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挑-超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他左手捧着叠起的外套从大楼的入口处走出去,人行道上全是人。每个人都仰头看着正上方,发出喧闹的声音,或左或右地移动着。他回过头,却见一顶白色的帽子从上方落下,他把它捡起。对于周遭的嘈杂他并不怎么感兴趣,他一边确认着这顶从天上落下来的帽子是谁的,一边一步、两步地往前走。是从上方掉下来的吧,于是他望向大楼的天台,却看到了直升飞机。高层建筑的天台上现出红白的机身,看起来像是钩在大楼边缘,明显很不稳定。是在机场着陆失败了吗?定睛细看,虽然只有豆粒大小,但能看到直升飞机的起落架上悬着一个人,感觉随时都会坠落。

    这条铺着花岗岩的人行道位于单侧单车道的马路西侧。

    拨开东跑西窜的人群,他加快了脚步。脚跟着地,体重转移到脚尖;脚跟抬起,与脚背接触的鞋舌向后弯曲,就像人的眼角皱纹会随着年龄增大而愈发明显一般,鞋舌表面的皱痕也渐渐加深。

    脚尖从人行道上离开的同时,鞋上的两串流苏仿佛在拌嘴的双胞胎一般碰撞、交缠、一蹦一蹦地跃起。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公用电话,却不是亭式的,而是那种把电话放在独脚台上的简易型。很明显不能在这里变身。他从高级酒店门前走过,然后横穿马路,把聚集的围观人群甩在身后。喇叭声响,一辆黄色的车飞驰而过。他一边脱下身上的西装,一边奔跑着横穿马路,手指伸入领口,把领带结往外拽。领带松开后,他又将手探入白衬衫前侧纽扣与纽扣之间的缝隙,往左右拉扯。几颗纽扣崩落到地面,湛蓝色的衣服从衬衫里露了出来,胸前有个巨大的黄色倒三角记号,上面画着醒目的红色图案,像是字母S。

    马路对面的建筑物出入口有一扇旋转门,他窜了进去,野蛮地推了一把,旋转门开始高速旋转,数秒间已转了二十圈。当门停止转动时,他身上的西装、白衬衫、领带都消失了。就好像猛地甩动湿漉漉的毛巾后,水分会被甩掉一般。

    他的模样瞬间改变。

    在推动旋转门、使之咕噜咕噜快速旋转时,他已经裹上了一件美丽的蓝色衣裳,触感如丝绸一般。突然从肩膀处出现的鲜红色大披风覆盖整个背部,长度约到膝盖窝。眼镜也不见了。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就站在附近的卷发男人发出吃惊的声音,困惑地质问,“在大庭广众之下穿一身裹住全身的湛蓝色紧身服是要参加什么活动吗?”

    “之后再解释。”他回答了一句,忽地双手举过头顶,脚朝地面一蹬。下一秒,他的身体已浮到了空中。红色的披风翻腾了一下,然后,裹着蓝色服装的身体如同脱弦之箭般飞起。他右臂前伸,双眼紧盯着前方,速度加快,肌肤与空气摩擦而感到发热。背景消失在身后,身体正下方是马路。

    紧抓着直升机起落架的女子终于还是松了手,开始下坠。她的尖叫声在四周回响,下面看着的行人也发出恐惧与悲伤交织的叫声。

    红色披风飞舞,他贴着大楼的墙壁逐渐加速。身体化作子弹,笔直向上飞。

    女人在下坠。她的脸朝上,翻着白眼,似乎快要昏厥。双手摆出万岁的姿势,像在表现她的无助——只能往下坠落。

    他摆出在下方迎接的姿态,再一次提高了速度。双臂前伸,身体上升。

    他将双臂弯成钩状,摆出简易摇篮的样子,恰在此时撞上了女人。垂直向下的力量冲击着他的手臂。披风晃动,加大了空气阻力,稍微抵消了一些速度和冲力。如同打开了看不见的降落伞,他缓缓落到地面,那是优雅如芭蕾舞演员行礼般的完美着陆。

    脚尖触碰到地面,红色披风垂下。就像交响乐演奏完毕,指挥已停下手上动作,但要在饱尝了感动的空歇后,观众们才爆发出惊喜的掌声。掌声淹没了人行道。

    “得救了!”“他飞了!”“没事了!”“他是谁?”

    影像在这里暂停。鼓掌与欢呼声静止,飞在空中的超人也纹丝不动。操纵遥控器让画面暂停的三岛说:“拥有特殊力量的男人,就像这个超人一样?”

    2

    “和刚才看到的超人完全不一样。”与三岛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说。他歪着嘴,左右摇头,说:“我不会飞,而且,看,里面也没穿制服。”他拉开身上的西装,又解开白衬衫的几颗纽扣,把里面的衣服露给他看。是纯白的。

    “那么,你能做什么?”

    “我知道未来。”

    即使是三岛,也因他一脸严肃说出的话而吓了一跳。三岛皱起眉,扭头看着坐在餐桌旁椅子上的我——我一直像注视比赛进程的裁判一样关注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喂,这个男人没问题吧?虽然三岛没有说出口,但那副求助的表情就像在说,该不会是什么不靠谱的占卜师吧?

    这里是三岛家。

    半个月前,因为一夜情,我落得和妻子分居的下场,而后每一天都在为住宿的地方伤脑筋。要么在公司里无谓地加班以拖延时间,要么在网吧过夜,或是去商务旅馆,并频繁拜访崇尚单身、住在二子玉川独幢公寓里的三岛。三岛是一位二十多岁出道的作家,成名后一直坚持写小说。对于只对实用书籍感兴趣的我来说,看不出他写的小说有什么价值,甚至不曾通读过一遍,但据说他的书在世间获得了很高的评价。每当与其他朋友提到三岛时,对方大都会表现出羡慕之情。

    三岛很聪明,这一点我也承认。他目光敏锐,就像从上空搜寻猎物的猛禽。他阅读,从网上获取信息,有时甚至查阅用外语写成的论文,给人一种总在思索的印象。他思考的主题都很普通,并不离奇,比如“国家与个人的关系”、“教育对人类本性的影响的极限”、“女性发起性罢工的效果”,等等,他总在反复思考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并非想在什么报刊上发表观点,只是会偶尔上门拜访我,说“田中君,你能听听我的想法吗”,然后开始论述。虽然我无法判断这算不算有益的活动,但三岛热爱思考是毋庸置疑的。

    另一方面,他也有幼稚得令人震惊的地方。他痴迷有超级英雄登场的电影与漫画,会模仿他们的动作与出场时的打扮,并时常为此得意。之前有一次和他一起去温泉,他把头贴在与女浴室分隔的墙上,对我说:“超人就是这样透视的。”他很开心地说着:“就是这样,把光照到墙上,墙就透明了。”他还把耳朵紧贴在墙上,说:“他的听力也很厉害,能一字不漏地听到那边的声音。”我费了半天劲才阻止他继续听下去。他还打过电话给减肥食品的制造厂商,愤怒地说:“盒子上写着‘这比您现在的做法更有效’,可你们了解我在做什么吗!”

    还有,如果他支持的足球队输了比赛,他就会明确地表现出不悦,还会生气地说:“假球!我再也不看了!”我至今还记得二○○二年日韩世界杯上,日本队在宫城输给土耳其队时,他抓狂地大喊:“都是因为不用红姜队的球员!”结果被强制拉离赛场。

    刚才也是,从有线电视上看到东京红姜败于比赛终场前的点球后,他立刻拨打电话,大声怒吼:“裁判的判罚明显可疑!”我不知道他打去了哪里。

    大约十分钟前,这位自称本田的年轻人来到三岛家。按响对讲机后,他自称是安保公司的业务员,说话语气温文尔雅。“请您听一下说明就好,行吗?”他似乎是逐个上门拜访这一带的住户,推销针对小店和个人住宅的警备系统。若是平时,三岛必然会毫不理睬地把他赶走。然而刚才他却扫了我一眼,说:“田中君,要不我们听一下业务员会说些什么吧?”简而言之,他是为了排解喜欢的球队因不公判罚而输球导致的闷气,打算捉弄业务员。我则没什么兴趣。

    或许已经准备好了吃闭门羹,这位业务员在被请进家中后表现得过于兴奋。这是个年轻的男子,年龄看起来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材修长,溜肩,看着不怎么可靠,但黑框方镜片的眼镜与他很相衬,带有一番潇洒倜傥的风姿。

    不知道他做了怎样的推理,总之他认定这家的主人是我而不是三岛,于是对我递出名片。“我叫本田,请多关照。”这大概,不,这一定是因为三岛一副吃闲饭的邋遢模样吧。

    “不不,这里的主人是他哦。”我指着三岛。

    没有一点大人样子的三岛孩子气地涨红了脸。“真不开心。”他闹别扭地说,“你真失礼,怎么看也是我更有一家之主的气势吧。”

    本田一脸狼狈,很是慌乱,赔罪的态度就像要下跪一般。

    “也不用这样道歉啦。”三岛难得体贴了一次。

    “我总会有这样的失误,自己都觉得讨厌了。”

    “你看,三岛,都怪你,让一个还有未来的年轻人如此沮丧。”

    三岛十分厌恶地皱起了眉,然后叹了口气,厉声道:“会产生错误,都是因为你拒绝改正。”

    我和本田都不做声,不知道他突然在说些什么。“这是肯尼迪总统说过的话。”三岛继续说着,“入侵猪湾失败后说的。人都会犯错,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都会失败、会犯错。田中君,重要的是承认自己做得不对。而承认错误比什么都要困难。”

    不要说我,大概连本田也觉得无聊。三岛有些生气了,他大声说:“进一步来说,是错误制造了历史。”

    “要开始说历史的事了吗?”我苦笑,“他可是来讲警备系统的啊。”

    “田中君,你知道诺贝尔的故事吗?”三岛自顾自地说。

    “诺贝尔?诺贝尔奖的那个?”

