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起了心神,将贪看得有些失礼的目光转向了羊辉膝盖下铺着的那一匹锦缎。只见那锦缎上绣着一头金灿灿的豹子,在苍木高枝之上盘踞顾望,张牙舞爪,双睛放光,好不威风,几欲从缎面上一跃而出!
司马师一看之下,不禁伸手轻轻抚了上去:“好漂亮的豹子!辛叔母的手艺真好!”
羊辉却仿佛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一般,托腮正望着窗外远逝的街景,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子元兄这些年在关中追随太尉大人南征北战,一定杀了不少人吧?”
司马师一怔:“不错。可……可他们都是该死的敌寇!”
“那么,子元你的心一定是已经被那些敌寇的鲜血凝固得比铁石还坚硬了吧?我……我可是连踩死一只蟑螂都害怕呐……”
“这……这没办法啊!为了本朝‘总齐八荒、肃清吴蜀’的千秋大业,师……师也只有这么去做了!就算我们不去讨伐他们,他们也会杀气腾腾地前来侵犯我们的。因此,我们只能挺身而上,义无反顾!”
“唉……如果没有这些战争该多好啊!子元兄,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的大姨蔡昭姬(蔡昭姬便是后世所称的“蔡文姬”,晋时为避司马昭之讳,改字为“文姬”)就是当年董卓、李傕之乱而流落到匈奴大漠去的……那种颠沛流离之苦,恐怕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来的……”
“蔡昭姬?是不是前朝鸿儒蔡邕的那个写出《胡笳十八拍》的大女儿?她……她竟是你大姨?”司马师惊得舌头都快掉了下来。
“是的。我的母亲正是蔡昭姬的小妹,名叫蔡明君。她很小的时候,我的外祖父蔡邕就被王司徒(指王允)滥害了。这些年,我母亲和我大姨尝尽人间百苦,可以说都是这乱世战祸所致。唉……普天之下,若是再无战争,人们该会过得多么幸福啊!”
司马师的目光一下变得深沉而凝亮:“羊君,你真是一位胸怀仁德的君子啊!其实,我司马师虽然随同父亲大人多年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百难皆历,但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战争。不过,我也并不害怕战争。我觉得,在这纷纭乱世之中,我们只有通过战争来彻底终结战争--倘若我们实现了‘总齐八荒、肃清吴蜀’的大志,天下九州归于一家,四海六合风平浪静,我们就可以放马南山,偃武修文,还天下百姓一份升平盛世!这一点,我们是应该有决心,有毅力去做到的!”
羊辉静静地聆听着他这番滚烫的话语,深深地凝视着他慷慨激昴的面容,眼眸深处闪烁出了晶亮的光芒。过了良久,他慢慢低下头来,看着膝盖上的绣豹锦匹,将话头引了开去:“看来,子元兄你好像也蛮喜欢这样的绸缎?我什么时候请叔母也给你织一匹罢……”
司马师大喜:“那真是谢谢你了。”
羊辉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地问道:“不知道子元兄想在这锦面上绣什么鸟兽景物?”
司马师沉吟片刻,慢慢说道:“就绣上一匹凌空踏云而行的天马罢!我最喜欢骏马了。”
“嗯……我记住了。”羊辉笑了笑说道,“这匹锦缎上的豹子也是那个叫刘豹的匈奴人专门请求叔母绣的。他说他姓名里有一个‘豹’字,所以要叔母绣一头豹子给他。子元兄,你的姓氏中有一个‘马’字,所以你才要叔母绣上一匹天马的?”
“是的。”司马师憨憨一笑。他又静了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问道:“辉……辉弟,你……你那个徽瑜姐姐近来可好么?”
羊辉听了嘻嘻笑了:“你想问徽瑜姐姐哪里好?是身体好,还是心情好?告诉你罢,她近来心情实在有些不好,连带着她身体也有些不好起来……”
“为……为什么?”
“因为她的夫君竟然是子元兄你这个不解儿女心事,只知为国效力的笨男子啊!她的心情怎么会好?”
司马师知道羊辉在取笑他,也不好正面回答,便自顾自说道:“其实辉弟你不知道:两三年前,在一次徽儿(指司马师的亡妻夏侯徽)主持的名门闺秀聚会上,我曾经听过你徽瑜姐姐抚奏的琴曲……当时她隐在垂帘之后,我没见到她的面容,但她的琴声清柔流丽,婉转动听,令我听得如醉如痴。能够奏出那般清旷飘逸之琴曲的女孩子,想来她的德行才识都必定是‘人中奇葩’吧?”
羊辉这时却沉静下来,双眸晶光忽闪忽闪的,只悠悠地说了一句:“原来你早就对徽瑜姐姐心仪神往了?我听徽瑜姐姐谈起过,她也素闻你子元兄是一代人杰,刚明豪爽,英逸磊落,日后若是亲眼看到了你,想来她不会失望的罢?”
马车驶到了西市坊正北角上一家胡人酒垆前停了下来。羊辉和司马师下了马车站定。那车夫已是扬声向屋里直唤道:“刘部帅,羊府送锦缎来了!”
“刘部帅?”司马师一诧。
只见房门开处,一个碧眼黄须、身材魁梧、年约四旬的匈奴汉子大步而出,朗朗笑道:“羊公子,怎得劳你大驾光临?辛夫人只须派人来说一声,刘某便当亲登羊府去取!”
