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张爱玲:张爱玲在美国的日子-漂洋过海,遗世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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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梦三生叹,美人已暮迟

    转眼4月将至,他们在麦克道威尔的日子也接近了尾声。张爱玲经过多次努力,也未曾找到能容留他们的新的文艺营。无奈之下,他们寻访了四周所有的房屋出租所,终于找到了彼得堡松树街25号的一间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租略贵,月付61美元,电费另付。此外,家具不多,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有几个。

    4月3日,两人简单地收拾好行李,搬进了公寓。

    这所公寓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小道上,小道旁绿荫萦绕,清爽舒适。他们住在三层,有一个能眺望楼下的玻璃窗。每当清晨阳光漫洒,她都会搬一个安乐椅到玻璃窗前,煮一杯意大利咖啡,安静地看向初升的太阳,看向那一片红霞云集的地方。

    刚搬进公寓那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为添置新家具、购买生活用品犯愁。因为房租和水电的费用就带给他们不小的压力,所以接下来的购置更让他们犯难。为了缓解家中的生计危机,赖雅常常去附近住户自己摆的小摊上挑选生活用品。

    他是一个粗线条的男人,曾经只会大手大脚地花钱,若让他安下心来,一分一毛地计划着过日子,还真有点困难。

    不过,即便再困难他也要扛下来,因为他是整个家的顶梁柱,也是张爱玲唯一挚爱并为之付出全部的男人。

    每天清晨,当她一边梳理短发,一边从卧室出来的时候,赖雅早早提着合适的面包烘炉、三夹板的桌子和木制小床等笑着走进来。

    她发现赖雅很快乐,就好像淘到宝贝一样对着她傻笑。

    而她,也在为赖雅的巨大变化而开心。

    没过几天,张爱玲也随着赖雅常常去“跳蚤市场”淘宝。在他们公寓楼下,一条冗长的小道上摆满了地摊。不论是生活用品,还是吃的用的,一应俱全。

    她像一个被放飞的风筝,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摊位前。她有时会货比三家;有时会立即付钱,拿下想要的用品;也有时常常拿着喜欢的物品犹豫很久,随后不舍地放下。

    摊位上经常放着清仓大甩卖、便宜处理等吸引顾客的广告牌,张爱玲总是大眼一瞄上面的价格,再定夺要不要走上去看看。除了他们这对新入住的夫妻来此购买生活用品以外,一些正准备结婚的平民夫妇也会选择来这里买家具和生活用品。

    彼时,热闹、祥和。

    无论是清晨旭日东升,还是傍晚夕阳如血,她有时间总会来逛逛。虽然寻不到上海的柳巷霓虹,但至少有那么一丁点的似曾相识,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心灵的宽慰。

    有一次,她在摊位上发现了四件绒线衫和一件浴袍。她拿起来放在阳光下观望,竟未发现一丁点损坏的地方。老板告诉她,这五件一共3元7毛5分钱。那时,她没有丝毫犹豫,付钱后,兴高采烈地抱着“新衣服”回了家。

    赖雅微笑着摇摇头,背着阳光看她俏皮的模样,也是一种快乐。

    当家中的物品都置办得差不多时,张爱玲又当起了油漆工。他们买了油漆和工具,准备亲手给自己的房间搞设计。

    她喜欢蓝色,就像当年坐上轮渡眺望大海一样。那是生命的颜色,是一抹水天相接却分不出天和水的颜色。

    赖雅喜欢着她喜欢的,因为整个家,都是为了她而存在的。

    他们住的是旧公寓,尽管在三楼,依然有不少蚂蚁光顾他们的住所。张爱玲最怕蚂蚁了,所以很早前就买了杀虫剂。每当她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时,都会如临大敌般杀个精光。

    赖雅看着她身穿自己的旧睡袍,用毛巾将头发包起来,手中还拿着杀虫剂,一派女侠的模样,不禁暗自偷笑,送她一个响亮的雅号——“杀蚁刺客”。

    小镇的早上犹如一幅版画,阳光洒出迷离的金线,笼罩正在沉酣的大地。

    张爱玲和赖雅的生活很有规律,他们像一对步入正轨的夫妻,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每天也都能看见彼此。

    她喜欢晚睡晚起,因为晚上能带给她灵感。每当她坐在玻璃窗前的椅子上,望向灯火通明的夜空,总会被一袭月华所吸引,进而奋笔疾书,编写一幕幕似她非她的故事。

    赖雅则喜欢早睡早起,他每天都要操持家务,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购买生活用品、去银行、去邮局等的琐事上了。

    在小镇居住的这段时间里,张爱玲特别喜欢喝意大利咖啡。赖雅知道她有这个习惯,所以宁可花上一晌午的时间为她精心研磨咖啡,随后小心翼翼地熬煮。他用心爱着她的习惯,也用心一步步走进她的生活。

    而今,他们谁都离不开谁,谁都成了谁的唯一。

    时光的老去,让赖雅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患上了背疼,每到晚上就会疼得厉害。张爱玲常常彻夜帮他按摩,为他放松紧绷的背部肌肉。直到看着他缓缓闭上眼睛,发出沉沉的打鼾声,她才安稳地入眠。

    那时,赖雅又重拾了写日记的习惯。他把每天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甚至将早晨吃了什么,晚上喝了什么都毫不避讳地做记录。也许他害怕哪天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爱妻。到那时,任何记忆都埋没在风中,挥散而去,何其难过?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现在。

    她和他都是编剧,他们都挚爱着活跃在银幕之上的故事。

    小镇上有一家电影院,虽然不大,但音响设备俱全。每当有新电影上映时,他们常常最先买好票,而后手牵着手坐在买好的座位上。音乐响起,电影幕布拉开,沉淀着梦与现实的故事,竟然成了一帧帧画面。

    那终究是别人的故事,生动活泼,光怪陆离。

    然而,她喜欢驰骋在造梦的世界里,因为现实的无奈和压力总会让人疲惫。所以,她需要释放,也需要一次飞跃。

    回家的路上,清辉如水潮般起伏飘动。

    她在右走得温柔婉约,他在左不停地手舞足蹈。张爱玲喜欢听赖雅讲那些美丽的故事,有时是刚刚看完电影之后的故事续接,有时是他即兴而编的故事。总之,此后她的电影剧本创造,从赖雅身上汲取了不少营养。

    5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她用了半年的时间,在颠沛流离中铸就的英文小说《粉泪》未能出版。司克卜利纳公司特意通知她,公司没有出版这本小说的打算。

    所有的希望,曾经的光芒,突然被一阵犹如海啸般的打击吞噬。她原本想依靠《粉泪》打开美国市场,原本想换来一笔稿酬贴补家用。而今,希望不再是希望,梦想也不再是梦想。

    她止不住地泪流,打湿了放在书桌上的稿件。郁闷的情绪促使她一蹶不振,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常常窝在床上沉睡。渐渐地,张爱玲垮了,连续几天抱病在床。

    她的梦啊,轻盈得像飞入天空的蒲公英,盘旋着寻找栖息点。然而,天大地大,她却没有任何能容身的地方。

    她渺小得连同自己都不认识了,更何况让别人认识?

