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张爱玲:张爱玲在美国的日子-文化苦旅,东方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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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著书少帅传,誓登青云梯

    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她和赖雅也再不必为衣食住行犯愁。

    然而,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想要的吗?还是,她要一辈子碌碌无为下去,决定在此完结一生?

    不!

    一路走来,她从未忘记那个远大又浅薄的梦,而居住此地,只是她一个短暂的决定。因为除此之外,她还要一步步实施那个酝酿了很多年的计划。

    不久之后,她要一定重回故土,去看看曾经被风霜雪雨淹没的旧人旧事,去看看那些散发着古色韵味的老城,也去完成一本英文传记小说《少帅传》。

    遥远古老的中国,终究是她一生的梦,也是一个披着华丽的外衣,在霓虹灯下跳着热烈又浪漫华尔兹的梦。

    其实,早在两年前,她的脑海中就曾翻腾过这个想法。那天,她去办理入籍护照手续,却在不经意间听说了一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

    蓦然,她的心间就这样荡漾开一袭暖流,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那时,她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买一张飞机票,乘飞机飞往中国。

    可当时一张飞机票就是天价,竟要到1000美元,她囊中羞涩,如何吃得消?

    转眼已过数载,而今的她生活安逸了,手头也有一笔丰厚的钱财,可写作的梦想却与她渐行渐远。曾经很多华丽的梦都变得支离破碎,以至于后来再也不现实了。

    不过,她从未想过放弃,即便前途一片荆棘,她仍旧选择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当几部英文短篇小说在英国和美国惨遭滑铁卢,1959年底辛苦写完的《怨女》无处出版时,她在家沉沉地思忖了很久,决定将心中所想告知赖雅:她的东方之旅势在必行,如今已到非去不可的地步!

    在张爱玲的规划中,第一站先到达的是香港。

    在此之前,她曾答应宋淇要为他们公司写一部剧本。可她长年以来旅居海外,香港的风土人情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况且,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记,她至今已不知道香港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一去,也算搜集素材,寻找灵感。

    她第二个要去的地方是台湾,一个软禁着她的偶像——张学良的地方。

    也许,如果不是为了写一部英文小说《少帅传》,可能她至今仍未有去台湾的念头。可是,张学良在氤氲的历史中留给她的魅力,还是像紫罗兰一样收了她的心。

    那么美,又那么摄人心魄。

    她常想,如果《少帅传》能得到张学良的认可,并收集到第一手资料,她就有信心在美国的图书市场中站稳脚跟,也有信心为中国文坛书写一抹新的篇章。

    她越想越激动,甚至有了立马起航的打算。

    然而,当这个消息飘到了赖雅的耳朵里时,他却突然变得极度恐慌起来。

    她若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从此,天险路遥,他又年纪已大,不日既是陨落的一天。

    若她走了,此后的岁月里,他应该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赖雅脑海中飞过无数个画面,最后竟无可奈何地认为,如果一旦放走张爱玲,他便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他的年纪大了,无法陪她天南海北地游。而她还年轻,未来仍旧一片光明。

    那晚,他在日记中愤愤地写道:“好,我很满足现状,她却要改变!”

    也许,一个人转身就是彼此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张爱玲明白丈夫心中的积虑,所以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才将整件事说得清楚明白。

    不过,赖雅终究无法完全同意,他只是面上肆意微笑,心里却千疮百孔。

    多年来,他一身老病缠身,也不知哪日化仙而去。而张爱玲的离开,无形之间像在他胸口刺了一把刀,还不忘再拧两下。

    在两人作别的岁月里,她希望丈夫能留在旧金山,让培根和爱丽丝过来照顾他。而一向自尊心强烈的赖雅哪会同意?他立刻伏在案上给霏丝写了一封信,企图将行李托运到她那里。随后,又向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提出申请。

    在赖雅眼中,张爱玲肯定是要远走的。她毕竟年轻,若遇到一个合适的中国人或许会再嫁。而他,如今成了迈入黄土的糟老头,一辈子很快就过去,她要舍他而去,也是应该。张爱玲无法说清楚心中所想,面对赖雅的怨气和固执,她只能冷冷地苦笑,任他而去。

    是夜,冷风穿过玻璃窗,伴随着皎洁的月色漫进屋子里。两个人互不搭理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他们都要走了,只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赖雅认为,隔着大海,也许再浓的感情也会变淡,就像一望无际的海岸线,终究会溶于天空的一片蔚蓝。而张爱玲却很坚定地相信,距离再远,永远挡不住心底的思念。她走是为了追梦,亦是为了生计。若归来,定然为了爱,为了一个死而无憾的家。

    她爱赖雅,已经深到骨子里,怎会说抛弃就抛弃呢?

    几日后,赖雅向基金会提出的申请被驳回了。霏丝得知父亲的处境后,在她邻近的公寓找了一所房子,让他暂时搬进来。她等赖雅的一切都安顿好后,才很踏实地拉着行李箱,尾随着一片血红的晚霞向飞机场走去。

    暮色,黄昏,一派萧条和凄怆。

    她走在冗长的小道上一步三回头,多希望赖雅立马追上来,送她到机场。

    然而,直到走了半个小时,她仍旧没能看到他的身影。哪怕是一句挽留,一声哽咽,都未曾听到。

    当来到行人穿梭往复的飞机场门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挺着啤酒肚,满面茫然的老头。岁月赋给了他沧桑,而他却赋给了她一生的爱。倏然间,她迎上去,一个拥抱,彼时,温暖的泪划过眼眶,湿了心潮。

    夕阳渐沉,圆月初升。

    他目送她登上舷梯,而她却泪意潸潸地看向他。直到他的身影随着舱门的关闭而消失时,她才从思念的罅隙中醒过来,竟止不住地大哭起来。

    1961年10月13日,张爱玲顺利抵达台湾。

    下了飞机,阳光像金色的麦浪汹涌过来,掀来一阵清风,温暖着她那颗热血澎湃的心。当她看见在飞机场接她的麦卡锡时,忽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就仿佛回到了彼此初见的地方,各自几分羞赧地一问一答。

    如今的麦卡锡早已今非昔比,他此时正担任美国驻台北领事馆文化专员,还负责美国新闻处的工作。张爱玲一早就知道他很有能力,只是没想到仅仅六年就使他改变这么大。

    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多少随风而逝的故事,终成了山河间一片缥缈的云色。因此,即便有些东西很美好,很向往,也只是远观,不可亵玩。她眼看好朋友一路高飞,又想到自己步履维艰,在兴奋之余,竟也有几分艳羡和落寞。

    麦卡锡的大别墅坐落在阳明山公园附近的巷子里,路过的人无不被别墅豪华的装饰所吸引。也许,这就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一个男人取得成就的体现。她知道,麦卡锡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为之付出了不少心血。

    而她,这次来台湾,亦是否要满载而归呢?

    早年,“张爱玲”三个字像一团火焰在台湾燃烧起来。那时,大家还沉寂在她和胡兰成凄美的爱情故事中,所以对她的文学关注度并不高。

    在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教授的推波助澜之下,张爱玲的文学价值骤然被放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读“张爱玲”,甚至有不少作者企图模仿她独特的创作文风。

    夏志清在20世纪50年代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本)中曾说道:“她可能是五四以来最有才华的中国作家……是近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

    从此而后,一大批“张迷”如雨后春笋般从台湾这块小土地上崛起,大家争相找来张爱玲的书看,仿佛没看过张爱玲书的文青都是“伪文青”。

    次日晌午,麦卡锡夫妇在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大东园酒楼设宴,一来为张爱玲接风洗尘,二来有意让台湾的作者与她见个面。

    麦卡锡请来的陪客,有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王祯和、戴天、殷张兰溪等。他们大多数都还是台湾大学的学生,也是一群迷恋文学的热血青年。在那个春光烂漫的年纪,他们有太多想法和创意,也曾创办过《现代文学》杂志。

    很多年以后,他们中的不少人成了著名的作家,也完成了生命中一次质的飞跃。而初见张爱玲的那一抹记忆,却如烙印般留在他们心里,无论经历多少个春秋,每当回忆起来时仍清晰如昨。

    中午12点,陪客们早早就到了。他们对张爱玲格外敬重,所以无一人迟到。这时,麦卡锡和张爱玲还没有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沸沸扬扬起来。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揣测张爱玲到底长什么样子。

    陈若曦问白先勇:“你想她是胖还是瘦?”

    白先勇若有所思地回答:“她准是又细又瘦的。”

    陈若曦并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不是,她一定既丰满又性感。”

    陈若曦下这个结论,主要源自于她早年看过张爱玲的一本书《流言》。她记得书的扉页曾有一张张爱玲的小照,纵然流光早已将这段记忆从她的脑海里冲刷掉了,但每当她回忆起来,仍会想到一位生命力旺盛又孤高清傲的女子。

    当众人向麦卡锡询问张爱玲的近况时,没想到却听来一个最不愿听到的结果——张爱玲生得肥胖,平时很邋遢。

    众人都知道,麦卡锡与张爱玲的关系非同一般,既然他有了结论,也便是对张爱玲最中肯的评价了。所以,此言一出,所有前来拜见张爱玲的学生们无不感到失望,脸上即刻浮现一抹淡淡的不悦。

    暮霭黄昏,血红色的夕阳划过晶莹的玻璃窗,给沉寂的房间镀上一层艳红。

    没过多久,她从门外走进来。

    彼时,一件素净的旗袍赫然浮现在众人眼前。柔和的光亮,一刹那间笼罩了这位超尘脱俗的女子。纵然她的美丽无法用天女下凡来形容,却依然有着远离尘嚣的美。

    也许,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她就是那朵永不凋零的花。直到今日,依旧盛开在阳光明媚的时刻。也许,她的美丽由内而外,浑身散发着特殊的气韵。仿佛从远古走来,带着淡雅迷人的芳香,惊醒一个个沉睡中的人们。

    蓦然,众人适才顿觉。

    原来,麦卡锡并非真的贬低张爱玲,他只不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让众人在失望之极时,突然迎来黑暗中的一抹阳光。

    白先勇坐在张爱玲的一侧,在那段如沐春风的时光里,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一袭紫色夹衣所编织的梦里。他余光微笼,瞥见张爱玲透明的手背上暴露的青筋,一根根血管就像纵横交错的山壑。

    众人借着梦中氤氲的气息,感受着她美而不喧的声音。

    她说话的语调很轻,就像蜻蜓点水般,在大家心中荡开回味无穷的涟漪。她的谈吐洒脱,每一句话,一个字,都是思想和情感的流露。

    在参加聚会之前,她曾在《现代文学》上看过王祯和写的《鬼·北风·人》。在那个星光黯淡的晚上,她的思绪仿佛飞进了书中,伴随着作者精心勾勒的场景,尽情徜徉其中。

    那时,她是快乐的,也是无比兴奋的。她恍若看到了少年时那座古老神秘的院落,任晶莹的星光穿过高耸的灌木丛,于黎黑的长夜中交织着美轮美奂的梦。

    王祯和得知她有参观老房子的想法后,当即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用“限时专送”寄了过去。他为了能陪张爱玲欣赏完所有的风景,还特意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期。

    在王祯和眼中,她不仅仅是一名作家,也是一位令他着迷的女性。他说不出张爱玲哪里吸引了自己,但他的心中永远蔓延着敬重,仿佛与她走得越近,他的尊敬就越强烈。

    午饭过后,慵懒的夕阳漫上来。

    在陈若曦的陪同下,她在街上精心挑选了几块布料,以用来作为送给王祯和母亲的礼物。

    回来的路上,两人坐上山轮车,慢悠悠地走在蜿蜒的小道上。她仰头望去,远处青草摇曳生姿,清风柔和如雨。曾经,多少美丽的梦,都在这座小岛上生根发芽。她自己,也曾做了很多梦,设想过无数个画面。

