊喜地说她写得很新奇,前所未闻。从那以后,偶有时间,宋淇就会问她,《红楼梦魇》写得怎么样了,他想看看。

    这本书直到1977年才写完,也是她生平唯一一部学术著作。全书一共十万余字,收录了《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五详”<红楼梦>》等七篇论文。张爱玲的视野独特,不像其他红学家般,打着探轶,抑或者解密的口号。她走的是红学中考据派的路子,侧重于考证文本和版本。

    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站在小说作者的角度上,以作家的身份来审视这部作品。相较之以往,红学家们只是搞学术研究,而忽略本真的缺点,张爱玲的大胆尝试,明显充满了独特性和唯一性。

    不过,读者们似乎对《红楼梦魇》评价不高。在他们眼中,张爱玲永远是小说界的天后,如今突然转行做了学术研究,还真让人有点不适应。也有不少人曾提出,这本书的行文过于散漫和沉闷,读起来并不舒心。

    然而,这些并不是读者们最关心的,他们害怕再也看不到张爱玲的小说,害怕她扎进《红楼梦》中无法自拔,从今而后,只能是“十年一觉迷考证,赢得红楼梦魇名”了。

    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张爱玲也是人,自然也会有。站在创作者的角度来看,她对于《红楼梦》的着迷,完全是因为小说所创造的巨大吸引力。自《红楼梦》成书以来,它就像魔一样迷着无数的读者。大家对这本书的热忱,也在经年之后,越发喜爱。

    张爱玲曾说:“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儿《红楼梦》就好了。”

    如此看来,《红楼梦》成了她疗伤的药,也成了那无数个日夜中,最温暖,最纯真的期许。她曾在《论写作》一文中这样谈道:“像《红楼梦》,大多数人于一生之中总看过好几遍。就我自己说,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读到,只看见一点热闹,以后每隔三四年读一次,逐渐得到人物故事的轮廓、风格、笔触,每次的印象各个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为何说“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了?

    我想,此时的张爱玲已经蜕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了。人总是要长大的,也总是要历经各种困难险阻。世人都说《红楼梦》是一本百科全书,原因就在于,不同的人能从中看到不同的自己。

    张爱玲老了,看惯了人情冷暖,也历经了红尘俗世。所以,她眼中的《红楼梦》是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也就毋庸置疑了。

    当两个工程浩大的作品即将接近尾声时,张爱玲还是控制不住双手,又写了一部《同学少年都不贱》的中篇小说。这是她晚年唯一一部完成的小说,也是一部书名怪异,不同于她早年小说的作品。

    若是只看书名,相信很多读者都不知取自何处,更有甚者会以为,这并非张爱玲的作品。其实,这本书的书名还真有来历,源自于杜甫的《秋兴八首》中的句子:“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多轻肥。”

    从字面意思上来看,“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多轻肥”在说:“当年那些白衣翩翩的同窗或是挚友,如今都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想而知,当杜甫脱口而出时,该是怎样的凄凉呢?

    张爱玲借杜甫之口,说尽自己晚年的处境,想来也是一种无奈,一种哀伤。或许她在暗讽,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没有贵贱等差之分。可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会让人地位悬殊。因此,有的人能乘风破万里浪,而有的人则只能卑贱一生,无依无靠。

    小说的故事从教会学校的四个女生入手,其中有两个女生叫赵钰和恩娟。在学校时,她们的身份没有任何差别,一块上课,一块下课,一块玩耍,一块吃饭。然而随着毕业,两人慢慢踏入社会,却意外发生了很大的逆转。恩娟遇到了“贵人”,嫁得好,所以进入了上层社会。而赵钰恰恰相反,却沦为平庸,天天为生计犯愁。

    曾经,她们都那么普通。

    而命运的捉弄,又让彼此不再一样。

    一个是有婚姻没爱情,一个是有爱情没婚姻。

    也许,这就是差别,也是宿命的安排。

    有人说,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可是,我们降生了这么多年,却仍旧不明白,我们为何而活,怎样活下去?

    在这本小说中,张爱玲首次尝试跨度大的创作方式。

    这次,她不再局限于某个短暂的时间段,反而将战线拉长40年,从20世纪30年代写起,直到70年代终止。小说的背景也不只单纯地设定在上海,她把从美国漂泊的亲身经历杂糅了进来,从上海一直写到美国。在性的描写上,她做了一次大胆的尝试,甚至将同性恋这一敏感禁忌的话题也写了进去。

    只不过,小说写成后,她没有急着发表,甚至发现有不少地方需要改动。于是,《同学少年都不贱》的手稿就压在了宋淇手中,在她生前一直没有发表。直到2004年,张爱玲去世近十周年后,小说才在大陆和香港陆续问世。

    那时,她的传奇性,早已无可复制。

    20世纪80年代是张爱玲热最疯狂的一个时期。不论是大陆还是香港、台湾,所有张迷都翘首企盼着她能荣归故里。然而,她却一直沉寂在自己精心打造的“老鼠洞”中,一晃就是十余年。

    山高路远,海阔水深。

    而她,依旧不染尘寰,不理尘世。

    那些被她遗忘了的旧作,那些她如今都不会翻阅的小说,现在却成了无数年轻人心中永奉的经典。

    港台的电视电影业看到了商机,争相套拍张爱玲那些经典的短篇小说。于是,周润发、叶玉卿、陈冲、赵文瑄等人,成了张爱玲笔下活跃在银屏上的人物。

    即便如今,这几个明星的势头仍旧不减,更何况当年他们都还年轻,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在想,当年看张爱玲电影的人会很多吧,而票房肯定也是空前绝伦的。