    几周后,她形容枯槁,面色焦黄,整个人像关在了监狱中,茶饭不思,深夜不眠。

    赖雅帮不上她半分,只能讲很多笑话,劝很多真言。

    然而,他假笑,她流泪。

    那段时光里,她破碎的心恍如一面摔碎的镜子,再没有任何办法拼凑在一起。

    赖雅的不离不弃,让绝望中的张爱玲寻觅到了一丝安逸。她决定振作起来,执笔新作《上海游闲人》(The Shanghai Loafer)。

    然而,这本书她在动笔前就没有信心,写成后更无人给她出版。经过缜密的考虑,她决定先搁浅小说创作,看看能不能写几部电影剧本赚点稿酬。

    没想到当她与远在香港的宋淇取得联系后,果然争取到了一份剧本稿件。宋淇回应她,这个剧本要在8月15号之前完稿,通过审核后即付稿酬。

    幸好,电影的梦没有破碎。

    就这样,她肩上扛着梦想和生计的重担,于8月6号之前写完了剧本,并邮寄给了宋淇。这个剧本就是《情场如战场》,也是她为电懋创作的第一部剧本。

    1956年11月,《国际电影》上刊登了一条有关《情场如战场》的电影预先海报:“著名女作家张爱玲,以写《传奇》、《倾城之恋》等小说名驰文坛……她的写作才能是多方面的,所写的舞台及电影剧本,另有她的独特风格。去年国际公司成立剧本编审委员会,她被邀担任编审委员之一。”

    就在此时,海报笔锋突然一转,又写道:“林黛的演技,她是非常欣赏的,本来她预定专程给写一剧本,恰巧美国某出版公司聘她担任编辑,立即要她赴美就任,于是编剧的事,因她突然离港而耽搁了下来。直至前月,张爱玲自美国寄给国际公司一个剧本,她说是在百忙中写好的,并且一再叮嘱,这个戏无论如何要由林黛主演,因为女主角的个性与外表,她是以林黛做对象来创作的……岳枫接受这任务后,常约林黛共同研读剧本,他们觉得张爱玲的故事剧本、人物创造,果然不同凡响……”

    很显然,《国际电影》为了捧林黛,刻意将张爱玲对她的欣赏抬得很高。然而,当时的张爱玲仍在美国过着举家食粥的日子,怎可能如他们所说,百忙之中不得闲呢?

    况且,林黛与张爱玲或许没见过面,即便见过也是电影之后的事情了,又怎谈得上喜欢与欣赏呢?

    在电影细节上,《国际电影》明显没有尊重张爱玲的原著。他们对剧本做了一定的修改,将剧中能立体化地反映人物的戏份删除了。后来,不少业内评论家说,整部电影人物塑造欠佳,性格、对白、细节上处理粗糙,与之前张爱玲的作品相差颇大。

    然而,当拿到张爱玲写的原稿与电影相比较后却不难看出,导演的肆意篡改,注定毁了这部叫好又叫座的银屏巨作。

    《情场如战场》于1957年5月29日上映,创下了香港国语片的一个神话,取得了当时最高的票房纪录,并荣获当年“金鼎奖”。

    这部戏的导演是岳枫,他是曾出演过张爱玲的话剧《倾城之恋》女主角的罗兰的丈夫。之后,岳枫执导了张爱玲为电懋写的三部剧,然而随着历史的更迭,仅存了《情场如战场》这一部。

    透过历史的尘埃,在时光的罅隙中,这部电影日渐晶莹闪烁。尽管它是张爱玲的第一部香港电影作品,也曾被导演改过剧本,但它仍具有划时代的辉煌意义。正因为它的奠基,才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张爱玲,知道了她的作品。

    从此,张氏电影如雨后春笋般崛地而起,自《情场如战场》以后,她陆续为电懋写了好几个剧本,譬如《人财两得》(1958)、《六月新娘》(1960)、《桃花运》(1959)、《南北一家亲》(1962)、《小儿女》(1963)、《一曲难忘》(1964)、《南北喜相逢》等多部影片。

    那段时间里,电影稿酬成了她生计的主要来源。宋淇也很照顾张爱玲,她知道张爱玲在美国的处境,所以为张爱玲争取到每部电影800到1000美元的报酬。这在香港编剧界是令人咂舌的收入,很多一流的香港编剧也不过这个价格。

    在美国的岁月里,时间静得好像开了花。她还看不到含苞绽放,却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听到了阵阵风吟。

    也许,有种梦来得很轻,悄悄地,就像四周的微风,漫卷过青草,拥抱着花香。

    张爱玲逐渐被美国文化和好莱坞文化所感染。她很多电影剧本的灵感都来自于好莱坞,也来自于赖雅。

    在中西文化发生巨大冲突的时候,她没想过争个你死我活,反而化西为中,合理用之。因此,张爱玲是聪明的,她没有沦为文化之争的牺牲品,却以高瞻远瞩的姿态俯瞰茫茫大地,信手拈来铸就辉煌。

    小镇的生活枯燥无味,也沉闷异常。虽然每天都能看到旭日东升,也能望到夕阳下沉,但她那颗炽热的心从未冷却过。如今,她急需寻觅到一点一滴的温暖,也急需有一汪清泉灌溉心中那片干涸的土地。

    自从上次去了波士顿,她逐渐爱上了这座城市。后来有了时间,她总是吵着嚷着要去波士顿看看。不论去哪里,赖雅都陪着她,他希望默默地跟着,因为说好了不弃不离,就不能言而无信。

    每次到了波士顿,她总喜欢下榻一家古旧的酒店。因为藏匿在流光背后的故事,往往能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波士顿市中心有一家“派克旅馆”,那是张爱玲和赖雅经常去的地方。

    旅馆设计得很古老,她走近看时,总会被眼花缭乱的手工艺品所吸引。蓦然,那一片沉寂在夕阳下的梦,恍如被红光镀上了记忆。她经常微仰起头,看着墙壁上悬挂的长长的织锦发呆,而后渐渐闭上眼缓缓地走过去,任织锦末端的流苏拂过淡妆轻画的脸颊。她觉得那柔软的流苏是中国女人垂下来的秀发,又长又直,也既温暖又舒适。

    赖雅不会想到,此刻她正怀念着自己的祖国,总想着哪天要回去,看看那些断了联系的朋友,重走一遍儿时走过的路。

    上海——注定是她一辈子忘不了的地方。

    她的故事、她的爱情、她的朋友、她的记忆,都被这个地方所占据,即便如今漂泊他乡,只要想起上海往事,她也会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2.擦肩千万人,不见慈母衣

    8月中旬,正当他们沉寂在淡雅宁静的生活中时,她收到了来自伦敦的一封加急电报:母亲病重了,急需动手术。

    这个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一下子让她一蹶不振。她像突然被人击了一下脑门,心神恍惚地来回走动,竟不知要做些什么。

    十年前,她和母亲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28岁,还在香港求学。

    她至今仍然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就像睁开眼看到的一袭阳光,温暖地笼络着幼小而又渴望被宠的心脏。

    这封加急电报的到来,不正是母亲委婉的乞求么?她想见女儿最后一面,却又难以开口。她不知道女儿如今处境如何,也不知当年狠下心撇她而走,女儿是否心生恨意。她有太多的不确定,也有太多的悔恨。

    然而,当一个人正垂死挣扎时,所有的顾虑也都烟消云散。黄逸梵常想,有希冀总是好的,至少有个盼头。

    可是,如今张爱玲真的能到伦敦吗?