    在美国的那段时光里,不少友人向她描述过台湾的景象,她每一次看,都能从中体会到不一样的感觉。而今,她终于亲自来到了这里,吹着轻盈的风,做着圣洁的梦,心底竟突然涌上一股感动。

    陈若曦看到了与席间不一样的张爱玲,她很健谈,也对时尚有独到的见解。她们之间不断讨论着中国的老式发髻,也对服装、发式、衣料和颜色等都有相同的看法。

    虽然她们只相识了半天,但陈若曦却深深铭记了半个世纪。张爱玲,仿佛像魔一样迷住了她。无论何时,每当提及张爱玲,她都会上扬唇角,脸上即刻浮现一抹自豪之色。

    后来,陈若曦曾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她以世界人自居,超越地域。她是一个天塌了也面不改色的人,每个动作迟缓而稳当,极具有耐性。

    “她是个极不拘小节的女子,有人认为是迷糊,我想她完全是豪迈,率性,超越繁文缛节,最具赤子之心。

    “无论走到哪里,张爱玲都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她的敏感和率真造成她的不平凡。这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女人;虽然同我以前的想象不一样,却丝毫不曾令我失望。”(节选自陈若曦《张爱玲一瞥》)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轻起来或许只有一瞬的记忆,而重起来,却是一辈子的不能忘怀。

    陈若曦知道,这辈子能遇到张爱玲,终究是她最骄傲也最自豪的事情。她宁可用尽所有笔墨,也要将心中所想倾覆而出。

    毕竟,有些感情,不吐不快。

    宴会后的第二日,王祯和陪着张爱玲来到花莲。

    这里就是他在《鬼·北风·人》中所描写的地方,张爱玲初来乍到,就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乡土气息了。

    两人下了车,走在花莲县城的中山路上。遍地的油菜花像金子一样悄然盛开,弥漫的香味飘然而去,远隔千里,亦能嗅到淡淡的气息。

    不远处,一座地道古老的台式建筑蓦然乍现。

    她举目望去,只见深深的庭院锁住了开满喇叭花的梧桐,一道道斑驳的墙壁上也爬满了青藤。若不是王祯和轻声呼唤,她误以为走进了李煜的词令世界里,回味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韵味。

    王祯和的父母曾受过日式教育,早年父亲去世,他和母亲孤苦相伴,所以,他的小说中处处流露着自传色彩,而小说主人公也多半是小人物。

    张爱玲看了《鬼·北风·人》之后,除了对花莲充满了浓厚的趣味,也对王祯和大量使用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感觉新奇。相较之她的传统文学创作模式,王祯和的现代主义手法明显让她感受到文学的勃勃生机。

    王祯和的母亲知道张爱玲为花莲而来,因此,她很早就做好了花莲特有的点心、小吃。彼时,三个人坐在木椅上,任霞光滋润着喜悦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记忆早已物是人非。然而此时,她却仿佛再次找到旧上海“家”的味道。只不过,那些消失在历史年轮中的流光,已然不复曾经。

    老太太颇为感伤地告诉她,再过一段时间,王祯和的干姐姐就要出嫁了。到那时,偌大的房间恐怕只剩下她一人。

    张爱玲深知孤独的滋味,尤其当看到老太太泪眼汪汪的模样时,更增加了几分同情。她顿了很久,才用悲伤的语调回应:“那你应该比较寂寞。”

    寂寞,何止?

    多年后,当年迈的她依靠在旧棉被上,侧过身望向看似喧闹实则落寞的电视机时,又会不会想到今时今日的场景?

    当最爱的人死去的刹那,当所有的希冀扑了个空,美丽的梦,能否带着她抵达彼岸,带着她奔向那充满花香,洋溢着快乐的地方?

    或许,会吧。

    她住在花莲的日子,也许是这辈子最闲暇的时光。每天清晨,可以对着旭光伸个懒腰。傍晚时,又能陪着王祯和与他母亲闲聊家常。

    她突然爱上了这种生活,也爱上了恬静中透着浪漫,温暖中流露亲情的岁月。

    王家在花莲经营一家杂货店,店门虽然不大,但却垄断了附近的商行。每当大家走进店里时,但凡看到张爱玲,都会误认为是王祯和领来的女朋友。

    那年,王祯和21岁,而张爱玲却已经41岁了。

    在那个年代,女人过了40岁,早已是明日黄花。而她,却能混淆他人视线,使人误认为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可见,当时的张爱玲该有多年轻!

    王祯和一点也不介意邻居称张爱玲是他的女朋友。那时,他对张爱玲的痴迷,也已经上升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

    多年后,当很多人都已老去,而他的那段记忆,却如同繁花盛开,越是日久,越是娇娆。

    王祯和曾乐此不疲地说道:“她那时模样年轻,人又轻盈,在外人眼里,我们倒像一对小情人,在花莲人眼里,她是‘时髦女孩’。因此,我们走到哪里,就特别引人注意。我那时刚读大二上学期,邻居这样看,自己好像已经是个‘小大人’,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感觉,喜滋滋的。”(节选自清秋子《爱恨倾城小团圆》)

    张爱玲的好奇心一直很强烈,仿佛从小时起就已经滋生。

    当王祯和偶然向她说起花莲的“大观园”时,蓦然间,她对那个地方来了兴致。要知道,她是地地道道的红迷,任何与《红楼梦》沾边的地方,她无一不往。

    岁月在流沙中静淘。

    某个黄昏,翻开尘封的相册,即便泛黄的纸张,也掩盖不住那双灵动的眼睛。

    来台后的张爱玲,身心受到了巨大的冲撞。她变得越来越开朗,抑郁沉闷的心情也得到了释放。

    也许,有种美源自于内心,也源自于表露无遗的思绪。

    某个黄昏,夕阳躲进了云海中。

    王祯和带着她参观了附近的景点,却不巧于陋巷中看了一场妓女卢小姐跳的“曼波舞”。遥想当年,她曾和赖雅去美国的酒吧看脱衣舞,但相比之下,来台看到的这场艳舞倒让她倍感新奇。

    王祯和是个细心的年轻人,她说得每句话,他都记在心里。哪怕是张爱玲轻微的情感波动,都被他敏锐的目光抢得分文不剩。

    翌日,王祯和找到了他的四舅,几经周转,才安排张爱玲走进了当地有名的“红灯区”——大观园。

    这是一所酒家聚集之地,坐落在南京街和仁爱街的转角处,王祯和送给此地一个好听的名字——“甲级妓女户”。

    夜幕沉沉,箫声如雨。

    灯红酒绿的小巷如旧洋溢着笑声,月光洒在彩色的玻璃窗上,干净的光芒穿不进屋子半分。她穿着一件轻薄的花衬衫,衣服款式很随意,脖子下方的两颗扣子没有扣上。在王祯和的舅舅看来,她就像一位地地道道的美国人,热情开放极了。

    张爱玲游走在喧嚣的街市上,当视线掠过觥筹交错的艳女时,竟会心一笑。

    她扪心想着:那些喜欢在夜场出现的酒娘、嫖客,是否想过一夜欢好后的凄凉?或是被熟悉的人于背后嘲讽,或是被亲人怒斥,抑或是身边相拥的人来来回回地换,当独余一个人时又无比的怆然。

    她们的快乐被肉欲的表象占据,而空空如也的躯壳,只是守望明天的暂栖地。等到年老色衰,再无任何姿色卖弄。彼时,她们终将沦为岁月的奴隶。

    张爱玲的浅笑,并非鄙视她们,却在平白间添了几分同情。她有些想不明白,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安安稳稳做一份工作有何不可?

    难道填不满的欲望之海,真就那么令人着迷吗?

    在王祯和的陪同下,她从南到北地漫走,高傲的姿态睥睨着坐在酒客腿上的艳女。直到一只脚磨破后,她才顿悟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了。

    她脱下另一只脚上的袜子,穿到磨破了的脚上。这一个动作,无形之间,竟引来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在他们眼中,张爱玲保护自己的姿态,竟被误认为是由美国席卷而来的流行风尚。不少艳女甚至想着,要不要明天也尝试一下这样的穿法。

    走到“红灯区”的尽头,在夜色的掩映下,一座古色古香的城隍庙赫然于世。

    两人进了门,一股焚香的味道迎面扑来。她紧闭眼睛,仰起头任月华流照。王祯和问她房中四根柱子上的对联做何解释,她想了许久,很开心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意思。”

    不过,她终究没有告诉王祯和柱子上对联的意思,而王祯和也未再追问。

    在王家居住的那段时间里,她每天晚上睡觉前总会往脸上涂很多水。也许,正是那么多护肤品,才使得41岁的张爱玲依旧青春常驻。

    王母很不理解,用闽南话轻笑着问王祯和:“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晚,清辉如雪,晚风迎袖。

    她和王祯和一块去了花岗山,欣赏了阿美族的“丰年祭”。

    在台湾,“丰年祭”是阿美族最重大的民俗活动。节日当天,本地居民往往钻木取火,点燃兰芭叶子,煮熟糯米饭后,摆上米糕,用来祭祀祖先。

    她置身于野性又原始的人群中,随着载歌载舞的居民应声高歌,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执着的自己。彼时,她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去想曾经的辉煌。她完完全全被原始的世界征服,感受着大自然造物的独特的美。

    演出到了中途,明亮的广场突然漆黑一片。蓦然间,大风飞扬,卷起细小的沙粒。众人一阵惊怕,纷纷往光亮处逃窜。席上,唯独张爱玲泰然处之。灯亮后,她受到了当地县长的热情款待,本想邀请她落座贵宾席,却被她拒绝了。

    王祯和与她谈了很多有关中外文艺的问题,两人也粗略谈了“五四”以后的中国文学。不过,张爱玲似乎对于这一类作家并不认同,她很淡然地评价,作家们都按一种Formule(模式)来写作,因此不会产生多么伟大的佳作。

    早年,王祯和就曾拜读过她的小说《金锁记》。他认为,张爱玲的这部作品很经典,有着全球性的广泛意义。而写爱写情的《倾城之恋》,则将新时期的爱情推到了制高点。从今而后的电影,即便如何浮夸地拍摄,一样无法表现小说中最独到的精髓。

    农历十月十五日,张爱玲随着王母和王祯和来到一家“金茂照相馆”,三人要拍照留念。对于照相,一向很注重自己形象的张爱玲怎会马虎?她在房间中足足收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装扮满意了,才颇为羞赧地走出屋子。

    摄像师也很小心,他反复地摆弄三人的姿势,满意后,才按下快门,成就了这张珍贵的相片。如今,当我们翻开合照,依旧可清晰地看到这样一个画面:张爱玲居中,王祯和与母亲分布两侧。而相片上方,则写着“张爱玲小姐留花纪念50、10、15”几个大字。

    这是王祯和与她唯一的一张合照。

    后来很多年,时过境迁,人老人去,然而定格了的画面,曾经来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却依旧无法更改。

    我们无法知晓当时的她到底带着怎样的心境,是开心,还是紧张?是淡然,还是重视?但我们知道,当时的她还算年轻,轻挑的眉宇间,洋溢着洒脱和自信。

    彼时,她穿着一件一字领的花衬衫,白皙的肌肤如晶莹的玉雪。那一头简单利索的短发,则伴随着她清冽的目光,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美丽。

    在梦与现实交织的世界里,她终于向王祯和说起来台湾的目的。

    原来,她要为电懋公司写一个电影剧本《红楼梦》,而影片的故事,恰恰是一群少男少女的情事。在那个还算开放的年代,爱情成了人们唯一的寄托,也成了灵魂中最脆弱的宣泄。

    可她并不想只重商业而忽略文艺的内质,因为她的骨子里,一直流露着与众不同的潜质。她想让更多的人读自己的作品,也想让别人领悟自己独一无二的思想。

    这些,王祯和一概不知。

    在他眼中,此时的张爱玲很淡漠。她对于自己的文学创作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下,之后方转移到别的话题上。