    若是拿到现代来看,张爱玲一定是畅销书榜的老大。在这个大IP的时代,她的作品更是会被网络剧、微电影、大电影、电视剧等媒体轮番轰炸。

    我不禁想起1990年三毛编剧,林青霞和秦汉主演的电影《滚滚红尘》。世人都说,这部剧就是映射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当我于黎黑的长夜中一个人观看,从沈韶华被父亲关在房中郁郁不欢,拿着毛笔胡乱书写,到她遇到人生中第一个最爱的男人,也是她的读者章才能,再到奋不顾身地爱上他,甚至毫无怨言。

    蓦然间,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了。说也奇怪,我看完后纵然很感动,但却不是为剧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那时,我脑海浮现的是现实中的张爱玲。

    孤苦,无依。

    没有子嗣,也没有亲朋。

    她就像逃离红尘的僧尼,又像销声匿迹的隐士。

    可越是远离,就越让人心疼她的生活。因为一个人即便生活得再清静,也不定能照顾好自己。尤其到了年老的时候,身边最需要一个伴。

    然而,她的伴在哪里?

    或许,都化作一抔黄土,随风而逝了吧。

    1979年,一个天大的喜事飞进了张爱玲的耳朵里。原来,她的姑姑张茂渊结婚了,丈夫是她60年来苦恋的情人李开第。

    这一年,两位老人都已经78岁了。流光易老,故事未完。

    张爱玲清楚记得,当年姑姑有一个淡红色的霞帔。在那个条件富裕的年代,姑姑曾有无数的奇珍异宝,而唯有那件霞帔是她最疼惜,最不舍的。有时张爱玲很纳罕,甚至一点都不理解:“姑姑不重视珍宝,偏偏爱一件破衣,是不是疯了?”

    如今,当她拿到当年在香港大学充当她监护人的李开第寄来的信笺时,整个人突然泪意潸然起来。原来,李开第要娶姑姑,而姑姑等了他整整52年。

    52年,大半辈子啊!

    一个女人竟如此坚守,不娶不嫁,也不与任何男人暧昧。这份情,不论在哪个年代都是很值得颂扬的。

    张爱玲才赫然大悟,姑姑奉若珍宝的淡红色霞帔,其实就是李开第送她的定情信物。

    52年她都一个人走过来了,而曾经的信物,又怎会丢弃呢?

    这一年,张爱玲收到了阔别大陆27年后,姑姑寄来的信笺。不久后,她也立刻回了一封,而且在信中自称“煐”。没错,那是她在上海时的名字,也只有在最亲近的亲人面前,她才会称这个名字。

    张爱玲太想念姑姑了,想得有点心疼,甚至想立马飞过去看她。

    “姑姑:

    今年2月我吃了五十年的埃及草药忽然失效,去看医生,医生向来视为一种毒瘾,不戒就不受理的。(结果还是自己想法子改变煮药法才好了。)检查身体,发现有一种infertion——‘aproteusor-ganism’,我问不出什么来。吃了药马上就好了。可能是住了两年旅馆染上的,与皮肤病不相干。当时以为是跳蚤变小得几乎看不见,又再住了两年旅馆。此外只查出吃的东西胆固醇还太高了些,虽然早已戒了肉、蛋。费了好些事去改。3月间过街被一个中南美青年撞倒,跌破肩骨,humerusfracture。这些偷渡客许多是乡下人,莽撞有蛮力。照医生说的整天做体操、水疗,累极了。好得奇慢,最近才告诉我可以不用开刀了。右臂还不大有用,要多做体操练习。皮肤忽然蔓延到‘断臂’上,坏得吓死人,等手臂好了再去看医生。眼睛也有毛病,好几个月了,要去看。有一两个月没去开信箱,姑姑的一封挂号信没人领取,被邮局退还。这些时没消息,不知道姑姑可好些了,又值多事之秋,希望日常生活没太受影响,非常挂念。前些时就听说现在汇钱没用,汇来也无法买东西,一直想写信来问可有别的办法。上次来信伤臂写字不便,只写了个便条。姑姑千万请KD来信告诉我,让我能做点事,也稍微安心点。我等着回音,两星期去开一次信箱。KD好?念念。

    煐八月二十日”(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从这封信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晚年被恶疾缠身的张爱玲。她的身体状况很差,眼睛、皮肤不再完好,甚至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毛病。然而,她在一面强撑着生活的同时,心里想着念着的,无不是远在故国的姑姑。

    那个曾经待她如亲生女儿的人,那个让她一生惦念的人,那个为了爱情半世不嫁的人,如今可好?