    她生活在一片黎黑的夜色中,就连点一根蜡烛都是奢侈,更别说买一张去伦敦的飞机票了。况且,她也没有获得美国的身份,说走就走怎有那么容易?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祈祷,写一封情辞深长的信,附上一张100美元的支票。母亲的老去,让她渐渐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她开始暗自思忖,与赖雅的相伴,又会不会在明天睁开眼后成了阴阳之隔?

    突然,她那么怕死,怕得低到尘埃里,怕得深夜不敢合眼。她生怕第二天错过了最爱的人,而后的一辈子竟只剩一个人苟活。

    从今而后的长夜里,她常常站在玻璃窗前,透过月色,向远在伦敦的母亲祈祷。她相信,当年赖雅病重时就是依靠这样的祈祷让他支撑至今,而母亲也一定能挺过来。

    可祈祷终究主宰不了命运,那天手术之后,她心中的恐惧竟应谶成真。黄逸梵去了,带着对大上海的思念,带着对女儿的深情,也带着对异域他乡的恐惧,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在黄逸梵临死前,曾将一箱子珠宝邮寄给张爱玲。

    张爱玲暗想,从遥远的伦敦,漂洋过海而来的宝贝,一定是大上海独有的东西吧。即便不是,也一定弥漫着母亲浓重的气息,那是她最想看到,也最想抚摸的。

    箱子邮到的那天,她正坐在书桌前,一个人闷闷地看向窗外。也不知停顿多久,她才心神不宁地打开箱子。

    原来这里面装了不少晚清贵族的古董,每一样都应该值很多钱,有皇帝赏给李鸿章的瓷器、织品,也有母亲家传的古玩玉器,还有在天津时从民间搜罗来的珍品宝贝。她有点心疼地抚摸着被母亲用宣纸仔细包好的珠宝,竟哭成了泪人儿。

    也许她看到了容颜焦黄的母亲忍着病痛为她包装古董时的样子,也许看到了大上海数百年的荣华沉浮,也许想起了小时母亲照顾她的点点滴滴。

    总之,回忆里的美好如同一幕幕电影上映,她越是回想,越是热泪盈眶。

    流光,开始从大上海古老的墙壁上剥落。她仿佛被带回了过去,看着母亲穿着一件蓝绿色的长裙,在一片万花丛中曼舞。

    四岁那年,黄逸梵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桌前,精雕细刻地为女儿的相片着色。直到她的笔一抖,颜料从相片上滑落时,张爱玲才看到母亲脸上挂着的泪痕。

    年轻时的黄逸梵很美,没有浓艳的妆,也没有出国后的风姿绰约。她很像破土而出的青草,自然而然的绿,自然而然的美。

    幼小的张爱玲读不懂母亲脸上的凝重,她只是觉得母亲哭了,就一定有伤心的理由。而后,她也哭,扯着沙哑的喉咙,声音很大。

    黄逸梵心疼地一把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短发,说了一大堆伤心欲绝的话。

    之后,在一个夕阳慵懒的下午,她亲眼看着身穿蓝绿色衣裳的母亲扬长而去。那时,母亲提着小箱子一步一回头,直到穿过绿色悠悠的葡萄藤时,才消失在青砖绿瓦的小巷深处。

    这是她四岁的记忆,很短,也很悲伤。

    八岁那年,母亲回国。

    再见她时,张爱玲竟认不出来了,因为母亲变化太大了。黄逸梵披着一袭华美的衣裳,一头卷发时尚又前卫。姑姑见了她,总会笑意冉冉地说:“四年不见,美了唷。”

    不知为何,张爱玲突然觉得那样的母亲很陌生,她仿佛无比排斥母亲的浓妆艳抹,也无比排斥母亲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讲一些她未曾经历过的事。

    然而,母亲对她的爱却未曾变过。她依旧喜欢很早就送张爱玲去上学,抱着她穿过繁忙的马路,而后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为她买一串糖葫芦。母亲还给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张爱玲。从此,这个名字伴随了她一生,也成了母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母亲的呼唤好像带着一丝沙哑,似乎有那么点疼,又有那么点不舍得。那一个“煐”字,就像烈火一般在她的胸口燃烧,融化掉四年来的寒冰,温暖一颗缺失母爱的心。

    而今,她再也听不到一声“煐”的呼喊了,哪怕浅浅的,哪怕是幻听。她只能搂着沉重的小箱子,以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来感受母亲曾经的温度。

    18岁那年,她从父亲家中出逃,投奔母亲身边,如同寻找到黑夜中代替阳光的温暖。彼时,母亲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为了能让她学到知识,为了给她一个好的未来,母亲还是省吃俭用为她剩下一笔钱。

    后来,母亲托朋友送她去香港大学读书,还让李开第做她的监护人。她的生活逐渐安稳下来,也在香港认识了很多朋友。

    1946年,母亲最后一次回国。

    她清清楚楚记得母亲那时的模样。不再是当初的浓妆艳抹,也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母亲瘦了,脸色焦黄而憔悴,一定是吃了很大的苦,受了很多的累才成了当时的样子。

    她很心疼,想问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母亲不说,她也不再逼迫。

    那些掉在时光里的记忆,竟恍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她多想伸手撩起一抔,抓住母亲残存的温暖。然而逝去了就再不会回来,她懂。

    后来,她的小说成了怀念母亲的方式。那一袭蓝绿衣袂就这样划过一本本经典的故事,很轻,很自然,融入角色的生命中。

    在小说《倾城之恋》中,女主角白流苏仿佛成了母亲的化身。她是一个不受男人摆布、具有强悍自救精神的女子。她不喜欢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她以老练和智慧坚强地生存着。

    白流苏是一个穷遗老的女儿,快30岁的离婚女人。当年,黄逸梵看不惯丈夫抽大烟、嫖妓、赌博,也于31岁时随着小姑子出国留学。如此看来,两人的身份,竟这样相似!当白流苏从上海出发去往香港时,住在了浅水湾,而黄逸梵亦是如此。

    她和范柳原的见面,一样与黄逸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白流苏第一次来香港,坐在旅店的廊檐下等范柳原,身后撑着粉红色底子石绿荷叶图案的伞;第二次来香港,在一片烟雨蒙蒙的季节里,她穿着一件绿色玻璃雨衣伫立在码头,范柳原去接她时笑称她是药瓶;第三次时,她和范柳原租了房子,门上涂了绿色的油漆,阳光洒过来,将整个屋子里溢满生命的颜色。喜欢浪漫的白流苏时不时将指甲盖按在墙上,任一道道绿印融入她的身体里。温暖的,一如清晨的阳光。

    或许,张爱玲写这本书的时候,想的念的都是远在他国的母亲。不然,为何竟连一袭绿色都描摹得如此贴切?