    “是的,诺贝尔还活着的时候,有人弄错了,在报纸上刊登了他去世的新闻。”

    “这样吗?”本田探出身子,大概是想示好。

    “怎么又说起死亡新闻了。”

    “实际上是他哥哥去世了,记者弄错了,写成他去世的报道。诺贝尔看到自己死亡的新闻而倍感震惊,但比死亡更令他惊愕的是,在那则新闻中,他被称为‘死之商人’。”

    因为发明了炸药而被称为“死之商人”的这段逸闻我也有所耳闻。“我觉得,不要说死者的坏话了吧……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死?”

    “然后啊,田中君,过了几年,诺贝尔在遗嘱里写了诺贝尔奖的事。”

    “是那样的吗?”

    “田中君,大概他对被称为‘死之商人’的事非常生气吧,所以憋足了劲儿!开什么玩笑啊,让你们看看!”

    “意思就是,‘我设了个诺贝尔奖给你们,怎么样’?”我狐疑地问,“诺贝尔是这么适合玩摇滚的男人吗?唔,不过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究其根源,是记者的误报。可以说,如果没有误报,诺贝尔奖就不会被设立。”

    “也说不定还是会设立。”

    “田中君净是歪理啊。你能理解我的吧?”三岛瞄了一眼本田,“是错误制造了历史这样的观点。再比如,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怎么开始的吗?是因为奥地利皇太子被暗杀。实际上,还有五个人暗杀失败。”

    “三岛,扯远了哦。”

    “哼。”三岛哼了一声,明显不高兴了,“那么,就听一下商品的说明吧。”

    从涉谷乘田园都市线到二子玉川下车,沿着蜿蜒细长的小路七拐八拐好几次后,会进入一片年代久远的住宅区,三岛的家就在这里。排成行的房屋与其说造型华丽,倒不如用坚固规整形容更合适。住宅区被高耸的围墙与气派的绿化丛围绕,的确,住在这里的人看起来会有引入警备系统的意识。换言之,我想说本田的贸然来访未必是无的放矢。然而三岛突然尖锐地指出:“你看,这附近大多是有些年头的住宅了,对警备系统有兴趣的都已经装上了呢。”这么一说也确实如此。

    本田挺了挺胸,说:“正如您所言。”他像个战士般作答,“不过——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但每天都会传出令人不安的新闻,所以,以前对安保系统没兴趣的人,也有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忽然感到害怕。”

    “原来如此,就是说你们雇佣了一位名为恐怖和不安的业务员,发生抢劫杀人案的日子,就是赚钱的时刻。”

    “是的,是这样。”面对三岛的讥讽,本田却诚实地应对,“为了守护大家的安全——”他摊开宣传手册,“我们公司会在诸多方面进行改造。”

    “诸多,是多少?”

    “比如,从玻璃窗开关感应及监控,到空气净化机,我们都参与经营。”

    “空气净化机?”三岛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安保公司不仅能防范坏人的侵入,连不好的空气也能防范?”

    “正是如此。”本田一脸认真地说,“而且最近,公司还就防止野猫随地大便研发了新系统。”

    “野猫大便?”三岛颇有兴致地凑过脸。

    似乎是在院子里装上超声波装置,能发出只有猫才能听到、并使其感到不适的超声波,以此赶走野猫。因为是通过红外线感知有猫来,所以在配置上还要考量感应死角。

    “但若是老猫的话,听力会变差,就没效果了……”

    “这也很有趣呢。”三岛对防猫装置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双眼闪着光,好几次插嘴。

    我把泡好的咖啡摆到他们围着的矮桌上,三岛一脸认真地问我:“田中君,我家也弄个这种系统吧,你觉得呢?”

    “不错啊。你是知名作家,确实可能会有令人不快的客人登门。”我开玩笑道。

    “不,我说的是那个防野猫的系统。”

    “那个……不需要吧?没见过有猫到你家的院子来。而且,你还常常想向猫借一臂之力呢,不是吗?[1]”

    “田中君也爱说无聊的话啊。”三岛眼神冷淡,嗤笑着吐出一句,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而且呢,猫和系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组合哦。动物没办法编入人类的系统,用系统是管理不了它们的。”

    这时,本田的态度变了。他愣了一瞬后,看了看三岛,又扫了一遍墙上的书架,似乎留意到有好几本三岛的著作。然后,他十分慌张地把包拉到身边,从中取出一本文库本,说:“您是三岛老师吗?我一直很喜欢您的书。”我很吃惊,三岛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原本想捉弄业务员的坏心眼消失了,他端正了态度。

    我则很不负责任地想,本田或许会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敦促签约,却马上从他口中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台词。“能和三岛老师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或许是某种缘分,能请您和我聊聊吗?我有件烦心事,无法找人商量,原本已经自暴自弃到想随他去了。”他微低着头说道。三岛望向我,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读了三岛老师的那部作品,”本田提起三岛小说里的内容,“从最后的台词里获得了勇气。”

    “啊……”三岛的表情有些无力。

    “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我嘲弄他。

    他却坦白道:“因为曾有评论家取笑我以积极向上的台词作为小说结尾很幼稚。”

    “很受打击吗?”

    “不,只是觉得那位评论家光凭最后的台词就轻易否定我的作品很无趣。说什么,就像结尾明快的电影,又能改变什么呢?一般读者这样说就算了,连评论家都这样吗?”

    简单来说三岛就是不服气,我没兴趣理会他。

    然后,过了一会儿,本田说:“实际上,我啊……该怎么说好呢,和普通人类有点不一样。”

    “不普通?具体是指什么?”

    “我有特殊的力量。”

    本田像在痛苦地坦白自己的罪孽,那沉重的态度令我很在意。我开始思考该用怎样的语气与他对话,同时戒备着会不会在认真对待之后却反被他嘲笑。三岛似乎也在为如何回应而犯愁,他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选择了一部我也很喜欢的老电影播放。屏幕上出现从宇宙来的超人,变身之后飞到空中,救下了从直升飞机上坠落的女人这一著名桥段。“特殊的力量……是指这样的吗?”

    三岛这么问本田,而从后者口中冒出的却是这样的回答:“我知道未来。”

    由于三岛一脸困惑不发一语的表情,我只好站起身,也就是以脱离裁判的旁观者立场,催促他加以说明:“是指能预知未来吗?”

    青年的表情有些神经质,他转过脸,直勾勾地凝视着我。

    “这个男人是田中君,算是我的助手。”三岛终于介绍了我。

    待我再回过神来,会客用的玻璃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排剪报,是本田从包里取出来摊开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吗?不会是新的诈骗方法吧!

    报道的日期很分散——换句话说,纸张的褪色程度有着很大的区别。差不多有十张,而且报道的都是杀人事件和意外事故。我暗自想象,他是不是准备得意地宣称这些事件与意外他都事先预测到了。

    三岛双臂交抱,一脸不悦。

    3

    秘书官坐在小酒馆的吧台旁,心神不宁地环视周围。

    “冷静下来。”身旁的大臣说,“大家不会认得我的长相的,不会有人对才就任两个月的大臣有兴趣。要是做了许多许多坏事,或许会在电视及网络上公开长相,我还早得很呐。”

    虽然已头发斑白,但眼镜和端正的五官还是透露出蒲柳之质的文学青年气息。仔细一看,这份从容中渗透了战胜人生苦难、历经磨练后的强韧。平静如湖,险峻如山。是因为孩子因病早逝?还是因为刚当上议员就被媒体蜂拥围绕的经历?大臣的处世态度既非睥睨世间,又与单纯地相信理想不同,而是更为灵活的方式。作为秘书官,跟在他身边虽然只有两个月,却已多次被其言行折服。

    大臣抓起酒瓶,正要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秘书官忙道:“怎么能让您斟酒。”

    “你这样的态度才惹人注目哦。”大臣笑了,然后说,“以前,我父亲的出轨对象曾经把电话打到我家。”他说起往事,“我母亲刚好在家,接了电话,闹得不可收拾。”

    “只是想想就觉得是很可怕的场面。”

    “是啊,或许麻烦的是母亲碰巧在家。不过,我父亲倒是很坦然。”

    “那可真是……”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到,如果从容不迫,事情就总会有办法解决。”

    “或许是这样……”秘书官叽叽咕咕地说,“但是,大臣您是名人,随便来这种地方还是不太好。”

    “我成为名人轰动一时的事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我记得那会儿是三十岁,那就是二十七年前。那么久远的事,没人会挂在心上的。”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大臣的年纪比秘书官大了一轮,已年近六十,但与之面对面时,秘书官总觉得对方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飒爽青年。另外,看到大臣不论年龄、性别,对谁都表现得很照顾,想来年轻时与女演员和女公关的香艳传闻或许也并非虚构。“你呢,因为工作细致所以得到信任。最终活下来的,都是认真的人。你当秘书官也很久了,经验丰富,可以表现得更有信心些。”听到大臣这么说,虽然口气生硬,秘书官还是满心喜悦。

    “为什么您会突然想来小酒馆?”明知此时掩藏自己的样子也没什么意义,秘书官却还是缩着脖子,尽量不让周围人看到脸。“没什么啊,在这样的地方喝酒不是很开心吗?”

