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定三国-谋定而后动,走一步看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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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菱形的窗口那里,火光仿佛一直烧到了眉睫处,映得人满面彤红。震耳欲聋的杀声破空传来,可见下面战事正酣。

    司马昭现在便是身处蛇盘山牛角坡魏军寨楼东北角的这个了望室中。这间密室隐蔽之极,位置也选得十分巧妙--室内之人可以从它的窗口清清楚楚地俯瞰到寨下一切人物的动静情形,而下边的人却很难察觉到这个了望室的存在。

    那名“蜀军”刺客就被绑在他身侧的木柱上,他和司马昭也一样定睛望着窗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这……这怎么会?强端大帅他自己也是懂得这样发兵硬攻牛角坡是要吃大亏的呀!他怎么这么糊涂?”

    “他哪里糊涂了?”司马昭淡然笑道:“他不是有四象洞的氐王苻双在呼应他吗?他在这里正面直击我魏军之腹,而苻双则与之响应在后面奇袭我魏军之背--这样一来,我魏军便不得不腹背受敌,似乎会落入他们设下的‘左支右绌’之圈套……他这条计策其实盘算得不错……”

    “呸!你也不用这么嘲讽他!”那“蜀军”刺客恨恨地往地下唾了一口,“我曾和强端交谈过,他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傻--你以为他真不知道?你在牛角坡寨楼这里居高临下占尽了地利之险,他用再多的氐兵前来硬攻,也只会是白白牺牲!四象洞中的苻双若想冲出来和他里应外合,大举反攻,不正是落入你‘引蛾扑火’、‘以饵诱鱼’的毒计之中了吗?”

    “‘引蛾扑火’、‘以饵诱鱼’?唔……你总结得还不错嘛!”司马昭听罢,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当刺客真是有些可惜了,倒还有些见识!正如你之所料,本座已让鲁芝将军在四象洞前摆下了一万五千名精兵,苻双哪里能够杀得出来?他越是冒险反扑,他的兵力损失就会越多!”

    那“蜀军”刺客的双瞳不禁暗了下来:“强端大帅怎会如此轻举妄动?唉……”

    司马昭从窗口里遥望着氐兵们密密叠叠前仆后继地冲杀上来,又一批接一批被魏军的“连弩”射倒在血泊之中,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丝冷冷的阴笑:“氐蛮果然是逞强好斗啊!被本座略施小计就挑引而来了……”

    “挑……挑引?”那“蜀军”刺客的两眼一下瞪得如同铜铃般大,“你……你说什么?”

    “哦?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了:三日之前,本座派人给那个氐帅强端送去了挑战书,同时还顺便在书函中夹带了几件‘礼物’过去……本座在想:强端必是见到了那几件‘礼物’才忍不住亲身率兵前来这里‘登门拜谢’的。”

    “什……什么‘礼物’?”

    “不过就是几件他们氐族女子平日所穿的鹿皮兜肚、豹皮短裙,还有氐族小孩素爱玩耍的骨笛、银环罢了!”

    那“蜀军”刺客顿时面色惨青:“你……你这是拿这些氐族的女人和小孩作为人质在要挟他吗?”

    “呵呵呵……你把本座想得太邪恶了。那些氐族的女子和孩子被本座安顿得好好的。”司马昭缓缓摇了摇头,“本座这么做,其实是有两层用意的:第一,本座把这些氐族女人服饰和小孩的玩具送去,是羞辱他强端身为堂堂氐帅却不能捍卫自己近在咫尺的家园和儿女;

    “第二,本座也是借此在暗暗讥讽他强端空有壮勇之名却实如妇孺一般怯懦畏缩……这对于好斗成性的氐蛮而言,恐怕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奇耻大辱吧?”

    “你……你真阴险!”“蜀军”刺客狠狠地盯着司马昭,只恨得几乎把满口的钢牙都咬碎了。

    “我阴险?这样的招数,你们的诸葛丞相当年又何尝不是也对本座的父亲大人使用过?”司马昭的笑意冷若秋水,只浸得那“蜀军”刺客全身暗暗发寒,“他送来的那一套漂亮的蜀锦巾帼服饰,险些引爆了我魏军当中的一场内乱!胡遵、魏平、黄华那些蛮夫,若非我父亲大人以极大的定力弹压住了,他们不也是差点儿和今天的这些氐蛮一样受不了刺激便去自投罗网了吗?说起来,本座这一招可都是向你们的诸葛丞相认真学来的……”

    他正说之间,忽然看到那“蜀军”刺客正直直地盯着窗口外边,眼神里隐有喜色--他循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八九十个氐兵此刻正如狸猫一般举着火把从寨楼的东面飞快地攀爬了上来!他们手足并用,来势极速,一瞬间已爬到了五六丈高!

    “好敏捷的身手!”司马昭淡淡地赞了一声,“只可惜……”

    他话犹未了,东面寨楼上一直守候着的郭统一个呼哨打将下来,木墙后边应声齐刷刷冒起了一排魏兵,将一锅锅沸水凌空直泼下去--在“嗞嗞嗞”的白汽升腾之中,那些本来就是赤身露体的氐兵顿时被烫得连连惨嚎,如同一只只熟透了的赤虾般纷纷滚落而下……

    “唉……”“蜀军”刺客悲鸣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不忍也不愿再看下去!

    外面的杀声终于静了下来,硝烟正在慢慢消散而尽。

    梁机健步如飞,走进了了望室,向司马昭抱拳禀道:“禀告二公子,此番氐帅强端率兵来攻,遭到我军猛力还击,已是大败而逃。”

    司马昭眼皮也没抬:“他们折损了多少兵卒?”

    “从现场他们留下的氐兵尸体和我们追捕到的俘虏来看,氐贼此番总计折损了一千八百六十五名兵卒。”

    “四象洞那边的战况呢?”

