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威廉·福克纳[46]
请予刊登(1956年10月)
安德烈·马尔罗谈到《圣殿》[47]时就说过,福克纳将侦探小说引进古典悲剧中。的确如此,而且,在任何悲剧中,都有侦探小说的成分。福克纳深知这一点,也就毫不犹豫地在今天报纸上选取他的罪犯和主人公。《安魂曲》就是如此,依我看,这是一部屈指可数的现代悲剧。
《安魂曲》原作并不是剧本,而是一部对话体小说。不过,它的情节很紧张,极富戏剧性。究其原因,首先在于一个秘密逐步显露,始终保持悲剧性的悬念;其次在于人物和命运的冲突,围绕着杀害一名儿童的案件展开,是一场无法解决的冲突,只能接受这种命运。
在我们历史上所发生的悲剧,也可以搬上我们今天的舞台。福克纳在这里的贡献,就是将搬上舞台的时间提前了。他的人物生活在今天,而人物面对的,还是压垮厄勒克拉特和俄瑞斯忒斯[48]的同样命运。唯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如此尝试,将痛苦和屈辱的强烈感人的语言引进我们的住宅里。福克纳的奇特宗教,在本剧中体现在一名有人命案的黑人娼妓身上,也同样不是偶然的。这种极端的对照,反倒能概括他的《安魂曲》和他的全部事业。最后还要补充一句,现代悲剧的大问题是个语言问题。穿着西服上装的人物讲话,就不能像俄狄甫斯[49]或者提多[50],他们的语言必须相当简单,和我们的语言一样,同时也相当庄严,能够达到悲剧性。依我看,福克纳找到了这种语言。我力求原样改成法语,而不违背我所欣赏的作品和作者。
阿尔贝·加缪
前言
这个前言的目的,不是向法国公众介绍福克纳。这一工作,二十年前马尔罗就出色地负担起来了;而且多亏了马尔罗,福克纳在我国赢得了他本国还没有给予他的荣耀。这个前言的目的,也不是赞扬E·库安德罗的翻译。法国读者知道,当今美国文学在我们中间,找不到更加优秀、更加卓有成效的使者了。如果设想一下,福克纳也像当初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遭遇,被编译者歪曲了,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衡量E·库安德罗先生所起的作用。一位作家知道自己应当如何感激这样水平的译者。不过,我只想指出几点:既然我将《修女安魂曲》搬上舞台,改编剧所提出的问题,就会引起一些人的兴趣。两种文本的发表,今天就能进行我要提供方便的比较了。
大家首先会注意到,原作小说尽管也分场次,但是既包括对话场面,同时也包括作品生成的历史和抒情章节,以便展开故事情节。这些建筑有法庭、州政府大厦和监狱,每座建筑都同时标示一幕的框架和剧情发生的场所。第一幕的对话安排在年轻的史蒂文斯夫妇的起居室里,是在出了法庭之后进行的,谈到了刚刚宣布的死刑判决书。坦普尔的忏悔是一场大戏,构成第二幕的重头戏,则是在州长卡皮托勒·德·杰克逊办公室里展开的。最后,在第三幕中,坦普尔和被判处死刑的女黑人,是在监狱里相见的。福克纳的意图显而易见:他要让史蒂文斯夫妇的悲剧,在人类为一种痛苦的正义而建起的圣殿中纠结并化解,但他并不相信这种痛苦的正义根源在于人。从这个角度看,法庭可以视作圣殿,州长的办公室可以视作忏悔室,监狱可以视作修道院,而在那“修道院”里,判处死刑的女黑人既为自身赎罪,也为坦普尔·史蒂文斯赎罪。为了把这些神圣的建筑写活,福克纳求助于诗意的联想,让在这种地方发生的事件,扎根到人和历史的深层。
自不待言,这些篇章,除了个别细节,改编成戏剧是派不上用场的。因此,这些我都舍弃了,我完全意识到损失有多大,但也只能依靠布景师和导演了:他们尽量慎重地让观众感到,这场戏发生地点的宗教性质。唯独对话的场面能提供剧情的素材。本书的读者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场面也不可能原样照搬,从许多方面看来,它们依然是小说的场面。我们在这里借助于一个特点突出的例子,感到戏剧时间和小说时间能有多大差异。缩短,紧凑,绷紧和爆发相交错,这便是戏剧的法则;而自由发展,以及沉思默想,则与小说密不可分。因此,必须在内部重新调拨这些对话,以保证戏剧所特有的持续性。正是戏剧的这种持续性,能推进情节发展而始终不间断,能凸显每个人物性格的变化,并引其到达各自的终点,能照亮各种动机又不将其投在强光之下,最后还能在剧终的升华中,收束在剧情发展过程中发端或编排的所有主题。实际上,这就充实了法庭上的前奏曲,换一种方式剪裁了第一幕各场,展示了戈旺·史蒂文斯这个人物的性格:我在州长那里给了他一整场戏,让他在最后一场重又露面,将讹诈信的故事贯穿始终。此外,出于戏剧效果的考虑,监狱看守的那场戏也必须重新编排。
这种新构架一经确立,就该解决最难的问题——语言的问题了。福克纳的风格,别看表面如何,其实不见得多难改编成剧本。我看完这部《安魂曲》,甚至确信福克纳没有特意考虑,就以他的方式解决了一个极难的问题:现代悲剧中的语言问题。这种语言既相当平常,是我们家居中随口讲的,又相当奇特,能达到一种悲剧命运的高度;如何让穿着西服上装的人物,讲这样一种语言呢?福克纳的语言风格:语气急促,语句断断续续,以重复的方式复述并延长,常有意外话、插入语,从句成分一个接一个,这一切向我们提供了悲剧台词的毫不做作的现代等值体。这是一种气喘吁吁的风格,是痛苦的那种喘息。一个螺旋形、无止境地施放出词语,引导说话的人步入埋葬在过去中的痛苦的深渊,引导坦普尔·史蒂文斯回忆她要忘却的东西:孟菲斯妓院的甜美的地狱,同样也引导南茜·曼尼戈投入盲目的、惊讶而无知的痛苦,而这种痛苦终于使她同时成为凶手和圣徒。
必须不遗余力地保存这种风格效果。不过,这种喘息的、黏合而坚决的语言,如果说能给戏剧带来新东西的话,运用起来却是有限的。舍弃这种语言,这出戏当然就会减少悲剧性。可是,单纯依赖这种语言,又不免单调,这种语言反而要毁了整出戏,因为,单调的效果不仅会使最热心的观众生厌,而且还有可能将悲剧推到始终与之并行的情节剧一边。因此,我既利用这种风格,又必须掌握分寸。我没有把握说已经成功。但不管怎样,这就是我打定的主意:在人物拒绝交待、情节悬于一种明显的神秘事件上的所有场面,同样,在用于引导一种剧情的发展,陈述新的事实,或者用于改变一场戏的速度的所有过渡段,总之,凡不是由人物,即演员直接忍受,而仅仅是感受并由外部演绎的,我就采取措施简化福克纳的语言,尽量使之直截了当,仅仅为统一和结构的需要,增加几点提示、几处“喘息”风格的点染。反之,只要关系到赤裸裸的、无法抑制的痛苦,尤其在坦普尔的供认中和她丈夫的反抗中所表现的痛苦,我就用法语模仿福克纳的风格。
还讲一点,听了南茜说信仰的最后一场并问我是否皈依的人(要注意,我若是翻译一出希腊悲剧并搬上舞台,谁也不会问我是否信仰宙斯[51]),对这一点肯定会感兴趣。的确,我极大地改变了最后一场戏。读原作可以看到,最后一场的主要内容,是南茜·曼尼戈和盖文·史蒂文斯大段大段谈信仰和耶稣。福克纳在其中阐述他的奇特的宗教观,而且在他的作品《寓言》中又加以发挥。他的宗教观主要不是怪在内容,而是怪在他提出的象征。南茜决定爱她的痛苦和死亡,犹如在她之前许多伟大的灵魂那样;不过,按照福克纳的观点,她因而也就成为圣徒,特殊的修女,她将修道院的尊严,突然赋予她所生活过的妓院和监狱。这种根本的反常特点,必须保留下来。其余部分,即那些长篇大论,如果他真的坚持,那也是赋予小说家的自由,对戏剧作者则是禁止的。我裁剪并紧缩了这些议论,反而利用坦普尔来驳斥南茜所体现的这种悖论,从而使之更加突出了。我这样处理也应当自责:删节了福克纳的信息。然而在这方面,我仅仅服从戏剧的需要,我也认为同样尊重这一信息的主旨。
本剧于1956年9月20日,在马图兰-马塞尔·埃朗剧院首次公演。
布景 莱奥诺尔·菲尼
导演 阿尔贝·加缪
人物与扮演者
戈旺·史蒂文斯……米歇尔·欧克赖尔
盖文·史蒂文斯……马克·卡索
州长……米歇尔·莫雷特
塔布斯先生,看守……雅克·格里佩尔
皮特……弗朗索瓦·塔卢
坦普尔·史蒂文斯……卡特琳·塞勒
南茜·曼尼戈……塔吉亚娜·穆金
第一部分
第一场景
〔法庭。11月13日17时30分。
〔幕布还拉着,灯光渐明。
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幕后)被告,您起立!
〔幕布拉起,与此同时,被告在隔离间也起立。只见法庭的一部分显现出来。
〔法庭没有占据整个舞台,仅仅位于左侧后半部分;另一半以及近台部分则处于黑暗中。因此,可见的布景不仅由照明灯光界定,而且还比舞台略高出一截。
〔观众只能看见一部分旁听席:旁听席前的栏杆以及法官、执达吏、出庭双方的律师、陪审团。被告律师盖文·史蒂文斯,是个年龄约四十岁的男子。
〔被告站立,她是个黑人女子,约三十岁,也就是说,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随便估摸。她脸上神情平静,不动声色,若有所思。
〔她个头儿显得很高,高出全场一头。所有人目光都投向她,而她却不看任何人。她就好像独自一人,眼睛高高抬起,盯着听众席另一端远处一个点。
〔大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观察被告。
法官 南茜·曼尼戈,法庭宣判之前,您为自己辩护,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南茜不应声,也不动弹,就好像连听也没有听。
法官 我要提醒您,宣判之后,您再发言,法律就不准许了。我不能容忍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您若是有什么话要讲,现在就说吧。(南茜仍然默不做声)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讲的话,请您对您的当事人重复一遍好吗?我希望您认真做一做。刚开庭的时候,您宣布您将辩护无罪,而您的当事人却回答说她申辩有罪,这就已经制造了混乱。看来您没有向她讲清楚她应当如何回答。但愿这次做得好些,她能领会您的意思,在宣判之后能保持常态。
史蒂文斯 南茜,法庭提醒您,在宣读判决书之后,您就一句话也不应该讲了。以什么方式都不能说话。您有什么事情要声明,必须现在讲。(南茜仍然默不做声)想一想吧,南茜,法庭有它的法律。我知道您为什么回答“有罪”,而我曾一再向您强调必须回答“无罪”。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现在,案子审完了。过一会儿,您在牢房里,想什么,说什么都随便了,您心中的一切,我知道,也理解。可是在这里,宣读完了判决书,您就应当保持沉默了。您想讲话,现在就讲吧。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南茜注视他,沉默不语。
法官 (不耐烦地)她明白了吗?
史蒂文斯 她明白了,阁下。一颗痛苦和自信的灵魂对于所受的打击,也就只能明白到这个程度了。
法官 那好,我就要宣读判决书了。鉴于您,南茜·曼尼戈,于九月的第十三天,在杰斐逊城,故意并有预谋地杀害了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的幼儿,本法庭判决如下:您将被押回州首府监狱,到三月的第十三天,您将被处以绞刑,直至死亡。愿上帝可怜您的灵魂。
南茜 (非常平静,一动不动,在寂静中忽然开口讲话,声音洪亮,但又不单独对任何人)是的,大人。谢谢,大人!
〔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传来抑制的感叹声。他们又愕然又气愤,认为这种违反规则的行为闻所未闻。场上开始萌生一种气氛,可以称之为惊愕,甚至骚乱,而南茜本人身在其中,或者身居其上,始终无动于衷。法官用槌击打桌子,执达吏急忙站起来,幕布也开始匆忙落下,但是下降时一抖一颤,就好像法官、法警乃至整个法庭都狠命往下拉幕布,以掩人耳目,压下这种令人气愤的事件。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中间,又升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似呻吟,又似哀叹,或许是抽泣。
法官 肃静!肃静!让旁听者都退出去。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幕布急速落下,表明这一场景结束。
第二场景
〔11月13日18时。幕布轻轻拉起,场上是史蒂文斯青年夫妇的起居室。正中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在侧远台摆了一张长沙发、一盏落地灯,还有壁灯;左侧一扇门通门厅;里端一道对开的房门通餐厅;右侧有一个烧煤气的壁炉,里面架的劈柴是仿造的。室内洋溢着一种精美的、现代的气氛;然而,房间本身又似乎属于另一个时代。从天棚的高度、装饰以及一套家具来判断,它倒像一座老式住宅的房间。
〔只听一阵脚步声,继而,电灯点亮了,就好像人要进来,拧了开关。左侧的房门打开了。坦普尔先露头,接着她丈夫戈旺、辩护律师盖文·史蒂文斯先后进屋。坦普尔是位少妇,二十五岁左右,衣着讲究,打扮得非常漂亮,敞怀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拿着手提包。她显得焦灼不安,但是极力控制自己。她脸上没有表情,走到屋中央的桌子前站住。戈旺比她大三四岁。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南方有许多他这种人:独生子,家境富裕,生活有保障,住在大城市的带家具的公寓套房,进南方和东部最好的大学读书,还是最重要的体育俱乐部的会员。如今,他们结了婚,成家立业,不用求职就有职位,非常体面地养家糊口。一般来说,他们关注金融问题:棉花行情、有价证券。然而,这个人的脸却略显不同,能看出有点什么遭遇——一个悲惨的事件,是戈旺没有预防,也没有准备面对的某种事,然而又是他认了,并且试图摆脱出来的某种事:他这次努力是由衷的,实实在在的,毫无一己的私念(也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完全符合他的道德准则。戈旺和史蒂文斯穿着外套,手上拿着帽子。史蒂文斯一进屋便站住了。戈旺顺手将帽子扔在长沙发上,走向坦普尔;坦普尔则站在桌子旁边,脱下一只手套。
坦普尔 (从放在桌子上的一盒烟里抽出一支香烟;她模仿被告的声调,但是这位少妇的声音,却显露了她想抑制并控制的激愤情绪)“是的,大人。”“有罪,大人。”“谢谢,大人。”人家要绞死你的时候,如果你要讲的话仅仅是这些,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审判团,怎么能不满足你的愿望呢?
戈旺 够了,坦普尔!你还是住口吧。我去点着炉子,给你拿点儿喝的来。(对史蒂文斯)不过,盖文总得帮上点儿忙,把火点着,我来当当大厨师。
坦普尔 (拿起打火机)你去弄喝的,我来点火,免得让盖文叔父以为非得留下来不可。总而言之,他的全部渴望,就是以他这一小段告别词向我们表示尽了力:“我为杀害你们女儿的凶手辩护了,但是未能让法庭无罪释放勒死我亲侄孙女的这个女人,现在我同你们分手。下次见!”怎么样,对不对,戈旺,他明明就是向我们表达了这个意思。他可以回家了。
〔她走到壁炉前,跪下去,一只手拧煤气阀,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火。
戈旺 (不安地)坦普尔!
坦普尔 (点着火)能让我喝点儿什么吗?行还是不行?