    张爱玲知道姑姑生活艰难,曾想过各种法子给予姑姑帮助,甚至想立马汇给她钱。但是,当时美元在大陆并不能用,即便汇过去也是枉然。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好的法子——她在大陆出版作品的版权交给李开第。

    有了这笔钱,也许两个人就能过完余生了吧。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多少有几分释然。

    早年的家庭阴影,让她恨透了家中人。父亲、后母,每一个人都像恶魔般出现在她不眠的夜里。或许是那些忘不掉的曾经,才使她对自己的弟弟也狠了心。

    张子静的一生跌宕起伏,自从生下来就没人爱,无人疼。所以,他常常过着父不疼,母不爱,姐不亲,姑不怜的生活。

    少年时想逃离那个晦暗的家庭,便抱着一双球鞋找到了在姑姑家居住的母亲。然而,母亲的话很冷淡,只说负担不起。就这样,他连在姑姑家吃一顿饭的资格都没有,又折回家中。

    他见不到姐姐,也搭不上话。直到某天,姐姐离家出走,终究未告知他一声。那个秋风正紧的黄昏,他推着自行车走在萧索的小巷里,一个人默默地抽泣,任无情的秋叶划过葱白的脸。

    孤单,落寞。

    在时光荏苒间,堆积成了一辈子。

    1981年底,在《文汇月刊》上刊载了一篇张葆莘的《张爱玲传奇》一文。身处大陆的张子静无意间看到了这篇文章。

    彼时,他太开心了,整个人都像年轻了十几岁。要知道,那时大陆刚刚改革开放不久,文化领域正在革新,而当时张爱玲的名字也是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这么隆重地出现在大陆的舞台上。

    为了寻觅到姐姐的踪迹,张子静在台湾的亲戚和远在美国的朋友帮助下,很顺利地联系到了张爱玲。他还一再给张爱玲写信,劝她回到故国看看。然而,她终究没有答应,内心仍旧固执得如同一块玄铁,又硬又冷。

    或许,她不回来,自然有她的道理。

    毕竟,上次台湾之行彻彻底底伤了她的心。即便如今地位不同了,读者群更加壮大了,她也不愿带着伤经受当年的折磨。

    1989年1月,她给张子静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小弟:

    你的信都收到了,一直惦记着还没回信,不知道你可好。我多病,不严重也麻烦,成天忙着照料自己,占掉的时间太多,剩下的时间不够用,很着急,实在没办法,现在简直不写信了。你延迟退休最好了,退休往往于健康有害。退休了也顶好能找点轻松点的工作做。我十分庆幸叔叔还有产业留下给你。姑姑是跟李开第结婚——我从前在香港读书的时候他在姑姑做事的那洋行的香港分行做事,就托了他做我的监护人。DickWei的名字陌生,没听说过。消息阻塞,有些话就是这样离奇。传说我发了财,又有一说是赤贫。其实我勉强够过,等以后大陆再开放了些,你会知道这都是实话。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

    煐一月二十日,一九八九年”(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仅仅简短的数百字,我们就看出了张爱玲的凉薄。

    这是姐弟自大陆一别后第一封回信。从信的内容上看,张子静应该有求于她。不然,她不会在信中说“没能力帮你的忙,是真觉得惭愧,惟有祝安好”。

    那时的她,仍旧像一叶浮萍,不知往何处飘,也不知在何处安生。

    两姐弟之后又写过几封信,但由于她的漂泊不定,也只维持了两三次的通信,结果又断了消息。从此,他唯有在报刊上看姐姐的信息,每一次卒读,都备感温馨。

    在一个秋风凄凉的午后,他的思绪再次飞往1943年。

    当时张子静辍学在家,闲来无事,便准备和几个同学合伙办一期杂志。杂志的名字叫《飙》,有冲破黑暗,给中华大地席卷一场暴风雨的意思。

    迫于销路的考虑,同学们一致希望他能找张爱玲约稿,那样的话杂志肯定会火起来。张子静十分了解姐姐,她性格乖僻,又捉摸不透,找她约稿能成的概率几乎为零。

    果不其然,张爱玲听说他们几个同学办了杂志,言语中有几分不屑。她是如此清高,如此孤傲,真会将作品放在连二流都算不上的杂志上?

    不过,她亦没有就此回绝了弟弟,反而送他一幅自己的素描画,权当杂志的插图。

    显然,张爱玲的号召力绝不容小觑。即便是一张插图,也一样可以引起读者的争相购买。那时,《飙》的销售还不错。

    后来,为了给杂志打开市场,张子静又在同学们的怂恿下,写了一篇有关张爱玲的文章《我的姊姊张爱玲》。全文不长,也仅有1400字。

    但是,我们却从中发现了一个非同一般的张爱玲。张子静从衣服说到电影,又从电影谈及绘画、读书、学英文等各个细节。他终究是张爱玲的弟弟,一字一句,都能将尘封于往事中的记忆勾勒出来。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总爱跟别人两样一点。就拿衣裳来说吧,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

    “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我去看她,她穿着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两边都没有纽扣,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领子真矮,可以说没有;在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子,袖子短到肩膀,长度直到膝盖。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旗袍,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吓得我也不敢再往下问了。我还听别人说,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的哥哥结婚,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的绣花袄裤去道喜,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

    “……她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轻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节选自张子静《我的姊姊张爱玲》)

    她就是她,最独一无二,最与众不同的她。

    如果说做点特别的事就是她的人生哲学的话,那在滚滚红尘中辗转的岁月里,她的确做到了。

    这篇《我的姊姊张爱玲》刊登在1944年10月《飙》的创刊号上,张爱玲送他的那张素描做了插图。而那次,也成了姐弟俩唯一的一次合作。

    从那以后,天高路远,海岸延绵。彼此想见一面都是憾事,更别提合作了。

    1995年,时隔50年后,张爱玲于洛杉矶的家中离世。消息传到了张子静的耳朵里,哀伤之余,竟又勾起绵延的回忆。他将这篇文章加了个头,再次发表。

    姐姐的身影,就像暗夜中浮动的竹影。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感到孤独和凄凉。

    他终身未娶,姐姐后半生孤苦伶仃。两个人,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当真隔海相望了。