    “鲁芝将军来报:氐王苻双亦被打得龟缩而退,氐兵伤亡共七百余人。”

    司马昭微笑着点了点头,抬起两道犀利之极的目光盯向了那一脸黯然的“蜀军”刺客,仿佛要将他心底最后一线希望也寸寸割碎:“这位兄台,今夜的这场‘好戏’你也看完了,此刻心中可有什么感想?讲来让本座听一听。”

    那“蜀军”刺客脸色青红不定地剧烈变了几变,最后缓缓垂下了头,待了半晌,突然迸出一句话来:“我本是大汉征西将军、南郑侯魏延魏文长麾下的亲兵校尉韦方。”

    司马昭听了,微一点头,脸上仍然挂着莫名的深沉笑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话一般,只低低逼问了一句:“韦校尉,那么你现在可服了?”

    韦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脚下的那块地板,沉沉而答:“韦某今夜彻底服了司马公子你的手段。韦某也看清楚了,苻双也罢,强端也罢,曹寿也罢,甚至我们季汉的姜维将军,都不是你司马公子的对手。在这乱世之中,你终会成为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你所说的前面三个人,的确算不上本座的敌手。但是,姜维将军素有‘诸葛孔明真传弟子’之称,想来必有高明之处。本座还没和他交过手,你这话可有些言之过早了,要等某一天我和他一决雌雄之后方能判明论定。”司马昭眉角里尽是清冽而淡漠的笑意,“你还是谈一谈你怎么会从魏延的亲兵校尉摇身一变成了曹寿手下的‘细作’罢?”

    韦方的神情立刻变得沉痛起来,仿佛被他揭开了心灵深处好大一块伤疤,苦涩地开口讲来:“去年八月诸葛丞相病故于五丈原,汉军上下大乱,文长将军挺身而出,本欲总齐三军有序撤回汉中,不料却被奸贼杨仪以阴谋所害。杨仪还罔顾姜维将军之苦谏,将我等诬为逆贼,布告汉中全境,想对我等赶尽杀绝。

    “韦某既是文长将军所信任的亲兵校尉,自然也就成了他杨仪的‘眼中钉’,所以被他列名缉拿,再也返不得蜀境了。归汉无路,前途渺茫。韦某不得已便遁来凉州,以求苟存于世。后来巧遇曹寿收用,他就让韦某做了细作,专门帮他刺探蜀中军情。”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深深而道:“其实,这几个月来,韦某瞧着这曹寿并非贤士良材,也成不得令器,早欲脱身而去……这次韦某奉他之命前来刺杀司马公子你,也是韦某为了报答他当初的收用之恩而替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儿!如今韦某既是落入司马公子之手,生死尽系于君,夫复何言?”

    司马昭听罢,唇角的笑纹透出一丝隐隐的得意之色:“本座早就看出韦君你决非碌碌之辈,原来你竟是蜀汉征西将军魏延手下的得力干将!佩服!佩服!难怪氐帅强端竟会奉你为上宾!有你这样既熟悉蜀情又谙知氐情的人才做细作,何事不能顺遂?只可惜曹寿这厮大材小用,反倒拿你来对付本国之人!”

    说至此处,他又不禁想起了曹寿此番派韦方对自己的狙杀行刺,便暗暗切齿不已,自己早晚得要设计收拾了这个卑鄙小人!静了一会儿,他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很好!韦君,你便留在本座身边效力吧!你放心,本座为人别无他长,但‘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却是做得到的。你看这位梁参军,他当初亦是士卒出身,我司马家却破格擢升,让他做到了今日这般官秩一千石、品阶正四品的副将之职!此番征氐成功回去后,我父帅便要外放他为一方郡守了!所以,只要你肯为我司马家尽心竭诚效力,你将来登坛拜将、晋爵封侯都是不在话下的!”

    韦方面容深深一动,沉吟片刻,俯首而道:“韦某在此立誓此生唯以司马公子之马首是瞻!”

    司马昭闻言,在榻位上倏地直起了身形,炯炯目光凌厉如箭射了过来:“你说得很好--但本座凭什么相信你这番誓言是始终如一、永不变迁的?”

    “韦某以一腔碧血来保证韦某的誓言,定会恪守终身、永不变迁!”

    司马昭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沉吟不语。梁机上前来为韦方松了绑,在他身旁冷冷开口了:“韦方,不管你讲得如何信誓旦旦,你都须经得起我们的严格考验才好!”

    韦方将头重重叩下:“司马公子若有什么考验之方,尽管使在韦某身上便是!”

    “好!”司马昭双掌一拍,大喝了一声彩,侧头向梁机示了示意。

    梁机会意,闪身出室而去。过了半盏茶功夫,他便托着一张乌漆木盘疾步而回,递到了司马昭手上。

    韦方抬头看去,只见那张乌漆木盘之上放了八九个煮熟了的剥壳鸡蛋,热气腾腾的。司马昭这时却在胸襟处摸出一方玛瑙雕成的小盒,从里边拿出了一颗大如雀卵、殷红如血的丹丸来,用手指捏着,在韦方眼前一晃:“韦君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丹药吗?”

    韦方茫然地摇了摇头。

    司马昭的声音里透出森森然的冷气来:“这是我魏朝精通玄异之术的太史令周宣大夫和他的高徒管辂合力苦心炼制而成的一枚奇丹。你瞧……”说着,他把那颗赤丹轻轻放在了木盘中那一堆熟鸡蛋的顶上。

    过了片刻,热气渐渐散去,那丹丸变得越发红润起来,在白生生的鸡蛋衬托之下,宛然便似一颗鸡血玛瑙般鲜艳夺目,流溢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美。

    梁机取出一柄银匕,将盘中的鸡蛋一个接一个地剖了开来。那些熟鸡蛋里的所有蛋黄,不知何时居然都已变得乌黑如炭、臭味刺鼻!

    韦方见了,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这颗赤丹当真是奇毒无比!毒性渗透之力亦是令人匪夷所思!

    司马昭拈起了那颗丹丸,注视着韦方,缓缓言道:“这颗奇丹名叫‘蚀心丸’--‘腐蚀’的‘蚀’,心脏的‘心’。它可是天地间一大异毒,服食了它的人不会当场毒发身亡;它的毒性会在人的体内潜伏下来,在十日之后方才骤然发作。自然,此丸毒性发作之际,就是无药可救之时。但是,在这十日之内,我若给了你独门解药,你尽可安枕无忧。”

    韦方死死地直盯着司马昭:“司马公子莫非是要用它来考验韦某的忠心?”