    20年后,当王祯和回忆起与她在一起的时光,仍旧欣喜地笑着说:“我还记得她在我家,捧着木瓜,用小汤勺挖着吃,边看《现代文艺》,那样子是那么悠闲、自在。25年过去了,那姿态我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晰,就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不久后,她要离开花莲,赶赴台东。

    临行前,她非要给王祯和的舅舅买个礼物。王祯和则一再强调,舅舅什么都不缺。她颇为幽默地打趣说:“A man who has everything(一个全能的人),是很难买衣物的。”

    两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直到走进一家书店,她才停下脚步,信手买了一支钢笔。

    离开时,某个晚报的记者才得知张爱玲来花莲的消息。但当时的报媒上,只简短地写了一句话:“来台湾是拜访亲戚。”

    也许,她所说的亲戚,正是年纪尚轻的“王祯和”吧。

    也许,她想从花莲搜寻到大陆上存在的一点一滴的记忆,而浓浓的乡愁,恰恰是那血浓于水的情感迸发。她要拜访的亲戚,也自然是过去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

    虽然张爱玲只在花莲待了一个星期,但她却给王祯和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瑰宝。多年后,王祯和曾自豪地说,是张爱玲教会了他三件事。

    首先,她教会了他说标准的国语。以往,王祯和f音和h音分不清楚,常常给人造成聆听的错觉。但自从听了张爱玲的意见后,他每次说话都先从大脑中过一遍,而后才脱口说出。

    其次,她让王祯和认识了文字读音的重要性。很早之前,他常常将“噱头”读成“剧头”。在张爱玲的一番调侃下,他每次写文章遇到不确定的字,总要查一遍字典才罢。

    最后,她让他彻底改了文艺腔的毛病。上次去花岗山,王祯和与当地人碰杯饮酒,很随意地说:“他们表情很忧伤。”张爱玲没听懂他的意思,一直询问下,王祯和才用英语告知她:“Sad。”她听后,很淡然地回应他,说他说话略带文艺腔。从此,他说话再也不文艺,反而平淡中透着要点,常常一语中的。

    在花莲的那段日子纵然不长,但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她从未忘记自己来台的目的。实际上,她之所以来台湾,就是为了采访张学良,然后写一部有关他的鸿篇巨著《少帅》。

    她想以1936年西安事变为背景,描绘出张学良一生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她也想通过这部《少帅》,成功打开欧美市场,向着更高的目标迈进。

    可,现实真如常所愿吗?

    还是冷冷的,如秋雨般凄楚?

    或许,命运总爱与她玩笑。

    最终,她未能见到被蒋介石软禁的张学良,只能带着一生的遗憾远赴香港。

    司马新在1996年出版的《张爱玲与赖雅》中曾说道:“张爱玲在台北中途下机,准备对她计划阶段中的小说《少帅》做些资料研究。这篇小说是以众所周知的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的历史为背景……当时张爱玲十六岁,在这一感受力极强的年龄,一定把西安事变当作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今她决定将这段历史经戏剧化后写进她的小说中去,而以少帅和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为主线……蒋介石撤到台湾时,把张学良也挟持而去,并仍旧软禁起来。看来张爱玲曾要求能与元帅(这时年纪已经不轻了)面谈一次,以期弄清西安事变的细节作为她小说的材料,但是这个要求未被接纳。”(节选自司马新《张爱玲与赖雅》)

    即便不能见面,至少来了一次台湾,看了宝岛的风土人情,她多少也有了丝丝欣慰。

    1956年,她就有了写《少帅》的念头,但直到1963年才动笔。她从产生这个想法,一直到最终出版,竟历经了半个世纪。

    如今看来,《少帅》并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它与《小团圆》一样,都成了张爱玲投沉大海的遗作。即便如此,数十年来,张迷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小心珍读,仿佛越是不完整的作品,就越具有迷人的魅力。

    当年,她想用《少帅》扭转自己的命运,所以通篇以英文创作。然而,繁多的中国人名和历史背景,还是未能打动她的经纪人。最终,这部仅仅三万字的小说夭折了,她直到死去那天,也未能创作完成,搁浅至今。

    那段尘封的往事,如今拿出来回忆,却如美酒般醇香。

    假如,她当时遇到了张学良,将心中所存的疑虑尽数抛出。而后的岁月,《少帅》又是否能写完呢?

    毕竟,张学良是她多年来最崇拜之至的英雄,若是相见,她必然会多了写下去的勇气。

    只是,现实没有如果,错过,终究是错过。

    2.台湾生臭虫,命运或成痴

    在台湾的那段时间里,她渐渐忘却了在美国时的穷困潦倒。张爱玲沿途走来的路上,云月相伴,和风细雨。曾经被流光掩埋的阴郁,也随着明朗的色调逐渐清晰。

    然而,这样快乐的时光并没有支撑多久。很快,她接到了一个远渡重洋的电话。彼时,蓝天白云下仿佛遍布了乌云,骤然间,笼罩了她那颗担惊受怕的心。

    麦卡锡告诉她,远在美国的赖雅再次中风,如今正在医院抢救。

    生活的窘迫,就这样无形间降临她的身上。她忽然想起来时的画面,赖雅站在夕阳倾泻的玻璃窗外送她,那个曾经无比刚强的男人,竟也会落下泪来。

    他是如此不舍得,那么深,又那么刻骨铭心。不过,他也知道,张爱玲一颗去意已决的心,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回来的。

    他只有黯然神伤,也只有无可奈何。

    当窗外的微光洒进屋子,他轻睁开眼睛,倦怠瞬间被思念洗净时,才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他深爱的女人还未归来。

    半夜的钟声响起,又是一天,又是新的开始。

    月光之下,赖雅常常夜不能寐,他多希望第二天睁开眼的一刹那,张爱玲就站在身边,温柔地抚摸着他消瘦的脸庞。

    只是,奢望终究是奢望,他无从知晓张爱玲在台湾到底有多焦灼。

    若没有接到这个电话,她或许会在游完花莲后,从台东去屏东参观矮人祭,随后搭乘金马号去高雄。

    然而,遥远的思念,终使她断了一切游玩的心绪。

    她告知王祯和以及陪同而来的舅舅,原先的计划必须彻底取消。如今,她只有一个念想——即刻赶赴台北,找到麦卡锡问清赖雅的近况。

    在相思的煎熬和打击下,她的肠胃出了毛病,每晚都要经受肚子疼的折磨。王祯和劝她去药店买些药,却被她拒绝了。原来,她害怕台湾的药店卖的是假药。

    王祯和的舅舅看不下去,就找邻居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她去医院看了病,另拿了几服药。回来的路上,舅舅陪着她逛了一遍草药店。当地医生告诉她,她的腿脚不大好,需要一些草药护理。然而,一向小心谨慎的张爱玲没有听取规劝,她不敢买,生怕吃出病来。

    夕阳暮晚,霜红叶残。

    台东车站熙熙攘攘,不少旅客穿梭往复,却没有人知道,如今的她心里到底有多复杂。王祯和的舅舅依依不舍地挥手,目送两个人坐上开往高雄的客车。蓦然间,他那颗历经沧桑的心,竟也会小小的悸动。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喜欢离别。毕竟,大家从陌生走到熟稔很不容易,而灿如烟花的邂逅,更是梦与现实交汇的产物。他们匆匆一晤,又匆匆一别,美好的时光就这样稍纵即逝,该有多么伤感呢?

    可是,即便再伤感,她也不能留下。因为台湾再美也只是台湾,并不是她长居之地。

    她的心中还有强烈的牵挂,还有一个日思夜想的人。所以,当王祯和与她刚到高雄市时,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搭乘夜车到了台北。

    那晚,麦卡锡专程派人开车接了他们,之后,王祯和在新生南路下了车,而张爱玲依旧留在车上。

    一袭清辉,薄雾漫飘,整条路突然寂静萧条得可怜。

    王祯和立在路灯旁愣住了,久久望向坐在车后座,身穿一抹靛蓝色旗袍的张爱玲。须臾,他仿佛被时光抓住了尾巴,任凭如何抽身闪躲,一样动不了半分。

    蓦然间,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预感——而今一别,将是一辈子的不得见。直到很多年后,王祯和才体会到,当时浅笑如风的张爱玲,其实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因为,她担心赖雅,快疯掉了!

    在没有见到麦卡锡之前,她那颗忐忑的心一直悬得很高。直到听了麦卡锡的述说,她才颇为释然地长吁一口气。

    原来,电话是霏丝打来的。麦卡锡告诉她,就在她启程去台北的一个星期后,赖雅也动身乘巴士去了华盛顿。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刚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比佛瀑布市,就意外得了脑中风,被人送到当地医院抢救。

    所幸,如今赖雅无事,早已从死亡的边缘迂回过来。

    然而,她却无法立刻回到他的身边,因为她没赚到钱,就连买一张前往华盛顿的机票都是奢侈。在现实面前,她只能妥协,只好屈服于生计的淫威。

    张爱玲思索再三,决定前往香港,找她的老朋友宋淇。

    当时,宋淇曾邀请她写《红楼梦》上下集的电影剧本,而《红楼梦》一直是她心中最珍贵的瑰宝,她求之不得。况且,宋淇给她的稿酬也很诱人,约有1600~2000美元。

    她做下决定后,说走就走。

    香港,一个充满冒险和文化碰撞的国际大都市,也是张爱玲的青春时光中充满欢笑和泪水的地方。

    细算起来,她离开香港整整有六年之久。只是如今再次回来,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当时置身此地的感觉了。

    也许,她老了,早已无法回到那段青葱的时光中了。

    也许,香港依旧繁华,而她的心却不得不归于安逸。

    这个世上,每个人的命理定数,谁又能说得准呢?

    几经辗转后,她在宋淇家附近的东亚旅馆找了一个房子,暂时住了下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即刻投入到创作中。

    在钱财面前,所有人的荣耀与执念都被打磨得分文不剩。也不知道,到底是人变庸俗了,还是生活太过于艰难。

    相比较六年前的自己,如今的她不再是一个人。纵然她的肩膀很弱小,扛不动大风大浪,但为了卧病在床的赖雅,她还是咬咬牙坚持下来。

    后来,视线模糊了,眼睛流血了,直到于灯光下再也看不清稿子。她才顿觉,忙碌了很多天,眼疾又犯了。

    她多希望,在深陷迷途时有人能搀扶她一把,哪怕是一句轻声的慰问,也远比一个人的承受要来得受用。

    有时,她想停下脚步,去外面听听雨声,看看渐渐沉落的夕阳。

    可念想终究是念想,被打回现实后,她只能不得已地埋头苦干。每天十点钟,她准时坐在书桌前创作,一直到凌晨一点钟,才倦怠无神地倒在床上大睡。

    除了眼疾以外,她的腿也有毛病。大概因为她乘飞机来台湾时,落座经济舱,由于飞行时间长,座位又狭窄,从而引起了双腿浮肿酸痛的顽疾。况且,她长时间坐在木制椅子上创作,腿脚无法得到锻炼,从而使得双腿的血液循环受到阻碍,恐怕这也是引起腿部疾病的重要原因吧。

    那时,她多想有一双宽松的鞋子。因为那样,臃肿的双脚就不再用承受无由来的折磨,她也可以安心投入到创作中。可拮据的生活还是让她彻底放弃了买鞋子的想法,她只能忍着剧疼,一天挨过一天,想着哪天商场大折价时再买。

    每当夜晚快要来临,她独自站在玻璃窗前,俯瞰楼下的一抹霓虹灯光。有时,她常常幻想,赖雅就住在楼下的某个房间里,而他们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

    然而,当夜晚的冷风吹乱她的发髻时,张爱玲才醒过来,打个寒战后,又被现实狠狠地拽回屋子中。

    彼时,她的心不是不疼,而是针扎地,微弱地抽搐。

    在这段时间里,她曾给赖雅写了六封家信。如今看来,信中的每个字都流露出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试试看找一个小巧便宜的公寓吧,暖气不是问题,但不要爬太多楼梯;厨房呢,最好可以用餐桌延伸到另一个房间。我现在起得早,所以没有时间冲突的问题。况且我现在可以很快地出门了(因为眼睛的毛病,我不能戴隐形眼镜,也不能用化妆品了)。只要天气好随时可以出去走走。据我所知,我们的运气会在六三年中好转,可是我却为了如何度过六二年而失眠。美国航空不直飞华盛顿,所以得在纽约换机,我原想顺便到彼得堡去拿我的箱子,带回华盛顿去拍卖,不过所花的旅费可能超过那口箱子的价值,所以作罢……甜心,爱你,期望三月初能回到你身边。如果能赶上二月三十日的班机的话。你还疼吗?告诉霏丝我爱她。”(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这封信写于1962年1月,若不仔细看,我们无从察觉她的异常。直到,当我们看到2月30日的字样时,才恍然大悟,原来2月根本没有这一天。

    难道是她弄错了,还是刻意为之的玩笑?如若是不经意间的错误,她又为何将前五封信的地址写乱了?