    毕竟,幼年的记忆给她留下深深的疤,也让她记住了很多特色鲜明的标记。到头来,那抹绿色终究成了她最喜欢的色彩。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给了王娇蕊更大胆的描写,她把对绿色的热爱发挥到了极致,书中写道:“她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

    多么摄人心魄的绿,最鲜辣,最耀眼,又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因此,不论王娇蕊走到哪里,都会把所到之处染成迷人的绿色。突然,真有点“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味道。

    然而,当张爱玲沉寂在母亲逝去的氛围中时,空气中仿佛又开始氤氲着潮湿的绿迹。只不过,那绿色不再是衣服上的颜料,却成了她幻想和泪眼的交叠物。

    终于,她的眼泪如奔腾的江水决堤而出,一滴滴打湿箱子里的锦衣。彼时,窗外红霞漫天,仿佛是一个人的鲜血染遍了整片天空,又仿佛是一个人的红泪淹没了翻腾的白云。

    她只是伤心欲绝地伏在箱子上恸哭,妄图感受到母亲弥留的温暖。可,箱子好冷,风一吹,又是一阵透骨的冰凉,宛如一块千年寒冰,硬生生刺进她的心里。

    院子里的树上落了两只乌鸦,在沉沉的暮色下,发出凄凉的声音。也许,这两只乌鸦是母亲派来的信差,劝慰她不必太难过。也许,它们也在为她失去母亲的事情而伤心。

    她以前本就是一个人,很孤独,也很少有人走进她的世界。

    从今而后,她的孤独变得名副其实,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孤独,也成了一辈子的落寞。

    屋子外,赖雅轻轻贴在木门上,透过半掩半开的门缝看向以泪洗面的爱妻。他很心疼,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也知道,目前的张爱玲需要一个人静静。

    几天前的一个傍晚,赖雅曾听她讲过黄逸梵的故事。在柔媚的月光下,她一边讲一边落泪,赖雅静静地陪着她,默不作声地为她擦掉眼角的余泪,继续津津有味地听。

    黄逸梵于1948年离开中国以后,曾在马来亚的侨校教学。不过,她工作了没有半年就辞职,进而在伦敦定居。

    在英国的那段时间里,黄逸梵学会了很多东西。男友死去后,她进了工厂做过女工,只为学习皮包的制作技术,以用来卖掉男友遗留下的那批皮革。不过,她的首次尝试并没有成功,因为当时的个体手工制作货品已经在欧洲没有市场。珍珠港事件爆发后,在战争的硝烟下,她漂洋过海去了印度。为了生计,曾在印度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

    黄逸梵的一生都在自力更生,也都在为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努力。尽管她生前曾留有一箱子的宝藏,但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以卖古董的方式过活。

    遥想当年,她母亲的母亲去世时,她母亲和孪生兄弟分家产,分到了一箱子古董。而今,她把几乎原封不动的古董又交到了自己的女儿手中,像是传承一家的香火,又像是为张爱玲一贫如洗的生活雪中送炭。

    可是,母亲的一辈子是坎坷的。爱情不顺,事业无成,一个人漂泊他乡,死于异国。难道,她也要把这样的厄运交给女儿吗?

    张爱玲未想过,也不愿去想。直到40年后,当她于美国的家中死去时,那一个人孤独的滋味,一个人赤条条来,又赤条条走的无奈,她应该尝到了。

    母亲的去世给张爱玲带去了沉重的打击,她的写作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瓶颈,作品的出版一再搁浅。不久前,她尤为看重的小说《粉泪》被出版社拒绝。这样的满盘否定让她很难过,也一度沉寂在悲伤的氛围中。

    十几年前,她在中国文坛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彼时,有多少文学作者慕名拜访,又有多少读者提笔撰文,倾慕她的才华?她那时不过23岁,很年轻,尚能一举成名。

    而今,她不算老,还未到山河日下的时候,怎么就无法实现那个简单又执着的梦呢?

    母亲去世时,她害病一场。精神萎靡,无心创作,直到持续了两个月后,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可天不遂人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她刚走出丧母的阴霾时,又再次沦陷到创作的打击中。而这一次,她病得更严重,不想吃东西,也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医生迫于无奈,只得给她注射维生素B来维持生命。

    3.情种花甲君,浮华烟云稀

    转眼间,春去秋来,花谢花开。

    1958年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到来,赖雅突然有点猝不及防,却也有点欣慰。

    在他67岁的生涯中,有40年是在外面闯荡,经历了大起大落,也感受到人情冷暖。不过,剩下的37年里,他逐渐爱上了平淡无奇的生活,也爱上了清晨时射入被窝的暖阳,爱上了黄昏时执手散步的浪漫。

    自从遇到了张爱玲,他的一切都在改变,思想、打扮、性格,无一例外。

    张爱玲与他不同,甚至大相径庭。

    她自小就生活在繁华的大上海,也习惯了尘世的喧嚣。上大学那会儿,她暂居香港,在中西文化的剧烈碰撞下,变得越来越潮流,也越来越前卫。

    来到美国后,她又辗转到纽约、波士顿,耳边经常会响起喧闹的喇叭声,小摊上的叫卖声,还有卖报童的叫喊声。

    如今来到小镇,过了一段宁静闲致的生活,她突然变得浮躁,突然与四周美丽的风景格格不入。原来,她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喧嚣繁华的都市,来自于形形色色人物聚集的圣地,而今沉寂如死的环境只会让她压抑,让她生不如死。

    一天晚上,家中来了一位老朋友——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主管。她见到夫妇俩后,很热情地聊起了这段时间遇到的趣事。她还对彼得堡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言语中流露出不满和厌恶。没想到,她原本无心的一句话还是被张爱玲拾起了,也随声附和着抱怨。

    后来,她向赖雅提议,举家搬往一个繁华的城市中去,过一段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生活。然而,赖雅并不同意。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更喜欢安逸的环境,更喜欢没有世俗的杂音,也远离了钩心斗角的小镇。夫妇俩商议了很久,也为这件事争吵过。

    最后,赖雅妥协了,他没有固执地坚持下去。

    也许,他知道自己老之将至,从今而后再无任何大作为。而张爱玲却不同,她还年轻,还有追求梦想和自由的权利,也有享受生活和感受生命的权利。他不想太自私,也不想让她老来之时恨自己。

    也许,世上有一种爱叫作妥协吧。

    当两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他最先退让,去拥抱她瘦弱孤独的臂膀,去温暖那颗被他伤得冰冷的心。

    他终究是深爱张爱玲的,深深地,深入骨髓那种。

    不久后,赖雅和张爱玲一起向南加州的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提出了申请,希望得到写作资助。而这一年,张爱玲找到了胡适,请求他做担保人。与此同时,她还单独向哥根哈姆基金会申请了奖金。

    转眼到了7月份,两人申请的结果也下达了。令张爱玲颇为伤感的是,哥根哈姆的事情未获批准。不过,两人却获得了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的批准,同意他们于11月8号入住进来,但期限只有半年。

    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和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一样,都是专门扶持贫困作家和艺术家,为他们提供一个良好创作环境的公共组织。

    张爱玲喜欢这样的地方,她喜欢有独立工作室的感觉,喜欢坐在靠近玻璃窗的书桌前,累时眺望远处弥漫着自由和浪漫的碧海蓝天。

    清晨,窗外灰蒙蒙的,朝阳还没有升起,一切等待破晓。

    她突然哭着从床上坐起来,蓬松的头发杂乱无章,犹如监狱的囚徒。赖雅大吃一惊,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爱玲很悲伤地告诉他,她刚刚做了一个梦:中国某个知名的作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她却不认识那个人,在梦中经过几番打听仍旧没有印象。突然,她很伤心,很难过,心中被无尽的失落和羞愧紧紧包围。

    是啊,自觉丢人。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也是一个无比执着、无比刚毅的追梦人。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她曾看到过百花竞放的春天,也曾经历过落叶纷飞的秋天。只是,她从未想到自己会沦陷到白雪皑皑的冬天之中,任四周的冷风包围,却寻找不到一丝温暖。

    赖雅听了她的梦,心情很沉重。他不知道说怎样的话才能安慰年轻的妻子,也不知道妻子未来的文学创作之路又是否能一帆风顺。

    这么多年来,他亏欠她的太多了。他已年迈,身体也大不如前,甚至半截身子没入黄土。而她,在两人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放下手中写文学作品的笔,却为养家糊口接下一部部商业电影剧本。

    那段时间里,她真的很累,每天要写稿熬到凌晨一两点才入睡。她没有时间构思小说,也没有时间修改旧文。她有的,只是一颗让他生活安定的心,只是一颗不曾悔改、一如既往爱他的心。

    如今,她精心打磨的作品却屡遭退稿,即便曾经引以为傲的《粉泪》,也未得到圈内人士的认可。她太疲倦了,就像一只飞过了千山万水的大雁,急需寻找一处栖息点。

    然而,她的栖息点在哪里?是赖雅吗?