    翌日,台湾作家李季按图索骥,找到了位于上海江苏路的张子静,并把一本《张爱玲全集》和许多剪报交到他的手中。他颤颤巍巍地翻开书,没想到第一篇映入眼帘的文章竟是《弟弟》。

    彼时,多少感伤,多少凄凉,顷刻间蜂拥而上。

    他几度落泪,几度潸然,太多的情感无处安放。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点也不。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脸上,简直是白糟蹋了。长辈就爱问他:‘你把眼睫毛借给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大家说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问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虚荣心。

    “他妒忌我画的图,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了或是涂上两道黑杠子。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我比他大一岁,比他会说话,比他身体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的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读的时候多,难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过的是何等样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图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胃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节选自张爱玲《弟弟》)

    从思念的罅隙中缓过神,张子静有了一个想法,要给姐姐写一本书。于是,他和李季两个人共同商议,决定好好筹划这件事。

    此时,张子静已经写了一两万字的手稿,两人又在一问一答中,凑够了3.5万字。终于,一部名叫《我的姊姊张爱玲》的书横空出世。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了张爱玲的家庭变故,人世沧桑。

    彼时,多少恨也罢,多少爱也罢,都随着昨天逝去的云霞,永远葬送在过去。

    张子静不自禁落泪,提笔写了代序《如果我不写出来》,文中写道:

    “一九八九年终于和姊姊再联络上后,我就决定要为姊姊写点东西。姊姊在她的散文中,也写了一些早年生活的片段,但未及于生活的全部真相。还有一些事则是她没写,也不愿写的,在这方面,姊姊有她的自卑,也有她的自卫。加上她后来与世隔绝,关于她的种种传说……以讹传讹,更为破朔迷离,神秘莫测。

    “姊姊和我都无子女。她安详辞世后,我更觉应该及早把我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在姊姊的生命中,这些事可能只是幽暗的一角,而曾经在这个幽暗角落里出现的人,大多已先我们而去。如今姊姊走了,我也风烛残年,来日苦短。如果我再不奋力写出来,这个角落就可能为岁月所深埋,成了永远难解之谜。”(节选自张子静《如果我不写出来》)

    或许,那些未了的记忆,那些儿时的痛,也成了他缅怀姐姐最好的片段。

    想着想着,他再也控制不住倾泻而下的泪水,在交错的时空中,我们仿佛听到了他的呢喃:“‘很美’的我,已经年老,‘没志气’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个凡夫。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

    不管姐姐当初待他如何,也不管曾经是恨还是怨。张子静一直记得,他们流着一样的鲜血,始终是一家子。

    当所有人都在埋怨,张爱玲在弟弟困难时未能资助,死去时也未将所有财产交给他,反而给了宋淇夫妇(两个与张爱玲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时,他仍旧很厚道地替姐姐解释:“我了解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总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祗是永世不能改变的。”

    有时我在想,若张爱玲还活着,听到了弟弟这番言论,又会不会后悔将财产给了宋淇夫妇?毕竟,她并非一个无情的人,张子静说到底都是她的弟弟,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最亲的人。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也许忘了那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弟弟。然而,曾经很想念姐姐的弟弟,仍旧以他的宽容和大度静候姐姐的到来。

    只是,他没等到那一天,就于1997年10月12日仙逝。

    那是张爱玲走后的第二年,他紧跟着姐姐的步伐,也迈向了遥不可及的天堂。

    我们期许着两人再见,彼时,画面一定很美,而我们深爱的张爱玲,肯定也露出烂漫的笑容。因为,在尘世中徘徊这么多年,她很累,很忧伤,急需要一家人团聚。

    4.一袭华美袍,质洁还洁去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张爱玲热到了鼎盛。

    《倾城之恋》开始在《收获》杂志发表;夏志清教授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发行,并对张爱玲做出了很高的评价;柯灵的《遥寄张爱玲》在《收获》和《读书》杂志上发表。

    一时间,“张爱玲”三个字被骤然放大,无数的读者和书迷像蜂窝聚集,五湖四海,无一幸免。

    在大陆,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各大出版社开始疯狂地印刷张爱玲的书。这一类书,大多都是未经授权的。张爱玲当然不满未经授权的书出版,然而那时的李开第已经八十多岁,早已管不过来了。

    1985年,上海书店影印出版了旧版的《传奇》。这是内地最早出版的张爱玲的作品。七年后,安徽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一套《张爱玲文集》。此时,“张爱玲热”像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在祖国大地开了花。

    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她的书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即便她想力挽狂澜,阻止盗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可奈何之下,她唯有继续整理旧作,并于1987年出版了《余韵》,1988年出版了《续集》。这两本书都是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的。

    那是一个繁华锦绣的年代,她的生活应该好过才对。

    然而,张爱玲却在20世纪80年代年代中期频繁搬家。至于原因,当是张爱玲研究中又一个无头公案——躲跳蚤。

    曾经年轻时,她在《天才梦》中写过这样一段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而今到了晚年,她果然在躲蚤子,而且躲得很狼狈,也很揪心。

    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仅仅三年半的时间,她却每隔一个星期搬一次家。这是怎样的概念,细算下来,她搬家的次数竟然高达一百八十多次。如果当时张爱玲去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恐怕夺冠也不成难事。