    不知何时,一位蓄着胡须的年轻人在旁边坐下,开始和大臣套近乎。青年留着一头长发,看起来还不到二十五岁,一身休闲装。一开始,秘书官保持着警惕,怀疑这位可疑的接近者会不会认出了政治家,然后佯装醉客使其大意,引诱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并录音;或是假装醉酒发起身体攻击——类似这样的间谍行动。秘书官理所当然地想着,于是站起身对那人说了句“喂”,却被大臣制止了。

    “没关系的,不过是喝着喝着就这样了。”大臣的声音很笃定。

    “但是……”

    最近数月,大臣身边很不太平却是事实。

    他还是在野党时就酝酿的政策,在成为执政党后却被证明不过是纸上谈兵,还受到来自同一政党内部的压力。“一旦说过要干,就必须干到最后,不然会被在野党抓住机会。”大臣所处的立场岌岌可危。另外,由于他在电视新闻栏目中作出这样的发言——“政治家最不能舍弃的,是意气、尊严和体面”,引来了各种各样的臆测。

    但大臣一直泰然自若,连一丝精神上的疲惫都不曾流露。“你看看他,”哪怕是此刻,大臣的表情都很松懈,“他的眼神很镇定,如果我的观察正确,那应该不是演戏。如果是演戏,被骗到也没什么嘛。”他说得豁达,秘书官虽然不能接受他的话,但还是坐下了。

    “喂,大叔,你听好了。”年轻人用肘部碰了碰大臣,顺势将脸凑了上去,“政治!我想说一下政治!大叔,你不看报纸也不上网吧?”

    大臣忍住笑。

    “听好,这个国家已经完了。”醉客说道,“试着把球抛到空中看看。往上,在某处迎来顶点后,就要下落了,对吧?社会的成长和经济的成长也一样,描绘出的都是抛物线。虽然看起来正稳稳地向前,但早晚会下落。资本主义什么的,不更是这样吗?生产商品,再卖给别人;找到别人想要的东西,然后卖掉;再想出更多别人想要的东西,卖掉。这种事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想要的东西迟早会消失,研发新商品的点子会枯竭。那么,该怎么做?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把大家所拥有的东西全部夺回、弄坏、毁掉。这样就必须重来一次啦。为了卖出电视机,首先要抢走对方已经有的电视机,是吧?战争啦、大恐慌啦、大灾害啦,如果不利用某种办法重置,让一切重来,这个国家就完了。这是物理定律上的无能为力。国家的经济会一路直线向上,在高空中飞行,永不下落。会这么想的才叫愚蠢透顶。原本应该是富裕的人放弃自己手上的东西,但人都是不愿意放弃财产的。”

    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而且语调毫无抑扬顿挫,让人听着难受。秘书官有些腻烦,大臣却对那男人用力点头。“哦哦,原来如此,是这样吗?那可真是不得了啊。”就像在倾听儿子的牢骚。

    年轻人继续说着。

    “说起来呢,经济发达了,国家越来越富裕,那么离破灭也更近了。你看,以前是没有洗衣机什么的吧。洗衣服然后晒干,光干这些可能就要花上一整天。是吧,大叔?而现在,这些事情有洗衣机和烘干机来做。于是,对着衣服洗啊洗的时间就空出来了,很方便吧?如果每一天的生活都有了闲暇,那样的话,会变成怎样?你明白了吧,思考无谓事情的时间就多了。会去思考诸如‘为什么生下来以后又必须去死’这种无论怎样思考都无能为力的事,于是人们开始追求自己的存在价值。然后会怎样?毫无疑问,会拿他人和自己比较。这么一来,紧接着就会增加自我表现欲啊、虚荣心啊、嫉妒心这样的东西了。想成为被人羡慕的人、想尽可能地从事光鲜亮丽的工作、不想做谁都能做的工作、想当出头鸟、想干掉出头鸟。如果看到优秀的人会想‘啊,我也想那样,我也要加油’的话,这个世界还有可能成长,但普通人大都不会这样的吧。看到优秀的人,多半会想‘快跌倒吧,跌倒就大快人心了’。竞争社会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大家一起努力、互相较劲的健康竞争。但多数并不是这样,而是把对方绊倒,自己轻松取胜这种消极的竞争。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地,大家都会因为害怕失误而畏手畏脚。

    “冷笑社会!正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想站在可以俯视他人、分析他人、对他人冷笑的位置上。

    “不努力的人想过即使不努力也能满足欲望的生活,于是引发混乱,做很多自私的事。他们视踏实工作为愚蠢的表现,事事想着先下手为强,从而走上歧途。

    “政治家也是,只顾着国民支持率而缩手缩脚。如果只是去做一些会被国民夸奖‘干得好’的事,那就不需要什么政治家了!是这样吧?政治家必须要做的,难道不是想办法推进普通人会反对的事吗?

    “最近有电话打到我家,是报社发起的那种被称为民意调查的东西。我当然很认真,简直是过于较真地作了回答。但是,你想一想啊,收集我这种外行人的意见,然后刊登在报纸上,说‘国民是这么想的’,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假设做一个‘你觉得民意调查有意义吗’的调查,然后多数人回答‘没有意义’的话,媒体就会停止吗?应该不会吧。民意调查就是如此没意义的事。”

    “早点离开吧。”秘书官向店员示意结账。

    “推荐他去我党的智囊团吧。”大臣开玩笑道。

    “喏,恐龙。”年轻人继续说道,“喏,恐龙社会不是据说持续了一亿年吗?大叔,是吧?昆虫也是。

    “大概是因为那些家伙每天为了生存就要做许多事,没时间思考无谓的东西吧。我在想呀,霸王龙在看到其他霸王龙时,是不会浪费工夫想比它过得好、度过让其他霸王龙羡慕的一生这种事情的吧?所以才能持续繁荣不是吗?蟑螂在三亿年前就存在了,那可是跟洗衣机无缘的年代啊。

    “经济繁荣啦、发达的文明啦,这些东西最终会缩短我们社会的寿命哦。洗衣机让人意识到了自我。大叔,你不这么认为吗?”

    秘书官把脸凑到大臣耳旁低语:“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明天一早有发布会。”

    大臣点头后,转向年轻人道:“但是恐龙不能打游戏,也不能看电影哦,足球也享受不到,大概也不曾因为看到美女演员的裸体而兴奋吧。”

    “唔,因为恐龙们一直都裸着。”年轻人说着,终于抵不住酒劲,往前趴倒了。

    大臣笑了,然后看着秘书官正色道:“说起来……”

    秘书官像被美女盯着一般紧张。“什么事?”

    “我能私下拜托你调查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想找一个人。”

    “哪一位?”

    “刚才,这个年轻人提到抛物线让我想起来了。二十七年前,我……”

    大臣说到这里,秘书官已然了解。

    “是被大臣救了一命的那个孩子吗?”

    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大臣的表情有些苦涩。“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从店员手中收下找零,秘书官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店门。

    背后传来醉醺醺的年轻人大声嚷嚷着的堪称放肆的梦话。

    “因为恐龙不穿衣服,所以不用洗衣服!”年轻人叫嚣着,俨然是有了大发现的研究者。

    4

    我凝视着坐在沙发上的本田。三岛手托下巴,嗯嗯啊啊地看完摆好的剪报,说:“从你刚才说话的口气来看,你利用预知能力或是别的什么,提前预测到了这些事件和意外的发生,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报道上登的都是些杀人事件和意外事故的新闻。

    三岛肯定也和我一样不相信预知能力这种东西吧。坐在三岛身旁的我拿起剪报,又看了看印有保全公司抬头的名片,最后望向坐在面前的本田。

    他正看着天花板,不,是头朝上仰,闭上了眼睛。这样子看起来有些怪,像是作好了某种准备。过了一会儿,他垂下肩,眼神笔直地射向三岛。

    “您的想象虽然接近,却和实际有些不一样。或许可以说本质相同,但也可以说完全相反。”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田中君?”三岛问我,或许是想把从眼前这位青年那里接收到的不寒而栗传达给我吧。

    “实际上,”本田坦白道,“这些报道上记载的,全是我引发的事件。”

    我和三岛瞬间哑然。房间里只有放在边桌上的钟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一点一点刺进心中,就像在催促我们思考。

    突然,一直目光锐利地盯着本田看的三岛跳了起来。沉重的沙发虽没有因他的动作而整体移动,但还是稍稍往旁边倾斜了一点。可见这一惊吓之大,足以掀动沙发。

    “别害怕,我不会不分对象地加害。”本田有些慌张,就像暴露了自己的老毛病似的唠叨。

    “但是本田君,你……”三岛把倾斜的沙发扶正,看着报道说,“这些全部都是你干的吗?列车上的事故也是?”

    “该不会是你从背后推了一把吧?”我的语气中带有些许逼供的意味。

    本田闭上眼,像小孩在忍耐悲伤一般。

    有好一阵子,我们苦恼着该作何反应。我想过是否该立刻拿起电话报警,把这个年轻人交给警察,却不敢保证自己是否完全理解了他所说的话,说不定那只是某种比喻或举例。

    正这么想着,本田却说起了似乎与正题无关的话。“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写有足球比赛结果的邮件。”

    “比赛结果的邮件?”