    司马昭徐徐点头,指上拈着的那颗“蚀心丸”在灯影下透着一股幽幽的血红:“本座需要你在这十日之内给本座办成一件大事。不过,你此刻只有服下了这颗‘蚀心丸’,本座才能告诉你这桩任务的具体内容。”

    望着司马昭眸中越来越深的凛冽寒意,韦方把心一横,咬了咬牙,一伸手便将那颗“蚀心丸”接了过来,猛地往口里一塞,径自把它吞进了腹中,也顾不得拭去额上的密密细汗,正视着司马昭,沉声而道:“司马公子,现在你可以告诉韦某是何任务了罢?韦某的这条性命已完全捏在你手心里了,自当效尽犬马之劳,不敢稍存异心!”

    看到韦方一口吞服了“蚀心丸”的一刹那,司马昭的脸色才真正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含笑立起了身,踱到韦方面前,拿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很好。你既有这份赤胆忠心,本座就将一桩大事交给你去做:你稍后休息一下便赶回南安郡去,向曹寿传送一个情报,就说氐帅强端前来袭击我的牛角坡大寨,损兵折将退了回去,龟缩在鸡头岭洞穴之中已是锐气大丧,惊魂难定,可谓不堪一击。你要挑动起曹寿的虚妄争功之心,引诱他出城来个‘渔翁逐利’,最好说服他亲自率兵倾巢而去,到鸡头岭乘隙偷袭强端……”

    “这个任务,韦某可以办到。”

    “其次,你在说服曹寿出城之后,再以前去刺探氐蛮虚实为由,抢先奔去鸡头岭向强端透露曹寿这边的军情。这样一来,强端便会率领他手下的氐兵对曹寿来个半途伏击,打得他落花流水……”司马昭讲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深处闪动着寒森森的光芒,令人不敢对视,“你可知道自己应该建议强端在中途的哪个地方伏击曹寿么?”

    韦方双目疾转,思忖着回答:“南安郡城到鸡头岭之间的路途中有一处必经之地,就是那个‘两山夹一谷,甬道窄如肠’的长风谷。强端他们在那里伏击曹寿,是最为便利可行的。”

    司马昭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只要将曹寿引进氐蛮设在长风谷处的伏击圈,你便尽可抽身遁来,后边剩下的一切事宜就不用再劳你履危涉险了。”

    韦方低下了身子,情不自禁地叹服道:“原来司马公子早将曹寿算计在指掌之间而天衣无缝,韦某实在佩服之至。”

    他略一沉吟,似又想起了什么,径向司马昭坦然而告:“不过,司马公子,韦某有话在先,曹寿此人庸碌无为、胆怯才疏,只怕韦某此去未必能够说服得了他前赴鸡头岭偷袭争功……”

    “这个你只管放心。曹寿虽然看似胆怯才疏、庸沓无能,但他心性深处的另一面却又喜欢贪小利而昧大略,恃众强而凌寡弱。他以为氐帅强端既已在牛角坡被本座迎头痛击铩羽而归,则必然锐气大伤,易于对付,正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绝佳机会!再加上他也实在瞧不得本座在他眼皮底下再立新功了,所以一定会萌生贪功争胜之念,得意忘形而贸然出击的。”司马昭侃侃谈道,“更何况你到了南安郡城,本座自有‘内线’在曹寿府中与你唱和呼应,联手挑动曹寿落入我们的谋算之中的。”

    韦方听到这里,才知司马昭早有细作潜伏在曹寿身边--难怪自己这一次对他的秘密狙刺竟会失手,原来他事先已得到了有关情报!而且,此番自己返回南安城,一举一动也自将落在司马昭的耳目之中了!自己哪有机会玩别的“花样”?他暗暗一叹,抱拳而道:“司马公子果然是处处算在人先,韦某自当尽心完成这桩任务。不过,依韦某之见,此时韦某最是应当先行返回鸡头岭去见强端,须得稳住了他,并和他敲定长风谷伏击之计后才可前往南安城挑诱曹寿……您看如何?”

    司马昭略一思忖,大喜而道:“唔,你这个想法倒还更为周全一些,就依你所言去办罢。你还有什么建议尽管直说,本座自会妥善权衡。”

    “请司马公子设个机会让韦某和沙柯赤一道逃出监牢,这样韦某回到鸡头岭后才不会让强端心生怀疑。”

    “好。你继续说。”

    “韦某先去鸡头岭说动强端实施长风谷伏击之策,可能还要回一趟牛角坡来。您要给韦某一个魏军校尉的首级,让韦某带回去向曹寿交差。否则,曹寿是不会相信韦某的话的。”

    “你到时候是应该回来牛角坡一趟,本座会把‘蚀心丸’的临时解药让你服下,你便再有十天的时间去南安郡城挑动曹寿了。”司马昭目光沉沉地说道,“不过,你要的这个首级实在是不好找!首先,他的秩级不可太低;其次,他应该是先前曾经热络于曹寿而后又投诚于本座的凉州将士。但这样的人才,本座却是不忍妄加割舍啊!”

    “不错。只是司马公子您要三思,为了您的大计终获成功,这个首级还望司马公子割爱相授!”

    司马昭负起手来,在室内缓缓踱了几个来回,沉吟良久,终是长长一叹:“本座岂可将帐下僚属的生命视为草芥也?此事断断不可滥行。我另有一计,大约可以替代而行:将曹寿曾经亲眼见过的本座平素爱穿的那件锦衫削下一片衣幅,再染上一些鲜血,交给你罢!对了,我的那顶亮银盔你也拿去--就当是你在行刺本座之际一把夺下的!这两样东西,够你去交差了。曹寿见了这血衫、头盔,必定会认为是你此番行刺有成而不会再加怀疑了。”

    韦方细思了片刻,觉得司马昭所言亦是可行,点了点头便向他恭然答道:“难得司马公子您竟有这样一份亲贤爱士的赤诚之心,韦某深感敬服。您请放心,韦某此去必当殚精竭虑、多方谋成,一定不负您之期望!”