    当时,在一封她写给夏志清的信,无形之中也能看出端倪:“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主要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同睡,所以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诞行径。直到昨天才看到了你1985年以来的来信。我这样莫名其妙,望你不会见怪。你来信问我为什么不趁目前中国出版界女作家热振作一下,问题在于我得了慢性病。虽然不是大病,但光看牙医就是两年多,目前还在紧急状态。收到信,只看账单和紧急的业务信,你,还有久不通信的炎樱的信,都是没有看就收起来了。日而久之,我也荒废了日常功课。”

    原来,那段时间里她生了病,而且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从信中可知,炎樱也给她写过信,只怪当时忙于应酬,竟不得闲拆开看。

    倏然间,这不禁让人惊诧道:“她的生活到了何等地步,居然会夹杂着落魄和无奈?”或许,她太“洁身自爱”了,以至于世上任何的污秽都融不进她的眼中。

    在她躲蚤子的那段日子里,庄信正一直担心她的健康。于是,就把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绍给了张爱玲,这人就是陪她走完最后一段时光的林式同。

    林式同是一位土木工程师,也是一位建筑商。他对文学知之甚少,更不知道张爱玲的大名。在他眼中,这位孑然一身的老妪,只是庄信正托付他的责任罢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很独特,没有看到彼此的脸,却是在门口隔空对话了两句。

    那时,张爱玲住在Kingsely公寓305室。林式同为了给她送东西,在路上开了40分钟车,中途还被开了罚单。然而等他来到家门口,敲了两下门后,才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传来:“非常抱歉,我没穿好衣服,你把信放在门外就请回去吧。”

    彼时,林式同一阵惊诧,他未想到这个人如此难沟通,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然而,张爱玲毕竟是好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的,他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林式同与张爱玲再次见面是在一年之后。当时张爱玲要搬家,主动打电话约他在汽车旅馆的会客厅见面。实际上,这才算作两个人第一次会面。因为此时,他们才真真正正见到彼此的脸。

    张爱玲头上包着一个灰色的毛巾,身上套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穿着浴室里用的毛拖鞋。林式同乍一看,竟有一种“了无声地飘过来,水一般的亮丽自然”的感觉。

    她告诉林式同,搬家时丢了证件,所以申请房子很困难,目前只得住在汽车旅馆,若下次想再搬家,就需要他的帮助。

    其实,为她服务,本就是林式同分内的事情。他只是不知道,张爱玲在以前的公寓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家。对于这个问题,张爱玲的回答很简短,也很直接。原来,她曾经的公寓里有跳蚤,而且源自于南美洲,生命力特别旺盛,即便是杀虫剂,也不管用。

    灭不了,只能躲。

    她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对付跳蚤上,也不愿此生将就着过活。她有自己生活的标准,即便住得寒酸,也必须要干净。

    最后的七年里,她从不接见任何外来人。

    然而,1988年,还是发生了一件震惊文坛的“记者与垃圾”事件。

    这件新闻的制造者名叫戴文采,她19岁就开始崇拜张爱玲。那年,戴文采32岁。而此时的张爱玲已经68岁,整整大她两倍有余。

    戴文采在台湾某报社的资助下只身来到洛杉矶,与房东说,必须住在张爱玲的隔壁。直到十多天后,她才等来这样一个机会,便毫不犹豫地搬了进去。

    与张爱玲毗邻,是一件多么美好,又多么让人亢奋的事情。

    每天晚上,戴文采都会趴在墙壁上听张爱玲屋子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

    那声音,很空灵,很嘈杂,也很凄冷。

    或许,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张爱玲自己,即便电视仍旧喧嚣着,也填补不了这一份冷清。然而,她就是喜欢这种仿佛来自闹市的声音,也愿意让屋子里飘荡起人气,因为这样就能掩盖住她内心小小的寂寞。

    她很少出门,生怕从外面带进来细菌。也不再经常换洗鞋袜,只穿着一次性的拖鞋,脏了就扔了。不再打理发型,只是带着假发头套。也不再化妆,却一直用着很好的护肤品——伊丽莎白雅顿的超时空胶囊。

    纵然年纪大了,身体乏了,人也懒了。但她依旧爱美,依旧喜欢用很好的护肤品,生怕岁月太匆匆,而她却老得吓人。

    戴文采与张爱玲毗邻了一个月,她每天都在想着如何碰到这位老妇人。然而,只有在张爱玲倒垃圾时,她才能穿过草丛瞥见一眼。

    也就是每天的那一瞬,让她一辈子铭记于心。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著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佳洛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光棱棱的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榇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的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侧身脸朝内弯著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经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著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宇,我当下惭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赘太多,她的腿修长怯伶,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叫人想起新烫了发的女学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佯装晒太阳,把裙子撩起两脚踩在游泳池浅水里,她也许察觉外头有人一直没有出来,我只好回房,待我一带上门立即听到她匆匆开门下锁急步前走,我当下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远远看她,她走著像一卷细龙卷风,低著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骇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个身子吊挂在蓝漆黑盖大垃圾桶上,用一长枝菩提枝子把张爱玲的全部纸袋子勾了出来,坐在垃圾桶边忘我的读著翻找著,在许多满怀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身上浆白了的浅灰棉裙子与垃圾桶参差成优雅的荒凉,我与张爱玲在那大下午的巷里,皆成了‘最上品的图画’。”(节选自戴文采《我的邻居张爱玲》)