    本田开始解释那是怎样一种电子订阅邮件,我怀疑他是想避开话题,但他的表情却很认真。

    特定的几场职业足球联赛一开赛,比赛结果速报就会发到本田的手机上。

    “很久前注册的,一直没解约,就延续到现在了。”他说。

    “为什么你不支持东京红姜队?”话题至此,三岛终于身体前倾地追问。

    本田却只是有些抱歉地耸了耸肩。

    通常,比赛结果的邮件里会记录对阵双方、胜负、得分和得分选手,还会大概描述比赛进程。“然后,在两年前,忽然写上了人名。”本田说道,“本来应该写着球队名字的地方却写上了不认识的男性的全名。之后是住址、日期,然后是数字,就只有这些。”

    “是什么可疑的骚扰邮件吗?”我问。

    “一开始我没多想,不过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5

    本田毬夫确实没想太多。发信方的邮箱地址没有问题,标题也和平时一样——“× 月 × 日 第 × 节比赛结果”而已。但在打开正文后,他就发现事情很奇怪,邮件中既没有球队名也没有比分,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写着人名、住所、日期,还有一堆数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本田毬夫有些错愕。他重新看了好几次邮件,不像是手机故障导致的,那么是发信方的失误吧,他单纯地这么想。只能扔到一旁了——如此推断之后,他想着或许之后会再收到道歉邮件,并没有放在心上。“请忘记上一封邮件的内容。”他甚至能想象出再次发来的邮件会这般轻描淡写。

    翌日一早,他打开手机,再一次查看那封邮件,却只看到非常普通的比赛结果。

    昨天晚上那个是什么?

    他按着电话按键,却找不到写有人名的那封邮件。是看错了吗?因为疲劳而产生了幻觉?他扭了扭脖子。

    同样的事情又在三星期后的同一天发生。

    若将本田毬夫此后的感受与心情沿时间顺序写一本日记的话——因为本田毬夫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只能虚构——就会像下文那样。

    × 月 × 日 早晨

    看了看昨天收到的邮件,却变回了普通的邮件。我去询问当系统工程师的朋友,发送这样的邮件在技术上是否可行,即是否能开发出这种时间不同,内容会忽然大变样的邮件。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前一天还是蛹,第二天就蜕变成了蝉。对方告知若是电脑上收到的邮件,或许能编入错误显示的程序来实现,但手机上的邮件就需要费很多劲。而从网上搜到的信息来看,似乎没有其他人经历过同样的事情,我就没再放在心上了。

    ×月×日

    隔了两个星期又收到了无法解释的邮件。陌生的名字加上陌生的住址,两周后的一个日期以及数字。为了能够亲眼看到邮件内容是何时完成转变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打开手机看一看,但一直到睡前,邮件的内容都没有变化。

    ×月×日

    起床后,我打开手机看邮件,内容显示为足球的比分。它是什么时候变的?是被设置成“睡下、再起床”之后就会有变化吗?

    ×月×日

    收到了无法解释的邮件,于是拿给恰好在身边的朋友看,却得到颇具冲击性的回答。“咦?二比一,千叶赢了啊。真好。可是,这个有什么奇怪的吗?”

    ×月×日

    眼科检查没有问题,医生推荐我去一下精神科,但因为除了收到无法解释的邮件外,并无其他不便,还没到下定决心去接受治疗的地步。

    然后是星期三,在本田毬夫去上班的路上。早上,常盘线逆行线的月台上和平时一样都是人。等候电车的人在大概会是车门的地方等间隔地排起队。前后左右都是互不相识的乘客,互相既不会打招呼,也不会点头致意,有点像站立在雪中的企鹅群。

    广播提示列车即将到站。列车从右侧驶来,一边发出略刺耳的声音一边放慢了速度。透过列车窗口可以看到车里挤满了人,和平时一样,满员。车门打开,几乎没有乘客下车,企鹅们开始上车,一只只脚踏入满满当当的车厢。

    车内挤满了人,本田毬夫夹在身穿西装的男人们之间。每当列车摇动,身体往一旁倾斜时,他都会失去平衡,歪向一边的乘客。那位乘客也会往一边靠去,整车人就像软绵绵的巨大果冻,变换着形状。也可以说大家都在互相帮助,让满员的列车成为尽可能舒适的场所。虽然态度冷漠、面无表情、心气不顺,却是在团队协作。

    电车晃得厉害,乘客们微微倾斜,本田毬夫也调整着姿势。如果摇晃得再剧烈一些,乘客们大概会被捏合在一起,变成肉粘土吧。车厢左右侧窗前分别有一排能坐七个人的长凳,本田被挤到了座椅前面。坐着看报纸的乘客给人感觉非常优雅,但本田毬夫并不妒忌,他们一定是通过一番战斗与忍耐才得到这个位置的。

    本田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摊在眼前的报纸,巨大的标题跃入眼帘。是山形县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的报道。司机酒驾,车子冲进正在屋外散步的幼儿园孩子的队列,还写到有五人死亡。

    虽然本田并不感兴趣,但在摇晃的列车里也无事可做,所以如果有文字出现在视野内,有时候就会读一读。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不知不觉间看完了那篇报道,坐着的男人竟然一直没翻报纸。

    引发事件的凶手的名字触动了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并不认识。又看了一会儿,本田开始回想。

    啊!他突然发现报道里的姓名和自己的名字很像,而他对这个与自己的名字有些相似的姓名有印象。这不是前几天收到的可疑邮件里写的名字吗?接着,他又想到,邮件里记载的日期不就是事故发生日,也就是昨天吗?

    正在本田搜索模糊记忆的时候,报纸被掀过,有事故报道的那一面消失了,换成一整页的彩票广告。

    那天之后,本田毬夫每次收到无法解释的邮件后,都会记录下其中的内容。

    ×月×日

    我看了报纸。发现大前天发生的一起跟踪事件的歹徒,就是记载在上周邮件里的那个人。我去了邮件里写的地址,那里被警察与媒体包围,无法接近。

    本田毬夫开始思考。

    那封无法解释的邮件里,写下的是否是日后会引发某起事件的凶手的名字、住址,还有事件发生的日期?这会不会是预言犯罪的邮件?

    那么……

    该怎么办?

    6

    听了本田的解释,我和三岛面面相觑。虽然有无数疑问,但又觉得每一个疑问都归结到同一点——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好?我无法判断。

    三岛的脑筋转得很快,在听本田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先行运转。他是推理出该如何把刚听到的预言邮件、杀人事件的报道,以及本田刚才的发言联系起来了吧。

    “难道说,你相信了那个预言邮件,把将成为凶手的人杀掉了?”

    因为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因此并没有立刻理解三岛话里的含义。

    本田的脸抽了一下,又露出一丝满足。“正是如此,不愧是三岛老师。”他抬了抬下巴,像是要挤出些癫狂的气息,“我所杀害的,是如果放任不管,就会为一己私欲而杀人的人。”

    我困惑了。脑中像是被灌了铅般思绪浑浊,相反,三岛却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皱着眉、绷着脸、瞪着本田,拿起手边的报纸。

    “你有枪?”报纸上报道的新闻里,有好几个被害者是被枪击中的,“如果这些事件都是你干的,那你就开过枪。为什么你会有枪?你们公司还涉及枪支交易吗?作为防身用具?”

    “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碰巧得到的。”他说。

    这个最开始到底是什么的最开始?我放不下心。

    “我开始思考,我收到的邮件上写的,会不会是某个将引发某些事件——并且是会夺去他人性命的事件——的人的信息?只不过,虽说我这么想,却很难去相信。毕竟……”

    “毕竟?”

    “这不就成漫画了吗?”

    “是啊。如果我把你刚才的话写进小说,肯定会被人笑话的。”三岛加重了语气,“而你现在正口若悬河地把漫画一般的故事讲给我听。”

    “所以,我决定先到邮件里的地址去看看。”

    他出发前往邮件里记载的地址,所幸是独门独户,他便以保全公司推销员的身份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颇长的瘦削中年男人。平时推销的时候他会在对方尚未表现出不快时离开,那天他却执拗地扯着话题。或许是太过缠人,有那么一瞬间,男人脸上的怒火犹如岩浆爆发了一般,写满凶神恶煞,却又立刻收敛,摆出能乐面具般的表情,邀请本田进了屋。

    “这样啊,那进屋吧。”

    本田虽然诧异,却还是进了屋。这个家似乎是由著名房产商设计的,楼梯井及宽敞的走廊都给人气派的印象,起居室里的地毯踩起来也很舒服。正当他的本职营销魂隐隐作祟,就要将错就错地脱口说出“您的住宅如此高级,引入安全系统不是很好吗”时,黑洞洞的枪口突然出现在眼前,告诉他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且不说营销魂,摆在面前的,是真正攸关魂魄的问题。

    是突然有强盗冲进来了吗?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迟了一步装安全警备系统啊,然后突然想起握着枪的正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他的鼻孔张得极大,死死握着枪,对准了本田。

    本田说得绘声绘色,我们听着,仿佛身临其境。

    “那个人就是想开枪打人,不管是谁都行。”