羊辉淡然一笑:“刘部帅您客气了!以您的真二千石之尊,那才是‘大驾’呢!我家叔母自是不敢妄扰的。”
司马师一听,顿时明白了:这刘豹不是普通的匈奴男子,竟是匈奴某部的酋帅,难怪羊辉称他有“真二千石”之尊!
原来,这匈奴人本是冒顿后裔,因汉高祖刘邦以宗女为公主嫁与冒顿和亲,并相约为兄弟,所以冒顿子孙皆冒姓为刘氏。东汉建武初年,一部分匈奴民众南迁归附了汉朝,迁居在西河美稷之境。东汉中平年间,黄巾军扰乱天下,西河匈奴单于羌渠奉钦旨派其长子於扶罗率兵助汉征讨黄巾军。不久,西河匈奴本部爆发内乱,羌渠遇刺身亡,於扶罗只得携众留于中原,并自立为单于,屯守在河东、河内一带。他在建安六年左右病死,临终传单于之位给弟弟呼厨泉,同时给自己的长子取了汉名为“刘豹”,封他为左贤王,让他们率众归心于许都。当时的汉相曹操、汉尚书令荀彧遂加意纳之,分其部众为左、右、南、北、中等五部建制,设单于之位等同列侯,五部酋帅秩同真二千石,仍以呼厨泉为单于,刘豹为左部帅,而将他们迁于并州汾河之滨,以藩卫中原,抵御外胡。而且,曹操还颁下峻令,由北中郎将负责监管,严禁匈奴人氏擅离其境。所以,司马师今日见到刘豹以真二千石的左部帅之尊竟来长安游宿,自然不由得心生疑虑。
刘豹接过那锦缎,只略略看了一番,便将它递给了身边的仆从,吩咐道:“去后院牵三十匹马驹来,稍后交与羊公子带将回去。”
“这如何使得?”羊辉一摆手,浅浅笑道,“我叔母说了,刘部帅只用四百石粟米就可换取这三十匹锦缎了!”
“羊公子莫非不知道?我家部帅的这三十匹马驹可在西市坊交换到两三千石粟米呐!”刘豹手下的那个仆从不禁怔住了。
羊辉仍是不为所动:“我叔母的三十匹锦缎以公价而论之,只值这四百石粟米足矣。多余的那些粟米有请刘部帅自行收回。”
司马师暗暗佩服羊辉这“知足而止”的识度,也在旁笑道:“辉弟你义不贪多,财不滥取,委实极有君子之风,师敬佩不已!”
刘豹亦扬声而笑:“羊公子既是不肯多领马匹,刘某亦不多言,只成全你的君子之体便是了。呼延彪,你且牵六匹马驹给羊公子就是了。”
说着,他一伸手便邀司马师、羊辉进了酒垆内坐下。
在三尺枰上刚一落座,刘豹便目视司马师向羊辉问道:“这位兄台是?”
“这位兄台姓‘马’名‘斯’。”羊辉款款答道,“他现在任职于司马太尉府的秘书署。”
“哦?原来马小弟乃是太尉府的人?”刘豹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来,“多谢辛夫人、羊公子,难得你们费尽心思给刘某引见太尉府的马小弟!我匈奴部众终于冤屈可伸了!”
司马师听到这里,目光不由一厉,倏地投向了羊辉:他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明白自己被辛夫人和羊辉引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套子”里了!
羊辉若无其事地盈盈一笑,将他袖角暗暗一牵,随后站了起来,向刘豹道:“刘部帅您且在前厅稍待片刻。我和马公子到后院去说几句话再过来。”
进了后院一角,羊辉牵着司马师在墙根树荫下站定,当下便欠身一礼:“子元兄,刘部帅稍后有一事求助于你,还望子元兄加意成全。”
“哦?辉弟何时也当起了别人的‘掮客’了?”司马师的笑容冷冰冰的,“刚才一进这酒垆里,我就觉着蹊跷,你叔母为这刘豹所绣的豹子那么精致亮丽,可是方才你交给刘豹之时他竟不加欣赏就慷慨高价买入,可见他一味只想送出那三十匹马驹的重礼而不是真的想买这些锦缎……匈奴人也学会了这种方式走朝中贵人的‘后门’吗?”
羊辉听他这话说得尖刻,眼圈红了一红,声音虽然变得有些酸楚,却仍是不失平静:“子……子元兄可真是误会羊某了!念着子元兄乃是我家徽瑜姐姐的未婚夫婿,我和叔母又怎会有什么污贿之行而牵扯于你?我们是决不会误你的。
“这刘豹确实是有事情请托于我羊府。毕竟我大姨蔡昭姬嫁给过他们西河匈奴的右贤王,也为右贤王育有一子一女,而这刘豹便是西河匈奴右贤王的宗亲,那么自然也和我母亲这边有了亲戚关系……他来找到我羊府,我羊府也的确不能推避啊!”
司马师仍是冷着脸问道:“他究竟有何事体请托于你们?为公乎,为私乎?若是为私,则一切免谈。”
羊辉坦然而道:“他们所请托的事儿,确是关系着靖边的大局,但寻常官吏都不敢过问--刘豹是想通过我家叔母向侍中大人(指辛毗)举报北中郎将曹彬滥用职权,竟向匈奴各部强行征取三千名胡人为自家私奴!曹彬此事,在匈奴五部当中激起了极大的民愤,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定还有可能酿成并州匈奴之乱呐!”