戈旺 很好。(对史蒂文斯)您把大衣脱下来呀,放哪儿都成。〔他朝餐室走去。史蒂文斯没有动弹,只是观察坦普尔。
坦普尔 (始终跪在地上,背对着史蒂文斯)您若是留下,那就请坐;您不坐下来,那就请走。我倒倾向于第二个方案。一位母亲的正常痛苦,知道罪犯遭了报应所产生的满足感,这种喜悦是人们爱独自品味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史蒂文斯观察她,继而走到近前,从兜里掏一块手帕,站在坦普尔身后不动,将手帕递过去,放在她眼睛下面。她审视手帕,接着抬眼望史蒂文斯。少妇的脸异常平静。
坦普尔 做什么用?
史蒂文斯 这手帕很好,您用得着的。
坦普尔 为什么?坐火车防备煤屑迷了眼睛吗?然而,我们是乘飞机旅行的,戈旺没有对您讲过吗?半夜我们从孟菲斯机场起飞,明天早晨到达加利福尼亚。到达加利福尼亚!
史蒂文斯 您还是留着吧。
坦普尔 (转身面对史蒂文斯)您来这里要看我流泪,那我就干脆告诉您,您看不到的。既看不到我流泪,也看不到别的什么。我抓不准您这次的来意,况且我也不在乎。不管来意如何,您都不会达到目的。您明白吗?
史蒂文斯 明白。
坦普尔 这就是说,您还不相信我这话。(附近有响动)他来了。他也会问您要做什么,为什么您一直跟我们到家里来。
史蒂文斯 我必须对他讲真话吗?
坦普尔 听我说,盖文叔叔,现在是我要向您提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您究竟知道什么?……
〔由于戈旺回来,她一句话没讲完,当即改变话题,神态十分自若,此刻任何人进来,都不会觉察出来。
坦普尔 归根结底,您是她的辩护律师。她应当对您讲了。即使一个吸毒的女人,她要杀害一个小孩子,在她自己眼里,也总该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吧。
戈旺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他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罐水、一个微型小冰桶、三只空杯子和三只已经斟满威士忌的高脚杯。威士忌酒瓶从他外套的兜里露出来。他走到坦普尔跟前,将托盘递给她。
戈旺 你自己拿。我也喝一杯。头一杯。八年之后。有何不可呢?
坦普尔 有何不可?
〔她拿了一杯威士忌。戈旺又把托盘递给史蒂文斯,他拿了第二杯。戈旺将托盘放到桌子上,自己端起第三杯。
戈旺 八年来,烈性酒我一滴未沾。算起来有八年了,对不对?也许这正是时候,否则永远也不会再破戒了。不管怎么说,总归不算太早。(对史蒂文斯)这杯酒,您就一口干了。您大概还要加点水吧?
〔他酒没有沾,又把杯子放到托盘上,拿起水罐往一只平底杯里倒水,再将水杯递给史蒂文斯,但是这工夫,史蒂文斯已经干了威士忌,将酒杯放下,再端起那杯水。坦普尔也同样没有沾她的酒杯。
戈旺 现在,史蒂文斯阁下,被告律师也许要告诉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
史蒂文斯 尊夫人对您说过了,我来这里是向你们告别。
戈旺 很好,再见!最后再来一杯吧,我们毕竟善于生活。不过,喝完了就走吧。
〔他端起史蒂文斯的水杯,回到桌前。
坦普尔 (酒杯没有沾唇,她又放回托盘)当然了。他还穿着大衣喝酒,显然无意久留。
戈旺 (从口袋里取出酒瓶,给史蒂文斯调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有何不可呢?如果说在法庭上,他有力量抬起手臂,为杀害他侄孙女的一个黑人妇女辩护。那么,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呢外套,肯定也能伸出手臂,同那孩子的母亲碰杯!(坦普尔动了一下)我知道,坦普尔,我应当控制住自己。不过,也许说了更好,全说出来,一吐为快,至少解脱一段时间,哪怕时间很短……
坦普尔 (她注意审视史蒂文斯,而不是戈旺。史蒂文斯神情严肃,也一本正经地审视坦普尔)说得对!我们坐下来。我希望史蒂文斯叔叔也同你碰碰杯,我亲爱的。
戈旺 (准备威士忌)他当然会同我碰杯了。他丝毫也不会感到为难。再说了,他为什么要可怜孩子的父亲呢?在法律看来,男人是不可能痛苦的。法律只可怜妇女和儿童,尤其可怜妇女,还特别可怜杀害白人儿童、吸毒的有色人种的妓女。(他把酒杯递给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接过去)因此,何必期望史蒂文斯——被告律师,怜悯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呢?而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他的侄儿和侄媳妇,又是被害的孩子的父母,这纯系偶然。
坦普尔 (语气生硬地)够了,戈旺!
戈旺 对不起!(他转向坦普尔,看见她手空着)你不喝吗?
坦普尔 不喝,谢谢。我想喝牛奶!
戈旺 喝牛奶?很好。不用说要喝热的啦!
坦普尔 对,劳驾。
戈旺 小意思。我去弄酒喝的时候,甚至还放上一个奶锅。毫无疑问,什么我都想到了。(他朝餐室的门走去)对了,我不回来,先不要放叔父走,如有必要,就将房门锁上。
〔戈旺下。坦普尔和史蒂文斯没有动弹,直到听见配膳室的门关上的声响。
坦普尔 (急促而口气生硬地)您了解什么?(更加急促)不要说假话!您清楚时间紧迫。
史蒂文斯 时间紧迫?为什么?就因为你们乘坐今晚的飞机?可是,南茜,她倒有时间。四个月,从现在起到三月份……要知道,3月13日才绞死她。
坦普尔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的律师天天都能见到她……一名黑人妇女,和您,一位白人……您可能让她开口讲了,一吓唬她就开了口。用一点儿可卡因或一杯烈性酒,也能买通她。
〔她戛然住声,凝视史蒂文斯的眼睛,仿佛深感诧异或者万分失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勉强听得见。
坦普尔 上帝呀!难道她没有对您讲?我不能相信。您什么也不知道,要由我,还得我来讲?不对,这真叫我难以相信……不可能……
史蒂文斯 不可能?真的吗?就是没有!她多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讲!
坦普尔 您这话我不信,不过也没什么。那么您呢,您认为了解到什么了?您从哪儿了解的没关系。只是请您告诉我,您认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有个男子在您房中。
坦普尔 (她侧耳倾听配膳室方向,接着朝史蒂文斯走近一步)其实不然!那天夜晚,我的房间里没有男人。我会否认的,您明白吗?我已经对您说过,您从我嘴里什么也别想问出来。当然了,您可能让我站到证人席上,让我宣誓讲真话。尽管一位母亲的悲伤是圣洁的,您的那些陪审员不大喜欢随意将这种考验强加给她。不过,您是干得出来的。(改变口气)对不起,盖文叔叔,我很遗憾。您瞧,正是这事不可能,我不能讲。不行,哼,不行,永远我也不能讲!(配膳室的门啪地响了一声)我得走,让您单独和戈旺在一起。对,我上楼回房间等着,让你们单独谈谈。你们彼此肯定有许多话要讲。
〔她住了声。戈旺走进来,用小托盘端来一杯牛奶,走到桌子跟前。
戈旺 你们谈什么来着?
坦普尔 没谈什么。我对盖文叔叔说,他的举止神态,有点像弗吉尼亚州的那些旧派绅士;你们俩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她注视二人)很好的遗传。我去给巴奇洗澡,吃点儿饭。(她摸摸奶杯,看看热不热,然后才端起来)谢谢,亲爱的。
戈旺 (对史蒂文斯)您瞧见了吧?温度正好。完美的服务!我就是培养成这个样子!
〔他戛然住口,注意看坦普尔。坦普尔端着奶杯站在原地,显然没有动弹,什么也没有做。他走上前,拥抱她。她身子僵板地接受亲吻,然后朝门厅走去。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再见,盖文叔叔。六月份之前,我们回不来。
史蒂文斯 也许3月13号吧?
坦普尔 不,六月份。巴奇会给您和梅吉寄一张明信片。不过,万一您了解到什么新情况,能帮助南茜的真实情况,又需要我作证,尽管我还看不出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那么您就给我写信。(停顿)万一您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史蒂文斯 我还不知道的情况,恰恰是您能告诉我的。
坦普尔 (沉默片刻)不行,我不行,盖文叔叔。别人守口如瓶,我为什么说呢?有人要上天堂,我算什么人,非得阻拦呢?晚安。
〔坦普尔出去,随手关上门。史蒂文斯神态极为严肃,将威士忌酒杯放到托盘上。
戈旺 听你们二人说话真是一大乐趣,多么坦率,又多么亲热,叔父和侄儿媳妇深情地相爱,彼此毫无隐瞒。(突然地)您能把这杯酒喝了吗?我还得吃晚饭,收拾行李呢。
史蒂文斯 您这杯还没有喝呢。您不愿同我一起喝吗?
戈旺 (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有何不可呢?不过,您最好还是走开,让我们好好品味漂亮的复仇,这是法庭提供给我们替代我们的孩子的。
史蒂文斯 我希望这能给你们以安慰。
戈旺 我祈求上帝,但愿如此,是的,我祈求上帝。复仇!哼,以眼还眼!还有更空洞的词儿吗?必须失去一只眼睛,才能领悟这话的含义。
史蒂文斯 你们这个仇还没有报,要等南茜死了才行。
戈旺 死了有何不可?也不算多大损失……街头一个妓女,一个醉鬼,一个吸毒的黑人……
史蒂文斯 一个堕落的、流浪的女人,生活无望了,直到那一天,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纯粹出于人道,将她从水沟里救出来,给她生活的机会。(戈旺伫立不动,握酒杯的手指握得越来越紧。史蒂文斯在观察他)而她呢,出于感激……
戈旺 够了,盖文。回您家去吧!要不然就见鬼去!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
史蒂文斯 我走,等一下就走。(停顿一下)戈旺,您真的盼望将南茜绞死吗?
戈旺 我?不是!这案件整个儿就同我没有关系。按一般说法,我甚至没有起诉。喏,唯一把我同这案件连在一起的事情,就是我被视为这孩子的父亲。而这孩子又被……见鬼,谁把这称做威士忌呢?
〔他将威士忌连同杯子投进装冰块的小桶里,一把抓起一只平底空杯子,同时将酒瓶倾向杯子倒酒。刚开始没有弄出一点儿动静,紧接着他显然在笑;开头笑得很正常,可是几乎紧接着就失去控制,近乎歇斯底里了,同时他还往杯子里倒酒,酒很快溢出来。这时,史蒂文斯伸手抓住酒瓶,制止了戈旺的举动。
史蒂文斯 住手!立刻住手!
〔他抓住戈旺拿的酒瓶,放回到桌子上,拿起酒杯,往另一只杯里倒了一些酒,递给戈旺。戈旺接过酒杯,停止大笑,又冷静下来。
戈旺 (端着酒杯而不饮)八年啦!八年没有沾烈性酒。这就是给我的报答!我的孩子让黑人女坏蛋给杀害了;她甚至都不肯逃跑,否则警察或者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朝她开枪,像对付一条疯狗那样把她撂倒。您明白吗?八年没有喝酒,而我的节制也得到了酬劳;好操行保持这么久,我得到了所应得的。好吧!现在我已经付出了。因此,我可以重新喝酒了。然而,我却没有喝酒的欲望了。那么,至少我有权笑吧,对不对?有此必要,不是吗?这件事我不情愿,不是也干了吗?这样,人家也同意价钱给我打折。我有两个孩子,人家只要找一个,就算付清了。死一个孩子,当众绞死一个女黑人,这就是我保护自己而要付出的全部代价……
史蒂文斯 保护自己防备什么?
戈旺 防备过去,还有我的放荡生活。还有,您也知道,八年前的那种酗酒。也可以说,防备我的懦弱……噢!对,的确可笑的。不过笑得不要太厉害,嗯,声音也不要太高,对不对?嘘!嘘!不能打扰从前的女子。譬如说打扰德雷克小姐,坦普尔·德雷克小姐,眼下的戈旺·史蒂文斯。不能叫醒一位年轻姑娘,也不能唤醒那时候的我。懦弱,对,为什么不是呢?懦弱,正是一针见血。不过,这个词不顺耳,那就干脆说过度吧。
史蒂文斯 谁还记得那段过去呢?
戈旺 真的吗?那么,我亲爱的叔父,您不记得了吗?戈旺·史蒂文斯,就是在场的这位,是在弗吉尼亚培养成绅士风度的人,也真够绅士的。有一天喝酒,醉得像十位绅士,劫持乡村学校的一名少女,当然是处女了。对,为什么不是呢,他同那少女驾小车在乡间飞驰,要去看一场足球赛,当时又醉得像二十位绅士,走迷路了,再灌烧酒,比得上一个团的绅士。最后把小车毁了,醉成死人一般,丧失了神智。这工夫,那名少女,当然始终是处女,被一个精神病抢走,关进孟菲斯的一家窑子里……(他嘴里咕哝一个词听不清楚)
史蒂文斯 什么?
戈旺 对,对,这终归要称做怯懦,哪怕这个词不好听。
史蒂文斯 然而后来娶了她,这不能算作怯懦。
戈旺 当然啦!一出窑子就娶了她,这是一件豪举!何等阶层,何等气度哇!弗吉尼亚的一位名副其实的老爷!我说什么!那时我独自一人,就抵得上一支绅士的军队。
史蒂文斯 不管怎样,动机不失为一位绅士。不过,戈旺,关进一家妓院里,而后来又……我听得不大明白……
戈旺 (急速抓起史蒂文斯的酒杯)扔掉这种掺水的酒。
史蒂文斯 (握住自己的酒杯)您说一个女子被囚在一家妓院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戈旺 没有别的意思,您明白。
史蒂文斯 您没有加上一句:“而且她还乐意”吗?(二人对视)正是这一点,您永远也不能原谅她吗?怪她没有成为您那一刻生活的清白的动因。而那一刻生活,您永远也不能忘怀,既无法理解又无法补赎,甚至不去想它都不成。只因为,特别是因为她居然没有感到痛苦,甚至还产生乐趣吗?您不能原谅她的是这一点吗?也就是说您不仅因此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丧失了您妻子的尊重,尤其失去您的孩子。而您以如此惨痛的代价,偿付您妻子既未丧失也不懊悔,甚至并不感到缺少的东西。告诉我,戈旺,是不是就为这个,那个迷途的可怜女黑人,是不是就为这个该死呢?
戈旺 出去!
史蒂文斯 事情如果是这样,您就一枪将自己脑袋打开花吧!不要再这么苦恼折腾了,反正您也忘不掉。自杀算了,至少从此撒手,再也不必回忆,再也不会半夜盗汗醒来,既然您不愿意,也不能够停止回忆这段往事!再不然,您就痛快一次,正视这件事。告诉我那个疯子将她关进孟菲斯那房子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发生了,除了您和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您也不知道吧?
〔戈旺一直定睛注视史蒂文斯,他缓慢地、放肆地将一杯威士忌重又放到托盘上,拿起酒瓶,举到头顶上,威士忌立刻从没有塞住的瓶口流出来,沿着手臂、衣袖,一直淌到托盘上。戈旺仿佛并无觉察。他的声音、话语很不清晰。
戈旺 噢!愿耶稣来助我!耶稣来助我!
〔史蒂文斯沉默片刻,继而不慌不忙,将自己的酒杯放回托盘,转过身去,经过长沙发时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口,径自出去。戈旺平举着已经空了的酒瓶,又待了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抽泣了一阵,似乎又回过神儿来,一时又清醒了,将空酒瓶放回托盘,瞧见他的一杯威士忌酒还没有动,便端起来,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将酒杯投进熊熊燃烧着煤气火的壁炉柴架上。
〔灯光完全熄灭。
第三场景
〔史蒂文斯家客厅。3月11日,夜晚十点钟。
〔房间同四个月前完全一样。只是这回台灯点亮了,长沙发挪了地方,现在对着观众了。餐室的门关着。右侧角落的独脚小圆桌上摆着电话。
〔前厅的门开了,坦普尔和史蒂文斯一前一后走进来。坦普尔身穿长浴袍,她的头发用发带扎在后面,就好像准备睡觉了。史蒂文斯则身穿外套,头戴帽子。他的一套礼服与前场不同。坦普尔走进来站住,史蒂文斯也站住了。
坦普尔 把门带住,巴奇在婴儿室睡觉呢。
史蒂文斯 您把他带来啦?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就睡在那屋里……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不在这儿就更好些。
坦普尔 他在这儿了。
史蒂文斯 (注视坦普尔)讹诈,对不对,坦普尔!您这是故意的。没关系,我们还是照样谈。
坦普尔 讹诈?有何不可?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利用自己的孩子筑起一道壁垒呢?