    夜幕沉沉,遥望着韦方和沙柯赤的身影在魏兵们的追逐下蹿入丛林之间越去越远,一直隐身于寨楼暗角的司马昭这才悠悠叹出一口气来。

    “该射出去的箭终于还是射出去了!父亲大人,为了我殷国司马氏独霸关中的大略,孩儿不得不对这些曹家庸郎痛下杀手了!这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孩儿是迫而后应的。”

    梁机站在他身畔蹙眉而道:“二公子,你觉得这个韦方真的可靠吗?真的能够帮助我们完成肃清曹氏余党的大计吗?”

    司马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讲道:“本公子是这么想的:这个韦方既然敢当着本公子的面服下‘蚀心丸’,这就至少说明他愿以必死之心向本公子立誓效忠。当然,他也有可能会以必死之心来蒙蔽本公子而效忠曹寿--可惜,这样的举动只有像梁叔您这样和我司马家有通家旧谊之士才做得出来!韦方毕竟是从蜀国叛归到曹寿手下的,曹寿对他并无素蓄久积之恩,亦未以国士之礼待他,他又怎会向曹寿如此效忠尽力呢?

    “假设万一韦方回到了南安郡而猝生异动,他终究已服了本公子的‘蚀心丸’,性命只可维持十日而已!那么,在这短短的十日之内,他就算捅破了这些‘内情’又能搅得起什么风浪来?他本来就是曹寿私自收用的蜀国降将,本公子还可借他之死攻击曹寿‘私纳蜀寇’、包藏祸心、事迹败露而杀人灭口!”

    梁机听得司马昭竟将这整桩事情算计到如此严密精细的地步,不禁暗暗惊服:这位二公子遇事思虑之深、谋划之精、研判之明,几乎已与司马太尉不相上下矣!殷国司马氏之大业委实可谓“薪火相传、后继有人”了!

    司马昭却并未注意到梁机的反应变化,而是沉浸到自己深深的思绪中去了,继续娓娓言道:

    “本公子并不仅仅满足于只对曹寿一人予以‘文攻笔伐’--真要除去他也很简单,一颗‘蚀心丸’就够了!本公子的最终目标是要将曹氏余党的残存势力在凉州境内彻底连根拔除!而在此过程之中,本公子先前所缺的只是一根小小的‘楔子’罢了!

    “然而,上苍待我司马家乃是何其之厚也!恰在此时,这个韦方却自动送上了门来!他本是曹寿的细作、氐蛮的‘内线’,现在又成了我司马家用以反戈一击的‘死间’!这样一个‘三面细作’,本公子可要好好运用,让他把陇西这盘棋局搅得风生水起、乱中生利、尽归我手!”

    当强华这一次被押送上来时,司马昭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见到她还是禁不住心头怦然一动。

    温融融的阳光照射下,身材纤长的强华站在那里,宛若一只高傲的鹄鹤,气宇超然而又高华。她那乌云般的秀发已经用一根簪子绾了起来,盘成一座高高的青螺髻,摇曳生姿;她那先前已经习惯了裸露或是裹着皮甲的玉体而今也披上了一层素雅的银色绸衫,领口滚着两弧鲜红的细边,衬托着她颈下蜜蜡色的肌肤,诱人心动。下身换了一袭翠绿的长裙,已将那腿间蛇形的纹身掩去,就连她的双脚也穿上了绣着牡丹花纹的布鞋。

    虽然这全身上下的装束都变了,但强华那丹珠般的红唇依然紧紧抿着,秋潭一般的双眸依然透着清凌凌的寒芒,始终流露出来的是一股冷艳夺人之气。

    近来心情大好的司马昭放下了酒盏,遥遥把手一招。侍卫放开了强华,任她自己走了过去。

    “换上我们汉族女子的衣裳,应该比你先前的打扮好看吧?”司马昭淡淡含笑着说道,“女子赤身露体,在我们汉人看来,可是与山野禽兽之行无异哟!”

    强华毫不示弱地盯视着他:“我们氐人赤身露体,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身体一样坦诚;你们汉人穿衣着裳,却是因为你们的心灵和衣裳一样让人觉得虚伪!”

    司马昭轻轻笑了:“我大魏沛郡名士刘伶某日纵酒行乐,脱衣裸形醉卧于空房之中,外人见而讥之。他却反唇而答:‘我以天地为屋宇,以屋宇为衣裤,而你等为何却钻进我裤裆之中叽叽喳喳个不休?’--他这话,倒比你刚才所言更有理趣多了!”

    “我强华可不听你那些花言巧语--你把我先前身上穿戴的红束巾和豹皮裙还给我……”

    “你的红束巾、豹皮裙,我暂时借去做了其他用处。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司马昭怎好给她明说自己是拿那些东西去刺激和挑引强端了呢?他面不改色,继续笑吟吟地说道:“你今天居然能答应穿上汉女的衣裳来见我,一定有什么要求吧?说来听一听。”

    强华美目中晶光流转,遥遥望向牛角坡寨楼那个方向,冷冷言道:“几日前我的族人们来夜袭了这里……不消说,他们一定又惨败在了你们的手下……”

    司马昭深深地看着她,双眸一转不转。

    “我……我只求你对我那些被俘的族人们稍稍好一些……我真不希望我的族人们再流这些无谓的鲜血了!”她伸出玉手去慢慢抚摸着自己臂膀上那道被连弩之箭擦破的伤疤,“你们有那么厉害的弩箭和火石,我的族人只能是来送死……”

    司马昭的眼中微微泛起了波澜,同时将手高高一举。

    胡奋立刻走了进来,垂手问道:“二公子有何吩咐?”

    “那天夜里咱们擒获了多少氐人俘虏?”

    “大概有五六百人吧!”

    “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俘虏的方案报上来了吗?”

    “据那些老校尉们讲,依照以前的惯例,应该把他们全部卖去长安做奴隶……”

    “你去给孟牧君说,暂时先将这些俘虏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许贩卖出去!”