    虽然具体经过不明,总之男人弄到了枪。入手之后就想使用,据说他为此苦闷不已。一开始是抓附近的猫,射击,然后在垃圾日扔掉。但很快,他就想把子弹射到人类的肚子上。欲望在逐步升级,跟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是相同的道理。一个欲望满足后,就会产生另一个欲望。男人做梦都在想象开枪射人的瞬间,于是决定把近期会来家中拜访的保险公司员工作为目标。他像盼望圣诞节一般扳着手指等待那一天,没想到保全公司的推销员先出现了,而且非常烦人,他决定变更计划。只要能得到圣诞礼物,就算不是圣诞老人送的也没关系。只要能开枪,射中谁都可以。

    “那个时候我能活下来,真是凭运气。我为了不被射中而跟他搏斗,那个电影里不是经常演吗?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反弹力扣动了扳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被射中了。我慢慢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肚子和肩膀,既没有出血,也没觉得痛。站不起来的是那个男人。”

    “简而言之,”三岛伸出食指指向本田,“你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了人,还得到了枪。”

    “虽然我并没想过会再用到,但还是带了回去。”

    我和三岛又对视了一眼。我们两个在对待精神不稳定的少年方面都不太擅长,有些迷茫的感觉。

    这时响起手机铃声,本田的手机发出短促的震动音。

    “啊,正好是那个足球的订阅邮件发比赛结果过来了。”他看着邮件的内容,眼神就像正看着恶心的虫子。眼皮半开半闭,既像是在压抑情绪,不要过分激动,又似乎正聚焦于文字。他的眼珠从左移到右,然后又回到左边,往右滑动,是在读邮件的内容吧。期间他的眼睛忽然睁大,本田的脸色就在我们面前变得惨白。

    “你没事吧?来,我看看。”我站起身,从他身后瞄着他手中的手机。

    “不好意思,我有些震惊。”本田这么说着,依旧一脸失魂落魄。

    “又是那个预知邮件吧?”三岛问。

    “是的。”本田回答。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又咕哝了一句:“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吃惊?”

    “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本田说。那样子看起来既不像在说谎,也不像在拖延时间。三岛告诉他卫生间的位置后,本田便脚步踉跄着离开了房间。

    于是,留在起居室里的我和三岛趁机整理思路,要制定作战计划的话就是现在了。

    “田中君,刚才的邮件是怎样的内容?”

    “就是十分普通的足球比赛结果。写着东京红姜队○比一点球失利。是刚才的比赛吧?”

    三岛有些苦涩地咂了咂舌:“但明显古怪。”

    “是啊,本田君的反应相当古怪。”

    “不是那个,不,那个也确实古怪啦。我想说的是刚才的点球,后卫仅仅是脚碰到了球而已,裁判的判罚很古怪。的确,前锋在最后时刻的连续过人非常精彩,令人大开眼界,虽然是敌人也值得钦佩。再多说一句,我希望他能加入我们红姜队。只是那样不能算点球。你不觉得前锋的表现很蹩脚吗?如果那样就能拿到点球,那么在车站楼梯边脱下高跟鞋的女人也能拿到点球了。”

    “是啊。”我敷衍道。一旦跟自己偏爱的球队扯上关系,三岛就会冷静全无、热血过头,甚至有些烦人。

    “田中君,到目前为止,你对本田君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他有点精神崩溃,可能是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吧。”

    “我倒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呢。”

    “我觉得生活在这个前景一片黑暗的社会里的人,谁都可能患有精神上的疾病。”

    “确实,就算是你,也会因为和细君离婚而一蹶不振。”

    这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感觉像被木槌忽然从完全出人意料的角度“咚”地砸了一下。本田的话很难让人立刻接受,因为拥有预知能力,便为了防止犯罪而犯罪。就算他这么说,听的人却不可能轻易接受。但、如果、万一、这些是事实的话,那么他此番造访,会不会并不是偶然,而是带有某种意图呢?我不禁这么怀疑。

    也就是说,本田会不会是来杀我或者三岛的?

    我感觉汗毛根根倒立,就像足球场内的草坪。

    时钟指针转动的声音又在房间内响起,我感觉就像有个小人儿,无视重力,在房间各处飞来飞去,用指尖扒拉着地板、天花板,还有四周的墙壁。

    “你怎么了,田中君?”三岛敏感地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呃,搞不好……”

    “他今天来这里莫非也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你是这么想的吗,田中君?”

    三岛也想到了同样的事,这让我很吃惊,一时无法回答。

    “如果是那样,或许是来杀你的呢,田中君。”

    我呆呆地盯着友人。

    “因为我并没有打算杀人,而你就说不定了。哇,你不会是想杀了正处于分居中的细君或出轨对象吧?可能被他看穿了。”

    从卫生间传来水声,本田回来了。

    7

    在眼前飘然浮起的足球朝着站在前方右侧边线的他落下。比赛临近终了,或许正好赶上球员们放松的瞬间,每位球员都站定身子看着球的去向。球场如同美丽的高原,绿草茂密如绒毯,在场的每个人仿佛注视着从远处飞来的气球般,追随着足球缓缓降落的轨迹。

    就在他用右脚停下球的同时,气球变回了足球,绿色的草原也瞬间变回球场。这里不是悠闲的草原,这里是竞技场。

    控球的他的正前方有一名后卫,后卫冲了过来。他轻轻地用左脚挑起低低腾起的足球,球从后卫的头上越过。用力过猛的后卫朝前倒下,他乘机调整姿势,追上滚动的足球往前跑去。看台上的观众爆发出欢呼声,仿佛撕裂了空气。

    又有后卫从中场追了过来。

    他左脚勾到足球,用钉鞋外侧一拨,球往左侧弹去。后卫慌忙停下,跟着足球的方向移动身体,但就在这时,他又用力把球往右侧踢开,后卫被晃得失去平衡,跪倒在草坪上。

    观众的兴奋之情化为波涛,掀动了看台。

    很好。这么想的人,是裁判。

    如果能进球,那么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他压抑着喜悦之情狂奔。

    不知不觉间,他已带球到了禁区一角,直面门将。

    第三个后卫从另一侧赶来,左脚前伸,扬起右臂滑了过来。他急忙用脚停下球,一个急停。看着后卫从身旁经过,就像列车呼啸而过一般。之后,虽然只有一点点时间,他却已带着球跑到中间,硬是挤出一块可以做出射门动作的空间。

    就是现在,射门!裁判心想,就这么拿下吧。他看了看表,还有时间。

    然而,他没能踢到球。对方的一名球员,就是最早被球越过头顶的那名后卫拼命地跑回来,冲着球铲了过去。球飞到一边,他倒在了草坪上。

    为阻止神出鬼没地过了众人、一路突破至球门的他,那名后卫也是豁出了性命来了一记飞铲。虽然动作野蛮,但值得称道,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名后卫没有碰到敌人的脚,只是干净利落地把球踢开了。

    理想中的铲球。裁判瞪圆了眼,接着苦恼起来。该怎么做?他犹豫的时间很短。刚才那名铲球球员并没有犯规,但放眼世间,到处都是或大或小的冤案。判罚永远不会出错的裁判是神,而迄今为止的人生已经证明至少自己并不是神。他吹响哨子,伸出手,然后掏牌。观众席上爆发出响声,绿色草坪如蛇腹蜿蜒般波涛起伏。PK[2]。

    8

    本田从卫生间回来后又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是很混乱。”

    混乱的是我们好吗?!我很想这么顶回去。

    “那个,刚才的邮件,你看到的真的不是比赛结果之类的内容,而是所谓的预知信?”

    “是的,写了人名和住址。”他回答后,念出了人名。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发音,不过也不是什么少见的名字,听过也不稀奇。然后,他又报出市内某处的地址及一个日期。

    “那是未来歹徒的名字?”我问。

    “日期是十年后,很遥远呐,田中君。”三岛捏了捏脖子,“这个名字就是加害者吗?十年后,这位会去杀人……真是很难就这么说出‘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这样的话呢。”

    “像这样收到十年后的预告这还是第一次。一般都是一星期以后的事,最多也就是一个月。邮件的最后还有数字。看。”本田说着就要给我看手机,但我们所看到的,只能理解为足球比赛的结果。

    “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吗?”

    “平时都是一或者二,顶多到五。”

    “现在呢?”

    “一万。”

    “差好几位呢。”

    “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吗?”我又问了一遍。

    三岛说:“比方说,会不会是距离事件发生的天数之类的?”的确,如果是十年后的预言,就能解释为什么数字会这么大了。

    “不是那样的。”本田没有看三岛也没有看我,而是望向了稍远的地方,“这……大概是受害者的数量。”

    本田继续说明。

    到今天为止,他都遵从预知邮件将事件提前处理,防患于未然。严格来说,是为了防止事件而引发了别的事件。但也并非每件都处理了,如果事件发生地离得很远,很难前往——虽然也有过乘新干线去盛冈、搭飞机去福冈这样的远征,可还是因为种种制约,不得不对好几起事件置之不理。每次碰到这样的事他都会祈祷不要出事,但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

    “也就是说,实际上确实有如邮件所写的事件发生。然后,通过调查那些事件,我最终得出了结论,邮件里的数字和被害者的人数一致。”本田企图说得淡然,就像对上司报告研究结果那样。但很快,他就把头埋在两手之间,拼命地压抑涌上的感情。“我总是……”他勉强发出声音,“总会抱着这样的念头,想着会不会就算我不行动,事件也不会发生。那些邮件全是骗人的,世界是和平的。如果能那样,我该有多解脱。我也想过,就算那些邮件是真的,但会不会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去阻止事件发生,就像业务员分片负责地区那样。”本田咬紧牙关,痛苦地吐出话语,他看起来十分疲惫。

    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是反复张开嘴,再闭上,欲言又止。

    “被害者是指……死者吗?”我又在意起细节来。

    “大概是这样的。不过可能也包括受了重伤,之后去世的人。”

    “如果数字表示被害者的数量,那么一万这个数字要怎么解释才好啊?”三岛双臂交抱,“一个凶手要一拳杀死一万人,这可是个大工程啊。该不会是在路边设置杀人魔界的伊能忠敬[3]吧?”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伊能忠敬,是觉得在完成走遍全国这一目标上有共同点吗?