    7月26日,不知不觉到了赖雅的生日。

    他知道她喜欢购物,喜欢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中,寻觅自己喜欢的商品。而他精神迷惘,走一段路都要歇好长一会儿,自然不喜欢这种“无聊”的闲逛。

    然而,当那天她问他想做点什么时,赖雅却毫不犹豫地说,去购物。

    他们一起去了基恩超市,她想买点好吃的,等傍晚给他做一顿丰富的晚餐。下午时分,夕阳从金色的玻璃窗上滑下来,悄悄没入湛蓝色的喷泉里。他走得累了,就在爬满青藤的公园中找了一个长椅坐下休息。而她,继续走进人群中,四下张望新鲜有趣的货物。他们约好5时22分碰面,而后一起踏着晚霞回家。

    赖雅拄着拐杖,看向即将落山的夕阳,竟有几分沧桑埋在心间。他老了,不中用了,身体各个器官都开始退化,所以无法陪她走完所有的路程。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想霸占她所有的时间,不想让一分一秒虚度。

    不知怎的,两年前,他们还没结婚。她对他的依恋就像少女缠着慈父,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两年后,她仿佛渐渐长大了,可以挣脱开他的臂膀,自由自在地往世界各地翱翔。

    所以,没她的时间里,赖雅的一切活动都是煎熬。

    当他缓过神时,看向手腕上的表,发现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她,依旧没来,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赖雅慌了,拄着拐杖起身,往四下寻觅她的身影。商场的人像一窝马蜂扑面而来,全是熟悉的金发银发,没有那一抹清晰的黑发,清晰的黄皮肤。

    倏然,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脑子里的一切记忆都被掏空。他太害怕了,比让他立刻死亡都恐惧。因为最爱的人不在了,活在这个世上也只是枉然。

    直到很久很久,当失落的赖雅抬起头时,正对上她笑意冉冉的眼睛。彼时,他顾不得别人的议论,也顾不得所有的形象,竟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像宝贝一样捧着,生怕下一秒再次不见。

    幸好,他遇到了世上最好的女人,尽管不是在最好的年纪,但已知足。

    那晚,清辉了如雪,夜深千家灯。

    赖雅在一片烛光晚餐下,度过了67岁的生日。

    两个星期后,在她的陪伴下,赖雅去医院做了一次普查。她常常想,以后的日子里,每个月都带他去查一次身体,因为他的年纪已经不允许拖延,有了病就得立马治疗。令两人很开心的是,这次普查很顺利,虽然赖雅曾经中过风,不过他的心脏以及各个器官都很健康。

    那天,她无比开心,围着他转了好几个圈,就像得知了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令张爱玲没想到的是,在赖雅获得这个消息时,他回家后竟然立了一份遗嘱。他要将自己全部的“无用之物”尽数留给她,这是他为张爱玲最后能做的事情。

    他感觉到自己已渐入黄昏,即便如今能挣扎着苟活,也无法许她一世相守。倒不如,在她最开心的时候立下遗嘱,如此一来她心中的那份难过也就没那么深,他死后她也不会太凄凉。

    然而,赖雅要做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还要在生前给她编织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梦中充斥着阳光与青草的香味。

    中国人的生日一般都以阴历为准,赖雅身为西方人,自然不知其中的学问。爱情,总会让一个粗犷的人变得心细,也会让一个不懂得爱的人学会爱别人。他查阅了很多资料,又从张爱玲那里套出某些信息,终于弄清楚了她生日的公历时间。

    10月1日,一个月的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未知。

    于是,他提前将这个日子记在了日记本中。他要给她一个浪漫的生日,有巧克力的香味,有玫瑰花的浪漫,也有蛋糕的甜蜜。

    此后,他们沉寂在波澜不惊的流光中,每天都重复着单调又忙碌的生活。在平凡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等那天的到来,就像于黑夜中祈祷天明的降临。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终于来了。可,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软绵绵,轻柔柔,恍如浇花用的喷壶洒出的水渍。

    她这一生注定不完美,不正是一场轻柔的小雨吗?

    在最需要阳光的时候陷入阴霾,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落入冰窟。

    她有那么多要追求的梦,却像一行青荇飘摇水底,积淀着美好又短暂的渴望。

    赖雅想在这天给她最独一无二的生日礼物,可事情总是让人难以预料,就像在为她庆生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

    原来,这天有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员突然造访他们的住所,向赖雅啰唆了一晌午有关他欠华尔曼(Wallman)不动产公司的债务问题。他还想以这件事纠缠张爱玲,企图逼迫他们还钱。那天,三人僵持了很久,直到中午时分,那人才客客气气地离开。

    送走那人后,赖雅长长舒了一口气,有点伤感地自语着:上帝是要惩戒我吗?为何在最美好的时间里突然来这一击,真让我措手不及啊!

    他抬头看向窗外,阴云也早已渐渐散去,一抹阳光穿进昏沉的屋子,打在锃亮的家具上。

    赖雅端着一盘精心制作的蛋糕从厨房走出来,嘴上还衔着一根玫瑰花。若不是他两鬓早已斑白,张爱玲竟误认为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她望着赖雅那张热烈真挚的笑脸,大吃一惊,双手捂着唇角迟迟发不出声。

    没想到,她自己都忘了生日,赖雅却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每个细节都像经过了彩排。蓦然,她的眼眶有点湿润,两行清泪没来由地落下来,打湿了碎花裙子。她沉沉地暗想:这辈子能嫁给一个待自己如美玉的男人,捧在手中小心呵护,也是值了。

    下午,天空放晴,阳光朗照。

    他们吃过午饭后,踏着湿漉漉的小道去了邮局,寄了几封赖雅写给朋友们的信。自从上次中风以后,他常常给朋友们写信,就像担心明天会死去,第二天怕朋友们不知道。他总是那么小心谨慎,张爱玲明白他的心思。

    回家的路上,小径中洒满了花香。一片片黄叶随着萧瑟的秋风徐徐而落,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最后渗进泥泞的路里,也有的散在了沥青公路上。他们手挽着手,踏着沾了雨水的叶子,享受着来自大自然美妙的交响曲——嘎吱。

    生活如此美好,尤其和最爱的人在一起,远离尘嚣,静候阳光。她突然不希望很快到家,因为有些路一直走下去,没有终点才是最浪漫的。

    到了家中,两人倒在床上小眯了一会儿。等张爱玲睁开眼时,赖雅已经裹着围裙,全副武装地叫她下床吃饭。夕阳倾泻的餐桌上,扑面而来的香气骤然凝聚成幸福的味道。当她拿起筷子不知夹什么时,赖雅正端着扬扬自得的作品走过来——肉饼、青豆和米饭。