“哦?竟有这等事?”司马师一听,不禁眉峰一蹙,“曹彬倘若果真如此胡来,太尉府倒确是不可坐视了!这样罢,我且进去细细核问这刘豹一番……”
金亮的阳光照在夏侯霸一身鲜明的铠甲之上,宛然便似一尊高大的铜像坐在那里,一股威猛刚严之气溢然而出。
他慢慢地呷饮着陶杯中的温茶,向侍坐在一侧的女婿羊祜瞟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些日子,你在长安郡府里改名换姓做一个小小的上计吏,也未免太自拘了!你不想沾我夏侯家的光依靠什么背景关系上位,这想法本也不错,老夫也没有说你什么。只是,你一介清流望族之俊才,却为此而委身于偏裨小吏,以至与像颜文林这样的酷吏为伍,这也太不应该了!日后众人若是得知你的真实身份,岂不讪笑我夏侯家?岂不讥笑你泰山羊氏?你让老夫这张脸往哪里搁?!”
羊祜面若止水,淡然言道:“岳父大人,古语有云‘宰相必发于州郡,猛将必起自行伍’。小婿居此僚吏之职,亦是为自己积蓄阅历,多加锻炼而已。当年太祖武皇帝龙潜之时不也做过洛阳北部都尉吗?大汉敬侯、一代完人荀令君未显之时不也屈居下僚做过守宫令吗?当今的司马太尉隐微之时亦曾做过河内郡的上计掾……”
“好!好!好!好志气!”夏侯霸把陶杯往桌几上重重一搁,发出“砰”的一声响,脸上的笑容却冷若寒霜,“那你一辈子就在这四百石官秩的上计吏上待着呗!上边没有背景关系,你以为靠你的真才实学真能成为荀令君一流的社稷之臣、朝野之望?”
他此话一出,羊祜的脸色便微微白了,他的妻子、夏侯霸的女儿夏侯菁不禁在旁娇叱而道:“父亲,您……您怎么这样说话?!”
夏侯霸一怔,被他的女儿叱得回过神来,顿时也知道自己刚才说得有些过分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叔子(羊祜字叔子),老夫不是质疑你的德识才器,只是你在这长安郡府当一个四百石官秩的上计吏,而且还要听那个司马子元趾高气扬的摆布--老夫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怒气勃勃!你还不如到你的四叔曹璠那里去当一个比千石官秩的仓曹掾!而且,仓曹掾这个职位上的‘油水’也很是不少……”
“岳父大人的意思其实就是想把小婿调离长安郡府的征粮署,不在司马子元手下替他办事罢?”
夏侯霸听羊祜如此直截了当地拆穿他,不禁被呛得白眼一翻,急忙咳嗽了几声,才重新端起了架子训道:“不错。老夫就是这个意思,怎的了?贤婿你可看到近来朝廷传下的几道邮书了?大司衣署一直在行文指责太尉府参军司马师征粮不力、办事迂缓、久拖不进,准备呈请廷尉署大加督责……你跟着司马师那小子一道去征粮,去得罪那些豪门大族们,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为父劝你还是从司马师身边辞职另谋出路算了……”
羊祜徐徐摇头,深深而道:“岳父大人此言差矣。据小婿这段日子随同司马子元征粮救灾来看,司马子元可谓‘负重济民、实心为国’,一丝一毫没有推诿卸责之念、懈怠延误之举--桓大司农如此苛责于他,未免太过严酷了!这会让天下有志有为之士见了寒心的!”
“你……你说什么?你居然说他司马家是‘负重济民、实心为国’的模范?”夏侯霸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一般,脸上露出了说不出的复杂之色,“老夫一向以为你聪颖明悟,竟不料你对当今时事看得如此迷乱!他司马家今日的‘精忠为国’,焉知不是当年王莽篡汉之前收买人心的故作伪态?而且,而且,你可知道老夫眼下为何会猝然秘密赴长安而来?据绝密细作来报,他司马家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是‘一尘不染、完璧无瑕’的清贞之臣……哼!哼!哼!说不定反是藏污纳垢、贪赃枉法的窃国大盗……”
讲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泄露了一些口风,急忙把后边一些不该讲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摆了摆手,冷冷而道:“我和你在这里空争论什么?罢了,罢了,你愿待在司马小儿身边,你就去罢!只是将来跟着他栽一个筋斗跌得重了,莫要怪老夫没有提醒你过!来人--”
随着他一声呼唤,守在门外的几名贴身家丁急忙跑入,垂手而问:“将军有何吩咐?”
“去--从我的马车里拿一升珍珠来给你们小姐和姑爷!”夏侯霸吩咐他们完毕之后,又侧过脸来,将那陶杯用手指了又指,“叔子,你虽是泰山郡羊氏出身,大概祖祖辈辈都习惯了清苦固穷之风,但你可不该让我女儿跟着你一起吃苦受罪啊!你瞧一瞧,你府中居然还用的是陶杯、泥碗!我夏侯家乃是宗室贵胄、富甲京师,最差的夏侯太初府中也用的是金碗、玉杯嘛!你俩把那升珍珠拿去卖了,多置办一些珠宝器皿、绫罗服饰,不要再弄得这么寒酸了!你俩丢得起这个脸,我堂堂偏将军夏侯霸可丢不起啊!”
说罢,他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好了!老夫还有要事前去办理,今日就此别过了罢……叔子,你好好待我菁儿,有什么需要的只派人往京师那边吱应一声,菁儿她娘会给你俩安排妥当的……”
送走了夏侯霸后,羊祜斜睨着桌上那一升璀璨夺目的珍珠,不禁沉沉叹了口气:“菁儿,你瞧岳父大人这般举动……”
夏侯菁慢慢地在竹席上俯跪了下来,眼眶里晶光流转:“夫君……父亲大人这么做,大概是有些粗疏蛮横了,说不得会伤了夫君一意保持清贞之节的美意--妾身代父亲大人向夫君您赔礼道歉了!”