史蒂文斯 请问,您为什么又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呢?
坦普尔 为了找回安宁。(她走向桌子)然而,安宁我没有找回来。您相信偶然巧合吗?
史蒂文斯 我可以相信。
坦普尔 (她从桌子上拿起折起来的电报,打开来)这封电报,您是3月6日打给我的:“还有一周就到13号。停。然后您去哪里?”
〔她又折起电报,史蒂文斯在观察她。
史蒂文斯 怎么样呢?现在是11号。这就是巧合吗?
坦普尔 不是。巧合是指另一件事。(她坐下,将电文纸扔到桌子上,转身面对史蒂文斯)那是6号下午。巴奇和我,我们在海滩上。我捧着书看,要尽量忘掉电报,小家伙边玩耍边喋喋不休。突然,他问:“妈妈,加利福尼亚,离杰斐逊远吗?”我随口回答:“对,宝贝儿。”同时还继续看书。他又问道:“在这儿待多长时间?”我回答:“一直等我们待够了为止,宝贝儿!”当时他注视我,一副乖样子问我:“我们一直待到绞死南茜吗?”太迟了。我本应当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太迟了。我回答说:“对,我的宝贝儿。”一时找不到别种回答。是他对我说的,当然像所有孩子一样,他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呢,妈妈,然后我们去哪里?”同您问的完全一样:“然后您去哪里?”于是,我们乘坐最早一个航班回来了。我给戈旺吃了安眠药,安排他躺下,但愿他睡着了,我就给您打电话。您有什么说的吗?
史蒂文斯 没有。
坦普尔 很好。看在爱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谈别的事儿吧。(她走到一张椅子前)我在这儿了,谁的过错无关紧要!您要点儿什么?喝杯酒吗?(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也没有等他回答)一定得救南茜!您和巴奇,你们一起把我弄回来,终于把我弄回来,因为我似乎知道点儿情况,还没有告诉你们。可是,您为什么认为,还有什么情况我没有对您讲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就这样,从加利福尼亚回来了……
坦普尔 这理由不充分。还为什么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在那儿……
〔坦普尔没有回头,一只手伸向桌子,摸索着直到摸着香烟盒,取出一支烟;同一只手再寻觅,直到抓着打火机,这才将香烟和打火机全拿到膝上。
史蒂 文斯……就是天天在审判庭,面对法庭。从第一天起,终日如此……
坦普尔 (还是回避看他,一副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将香烟放到嘴唇上,说话时香烟随着音节跳动)难道我不是位伤心的母亲吗?……
史蒂文斯 当然是位伤心的母亲……
坦普尔……亲自来品味复仇的滋味,而一只嗜血的母老虎,喏,蹲在她孩子的尸体上……
史蒂文斯 然而,一位伤心的母亲的心没有那么大空间,能同时容纳痛苦和复仇。就是见一见杀害她孩子的凶手,她又怎么能受得了?
〔坦普尔打着打火机,点燃香烟,将打火机放回桌子上。史蒂文斯探过身去,将烟灰缸一直推到她够得着的地方。
坦普尔 谢谢!听我说,盖文。归根结底,我知道什么,或者您认为我知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甚至无需了解这些。我们只需要一件东西,一份证明,一份宣了誓的声明,保证她疯了……她已经疯了好几年了……
史蒂文斯 这我想过,可是太迟了。五个月前,也许还行……如今,已经宣判了。她被判定有罪,被判决了。从法律角度看,她已经死了。从法律角度看,南茜·曼尼戈甚至已经不存在了。
坦普尔 即使我签署一份声明也不行吗?
史蒂文斯 您在声明里说什么呢?
坦普尔 那要由您告诉我应当说什么。不管怎样,您是辩护律师,即使无力救您的当事人。就算您想不出什么来,我也可以说,我知道她疯了好几年了。我是受害者的母亲,我这样说,谁还敢怀疑呢?
史蒂文斯 那么,对司法官的侮辱呢?
坦普尔 什么侮辱?
史蒂文斯 被告被判决之后,您认为原告主要证人,听清楚了,原告主要证人能重上法庭,说案子判错了,应当宣布无效吗?
坦普尔 (不动声色地)随便对他们说什么,就说我遗忘了,我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检察长买通要我保持沉默……
史蒂文斯 坦普尔!
坦普尔 对他们说,孩子被人捂死在摇篮里,母亲要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然而,她一旦抓住了报仇的机会,又可能明白不能蛮干到底,牺牲一条人命,哪怕是一个黑人娼妓的性命。
史蒂文斯 (注视她片刻)这么说,您不愿意她死啦?
坦普尔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但是看在对上帝的爱的分儿上,不谈这个了。至少,我所要求的事儿,难道不可能吗?
史蒂文斯 坦普尔·德雷克要救南茜的命?
坦普尔 戈旺太太要救她的命。
〔她凝视史蒂文斯,还一直吸着烟。继而,她缓慢地从嘴上取下烟卷,在一直观察史蒂文斯的同时,伸手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史蒂文斯 很好。我们重新出庭,宣誓证明凶手在作案时已经疯了。
坦普尔 对。这样也许就能……
史蒂文斯 证据在哪儿?
坦普尔 证据?
史蒂文斯 您拿出什么证据来呢?
坦普尔 我怎么知道呢?在证词中写什么呢?必须写上什么,证词才卓有成效呢?
〔她住了口,又定睛看着史蒂文斯,而史蒂文斯则继续观察她,一句话不讲,只限于注视,一直看到她长叹一声,很沉重,近乎呻吟。
坦普尔 唔!您还要怎样?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史蒂文斯 我要了解事实!唯独事实,才能使一份证词有效。
坦普尔 事实!我们正在设法救一个判了死刑的凶手,而她的辩护律师已经承认失败了。在这案件中,事实有什么用处?(说话速度又快又尖刻)我说……“我们”!其实不然,只是我,孩子被她杀了的母亲。是我在设法救她!不是您,盖文·史蒂文斯——辩护律师,而是我,戈旺·史蒂文斯太太——孩子的母亲!哼!您就不能想象一下,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吗?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史蒂文斯 您什么都能干出来,除了能挽回整个案件的一件事。先把她要被处死一事抛在一边。况且,这算什么呢?随便一点儿可疑的事实,随便一份宣了誓的作假声明,就能要一个人的脑袋。处死一个人不算什么,问题的关键是非正义,唯独事实能对付非正义。事实,或者爱心。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爱心!上帝呀!爱心!
史蒂文斯 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为怜悯心。或者勇气,或者人格,或者只是睡安稳觉的权利。
坦普尔 您还向我提安稳觉,而这六年来……噢!劳驾,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坦普尔,我为南茜辩护,是不顾我的家庭,不顾我所爱的你们大家的反对;我为她辩护,是出于对正义的热爱。然而,对她的判决没有给她正义。而这种正义,我只期待您给予了,鉴于您,坦普尔·德雷克,您从前的遭遇。
坦普尔 可我要对您说,无论事实还是正义,同整个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也帮不上您什么忙。您到了最高法院出庭,要做的不是讲出谁也不会相信的一种事实,而是一份宣了誓的有力声明,哪个法庭也无法反驳的一份声明。
史蒂文斯 我们不是向最高法院申诉。(坦普尔定睛看他)上最高法院,已经太迟了。如果可行的话,四个月前我就会安排了。我们去拜访州长,今天晚上就去!
坦普尔 州长?
史蒂文斯 对。我认识他,他会听我们解释。不过,现在,他有没有能力救南茜,也很难说呀。
坦普尔 那为什么要去拜访他呢?为什么?
史蒂文斯 我对您说过,为了事实。
坦普尔 没有别的,只为这种可怜的理由?仅仅为了用足够的词语,高声清楚地把事实讲出来吗?仅仅为了讲出来让人听见,让随便一个什么人,与此案无关,甚至不感兴趣的一个人听见吗?只因他能够倾听,就有权听见高声讲出来的这些话吗?那好,您就明说,结束您这漂亮的誓言,还是向我宣布为了我的灵魂的利益我必须讲吧!
史蒂文斯 我已经做了。我对您说过应当讲出来,以便讨回夜晚安眠的权利。
坦普尔 我也回答过您,已有六个年头儿,我分不清失眠和睡眠、白天和夜晚了。(她盯着看史蒂文斯的眼睛。史蒂文斯不应声,只是看着她。她犹豫起来,继而,她指了指婴儿室,压低了声音)您完全清楚,我要想让这个孩子继续安宁地生活,就不能讲出来。我把孩子带来,就是让您想想他,想想他的安宁。然而,您也要把他唤醒。
史蒂文斯 如果您本人找回睡眠,他也会睡得安稳。
坦普尔 为了这孩子的安宁和他将来的睡眠,不绞死杀害他妹妹的凶手,让遗忘来抹掉一切,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史蒂文斯 难道就得不择手段,甚至不惜随意编造谎言吗?
坦普尔 事情一过,谎言也就消逝了。
史蒂文斯 您说归说,并不相信。
〔坦普尔回到桌前,点着一支香烟,接着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那好,走吧!前去敲门。提出您的问题。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到您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是谁?
坦普尔 是戈旺,我丈夫。
史蒂文斯 戈旺不在家。他和巴奇,早晨六点钟就动身去新奥尔良了。(二人对视)是戈旺本人,他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您。我明白了,您安排那次旅行,就是为了让他和巴奇那天晚上离开。真的,我很诧异,您没有把南茜也打发走。(他停下,仿佛发现了什么)唔,是您干的,对不对?您企图让南茜干,而她拒绝了。对,我敢肯定是这样。那个男人是谁?
坦普尔 那男人在那儿吗?您就证明试试看。
史蒂文斯 我证明不了。那天夜晚的情况,南茜什么也不肯对我讲。
坦普尔 她不肯对您讲吗?那好,请您聚精会神听我说。(她站在原地,身子挺直僵硬,正面注视史蒂文斯的眼睛)坦普尔·德雷克死了。从前少女的我,比南茜·曼尼戈早死了六年!如果南茜·曼尼戈没有别人能把她从绞刑架上救下来,那就只有求上帝来帮她啦!现在,您走吧!
〔她注视史蒂文斯。过了片刻,史蒂文斯站起来,但是还是不停地观察坦普尔,而坦普尔则与他对视。继而,他朝门口走了一步。
坦普尔 晚安。
史蒂文斯 (停了片刻)如果您改变了主意,请给我打电话。不过,别忘了,再有两天就执行了。晚安!
〔他绕过椅子,拿起外套和帽子,走到门厅,径直出去了。
〔史蒂文斯出去之后,戈旺悠闲地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衬衣,领口敞着,没有打领带。他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双手用力按住面颊,一动不动待了一会儿,继而手臂垂下来,毅然决然地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戈旺一直观察她。
坦普尔 (对着话筒)请接329。
〔她还没有瞧见戈旺。戈旺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逐渐靠近,刚好走到她身后,电话中就有人应答了。
坦普尔 喂,我要同盖文·史蒂文斯先生讲话……对,我知道。不过他快到了。等他一到,劳驾告诉他给……
〔戈旺抓住拿话筒的手,将电话挂断;另一只手将一只小药瓶扔到桌子上。
戈旺 喏,这是你的安眠药。盖文说的那天晚上在场的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不对我讲呢?算啦!你也不必费多大劲儿,只要对我说是巴奇的一个舅舅,你忘记告诉我了就行了。
坦普尔 (刚开始有点惊愕,接着又恢复表面的镇定)如果我对你说根本没有人,你相信我的话吗?
戈旺 当然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相信你,对不对?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起生活到现在。直至今日,我甚至还以为,去新奥尔良打鱼的那个妙主意,也是我独自想出来的。如果我不是冒失地听了你们这场美妙的谈话,如果不是盖文叔叔在无意中告诉我相反的情况,我还会相信的。毫无疑问,除了我,人人都知道了。不过,这样非常好。这样非常好,认为唯独我这么傻,唯独我……算啦!还是感谢。然而,劳驾,破一次例,今晚尽量讲讲真相。也许盖文说得对,也许他要打交道的人不是我妻子,而是一个叫坦普尔的人,你我都很熟悉的、从远方回来的一个人,对不对?比方说,当时在场的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巴奇的生身之父,而他直到现在,还让我以为孩子是我生育的。恰恰那天晚上,他进城来,就像这么碰巧……
坦普尔 (转身走向房间)戈旺,住口!
戈旺 不,丝毫也不要担心。我不会大吵大闹的,你放心好了。我也不会打你,我平生没有打过一个女人,连一个婊子也没有打过,知道吗,甚至没有打过孟菲斯的一个妓女,或者一个“前”妓女。可是,温和的耶稣哇,我认识的一些男人就说,一个男人有权打两种女人:他的老婆和他的婊子。瞧瞧我这运气,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只要打一次,只要扇一个耳光,就能打了两种女人。(他住了口,转过身去,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继而,他改变声调)要我给你弄一杯饮料吗?
坦普尔 (生硬地)不要。
戈旺 (将自己的烟盒递给她)那就抽支烟吧,怎么都成,总得干点儿什么,不要这样原地愣着。
〔她取了一支烟卷,一直拿在手上,而始终僵硬的手臂垂在身边。
戈旺 我得了个好分数,可以停一停了,现在,我们再重新开始。自然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理解的话。应当说这不大容易。今天晚上,刺激人的消息,像雨点一般落下来。这么多社交新闻,我们脑子乱哄哄的难以达成一致,也不足为奇。即使涉及最普通的问题,比方说了解一位母亲,好好的一个妻子,怎么突然像一个赎了身的可恶妓女那样乱来,竟然导致自己的孩子被杀害!
坦普尔 很好。说下去,直到现在我们埋藏在心里的话,这回来个了结。
戈旺 真的吗?你认为我们能够了结?你真的认为有一份工资,有朝一日你可以不再付给吗?真的认为你在人世的债务的最后一笔,他们不再向你索取吗?你也可以不必为我们所犯的仅仅一个错误而偿付吗?的确,这仅仅是一个错误,对不对,一个单纯的错误?以基督的名义,我们笑吧。喂,笑哇!笑哇!
坦普尔 (激烈地)说够了,戈旺!
戈旺 好极了。扇我耳光吧,打我吧。这样,也许我可能反过来打你,于是你可能开始原谅我,你完全清楚:整个这件事都原谅我,首先是八年前那次酩酊大醉,当时我喝醉了,并不是想喝烈酒,而是因为害怕,因为我这个在学校充好汉的家伙,最有名气、始终时髦的大学生,是夏洛茨维尔大学俱乐部主席,还能叫出纽约茶馆所有坏女人的名字。可我却害怕,不知道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个密西西比的外地女孩子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跟一个中学毕业之前从未离开过家的小妞儿如何说话。对,喝醉了好有勇气同她说话,说服她逃离那辆旅游车。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
戈旺 什么?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你向我提出建议,我自主地接受了。你没有责任。
戈旺 你还不住口?喂,你还不住口?是我的责任!那就说利用也一样!对,让我利用吧,既然我这么考虑。让我独自尽情地呻吟。你本人不妨也试试,你会发现呻吟是有乐趣的。你不妨按照这种推测哀叹:这八年来我总在心里嘀咕,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娶一个贤淑的好姑娘,她在丈夫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之前,绝不会放纵情欲……(他住了口,双手捂住脸)唉,你我二人,我们本来应当相爱,我们本来应当相爱呀!你回忆不起来了吗?