    如果在不了解戴文采之前,也许她掏张爱玲的垃圾,还能得到别人的谅解。然而事实上,戴文采一面堂而皇之接近张爱玲,又一面小心翼翼地网罗她的私密之事。试问,哪个人敢留这样的人在身边,岂不是自找苦楚?况且张爱玲从不喜欢别人太留意自己,她常常搬家,也正有躲避闲人的意思。

    可是,戴文采并不理会这些,她的亢奋劲头良久未消,因此写下了一篇著名的采访记《我的邻居张爱玲》。她还想通过“潜伏”的岁月大赚一笔,将写好的稿件寄给《联合报》副刊,请求刊登。然而,戴文采并没有等来期待已久的结果,却迎来了痖弦冰冷的回答:“我们要等到张爱玲百年之后,才能发你的稿子。”

    原来,《联合报》是想用戴文采的稿子做“讣闻版”。然而,兴奋过头的戴文采哪里等得了,她恨不得有报纸立刻刊登她的作品。

    所以,她又将稿件寄给了《中国时报》。

    恰好,当时《中国时报》的副刊编辑是李季。当他得知了戴文采的意图后,也断然拒绝了稿子刊登。

    原来,戴文采不仅想继续做“卧底”,还想让《中国时报》支付她新闻稿酬以及在洛杉矶生活的所有费用。李季一向有原则,他知道晚年的张爱玲很需要清净,而戴文采的到来,无疑给张爱玲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于是,李季马上给庄信正打了电话,并想让他转告张爱玲。那时,张爱玲已经搬了家,而戴文采也悄悄离开。

    这场沸沸扬扬的“记者与垃圾”事件,到了此时也便告一段落。

    不过,张爱玲并非一个不知感恩的人。她在得知了李季的行为后,于1988年圣诞节前夕,给他写了一张贺卡。贺卡上清晰地写着七个字“感恩所有的一切”。

    1990年,在《中国时报》创刊40周年之际。李季联系到了张爱玲,诚挚地邀请她担任“第十三届时报文学奖”的决审评委。

    意料之中的是,张爱玲拒绝了。不过,她也写了一封信聊表歉意:“有时候片刻的肝胆相照也就是永久的印象,我珍视跟您这份深交的情义,那张卡片未能表达于万一,别方面只好希冀鉴谅。”

    张爱玲就是从此时开始与《中国时报》建立了不可割舍的缘分,一直到1994年《对照记》在台湾出版上市,他们又一次撞了个正着。

    1994年9月,《对照记》获得了“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

    那天,她虽未能上台领奖,但却写了一篇文章祝贺。这篇文章,就是张爱玲有生之年最后一篇公开的文字——《忆西风——第十七届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得奖感言》。

    她这辈子里,一共写过三篇贺文。前两篇都是为了面子而写的,但如今的最后一篇,却是怀着感谢与感恩的心情写下的。

    李季曾颇为感慨地说:“许多人批评张爱玲冷漠。冷漠无涉道德。……张爱玲并非冷漠,而是对某些人、某些事不屑相与!”

    或许是吧,张爱玲的晚年,活出了自己的模样,也活出了淡泊,活出了安定。要说幸福,可能这样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张爱玲曾几度搬家,基本都是林式同的帮助。直到1991年7月,她才真正安稳下来,在西木区罗彻斯特公寓(10911rochesterave#206)一住就是四年。

    一个人的落寞岁月里,林式同偶来看她。两个人或是闲聊两句,或是各忙各的。有时,林式同不明白张爱玲的意思,也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常常有鸡同鸭讲、不知所云的感觉。

    那段日子里,写信成了她宣泄自己情绪的方式。虽然张爱玲年纪大了,但审美却依旧很时尚。她每次去书店都要挑一些贺卡,而后存起来放在抽屉里。那些贺卡大多是卡通形象的,色彩分外艳丽,也很时髦。

    在她写的众多信中,最让人感动的应是一封写给姚宜瑛女士的信。当年,姚宜瑛的散文集《春来》出版了,张爱玲曾很动情地写道:“《春来》真感动人。同一局面,结果总是疏离,没有足够的爱去克服两个世界间的鸿沟。有这样的母亲才有你这样的女儿。有这样的母亲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女儿。两个人真运气、福气。值得祝贺。”

    原来,姚宜瑛与母亲分隔了三十余年之久,直到老人年迈时才得以团聚。

    而张爱玲呢?

    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如今想来满满的都是泪。

    1991年是多事之秋,很多她认识的,或是最亲近的人,都渐渐陨落。

    噩耗先是从台湾海峡飘来,曾给她写过信,邀请她看《滚滚红尘》的三毛自杀了。随后,她的好朋友炎樱去世了。9月份,这个世上最亲爱的姑姑张茂渊也于上海去世,遗嘱上交代,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撒向四海有风的地方。

    死亡,突然变得没那么可怕。

    她向来不是一个注重形式的人,所以姑姑死去时,未能回家奔丧。当年,母亲病重,她同样没去英国看望;东方之行时,赖雅发病,她亦未归。

    在张爱玲眼中,同是哀伤,同是难过,见与不见,终究免不了流泪。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放着那些最爱的人,永永远远不可能摒弃。只是,她把有形的礼仪形式,幻化成了无言的悼念罢了。

    当年三毛之死震惊文坛,一阵浩浩荡荡的悼亡活动在台湾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这样声势浩大的死法,当真不是她想要的。在张爱玲心中,姑姑的一切从简、洒脱自在的死法,才是她辞世的方式。