    原来是中餐,不是赖雅最爱的西餐。

    她有点诧异,因为她从未想到一向粗犷的赖雅竟会为她改变这么多。

    偷偷学做中餐,偷偷记下她的生日,偷偷准备好玫瑰花和蛋糕,也偷偷偷走了她的眼泪,温暖了一颗在异国他乡流浪的心。

    彼时,她也不知道吃下的是饭,还是赖雅满满的爱了。

    总之,她很幸福,也很感动。

    晚上,赖雅告诉她,要带她去看一场刚上映的电影。为此,她吃完饭没多久,就一头扎进卧室中精心梳妆起来。半个小时后,两人挽着手走进电影院,坐在了中间一排。

    蓦然,欢乐的音乐骤然响起,一幕幕精彩的片段飞入她的眼睛。

    这是一部喜剧片,片名是《刻不容缓》(No Time for Sergeants),由艾迪·格里菲丝(Andy Griffith)主演。两人看得很入了神,到了精彩的地方也不忘相视而笑,尽情释放身上背负的所有压力。她更是高兴得笑出泪来,流露出一脸精疲力竭的模样。

    夜幕被皎洁的月光悄悄拉开,路面上还很湿,秋风扫过,落叶如雨般零落,卷过树梢漫过两个人的头顶。

    他们有说有笑地回到家中,谈了很多有关电影的主要细节。当彼此准备洗漱入睡时,赖雅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她也如此。于是,两人又打开冰箱,将晚饭时没吃光的饭菜一扫而尽。

    10月下旬,夫妇俩开始收拾行李,也去了镇上的朋友家中做客,与他们依依惜别。两年虽然不长,掉进流光的罅隙中或许很容易遗忘,但这里的宁静和浪漫,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但凡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一个脚印。而彼得堡镇的记忆,应该会让她铭记一辈子。

    11月13日,两人坐上了开往洛杉矶的火车,到亨廷顿·哈特福基金会报到。直到下午时分,他们才到达目的地,而且在基金会的帮助下分到了一间宽敞的大房子。

    她放下行李,站在偌大的玻璃窗前,轻轻拉开帘幕,任一股海风迎面扑来。在水天相接的远方,艳丽的红霞像一块丝绸飘摇在天际。蔚蓝色的海水温柔地荡漾着,好像在清风的浮动下掀起舒缓的涟漪。

    那是加州的太平洋,多么浩渺,多么神圣!

    楼下是一片茂密的热带植物林,还有不少花卉美妙地点缀着。赖雅告诉她,这里的房价普遍很高,是洛杉矶城附近的“名贵区”。秀丽的风景和流传甚广的美名,让这座城市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因此这里每年都会聚集大批量的游客。

    他们的住所就在洛杉矶市区附近,每当张爱玲心情好时,总会坐上驶往洛杉矶的大巴车,去市区里的商场或衣服店逛逛。

    她太爱这座流露着浪漫和时尚的城市了,也爱这里的天空,这里的空气,甚至是一花一草。

    傍晚,夜幕垂下来,繁星如珍珠般在天际闪耀,环抱着那轮圆月,发出暗淡静谧的光。她喜欢拉着赖雅的胳膊,像少女一样在市区的街道上跳跃,或是徜徉在霓虹灯下的玻璃橱柜之间,或是流连于街头卖力演唱的摇滚乐队之中。

    她仿佛寻觅到了精神的寄托,心中的黯然也一扫而光。

    然而,赖雅的体会远比她要复杂,甚至大相径庭。

    在洛杉矶的比佛利山上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地方——好莱坞电影城。曾经,有多少绅士佳人流转这里,又有多少才子富翁流魂于此地。

    好莱坞电影城不仅仅只是造梦的地方,也是淘金者的天堂,是迅速成名的圣地。

    当年,风华正茂的赖雅就是这座电影城中响当当的人物。

    他意气风发,风流倜傥,不少女演员为求出演新戏献上殷勤,不少导演和制片人争先恐后地与他合作。他成了票房的保障,成了观众们最喜欢的影片的缔造者,也成了好莱坞炙手可热的编剧之一。

    在灯红酒绿的时光里,他很快拥有了香车美女,但也很快跌入人生的地狱之中,变得消极颓靡,只知享乐,不安分工作。

    他当红时仗义疏财,帮助过很多未成名的人。那时,大家都认识他,他的好名声远播四方。而今,他日渐衰老,曾经与他共事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有一部分混得好的,知道他如今已穷途末路,或是早早躲了起来,或是对他冷眼相看。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

    他们喜欢趋炎附势,想借着别人的名声或人脉为自己铺路。于是,这些人一般混得都不错,也认识很多既有权力又有钱财的人。

    然而,时光荏苒,岁月蹉跎。

    有钱的人破产了,有能力的人被炒了,那些溜须拍马、趋炎附势的人反而扶摇直上,坐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上。当他们的名气够了,人脉足了,就会将曾经帮助过他们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是何等“健忘”啊,连七八十岁老人的记性都不如!

    可,他们是真的健忘吗?

    过去,好莱坞电影城是他的辉煌之地。

    而今,那里成了他的坟墓。他不愿意去参观,也不愿意带着她去看。

    4.今生不相负,来世长相忆

    当两人走进比佛利时髦的专卖店时,赖雅常跟着她进去看衣服。然而,每一件衣服上的明码标价都很贵,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钱,根本买不起。彼时,她只是围着羡慕的橱柜看上一圈,直到将很喜欢很喜欢的衣服看到不再喜欢,才从店里走出来。

    专卖店的售货员往往冷眉扫过两人,不屑地翻起白眼。他们见过太多只看不买的人了,而对于这样一个年老的西方人和一个中年的东方人的搭配来说,更招他们的厌烦。赖雅不禁体会到世态炎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地摧残。

    然而,他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即便如今能拿得动笔,也写不出曾经叫好又叫座的作品了。

    他们住的地方还不错,基金会提供伙食,不用想着如何买菜,如何做饭,倒也节省了不少时间。不过,集体伙食总有一个缺陷,味道不好,不是咸就是淡。

    赖雅虽然老了,但他依然很爱玩。他喜欢交际,喜欢跑到公共大厅中和一群人闲聊、玩小赌注的扑克游戏。有时他玩得很尽兴,很晚才回到房中。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她总是闷在房中,一个人于书桌上伏案疾书。写作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哪一天搁浅都像染了病,久治不愈。

    在洛杉矶的那段日子里,她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根本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头扎进永远也写不完的稿件堆中。她很勤奋,日夜兼程地创作,不少为电懋公司写的剧本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然而,就在这段时间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原本囊中羞涩的夫妇二人迎来了曙光。

    原来,梁实秋曾把一本台湾小说《荻村传》推荐给美新处看,美新处看后大为赞赏,便立即寻找作者翻译本书。于是,这件美好的差事就落在了张爱玲肩上。

    命运的宠儿似乎在兜兜转转下,直到如今才寻到她。最终,将所有的好运气都洒给她。

    《荻村传》翻译出版后,张爱玲拿到了一万多美元的稿酬,在当时创下了稿酬最高的纪录。她还曾将这本书的译文拿给她的美国代理人勒德尔看,本希望能投放到美国市场中,但因书的风格不适合美国读者口味而被退稿。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本书在香港和东南亚的销路。1959年,美新处在香港出版了英译本《荻村传》,竟先后印刷了七次,每一版都达到3000册。