坦普尔 对。
戈旺 什么对呀?
坦普尔 我们本来应当相爱。
戈旺 (朝她伸出手)过来!不要离我这么远。
坦普尔 (伫立不动)不。
戈旺 (又镇定下来)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那天夜晚,我们家里有个男人。
坦普尔 根本没有。
戈旺 (没有听她说话)既然盖文叔叔都知道了,那么我推想,在杰斐逊城除开我,当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还看不出那个人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不过,也许你同他上了床,让南茜撞见了,她一时愤恨,或者性欲冲动,或者类似原因,便把孩子杀掉了。也许并不是南茜那么冲动,而是你们只顾卑鄙地寻欢作乐,忘记把孩子从床上抱开,而在那种苟且偷情中……你瞧见啦?瞧我能判断出来吧?
坦普尔 (机械地摇头,就像到了神经发作的边缘)不是,不是,不是……
戈旺 不是,真的吗?我该不该相信你的话?你就说吧!说那天夜晚,你屋里根本没有男人。(坦普尔默不做声)快点儿!你就不能否认吗?(她仍然沉默)很好。这样更好,更清楚!至少,你没有告诉盖文,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我本人什么也不想知道。任何别人都不会了解,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禁止你给盖文叔叔打电话,你也不同意向州长或者向任何人透露任何情况。你本人也说过,而且你再说什么也不如这话真实:如果南茜要指望你免除一死,那就让上帝来帮她吧。明白吗?
坦普尔 不明白。
戈旺 不对,你明白啦!我甚至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瞧,我善于容忍,不失上流社会人士的风度。可恶的上天在无限慈悲给我的考验,我不但乖乖地接受,而且还加以利用。不错,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升华,对不对,也是为了学会宽恕别人的过错。一只地道的羔羊,怎么!还别说!羔羊还希望你留下一滴血,不要全偿付给你从前的所为。因此,你不要动这电话,一切又会重新变得可能了。反之,如果你打电话,那我一走就永不复返了。
〔坦普尔慢腾腾地转向电话。
戈旺 等一下。这六年当中,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清理这一切。现在也行,你是自由的。不过,你一旦拿起这话筒,和盖文叔叔通上话,那就晚了,离开的将是我。你愿意我走吗?(她不回答)说你不给盖文打电话了,说呀,求求你啦!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说呀,坦普尔!从前我们相爱过。
坦普尔 我们本来可以相爱。
戈旺 那就证明这一点吧。如果南茜该被绞死,那就让她死了吧。如果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有她和你知道。如果她本人不愿意讲出去,她也不愿意保命,那么你何必又……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坦普尔!
〔坦普尔转过身去,直挺挺地走向电话。戈旺抢先一步,用手按住话筒。
戈旺 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打电话我就离去。
坦普尔 (声调异常平静)劳驾,戈旺,你这手移开。(二人对视。戈旺抽回手。坦普尔拿起听筒,放到耳边,目光直视前方,继而说道)请接329号……
——幕落
第二部分
第四场景
〔州长办公室一角,3月11日至12日深夜约两点钟。一张庞大笨重的办公桌,平展展而光秃秃的,上面只摆着一个烟灰缸和一部电话机。办公桌后面有一把高靠背扶手椅。扶手椅后面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州徽:一只鹰、一架天平,在背景的旗帜上也许还有拉丁文的一句格言。另外两把椅子,大致相对,摆在办公桌的两端。办公桌占据舞台的前半部分的右侧,正如第一场景的法庭,占据舞台前半部分的左侧。
〔州长站在坐椅和办公桌之间,州徽之下。他不年迈,也不年轻,有点像大天使加百列[52]。显然他是被人从卧室里叫出来的,尽管他扣了衬衣领扣并打了领带,头发也梳得很整齐。
〔坦普尔和史蒂文斯刚刚进来。坦普尔还是第二场景的打扮,身穿同一件皮大衣,头戴同一顶帽子,手拿同一个小提包。史蒂文斯的衣着与第三场景完全相同,他帽子拿在手上。二人朝办公桌两侧的椅子走去。
史蒂文斯 谢谢您接待我们,亨利。
州长 欢迎二位,请坐吧。(对坐下的坦普尔)史蒂文斯太太吸烟吗?
史蒂文斯 是的,谢谢。
〔州长递给坦普尔一支香烟,并且给她点着。接着,他坐下去,双手放在面前的办公桌上,还一直拿着打火机。史蒂文斯坐到坦普尔对面的椅子上。
州长 我朋友盖文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太太,您要向我谈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坦普尔 对。
州长 我听您讲。
坦普尔 我想了解一下我应当讲到什么程度。
州长 我不明白。
坦普尔 如果您告诉我已经掌握的情况,那我就会知道应当谈的余下的部分。
州长 您从远方来,太太,又是凌晨两点钟。这恐怕不是没有缘故的。是什么促使您走这一步,毫无疑问,您比我更清楚。
坦普尔 我知道。不过,我要讲的极难启齿,极难启齿,对,正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帮帮我,以便……总之,别太让我为难了。
州长 (注视着坦普尔)那好,向我谈谈南茜·曼尼戈吧。她叫这名字,对不对?要不然,她是怎么拼读的?
坦普尔 她不拼读。她不能拼读。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你们要绞死的人,就是用这个名字,也许这不是她的真名实姓。然而,她被绞死之后,这一细节就无关紧要了。
州长 不管怎样,先对我谈谈她吧。
坦普尔 她没有什么好讲的,她无非是一个堕落成娼妓和吸毒的女人,是我和我丈夫把她从污水沟里捞出来,让她给我们的孩子当保姆。她杀害了其中一个孩子。明天就送她上绞刑架了。而我们,我是指她的辩护律师和我,我们来这里请您救她一命。
州长 对,这些我全知道。然而,为什么要救她呢?
坦普尔 我是被她杀害的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还要请您救她呢?就因为我宽恕她了!
〔州长注意观察她。史蒂文斯也同样。他们等待着。坦普尔定睛看着州长,但是目光没有挑衅的神色,仅仅心怀戒备。
坦普尔 因为她疯了!
〔州长观察她,她也注视州长,同时小口小口吸烟喷出来。
坦普尔 我明白。这个引不起您的兴趣。令您感兴趣的,当然是了解我为什么要雇用这样一个女人照顾我的孩子。那好!这么说吧,是为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归根结底,她还是个人嘛。
史蒂文斯 不对,坦普尔,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坦普尔 (极其自然地)不错,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为什么我就不能停止说呢?这应当很容易呀。停止说谎,完全像停止跑步,停止喝酒,或者停止吃糖一样,因为已经厌倦了。然而说谎,就好像不知厌倦似的。好,我还是要告诉您,我雇用南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就是,我需要找个人到我家来说说话。(停顿)现在,我必须全说出来,以便让您了解为什么我需要她,为什么非常高贵的坦普尔·德雷克-史蒂文斯,只能找一个黑人妓女寻求共同语言。
州长 对。告诉我们为什么。
坦普尔 (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又挺起身。她讲话的声音生硬,颇不连贯,但是表面上并不显得激动)一个妓女,吸毒成瘾,无可救药,该永世下地狱,活在世间,也是为了有一天作为凶手死在绞刑架下。一个堕落的女人,只是在那一天才引起她同胞的注意:那天她倒在污水沟里,侮辱一个白人,而那白人用脚要踢掉她的牙齿,要把她的叫骂声堵进嗓子眼儿里。您还记得吧,盖文,那人叫什么来着?
史蒂文斯 忘记了。他是银行出纳员,对不对?(对州长)他有意卖弄品德。(对坦普尔)可是,您有必要讲这些吗?
坦普尔 有必要,有必要。那个星期一早晨,南茜还醉醺醺的,银行门口已经有五十来个人等候,刚一开门,她就突然冒出来,径直冲开人群,向那职员喊:“喂,白人,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那银行出纳转过身来,抬手就打她,将她扔到人行道边的污水沟里,还狠命踢她,企图压住那一再重复的声音:“我那两美元在哪儿呢?”众人终于明白了,就阻止他再踢这女黑人的嘴:她的牙齿掉了,流着血,但一直在结结巴巴地说:“您欠我两美元,是半个月前那次,后来您还来过……”(她住了口,双手捂脸,待了一会儿才移开)好吧,应当全讲出来。刚才说到哪儿啦?
州长 南茜说:“您已经欠了我两美元……”
坦普尔 两美元,对。可是,为什么讲这么多呢。全部真相,我最好一下子全倒出来。(她像跳水之前那样深呼吸,接着说道)两美元,这是南茜·曼尼戈的牌价。然而我呢,也在一家妓院住过,到那儿一次显然贵得多。(她住了声,身子僵直不动,看着两个人。继而,她浅浅一笑)非常高贵的夫人,对不对,承认这种事儿?我们这些上流社会的女继承人,我们就是这样子。(沉默)不管怎样,我跨越了这一步。现在,这算完了,我再也停不下来,也退不回去了,现在非继续不可了。(沉默)你们为什么一言不发?帮帮我呀,说说话呀。要不然,就到这个州各处呼喊,重复我刚说的话,好让所有长了耳朵的人全听见我绝不会相信的事情。(州长默默地注视她。她要向州长做个哀求的动作)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在安居乐业,在遗忘和平静中生活了八年之后?必须走到哪个地步,您才能被打动,才撤回判决书,而我们也终于能回家睡觉,或者试图睡个好觉。对,要我讲什么才算蒙受足够的耻辱,您才能同意满足我的愿望!
州长 判处死刑也是耻辱。
坦普尔 现在我们不谈死亡,我们说的是耻辱。南茜·曼尼戈痛苦的不是耻辱,她仅仅因为要死了而感到痛苦。就是为了让她免遭这种短暂的痛苦,这种无关紧要的痛苦,我才在这凌晨两点钟,带着坦普尔·德雷克和她的耻辱来见您。
史蒂文斯 说下去,坦普尔。
坦普尔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州长)我得走到哪个地步呢?不要讲我必须全说出来。这话,有人已经对我讲过!
州长 我尽量帮您。我知道坦普尔·德雷克是什么人。一名年少的女学生,八年前的一天早晨离开学校,对不对,和伙伴们乘一趟专列,要到另一所学校看足球赛。可是在旅途中她从车上消失了,六周之后才在杰斐逊重新露面,作为杰斐逊城一件凶杀案的证人。而指认她上法庭作证的那位律师的当事人,当时人们就得知,正是劫持她,并在那段时间囚禁她的人。
坦普尔 关在孟菲斯城的一家妓院里,不要忘记这一点!
史蒂文斯 等一下,让我对州长讲一讲事件的经过。对您来说,这样更容易一些。那天,坦普尔下了旅游车,去会一个在车站等她的青年。他们两个人打算单独去看足球赛。当时,那青年已经喝了酒,我想是为了有足够的勇气应付局面。他又喝了一些,结果毁掉自己的小轿车,同坦普尔住进一家走私酒店。那青年又喝得烂醉,就在他往下灌威士忌的时候,酒店里发生一起罪案,凶手劫持了目击凶杀的坦普尔,将她带到孟菲斯一个有人对您说过的地方。就是这些。不过还应当补充一点,开小车的那个年轻人,陪同坦普尔的那个,当时本来应当保护她,后来同她结婚了,一下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教养。他是我的侄儿。
坦普尔 不要谴责他。那次逃离,是我愿意的。
州长 为什么?
坦普尔 人为什么要罪恶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人喜欢罪恶,胜过喜欢其他东西。不管怎么说,应当相信,当时我就喜爱罪恶,胜过喜爱任何别的东西。我愿意随那青年走,而他只能讨我五分的欢心。
史蒂文斯 也许吧。然而,他应当保护您。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为此他娶了我。同一件事,难道要他偿付两回吗?而这种事,偿付一次都恐怕不值得吧?
州长 我能向您提个问题吗?
〔坦普尔注视他,点了点头。
州长 为什么您不把他带来呢?
坦普尔 谁呀?
州长 您丈夫。您同他有连带关系。作为您这方面的连带关系者,难道他不应该来这里吗?你们二人之间,也好把事情彻底澄清,一起设法救南茜·曼尼戈。
坦普尔 我们到这里来,真的是为了救南茜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了。我倒觉得,我们来叫醒您,是要您给我一次感受痛苦的合法机会。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不是因为某种具体的事而痛苦,而是单纯的痛苦,像人呼吸那样痛苦。既然如此,要我丈夫来做什么呢?
州长 如果他真的是您丈夫,也许他希望与您分担痛苦吧?
坦普尔 为此他必须与我分担了一切。
州长 我能否这样理解,您要对我讲一些他不了解的情况?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最好还是对他讲了,坦普尔。人总不能在谎言中生活八年。
州长 如果他在场,您还会讲出来吗?
〔坦普尔注视州长,史蒂文斯微微打个手势,没让他侄媳妇瞧见。在肃静中,戈旺进来,因在身后而坦普尔看不见,他在门口站住不动,继而闪身半躲在窗帘后面。
州长 设想一下这位置坐的不是我,而是他。
坦普尔 他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州长 假如他在场,您会当着他的面讲吗?
坦普尔 嗯,会的!现在,就让我讲述吧。(停了一下)劳驾,请给我一支烟。(州长递给她一支烟,她没有点燃,就放在烟灰缸上了。冷场)说到我看见凶杀的场面,至少看见凶手的影子。凶手名叫波佩伊,他开一辆旧车,把我带到孟菲斯。我完全清楚,自己有腿有眼睛,汽车无论穿过哪个城镇的大街,我本来都可以喊人,可是我没有那么做。情况完全就像我未能同戈旺一起出去,或者汽车撞到树上之后我单独离去。是的,我本可以叫住一辆卡车、一辆小车,求人家送我去最近的火车站或者学校,再不然直接送我回家,送我回到我父亲和几个哥哥身边,他们知道哪是恶,哪是善。然而我没有呼救。我没有做出来,不是没有,坦普尔没有做出来。我不得不选择恶,也许是不知不觉。总之,波佩伊开着车,我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讲,眼睛直瞪瞪的,嘴上叼着烟卷。
史蒂文斯 (对州长)对,波佩伊那个人很讨厌,就像恶的化身。小矮个儿,棕褐色头发,跟个蟑螂似的,瘦瘦的,黑黑的,一脸凶相。他还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是个疯子,患有阳痿症,这些情况,她也要对您讲。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亲爱的盖文叔叔!对,对,这些情况也一样,是我要讲的。实在是不走运,我连受肉欲吸引的托词都没有。尽管阳痿患者,有时候也挺迷惑人,尤其是当……不过,受迷惑的不是肉体,不是和善温柔的、值得原谅的肉体。有什么关系?我选择留在凶手身边,就好像我离不开,是的,就好像我离不开他。他把我带往孟菲斯,我就乖乖地跟他走。他把我关进曼奈尔街的那家妓院里,如同关进西班牙修道院的结婚十年的妻子,由一个鹰眼的老鸨看守。她比任何鸨母都有预见性。她出去时就由一名黑人女仆把门。她去所有老鸨下午都要去的地方:到警察局交罚金,或者请求保护,或者到银行,或者到其他妓院;她出去了倒也不错,因为女仆开门进来,我们就可以(她迟疑了一下,接着急速地)说说话。我有香水,能随意用,当然了,全是老鸨选的,味儿挺冲,还真不能随意洒,不管怎么说,我有香水用。波佩伊还给我买了一件皮大衣,可是不放我出门,又能在哪儿穿呢?不管这些!反正我有大衣、浴衣和内衣裤,全是按照波佩伊的眼光挑选的,并不全合我的意。要知道,他愿意我高兴。不止高兴,他还非常愿意我幸福。我们终于到了关键地方,现在既然有此必要……
〔她住了口,伸出手臂从烟灰缸上拿起那支没有抽的香烟,发觉没有点燃。史蒂文斯拿了打火机,准备站起来。州长目不转睛地注视坦普尔,他摆摆手制止史蒂文斯。史蒂文斯便停下,只是将打火机从办公桌上推到坦普尔够得到的地方,重又坐下。坦普尔拿起打火机,打着火,点燃香烟,再关上打火机,放回原处。然而,她只吸了一口烟,就把香烟放回烟灰缸上,重又直挺挺地坐下,又讲下去。
坦普尔 要知道,我本可以随时顺着落水管滑下去,我只是没有那么做。只有晚间我才走出房间,波佩伊来接我。那辆汽车窗户紧闭,有柩车那么大,他和司机坐在前面,我和老鸨坐在后面,在红灯区的街道上行驶,每小时六十迈到八十迈。我所看见的,也仅仅是红灯笼照明的这个街区、这些小街道。波佩伊甚至不准我见妓院里的其他妓女,不准我在她们干完活儿之后数钱的工夫或者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等待的时候,同她们坐坐,听她们讲讲如何干这一行。(她又住口,继而她脸上呈现惊讶或惊奇之色,接着说道)于是我想到我们的宿舍和学校。同一种年轻女子的气味,都在想男人,但不是想一个男人,不是想这个或那个男人,而是笼统地想“男人”。那些女人想的时候更平静,仅此而已。总之,她们坐在暂时空出来的床上,谈论干那一行的艰难,情绪不那么激动了。不过,她们不是同我讨论,因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独自关在房间里,没有事儿干,就穿上皮大衣、显眼的三角裤和花花绿绿的浴衣,在屋里炫耀。可是没有人看,屋里只有六尺高的一面大镜子以及摸着我的绸内衣咯咯笑的黑人女仆。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房门始终关着。对,与外界隔绝,在寻欢作乐的罪孽的腹心绝对安全,如同在潜水艇里,沉到二十[53]深的海底。唔!对,波佩伊愿意我高兴,您应当明白。可是我呢,我还想多要点儿什么东西,不只是高兴就完了。正像那些妓女姐妹所说的,我必须千方百计堕入情网。
州长 堕入情网?