    “关押起来?”胡奋忍不住嚷了起来,“可是咱们还有多少剩余的粮食来供养这些氐蛮俘虏?咱们的战士都还没吃饱肚子呐……”

    司马昭双目精芒直射:“胡奋!你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将来也是要持节掌旌、领兵作战的,本座送你一段话要记着:对抓住了的敌人,咱们能够尽量怀柔收服的,还是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怀柔收服!咱们来这里是彻底消除氐蛮隐患的,而不是来这里播撒仇恨,循环报复的!至于支用氐人俘虏粮食的问题,我下来会写一封亲笔信给邓艾将军,他会有办法帮咱们解决的。”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抬起眼来看向鸡头岭的方向,淡然道:“没关系的。其实他们也耗不了我们多少粮食了--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胡奋恨恨地剜了强华一眼,以为又是这个氐女给司马昭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冷冷哼道:“二公子你一世聪明,可不要中了别人的媚惑,让人耻笑!”

    他这话一出,强华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

    司马昭冷声喝道:“本参军行事自有权衡决断。你去办吧!”

    胡奋“咚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走得很用力,仿佛每一脚都要在地上踩出个小坑--这是他通常向司马昭示怒的表达方式。但司马昭却仍是面若止水,对他的泄怒不理不睬。

    场中终于静了下来,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一阵凉风掠过,有些茫然的强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咬了咬银牙,终于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跪了下来,在铺满了松针和落叶的松软土地上膝行着走到司马昭的席前。

    司马昭微低头呷饮着杯中的酒,看也没看她。

    在离司马昭还有一尺左右的地方,她停住了身形,抓住自己绸衫两边衣领的手指激烈地颤抖着,许久,许久,猛然用力一分--“嗤”的一声,银白的绸衫如刀劈般一裂而开,高挺而圆润的双峰倏地弹跳而出,一下敞露在了司马昭的眼前!

    “你……”司马昭怔住了。

    强华脸上露出深深的羞耻与无奈:“这是我对您宽待我们族人的报……报答。您……您尽管享用吧……”她说不下去了,猛地转过头不愿和他正视,而两串珠泪却从她腮边直落而下……

    过了一会儿,一双温柔的大手慢慢伸了过来,将她的胸衣轻轻拉上,掩住了她那诱人的胴体。同时,她耳畔传来了司马昭清清朗朗的声音:“不必,真的不必。还是你提醒本座要善待你们氐人俘虏的。该是本座感谢你才对!”

    他正掩着强华的衣衫之际,忽觉双腕一麻,原来竟是被强华伸出两手紧紧抓住了,按在她胸前不肯放松。

    “你……你……”司马昭使劲挣了几挣,只觉她的纤纤玉手便似铁钳一般难以挣脱,心底顿时暗暗一震:这氐女素来身手高超,难道这时她竟想对自己有所不利?

    强华紧抓着他的双手,脸庞却侧了开去,眼睛直盯着他处,声音犹如冰块一般又冷又硬:“怎么?你是嫌我丑,还是怕我真的就媚惑了你?”

    司马昭脑里“嗡”地一响,双掌被她紧紧压在了她的胸脯上,虽然隔着一层绸衫,但也能感觉到掌下乳峰的温热与弹性--一刹那之间他浑身体内的血液都似燃烧了起来!

    然而,司马昭不愧是司马昭,心念一荡之下,暗感不妥,便猛地一咬舌尖,以剧烈的疼痛保住了自己灵台的那一片清明:“强华,你放手!君子爱美,但却求之有道。我可不希望在你心中留下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印象!”

    听了司马昭从胸腔深处蹦出来的这番话,强华蓦地呆住了,转过眼来深深凝视着他,双手也终于渐渐松了开去。

    司马昭替她挽好了绸衫上最后一个扣结,然后退回了席位上,用一支竹筷轻轻敲着碗边,慢声吟了起来。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

    飘忽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强华默默地听着,虽然并不全懂这些诗句的意思,但双颊之上还是不知不觉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夕阳宛若一团温暖而浑圆的红球,徐徐沉入了远方的天际线。深蓝色的天幕一角,柔白的月亮正悄悄露了上来,像银盘一般高高悬着。

    长安城东郊外的虎头丘上,羊祜席地而坐,抱着双膝仰望着黄昏时分独有的美景,眉目间流露出无限的依恋来。

    正在这时,他身后的丛林之间蓦然传来一声长啸,犹如龙吟沧海、凤鸣九霄,清越入云,余音袅袅,绕耳不绝。

    但羊祜仍如一座石像般兀自寂然而坐,似乎全然不为这清啸之声所动。

    啸音渐息,岩石后面绕出一个衣衫不整、散发蓬须的青年儒士来。羊祜这时才回头看去,只见来人正是阮籍。

    阮籍哈哈笑道:“叔子闻我龙吟之啸而不动心,涵养修为实在了得。”

    羊祜依然安坐如树,微微一笑:“嗣宗之啸,已得世外超然脱俗之真意,非天纵异士而不能共鸣相和!祜系心于尘世俗务,岂有这等清旷之趣可以与君分享?”

    “尘世俗吏会到这丘林之间逍遥独坐吗?”阮籍笑眯眯地在他身畔坐了下来,“你若真是俗吏,阮某今晚便决不会到你身边来了。”

    “谢谢嗣宗你如此青睐于我!”羊祜诚恳地说道。

    阮籍拿起腰间葫芦喝了一大口酒,举目往四面打望了一下,忽然问道:“叔子,你坐在这里潜观冥思可有什么感悟?”

    羊祜沉沉而叹:“我想到了,这眼底下的长安城在千万年前或许还是一片汪洋,而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座百仞之丘,在千万年前可能还是一个凹谷。我又想到了,千万年后,那长安城说不定又会变成一片汪洋;而你我眼下所在的这座百仞之丘,也许终将又回复为深深的沟壑。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连金汤之城、凌云之峰尚且不能常存于世,又何况你我的肉身之躯乎?”

    “是呵--你家乡的泰山虽然号为五岳之首,说不定在黄帝之时亦不过只是若你我身下的这座小丘一般而已!”阮籍显然早就察知了羊祜的来历,脸上笑意深如秋水,“不少士人,比如何晏大夫,他便认为,肉身之躯既然不能常存,就莫若及时行乐道遥度世!”

    羊祜却灼灼然看向他来:“其实何大夫说得有些不对,在这古往今来的千万年间,还是有些东西是永存不朽的。”

    “哪些东西?”