羊祜慌忙离席将夏侯菁扶了起来:“菁儿,你可别这般自责了!也罢,岳父大人既然送来了这升珍珠,你便拿去置办一些珠宝服饰打扮好自己罢……我的菁儿自到我身边来一直是荆钗布裙、粗妆淡抹,倒真被我羊家的清苦门风弄成了一个乡妇村姑了耶!”
“用不着!用不着!这世上哪有‘夫清于外,而妻艳于内’的咄咄怪事?只有‘夫唱妇和、上清下秀’的正理儿……”夏侯菁连连摆头,“我还是将这一升珍珠拿去市场卖了,折成粟米,作为‘义粮’捐献到你们征粮署去,如何?父亲大人那里若有责怪,我自去解释便是了……”
羊祜的眼圈顿时渐渐红了:“菁儿,难为你如此理解为夫,真是苦了你了……”
醉月清露滴,香透绯纱来。
珠花叠叠开,不入不尽怀!
自从被东市坊天香阁拿来标在自己的红绫艳帜之上,这一首诗便被一帮风流子弟歪解成了寻花问柳、饮酒作乐的口头禅,时常用来呼朋引伴、招蜂诱蝶。但不能不说这样一首艳诗,其实也间接地扩大了天香阁的名气,使之成为长安城中无人不知的“极乐胜境”。
此刻,天香阁的雅厅里灯烛灿然,百十盏青铜高架宝树枝灯伸开了交错横生的灯盘,摇曳着明灭不定的簇簇光影,映得楼阁里绚彩浮动、芳色四溢。
衣衫轻薄的侍女们纷纷扭着绵软的腰肢在灯光烛焰里似金鲤银鱼一般穿梭席间,一个个眼送秋波,面带暧昧,招摇之间竟是勾得席上的男人们神魂颠倒。
“子元兄,你这段时间忙于征粮之事,曹某来了好几次都寻不着你。”曹忠笑吟吟地将一盏青铜酒爵敬了过来,“今天终于能够请动你大驾光临鄙席,曹某实在是感激不尽啊!就借着池翁这个天香阁,咱俩好好亲近亲近!”
司马师自然是懂得曹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为盗”之举动用意的,一边暗暗提防着他使诈弄计,一边也在口头上虚与委蛇:“曹校尉多礼了!其实是师绊于冗务而未曾登门请教曹校尉,师实在是惭愧汗颜啊!”
曹忠干干地笑着,一手罩住了自己面前桌上的酒爵,说道:“哎呀!子元兄,你能够谅解我长安郡民屯此番无法供粮的过失,我真的已是非常感激了!在我看来,子元兄连贾嗣将军和羊耽太守府中的‘义粮’都强征了来,却对我曹忠这边特意宽容,这说明子元兄你还是给了曹某很大的面子的。来,来,来--姑娘们替我好好向子元兄敬酒!”
司马师脸上不动声色,话语间却渐渐变得犀利起来:“曹校尉,师强行征收了贾嗣将军的‘义粮’,也从他那儿听说了一件事儿:你们长安屯田部似乎并不怎么缺粮!师对他这样说:曹忠校尉与我司马师可谓有手足之交、骨肉之谊,他又怎会骗我呢?但贾嗣就硬是咬着你不放了--他甚至愿意带领我们征粮署的人到长安屯田部去现场查看对质!曹校尉,你也是晓得贾嗣这厮的那个坏脾气,硬拗起来实在是让人头痛啊……”
曹忠听罢,闷了一会儿,阴阴地笑了:“贾嗣这蛮夫居然还会这么胡说乱咬?不会罢?子元兄,曹某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怎会攀咬上曹某的长安屯田部呢?”
司马师朗朗一笑:“是啊!我也非常纳闷,据曹君你的禀报,你们长安屯田部这几年来一直是收成不好、缺粮少粟的,贾嗣又凭什么说你们长安屯田部‘暗藏粮粟而对外假装歉收’呢?他可是口口声声说要与你们现场查看对质啊!”
曹忠也不是傻子,揣测贾嗣应该不会在司马师面前捅自己的娄子,说自己的坏话,这些话语内容大约是司马师编造出来借机套弄自己底细的!但他又心怀疑忌,不敢在明面上硬接司马师这一招,只得假意作怒而道:“贾嗣真要这么胡说八道,我明天就去给他塞上一嘴的马粪,看他还乱不乱说了!”
司马师呵呵笑着,话锋却毫不手软地直逼过来:“不用曹校尉你明天移驾跑路去塞他的马粪,明天我便亲自送他到长安郡屯田部你营门前领受你的教训!”
曹忠听司马师这话来得有些刚硬了,脸色微微一变:这司马师的语气居然如此笃定,莫非贾嗣真向他泄露了自己的机密底细?可是我的长安屯田部一向收拾得干干净净,应该没有落下什么漏洞啊……他司马师步步紧逼,莫非真的又在我长安屯田部察觉到了什么?不行!今天我要连夜赶回去再细细搜查一番,千万不能遗漏下什么蛛丝马迹被他司马师逮住了!但他又不敢硬起底气和司马师当场截挡,急忙打了一个哈哈把话题转移了开去:“哎呀!子元兄难得来我这天香阁和我一聚,我却和你一直扯贾嗣这泼皮做什么?来,来,来!喝酒!喝酒--来啊!青雀儿、巧妹儿、金二娘,上来给司马公子敬酒啊!”