史蒂文斯 对。(州长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却一言不发了)她是指那个年轻人,就是波佩伊……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住口。
史蒂文斯 不,您精疲力竭了,我必须帮助您。这么说,波佩伊那家伙亲自带来个青年,而那青年……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那青年在他的圈子里,大家都叫他雷德。他是城郊一家夜总会清场的,您知道,是个打手,负责赶走喝醉了的或者捣蛋的顾客。那家夜总会是波佩伊开设的,是他的总部所在地。正是……(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对坦普尔)正是波佩伊将雷德带进您房间的。(对州长)您明白,对不对?
州长 对。可是,我不理解为什么那个波佩伊……
史蒂文斯 不管用什么办法,真应该把他灭了,就像碾死一只蜘蛛那样,用巨足一下将他踩扁。因为,他并不是让她卖淫。噢!不是,他没有把她卖掉。指控他犯下这种粗俗的罪恶,那就是对他的侮辱。反之,他是个纯粹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个非常讲究的鉴赏者。不,他并不卖她,而是给他的仆人。
州长 盖文。当着史蒂文斯太太的面,难道有必要讲下去吗?
史蒂文斯 有必要。您还不知道全部情况,而且……
坦普尔 不,让我讲吧。我遇到雷德那个人,是如何遇到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他。是什么性质的爱,我还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给他写了信。
州长 是情书吗?
坦普尔 非常感谢。我的意思是,感谢用情书这个词。事实上,每次他要来的时候,我都给他写信。后来,他们两个走后也写信。还有几回,他们有几天,没露面……
州长 等一等。您说什么?“他们两个走后”?(州长和坦普尔对视。坦普尔沉默不语)我可以这样理解吧:那个波佩伊也在房间,看着雷德和您……
史蒂文斯 对,他带雷德去正是为此。我说他是鉴赏者,就是这个意思。
州长 (对坦普尔)好,继续讲吧,史蒂文斯太太,把事情讲完。已经谈到书信了。
坦普尔 书信,对,那些信非常优美。我的意思是……写得很好。(目光始终盯着州长)我想尽量表达的,是我没有表达出来的……总之,这类信,一个女人写给一个男人的信,即使写于八年前,也不愿意让她丈夫看到,不管她丈夫对爱妻的过去已经持何种看法了。(她显然在强制自己)出色的信,当然是一个初入道的姑娘所能写出来的最好的信。您若是看了,心中准会产生疑问,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这样会用词儿,措辞这样准确……其实,我无需上多少课程,我有这种天赋。(略一停顿,语气转为冷淡)我写了信,不知写了多少封,但是有一封就足够了,一切都是信引起的。
州长 南茜犯罪,也是信引起的?真的吗?您向我解释一下。
坦普尔 对。您一定听说过讹诈。那些信,两年前又出现了。如何买回来呢?坦普尔·德雷克不是别人,她要把信买回来,所想到的头一个办法,当然是提供另一批信的材料……
史蒂文斯 (对坦普尔,温和地)对,全是信引起的,她只要告诉州长事情如何到那一步就行了。
坦普尔 我原以为讲过了,我写了信。后来,我给写信的那个男人死了,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过上规矩的生活,至少我认为自己规矩了。我生了两个孩子,为了找个说话的人,我雇用了另一个妓女,她也过上了规矩的生活。我甚至把信的事儿也置于脑后了,直到有一天,信又出现了。于是我发觉不仅没有忘记信,甚至也没有变规矩……
州长 那个年轻人,雷德,他是怎么死的?
坦普尔 自然死的,我是说符合他的天性。他溜进妓院后面的小街,攀登落水槽要进我房间的时候,被人从一辆汽车里开枪打死了。不错,我们秘密约会,是瞒着波佩伊的头一次约会。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还以为得手了,骗过了波佩伊。我们想单独见面,只是我们两个人,而先前那一次次相会,每次都不是单独的。我们终于有一次爱情的约会。爱情如果有可能存在的话,如果有意义的话,那么除了在没有耻辱之感、默默的厮守中彼此心领神会,还能意味什么呢?在知道双方裸体的时候并不相爱。知道双方裸体,而同时又有人看着您。因此,我们要单独相会,至少有一次,哪怕只一次,忘掉一切与我们爱情无关的事情……
州长 你们的爱情?雷德爱您吗?
坦普尔 他爱我。也许是因为我爱他,而他没有料到,他本人也绝不会想这种事儿,绝想象不出他所说的一次机缘,这样一次机缘。当时他站在我面前,他主人则在他身后。他看着我,身子微微颤抖,不能向我提起我偷偷寄给他的信,而且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脸在说话,波佩伊也看不见。对,我们确信这种爱,希望至少经历一次,于是安排了这次幽会,我若是冒昧一点儿说,就是我们的蜜月……总之,他单独来会我一个人时,被人打死了。就在他最想我,而我也想他的当儿,他被撂倒了。再容一分钟,也许他就进入我的房间,而房门锁着,屋里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下完了。这一切,雷德、那家妓院、那些妓女、波佩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了。(她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后来,波佩伊因为这个人命案被逮捕,判处死刑,我回到自己家中。从那以后,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我父亲和我几个哥哥,都在家等着我。后来我去了欧洲,在巴黎待了一年。在那里也一样,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
史蒂文斯 可是,那年冬天,戈旺去了巴黎,你们结婚了。
坦普尔 (顺从地)对。在使馆举行婚礼,随后又在克里蓉举行招待会。且不说买了一辆新车,还在费拉角买了一座摩尔风格的别墅。总之,应有尽有,以便抹掉在美国的那段过去。然而事实上,我们是依赖别的事情来抹掉过去,以为只要结婚,只要举行婚礼就够了。只要我们二人跪下祈祷“我们犯了罪,宽恕我们吧”,于是就有了安宁、遗忘、爱情,有了直到那时我搞糟的一切。(她又迟疑了,继而接着说,但话语简短而连续不断了)爱情……也许这个词很恰当,对不对,然而我们也想到,两个人结合,除了相爱,还有别的原因,还有把我们连在一起的那场悲剧:我们都受过对方的损害。我还寄希望于比悲剧和爱情更有效的东西:宽恕,以便保持二人长久结合。对,我希望彼此宽恕。然而实行起来,宽恕对方也许容易,接受对方的宽恕则很难。
史蒂文斯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一个男人。
坦普尔 盖文!
史蒂文斯 您完全了解。是您丈夫的虚荣心将一切全毁了。弗吉尼亚的一个大贵族坐在浴室里忘记关门,被人偶然撞见,他不是出于虚荣心,又怎么会难过呢?不,宽恕,这不是他们要的东西,在他看来,那还不够好。他可不接受对方的宽恕,刚过一年心里就开始嘀咕,他是否真是孩子的父亲。
坦普尔 主哇!主哇!
州长 让她说吧,盖文。
坦普尔 说,真的,这就叫做说。说,就能造成那么大损害吗?不过,现在更加容易了,因为事关南茜的性命。我们回到杰斐逊,回到我们家中,您明白。面对丑闻、耻辱,干脆正视所有事情,免得它们再来侵扰我们。我们对视时甚至尽量不垂下目光……噢!不行,我说不下去了。您对他讲吧,盖文叔叔。
史蒂文斯 好吧。(对州长)试想一下,深孚众望的青年戈旺·史蒂文斯的形象,他们在美丽街区的新住宅,他们的入会极难的俱乐部以及在最著名的教堂里的专座。接着,儿子出生了,家族的继承人,他们雇用了南茜,她是保姆、家庭教师、修女、顶梁柱,随您怎么称呼她都行。(对坦普尔)对不对?好了,坦普尔,鼓起勇气!
坦普尔 (现在显得疲惫不堪)对,我是公主,她是贴心人。家里没有男人的时候,她就听我讲,听我把幻想的事情高声讲出来。您能想见这种情景:在漫长的午后,两个从前有罪孽的女人,在寂静的厨房里边喝可口可乐,边往外翻腾还记忆犹新的往事。(对州长,终于边流泪边说)有个人说说话,先生,我们二人都有这种需要!找一个人,不是为了谈话,或者对您的话表示赞同,只是让他待在那儿,默默地倾听。杀人凶手、疯子、纵火犯,如果有个人听他们讲述,也许他们就会安安静静地待着!噢!现在让我安静点儿吧,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我来告诉您事情的结尾吧。早在头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她就发现丈夫根本没有宽恕她,也不肯接受她的宽恕,认为娶了就做到了仁至义尽,要求她不断地表示感激。她从而明白一切全完了,她的过去要始终压在他们头上。头一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还是看到了希望,这便是她孩子的清白,至少是属于她身上的一部分,而又没有沾上她的罪恶。对这一部分,她终于能忘我,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这就好像同上帝的一次休战,她这方面同意忍受一切,放弃一切,甚至放弃最简单的欢乐,只要无辜的孩子不受玷污,不受恐怖的侵害。她这样牺牲自己,反过来只希望上帝的表现,也至少像个上流社会人士。
州长 那孩子确实是戈旺·史蒂文斯的吗?请原谅,太太。
史蒂文斯 对。不过,我侄儿对此有怀疑,或者认为自己有所怀疑,于是,一切又全完了。这孩子同样把她和外界,和她丈夫分开,提醒她的过错。她再也不能一心投在孩子身上而忘掉自己了。(对坦普尔)在这种情况下,您想逃离了。(坦普尔点了点头)然而,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在一段时间里,坦普尔不知道如何出走了。同时她也不能留在她以为忘掉过去的这个社会里,再也受不了这种客套虚礼了,受不了这些说宽恕而不宽恕、满怀怨恨却面带笑容的上流社会人物。她在等待,等待灾难降临,可是不知道灾难以什么面目出现。(停顿一下)嘿!灾难以雷德兄弟的面孔出现了,他叫皮特。
州长 我明白。他掌握信,就向她讹诈。
史蒂文斯 对,他向她讹诈。不过,她并不满足于给他钱,连自身都给他了。(州长注视史蒂文斯)对。皮特求之不得,他肯定心里在盘算,最好把戈旺的老婆也占有了,就能敲诈戈旺了。而坦普尔……(他迟疑了一下)哦!我推想她要一了百了……不管怎样,她开始讨好那个皮特,愿意同他一起潜逃。
州长 (对坦普尔)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坦普尔 (站起来,说话口气越来越激烈)哼!至少这一点是清楚的,我可以向您解释。同这个讹诈者在一起,我终于得到了休息。是的,休息,再也不考虑名誉、体面、崇高的情感。过了六年宽恕和尊贵的生活之后,我终于遇见一个根本不在乎这两样东西的男人。一个非常果断的男人,又残忍又粗暴,毫无道德可言,在这方面可以说达到了纯洁和完整的程度。总之,一个根本不考虑弥补或者忘却的男人:假如我求他宽恕,他就只会揍我,把我扔进水沟里。因此,同他在一起我就能安心。对,安心,能确信我即使被扔进水沟里,即使被他往死里打,也绝不会有什么事情要他宽恕我。唔,我并不是愿意跟随他,而是附在他身上逃走!
州长 (沉吟片刻)现在,您只剩下对我讲讲人命案了。叙述一下9月13日南茜干了什么。
坦普尔 (一直站着,刚才一阵激动而精力耗尽,现在身子摇摇晃晃,颇似梦游者)9月13日。南茜,对,她一直爱我,现在还爱我,这一点我肯定。她尤其爱我的两个孩子及其清白无辜。她关注整个这件事,什么也不讲,了解全部情况,就像对待自己所爱的人那样,她由衷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有一阵她以为我只是要给皮特钱,把信赎回来,恢复安宁的生活。然而,我需要另一种安宁,要在邪恶中,在罪孽的彻底垂听中得到安歇。一句话,我要逃走,要跟皮特一起走,重新去过不道德生活的那种漫长空虚的日子。我将戈旺和巴奇打发走,约会皮特在我房间见面。南茜一旦明白我要干什么,明白我要出去,要带走一个孩子,丢弃另一个,要同皮特那样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她就想阻止我了。她先拿走我为出走准备的钱和珠宝首饰。(坦普尔身后一道幕布开始落下,灯光渐暗。现在,坦普尔要在黑暗中讲话)那是9月13日夜晚,皮特已经来了,就在那儿,而我在这里准备,却不知道南茜还在窥视我们。她一旦明白我不惜一切代价非走不可,就想还能留住我、保护孩子和未来的办法。她盲目地寻找,还一心一意地为我好,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想出来,除非……唔,对,我可以肯定她在暗地里,躲在门后偷听我们说话。在那天夜晚,她发现我渴望作恶和遗忘,带着我甚至不再惦念的孩子奔向堕落。就在那天夜晚,她构想出一种疯狂的、可怕的而又无辜的举动!那天夜晚,对,9月13日,南茜窥视我们,窥视我和皮特……
第五场景
〔幕布又缓缓拉起,场上是戈旺·史蒂文斯家的起居室。晚上九点半。去年9月13日。左侧一个敞开门的壁橱,衣服凌乱地丢在地板上,显见有人发狂地翻腾了壁橱。屋中央的桌子上放着坦普尔的帽子,她的手套、手提包以及装婴儿用品的一个提包;桌子旁边的地板上,立着两只塞得满满而美好的旅行箱,显然是坦普尔的。种种迹象表明,坦普尔要走了,气急败坏地找什么东西而没有找到。
〔灯光重又亮起来,只见皮特站在敞开门的壁橱前,手上拿着最后一件衣服,一件浴衣。他有二十五岁左右,样子不像个罪犯或强盗,倒像个善于推销汽车或家用电器的青年。他的服装很普通,并不显眼,满大街的人都穿着。不过,他却有一副自负与自信的神态。一个英俊的青年,正是女人喜欢的那种类型,也是不会有出人意料之举的那类男人,因为别人能准确地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希望他这次不要那么干。一个心肠狠毒的人,他不是不道德,而是不考虑道德。
他穿一套薄衣料的夏装,帽子推到后脑勺。他翻弄一件薄纱浴衣,动作很快,毫不爱惜,任其掉到地上。他转过身,脚绊到已经丢在地板上的其他衣物,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站在那儿看着乱衣服堆,那样子又厌恶又失望。坦普尔也在台上,站在上一场景结束时的原地未动。不过,她穿了一件敞怀的薄外套。
皮特 南茜怎么样?