    也许,她太累了,故而在某个赶稿的夜晚匆匆写下这封信。

    须臾,落笔,释然。

    她抬起头,望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的远方。蓦然间,她才顿觉,在香港的日子终究漂泊无定,而回归美国的时间,则遥遥无期。

    赖雅曾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她在信中言之凿凿的班机起航日期,不过是拖宕他的借口。未来,他不再对她的到来抱之任何幻想。而今,赖雅的病逐渐康复了,他打算定居华盛顿。若张爱玲不再回来,他便想在此孤独一生。

    赖雅在霏丝的帮助下,在她家的附近找了一座比较满意的公寓。后来,赖雅曾在信中向张爱玲描绘了房子的蓝图。

    原来,在没有她的时光里,赖雅开始变得坚强,不再沉迷于思念的罅隙中。他对张爱玲的爱依旧汹涌澎湃,只是那种深刻的爱已经潜移默化到了骨髓中,并非世俗中肤浅的表象所能尽数表达。

    后来,张爱玲给他回信说:

    “你的来信加上那张蓝图真让我开心,那就是我真心想要的家。上星期天终于完成了第二集,可是眼睛因为长时间工作,又出血了……我预计可在三月十六日离开香港。不过到时候情形跟现在的可能差不多,因为不可能马上拿到稿费,所以我的钱要留在身边付机票的预付款。你可以维持到三月二十左右吗?……医生已安排了一个十二支针剂的疗程,治疗我眼睛不出血的毛病。为了填满这几天的空档,我替MCGARTHY出版社翻译短篇小说,一想到我们的小公寓,心里深感安慰,请把钱用在持久性的用品上,不要浪费在消耗品上,如果你为了我去买些用品,我会生气的,不过,一个二手的柳橙榨汁机不在内。我最需要的是一套套装、一套夏天的西服、家居服一件、一副眼镜,大概不超过七十美元,可是得等两星期才能做好,又得先付钱……”(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在这封信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张爱玲。

    她太爱赖雅了,以至于每句话,每个字都经过精心揣摩。她知道,赖雅以往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如今到了没入黄土的年纪,他仍旧不改,而后他也不定能改。

    然而,她却没有严厉呵斥,只是以一句“请把钱用在持久性的用品上,不要浪费在消耗品上”轻描淡写地告知他。

    一个“请”字,在两夫妻之间,竟变得那么生疏。她为何要这样小心翼翼,难道怕赖雅不高兴吗?

    那段时间里,她用血泪换来微薄的薪酬。而远在美国的赖雅,却不懂得疼怜她,只是信手妄为地买东西。仿佛,那一笔钱财,本就是很容易赚到的。

    这辈子,她一共爱上两个男人。

    如果说胡兰成给了她一段青涩的爱情,还未开花就结了果。那么赖雅,就是帮她重塑完爱情美梦后,又将之毁灭的破坏者。他对待张爱玲纵然一心一意,但他却给不了她独一无二的爱。

    后来,当赖雅在美国收到这封回信时,还曾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真好,她喜欢我描述的公寓!只是她被那部香港电影缠住了,不得不等着拿到钱后才回来。她已经很累了!又孤单又疲惫,想回家,她说最迟3月中旬会回来。这好像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无论是收到爱玲的信还是寄信给她,都是一种快乐。”

    不论历经多少岁月,他都会等下去。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东方,始终有一个人想着念着他。有时,在无人的夜里,他常冥思苦想:也许她被凡尘庸事所叨扰,故而抽不开身吧。

    他爱张爱玲,爱得近乎疯狂。所以他的等待,会经得起时光考量。

    远在香港的她,一样思念赖雅得紧。她在上封回赖雅的信中说,打算把存放在彼得堡的古董卖掉。而这一次,她又很委婉地告诉他:“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啊,她若只顾自己,就不会没日没夜地工作,害了眼疾,伤了腿脚。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勤勤恳恳,只想予他一个美好的家,守候一份来之不易的爱情。纵然每天的辛劳已让她疲惫不堪,但她还是抹干眼角的残泪,浅笑如风地说:“甜心,快乐些,吃好点,健康点,很高兴你觉得温暖,我可以看到你坐在壁炉前的地上,像只巨大的玩具熊。附上我全部的爱给你。”

    温暖的话语,就像一抔花瓣洒过来。清香之余,亦带着满满的爱。

    她若不是赖雅的妻子,旁人乍看,定会误以为是母亲对儿子的关切。张爱玲就是如此,充满了母性和至诚,她用满腔热忱,融化尽赖雅心间的寒冰寒霜。

    在华盛顿的那段时光里,没了她的存在,赖雅徒余一个人的凄凉。他生得高大肥胖,光秃秃的头顶也不见一寸毛发。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他不过是一个黄昏渐近的老头。

    他所居住的公寓在第6街105号,名为“皇家庭院”(Regal Court)。虽然名字听起来很高端,但实际上只是一个简朴的容身之所。

    年迈的赖雅走不了远路,只得在公寓附近活动。还好,国会图书馆就在附近,他每次都会绕过不同的路线,去看看别样的景色,感悟另类的鸟语花香。看书,成了他等待张爱玲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成了他日后岁月里,永不凋零的花。

    1962年初的一个黄昏,夕阳拉长了他佝偻的背影。在国会图书馆的山下,清风漫过荒草,扑向戴着扁帽,一派欧洲绅士模样的赖雅。如果不是岁月赋予了他长长的皱纹,只看晚霞下的剪影,竟让人觉得是二十几岁的小伙。

    也许,在别人眼中,他博学杂识,又成熟稳重。但在张爱玲的心里,赖雅永远也长不大,总是带着小孩的稚嫩。

    当他看到张爱玲的回信时,一直对那个愚人节似的玩笑耿耿于怀——2月30日。多么可笑的日期,即便等到咽气的那天,他亦然无法等来。他像孩子一样苦述自己的等待,甚至略带嗔怪地告诫她:“这是无期限延后。”

    钱,如此庸俗的字眼儿,终究跳跃到赖雅的心里。

    他发疯似的追问,是不是张爱玲花光了钱,在香港那边迫于生计?他还想给她寄过去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倔强的张爱玲怎会应允?

    十天前,张爱玲因支付医药费和生活费,迫不得已向宋淇借了一些钱。在漫长的等待稿费的日子里,她又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借了几次,直到最后,宋淇宁死也不借。另一方面,她与宋淇夫妇就稿费的事情也发生了冲突,维持了十几年的友谊,就这样出现了裂痕。

    如果不是为了赚钱,她断不会留在香港这么久。若是以前,赖雅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对香港多多少少还有些留恋。但面对冷傲的电影公司老板,面对供奉了十几年,却依旧因钱徒生间隙的好朋友。她突然很失望,也受够了这个地方,竟想立马回到赖雅身边,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而这一切,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太累了,近乎绝望,身心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香港,纵然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但她却容不下半分。生活穷困、人际冷漠、事业不成,恍如恶魔一样缠绕着她。清晨天还未亮,她就被噩梦惊醒,进而再也无法安眠。

    翻看那张沉入历史山谷的信笺,我们依稀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

    “是因为要多赚八百美元——我称它为‘有回报的两周’。我工作了几个月,像只狗一样,却没拿到一分酬劳,那是因为一边等,一边修改的缘故,为了省时间,所以许多剧本会在最后一分钟完成。刚完成第三和最后部分的大纲,并且刚要送去宋家,想在农历年前给他完成审稿,因为过年期间他会很忙,加上一个星期的诉讼案,根本找不到他的人。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能找到这么适合,这么便宜的公寓,真惊讶你是怎么做到的。从来不认为你是浪费的,然后逼你只能买家用品,你的弱点加上我的小小的恨意。目前请不要对我如此超级敏感……为了一九六三年的运势,我简直要急疯了……”(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她对赖雅说话总是那么“客气”,每次开口,必然要加一个“请”字。也许在俗人眼中,若他人对自己客气,定有疏远彼此关系的意思。但张爱玲与赖雅却恰恰相反,因为她太爱赖雅了,以至于讲每句话都要小心斟酌。

    在香港工作的这段日子里,她太累了,快疯掉了,整个人都跌入到了低谷。如今没有赚到多少稿酬,若要再受到赖雅无端的折磨,她肯定会痛苦死。现在,她心中积聚的压力,足可以开山劈石了!

    在海岸的另一端,水晶收到了她寄过来的信笺。张爱玲几分玩笑地告诉她,在香港住的地方能听到鸡鸣。水晶马上把信递给王祯和,有点不服气地说,她曾在香港住过,繁华的大都市里是不可能养鸡的。

    然而,对张爱玲百分之百崇拜的王祯和却不服气,非要找证据辩驳。也许,他从那时起就开始像追星一样迷恋着张爱玲,任何说她坏话的人,王祯和都会反驳过去。

    几个月后,她从香港回到美国,专程给《记者》杂志写了一篇游台观感。那是她在故土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就像浮游在蔚蓝天空上的白云,美丽又动人。

    杂志上市后,她曾给王祯和寄过去一份。当水晶看到那一串醒目的英文标题时,突然愣住了,指着“Back to the Frontier(译为《回到边疆》,也可译为《回到前线》)”的题目说,张爱玲怎么能说台湾就是边疆呢?

    其实在这篇文章中,她不仅提到了“frontier”,还说起了台湾有臭虫。沉寂在张爱玲文学世界里的王祯和并未注意到“臭虫”的字眼儿,他只是觉得整篇文章行云流水,颇有大家之风。直到他听到水晶的抱怨后,才有几分忧虑地蹙起眉头,决定将一篇骂张爱玲的文章寄给她看。

    王祯和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向张爱玲抗议一下。

    在故土的诸多作家中,居住香港的徐訏是最不喜欢张爱玲的一个。恰好,王祯和寄给她的文章正是徐訏写得。

    没想到,当她看到那篇抨击自己的文章后,却没有产生多么大的情感波动。她只是轻描淡写地给王祯和回了信:“臭虫可能是大陆撤退到台湾来的。”

    显而易见,她已经向王祯和说明了原因。那些“臭虫”,正是自高自傲的台湾国民党当局。也许,她还在为没能见到少帅张学良的事情而耿耿于怀。也许,她一直想为自己的偶像抱打不平。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张爱玲对国民党当局的态度从未变过,一直以来,都充满了不屑或不满。

    很多年过去了,她老了,再也没有青春的容颜。而王祯和,仍旧死缠烂打地崇拜她。彼时,他对张爱玲的痴迷,已经超出了喜欢,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在零星的时光里,但凡他能捕捉到与张爱玲有关的人和事,都会第一时间告知她。那时,绵延悠长的海岸线仿佛没能阻隔住两人的交流。他们的距离,也因思想的融合而越来越近。

    大学毕业后,王祯和曾在台南亚洲航空公司、台北国泰航空公司工作。那时,他坐飞机去一趟美国根本不是难事,而在他心中最难的事情就是见一面偶像张爱玲。

    夜色渐深,四周归于安逸。

    他沉思了很久,才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王祯和几分恳求地告诉她,他想去波士顿看她。没想到,他还未从忐忑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张爱玲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她很开心地说,很欢迎,但她的地方很小,恐怕不能安排他住下,所以只能让他屈身于小旅馆了。

    若能见到她,小旅馆又何妨?