司马师还未及答话,一阵柔柔的香风已是迎面拂来。只见一排婀娜多姿的美姬各自手持金壶银瓶,轻移莲步,向自己翩然走近。
他立刻明白曹忠终于从自己的穷追逼问之下脱身而去了--这个狡猾非常的花花公子!他正沉吟之间,一个宛如滴露桃花般鲜艳的侍姬已在他面前伏下身来,双手托着一具银盘,盘上放着一盏青铜酒爵,款款言道:“司马公子,请饮下这盏西域葡萄酒吧!”那声音甜腻得几乎让人的整个心都酥化了。
司马师看着那杯中蜂蜜一般亮晶晶的酒液,嗅了一嗅,便含笑接了过来,一口饮下,只觉齿颊生芳,清甜之极。
那侍姬见了,又笑眯眯地再次斟了一杯上来:“恭请司马公子再饮一杯!”
司马师推辞不过,只得又接连饮了两三杯。这些酒液下肚,他渐渐地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起来,心头不禁一凛:不好!今日我在这曹忠的酒席上贪杯作甚?若在后边生醉误了大事怎好?于是,他面色一正,向那侍姬肃然答道:“多谢曹君的美意和姑娘的殷殷相劝!师而今已是醉意来袭,请恕不能再喝了!”
那侍姬听了他这话,脸上竟是一白,慌忙怯生生地回过头去看向曹忠,曹忠这时正用银筷夹起了一块烤羊肉往自己嘴里送去,听到司马师这么说,却一边咀嚼着那块烤羊肉,一边漫不经意地说道:“青雀儿,你也是这阁中训练已久的旧人了……这司马公子是你们天香阁何等尊贵的客人,你既然不能让他尽兴而醉,按着你们阁中的规矩,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罢!”
那被唤作“青雀儿”的侍姬脸色顿时变得青惨惨的。她颤声向曹忠应道:“曹……曹大人……奴婢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同时,又转过身来向司马师深深一拜:“司马公子您真的不肯赏脸再饮一杯?”
“师真的已经醉了,请姑娘谅解。”司马师摆了摆手,仍是不肯。
却见那青雀儿一咬贝齿,从腰间取下一柄银匕,握在手上,直往自己右颊上猛地一划--刹那之间,血光迸现,一道深深的伤痕已在白玉般莹洁的脸颊上斜掠而下!
“你……你……”饶是司马师素来胆大如斗,但见到这佳人自残的情形,他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他目光一厉,倏地扫向了曹忠,“曹校尉,你让她这是干什么?怎么,想用这种方法逼我喝酒吗?”
曹忠轻飘飘地递过来一句话:“司马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是她们天香阁自己定的规矩,她既是劝客饮酒不成,就当自受其罚!这可与曹某毫无关系啊!”
说话之间,青雀儿又将银匕贴放在了自己的左颊之上,忍着剧痛仰视着司马师,凄然问道:“司马公子还是不肯赏脸饮酒吗?”
匕首锋刃上的森森寒芒映衬着青雀儿眼底深处的隐隐泪光,让司马师原来坚如精钢的心弦也微微颤动了!“罢!罢!罢!”他探过身来,大手一伸,接去了她右掌盘上的酒杯,将酒“咕嘟”一声一仰而尽,慨然而道,“曹兄,你给池翁转告一声,他这天香阁里定的这个规矩太严苛了!像她这样的劝酒方法可实在令人难拒!这是在利用咱们的恻隐之心使诈呐!何必非要逼得佳人在前自残自伤来劝客饮酒?他自己没有姐妹么?他自己的姐妹也来尝一尝这滋味试试?碎娇醉酒,未免太煞风景了!”
曹忠把嘴一撇,冷冷而笑:“子元兄你太怜香惜玉了!依忠看来,色既不能醉人,则又留此色何用?碎了便碎了罢!有甚可惜可叹?只要子元你玩得尽兴,就把她脱了衣裳一刀一刀划破了那雪肤玉肌给你赏玩又如何?那一日有个尊客来这天香阁饮酒,硬是欣赏着一个美姬在胸前背后自割自划了七七四十九刀后才一醉方休……你是何等刚毅果决的铁血之士,我以为你应该是胆色不差他分毫的……”
司马师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畜生”,却将话锋转了开去,点到了另外一个不合礼仪的“漏洞”上:“哎呀!曹君,这筵席、筵席,本就该是‘酒肴双全’,你不能光是让客人只饮美酒而不吃佳肴罢?师倒是想成全你的美意多喝些酒,可是你让师饿着肚子醉倒在座,似乎对身体亦不太好罢?”
曹忠被他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不好再催着这些侍女们硬逼劝酒了。他哈哈笑道:“子元兄说得是,说得是!既然上了美酒,那佳肴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来人啊!把那‘乳蒸灵龟肉’端上来!”
随着他这一声呼喝,一尊锃亮的青铜方鼎被两个健仆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在雅厅当中放下。
司马师瞧见这方鼎式样奇古、质地珍稀,料来决非凡品,不禁失声叹道:“好一尊宝鼎!这上面的篆文和花纹似乎雕刻得甚为精美啊!”
“喏--将这方鼎给司马公子再拿近些,让他好好欣赏一下!”曹忠得意非凡,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不瞒子元兄,这尊宝鼎可是正正宗宗的周时奇珍!曹某不知是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铢钱才把它搞到手寄放在这天香阁里的!”