坦普尔 我给她的房东打电话。他们从今天早晨就没有见到她。
皮特 我事先就应当跟你打招呼!(他瞧了瞧手表)去她的住处等她吧。
坦普尔 (站在桌子旁边)等她干什么呀?
皮特 毕竟是三百美元哪。你认为没什么吗?我可在乎。且不说还有珠宝首饰!如果是她拿了,她就得给交出来,哪怕是用烟头烫她的脚!那么你说怎么办呢?叫警察吗?
坦普尔 不必。你别折腾了,赶紧溜吧。
皮特 溜?
坦普尔 对,这事现在撂下吧,你快逃走。钱找不到了,你不会带我走的。你留下来,就只能等我丈夫回家,再向他进行小小的讹诈了。
皮特 我要票子和首饰,另外再加上你。
坦普尔 信一直在你手中。
皮特 (他翻里兜,掏出一包信,扔到桌子上)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坦普尔 两天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不想要!
皮特 好。可那是两天前的话了!
〔二人对视了片刻。继而,坦普尔拿起这包信,另一只手伸给皮特。
坦普尔 把你的打火机给我!
〔皮特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她,但是他没有动地方,坦普尔只好走过去两步,拿了打火机。接着,她走向壁炉,开始打两三下,没有把打火机打着。皮特没有动弹,他在观察她。坦普尔停下片刻,一只手拿着那包信,另一只手拿着打着火的打火机。继而,她扭头看皮特。二人相互端详了片刻。
皮特 烧了吧!那天我给你,你却不肯收下,认为还可能改变主意。烧掉吧!信一销毁,你就摆脱我了。
〔二人一直相互端详。最后,坦普尔转过头去。皮特自信地笑了。
皮特 过来!
〔坦普尔灭了打火机,转身回到桌子旁边,将信和打火机放到桌子上,走向皮特。皮特待在原地不动。与此同时,南茜出现在左侧的门口。他们没有瞧见她。皮特搂住坦普尔。
皮特 人既然在一起,要这个还有什么用呢?(他越发紧紧地搂住她)嗯,我的布娃娃!
坦普尔 不要这么叫我。
皮特 (搂得更紧,抚摩她,但是动作也有点生硬)雷德干得不错。我也抵得上雷德,不是吗?
〔二人亲吻。南茜悄无声息进了屋,站住观察皮特和坦普尔。她现在穿着保姆服,是成衣服装,各大商场都能买得到。不过,她只是半敞着怀穿着薄外套,没有戴布帽,也没有扎围裙,但是戴了一顶男人帽,一顶凸凹不平、变了形的毡帽头。皮特放开搂抱。
皮特 走!我们离开这儿!
〔他的目光从坦普尔肩膀上方发现南茜,吓得惊跳一下。坦普尔也不禁惊跳一下,急忙回身,瞧见南茜。南茜往前走了几步。
坦普尔 (对南茜)你在这儿干什么?
南茜 我把我的脚带来了。我想抽香烟。快把他打发走。
皮特 讨厌的黑鬼,她也许带来了藏的钱财吧?(他们观察南茜,而南茜却不应声)也许没有带来。我们去弄香烟,既然她上来烟瘾了。(对南茜)喂,丑八怪!你回来就为这事儿吗?
坦普尔 (对皮特)住口!拿箱子上车去。
皮特 (对坦普尔,而眼睛却盯着南茜)不,不,还是先侍候她吧。
坦普尔 出去!我来同她谈。她会全交出来的。
〔皮特又观察了南茜一会儿。南茜面对着他们,但是眼睛没有注视什么,她伫立不动,仿佛惊呆了似的,脸色阴沉,没有表情,让人看不透。皮特看了一会儿,便耸了耸肩。
皮特 好吧。得把钱讨回来。要不然,我还会找她来。
〔皮特走向桌子,拿起打火机,似乎要走,却又停下,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迟疑一下,瞥了一眼那包信。
皮特 你可千万别忘了拿着。
坦普尔 去吧。
〔他拎起两只箱子,走向落地窗,从南茜身边走过。南茜则一直目视前方。
皮特 (对南茜)为你效劳,没洗白的女人,得替你烤烤鞋。付不出五十张票子也行啊!就算找个乐子吧。
〔他用一只手拎着两只箱子,打开门,要出去又站住,转身对着坦普尔。
皮特 你若是改变主意,我不会走远。
〔他终于出去,随手带上门。就在门要关上的当儿。
南茜 等一下!
〔皮特站住,又要打开门。
坦普尔 (极快地对皮特)看在爱上帝的分儿上,走吧。
〔皮特出去,随手关上房门。南茜和坦普尔对视。
南茜 我真不该藏起钱和钻石首饰阻止您走。昨天我把藏的钱找到的时候,也许应当给那小子。他有了钱就不会要别的了,现在也许跑到芝加哥了。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
坦普尔 原来是你偷走的。可是,这什么也没有改变。
南茜 谁是窃贼,是您还是我?先说钻石首饰,并不是您花钱买的。再说钱的事儿,您可是个出色的说谎者。共有两千美元,可您对我说是二百,对他说是五十。他没有太担心也不奇怪。而且,就算是两千,他也不会在意。您一旦上了他的车,身上带钱没带钱,对他又有多大关系呢?他完全清楚,只需等待就行了,只要看住您,必要时搂一搂,从我所见到的,他很会这一套,结果您要多少钱,甚至要钻石首饰,都能从您丈夫或爸爸那儿得到。这个小流氓,他一清二楚。(坦普尔突然向前扇了南茜一个耳光。南茜猛一后退,外套兜里的钱和首饰全掉在地板上。坦普尔愣住,看着现钞和首饰。南茜继续说道)对,这肮脏的钱,正是金钱把什么都腐蚀了。妻子戴着钻石首饰,丈夫兜里揣着两千美元买香烟和坐出租车的钱,有人来向他们敲诈就不奇怪了,那些无赖呼啦一下全糊上来,就跟苍蝇逐臭肉一样。这小子就是个流氓。您尽可以打我,他就是个流氓!这也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您也见过不少。我一眼总能认出来,即使您装作忘记了。其实,您并没有忘记。您完全清楚,他长一个漂亮的脸蛋也没用,是一副凶相,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我只要把您这臭钱给他,他准溜之大吉。
坦普尔 试试吧!走着瞧!
南茜 唔!我知道,现在主要不是信的事儿了!您又想去过那种好生活!有我,您感到不过瘾了,还要实打实的,怎么,还要肮脏的勾当。对,您这儿已经出了肮脏的事儿,您当初就能写出这种信,八年后又引起这许多烦忧、许多不幸!况且,您本可随时收回来,可是您不愿意。甚至有两次,他打算还给您。而您,就像对待仁慈的上帝那样,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坦普尔 从什么时候起,你就偷偷监视我?
南茜 一直监视您。您甚至不用拿金钱和首饰换取,就能将信要回来!一个女人用不着金钱首饰,只要是女人就成,她要什么都能从男人那里获取。我们女人,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您在家里,只要扭动扭动腰,就能达到目的,甚至用不着打发您丈夫去钓鱼。您在孟菲斯学来的那一套,至少在这事儿上能派上用场。您总应当留在孩子身边。
坦普尔 真是一种婊子道德的表率!不过,归根结底,你也可以同样说我是这种表率,不对吗?我们之间的唯一差异,就是我不肯在我丈夫家中当个婊子!
南茜 我不谈您丈夫,甚至不谈您。我要谈的是两个小孩子。
坦普尔 我也一样!你说我为什么把巴奇送到祖母家去,不正是考虑孩子吗?不正是让孩子离开这个家,因为别人教他叫爸爸的那个男人,随时可能决定对孩子说不要叫他爸爸吗?你既然窥视,就一定听见了他这么说。
南茜 (打断她的话)我一定听见了他这么说!同样,我也听见您怎么说了。这次您抗议了。您终于起来自卫。您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这个小孩子。而现在,您全丢下不管了。您就这样抛弃啦!
坦普尔 抛弃?
南茜 对。您完全清楚,您永远也见不到巴奇了。您把他丢弃了。您说,这不是真的!(坦普尔不应声)好吧。巴奇就算安置啦!那么现在,另一个孩子您留给谁呢?
坦普尔 留给谁?她才六个月呀,我带着她。
南茜 您当然不能丢下。不能丢给任何人,连我也不行!然而,这六个月的婴儿,您也同样不能带在路上!这就是我要说的。喏,她在摇篮里,让她自己摔下去!她还会哭两声儿,不过请放心,她还太小,哭声不可能很高。谁也听不见,谁也不会来照看她,尤其撂在上了锁的房子里,要一直等到下星期,等戈旺先生回来。而到那时,就全交待了,孩子的哭声也停止了,您也终于可以寻欢作乐了。
坦普尔 外衣给我!
南茜 (从一张椅子上拿起外衣,递给坦普尔)不过,您把孩子带在身边,嗯,那更方便一些,直到您写信给戈旺先生或者您父亲,写信要钱。如果那小流氓觉得他们撒手扔钱不够痛决,他就会把你们,把您和婴儿扔出去!怎么就不能在一所房子的门口把他忘了呢?根本就不关心您啦!把您甩掉!您只好去孟菲斯祈祷啦!(坦普尔不禁浑身一抖,继而又控制住自己)打我吧!您就打我吧!要不然就叫在外面的那个坏蛋,你们就用烟头烫我吧。我对你们,对您和他说过,我把脚带来了。就在这儿!(她微微抬起一只脚)我全都尝试过了,这个也可以尝试尝试!
坦普尔 最后再说一遍,住口!
南茜 我住口。(她不动,也不看坦普尔。她的声调、神态略有变化,但只是到后来观众才明白,现在她不再对坦普尔讲话了)我尝试过了,凡是能做到的我全尝试过了。您瞧见啦!
坦普尔 谁也不会反驳你的。你用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威胁我。你甚至偷了我逃离要带的钱!对,谁也不会说你没有尝试过,尽管你最终还是把钱送回来了。拾起来。
南茜 您说过您用不着!
坦普尔 我是用不着。拾起来。
南茜 我也用不着。
坦普尔 不管,还是拾起来!你给戈旺先生送去,就可以作你下周干事儿的担保了。
〔南茜蹲下去,拾起钱和首饰,放回盒子里,全撂在桌子上。坦普尔冷静下来,她叫了一声。
坦普尔 南茜!(南茜抬起头看她)我很遗憾,我的意思是遗憾打了你。你对我的孩子,对我一直很好,长久以来,你帮助我活下来。我试图密切我们夫妇的关系,而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出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连起码的体面都不可能维持。
南茜 嗳!这情况,我还不相信!而且,我在这里不讲你们夫妻关系,不讲家庭的体面,也不讲您和我,我当然感激您把我留在身边,对我叙述了……
坦普尔 不要说这个。同你在一起,我几乎感到挺高兴……
南茜 我是说您的两个孩子!
坦普尔 我跟你讲过,不要再谈他们了。
南茜 这我办不到。我还必须问您一遍:“您要这么干吗?您要这么干吗?”
坦普尔 我没有别的选择。
南茜 您知道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您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才能够理解。您明说吧:“对,我要这么干!”
坦普尔 你听见我说啦!对,我要这么干!
南茜 用钱还是不用钱?
坦普尔 用钱也不用钱。
南茜 不惜损害您的孩子?(坦普尔不回答)您丈夫已经猜想巴奇不是他生的了。您这一走,他就更加确信这一点,就该看不上孩子,让孩子受气了。另一个孩子,您要交给那个无赖,他肯定当做把柄敲诈钱财,直到把家里的钱敲诈光了,他就要把孩子扔到大街上。您想让两个孩子都遭罪吗?或者想要他们的命吗?您想让他们像我们一样,像您和我一样蒙受耻辱吗?其实您知道这种结果,却不设法使您的孩子避免这种遭遇!您比我还坏,然而仁慈的上帝晓得,我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不,您不知道甚至像我这样一个卑鄙的女人所经受的。您不知道小孩子绝不应当感到耻辱,感到害怕。正是由于这一点,仅仅由于这一点,才必须保护孩子,所有孩子。或者说,能做到的全要保护。实在不行,保护一个也好。但是,对那一个必须尽心尽力。可是您呢,您要把两个全丢弃,丢进您和我都了解的耻辱中。我们二人,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她们相互打量)您的心肠如果这么狠,能干得出来,您也可以对我明讲!
〔坦普尔注视她。户外传来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
坦普尔 对!我干得出来。不管我的孩子!现在,你走吧!
〔坦普尔急忙走到桌子跟前,从一沓钞票上拿了两三张,递给南茜,南茜接过去。坦普尔收拢好余下的钱,从桌上拿起手提包,打开。这工夫,南茜平静地穿过房间,走向婴儿室。坦普尔一手拿着打开的手提包,一手拿着钱,注视着南茜。
坦普尔 你去哪儿?
南茜 (还往前走)去瞧瞧孩子是不是又需要我。
〔南茜站住,转身注视坦普尔,眼神特别怪。坦普尔本来要往手提包里装钱,也停下了,开始注视南茜。南茜再说话时,还是原先的语气,人们只有到后来才会明白她的话的含义。
南茜 我什么都尝试过了,凡是能做的我全做了,您瞧见了吧?
坦普尔 (命令)不要说了。到此为止。
南茜 (平静地)到此为止。我不说话了。
〔她从连着婴儿室的门出去。坦普尔终于把钱装进手提包里,合上并放到桌子上。接着,她又转向孩子的手提箱,整理了一下,很快检查了里面装的衣物,再拿起首饰盒,塞进去,把箱子盖上。她刚盖上箱子,就看见南茜悄悄地从婴儿室里出来,穿过房间,走到对面她先前上场时走的房门。坦普尔目送她。
坦普尔 南茜!(南茜站住,但是没有回身)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你是我的姐姐,还像从前那样。
〔南茜一动不动等在那里,目视前方,仿佛视而不见。坦普尔话音停下,她又朝房门走去。
坦普尔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对所有的人说你尽了全力,说你什么都尝试过了。你的话就有道理:现在甚至不是信的问题了。问题在于我!责任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好。(南茜继续往前走)再见,亲爱的!(南茜走到门口)你有钥匙,我把你的钱放在桌子上。你可以拿去……(南茜下)南茜!
〔没人回答。坦普尔望着南茜出去的空门,愣了一会儿,继而忙碌起来,拿起南茜留下的钱,扫视一下周围,走向物品凌乱的写字台,拿了一个镇纸,又回到桌子前,用镇纸压住钱。接着,她步子加快,毅然决然地从桌子上拿起小被子,走向通婴儿室的房门,出去了。过了一两秒钟,她发出撕肝裂胆的叫声,与此同时,南茜重又出现在另一个门口。灯光闪烁,开始暗下来,直至黑暗笼罩了仍在继续的叫声。
第六场景
〔幕布拉起,显现州长的办公室。时为3月12日,凌晨3点零9分。
〔州长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坦普尔俯身跪在地上,史蒂文斯站在她身边,半遮住现站在州长原来所在位置的戈旺。坦普尔还不知道州长已经走了。
坦普尔 (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开头她还在黑暗中讲话)就是这些。警察来了。南茜还在黑暗的厨房里,坐在椅子上,她说:“对,上帝,是我干的。”我们面对面,我站立,她坐着,两个人陷在黑夜中,悲痛到了极点,无声地号叫,一起感到孤独,一起永远完蛋了。于是,我服从了她对我的全部判决。我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是我干的,上帝。”南茜说道。而我呢,我却开始沉默了,一直到这个夜晚。(灯光渐强,她身后的幕布重又拉起来)警察把她带走,她一眼也没有看我就走了。她在牢房里还一再重复:“是我干的,是我干的。”对,是她干的。然而,是谁杀的呢?谁是真正的罪犯呢?不是我又是谁,可是她要替我死了!