    “一万个被害者,这已经是战争的规模了。”我说,“我不觉得那个什么什么先生能引发战争呢。”

    “也不是不能吧。”本田皱着眉,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就像个迷路的孩子,“这个人是政治家。”他指向手机。

    “啊?”三岛的脸僵住了。

    我也屏住了呼吸,震惊得像侧腹刚被揍了一拳。

    “你们对这个人的名字没有印象吗?他不久前刚就任大臣。”

    我回想起刚才本田念出的名字。这么一说,的确好像有个同名的政治家。三岛看向我,抬了抬下巴:“田中君,这可是位很有名的议员呢。”

    不要什么事都来征得我的认同!我很想这样埋怨一句,此时却没心情为此发火。

    “如果相信这封邮件上的话,”本田的手机——看起来是这样,但实际上是因为他握着手机的手正在发抖——哆哆嗦嗦地微微颤抖,他举起另一只手靠过去,却也在抖动。“十年后,这位政治家会做出导致一万人被害的可怕事情,是这个意思吧?”

    “导致一万人被害的事?”我一下子想不到具体的可能,“比方说?”

    “不知道。”本田又双手掩面,“三岛老师,我该怎么做好?”

    “怎么做是指?”

    从三岛的声音感受不到情绪,我看着他的侧脸。

    “我必须对这个政治家做些什么吗?”本田是刻意避免使用会令人不安的骇人词汇吧,他拼命寻找着用词,一字一句地说着。

    “没关系的,本田君。”三岛干脆地回答。或许旁人看来此时的他没有任何变化,但与他交往多年的我知道,他的态度已和刚才截然不同,变得不负责任了。他想快点儿结束谈话。“没必要慌张。如果那封邮件是真的,事情发生也要到十年后了。”

    “一万人哦。不是应该慌张……”

    “十年的话,情况会有变化吧。人心,还有政治的动向,都会忽左忽右。今天的执政党,明天可能就是在野党了。就像预测十年后某天的天气一样,是不可能现在确认的。”

    即便如此,本田看起来还是无法释怀,心中仍有疙瘩。坐在沙发上的他脸色惨白。

    “话说回来……”这时三岛换了副口吻。

    本田似乎对他要说什么颇感兴趣吧,只见他抬起头。

    “话说回来,莫非,你是为了这件事来我家的?”

    “哪件事?”本田发愣问道。

    “那个呀,预知邮件啦。莫非发给你的邮件里写了我们的事?不,不是我,是这位田中君,对吗?田中君呀,别看他这样,可是憎恨着跟他分居的细君呢。如果置之不理,他很有可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哦。”

    “喂,三岛!”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我开始怀疑起他的人品。

    “这样吗?”是本田过于老实吗?他似乎把三岛的玩笑话当真了,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什么是这样吗?虽然分居了,但我并没有恨她。本来出轨的就是我,若要恨,也是她恨我啊。”

    “你知道有个词叫‘恩将仇报’吗?”

    “知道,但我可没做什么恩将仇报的事。而且要说知不知道这个词,三岛,你明明也知道。”我拼命解释,很怕如果不说清楚,本田就会立刻站起身,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手枪,本着“消灭害虫”的精神把我杀掉。

    “啊!”本田似乎总算理解了三岛要表达的意思。“没有那样的事。”他否认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来这里真的只是完成推销工作而已。”

    “真的?”三岛用恶作剧般的眼神望向本田。

    “真的吗?”我也不放心地追问。

    “真的。”

    “唔,不过‘是的,的确是那样,我是来杀田中先生的,因为田中先生是坏人’,这种话你也没办法在这里说。”

    本田的脸红了,他用力摇了摇头。

    “你不要逗他了啊,三岛。”

    “我没有逗他啊。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啦,田中君。”

    本田离开后,沙发上只剩下我和三岛两个人。我质问他:“为什么最后你对他失去兴趣了?”

    “田中君,你也差不多该醒醒了。”三岛的说话方式就像在安慰吵闹的孩子,“那是‘死亡地带’。”

    “死亡地带?”

    “是部电影哦。如果出现超能力和政治家,就必然是《死亡地带》[4]?的套路。他大概也是受此影响才会编出那种故事的吧。”三岛说得斩钉截铁,“因为我发现一切都是他编出来的。”

    “你喜欢那部电影吗?”我问。

    三岛却露出相当厌恶的表情,干脆地回答:“我才没看过那种电影呢。”接着又感叹很早以前,他发表了一篇“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与政治家对决的故事”时,被评论家揶揄“这不是《死亡地带》换汤不换药吗”,至今他仍对此事耿耿于怀。还说因为太不甘心,虽然还没看过,却知道大致剧情。

    “就算是这样,把本田君的话和那部电影联系起来会不会有点武断?”我忍不住说道,“而且就因为这个中止和他的对话,或许会引发问题。”

    “没关系的啦,田中君。”三岛很镇定,“就算他是超人——我已经确信他并不是——假设就算他真的是,一般人也没办法随便与大臣见面啊。”

    “原来如此。”我表示理解。

    “而且,万一发生大臣被袭击之类的事件,虽然无奈,但那时我们也只好向警察报告这个年轻人的事了。”三岛说完,这个话题也结束了。

    三岛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然后又操控另一个遥控器,继续播放影片。

    画面里的男人一边接受群众的拍手喝彩,一边将右手举向天,身子如子弹般笔直地飞过。他身着一身蓝色紧身衣,系着黄色腰带,胸前印着标志。

    “田中君,说不定……”三岛盯着画面说,“他果然是超人的一种哦。虽然既不会飞,也无法反弹子弹,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让坏事流产。”

    “可是,足球比赛的结果和犯罪预告信息有什么关联呢?我完全无法理解。”我说。

    “是这样的啦。那是已经超越人类智慧,属于电脑程式之间的沟通了。田中君估计理解不了,东京红姜队的胜利与其他各方面产生关联,最后导出了犯罪情报。一定存在这样的联系。”

    “苦恼的超人啊。”我嘟囔着。

    “是啊。”三岛说,“说不定他说预言邮件的故事,也是为了劝说让我们买入警备系统的权宜之计。”

    “因为有可怕的杀人魔存在,所以请安装家庭防盗系统,这个意思?”

    “是的,不安与恐惧才是最好的推销员哦。”

    9

    虽然早上的天气预报说近期会持续阴天,但还是能时不时看到蓝天。强风将遮蔽天空的云吹得七零八落,云层散开,躲起来的太阳探出头,阳光透过公寓四楼窗边的窗帘缝隙,照在正在起居室里睡觉的本田毬夫的脸上。本田毬夫的眼皮感受到射来的光,睁开了眼。他翻了个身,直起上半身,弯着膝盖,屁股坐在地板上左右张望。“妈妈。”他叫道,却没人回答。他看了一眼滚落在脚边的心爱的火车头玩具。

    室内鸦雀无声,他喊了一声,却不像平时那样立刻就听到了妈妈的回应。本田毬夫站起身,睡眼惺忪,脚步蹒跚。他先往厨房走去,妈妈不在眼前时一般都会在那里。然而,没有动静,也没看到妈妈的身影。他又沿着通往玄关的走廊笔直走去,挺直了背,勉强能够到门把手。不安从胃直涌到胸中,当然,幼小的本田毬夫还无法认识到自己此时的感情是“不安”,总之就是坐卧不宁的感觉向他袭来,就像一个黯淡的小球,中心部分在微微颤动一般。他又回到了起居室。“妈妈。”他又一次喊道。窗帘静静地摇晃,它温和地挡住了风,鼓起来一块。窗户开了一条缝,本田毬夫注意到这一点,下意识地打开了窗。

    平时,本田毬夫午饭后都能睡上两小时,所以他母亲时常会想,“要不要趁这个时间去做点事呢,比如买东西之类的”,但每次又会自我克制,想到“如果出什么事就麻烦了,还是不要这样”。偏偏在这一天,她想起可以趁这个时间去一趟洗衣店。

    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则是因为考虑到高密度的住宅闷得慌,她想稍稍换下空气,让儿子睡得更舒服。

    本田毬夫走到阳台上。和铺着地板的屋内不一样,他光着的脚丫感到一阵冰凉。阳台的一角堆着轮胎,两个叠在一起,放了两堆。那是冬季用的防滑轮胎,公寓一楼的车库放不下了。本田毬夫毫不犹豫地走到轮胎旁,开始攀爬。他两手搭在轮胎上,手臂一用力,就靠着肩膀和肘部的力量站了上去。于是他手抓阳台的栏杆,眺望着外面。