    1992年2月,张爱玲给林式同写信,确定他为遗嘱执行人。她还曾调侃说:“免得有钱会充公。”遗嘱很简单,一共两条。

    一旦弃世,所有财产赠予宋淇夫妇。

    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殡殓仪式,如在内陆,骨灰撒在任何广漠无人处。

    多年后,林式同回忆起那段往事,仍旧觉得诧异和感伤。他在《有缘识得张爱玲》中说道:“张爱玲寄来了一封信,信中附着一份遗书,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子虚乌有,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因此,我把这封信摆在一边,没有答复她。可是在张爱玲看来,我不回音,就等于是默许,后来我们从未再提起这件事,我几乎把它忘了。”

    此后的每个日夜,她总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或许,人到了这个年纪,都会有淡淡的哀伤,深深的恋世。然而,张爱玲却从不让悲观情绪主导自己,她永远都有自己的做事原则,也永远都会提前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从1991年7月开始,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校订完了整部《张爱玲全集》。

    试想,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在有生之年校订完自己全集的?

    或许,她不想给尘世留下遗憾,也不想让后来之辈帮自己校订。那些属于她的文字,那些漂浮在时空里的哀伤,终究是她自己的,别人帮不上一分。

    然而,张爱玲没有厌恶这样枯燥的工作,反而每天过得很快乐。她还特地为这卷浩大的全集做了总结,也就是最后一部作品《对照记》。

    《对照记》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图文集。如今当我们翻开看,不免有阅尽人世的感悟。

    看老照片最让人伤感,却又夹杂着温馨和浪漫。

    在秋窗大开,夕阳正红的午后,她肯定一个人反复看过那些照片。一张张被时光冲淡的照片,就这样轻轻翻过去,突然像是翻过了流年。

    一辈子,短得有点离谱,而她还未活够。

    1993年7月30日,张爱玲给平鑫涛写了一封信:“《对照记》加《小团圆》书太厚,书价太高,《小团圆》恐怕年内也还没写完。还是先出《对照记》吧。”

    到了10月8日,她又写信叮嘱自己:“欣闻《对照记》将在11月后发表……《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再会对读者食言。”

    我们看得出,其实《对照记》只是她一生相片的累计,而《小团圆》才是一辈子的自传。她要写完,要告诉世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张爱玲。也要让大家知道,这么多年来,幽居、脱尘的张爱玲,到底是怎样走过来的。

    12月10日的信中说:“《小团圆》明年初绝对没有,等写得有点眉目了会提早来信告知。不过您不能拿它当桩事,内容同《对照记》与《私语》而较深入,有些读者会视为炒冷饭……”

    看得出,当时平鑫涛肯定催过张爱玲。他想及早出版《小团圆》,恐怕也担心张爱玲某日辞世,再没有机会出版了吧。

    这一延宕,竟再没有写完!

    实际上,《小团圆》有两稿,前一稿是20世纪70年代动笔并写完的。据张爱玲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表示,早在20世纪60年代,她以英文写完了23万字的自传性小说《易经》,只怪当时未能找到出版社,所以只好作罢。

    1964年,朱西宁曾想以胡兰成口述为张爱玲立传,也许基于这个原因,她才从《易经》中抽取了一段,用了十个月时间改成了《小团圆》。这就是《小团圆》的第一稿,她如此匆忙,恐怕不想让别人评价自己的一生吧。尤其是胡兰成,那个她最恨,也最不得见的男人。

    第一稿《小团圆》未出版,张爱玲还曾在1992年给宋淇的信中说:“《小团圆》小说要销毁。”

    1993年,她又开始写《小团圆》,但第二稿未写完,张爱玲就仙逝了。如今的出版机构变着花样地出版,却不知到底发行的哪版。

    直到2009年2月23日,在台湾皇冠文化公司成立55周年纪念日的次日。《小团圆》终于揭开了面纱,开始在海峡彼岸正式发行。

    彼时,无数的张迷欢呼雀跃,他们等了20年,也憧憬了20年。

    一路走来,多少人的20年都老了,而《小团圆》却没有老。如今,仍旧像它的主人那样,扬起高傲的头,傲视整个中华文坛。

    《对照记》从1993年11月开始在《皇冠》杂志连载,后来,张爱玲又亲自加了副标题《看老照相薄》。1994年6月,《对照记》出了单行本。1995年,获得台湾《中国时报》“文学特别成就奖”。

    当老人听到这个可喜的消息后,也不忘去照相馆拍照庆贺。当这张被岁月浸透的照片远渡重洋,飘到台北后,我们才得以看到人生中最后时刻的张爱玲的模样。

    她很老了,迈不动步伐了,整个人越发消瘦。

    《对照记》再版时,她特意将照片放在最后一页,并写了一段深情的旁白:

    “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

    人老了大都

    是时间的俘虏

    被圈禁禁足。

    它待我还好——

    当然随时可以撕票。

    一笑。”(节选自张爱玲《对照记》)

    一笑,灿若春红。

    她希望如一只蹁跹蝴蝶而来,也如一袅青烟而去。

    死亡,只不过化去了形迹。她的文字和精神,恍如春花般开在每个张迷的心里。

    一年四季,轮回再生。

    她不是三毛,从未想过自杀。甚至她很爱惜自己,用最好的护肤品,经常去看医生。

    如今老了,身体各项器官都不行了。而死亡,也成了必然。

    她不再害怕,不再恐惧。

    就这样悄悄地,在一间陋室中,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

    尘世中所有的一切,她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张爱玲全集》校订完了,《对照记》获奖了。

    她扪心自问,一生中,可还有遗憾?