〔史蒂文斯俯下身,碰了碰坦普尔的胳臂,仿佛要扶她站起来。坦普尔拒绝了,但她始终没有抬头。
史蒂文斯 您起来吧,坦普尔!
〔他又尝试扶她站起来。可是不等他搀扶,坦普尔却站起身,她的脸还背对着办公桌,还觉得灯光晃眼,便抬手护住,类似小姑娘要哭的动作,但只是为了遮住晃眼的灯光。
坦普尔 现在,就不要多久了,对不对,盖文叔叔?听了这一切之后,州长全部要说的话,就是不行。(她虽然还以为在对州长讲话,但一直没有回过头去看)因为您不愿意救她,这一点我肯定。噢!回答,回答!这回,有一句话就够了!
〔在她说话的工夫,戈旺进来,站在刚才州长待的位置。坦普尔回头看见戈旺,便戛然住声,一时呆若木鸡。
戈旺 无耻!
坦普尔 (走向史蒂文斯)您为什么总要借助于这些谎言呢?有什么迫使您这么做吗?是您说得那么漂亮的正义吗?嗯,为什么不是呢?不正是我头一个开始说谎的吗?(对戈旺)刚才你没有必要藏起来。有你在场,我照样讲。
戈旺 我们很早就应该这样彼此掩藏了。大约八年前我们就应该这样做了,但不是在办公室里,而是在地球两端的两座废矿井里。(对史蒂文斯)您满意了,对不对?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意愿进展的。您是怎么称呼这个啦?哦!对,事实。(他看着坦普尔)可真够美的呀,事实!
史蒂文斯 这回,我要恳求您住口了。
戈旺 既然说到事实,请问那些信在哪儿?我猜想,那个小流氓现在要直接向我兜售了。他打错了算盘。一堆垃圾,别人不会出大价钱的。
〔他绕过办公桌,走向他进来的那扇门。
史蒂文斯 信在我这儿。(坦普尔愕然地注视他。戈旺站住。史蒂文斯对坦普尔)您不记得了吗?您回来的时候,南茜在房间里。信就放在桌子上。她拿去了,后来她给了我。
〔戈旺大笑起来,恶狠狠地,没有快意,继而,发狂地。
戈旺 看来,现在一切都正常了。有罪的女人忏悔了自己的过错,讹诈者没有得逞,消毒的工作也做得尽善尽美。当然,一个小女孩儿交给一个疯女人,她杀了孩子,臆想这样就会解决问题了。不过,说到底,那个白痴女人也算符合逻辑。有来有往,一报还一报,同一个看来在讹诈者床上才能睡安稳觉的女人共同生活,总得为这种生活乐趣付出点儿代价。对,感谢上帝,感谢女圣徒南茜,感谢她肯下手杀死我的孩子,以便让我能继续安享我妻子的妇道。(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大笑。坦普尔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目视前方,心不在焉)无可挑剔,真的。一切都彻底解决了。
史蒂文斯 还有一点儿事儿没有解决。
戈旺 好哇。我们还有开心的事情。为了让我们寻开心,还要杀掉谁呢?
史蒂文斯 南茜。
戈旺 南茜?这还用说!她要被绞死,这是肯定的,绳索套在脖子上,但愿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样一来,两名妓女中,至少有一名还了债。这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比例,不能再请求上帝发慈悲了。(他仇视并痛心地看着坦普尔)况且,还必须解决别的事情呢。比方说,我就很想了解这些臭名昭著的信的内容。既然现在是忏悔的时刻,我不妨承认,坦普尔所讲的,还把我迷惑住了。您好好想想,我要说的是,在具体细节上一定刺激得要命。尤其是在我们愉快的婚姻期间,她对我讲的可是另一套话,极为体面。您想想看,我甚至可以说是长老[54]式的,而讲这种话的人在生孩子的时候,简直就能成为长老了。
史蒂文斯 您住口,戈旺!
戈旺 而我呢,当时自然认为,这是她所受的教育的结果,即受两种教育——中学和妓院所产生的后果。而她为了忘记第二种教育所作的努力,引导她过分回想第一种教育了。总之,她在我面前通过了考试。在另一个人面前……(他见史蒂文斯要发火)好,好,亲爱的律师先生,请您冷静!不过要承认,这事儿是挺遗憾的。当初是我干出来的,把她带到孟菲斯,这事儿当时就通不过,毫无疑问,现在也通不过。在私生活中,我得到一些补偿,得到点儿激情,也完全是正当的。您明白我要说的意思,激情什么的,我至少能收获那种卓越的东方教育的成果,而给她那种教育,我本人也出了力,当然是通过一些中间人了。可是不然,我呀,我是丈夫。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进行弥补,也就只有权利接受悔改了的德操。亲爱的律师先生,别人怎么说也是空话,天天跟悔改了的德操打交道,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而一个真正的荡妇,在床上做戏要精彩得多。
史蒂文斯 戈旺,您再说下去,我可要揍您了。
戈旺 我还是要说下去,因为这种德操只针对我,为我专用!(突然发作,他同时喊叫和哭泣,冲坦普尔的方向嚷道)和其他人,在其他人下面,就那么欢乐,满嘴脏话……
〔史蒂文斯扑向戈旺,戈旺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制止了他。
戈旺 您就别费这劲儿了,盖文!(他一把将盖文推出去)八年之后,我恢复了勇气和力量,我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清理自己的生活。(他注视他们二人,然后声音低沉地)我恨你们所有的人。(他嘿嘿冷笑。对坦普尔)永别了,布娃娃。
史蒂文斯 您先得清理您那可恶的虚荣心。
戈旺 虚荣心也同样清理,放心吧。
〔他朝门口走去。
坦普尔 (猛然站起来)你去哪儿?
戈旺 去灌醉酒。只是八年来,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方式。你有别的什么建议吗?
史蒂文斯 您将巴奇放在哪儿啦?
戈旺 哦!对,幸存者!他在您家里,同您妻子在一起。他在那儿不是很安全吗?您妻子也杀孩子吗?
〔他直挺挺地朝门口走去。
坦普尔 戈旺!不要抛弃我!
〔戈旺没有回答便出去了。
坦普尔 上帝呀!又来啦!
史蒂文斯 走吧。
坦普尔 (始终不动弹)明天,明天,还是明天。
史蒂文斯 对,明天,必须重新开始。他又要毁了汽车,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八年期间,直到他找见别的东西毁坏,又必须重新宽恕他。(他挽起坦普尔的胳臂)走吧,坦普尔,时间太晚了。
坦普尔 (不肯走)州长怎么说?
史蒂文斯 他说不行。
坦普尔 他说为什么?
史蒂文斯 他没有权利赦免她。
坦普尔 他没有权利?一位州长,法律赋予他全权宽恕,或者准许缓刑吧?
史蒂文斯 如果只有法律,那么我就可以引疯癫为理由辩护了,也不会让您来这里。
坦普尔 也让孩子的爸爸来了,不要忘了这事儿,尽管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安排的。(她注视他)哦!气门嘴儿撒气,停在汽油站换轮胎,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您打了电话,他也来得及。而这一切白折腾,为了弄清事实,为了正义,可是白折腾,白折腾,反正她得死。
史蒂文斯 州长没有讲正义。他只谈到一个小男孩和未来,推测戈旺和您会留在孩子身边。南茜没有犹豫,牺牲一个棋子儿挽救这局面,她使用所掌握的最后办法:她自己已然堕落而无望的生命。
坦普·尔 我放弃了,全丢弃了,也包括两个孩子。南茜跟您说过。
史蒂·文斯 南茜尽其所能,为使您永远不再放弃了。星期五早晨她要证明这一点。
坦普·尔 星期五!黑日子啊!盖文!这是不幸的日子。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选这一天出行。唉!如果她得到赦免,一切就会结束了。戈旺可以从容地把我扔出门,或者我主动离开。可是太晚了,再也无可挽回了。现在,必须进行下去,明天,还有明天,总是……
史蒂·文斯 好了,坦普尔,走吧……
坦普·尔 (还不肯走)告诉我准话,他是怎么回答的。我知道,这个夜晚他没有说……或者他在电话里讲了,我们甚至根本没有必要……
史蒂·文斯 一周之前,他就向我表明了……
坦普·尔 就是您给我打电报的那个时候?他怎么说的?
史蒂·文斯 说他那职位的微不足道的特权,在天平上,根本不能同南茜那不可想象的举动相抗衡。说她疯狂牺牲她那堕落的、毫无价值的可怜生命所换取的,他独自一人不可能取消。
坦普·尔 (神态失常)那也是善良的,善良而温柔的生命。这样看来,我在深夜两点钟来到这里,甚至根本无望救她的性命吧?甚至不是为了听他对我讲他已经决定不救她,只是为了让我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向我丈夫忏悔,承认我花了八年补赎而不想让我丈夫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这样啊,受折磨!
史蒂·文斯 就是这样,我由衷地请原谅我把您带到这一步。但是有此必要,免得南茜孤单一人,也为了让她这一举动,哪怕是疯狂的举动,能够起点儿作用,在她死后还有助于保护一个儿童,使其免遭遗弃。您来这里就是做到这一点。
坦普尔 好,我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我们能回家了吗?
史蒂文斯 能回家了。我们去看看南茜吧。
坦普尔 我们去看她,对她说她要被绞死。
史蒂文斯 她不愿意被赦免。不过,也许她也忍不住抱有希望。
坦普尔 我们去看她,这事儿我们也要做到。
〔她朝门口走去,脚步不稳,有点跌跌撞撞,但还是朝前走。史蒂文斯扶她,她却抽回胳臂,而脚步未停。
坦普尔 (神不守舍,不是对任何人讲话)为了拯救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的话……如果有个上帝要拯救它……如果上帝仅仅希望拯救它……
第七场景
〔监狱内部。3月12日上午10点30分。
〔监狱二楼公用室。左侧的门镶有粗铁杆,通档案保管室。只有一扇窗户,开在临街的背景墙壁上,也安了粗铁条。晴朗的一天上午过半。
〔只听铁锁的沉重声响,右侧的门开启,朝后面,即朝外拉开。史蒂文斯进来,监狱看守跟进来。史蒂文斯的衣着与第四场景完全一样。看守只穿着衬衣,没有打领带。他拿着一大串钥匙,穿在一个大铁环上,贴着他的腿,就好像一个农夫拎着灯笼。他一进来便随手关上门。
〔史蒂文斯挨着门口站住。看守则锁上牢门。
塔布斯先生 就这儿,我去叫女囚犯。
史蒂文斯 不,等戈旺·史蒂文斯先生来了再说。您交代了吗?
塔布斯先生 交代了。塔布斯太太给他带路。再说,我也可以在档案保管室里等他。
史蒂文斯 不必。您先告诉我女囚犯怎么样。
塔布斯先生 非常老实,律师先生,非常老实:“是,先生。”“不,先生。”谁会相信这个黑鬼,这个可恶的下流货杀害了……
史蒂文斯 她没有对您说,她等我们来看她吗?
塔布斯先生 没有。在我看来,她在准备。
史蒂文斯 她在准备?
塔布斯先生 准备服刑。明天早晨,这需要思考,需要履行这样一个小小的手续。证据嘛,她要求给她派来一位教士。
史蒂文斯 她没有对您说过可能赦免她吗?
塔布斯先生 赦免?哪个州长也不敢赦免一个杀害儿童的凶手。我们的同胞热爱正义:他们准会放火烧掉监狱。再说,除了昨天晚上,这一周每天晚上您都见到她了。她若是有什么话要讲,那也是讲给律师,而不是讲给看守。(他奇怪地注视史蒂文斯)前天晚上您同她一起唱歌来着,律师先生,有没有这事儿?
史蒂文斯 有这事儿。
塔布斯先生 这么说,您爱唱歌?
史蒂文斯 不,但是这对我有帮助。
塔布斯先生 好,律师先生,归根结底,宪法上说我们都是自由的。不过应当相信,他们全需要人帮助。晚上他们不停地唱歌,这简直不是一座监狱,而成了歌剧课堂。况且,全是男中音,有点单调。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我一样,律师先生,我喜欢男低音。我应当请求郡长逮捕一名男低音,这样音部就全了。您也一样,律师先生,您是男中音。
史蒂文斯 对。
塔布斯先生 真糟糕!不管怎样,他们说您:“他是个好白人。他唱歌。”看来,坏白人从来不唱歌。他们有自己的看法,对不对,律师先生?不用说,他们感激您是有原因的。归根结底,您不仅为一个女黑人辩护,而且还不顾您家族的反对为她辩护,碰巧这个善良的女黑人是杀害您侄孙女的凶手。这种情况极少见,而我……
史蒂文斯 您这里只关着黑人吗?
塔布斯先生 差不多。况且,您从外面就能看见他们的手。
史蒂文斯 他们的手?
塔布斯先生 对。在铁栏杆之间。他们整个人,根本看不见,只能看见他们的黑手:他们的手倒不是拍打或者摇动,而是像这样,仅仅放在栏杆中间。晚上我从市里回来,就瞧瞧他们的窗户,数一数手,也就放心了:他们全在。
史蒂文斯 他们都老实待着吗?
塔布斯先生 对,甚至捷夫也算上。然而,他给我们制造了多大麻烦,您还记得吗?
史蒂文斯 不记得了。
塔布斯先生 就是制造了大麻烦。他妻子死了,刚结婚才半个月。他埋葬了妻子。开头,他试着夜晚在野外行走,走累了好能睡着觉,可是根本不顶事。于是,他又试图喝得酩酊大醉好睡觉,还是一点儿事也不顶。于是,他又试图打架斗殴。后来,在赌博掷骰子时,用刮胡刀割了一个白人的喉咙。就这样,他能睡着觉了。反正在一段时间内!治安警官找见他时,他正睡觉,睡在他为结婚、过日子和安度晚年而租的房子的阳台上。不幸的是,治安警官把他叫醒,带到这里。这一下子就闹翻了天,警官、我以及五名黑人囚犯不得不一齐动手,才将他掀翻在地,上了锁链脚镣,才把他制住。他躺在地上,旁边有六个壮小伙子小心看守,生怕他起来。您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
史蒂文斯 现在呢?
塔布斯先生 他不再想念了。他终日手抓栏杆,但并不向外张望,而是注视墙壁,双手在栏杆中间有时换换地方。
史蒂文斯 他唱歌吗?
塔布斯先生 不唱,就是这个人不唱歌。结束了。他安静下来,不打扰别人了。要知道,监狱里关的犯人,我更喜欢黑人;白人就没有满意的时候,总是找碴儿指责,总爱批评。黑人则不然,进来一两天,他们就安顿下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
〔有人敲门。戈旺进来。
塔布斯先生 好,我去等候史蒂文斯太太。早安,先生。
〔塔布斯先生下。
戈旺 您把我叫来干什么?
史蒂文斯 首先就是要给您这个。
〔他递给戈旺一个包。
戈旺 (看着小包)这是什么?
史蒂文斯 这是信,有人请我转交给您。
戈旺 那人是谁?
史蒂文斯 这对您有什么关系!信您拿到手了,希望您知道怎么处理。
戈旺 您知道吗,您?
史蒂文斯 信一眼不看就烧掉。
戈旺 看信!(他笑起来,是一种冷笑)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当然不能看这种信了,哪怕是想了解他妻子的文学天赋。不过,我是个上流社会的人吗?
史蒂文斯 现在您就能拿出表现来。您倒是可以忘掉上流社会,只需做人就行了。
戈旺 看样子您懂得怎么才算做人!可贺、可贺呀。我呢,老实说,我在这个问题上欠了债。(他朝牢门走去)我走了。我不愿意碰见坦普尔。
史蒂文斯 我本来还想请您等她,在她跟南茜说话的时候,留在她身边。
戈旺 肯定不成。我既不想见她,也不想见南茜。
史蒂文斯 南茜也许能帮助您。
戈旺 真的吗?帮助什么?