    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去异域他乡见一个很崇拜的人。然而不巧的是,当王祯和来到纽约后,却意外在长途车站迷路了。他翻来覆去地在地图上寻找“灰狗”巴士站,又接二连三地拨打张爱玲的电话。

    也许是命运的挑拨,也许是上天的捉弄。最后,他未能找到任何有关她的讯息,而那次海外之旅,也成了他终生的遗憾。

    后来,张爱玲曾给王祯和写信说,她一直在家中苦等,到第二天,头疼了一天。看到这些字,王祯和格外内疚,他常常扪心自问,若当初没有从海外匆忙回来,而是再努力寻找一下,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不过,他没有就此灰心,他坚信未来的某天一定能见到她。

    数年后的一天,王祯和坐上飞往美国的飞机,要去爱德华国际工作室做一次调查研究。他到了美国之后,还未安稳下来,就马上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说想立马去见她。

    然而,此时的张爱玲已经人老珠黄,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也深深烙上了岁月的痕迹。她是一个那么重视自己样貌的人,更不许最好的朋友在她年老色衰时见到她的模样。

    她想在别人心中永远留下美好的记忆,就像一朵不凋零的花,即便到了秋冬季节,依然可以骄傲地盛开。所以,她没有答应王祯和的要求,只是回复了一封信:“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起初,王祯和一点也不了解她的意思,而且时常思忖,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个黄昏,他才在夕阳晚照的湖畔顿悟:“后来没见面是对的,让我记忆中她永远是青春的一面。”

    1987年,王祯和坐在“台视”的录像室中,第一次向世人完整地讲述了他心目中的张爱玲。而那时,距离他初见张爱玲,已经整整过去25年。

    往昔的故事,就像一幕精彩的电影。他深深陷在里面,也带领无数的观众走进那段青葱的岁月之中。大海那样蔚蓝,天空那样澄净,就连浮游的一抹云霞,都美得难以言表。

    他彻底掉在了时光的罅隙中,不自禁地慨叹一句:“这些事情想起来,真温暖……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她的每一件事、每个动作、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喜欢戴的大耳环……”

    或许,张爱玲在他心中成了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谁都无法挥去那抹记忆。她的笑,她的冷,她的一举一动,终将汇聚成流光中最美的画面。

    3.不忘梦归处,轻利重别离

    张爱玲很要强,就像一朵孤傲的梅花。即便天空飘满了白雪,大地结满了寒冰,她也不会怨天尤人,反而会坚强地战胜一切挫折。

    那时,赖雅是她最强大的精神依靠,因为除了他,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让她体会到人间的温暖。她没有太多的奢求,只希望赖雅能健康地活着,一直等到她回美国那天。

    可遥远的距离,还是让他们产生了猜忌。赖雅无比恐慌,每个夜里都在揣度,那个长发轻飘的东方妻子,会不会踏着溶溶月色而来?还是,真如他人所说,她一去,竟不再归来了?

    想着想着,他沉沉地在梦里熟睡着了。

    往昔,那些破碎了的故事,仿佛被施加了魔力,居然奇迹般地缝合好了。

    她写累了,伏在案上轻闭上眼睛,一阵阵鼾声恍如沉闷的笛音。赖雅悄悄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外套,又蹑手蹑脚地回到客厅,承担起家中所有的俗务——购物、记账、寄信、交房租、换保险丝等。

    也不知从何时起,最风流、最逍遥的赖雅变了样。他不再是一位世人谣传的花花公子,反而担当起家里的所有杂事。相较之以前,他不知要快乐多少。

    或许是张爱玲的到来,才让他渐渐懂得了情为何物。

    纵然赖雅白发赫然,无法像小年轻一样为了理想奋不顾身。但是,他却从未放弃心底最执着的坚守。他不想死去的那天,只是化作一缕青烟,留不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因此,他一直窝在书桌前,每日每夜地奋笔疾书,只盼有朝一日能写完《克里斯汀》。然而,这个愿望就像一个梦,他渐渐睡死在梦中,直到再也没有醒来。

    在众多“张迷”的心中,赖雅是张爱玲爱错的第二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相比较胡兰成的“狼心狗肺”,赖雅明显要绅士很多。只是,他除绅士以外,还有一个挥霍无度的毛病。

    也许,那是他年轻时种下的祸根,所以直至老态龙钟,依旧无法改变。但这并不是他的错,因为一个人一旦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就很难改变。

    世人都说,张爱玲在美国的穷困与赖雅脱不了干系,因为若不是为了照顾他,也许张爱玲会生活得更好。

    然而大家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清贫是相对的。虽然他们无法与大富大贵的人相比,但却比小资们的生活好太多了。

    赖雅有一个写日记的习惯,他曾在本子中记下了平时的食谱。当我们翻开那些旧文旧事,依旧清晰看见当初张爱玲生活的点点滴滴。

    借着流光的剪影,拉开那张长长的菜谱——葡萄酒、汉堡包、鸡肉派、意大利比萨、蛋糕、沙拉、意大利菜肴、牛奶加麦片、鲜煮咖啡……

    种类丰富的食物,多种多样的菜肴,不论是谁,只看起来就有吃的欲望。

    且不说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单单是如今还算富裕的中国都市居民,也不一定吃过赖雅列的清单上的所有食物。

    可见,他们的生活并非一贫如洗。而那些极端放大张爱玲清贫的人,又是否能客观准确地看待她的一生呢?这世上,生活就是生活,没有小说中写得那么凑巧,谁都不会碰到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好,亦不会碰到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坏。

    至少赖雅对她的爱是纯洁,亦是一心一意的,他们爱得那么轰轰烈烈,而我们又有什么好抨击的呢?

    农历年快到了,电懋公司的明星官司也总算有了眉目,眼下一切趋于安稳。不过,张爱玲却没有等来那个好消息——电影《红楼梦》开拍。

    对于这件事,宋淇一直持着搁浅的态度。张爱玲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凭宋淇口风大体可揣度,电影《红楼梦》已无望开拍。

    首先,他曾告诉张爱玲,邵氏公司要抢在他们前面拍《红楼梦》。其二,宋淇又私下请了一个姓李的编剧吃饭,这不明摆着有换掉张爱玲的意思吗?

    如果换做别个电影剧本,也许她不至于这般心力交瘁。但《红楼梦》是她无数个日夜凝聚出的精华之作,她满心欢喜地等待孩子的降生,却在某天知晓孩子夭折,身为母亲的她怎能不伤心欲绝呢?

    到了2月底,她顺利写完了新剧本。电懋公司的老板看到后,大为欣赏,说要留她在香港多待些日子,还想让她多写几部电影作品。

    然而,这座浮华又奢靡的城市,早已不是她心向往之的桃花源了。朋友、爱情,像玻璃杯一样落在地上,摔成了水晶般散乱的梦。

    原本,她曾有无数的期许,而今却被现实冷冷地打回原形,直到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她想离开,想回到有赖雅的那座城市,想陪他走完人生中的最后几年。然而,窘困的生活终究让她妥协,让她屈服,直至无能为力。在月色渐沉的寂夜中,她恨不得定下3月2号的飞机票,立马逃离这座让她厌透了的城市。

    可是一想到未来食不果腹的生活,她的心就微微一怔,两颗晶莹的泪痕止不住地下坠。借着幽暗的天空,她扪心自问,若就这样一走了之,赖雅的后半生将如何照顾?

    这个世上,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钱又是万万不能的。终于,她在轻叹一声后,答应了老板和宋淇的要求,决定暂留两周。

    那时,她没能拿到《红楼梦》电影剧本的稿酬,而且身上所余的钱财亦不多。若不是为了给风烛残年的丈夫一个好的将来,也许她早就甩手而走,不再复来。

    张爱玲提出,要去宋淇家将就数日,两周后就回美国。对于要强又自尊心极度强烈的她来说,这一个决定是最充满了挑战的。

    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

    朋友之间生了猜忌,彼此间再没有往昔的信赖。这样的敌人,远比陌生者更可怕。然而,她在香港已经无依无靠,寄居宋淇家,要比露宿街头好得多。

    长吁一声后,她咬牙搬了进去。

    后来,张爱玲曾几度惶恐地回忆这段往事:“对我和宋家都是一场灾难。”

    蓦然间,阳光洒满的房间顷刻间遍布了乌云,她期许的穿破长夜的光芒,终究被电闪雷鸣所取代。一个人的萧条,一个人的落寞,也是一个人的凄凉。

    潇潇暮雨中,她独坐在屋檐下听那清脆的淅沥声,怅然的心绪,不自禁被哀伤的画面勾起——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丈夫老了,被时光冲淡的婚姻即将破灭。人过中年,她仍旧租赁公寓,央求别人赐予工作。有时,竟连生活费都要依仗别人。她倾付一生的梦啊,是否从今儿起,仍旧遥遥无期呢?

    须臾,她从回忆的罅隙中缓过神来,任悲凉的冷风扫过那张焦黄的脸。

    元宵节的前夜,月华朗照,星辰闪耀。她站在东亚旅馆的阳台上,静静眺望天空中唯一一轮似玉盘的亮红月色,落寞之感,难于言表。

    书桌上,那封墨迹未干的信仍旧放着。多年后,当我们穿过历史的天空,执起那张泛黄的信笺细细品来时,几行凄楚的话,就这样跃然纸上:

    “跟宋家借钱是件极痛苦的决定,而且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无法弥补这种艰困的关系。

    “……宋家冷冷的态度令人生气,尤其他认为我的剧本因为赶时间写得很粗糙,欺骗了他们。宋淇告诉我,离开前会付新剧本的费用,言下之意是不付前两部,即《红楼梦》上下集。当我提议回美国再继续修改时,他们毫无回应……

    “我无法入眠,走到阳台,站在一轮红红的满月下,今夜是元宵节前一天,他们已不是我的朋友了,不过我会从如此恶劣的交易中存下几百元。我打算再留两周,跟他们协商后续问题,按原定计划三月十六日离开。”(节选自西岭雪《张爱玲传》)

    或许,美国才是她的家,而香港在她心中,早已化为挥之即去的白云了。这一次东方之旅,终究随着她心潮的低落而宣告失败。

    多年后,她一举成名,台湾的《中国时报》想邀她赴台一见,张子静也写信劝她来上海看看。然而,当一颗心随着流光逐渐冷却后,即便再加温,又怎是当初的温度呢?