    “往远了说,孔圣之仁、孟子之义、荀卿之智、老君之道、管仲之术、庄周之逸,皆可流转千载而不朽!往近了说,太祖武皇帝之功、大汉敬侯荀令君之德、当今司马太尉之能,亦是可以光耀千秋而永存的。”

    阮籍呷了一口美酒,悠悠问道:“那么,叔子你现在所追求的又是哪一样东西呢?”

    “大汉敬侯荀彧荀令君之巍巍功德!”羊祜肃然而答,“他是羊某毕生心慕足追的楷模。”

    “好,好,好。”阮籍嘻嘻笑道,“叔子笃志力行、勤砺身心,日后定能成为大汉敬侯荀令君那样的一代圣贤!”

    羊祜瞧着他双眼的那两道目光忽地一定:“莫非嗣宗不信?”

    “哪里,哪里!”阮籍急忙敛起了嘻笑之色,正容而道,“阮某真心相信叔子你一定能功德圆满如荀令君!”

    羊祜这才缓和了颜色,只深深一叹:“此事谈何容易?荀令君固然智谋盖世、贤德超人,但他也须得遇上太祖武皇帝这样的英主明君方能一展所长,名留青史啊!”

    阮籍听了,目光电转,沉吟许久,正视着他说道:“叔子你既为夏侯氏之姻亲,何愁不能借得东风而一展所长?”

    羊祜眸中精芒一闪:“谁是东风,谁是西风,嗣宗你这几日在长安城中亦当看得分明了罢?”

    阮籍何等聪明,一下明白了他心意所指,只淡淡说道:“可惜你心驰于岸而身在舟中,实在是牵绊太多……”

    羊祜的神情微微僵住了:“嗣宗果然明察秋毫!”

    阮籍马上又逼上来一句:“你若秉之以公、守之以义,任何牵绊亦当不足为虑!”

    “秉之以公、守之以义?”羊祜若有所悟,双眸顿时粲然一亮,“多谢嗣宗指教,祜受用不尽!”

    阮籍这时才抬起头来望向那变得愈加明亮的一轮皓月,缓缓而言:“司马子元虽然此时还未必有太祖武皇帝那般的雄才大略,但他丝毫不缺太祖武皇帝那样的刚明磊落。凭此一点,他已值得有识之士为之效忠矣!而他的弟弟司马子上,自然更是不用说了,忠肃宽明、乐善好施,尽得司马太尉之长……”

    羊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祜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了。”

    阮籍不再多言,将话题移了开去:“听说这一个月来叔子随同司马子元东催西逼,不惜冲撞了许多世家、豪门,终于还是筹到了七十万石粮粟--然而,似乎离三百万石征粮任务还差着一百万石呐……这些虽是尘世俗务,也够让叔子你烦心了吧?”

    羊祜心底一动,故意试探他道:“嗣宗你既已灼知此情,可有锦囊妙计相授?”

    阮籍托起了葫芦在掌上,对着那月轮仰头痴痴看着:“阮某哪有什么锦囊妙计?阮某只知道这长安城里的美酒既好喝又好多,不像洛阳那里……弄得阮某都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你……你……”羊祜顿了一下双脚,正欲出言规劝他少饮酒莫误事,蓦地脑中灵光一亮,闪过了那个“酒”字!他不禁停住了动作,倏一转念,心头立时豁然开朗,脸上喜色大绽:“原来嗣宗你果然是‘揣着明白装疏狂’啊!你为何不去告诉司马参军呢?”

    “你又何尝不是对这些事儿‘心如明镜’?竟还拿话来试探我!”阮籍歪歪倒倒地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只丢下一段话来,“阮某无志于做荀令君那样的一代圣贤。那些俗务琐事,还是让你这‘心系社稷、志存天下’的圣贤之士向别人说去……”

    炎夏六月,长安城竟似成了一座大蒸笼,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司马师坐在绿荫掩映下的院角精舍里,虽不如外厢的人被热得坐卧不安,但双眉间也不禁蹙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直把手里一纸书函捏得“沙沙”作响!

    桓范这个老家伙!又发来书函催促自己尽快完成征粮任务了!他这十余日来竟已一连发了三道催函,一次比一次逼压得紧!而且,听说他还去了亲笔文牍指责父亲大人“居功不虔、办事不敏、迂缓迟滞、误国殃民”!这对父亲大人的声誉也实在是颇有暗损!

    “砰”地一响,司马师将桓范那道催办函一下拍在案几之上,恨恨地自语道:“大司农署也太严苛了,简直是无理取闹……你桓大夫有本事,怎么自己不去别的地方‘挤’出一百万石粮粟来?只知道咬着父亲大人不放……”

    他正在暗暗生怒之际,室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只见司马望和他的老朋友关中监盐谒者罗杰正抬着一大筐西瓜走了进来:“子元,你且先吃几个西瓜解一解渴吧!”

    司马师的自制之力立刻便表现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将桓范的那道催办函一下拨拉到文牍堆里去掩盖住了,脸上也随即绽现了笑容:“好!好!好!师正渴得有些冒火呐!子初兄你把那裁简截绢的钢匕拿过来,我切几个和大家一齐尝尝!”

    “司马参军,这西瓜可是我们监盐署‘孝敬’您的。哪里便要您亲自动手呐?”罗杰从旁一伸手抢过了司马望手中的钢匕,拿去就开始切起了西瓜,“您等着稍会儿大享口福罢!”

    司马师知道这罗杰乃是父亲司马懿当年麾下的僚属故吏,在太和初年推荐到时任度支尚书的叔父司马孚手下做了监盐谒者,和自己司马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便和他开玩笑道:“罗君,你的‘监盐署’可是关中肥得流油的地方,今儿也显得太小气了,只送一筐西瓜来!本参军还以为你要装一筐‘金瓜’来呢!”

    罗杰一听司马师这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钢匕,垂着双手弯下了腰,恭恭敬敬地说道:“司马参军,您这是在取笑罗某了!罗某一向谨遵太尉‘清以修身、廉以守职、俭以养德’的教诲,从来不敢在盐务之上稍存贪墨滥取之念!”