史蒂文斯 帮助宽恕别人和宽恕您自己。
戈旺 看样子您也懂得怎么才算宽恕!毫无疑问,您是第一流的。
史蒂文斯 (口气激烈地)您在州长那里听到并且看见您妻子之后,什么是痛苦,如果还没有起码的了解,那么您就是最卑劣的人了。
戈旺 (他注视史蒂文斯,突然换上一副哀求的神态。他摇了摇头,现在不看对方,说话声调低沉)如果我是最卑劣的人,那么一切都有救了。不对,我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猛然转过身去)噢!我也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了!
〔史蒂文斯走上前,拉住他的胳臂。
戈旺 我走了,盖文。我请你们所有的人原谅。
史蒂文斯 去看看巴奇吧,把信烧毁。然后,您大概还会回来。〔戈旺犹豫着,想要出去,牢门又锁上了。他敲门。只听哗啦哗啦的钥匙声,塔布斯先生打开门。
塔布斯先生 万分抱歉,可是……(戈旺推开他,出去了。对史蒂文斯)真冲啊,年轻的先生。我锁上门是习惯,不是信不过,请相信,律师先生。
史蒂文斯 我相信。
塔布斯先生 可是,那位年轻的先生,他却疑神疑鬼。这看得出来。请注意,他的怀疑也是有道理的。喏,我有个叔叔,他妻子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嘿!车祸之后,他对什么都怀疑起来。例如他收到一封信,拿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就是不拆开,然后放到桌子上,再围着打转,接着坐下,皱着眉头面对着来信:“又有什么事儿啦?”他反复叨咕。总之,他变得多疑了。后来病倒了,还不肯吃药,始终是怀疑心理在作祟。结果他死了。请相信我,律师先生,多几分信赖,对生活总归有帮助。
史蒂文斯 (厌烦地)我希望您还是去接一接史蒂文斯太太。
塔布斯先生 哦,当然……可怜的太太……
〔有人敲门,史蒂文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要去开门。坦普尔进来。
塔布斯先生 早安,史蒂文斯太太。您到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总之,我是说,欢迎您光临。让塔布斯太太给您端一杯咖啡来,您说好吗?
坦普尔 谢谢,塔布斯先生。我们能马上见见南茜吗?
塔布斯先生 当然了,她见到您一定很高兴。我猜想她渴望求您宽恕。她必须感到自己在情理上说得过去了,为了明天。
〔他从左侧门下。
坦普尔 (对史蒂文斯)请求我宽恕?怎么能这样讲呢?您说呢?怎么能这样?
〔南茜从背景的门进来,塔布斯先生跟在后面。南茜进门走了两步就站住了。她仍然穿着在头一幕时的衣裙。
塔布斯先生 好了,律师先生,你们不必着急。
史蒂文斯 时间不会长。
〔塔布斯先生下。南茜漠然地看着两位探监者。
坦普尔 (她朝南茜走去,用手触碰她一下,又住了手)南茜!你到了这儿,而我,你瞧,我从市里来。你关在这儿,而我,却可以随便在街上行走。
南茜 必须如此。(对史蒂文斯)信您给戈旺先生了吗?
〔坦普尔正欲说话,但是被史蒂文斯打断了。
史蒂文斯 对,按照您对我的要求做的。
坦普尔 (愕然失态)您把信给他啦。为什么?有什么用,不是又添乱吗?
南茜 为了让他烧掉。
坦普尔 他会看完后烧掉的。
南茜 他没有看就烧掉了。
坦普尔 换了谁都忍不住要看的,这我知道。现在我看清楚了,我睁开了眼睛。
南茜 也许有很多事儿,他都干得出来。然而,他就是强迫自己,也不可能看他妻子写给另一个男人的信。他把信烧了。
坦普尔 你说谎。就在我们来的这座监狱里,你怎么还能说谎呢?
史蒂文斯 够了,坦普尔。她在这种地方,恰恰值得您听她讲。
南茜 他如果看了信,就会走了,永远离开您了。事情就是这样,有些话看了是忘不掉的。不过,他立刻就烧掉了。他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既不会离开您,也不会离开巴奇,除非您本人走了。
坦普尔 我本人,再也不可能做什么了,永远也不会了!我独自决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可是太迟了。
南茜 是的,但是昨天晚上,您毕竟还是回来了。我知道昨天夜里,你们在什么地方了,您和他……(她指着史蒂文斯)你们两个人,去见市长了!他说什么啦?
坦普尔 上帝呀!市长!不对!是州长本人——杰克逊!当然了,你一发觉盖文先生昨天晚上没有来这儿,立刻就猜出来了,对不对?其实,你不可能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儿,就是州长对我们说了什么,你还是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们,州长、盖文先生和我,我们几乎没有谈你。我们要去拜见他的理由,并不是要恳求他,或者申辩,而是因为,这似乎是我的权利、我的义务、我的特权……不要看我!
南茜 我没有看您。况且,一切都很好。我知道州长是怎么回答的。昨天晚上,我就能告诉您他会如何回答,让您避免这趟旅行。我一得知您回到家中,一知道您和他……(她又指了指史蒂文斯,同时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手收回放到胸前,就好像还穿着围裙似的)我就应该给您捎个信儿。是的,我本应该让您避免这趟旅行,避免这次旅途之劳。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不过,一切都非常好……
坦普尔 是应当捎个信儿,那样的话,我也就不会去那里,不会讲了。他们将你绞死,可是去了又怎么样,他们会不遗余力地要绞死你。你为什么没有讲?
南茜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顾一切,还抱有希望吧。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吧?可是,为什么会为我发生奇迹呢?对,我抱有希望!这是最难摧毁的,人总不免产生希望。这是可怜的罪人所能放弃的最后一样东西,也许这是可怜的罪人还拥有的全部东西。至少他抓住不放,他抓住不放。然而现在看来,并没有奇迹发生,也没有希望了。这样更好,这样非常好……
史蒂文斯 这样真的更好吗?南茜?
南茜 对,再也不需要什么了,只需要相信。(他们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她)仅仅需要相信。现在我知道了,知道州长对你们说了什么。我很高兴。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接受了,在法庭上,在法官面前就已经接受了。甚至还要往前推:那天晚上,在育婴室里,举起手之前……
坦普尔 (痛心疾首)住口!
南茜 我住口。我会同我们的兄弟妥善处理的。
坦普尔 我们的兄弟?
南茜 妓女和窃贼的兄弟,杀人犯的朋友,就是与他们同时处死的人。我不完全明白他所说的话,但是我爱他,因为他被杀了。
坦普尔 也许他能帮助你对待死。可是,他如何帮助我活下去呢?我知道做什么,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在那同一天晚上,我也在育婴室里找到了。可是怎么做呢?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死容易,然而我应当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
南茜 要信赖。
坦普尔 信赖谁?瞧瞧他们怎么对待我们,对待你和我。如果你想说我必须在某个人面前卑躬屈膝,那么我要在你面前,仅仅在你面前这样做。
〔她笨拙地俯身跪下。
南茜 您起来,没有女主人给女仆人下跪的。再说,另外还有一个主人,而您则是仆人。
坦普尔 我不愿意做他的仆人,我不愿意为那个主人效劳:他非得让你死,就因为八年前我决定和波佩伊出走。
南茜 您出走,是因为您同我一样,喜爱邪恶的东西,当时我们就是这样。这个主人不能阻止我们追求邪恶。不过,为了纠正偏差,他发明了痛苦:痛苦是可怜的人世的真正光明,我信赖他。
史蒂文斯 您说得对,南茜,您是应当信赖。
南茜 谢谢,史蒂文斯先生。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想,这会使我更容易过明天那一关。其实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明天,尽管明天我会害怕。我说这话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兄弟会救我的。
坦普尔 (站起来,失态)他从未救过任何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们要把你带走,他们要折磨你,而你却忘了他们。
南茜 我没忘他们。要知道,甚至一个女凶手,也能得到宽恕。有一个地方就是这样,我敢肯定,我要去那里。
坦普尔 你要去那里。等你死了,他们就宽恕你了!等你死了,他们就宽恕你了!等你入了地狱,他们就宽恕你了!
南茜 不是入地狱。肯定别处有个地方,您的孩子到了那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连我这双手也想不起来了。
坦普尔 有个地方,对呀,有个地方,你到那里也能重又找见你的孩子。就是你向我提过的,你在身上怀了半年的孩子。而当你去作乐,我也说不清去做什么。那男人踢你,踢到你肚子上,孩子就失去了。你说呀,难道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的孩子能宽恕我们吗?难道这世上有个什么地方,人在那儿就不再痛苦,也不再死亡了?
南茜 对。
史蒂文斯 您怀孕的时候,孩子的父亲踢您肚子了吗?
南茜 我不知道。
史蒂文斯 没有打你吗?
南茜 怎么没打。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无论谁都可能是。
史蒂文斯 无论谁?
南茜 对,史蒂文斯先生。不过,在这方面,我也会得到宽恕的。
〔只听脚步声渐近,大家都停下不动了。又响起钥匙开锁的声响。塔布斯先生进来了。
塔布斯先生 行了吗,律师先生?
〔史蒂文斯看了看南茜。
史蒂文斯 行了。非常好。别了,南茜,我尽了力了。
〔南茜随塔布斯先生走向左侧的门。
坦普尔 (冲上前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南茜 您不是一个人。(她停了停,目视前方。继而,声音低沉地唱起来)
他是河流是石头,
洗净晾干我们的伤口,
他解除我们死的痛苦。
〔南茜跟随看守下。幕后传来关铁门的咣当声、钥匙拧锁眼的声响。继而,看守重又出现,他用钥匙开门,然后等待。
塔布斯先生 就这样,律师先生!今天晚上,她要走很长的路,而且难行!我可不喜欢陪伴她。
〔他拉着朝他们打开的门,等待着。坦普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史蒂文斯碰了一下她的胳臂,她才要移动,可是身子却微微摇晃,非常轻微,马上又挺住了。事情发生得极快,看守来不及走过去扶住她。
塔布斯先生 哎呀!您在长椅上坐一坐吧!我去给您端杯水来。
坦普尔 (已经镇定下来)我好多了。
〔她脚步坚定地走向牢门。看守在观察她。
塔布斯先生 您有把握吗?
坦普尔 (她的脚步更加稳了,她朝看守和牢门走去)请原谅。
塔布斯先生 您别客气,这是非常自然的。无论谁,哪怕是勒死人的女黑人凶犯,怎么能受得了这里的气味。
坦普尔 (朝前走)无论谁,能救我,能帮助我;无论谁,能让我不再孤独,在这不幸的大地上,怀着这颗空虚的心,这颗不道德的心,能让我合上眼睛,能让我最终合上眼睛……
〔传来戈旺的声音。
戈旺 坦普尔!
〔坦普尔和史蒂文斯都站住不动了。戈旺上。他径直走向坦普尔,冲到面前又猛然站住,略一犹豫,便轻声说道:
戈旺 好了,坦普尔,应当回家了。
坦普尔 (停了一下)回家?跟谁呀?
戈旺 跟我呀,巴奇等着我们呢。
坦普尔 跟你一起。对,为什么不行啊!
〔她朝门口走去。
——幕落
加缪答记者问(摘要)
一
在文本上,唉!我不得不改变形式。加以裁剪;这不是一个剧本,而是我引进逻辑的一个世界。在法国观众看来,不统一,戏剧是不可思议的……
我喜爱并赞赏福克纳,认为比较透彻地理解他。他尽管没有为戏剧写作,然而在我心目中,他是这个真正悲剧时代的唯一剧作家……留给我们的一个古典主题,却始终具有现实意义,这也许是人世的唯一悲剧:盲目的人撞到自己的命运和责任。这些极为普通的人,虽然穿着西服,要通向伟大,就必须找到一种简单可行的对话。唯独福克纳有此才具,找到了一种激烈的语气、一种紧张的情景,而且激烈紧张到无法容忍的程度,人物必须通过猛烈的超凡之举才能解脱。
摘自《战斗报》(1956年)
二
《安魂曲》并不是一个剧本,而是一部拥有巨大对话场面的小说,而这些场面所满负的历史诗意,连同心理活动的气氛,我都力求保存下来……
我要表现的是戏剧的,而不是小说的一种情节的发展……
我仅仅发展了丈夫这个角色,觉得这个角色很美……
这部剧并没有提出种族问题。福克纳是个非常伟大的作者,不可能不属于全人类。在《安魂曲》中,忍受痛苦的宗教,尤其在第七场景,接上了净化,这种古代的洗礼。
摘自《文学新闻报》(1956年)
三
问:阿尔贝·加缪和威廉·福克纳相会,能向我们提供第一部现代悲剧吗?
答:这个背景已经告诉我们,一种有力的侦探因素进入这出悲剧。况且,所有悲剧都包含这种因素。瞧瞧《厄勒克特拉》或者《哈姆雷特》吧。福克纳深知这一点,便从报上刊登的社会新闻中寻找他作品中的人物,而且乐此不疲。
因此,要有一个秘密,还有一种冲突。这种冲突使人物与他们的命运相对立,并且在他们接受这种命运的结局中得到解决。这就是古典悲剧的钥匙。福克纳运用这种钥匙,打开了现代悲剧的道路。他这部作品,虽然不是为舞台创作的,却完全具有戏剧的那种紧张气氛。在我看来,是最接近某种悲剧理想的一部作品。
问:现代悲剧这个问题,我认为一直令您感兴趣。正是由于这种原因,您才同意将这部《安魂曲》搬上舞台吗?
答:是这个原因。还有我对我认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显而易见的赞赏。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高度悲剧性的时期,而这个时期还没有戏剧。福克纳让人隐约看到,我们时代的悲剧性,终于到了能孕育出悲剧的时候了。
问:全部困难不是恰恰在于,让现代人讲一种悲剧语言吗?
答:当然了,不过,但愿我已经克服了这种困难。福克纳的急促喘息的语言风格,正是痛苦的特点……
问:痛苦,他的整个宗教的基础……
答:对呀!奇特的宗教,在他最后一部作品《寓言》中表达得更清楚,其象征让人隐约看到,通过痛苦和屈辱有望赎罪。在这里,他把传递他这信息的任务,交给了杀人凶手和娼妓南茜·曼尼戈,这并不是偶然的。
问:他这书名“修女安魂曲”的含义,他向您解释了吗?
答:他?怎么可能。我只见了他十分钟,他连三句话都没有对我讲,没有解释。一旦了解妓院和监狱在他的世界所起的作用,这书名的全部含义也就不言自明了。南茜和坦普尔就是两位修女,进入卑鄙和赎罪的修道院。
问:福克纳的信仰无论怎样模糊,不是同您本人的不可知论相冲突吗?
答:不错,我不相信上帝。然而,这不等于我是无神论者。我甚至可以同意邦雅曼·贡斯当[55]的观点,认为不信教是某种庸俗的……对,过时的东西。
问:可否把这视为您的思想某种变化的信号呢?而且对福克纳的这种兴趣,不是预示可能转而赞成教会的精神,即或不是赞成教会的信条吗?《堕落》的一些读者不禁抱有这种希望。
答:其实他们这样看没有任何依据。我那位法官——忏悔者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他是西西里人或爪哇人吗?连基督徒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同他一样,我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都非常友好。我赞赏他生活的方式、死的方式。我缺乏想象力,不能追随他多远。顺便提一句,这是我同那个让-巴普梯斯特·克拉芒斯的唯一共同点,而有人硬要把我和他等同起来。这本书,我真希望把它取名为“我们时代的英雄”。起初它仅仅是一部长中篇,收进明年一月要出版的名为“流放与王国”的集子里。不过,我谈起话来就收不住了:绘一幅肖像,一个小先知的肖像,如同今天到处碰到的那种人。他们什么也没有预言,仅仅在自责的同时指责别人。
摘自《世界报》(1956年8月31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