司马师仔细观看鼎身上镌刻的图像花纹,却发觉并非龟龙麟凤之类的珍禽吉兽,居然是一幅幅宫廷君臣欢歌醉舞、歌伎乐女搔首弄姿的浮雕!他惊愕之下,这才看清了鼎腹上铭刻着一排犹如花鸟虫鱼之状的篆文,便慢慢念了出来:“三年仲夏,王赐上卿虢石父,以嘉其忠。”他心底暗暗一想:这虢石父不正是西周末年周幽王在位时那个著名的贪佞之臣吗?据说当年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贪墨了周室国库积年以来四分之一的财帛珍宝!那么,这鼎上所刻的这个“王”便应该是那个为了博取自己的宠妃褒姒倾城一笑而不惜以烽火戏诸侯的周朝昏君周幽王了?想来也是,也只有周幽王这样的昏君才会为了虢石父这样的佞臣而铸赐这等淫糜奢丽的宝鼎!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暗暗莞尔一笑,曹忠能够搜集到这样的宝物,这大概亦是上天对他冥冥之中的一种嘲讽罢?!
这边,曹忠有意炫耀地将手一拍,一个仆人应声上前把方鼎顶上的虎头圆钮鼎盖轻轻揭了开来--刹那之间,一股浓郁得近乎醉人的甜甜乳香随着腾腾蒸汽倏地弥漫了整个厅室!
司马师往鼎里看去,只见其中满满地盛了一汪纯白的奶液,恰似豆腐一般白嫩嫩、滑腻腻的。上面还浮着一只蒸得熟透了的脸盆般大小的白龟,那龟伸出来的脑袋便足有拳头般大。他嗅了嗅那香气,有些讶异地说道:“这蒸炖灵龟的事儿,你曹松久也竟敢做出来?”
“这有什么不敢的?”曹忠拿起长勺在鼎中搅弄了一下,掀起滚滚的奶液甜香来,笑嘻嘻地说道:“子元,你闻一闻这鼎里的奶水香不香?你猜一猜它是什么奶?”
“羊奶?马奶?”
曹忠摇了摇头:“都错了。子元你平素不是自命‘见多识广’吗?怎么竟猜不出来?”
司马师再次沉吟道:“莫非是草原鲜卑部族送来的花牛奶?”
“呵呵呵,那牛马畜生的奶汁哪有这样鲜美芬香?”曹忠眨巴了几下眼睛,凑过来低声笑道,“实不相瞒,这可是我专门雇来的三十八个初生娃儿的奶娘那白馒头一样的地方挤出来的鲜奶!”
司马师听了,脸色顿时便暗暗变了:久闻曹忠自恃宗室贵胄而骄奢淫逸之极,今日自己耳闻目睹了他这种种胡作非为,果然是流言不虚!真是想不到他荒淫纵欲竟然一至于斯!念及此处,司马师险些禁不住就要拍案发作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父亲赠给自己的“沉毅明敏”四字箴言恰似一线灵光,照亮了他的脑际!他一咬牙根又暗暗忍了下来,只是若无其事地佯笑道:“松久你可真会享福!像你这样用人奶蒸煮龟肉的做法,我司马师可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呐!”
曹忠伸出手中的紫竹筷隔空点着“虢石父之鼎”里那白花花的龟肉,暧昧地笑道:“子元,你有所不知呐!你吃了这用人奶蒸熟的龟肉,绝对是大滋大补!哥哥我包管你吃上一块,夜里可御十女而不疲乏!你今儿吃了,就能亲身体味到它的功效了!”
司马师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和什么人物没有打过交道?此刻岂会应付不来这曹忠?他当下笑吟吟地用双筷夹起一块龟肉往口一送,顿觉得那龟肉鲜嫩得如同一泡奶花,他用牙轻轻一咬就溅成甜甜的一蓬香汁顺喉而下了……
“好!好!好!”司马师咂了半晌的味儿,连连点头称赞着,又将筷子伸向了那鼎中,“这龟肉吃起来当真可口!--松久,你今夜不会只安排了这样一道好菜吧?后边还有什么佳肴美味,你便让下人们一并端了上来吧。”
“那是自然--好菜马上就上来!”曹忠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暧昧迷离,“这席上的侍女由你子元随意挑去‘吃’了!你愿挑谁就是谁,你愿挑多少就多少!”
“真的?”司马师醉眼蒙胧地往场内看了一圈,举起筷子指向跪坐在堂角掩面不起的那个青雀儿,“就是那个婢女了……”
“可是她的脸被划破了……”曹忠迟疑着说道,“你还是选别的侍女罢?”
“脸划破了又怎的?”司马师哈哈一笑,“这婢女身材其实真的不错,你瞧她前凸后翘的体态,床上功夫想来定然了得!就是她了!”
“子元果然是行家!高见!高见!”曹忠听罢,色眯眯地笑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红红亮亮的沉香木屑在银炉中静静地燃烧着,腾起了丝丝缕缕的淡紫色香烟,犹如窈窕淑女的纤纤秀发一匝一匝地轻轻缠绕在男人的心尖儿上,撩拨得男人心痒痒的,让你欲挣不脱,欲逃不得!