    “好了,好了!”司马师呵呵一笑,挥手止住了他的话语,“本参军这是在和你开玩笑呐!你还是切开了瓜来尝尝罢!”

    碧绿如玉的瓜皮被晶亮的钢匕轻轻一划就迸裂开来,红脆脆、粉嘟嘟的瓜瓤“哗”地一下冒到了眼前,只引得司马师恨不能立刻上去便大咬一口!

    司马望拿了一片西瓜递了过来:“子元,这可是罗谒者苦心寻觅而来的极品甜瓜--比‘金瓜’还珍贵呐!据说,它可是秦朝‘东陵侯’召平的后人遵照祖传秘方种出来的‘东陵瓜’……”

    “这是‘东陵瓜’?”司马师猛咬了一口,只觉此瓜清甜无比,味美如蜜,不禁“呵呀”一声大赞出来,“好甜!好甜!实在好吃!”

    他吃了几口,忽然停了下来,向罗杰道:“你把这瓜给太尉大人和子上也送几筐过去,让他们也尝尝鲜!”

    罗杰笑得脸颊边的肉都挤成了一团:“罗某早已让下人给太尉大人和子上公子准备好了……”

    司马师略一转念,又吩咐司马望道:“子初大哥,待会儿你亲自下去挑选几筐上好的‘东陵瓜’,以征粮署的名义给甄德太守和曹忠校尉送过去,就说是本参军为他们精心准备的一份心意,请他俩务必笑纳!”

    “好。”司马望点头而道。

    司马师吃了两个“东陵瓜”后,拍了拍自己那鼓了起来的肚子,揩净了满手满嘴的瓜汁,向司马望、罗杰道:“今儿真是谢谢你俩了,你俩自己去忙罢。顺便帮我把牛恒大伯招呼进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过不多时,牛恒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司马师让他闭了室门,从案上文牍堆中找出那份桓范的催粮函,捏在手里卷了几卷,徐步踱到牛恒身边,在他眼下翻开看了,叹息道:“如今大司农署逼得太紧了,牛大伯您看咱们是不是应该‘另谋巧径’了?”

    “大公子的意见是……”牛恒盯着他沉吟而问。

    “牛伯父,师近来听到一些风声,据称长安民屯部的存粮并不匮乏,是被曹忠刻意隐瞒了没有上报……”

    牛恒听到此处,眼波不由微微一动:这位大公子,他终于还是依靠着自己的耳目见闻触摸到了一些真相的内核!自己正发着愁什么时候才该从旁巧妙地点拨一下他呐,没料到现在他本人却先察觉出来了。于是,牛恒压低了声音向司马师道:“大公子果然高见,牛某也怀疑到这一点了。只不过,曹忠既已刻意将民屯存粮隐瞒不报,我们去他们的屯田部现场搜检也未必能够查获到什么。”

    “不错,您现在去屯田部搜查自然是查不到什么。说不定那些民屯存粮早被曹忠他们转移到隐蔽的地方深藏起来了。”司马师亦是天资颖悟之人,被牛恒一语点通,便马上想出了对策,“但俗谚有云‘雁过留声,云过留影’,他曹忠既然已有隐瞒匿粮之举,就必定会多多少少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您让咱们设在长安郡的‘细作’尽行出动,布下天罗地网予以搜检,一有消息就立刻前来禀报于我……”

    牛恒听罢,迟疑了一下:“大公子你真的决定和曹忠他们彻底‘摊牌’了?太尉大人那里要不要先去请示一下?”

    司马师拿起桓范寄来的催粮函“哗”地又抖了开来,忿然而道:“您刚才也看到了,桓范这老倔头天天发来这些‘催命符’硬逼咱们,咱们也是退无可退了!咱们就差去长安街坊里向百姓抢粮、偷粮了!难道还真瞧着曹家这些‘大蛀虫’白白贪粮不管?大魏还有没有纲纪了?”

    他讲到这里,心神定了一下,把桓范的催粮函又紧紧卷了起来,肃然吩咐道:“牛大伯,您先下去搜集到曹忠他们私窃民屯存粮的真情实况再说!太尉大人那里,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和您一齐去向他当面禀报请示!”

    “好,牛某立刻遵命去办!”牛桓做事一向是明敏快捷,马上行了一礼便出室而去了。

    待他走得远了,司马师才轻叹一声,缓缓坐回到了榻席上,目光一下变得异常深沉起来:这些曹氏宗亲贵胄们只恃着父辈当年从龙沛郡的勋旧关系便躺在后方骄奢淫逸、作威作福、窃国殃民,从今天起他们在关中二千六百里之域的“好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而这一切,都该当仁不让地由我司马家来终结!

    他正暗暗思虑之间,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敲了几下。

    “进来!”司马师急忙敛回了思绪,定住了心神,向门口处肃然望去。

    随着一阵淡淡的熏香轻风,白袍如云的羊祜缓缓走了进来。

    司马师一见是羊祜,便松弛了面容,用袍袖拂了拂自己左侧空席上的灰尘,招了招手,含笑而道:“杨君,来,来,来,刚才子初送了一筐‘东陵瓜’来,你也吃几块解解暑吧!”

    羊祜淡笑着谢过了,顺势坐在了他左侧,一开口就谈起了公事:“司马参军,如今咱们从关中诸侯邑户那里征收义粮也差不多都征齐了,您接下来可是要准备动那些商户富贾了?”

    “商户富贾?一个多月前咱们不是才在征粮署后院借了卜力奇、穆多提等西域商人之口演了一出‘绝妙好戏’,稳住了关中市场吗?怎么,依杨君之见,你也觉得咱们该对这些关中富贵们‘开刀硬动’了?”

    羊祜目光一闪,寒若冰芒:“司马参军,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个时候我们要稳住关中市场,所以对他们不得不曲意周旋;而今,我们已然征了不少粮粟垫底,也就不怕他们此刻生事作乱了。这也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商贾素为贱民末业,汉武帝之时便经常拿他们‘开刀’以补军国之用。司马参军你真要对他们下手,似乎也不算授人口实。”

    司马师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沉默了下来,思忖良久,方才肃容而道:“杨君,师本敬你为一介仁人君子,所盼者在你以刚健中正之道教我诲我。却不料你也和那些庸士匹夫一般授我‘阳予阴取、欲擒故纵、勾心斗角’之诡诈小术!师虽不才,焉能行此不仁不义、无诚无信之妄举乎?