    她不想再回去,也不想看到那些旧物旧人。她想放逐自己,在海浪绵延无垠的另一端,静静走完此后的岁月。

    3月16日,张爱玲从香港出发,中途在旧金山转机,直到18号才能顺利抵达华盛顿。彼时,春风如同一首温暖的歌飘荡在赖雅心中。他太激动了,当夜开心得竟辗转难眠。

    17号的清晨,他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绪了,也不顾霏丝的劝阻,急匆匆赶赴机场。也许,久别后的相逢,不论对谁来说都溢于言表吧。况且,赖雅对张爱玲的依赖已深入骨髓,如今,他早已离不开这个黑发黑眼睛黄肌肤的妻子了。

    又是一天,朝阳初升。晨辉穿过透明的宽大玻璃窗,倾泻在这位头顶光秃,胡须苍白的老人身上。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叫醒半睡半醒的霏丝,很激动地说:“霏丝,她该来了,我一会儿就能见到她了。”

    中午时分,天空突然暗下来,大风飞扬,卷起马路上的尘沙。赖雅几分担心地蹙起眉头,他害怕张爱玲出事,也害怕飞机中途遇到问题。

    那时,他的心除了激动以外,更多的是担心。

    不一会儿,在出站口金光的遮蔽下,他看到了一位身穿旗袍,戴着墨镜的中年东方女子。张爱玲摘下眼镜,像少女一样张开双臂。他扑上去,也不顾及别人的目光。

    温暖,一如当初的温暖。赖雅默默噙着泪花,自顾自想着:她没有变,还是那个让他百般着迷的才女,也是那个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东方爱人。

    彼时,霏丝的眼眶也湿润了。她不知为谁而哭,或许,她的泪不只是为一个人,而为一段情。一份跨越年纪、跨越国籍又跨越世俗的情。

    再次回到这里,她仿佛解脱了般,猛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赖雅在信中精心描绘的房间远比她想象中要好,而且环境优雅,构造既简单又幽静,很适合创作。赖雅还颇为兴奋地告诉她,房子附近有一座图书馆,叫国会图书馆。这座图书馆是1800年建造的,藏书量已过亿册,全世界大大小小的书都有。

    张爱玲无比开心,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看书,而如今的家刚好满足了她小小的愿望。她很明白,其实这一切都归功于赖雅。若是没有他,也便不会有那么多既现实又即将实现的梦。

    稳定下来后,她去国会图书馆办了一个借书证,剩下的日子里,她想好好创作英文小说《少帅传》。他们申请的看书座号挨着,所以每天清晨,两人都会结伴来图书馆看会儿书,下午时分,再去集市逛逛,看看有没有要买的蔬菜瓜果。

    若是到了周末,便是两人最欢乐的一段时间。他们会常常光顾电影院,将近期上映的电影大补恶补一下。

    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杀死一只知更鸟》、马龙·白兰度主演的《丑陋的美国人》、费雯·丽主演的《人约黄昏后》等多部电影看完了。

    赖雅年轻的时候就是好莱坞知名的编剧,对于电影,他有绝对的发言权。然而张爱玲亦不是门外汉,她也给香港电懋公司写过不少剧本。只不过有差别的是,赖雅的诸多剧本原创性极高,而她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巧妙地改编了不少美剧而已。

    年轻的时候,赖雅有很多文学朋友。多年后,他们都功成名就,只剩他至今碌碌无为。其中,布莱希特就是他很要好的一个朋友。那天,他曾带着张爱玲看了布莱希特的名剧《三便士歌剧》。在剧场,他还饶有兴致地告诉她,布莱希特还有一个有关中国农村题材的剧,叫《四川好人》。

    赖雅说,布莱希特从未到过中国,他自幼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宜外出旅行,所以读书创作成了他唯一的兴趣。小说名字之所以取为《四川好人》,极有可能与他博览群书的习惯有关。

    张爱玲很钦佩赖雅口中的布莱希特,但她却不知道,布莱希特就是赖雅最好的朋友。他只字未提那些往事,而张爱玲也不便多问。

    直到有一天,他那张洋溢笑容的脸紧绷,沉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张爱玲才从他的遗物中发现,原来他和布莱希特写了那么多信,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好朋友之间的相互寒暄。

    垂暮之年的赖雅彻底老了,走不了远路,也做不了剧烈的运动。此时,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缅怀故友,回忆那些被时光揉碎的故事。

    他喜欢坐在书桌前,打开一封封信笺反反复复地诵读,也喜欢翻开破旧的影集,用老茧纵横的手抚摸那一张张泛黄的相片。

    那些人,或是死去了,或是正在赶往天堂的路上。而他,不久后也将去找他们,只是他不知道朋友们在那头是否还认识他。

    从往昔的思绪中沉思了良久之后,他才默默地念想着:路远天险,但愿一切安好。

    这一年,赖雅70岁。

    他似乎察觉出了生命的脆弱,又似乎对某一天的离开充满了恐惧。如今,他对张爱玲格外依赖,即便偶然的一次外出散步,他也会小心郑重地记录下来:“走向他的家,他的爱,他的光明!”

    那段日子里,他生活得很快乐,也胆战心惊。

    有一次,张爱玲外出办事,很久都没有回来。他担心极了,在房间来回踱步,以作家固有的思想天马行空地揣度。他太爱她了,所以才显得那么在乎。直到那一扇紧闭的门打开,张爱玲抱着一个崭新的毛毯走进来时,赖雅才释然地露出笑容。

    原来,她是去买毛毯了,并不是离家出走。

    当天晚上,他盖上张爱玲新买的毛毯,一边倚着枕头,一边随意翻阅杂志,不知不觉间,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在他的梦里,张爱玲幻化成了一只蝴蝶,不论他走到哪里,蝴蝶都轻拍着翅膀跟随。

    那晚,是他步入晚年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张爱玲不喜欢去霏丝家做客,她不喜欢当别人的后妈,更不喜欢认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做女儿。也许,在她的童年阴影中,后妈是一个可怕的身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后的自己竟也变成了这个角色。

    霏丝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平时很关心父亲的健康状况,所以隔三岔五地打过来电话。赖雅经常去霏丝家做客,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不过,张爱玲却不爱去,她常常一个人闷在房中煮点东西随便吃。

    直到有一天,霏丝打过来电话说,想请她和赖雅来家中参加一个家庭派对。她本想拒绝的,但热情的霏丝接二连三地邀请她前来,最后,也便答应了。

    那晚,偌大的房中聚集了很多年轻的孩子们。他们或是打闹,或是吵嚷,抑或是在房中来回追逐。当紧闭的房门打开,灯光洒过来,映着她那张白皙如玉的脸。彼时,所有人都惊住了。他们没想到,已过了40岁的张爱玲竟如此年轻,又如此风韵犹存。

    她穿了一件用母亲的大围巾改成的斗篷,走进洋溢着笑容的人群中。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若不是霏丝介绍,那些第一次见她的人竟认为是某个好莱坞影星。

    确实,那时的张爱玲像极了20世纪50年代的当红女星。她的美丽,她的妖娆,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永远定格在那天。

    张爱玲不是一个冷漠的后妈,也并非厌恶和排斥霏丝一家。她只是觉得身为长辈,总应该为晚辈做些什么,而不是让晚辈长年累月地照顾自己。况且她还年轻,年纪也与霏丝相仿。所以,她那膨胀的自尊,是不允许任何人践踏的。

    然而,此时的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和赖雅的生活举步维艰,虽然算不上“举家食粥酒常设”,但也能用“三餐无荤”来形容。在这样的家庭境况面前,她怎会不对霏丝不愧疚呢?

    1962年7月26日,赖雅迎来了71岁的寿辰。

    他们自结婚以来,张爱玲从未用心给赖雅过过生日,即便她自己的寿辰,也是赖雅一个人张罗。那时,她一门心思扑在创作上,尘世间的琐事俗事,也似乎与她无关。

    自上次东方之行以后,她才深刻体会到情之可贵。她时常想,有些梦可以慢些实现,但有些人却是等不得的。毕竟赖雅老了,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过了。她若再执迷于未有曙光的梦,日久天长,等赖雅走了时,有她后悔的!

    当天清晨,还未等朝晖洒进屋子,她早早起了床,一把揽住赖雅的脖子,问他要怎样过这个生日。两人商议了很大一会儿,决定去华盛顿附近的小城巴尔的摩吃海鲜。

    在他们穷困的日子里,去吃海鲜俨然成了一种奢侈,就像旧中国时期穷人家过年吃上饺子一样令人兴奋。

    两人坐上大巴,任和煦的风轻轻划过彼此的脸庞。那时,温暖的不只是阳光滋润的皮囊,还有他们相互关照的心房。一路上,阳光、清风、绿草地、树林,像梦境一般飞进他们的眼中,仿佛演绎着一段段浪漫唯美的电影。

    他们再也不算计生活开支,在市中心的饭店点了“帝国蟹”和“软蟹”。实际上,这两种海鲜都是赖雅喜欢吃的,这天是他的生日,张爱玲愿意为了他而妥协。

    吃完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即将没入高耸的大楼,向一片汪洋大海中沉去。赖雅在餐厅意外碰到了老友克兰,克兰见两人初来乍到,便开车载着他们围着整个小城转了一圈。

    彼时,笑声、歌声、风声,像优美的音乐围绕在三人身边。张爱玲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出来玩了,而今她和赖雅就像在一场梦中走了一遭,怎会不开心呢?

    4.赖雅卧病榻,驻校迈阿密

    1962年12月,一场无形的灾难降临到赖雅的头上。他患了疝气,必须要进行一次手术。那天中午,张爱玲在手术室等了两三个小时,才看到护士推着手术车从房中走出来。

    在门外等候的时间里,她很怕老天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从她手中夺走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毕竟赖雅的年纪很大了,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

    直到昏沉的房门大开,一道亮光袭来。在舒缓行进的手术车上,她看见他微微眨着眼睛,手指还有知觉。那时,张爱玲才松了一口气,竟像中了大奖般释然地笑了。手术花了四百多美元,而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赖雅心疼极了,他在住了几天院后,也不等好利索,就立马和张爱玲商议出院的事宜。他一直都明白,如今家中的生计全压在张爱玲的身上。他不想让她太累,也不想让她没日没夜地操劳进而垮了身体。

    从那以后,张爱玲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试想,一个曾在文坛上呼风唤雨的女作家,突然有一天归于平庸,像其他女人一般洗菜做饭,还要与商贩讨价还价,应是何等的身份落差?