青雀儿全身上下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右颊上的那道刀疤也用一条细长的花钿巧妙地粘掩住了,远远看去便似一瓣梨花贴面而开。
她望着榻床上向里侧卧着的司马师,在心底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司马公子了!既然别人都传言他“刚正不阿,一清如水”,却不知他为何竟也在这天香阁中与曹忠这样的淫贼称兄道弟,推盏过杯?看来,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似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他毕竟和曹忠一样,本就是豪门望族出身的公子哥儿啊!哪里又会是咱们穷苦庶民的指望?那位“阮客官”只怕是在糊弄自己了……她一想到这里,心中便如钢针扎了一下,剧痛之后复又归于麻木,就那么毫无表情地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罗衫,让自己的整个胴体如同初放的白莲一般徐徐绽露开来--她就要和其他天香阁的侍女所曾遭遇过的经历一般,用她的身子来侍奉和取悦这个被曹大人交代了一定要侍奉好的贵宾。
司马师的脑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在她脱掉罗衫的一刹那之间开口了,声音沉缓而清晰:“你还是穿上衣衫罢!今夜本公子不用服侍……”
他这话一出,那青雀儿顿时面色一白,全身似遭电击般颤抖了一下,却又腰脊一挺,柳眉一扬,冷声而道:“这位公子,您何必这般折磨奴婢?您若是要杀要剐,痛痛快快一刀斩下来就是了……”
司马师一下翻过身来,她那玉雕般圆润光洁的胴体虽然落在他眼里,他却竟是视若无物一般坦然而道:“你怎么这么去想了?本公子是瞧着你有几分骨气,才不愿以淫邪之心亵渎于你的。”
青雀儿微微红了脸颊,伸手拿起罗衫挡在了自己胸前,话语之间仍是冷冷嘲讽着:“你们这些大老爷、大主子,何必这般口是心非、忸怩作态?我们这里有一个姐妹,上一个月去侍候一位从洛阳那边来的夏侯老爷……那位夏侯老爷也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喜欢在女人身上扎针刺青为乐……”
司马师听到这里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样的胡作非为,实在是给我大魏卿士丢脸!
青雀儿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继续讲了下去:“他要这么玩,我那个姐妹有什么办法?只得咬牙忍了,然而在受针过程当中她痛得实在受不起--公子你想,拿那么尖利的银针刺在那么柔嫩的一些地方,不痛得要命才是大怪事呐!她就那么扭了一下身子,让那个夏侯老爷扎在她背上的刺青图出了一点儿瑕疵,惹恼了他……结果,曹大人为了给夏侯老爷解气,硬是派人把那姐妹绑在榻席上,找……找来屯田部里的十几个兵爷一连轮奸了两天两夜,折磨得她只想一头撞死算了……”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泪落如珠。司马师早是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暗暗抓住了榻角的竹席捏得“啪啪”轻响,寸寸欲裂,想要开口痛骂,又觉此处不宜轻泄怒气,便一咬钢牙忍住了,只淡淡吐了一口长气出来:“罢了!你不必担忧,我稍后出去在曹忠面前只会为你叫好,不会告你刁状的。你且披上衣衫在那边休息去吧!”
青雀儿泪光莹莹地看着司马师:“公子既是这般温存体贴,小女子倒是手足无措了。公子莫非是嫌小女子生得丑吗?”
司马师定定地正视着她:“这与你的美丑无关。我司马子元虽也不厌饮酒取乐,但尚还不至视尔等如玩物一般戏之弃之。‘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你与本公子皆是同秉天地之气而生,既为同类,本公子岂能以禽兽玩物之意待你?本公子若有此意,岂不是也自贱于禽兽玩物一流了?你且休息去,日后本公子会想办法将你赎出天香阁的。”
听了这些话,青雀儿莹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脉深深的笑意--她缓缓伏下身去,口里却淡淡吟道: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伤我心。
司马师的脸色不由得慢慢凝肃起来;“你……你怎会吟得这首诗的?”
“启禀司马公子,这首诗是前不久一位名叫阮籍的酒客教给小女子的。”青雀儿含泪而道,“他临别时对小女子讲,日后若是遇到有姓‘司马’的客官,可以将此诗吟诵给他听……”
司马师盯着青雀儿的眼神不禁变得越来越亮。
青雀儿继续款款而道:“那位阮公子还对小女子说,姓‘司马’的公子乃是近日在关中整肃纲纪、禁贪治污的一员‘虎将’,扳倒了不少豪强奸贼,小女子若有什么冤屈事儿上告于他,应该也会得到昭雪的……”
她说到这里,忽地语塞了一下:原来,此刻坐在她对面的司马师那两道目光倏然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仿佛要直插进自己的心底深处来--他同时徐徐开口了:“不错。我便是那位教你吟诗的阮客官口中所言的‘司马公子’了。既然他能教你这首诗,并当面给你提起了本公子,想来,你应该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讲至此处,司马师抬眼扫了一下这间雅室的门口,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这里是否方便你我深谈下去?”
青雀儿慢慢倒退了过去,将室门和厢窗都紧紧关死,然后又缓缓膝行而前,径自来到司马师的榻下,亦是低声而道:“公子您若要在这里听得安全,恐怕只有允许小女子上得榻来与您附耳交语。”
司马师微微踌躇了一下,无言地点了点头。
青雀儿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他的榻床,将顶上的金钩一扯,四面紫纱如同轻烟一般笼罩而下,将他俩遮掩在一片朦胧之中令外人看不明切了。
然后,她侧身轻轻卧了下来,朝着向里卧下的司马师耳背后低低说道:“您可以为小女子乃是这天香阁里的艺妓吗?”
司马师面朝着榻里,只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您可知道这天香阁幕后的老板其实便是曹忠?”
司马师这一下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原来如此!池丘伯看来只是曹忠推到前台为自己掩蔽身份的一个傀儡!那么,这青雀儿就应该是他从市场中买进这里为他赚钱的私婢了!于是,他低低回了一句:“你是私婢?”