    “况且,商贾亦为国之庶民也,只不过所操之业与众不同而已!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亦是如同范蠡、白圭那样依靠自己的艰辛经营而获得财富的,这和我们儒林文士阅经习典而获取义理知识没什么两样。人家可以自愿捐粮,但我们官府却不能以权势威逼和压迫人家纳粮,否则,这与盗贼又有何异?”

    听了司马师这一番义正辞严的反驳言语,羊祜丝毫没有羞恼之色,白皙的面庞上却渐渐泛起了深深的笑意:“好!好!好!杨某适才出言无状,动了刻薄寡恩之念,还请司马参军见谅!司马参军方才这一席话,足可称为经纶世务之至理名言,你实不愧为义利分明、是非分明的真君子!”

    司马师盯了他一眼,缓声而道:“杨君,你我之交,贵在知心,到了今日今时,你居然还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来试探本座吗?本座胸中装着的可不是一时一事之功利,而是千秋万代之公义!本座希望这长安城中的父老百姓在百十年后对本座此番所作所为亦无异议歧念方才心满意足!”

    羊祜敛容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司马参军能有此志此愿,实乃关中父老百姓之幸!不错,杨某也赞成你这种不能对商户富贾肆行‘开刀拔毛’的想法,不过俗谚有云,‘事有两极,情可两分’,那些遵纪守法、经营有道的商户富贾,我们可以不去动他;但倘若遇上一些依恃豪门霸权、吸食民脂民膏的奸商恶贾,似乎还是可以开刀一试的。”

    “奸商恶贾?杨君此话怎讲?”

    “司马参军,你应该察觉到了,我长安市坊与西域各邦贸易往来的最大一桩生意就是美酒售买!西域各邦最喜欢的就是我们中原的美酒佳酿,为此他们不惜以珠玉宝器、牛羊皮货来大量购换。你去西坊里边的‘售酒一条街’逛一逛就知道了,在整个西坊对外交易市场的份额当中,光这酒水生意一项至少便占了十之五六!也正因如此,我们这里的酒肆、酒商特别多……”

    司马师听到这里,不禁心神一震,立时明白过来:杨护(羊祜)这话里透出的意味实在是大有蹊跷--按照魏朝的律法规定,由于酿酒耗谷伤农,所以国内美酒的酿造和销售只能由官府垄断,断断不许私人染指,而且官府售酒所得的全部收入都要归于国库,郡县府衙均不得截留挪用。因此,“酒商”一说,本来是不能成立的。于是,他“咦”了一声,诧异而道:“你说得也是,这里的酒店、酒商如此之多,难道都是你们长安郡府治酒曹下的产业?那么,你们治酒曹的售酒收入岂不是很好?”

    羊祜慢慢低下头去,却不与他正视,而是将自己衣袍上的褶皱徐徐理平,款款言道:“司马参军你有所不知,在我长安城内,原本该与其他州郡一样,所有的酒店都当由郡府的治酒曹予以管理。但我们长安城的情形有些不同,长安城里除了治酒曹之外,还有钦旨特批的几家酒庄可以酿酒!”

    “哪几家?”

    “故大司马曹真当年在世之时颇好饮酒,便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压着尚书台批下了一道圣旨,允许曹真和他的兄弟,即曹璠、曹彬等人建庄造池自行酿酒食用,并赐名为‘丰沛酒庄’。为什么会赐‘丰沛’之名呢?由于曹氏祖籍宗祠是在沛郡丰县,所以才有‘丰沛’一名。而全国各州,也只有我们长安城的曹氏宗亲可以享有酿造私酒之权。”

    司马师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出来:这曹真打仗虽然不怎么出色,但以权谋私倒是一等一的好手!

    羊祜顿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瞧了反应过激的司马师一眼,又继续说道:“如果丰沛酒庄酿造私酒单单是为供应曹真兄弟饮用也就罢了,然而曹璠、曹彬他们还把这些酒拿出去与西域客商做生意,用来交易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牛羊马匹……”

    听到这里,司马师便打断了羊祜的话:“我懂得你的意思了,这长安西坊‘售酒一条街’上的酒店、酒社其实都是曹家以‘丰沛酒庄’的名义卖酒给他们的……”

    “不错。司马参军你果然颖悟过人!”羊祜双眸一亮,看向司马师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佩服,“朝廷的旨意本是只让他们酿酒自饮而已,但他们拿来售卖以谋私利,又有谁敢过问?颜郡丞先前去函质询过几次,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其实,本来我们长安府的治酒曹也能售酒以成公益,不会眼红他们‘与官争利’,但说来蹊跷,在这长安城中,曹氏丰沛酒庄的售卖一直红红火火,炙手可热;可是我们治酒曹却是冷冷清清,几乎关门大吉!更谈不上为国家开源增收了……”

    “怎么会有这等情形?”司马师惊疑不定,“难道是你们治酒曹的人不懂售酒之道?”

    这个时候,羊祜却静默了下来,许久没有开口。在司马师一再催问之下,他才徐徐答道:“其实这里边的缘由也非常简单:因为丰沛酒庄不知为何总有那么多的粮食拿来酿酒销售,而长安府治酒曹却因税谷征收不足而始终无法酿酒销售!”

    司马师一怔:对啊!酿酒是需要粮粟的啊!一斤酒液酿将出来,至少需要耗掉三四斤的谷米!他大吃一惊:“如此说来,丰沛酒庄的酿酒之粮竟会囤积得比你们官仓里的还多?这……这是什么缘故?”

    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联想起了曹忠治下的那些民屯公田里被隐瞒上报的粮谷收成……它们难道便是流入了丰沛酒庄的酿酒池窖里?

    司马师的目光一下变得犀利异常,笔直地射向了羊祜:“杨君,原来你弯弯折折说了这么久,最后就是想告诉本参军这些机密底细啊!你难道就不怕曹璠、曹忠他们会疯狂报复于你吗?还有,你为何竟肯如此死心踏地地帮助本参军和他们一决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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