    可是为了赖雅,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况且,早年她与姑姑一块居住,本就是一个人生活,任何苦任何累她都挺了过来,今时今日,亦没有觉得委屈。

    张爱玲很爱干净,也很注重自己的装扮。每天晚上,她照旧涂抹各种护肤水,有时还会烫发,让赖雅打下手。到了白天,若是忙得不可开交,她常常会碰到各种磕磕绊绊的倒霉事。

    要么碰掉了冰箱门,要么把钥匙忘在了家中,抑或是买东西算错了钱……

    她不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但在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中,即便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总有变得不正常的一天吧。

    1964年6月20日,一架民航客机在台湾中部失事。这件看似与张爱玲无关的事情,却像梦魇一样把她拉到了人生的低谷中。

    原来,客机上乘坐的人叫陆运涛。他是电懋公司最大的投资者,也是新加坡某财团的总裁。他的离世一下子让正处于壮年时期的电懋公司乱了军心,也使张爱玲断了收入来源。

    宋淇本是电懋公司的制片人,曾在影坛叱咤一时。可公司如今的财政出现了危机,他又无法掌控大局,故而不得不另谋出路。

    那时,张爱玲曾给电懋公司写了一个改编自《呼啸山庄》的电影剧本《魂断离恨天》。因为发生了这件事,电影的拍摄也随之投沉大海。

    两个人的生活,再次跌入暗黑的地狱。

    在艰难的抉择面前,张爱玲痛定思痛,打算搬进“肯德基院”。这个地方位于黑人区,是政府为贫民特意腾出的廉价房租赁地段。可即便是便宜,他们也必须交房租。因此,扣掉房租,再加上平时用的、吃的、穿的,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而那时,他们早已没有多余的存款了。

    眼下迫在眉睫的事情就是挣钱,已容不得她考虑。在几经打听之下,张爱玲找到了麦卡锡。此时,麦卡锡正在美新处工作,就住在华盛顿。他帮张爱玲物色了很多翻译的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为“美国之音”编写广播剧剧本。

    此后的三年里,她改编了很多剧本,从莫泊桑、亨利·詹姆斯的佳作一直到苏联的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的成名作《伊凡生命中的一天》,无一不所涉猎。

    那段时光里,她读了很多书,有的是被迫读的,而有的则是喜欢读的。如果说写广播剧只是为了赚钱,那读书则是为了充电。因为世上的任何一个作家都需要厚积薄发,她也不例外。

    张爱玲在“美国之音”栏目的负责人叫高克毅,是一个生于美国的美籍华人。他对张爱玲第一次交稿时的样子记忆犹新,多年后曾在《请张爱玲写广播剧》一书中这样描述两人初见时的画面:

    果然是一位害羞、内向的女作家,她不肯涉足我们的办公室。我接到外边接待处的电话,出来迎迓,只见一位身段苗条、身着黑色(也许是墨绿)西洋时装的中年女士,在外厅里徘徊,一面东张西望,观看四壁的图画。那天我回家告诉太太,梅卿说:“啊呀!爱玲是我在上海圣玛利的中学同学呀。”当时我们就跟她接头,要请她吃饭聚一聚,可是被她委婉而肯定地推辞掉。(节选自高克毅《请张爱玲写广播剧》)

    1963年7月,赖雅再次被送进医院。

    原来,那天他在去国会图书馆的路上摔了一脚,致使股骨碎裂,还引起了中风。张爱玲得知消息后,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全身心投入到照顾赖雅的工作中。

    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她应该早就预料到了。

    赖雅近乎瘫痪在床,很多事都做不了。她腾出了大床铺给他,自己则在行军床上将就着睡。每当黑夜来临,她常常先给赖雅按摩,看着他入睡后,自己才休息。

    如果说曾经的她是左手爱情,右手梦想,那么今时今日的她则全身心扑到家庭和工作上,至于梦想,早就因俗事的耽搁而搁浅了。

    赖雅虽然不能动,但却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他恨不得立刻死掉,省得为她增加负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那张红润的脸变得越来越憔悴,身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守在赖雅身边,不离不弃。

    蓦然间,他想起一年前在日记本中写的话,如今看来恰合处境:

    死亡,沉重的心重击,

    身体在发抖,睡眠成闭眼,

    已经是长眠了,

    而且不再醒来。

    原来死亡来得这么汹涌澎湃,明明还是昨天的事情,今日就降临到了他的身上。或许这个世上的谶言真的很灵,只是有时他不相信罢了。

    1965年的圣诞节来临了。原本是阖家欢乐的节日,在张爱玲眼中,却成了孤独与落寞的集合体。这天的中午,他们的小房子里来了很多人,都是霏丝带过来的孩子们。有她的三个儿子,还有大儿子的女友安琪。

    赖雅依旧躺在床上,再也不像以前般与他们戏耍了,甚至连说话都很吃力。孩子们给他带来了玩具,也陪着他天南海北地聊。那时,赖雅第一次感到恐慌。他原是不怕死的,而今却怕得要死。

    在简陋公寓里,心灵脆弱的安琪没能控制住自己,双眸中竟夺出泪来。霏丝赶忙轰她出去,生怕悲伤的氛围影响到赖雅。

    可他还是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

    从此,赖雅开启了长达两年的瘫痪生涯,最严重的时候,大小便也失禁了。很显然,他再也好不了了,而且变成了活不活死不死的植物人。

    1964年3月,张爱玲与高克毅见了最后一面。

    当时华盛顿正在举办“亚洲学会”,邀请了不少来自中国的文人名士参加。其中,夏氏兄弟也位列其中。完会后,高克毅的同事吴鲁芹说,夏氏兄弟此番来还有一个夙愿,就是想见见一直以来行踪神秘的张爱玲。

    高克毅很守信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说了很多话,才把张爱玲从家中请了出来。原来,那天要见她的不只是夏氏兄弟,还有高克毅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友、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教授陈世骧。

    谈起夏志清与张爱玲的渊源,很多人都会想到他曾在1961年完成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中对张爱玲的极高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仅以短篇小说而论,堪与英美现代女文豪曼殊菲尔、安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等相比,某些地方恐怕还要高一筹。”当文章谈到《金锁记》时,更是竖起了大拇指,很直接地说:“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这么高的评价,直接让她的锋芒盖过了鲁迅、茅盾、沈从文等大家。或许,那时夏志清从骨子里认为,张爱玲的作品,值得这样的称颂。夏志清写这本书时并不认识张爱玲,他们只是在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是1944年夏天,他去庐江大学一个朋友家中玩耍,碰巧见过了满面清秀,又羞赧寡语的张爱玲。

    转眼间,时间已经定格在了五年后。

    再次见到她,夏志清格外兴奋。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天原本喜庆的氛围骤然被夏济安打破了。

    原来,很早以前,夏济安就知道张爱玲不善交际,甚至很腼腆。如果在场的人很多,她往往不喜欢说话,时常一个人沉闷着发愣。

    夏济安为了让她放轻松,特意用英文说了一句话:“I’m your competitor, you know.(你知道,我是你的竞争者。)”

    这样一句话,不仅没有起到玩笑的作用,反而使得氛围更加沉重。张爱玲不知如何回答,别人又不知怎样接下去。蓦然间,沉寂,如死,一根头发丝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听。

    “呯”的一声,一只酒杯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玻璃晶片。

    彼时,所有人的目光开始转向吴鲁芹。也许大家太紧张了,以至于在玻璃碎后,仍旧心有余悸。不过,也正是那一阵“晴天霹雳”的声音,才让原本僵化的场面瞬间融化。

    这一个画面,直到20年后,张爱玲依旧记忆犹新。或许,无论历经多少个时日,在场的人也都无法释怀吧。

    那时的张爱玲除了照顾赖雅,有时也会受邀奔波于各大文学交流会议。她不仅参加了“亚洲学会”,也参加过1966年6月在印第安纳大学举办的“中西文学关系研讨会”。

    那天,阳光像金子一样刺眼。

    她怯懦地走上舞台,大眼扫视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觉间浑身上下被惊慌笼罩。她也不知为何如此害怕,就像世人谣传的那般,她本就是一个腼腆羞赧的人。

    直到所有的噪音都沉淀下来,台下一片安静,她才笑靥如花地谈起来。

    张爱玲的讲课更像是谈话,并不像其他教授那般宣读论文。她从香港的电影业说起,又加入了自身的体会,一时间,引起台下所有人的欢呼。

    张爱玲的英语很好,略带些英国口音,有时很幽默,有时又郑重,令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均被她神一般的气质所吸引。当时有两个年轻的“毛头小伙”还硬着头皮去她住的旅馆求见,没想到一向冷漠的张爱玲竟请他们到了屋子里,三个人就文学谈了一下午。

    这两个年轻人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庄正信和刘绍铭。那时,庄正信是“印大”的研究生,而刘绍铭则是威斯康辛大学的驻校讲师。两个人,算是年少成名。

    他们很早就看过她的作品,对张爱玲更是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在两个人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寡言又安静的女人,也是一个思想和文学修养很高的智者。

    除了庄正信和刘绍铭以外,胡耀恒也是张爱玲的书迷。他们三个成了她晚年的忘年之交,也帮了张爱玲很大的忙。

    当时,生活穷困的张爱玲急需要一份工作,于是就找到了这三个小伙,希望他们能帮自己留意一份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若不是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不是为了瘫痪在床的丈夫,她自己一个人,怎样过不是活?那些零零碎碎的梦,纵然摔得无一完整,但拼凑起来,又怎会没希望呢?

    在美国找份工作,还真是她第一次大胆的尝试。即便她之前曾为“美国之音”写剧本,那也只是一种兼职,并没有长期干下去的打算。

    为了帮助张爱玲,刘绍铭不断地向美国各个地方推荐她,也写了很多长信。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就这样有了回音。

    原来,刘绍铭曾经的老板“John Badgley”教授很欣赏张爱玲,也同意让她来迈阿密大学任教。当初刘绍铭在迈阿密大学任教时每个月仅有600美元的酬劳,而John Badgleg却给张爱玲开到了1000美元,而且许她在此工作七个半月。这份工作对于张爱玲来说,就像干涸的土地下了一场雨,太及时了!

    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当时的刘绍铭已经知道了她的处境。凭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在中国文坛上熠熠生辉的大文学家,竟穷得连衣食住行都成了问题。

    刘绍铭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多年后,他曾在《落难才女张爱玲》一文中这样写道:“张爱玲那段日子不好过,我早从夏志清先生那里得知。这也是说,在初次跟她见面前,我已准备了要尽微力,能帮她什么就帮什么。”

    原来,她落魄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也早已成了美国华人圈中公开的秘密。不过,那时从没有人瞧不起她,也从未有人落井下石。大家诚心诚意地帮她,只因她是一个值得所有中国人骄傲的女作家。

    在搬去迈阿密之前,张爱玲曾在纽约住了一个月。

    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去纽约,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吸引着她。

    夏志清和华裔女作家於梨华曾专程拜访过她,还想请她去附近的一家上海馆子吃小笼包子和蟹壳黄。

    可彼时的她心神恍惚,整个人的魂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哪还有心思享受?

    后来的再次相见,她的情绪略有好转,与夏志清和於梨华有说有笑,谈了很久。他们一块去了百老汇91街的中餐馆吃早点,她随着於梨华点了扬州汤包,另要了一份冰淇淋苏打。

    在於梨华的眼中,张爱玲吃扬州汤包时很慢,但喝冰淇淋苏打却很快。那时,於梨华的第一感觉就是,她恍若不是来自中国,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

    或许,自从认识赖雅后,她所有的故国记忆都断了,就连曾经的爱好和饮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喜欢上了吃西餐,只是当再次吃到中餐时,只觉得莫名的恶心。

    后来,於梨华给她写信,问她要不要回台湾看看。她却近乎坚定地说:

    “我到台湾去的可能性不大,台湾有很多好处都是我不需要的,如风景、服务、人情之美。我需要的如Privacy(隐居),独门独户,买东西方便,没有佣人,在这里生活极简单的人都可以有,港台都很难……”(节选自清秋子《爱恨情仇小团圆》)

    显而易见,她所追求的是自由,也是一种安静祥和的生活。她不喜欢尔虞我诈,也不喜欢奢华富丽。她只想拥有一个浪漫温馨的家,不需要有人伺候,只需要有最爱的人陪着。

    她从不是一个贪婪的人,也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她就像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干净得看不到任何杂质。

    或许,这就是张爱玲,一个让人疼又让人怜的女子。

    1966年9月,张爱玲来到了迈阿密大学所在地——俄亥俄州的牛津市。

    这是一个全新的征程,她也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然而,一件极不好的事情,还是在她刚到大学的那天晚上发生了。

    原来,当迈阿密大学的校长得知张爱玲要来任教的消息后,即刻说要为她接风洗尘。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高级酒店里,她来得很晚,而且风尘仆仆的,穿得也没有那么正式。

    在别人看来,她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落座后,又是一阵安静。

    张爱玲一直沉默寡言,不喜欢与别人交流,也很少谈起自己的事情。那天饭局原是为她而办,却不料成了一群人的聚会。

    9月20日,她在给刘绍铭的信中曾写道:“病倒了,但精神还可支撑赴校长为我而设的晚宴,去了,结果也糟透了。我真的很容易开罪人。要是面对的是一大伙人,那更糟。这正是我害怕的,把你为我在这儿建立的友好关系一笔勾销。”

    原来,她不是有意为之,实因为当时生了病,身体不舒适。况且,她生来就不爱应酬,而今突然要她为了人际关系改变自己,怎能不是难事呢?