    从四楼往下看,那景色并不会让他产生特别的感慨。遮蔽天空、外形不断变幻的白云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背景。不在家里,在外面——他的认识仅止于此。

    本田毬夫只顾着寻找母亲的身影,他将头探出栏杆,向下张望。下面是人行道,他从正上方眺望着人行道。他注意到有小黑点在来来往往,发现那其实是人群后,他便更使劲地朝前倾,并张大了眼睛。这时,他看到人行道左边,有个捧着大袋子的女性,正小跑着朝公寓接近。

    是妈妈,本田毬夫立刻就认出来了。虽然豆粒般大小的人影无法辨认长相,但那跑步的姿势、服装,更重要的是作为儿子的直觉,使他确信那就是妈妈。

    “妈妈。”

    喊出声的同时,本田毬夫的身体已越过栏杆,朝前方翻滚。身体因为头部的重量而倾斜,以栏杆为中心,迅速翻转。本田毬夫的身体遵从重力,从空中往下坠落。从离地距离来看,下落时间应该还不到两秒,本田毬夫却觉得经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下落。

    发生了什么?逼近的地面又意味着什么?本田毬夫自然是无法理解的,他只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危机。下落的速度非同寻常。他脑中的细胞被激活,开始为了活下去而思考。紧急警报响起,脑中的记忆库从一头打开。自诞生不过三年,别说防范高层坠落的对策了,他的脑瓜里连基本常识都很有限。此时浮现出的,是在车站看到过的飞驰的电车、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爸爸怒骂时的脸和妈妈的脸庞。“有任务要交给你。”从旁嗖嗖吹过的风在轻声细语,那番话虽渗入脑中,却又混入记忆消失不见。“事情是这样的。”他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对他说话。

    坠落的途中,妈妈双手捂着脸的身影跃入眼帘。

    身体好像撞到了什么——是什么人的胸膛。他晃着脖子,觉得眼睛鼓了起来,在眼眶里蹦来蹦去。

    10

    店内呈圆形,中央是一个圆形舞台,周围摆着圆形的桌子。舞台上的钢琴自动演奏出乐曲,真是富丽堂皇的一家店。

    这家店有合作的警备系统吗?我为下意识寻找警备公司标签的自己感到好笑,这该称为职业病吗?

    虽说是工作日的晚餐时间,但店里除了一名着装齐整挺括的男性侍者以外,看不到一个人。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店里只有两个人面前摆有菜品,就是坐在最里面那张餐桌旁的本田毬夫和大臣。

    本田毬夫无法直视大臣的脸。虽然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过无数次,但见到真人的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

    这个人——本田毬夫忍不住想,完全没心思品尝刚端上来的前菜——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也不会坐在这里吧。

    “你为什么找我?”本田毬夫问。差不多五天前,就在他有幸拜访了尊敬的作家三岛的家,并收到写有十年后一起重大事件的加害者信息的邮件后,住在广岛的母亲突然打电话联络他,告诉他那位大臣似乎想见他,并给了他电话号码。“终于能和救命恩人见面了哦。”虽然之前一直和母亲处于近乎绝缘的状态,但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快,本田毬夫觉得很高兴。同时他感到困惑,没想到“和大臣接触”一事会真的发生,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新型的诈骗。

    但是,他立刻决定与大臣见面。

    与大臣见面的机会恰在此时出现,他只能认为这并非巧合。

    在三岛家收到邮件,看到那个姓名的时候,本田毬夫立刻就知道说的是那位大臣,那位在二十七年前接住从四楼跌落的自己的大臣。在明白了这一点后,他感到浑身汗毛倒竖。

    我必须杀了那位大臣吗?

    “我一直惦记着你。”大臣的嘴角露出温和的微笑,“对我来说,你那次的事件也是我人生中仅此一次的经历,不惦记是不可能的。竟然接住了从阳台坠落的小婴儿……”

    本田毬夫点点头,拿起叉子把蔬菜送进嘴里,不过完全没看蔬菜的品种,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我……”本田毬夫坦白道,“我经常看到大臣您。妈妈,还有爸爸,经常录下电视上的节目,还会剪下报纸上的报道。”

    这是救你的恩人——双亲总是这么说。而母亲口中描述的“接住的瞬间”,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发增添了几分戏剧效果,经过夸张和各种修正后,变得越来越像一场表演。

    大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低下头,面对着餐桌上的刀。本田毬夫凝视着刀尖,开始感到紧张。他有些焦躁,不知是否该立刻抓起那把刀刺向大臣。

    “不,多亏了你,才有了现在的我。”

    “我?”

    “因为救了你,我的知名度增长到惊人的地步。当时我还只是个第一次当选的新人,所在的党派也渐渐失势。多亏了你,我才能继续当议员。而接住你只不过导致手臂骨折,这种事也太便宜了。”

    “要说这个的话,那我才是如字面意思那样——多亏了大臣,我现在才能在这里。”

    大臣眯起眼,看着盘子被端下,说道:“最近,我忽然想见见你。”

    “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碰巧,碰巧去了一家小酒馆,然后在那里灵光一现,想着差不多可以和你见面了。”

    听到小酒馆,本田毬夫想起几天前读到的周刊杂志上的报道——大臣为了彰显亲民而前往小酒馆,但只有一位醉醺醺的年轻人来套近乎,而且看起来一点都不愉快。那篇报道如此揶揄,还配了一张似乎是碰巧在场的一个人偷偷拍的照片。根据身为目击者的拍照者所言:“大臣醉醺醺地嚷嚷:‘如果资本主义走上绝路,那就只有发动战争了。’”本田毬夫小心地把那篇报道看了一遍,始终无法忽略“战争”这个词。如果这位大臣会在十年后造成一场被害者多达一万人的事件,那么以这种规模,的确和“战争”相近。

    本田毬夫望向放在一旁的包。

    他早有准备,会在入口处被搜身,并检查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但事实并没有那样。当侍者提出“您可以寄存物品”时,他一口回绝了。

    “大概有记者在什么地方看着呢。”本田毬夫环视没有人的店内,“把我们的见面写成讽刺好笑的报道。”

    “如果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虽然对你很抱歉。不负责任、肆无忌惮地写作的人;人们去相信想要相信的东西;天很蓝,海很宽,政治家被拍砖;懦弱会传染,男人要出轨。”大臣有节奏地晃着脑袋,他笑着,不知有几分是出于真心,“但是没关系哦,真的没别人在。”

    “会安装窃听器之类的吗?”本田毬夫真的有些担心。

    “说不定店外有人把耳朵贴在墙上哦。”大臣开起了玩笑。

    本田毬夫想象着有人蹲在墙外,朝这里偷窥的样子。

    汤来了。容器里盛着绿色的汤,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奶油,形成一小片海湾。绿色的海洋变换着形状。

    “前不久我看了一部卓别林的电影。”本田毬夫并不急于说什么,却还是没有条理地说了起来,“里面有这样一句台词:‘每一个人都是好人,但组成群体就成了无脑的怪物’。”

    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画面——大臣挥动旗帜,人群响应着,大声呼喊着前进。是可怕的暴徒吗?还是要完成某种任务的团体?

    本田毬夫强迫自己关注菜肴,握着叉子的手僵住了,另一只手悄悄靠近,像要把手指一根根扯下来似的,让手从叉子上松开。紧张使他的身体僵硬。

    如果眼前的婴儿在未来会成为希特勒。

    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而现在自己要面对的决断就与之相似。

    你能夺走眼前这个看起来纯洁无暇、宛如天使的婴儿的性命吗?这样做正确吗?

    自己相信邮件中的信息而杀了人,这么做又是否正确呢?自己也不过是个凶手。

    “我觉得呢,”大臣嘟囔着,“如果这二十七年里,你想到我就想着‘啊,我是被这种男人救了吗’,我会觉得很寂寞,所以我拼命地阻止这种事发生。”他像个孩子似的微笑着,“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多亏你,我才能认认真真从事政治家的工作,这简直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

    “我现在有一个难题。”

    “是关于健康方面的吗?”政治家面临的问题一般都是这个吧,本田毬夫轻松地想到。

    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把手伸进包里假装拿手机,然后突然把拿枪出来。”——本田毬夫的脑中掠过这样的声音。这不正是巨大的力量在向他发出“就是现在”的信号吗?

    然而,本田毬夫还没下决心。他看了看手机,确认是公司打来的电话后叹了口气,说:“我能接一下电话吗?”