    在大好的前景之下,她总算长长吐了一口气:有点曙光总是好的,若一直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也不知道游弋多久才能拥抱阳光。

    这件事使她很欣慰,也使她再次找到了追梦的动力。彼时,远方那一抹无忧无虑的云,终究成了她心向往之的净土。

    1959年4月,他们在基金会居住的期限到了。还好,此时的张爱玲腰包鼓了,至少寻觅一个环境好点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时,她有了新的目标——移居旧金山,住进能嗅到华人气息的地方。

    1959年5月13日,在赖雅朋友的护送下,他们夫妇二人坐上轿车,中途周转八个小时才抵达充满梦幻和喧嚣的城市——旧金山。

    旧金山,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有着厚重的历史气息,也是时尚和财富的象征。

    冬天,整座城市被一股暖潮包围,即便北风呼啸,也阻挡不住温暖四溢。

    天空,就像一块蓝色的幕布,又像是透明的水晶。登高远眺,若置身仙境,美不胜收。

    这里有环抱海岸线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群,也有散发着古老韵味的电车,还有热闹非凡,处处流露着浪漫与诗意的渔人码头以及联合广场。

    她沉醉了,仿佛张开双臂就能拥抱蓝天,闭上眼睛即能感受阳光。

    初来旧金山,她和赖雅先找了一家小旅馆暂住,随后竟像撒野似的去参观全城著名的旅游景点。

    当然,他们不只是旅游,还有寻找接下来住所的打算。

    终于,在不懈努力之下,他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位于布什街645号的一间公寓。相比较它优越的地理位置来说,这里的房租不算太贵,月租仅70美元。5月25日,他们从小旅馆托运着行李搬进了这家公寓。

    赖雅为了安心创作,在几条街区之外租了一间房子。他每天都会把自己关在狭窄密闭的空间中,要写一直动笔却永远也完不成的《克里斯汀》和一部剧本,还答应别人要给辛克莱·刘易斯作传记。

    在此期间,张爱玲也没闲着。她把刚翻译成英文小说的《荻村传》改编成了中英文两个版本的电影剧本,取名《荻中笨伯》。这次影视剧的改编,让她赚到了3000美元的稿酬。另外,远在香港的宋淇和麦卡锡还为她在美新处找到了其他的翻译活。就这样,她开始像机器一样没有假期,很少休息,每天沉入忙碌的工作中。

    令她颇感惊喜的是,上次去唐人街游玩时弄到了一张唐人街图书馆的借书卡。这件事让她格外兴奋,那段时间里她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中,有时也会借几本有用的书拿回家中看。

    也许,一座洋溢着欢乐和自由的城市,往往能打开一个人沉重的心结,释放他们所有的压力。

    因此,张爱玲在这座城市里认识了一位美国的女子爱丽丝·瑟瑟尔。她毕业于艺术学校,从小对画画极度热爱,如今已是研究艺术的专家,擅长绘画。

    张爱玲也很喜欢绘画,她小时起就拿着母亲的毛笔在宣纸上肆意勾勒,长大后,每当写作累时,也会伏在案上画几幅线条洒脱的人物画。

    爱丽丝的出现,仿佛是她打开心灵窗户的钥匙。

    在镀上金色光晕的海岸上,她们常常赤着脚在潮水轻拍的沙滩上嬉戏,或是看向水天相接的远方,她给爱丽丝讲起曾经被流光湮没的往事。

    暖风卷着浪花汹涌而来,夕阳快要没入暗黑色的海中心。

    她对着远方叹了一口气,像是轻声低吟,又像是小声感慨。

    童年的往事沉重又悲伤,没有遇到爱丽丝之前,她从未对外人提及。她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说起,最好烂在肚子里,随着死去那天一并火化了。

    然而,她还是禁不住地告诉了爱丽丝,就连她曾“爱过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一次向别人说起的男人胡兰成,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爱丽丝。

    情海中的痛,犹如针扎,犹如蝼蚁撕咬,犹如炮烙酷刑。

    她不知道是否已将胡兰成忘得干干净净,但每当想起,还是会落泪,还是会哀伤。

    她的故事让从小在美国长大的爱丽丝感到很新奇,也被一幕幕如同电影画面的情节所吸引,进而感动得流出泪来。

    后来,张爱玲送给了她自己小说的签名版,还给她写了一张中文菜单。

    穿过历史的尘埃,那张泛黄的纸张上仿佛演绎着她历经沧桑的故事。

    她写字的习惯依旧如古时那样,喜欢右起竖排。虽然圆润婉约的字体称不上好看,但依然能看出她写得很认真。

    爱丽丝不认识汉字,张爱玲送她的菜单也沦落成时光中的废品。

    原本,她想让爱丽丝拿着菜单去中国菜馆点菜的,却不曾想珍惜这份情谊的爱丽丝将菜单保存了下来,当作无可替代的艺术品好好收藏。

    在旧金山,唐人街是她最喜欢去,也最想去的地方。

    站在古色古香的街牌前,她仿佛再次回到那座让她魂牵梦绕的城市——上海。

    有多少梦会被回忆收起,变得平淡进而归于沧海?

    又有多少梦让人在看到旧物时心潮澎湃,往昔像海水一样拍打过来?

    也许如今,所有的一切汇聚成的终是一个梦,一个回到故土,不负余生的梦。

    她如春风般笑了,看着满街走动的中国小孩,闻着肆意飘香的中国小吃,眼角竟涌上一汪热泪。

    赖雅或许不知道她为何落泪,或许没有看到。也或许他知道,张爱玲早晚有一天要返回中国,去看看曾经的建筑,缅怀逝去的青春。只是想到分别,他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宁愿一个人默默承担。

    也许,有些事挑明总比不知道的好吧,至少还有点希冀。

    有一天,她和赖雅应邀去唐人街的一座寺庙参加开光典礼,碰巧遇到了麦卡锡。彼时,她的眼眶兴奋得挤出了泪花,脸上跳动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旧友重逢,又是在异国他乡。

    她没想到如此渺茫的缘分会降临到她的头上,真有点喜出望外。

    这样的日子,平淡又浪漫。

    虽然谈不上大风大浪,但至少能时刻温暖心房。

    然而不久后,一场罹难像梦魇一样缠着她。张爱玲突然犯了眼疾。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眼睛累坏了,创作之路也就废了一大半。

    她长年累月地写稿撰文,每天盯着浩如烟海的稿件反复查阅,眼睛不出问题也不可能。但她又不喜欢戴框架眼镜,平时经常戴着隐形眼镜看书读报,也许是往日的劳作加上用眼过度而引起的神经性眼疾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眼睛还没有治好,一场只要着凉就会呕吐的无名疾病又找到了她。那时的她像极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受不得任何的风吹雨打。

    不过,她没有林黛玉的消沉,也没有林黛玉的多愁善感。

    在秋风萧瑟的黄昏,她不会吟诵一首《秋窗风雨夕》哭述悲惨的身世,也不会于落红漫天的清晨,扛着香锄葬花。

    在贫病交加的流光中,她不仅没有被打倒,反而越挫越勇,《荻中笨伯》的剧本就是在病痛缠身的环境下创作完成的,也让她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