    在迈阿密大学教书,虽然是一个相当稳定的工作,按月也能拿到工资,但对于自由惯了的张爱玲来说,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今的都市白领,大多都需要“坐在办公室里看书”。即便不是为了工作,也当是消磨时间的一个手段。张爱玲则不同,她曾说:“周曾转话来叫我每天去office坐,看看书。我看书总是吃饭与休息的时候看。如衣冠整齐,走一里多路到MaCracker Hall坐着看书,再走回来,休息一下,一天工夫到去了大半天,一事无成。”

    很显然,她一点也不适应office女郎的工作,也无法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待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像一阵风,又像一只大雁,喜欢湛蓝的天空,喜欢无垠的大海。她把青春和热血献给了文学,也把一辈子的孤独无依献给了爱情。

    她的一辈子恍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多姿多彩。可鲜有人知道,即便是一幅无可挑剔的传世名画,也有色调灰暗的一隅,而晚年的张爱玲,正是那一隅最凄惨的冰花,冷艳,孤傲,无人问津。

    在教书的岁月里,她曾无可奈何地说:“教书不止程度要好,还得会表达,能把肚子里的墨水说出来——这种事情我做不来。”

    虽是做不来,但并不代表她肚子里没有墨水。

    在家庭重担的打压下,她哪里还有思忖的余地?只得登上讲台,一个人面对黑压压的学生,怯懦地谈着文学。说实话,那时真有“逼上梁山当贼寇”的味道。

    傍晚回家,房中静悄悄的。

    孤灯,陋室。再没有往昔的欢乐,也无人做好饭等她来吃。

    赖雅侧过身对着墙假寐,即便他知道张爱玲回来了,也不会做出多么惊喜的表情。他已经时日无多,他是清楚的。只不过,他从未料想,如今到了这个份儿上,张爱玲依旧不离不弃。这份爱情,这份坚守,出乎了他的预料。

    那些天,女儿霏丝的话像针扎般钻进他的心里,若说不疼,肯定是假的。为了这件事,他不知哭了多少天,也不知流了多少泪。这个世上,亲生女儿都不要他了,一个非亲非故,又比自己小29岁的东方女子,却义无反顾地坚守着。

    他有时在想,肯定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老天才给他派来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子。想着想着,他淡然笑了,蓦然间,很知足。

    张爱玲依旧嘘寒问暖,问他还疼不疼,哪里不舒服,晚上想吃什么东西。有时,她也会像往常一样,扶赖雅半坐起来,帮他按摩周身的穴位。

    相比霏丝的无情,她的无微不至简直无人可比。

    在来迈阿密之前,张爱玲曾想让霏丝暂时照顾一段时间的赖雅,没想到,这个当初很“孝顺”的女儿竟说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话:“不只是你,我也要上班,而且我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要照顾。如果父亲也搬进来,家里肯定会乱的。况且,当初你与他结婚,早就该知道他有这个病的。如今,你不能这样把他留给我,而后就一走了之了。”

    那时,张爱玲才清楚,霏丝对赖雅的孝心,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

    至于当初温暖的画面,也仅限于双方相安无事而变得美好。等到大难来临,大家都是各顾各的,没有谁会大公无私到连累自己。

    在冷冷的现实面前,她无能为力,一怒之下,只得带着赖雅住进了迈阿密的公寓楼。从此,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丈夫。

    离开那天,她没有通知霏丝,其实也没必要通知。

    若一个人的心是冷的,就像千年冰山,又岂是一股小火能融化呢?况且,她也不愿意去融化霏丝,因为她孤独惯了,也一个人惯了。

    有时,即便她为了某些事迫于无奈的妥协,也只是在别无二法的情况之下做的决定。而今,她至少还有退路,还能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法子,又怎可能为了一个不一定实现的目标,反而做个低三下四的女人呢?

    她不愿,也不甘。

    直到霏丝再来探望,才发现屋子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一个长条桌上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带不走所有的东西,这几箱垃圾麻烦你帮忙处理——最后一件事!”

    霏丝打开箱子一看,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父亲的日记和手稿。而那个令她无比反感的“东方女子”却称之为“垃圾”,这该是怎样的侮辱?

    她生气极了,恨不得立马找张爱玲理论。但她却没有考虑过,这些手稿都是赖雅最后的“遗产”,也是他一辈子的精神结晶。张爱玲之所以将这些宝贝悉数交给霏丝,就是想很明确地告诉她,当初选择嫁给赖雅,她没有任何企图,完完全全是因为爱。

    1966年10月份,校内刊物《迈阿密校友会》上刊登出了这样一篇文章《一流的中国女作家:迈阿密驻校作家》。

    在这个醒目又刺眼的标题上,我们看到了校方对张爱玲的“尊重”。他们称她为一流的中国女作家,而且洋洋洒洒说尽了好话。虽然这样的评价本身就是实至名归,但也不乏有为之制造声势,进而熏陶学生的目的。所以,他们的评价一点也不纯粹,甚至多少带点目的性。

    不过,此报道一出,还是在全校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倏然间,大家都想认识一下这个中国女作家老师,也想一睹她的芳容。

    然而,令所有人扫兴的是,她一直“在校园中不肯露面”,就仿佛只有其名,未有其人。她也不参加学校里的社交活动,更不出席会议。她留给大家的只是一个很东方的名字,还有那些写在刊物上的阅历。

    张爱玲很低调,也很孤傲。

    她不论取得多么大辉煌,都不会第一个拿出来向别人炫耀。她总是喜欢一个人默默地欣赏来时路,有窃喜,一个人笑,有悲伤,一个人承担。彼时,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圣洁单纯,又让人为之疼惜。

    在迈阿密大学授课的那段时间里,她没有放弃曾经的梦。几经辗转,她通过夏志清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提出申请,请求资助她完成《海上花列传》的翻译。

    这是她许多年以来的梦,也是初次见到胡适时提及的梦。还好,上天总算待她不薄,申请得到了批准。

    翻译工作很枯燥,她每天都要坐在书桌前,直到很晚才起身。不过,她从未因为繁忙而忽视了赖雅,甚至经常给他搓澡,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有时写累了,她会给赖雅读一些新闻。而赖雅若见她闷闷不乐,则会讲一些好莱坞的小段子与她听。他们成了彼此的天使,用各自的温暖守护对方。没有吵闹,没有怨恨,只有单纯的爱,单纯的坚持。

    或许,这些对于二人来说,也便够了。

    然而,艰涩的生活还要继续,学校里不喜欢的工作也必须坚持。她很清楚,来这里就是为了赚钱,其余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后来,张爱玲在给刘绍铭的信中曾这样写道:“不管我多照顾自己,体重还是不断减轻。这是前途未明,忧心如焚的结果。”

    没错,她太劳累了,天天要承受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也许在别人看来,一心扑到文学创作上的张爱玲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也有点不顾全大局。

    可这就是真实的她,没有任何掩饰,也不必像他人般整日趋炎附势,溜须拍马。她不喜欢被世俗玷污了的人际关系,进而向往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生活。

    如此看来,她竟是身在闹市,心遁远方了。

    在迈阿密熬了半年多,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她才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另一份工作,在马萨诸塞州的赖得克里夫大学朋丁学院做“独立研究”。这份工作乍听起来相当有分量,而实际上,这只是她为《海上花列传》的翻译寻找的暂栖地。

    1967年4月,她没通知任何人,独自安排了一辆车,把赖雅安顿在车后方宽敞的座位上,又帮他盖上衣服,方在一阵轰鸣声中扬长而去。

    从那时起,她不再向任何人哭诉,也不愿向任何人讲起她和赖雅的近况。

    她就是这么倔强,也是如此固执。

    在张爱玲眼中,真正关心他们的人没有几个,而想要全心全意帮助他们的,更是少之又少。她虽然不善于经营人际关系,但却看透了这个社会上的人情冷暖。

    她想着,从今而后但凡遇到点事,都要依靠自己的双手,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在大海中掀起一片波浪。

    赖得克里夫大学在美国有很大的来头,有哈佛大学“姊妹花”之称。尽管这里风景优美,人文思想浓厚,但却无法给予赖雅一个养病的好环境。

    自从来到赖得克里夫大学之后,他的身体彻底垮了,整个人也越来越消瘦,那张原本带有血色的脸逐渐焦黄,进而苍白。

    张爱玲开始渐渐意识到,丈夫的大限将至,而今她要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送赖雅走完人生的最后时光。

    那段日子里,不少朋友寄来信笺,询问她和赖雅的情况。若是一年前,她或许会像小姑娘一般写下凄楚的话,赚取朋友的同情。但是现在,她再也不会写了,更不会向任何人述说每日每夜的苦难。

    这个世上,谁都会遭遇低谷的一个时期,灾难、困境,何曾少?

    可是只要一咬牙,紧握心爱人的手,挺过去不也是轻而易举吗?

    张爱玲很坚强,在重压之下,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坚韧。而此时的赖雅,也没有让她失望。即便病痛侵蚀了他的人,却搞不垮他的心。

    有一天,赖雅的表嫂风尘仆仆来看他,还给两人带来一些补品。当年,赖雅和张爱玲结婚时,曾向表嫂借了一些家具。而今十多年过去了,竟徒生了物是人非的慨叹。

    此时的赖雅早已枯瘦如柴,除了张爱玲之外,别人都未见过他的面容。即便是这位曾经帮过他们的表嫂,也只是坐在屋子里聊了一会儿,才颇为悲伤地离开。

    自从生病以来,赖雅常常喜欢侧过脸去,正对着墙壁,脑袋缩进了被子里。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将死的模样,即便是很亲近的亲人,也不愿意。

    所以,从那以后,张爱玲成了他的挡箭牌,不论是哪个亲人过来探望,都一一被她拒之门外。其实,赖雅早就想好了临死之前的打算。

    他希望安安静静地死去,在闭上眼的一刹那,张爱玲就在身边,而且紧紧握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呼喊他的名字。

    半年以后,在一间几十平的陋室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呼喊:“赖雅……”

    他走了,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丝挣扎,甚至带着微笑。

    这天是1967年10月8日,天还有些热,但却已经到了秋季。

    两个月前,赖雅刚过完76岁的生日,却不曾想两个月后成了他的忌日。

    他闭眼的时候,张爱玲一直在身边。

    在那间曾经洋溢过欢笑的陋室中,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呼喊,然而,那个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也许,从今而后,这个世上真就只剩她自己了!

    台湾学者周芬伶曾说,赖雅一辈子没有白活,他在中西方文学中,各扶助了一位绝世的文学天才,如今看来,也是够传奇的一个人物了。

    赖雅的遗体火化后,没有举行葬礼,张爱玲将他的骨灰交给了霏丝,让她去安葬。

    那年,他76岁,她47岁。

    他们1956年结婚,直到1967年阴阳相隔,前前后后,竟相互搀扶着走过了11个年头。11年,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对于张爱玲来说,真的不算短了。

    曾经,她身边来来回回换了很多人,就连第一任丈夫胡兰成,也只是相处了几年的光景。自从与赖雅认识后,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爱情,也体会到家的味道。

    倏然间,她想起了好多零星的画面,想起了赖雅给她讲的好莱坞段子,想起了两个人在黄昏时分去公寓外散步,想起某个晚上钻进电影院接连看好几场新上映的电影,想起赖雅去飞机场送她时依依不舍的眼神,想起……

    往事太多了,回忆却变得那么残酷。

    她越是努力回想就越难过,泪水也就自然地往外迸。

    自从赖雅死后,她的心也便死了。

    爱情之于她,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忆,浅浅的,微微的,在她心中萌芽,生长。

    而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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