    “请,请接。”大臣回答,继续道,“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就在这里接也无妨哦。”

    本田毬夫摇了摇头,站起身回答:“可能会是些麻烦事,我去外面讲,不好意思。”他低下头,抓着手机,快步走向出口。

    虽然他知道公司打来的电话多半是定期确认业务绩效,不会是什么麻烦事,但他想暂且去外面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吹吹风,或许能理出思绪,他这么期待着。

    跟站在出入口附近的女侍者打了个招呼,本田毬夫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到外面。清风拂面,这里虽然离繁华街区有些距离,却是个聚集了高级餐馆与酒店设施的高档场所。

    对面是家老字号旅馆,古色古香的外墙让人能直接感觉到它的历史,即使在暗夜之中都洋溢着威严的气息。

    他转向后方,身体靠着墙边,按下了通话键。

    如他所料,这通公司打来的电话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三言两语应付了之后通话便结束了。本田毬夫把手机塞到屁股口袋里,然后为了平静心绪,他准备转过身做个深呼吸,却在这时看到一群不认识的男人。

    他们全都穿西装、打领带,却完全不像绅士。倒不如说这身抹杀个性的统一服装,是为了掩饰他们的野蛮气息。

    本田毬夫的喉咙忽然被掐紧,眼看着就要不能呼吸。眼前一位身穿西装、留着中分头的男人正用力拧着自己的脖子。因为难受,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呼吸也乱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腹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筒状的感触,是枪。枪口在不断加力,顶着自己,他感到一阵厌恶,就像被男性的生殖器顶着一般。

    “大臣在里面吧?”男人中有人低声问,低沉的声音在潮湿幽暗的夜色中显得很清晰。

    本田毬夫没能回答,因为他的喉咙被掐着,也因为他怀疑这群明显带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找大臣的用意。既不会是友好的约谈,也不像是去发表正式的请愿。他们手上全都拿着武器,每个人都散发出杀气。受眼前的情形刺激,本田毬夫的心跳加快了。

    “用这男人当肉盾,冲到里面去怎么样?”

    团伙中有人——可能有好几个人——这么说。

    “不要啊。”本田毬夫扭着身子。自己身为警备公司的业务人员却被突然造访的暴力摆布,感觉可以编成一句用来告诫人们不要疏忽大意的谚语。

    后脑勺挨了一下。视野有一瞬变得明晃晃的,回过神时自己已是膝盖弯曲、四肢着地的姿势。然后有人在他背上踩了一脚,他当场就趴下了。

    男人们筹划着先把本田毬夫狠揍一通,让他失去反抗的能力,待他变成一块抹布后再当肉盾。有人走近狼狈地趴倒在地的本田毬夫,一脚踹去。鞋尖踢到他的侧腹,他不由得发出呻吟。太痛苦了。本田毬夫的口中流出黏稠的唾液,使他无法呼吸。他呜咽着,感觉就要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会把刚吃下的菜肴都吐出来吧。他紧闭着嘴,恐怖和难堪眼看着就要从姑且还能称为皮肤的皮肤中喷射而出。

    他的脸贴在地上。睁开眼就能看到皮鞋,西装男中的一人就站在面前。

    “接下来,就狠狠地踩这个男人的头吧。大概能弄断他一两颗门牙吧。大家一起上。”

    男人这么说了一番,可以感受到他那嗜虐的喜悦。本田毬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牙齿和鼻子撞击到坚硬的地面,会相当痛吧。

    “请住手。”他哀求着,但没人听进去。

    “哈?你说什么?”

    “请住手。”

    “哈?好好说。”他们笑了。

    风在某处呼呼作响。

    眼前的皮鞋消失了。不只是皮鞋,本该站在那里的男人也突然飞去了什么地方,现场只剩下一片惨叫。

    到底怎么了?正想着,又响起另一个男人“咦——”的声音。风再度吹来,同时又有人消失了。

    因为趴着,本田毬夫看不见背后发生的事。

    来自空中。伴随着撕裂空气的风声,长着一张大嘴的怪鸟在空中滑翔着,突然一个急转弯,鸟把西装男们一个个啄起、再抛开——他的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呼吸渐渐平静。

    包围自己的那些人的气息都不见了。

    本田毬夫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侧腹部的痛楚撕心裂肺。他看看周围,哪儿都不见西装男们。

    嗖——嗖——他听到像是空气被搅动的声音,于是左右张望,很快就发现声音来自对面旅馆的正面入口。设置在出入口的旋转门正高速旋转着,速度超乎寻常,像旋转的直升飞机螺旋桨。

    到底是谁,能让门以这样的速度旋转?本田毬夫呆立着,立刻望向上方。黑漆漆的天空中没有云,一弯淡淡的月亮仿佛一根香蕉。

    在作家三岛家看过的电影场景掠过脑中。精彩救下从直升飞机上跌落的女子,之后在空中飞翔的披风男。

    这时他觉得耳边有动静,吓得他几乎发出了尖叫。旁边有人在,是忽然出现在那里的。红布飘飘,晃入眼帘,但他没能转过身去确认。因为如果看到了,就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而再也无法回头。他心中存有这样的恐惧。

    “你也在战斗吗?”就在身旁的男人问道,本田毬夫的眼角余光隐隐看到蓝色质地的衣服。

    “啊?”

    “我们可不轻松啊。”男人说道。

    正当他为该如何回答而苦恼时,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轻松。他知道那个人影消失了。

    他揉了揉眼。

    望向上方,定睛寻找应该正在空中飒爽飞翔,渐渐离去的人影,想寻找蓝色紧身衣和红色披风,最终却遍寻不到。接着,本田毬夫的眼中怔怔地落下泪,他想感叹刚才那位蓝衣男子的洒脱和美好。

    11

    店内空荡荡的。摆在中央舞台上的高级黑色钢琴,宛如一只四脚的动物,守护着这个被包场的房间。本田毬夫揉着眼睛从入口处步入房间,走近坐在最里面的餐桌边、身穿西装的男人。是大臣,他温和地迎接本田毬夫的归来。

    “公司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本田毬夫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双眼通红,便一边解释是有灰尘入眼,一边揉着眼皮。同时努力压抑适才被暴徒们袭击后的激动情绪。

    “刚好,开始上荤菜了。”大臣指了指盘子。

    本田毬夫把餐巾挂到胸前,这时餐桌上的手机发出短短的震动音,似乎是收到了邮件。本田毬夫致歉后,马上拿起手机。

    他的表情变了。

    “怎么了?”大臣优雅地喝了口汤,问道。

    “没什么……”本田毬夫回答,然后重重地舒了口气。那是与叹息不同的,因为安心解脱而吐出的气。

    “您能读一下这个吗?”他把手机递给大臣,“是足球比赛的结果。”

    大臣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读起邮件。“什么?!”他提高了音量,“竟然是假球。”

    本田毬夫凝神偷窥邮件的内容,标题是“有关上一场比赛的无效声明”。

    接着快速扫了一遍随之显示的正文。

    上面写着:“在足球联赛中执行判罚的几名正式裁判被查明参与了赌球活动。其中一名裁判承认在上一场东京红姜队的比赛中,在不正当情况下判罚给对方球队一次点球,商议决定,该场比赛无效。”这就是邮件的内容。

    “啊……”本田毬夫发出呻吟,鼻孔随之鼓起,呼出不平稳的气息。“这算什么事啊?!”他喃喃自语。

    “你不是刚看了邮件吗?”

    “我看到的内容有些不一样。之前是误报吧。”

    “和误报大概还是有些区别的吧。是黑哨和假球。”

    “不,是误报。”本田毬夫的嘴角微微上扬,说道,“实际上,因为看了那样的误报,我还以为大臣您会在将来犯下重大的错误。”

    “喂喂,是怎么回事儿?”

    “但是,是误报。”本田毬夫浑身无力,几乎马上要从椅子上跌落。足球比分的变化,波及那封邮件里的可怕内容,事情就是这样的吧。“那封邮件中写着,关于大臣的事,是失误。”

    “虽然依旧不是很明白……”大臣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担心,“不过,你不要紧吧?”

    本田毬夫的眼角缓缓渗出泪滴,但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而随后浮起的笑容挡住了泪。

    “是解决了什么烦心事吗?”大臣关切地问。

    “目前是这样的。”

    是的,目前是这样。

    将来的事还不明了。

    本田毬夫的目光追随着侍从,看他完成一系列流畅的上菜动作后,说道:“不过,刚才那个,裁判很了不起呢。”他的声音很低,却能清晰地听到。

    “了不起?哪个裁判?”

    “假球的那个。”

    “参与了假球还了不起?”

    “东窗事发的契机不就是他承认违规吗?最近有人这么教导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比什么都困难。”

    大臣凝视着本田毬夫。

    “所谓错误,在你拒绝改正之前都不是错误。”

    大臣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是吗?或许也有事情是从承认错误开始的呢。”

    “不是或许哦。可能已经有事情开始了。”

    听着本田毬夫坚定的语气,我嘟囔了一句“好”。

    同时我知道,房间里的大臣也说了一声“好”。

    我的身体离开墙壁。接着,投影在墙上的餐厅景象——看起来就像被一个圆形放大镜围起来的空间——在迅速地缩小,原本还很清晰的屋里的声音也瞬间消失。“你趴在餐厅边做什么?”身后有人在对我说话,我转过身,看到一个身穿西装的男子。他的脸因为酒醉而通红,说话口齿不清,“是在随地小便吗?”

    我没有回答,眼睛望向脚边,那里坐着一只黑褐色的猫,正发出天真的叫声。

    我侧着头,双眼笔直看着上方,一片深邃的夜空。我将右臂向上举起,想象着自己浮了起来,浮在空中。就在此时,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架设在餐厅外墙一角的监控摄像头捕捉到了男人忽然消失,随后腾飞到空中的瞬间。留下了身边的猫与醉汉。又过了一会儿,镜头中的猫也不见了。

    注 释

    [1].原文为“猫の手も借りたい”,日语中形容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想让猫来帮忙。

    [2].点球

    [3].伊能忠敬(Inō Tadataka,1745-1818),第一个制作日本全图的人,他花了近二十年时间走遍日本,实地测量。

    [4].《死亡地带》(The Dead Zone),大卫·柯南伯格导演的电影,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原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