    8月14日,两人迎来了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

    赖雅依旧很细心,清晨天微亮,他就跑了很远的路给她买了最喜欢吃的唐人街点心。又在阳光清丽的午后,牵着她的手去意大利区买了奶酪和咖啡。

    傍晚,黑色的幕布将整个天空笼络。清风徐来,夹着远处的花香,清新的空气,吹入玻璃窗中,也飘进了她的鼻腔里。

    赖雅点上今天买好的蜡烛,关了灯,坐在与她对面的椅子上,脸上露出如孩童般烂漫的笑容。

    彼时,两个人映着月光碰杯欢饮,很多故事,在记忆深处悄悄开了花。

    晚饭后,赖雅再次带着她去看电影。

    在霓虹交错的深夜中,两人的背影被月光拉长。她喜欢挽着他的手臂,像小姑娘一样倚在厚实的肩膀上。也喜欢听他说很多不知讲了多少次的段子,每次听赖雅讲完,她都会露出可爱的笑容。在她的生命里,赖雅成了最完美的情感寄托,也成了谁都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

    那天的电影是由詹姆斯·史华都和李丽美主演的新片《桃色凶案》。没想到,他们刚进场,电影就已经演了一大半了。不过,他们并不在乎,等到下一场时依旧买了票,从头到尾又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遍。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爱上了这种感觉:徜徉在光怪陆离的银屏世界里,跟随着主人公的情感起伏体验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也许,现实带给了她太多无奈,有时候选择适当的逃避,远比一直消沉要好很多吧。

    电影结束后,两人挽着手走出电影院,双双抬起头,正迎上那一轮皎洁的月光。每次看完电影回家,他都会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肩上,生怕冻着她,又生怕她被别人欺负。那时,赖雅的呵护无微不至,她深深沦陷,竟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夜色渐深,他们走进了一家托尼氏餐馆,点了咖啡和热蛋糕。在悠扬的小提琴伴奏下,共同度过了浪漫唯美的一夜。

    1960年年前,张爱玲在几经周转下拿到了美国移民局的入籍通知书,并于当年7月正式成为美国公民。

    得知这个消息后,赖雅无比高兴。他仿佛觉得,只要张爱玲永远属于美国,便不会回到中国去。即便回去了,也只是短暂的逗留,因为美国才是她真正的家。

    又是一个秋天,落叶洒过冗长的小径。

    天高云淡,几只大雁伴随着悲凉的风,划过高耸的树梢,往不知名的远方飞去。

    这年是她的大寿——整整40岁的生日,相较以往,赖雅似乎感受到一点点压力。因为他不知要带给她怎样的惊喜,也不知两人如何度过神圣的一天。

    正在这时,张爱玲突然提出一个令赖雅很诧异的想法:她要去看脱衣舞!

    曾经,赖雅年轻时常常出没夜总会,也不知看了多少场脱衣舞。她的愿望,对他来说已是小菜一碟。

    在薄凉的暮色下,细弯的月色高升,脆亮。

    两个人走进一间简陋的脱衣舞俱乐部,在五彩闪耀的灯光和喧嚣音乐的陪衬下,迎面走来几个身材火辣、衣着裸露的妙龄女郎。

    赖雅老马识途,对于这些场景早就司空见惯了。即便他如今重温一遍,也像喝一杯白开水,早已没了感觉。所以,整场舞蹈下来,独剩她津津有味地看着,脸上时不时浮现一抹羞赧中带着欣喜的笑容。

    那天的生日很特别,她做了一件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赖雅陪着,也许她一辈子也不曾来这种地方。

    40岁的生日,她很难忘。

    1961年3月的一天,张爱玲正忙碌着整理稿件,突然接到一个远渡重洋的电话。原来,电话是炎樱打过来的。令她又惊又喜的是,炎樱说要从日本回来,中途路过旧金山。

    有炎樱的消息,她自然很开心。早在年初的时候,炎樱就曾给她写过一封信,说起结婚的事宜,还讲起去日本游玩的趣事和途径旧金山的细节。

    然而,当那天她们约定好的时间到来时,张爱玲和赖雅在家等了一下午,炎樱却没有如约而至。蓦然,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一个不好的念头:莫不是中途遇到了别的事情,还是又要爽约?

    她不清楚,也不愿去想。

    她只是觉得两个人才一两年不见面,彼此的距离就这样被拉远了,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无话不谈。

    正当她焦灼不堪地等待时,一阵门铃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炎樱笑容妍妍地站在门口,任时尚又前卫的卷发盘在头顶上。张爱玲突然很亲切地拉住她的手,胸口顿时沸腾起一股暖流。

    那时,她从炎樱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

    浅浅的,不再深情如昨,而是带着一抹孤傲和不屑。

    她们的友谊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仅仅是时间滋长了距离吗?

    当曾经的往事随着时光悄然而逝的时候,她的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还是透露了蛛丝马迹,将她与炎樱那段难以启口的旧事再次推到风口浪尖。

    原来,如今的炎樱再不似从前了!

    她嫁给了一位有钱的老公,行为举止都被钱财污秽。她变得冷傲,变得孤僻,变得看不惯任何贫苦的人,也包括曾经与她肩并肩走过20载的好友。

    后来,张爱玲在小说中无不愤怒地说道:“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而且还提到“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得”。

    自这次匆匆一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她们相伴相知了二十多年,终究因为某个不该说的话、某些不该有的言论不欢而散。也许,世俗的潮水就是这样,有时会波涛汹涌,有时会风平浪静。

    看重还是看淡,她心知肚明。

    在旧金山的那段时间里,赖雅的女儿霏丝有时来看他们。

    她的年纪与张爱玲仿佛,目前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霏丝的丈夫是一位海事方面的历史学家,而她则在华盛顿芭蕾学校做行政管理员兼教师。相比较赖雅的散漫无章,霏丝明显要精明强干很多。她把整个家庭调节得一片祥和,不像他们这般孤独冷清。

    因此,只要霏丝到来,他们屋子里就会洋溢起欢乐的笑声。但这笑声与张爱玲无关,因为她从小就无比憎恨后妈,而今更不愿给一个年纪与自己相当的女人当后妈。所以,每当赖雅和霏丝有家庭聚会的时候,她常常躲得远远的,或是在房中看书,或是写一会儿稿子。

    不过,她表面上待霏丝还是很好的。每当霏丝来时,张爱玲有时带着她去逛街;有时陪她去公园散步,看看落日和红霞;也有时陪着她去唐人街的中国餐馆吃中国菜。

    她不愿与霏丝之间发生任何的不愉快,所以每次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她很清楚,对于赖雅来说,她和霏丝都是他手心手背的肉。她既然爱赖雅,就必须做出一定的妥协。

    世人常常用有色眼镜看待这桩婚姻。

    他们认为张爱玲结婚只是为了获得在美国长居的绿卡。

    也有人认为,她的婚姻不过是为了寻找食宿和灵魂的寄托。

    不然,为何在她精心编辑的《对照记》中不见赖雅的一张照片?又为何她从未在小说或其他资料中提及这位年长的异国丈夫?

    她的冷漠和漠不关心,不恰恰印证了她的“野心”吗?

    其实不然,她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文学充满了高尚和浪漫,又带点诗情画意的特质。

    她对文学的热爱甚至超出了自己的生命,所以她不愿将世人都拥有的人事再度描绘出来。她又是一个极度精神洁癖的人,自然也就不会将任何与文学无关的事情记录在文存中。

    赖雅是她一生之中最值得珍惜的男人,也是陪她走完很多风风雨雨的追梦人。

    她宁愿自私一点,将快乐封存起来。

    因为,她觉得一辈子的美好没必要与别人分享,自己独享,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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