    终究,无憾了。

    于是,她把所有文件整理好,一辈子不希望麻烦别人的张爱玲,临死前也不愿。身份证、遗嘱,全都收拢到了一只黑色手提包中。然后,放在开门处,让人一眼便能洞悉。

    晚年的她从不爱做家务,可如今就要走了,应该打扫打扫。不能等她死后,让闯进来的人惊诧一句,张爱玲好脏!

    她一直惧怕跳蚤,年轻时恐,年老时惧。所以,又拿起杀虫剂喷了一遍。

    这次,她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蚤子污净身。

    可是,屋子里还是很黑暗,她想看到光,想让笼罩大地的太阳打在身上。据说跟着光走,就能找到天堂。

    她要去天堂,要让风和阳光漫进来。

    若是还有,便是喧嚣的市声。

    不过,灰尘呢?她一辈子干净极了,死了也不能被灰尘玷污。

    终于,她关上了窗户,又打开空调。

    顿时,她安静了,也舒心了。

    她躺在床榻上,斜靠着被褥,静静地看起了电视。那是唯一一个与世界交流的平台,每当看到外面的境况,她就会欣慰一笑。

    那双流泪的双眸还是合上了,只是在闭上的刹那,她仿佛看到了光。

    没错,是来自天堂的光。

    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有姑姑温柔的叮咛,也有赖雅,一辈子的呼唤。

    她还是那个小煐,在大上海颠簸了数十载,在异域沉浮了半世的小煐。

    如今,就要回去了。

    突然,很温暖。

    1995年9月8日,中国的“中秋节”前一天。

    林式同在房东女儿的呼喊声中,惊慌地来到张爱玲住的公寓。

    他没能走进屋子,被警察拦在门外。透过缝隙,一丝冰冷漫过来,没了温度,也没了心跳。他那时才顿觉,张爱玲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还好,他拿到了张爱玲生前留下的包裹,里面装满了信件和文件,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保管,因为这是张爱玲一辈子的心血,他毁不得。

    火葬前,殡仪馆的人让林式同签字。

    他才从茫然中缓过神,原来在这里,张爱玲已经没有亲人了。

    可是,没有见到遗体,怎能就草率地签了?

    走进沉闷的屋子,看到她微笑的仪容。

    整个世界,又一次安详。

    她就躺在房中唯一的一张行军床上,电视机却被人关掉了。

    身上穿着一件褐红色的旗袍,身下是一张灰蓝色的毯子。

    她的头发很短,手脚自然平放,眼睛紧闭着,神态却很安详。

    或许,她没有痛苦,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的降临。

    但是,那一袭华美袍,无不想告诉我们。

    她仍旧是中国女人,即便死在异域他乡,一样来自中国,归于中国。

    据法医鉴定结果可知,张爱玲死于六七天前,或是9月1日,或是9月2日。至于死因,是心血管疾病。林式同从未想到,这个经常抱怨牙疼、眼疾、皮肤病的老妪,竟会死在了一个自己并未留意的病上。

    清理房间那天,林式同为了方便,特意请了一位朱小姐帮忙。

    若不是闯进这间封闭了许久的屋子,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张爱玲竟过得如此“狼狈”。

    墙上空空如也,没有悬挂任何装饰品。靠近窗户有一沓纸盒,这就是她的“写字台”,并伏在上面创作完了《小团圆》和《对照记》。

    她没有家具,就连电视机也是放在地上,每天依靠在床上看。厨房中零散分布着纸碗和刀叉,每次吃完饭后,随即扔掉,因为她懒得刷,也可能是刷不动了。

    她的浴室很乱,没有放置毛巾,到处都是扔掉的纸巾。这可能是她不愿洗东西,抑或是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了。

    在张爱玲另外租的小仓库中,有一个三英寸的空间。仓库中堆满了她的文学著作和打字手稿等。而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放在了一个手提袋里。最后,这个手提袋漂洋过海,寄给了远在香港的宋淇夫妇。

    这些遗物大多都是手稿,有《少帅》、《上海闲游人》,还有未完成的《小团圆》、《描金凤》等。至今,除了《小团圆》外,其余的书稿仍旧是个谜,从未公开发表。

    9月19日,张爱玲在美国洛杉矶惠捷尔市玫瑰岗墓园火化。

    9月30日,是张爱玲诞辰75周年。按照中国传统的习俗,这一天是她的75岁冥诞。林式同在一群好友的陪伴下,乘船来到茫茫大海。众人对着骨灰一拜再拜,仿佛永远也不想起身。

    然而,当主持者的简短祭文诵完后,他们才在一阵船笛沉闷的哀声中,将骨灰撒向了一眼望不穿的太平洋。

    彼时,风轻轻吹,太阳慢慢洒,一抔红白掺杂的玫瑰花瓣,也从林式同等人手中飞出。它们仿佛不知人事的孩子,欢乐地奔向化成飞烟的主人身边。那样温柔,那样单纯。

    蓦然间,大海中有白玫瑰,也有红玫瑰。

    而张爱玲的魂兮,将永封于大海。

    自此,她飘零的一生,又恍如浮萍,重获自由。

    如今,只要有大海的地方,我们就仿佛能听到那个沉沉的声音: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2015年7月30日完稿于山东潍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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