“不是。”
“你是他衙中的官奴?”他又沉吟道。
“不是。”
司马师这时大惑不解了,瞧着曹忠那样肆无忌惮地折磨这女孩,这女孩居然还不是奴婢?他几乎要讶然回首了:“总不成你还是良家儿女罢?”
青雀儿的声音在他背后抽泣起来:“小女子的父母其实是长安郡附近的屯田客。”
“屯田客?”司马师大吃一惊,面色立刻变得沉峻凝重了。屯田客乃是魏朝各地官府招募到民屯官田中为国耕作的雇农,全家都是列名在大司农署下的编户庶民身份,怎么到了曹忠这里竟然成了他呼来唤去、赏罚如意、招嫖敛财的私奴艺妓?
“司马公子,您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这些姐妹都是正正经经的屯田客出身罢?”
“那你们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司马师皱紧了眉头,低声而问,“曹忠纵然贵为宗室皇亲,却也不可违逆朝廷的律法将你们这些编户庶民纳为私奴啊!你们莫非是自卖为婢于他的?”
“自卖?说起来,我们亦是被逼得等同于‘自卖为奴’了!”青雀儿在他身后苦苦一笑,含泪低声娓娓讲了起来,“司马公子,您且听小女子道来:我们的父母族人先前乃是荆州长沙郡的流民,因遭黄巾军之乱而逃到中原,于前朝建安末年被招募到民屯官田里当了‘屯田客’。那个时候,我们和屯田部的租税数额是将全年的种粮收成与官府‘五五对分’,一年结束之后全家上下还能求得一个温饱。到了本朝黄初年间,屯田部借口文皇帝(指魏文帝曹丕)要用兵江南,便将田租比例越提越高,竟然达到了‘官七民三’!我们交不起这么高的田租,就只得向屯田部欠着……
“没想到,这些田租税粮越欠越多,就像滚雪球一样,末了简直是压得我们无法翻身!最后,这个曹忠大人便出面找到我父母下了严令:要么他就以‘欠税不缴’之罪将我们全家抄为官奴流放边塞,要么我们全家就从此依附为他名下的‘隐户’,给他府中为奴为婢,这两条出路只能任选其一!我的父母族人抵挡不住,为了避免家中男丁世世沦为官奴,就只得做了他府中的‘隐户’……而我,因为是女儿出身,就作为私婢被送到他开办的天香阁为他招嫖赚钱……”
司马师听到后来,已是暗自心惊不已,长安郡屯田部的田租比例居然达到了“官七民三”?父亲大人当年就是察觉民屯之制未免伤农太甚,才在四方军镇大兴军屯之业以解民困的。按理说,朝廷自黄初三年军屯之制大行以后,就不应该再有什么借口在民屯之部增加他们屯田客的租税负担了呀!他们的田租比例怎么还会从五成逐渐上升到七成?难道是曹忠他们背着朝廷擅自加重了这些屯田客的租税?想到此处,他心念一动,忽然开口问道:“去年和今年你们家的粮食收成如何?有没有欠收?”
“近几年光景还不算太坏。去年我们全家上缴的田租税粮是一百六十余石。”青雀儿哀哀而道,“今年我们家又交给了曹忠一百八十余石……屯田部来人催收田租,反正都是由他们随口说了就算,又没什么定数。他们每年留给我们一家老小糊口的粮食,大约只有六七十石……”
司马师一听,心底暗暗震怒,却不露在脸上:“那么,你们长安郡屯田部有多少户屯田客?”
青雀儿思索片刻,低低答道:“我们长安郡民屯部共有一千三百户屯田客。”
司马师在胸中暗暗盘算了一会儿,照青雀儿的说法,仅是曹忠所辖的屯田部就收取了屯田客至少二十三万石田租!但曹忠居然还向自己谎称他辖下的屯田客困窘之极,无粮上缴!这当真是欺上瞒下,窃取民脂民膏!
就在这时,他忽觉背心一热,青雀儿那丰润柔美的胴体不觉已贴了上来--他正自惊愕之间,耳根处一阵香甜的气息轻轻掠过,传来了她那细细的声音:“公子小心!室外有人来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青雀儿已是装成情欲勃发一般从朱唇间淌出了一串柔腻动人的娇喘呻吟,声音顿时便似一泓春水般荡漾在整个雅室的空间里。
司马师立刻明白了这是青雀儿在演戏给外面监视他俩的人看,就也佯装着出声喝斥道:“你这小淫妇!手上轻着点儿!掐痛本公子的臂膀了……”
他俩就这么一喝一和地演了近三刻钟的“双簧戏”才停了下来--外面在门窗边附耳窃听的人也终于走了。
室内一片寂静之中,青雀儿低低地道:“公子,真是难为你了……”
司马师面朝着榻床里边摆了摆手:“事急从权,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本公子还有疑问:你们如果觉得在屯田部里的租税太重,完全可以自行退出嘛,何必非受他们的束缚不可?太祖武皇帝当年不是也有过这样的诏令,‘屯田之客,乐为国劳者乃取,不欲者勿强’吗?曹忠他若逼迫你们为奴为婢,你们还可以向御史台举告他呀?!”
青雀儿笑得十分心酸:“司马公子您这话便是说笑了!我们自行退出了民屯,又敢往哪里去?国家对我们这些失地流民又没有分过田地!更何况曹忠他们为了榨取我们的血汗和劳力,根本就不会让我们自行退出!至于您说的要我们去洛阳举告他,那更是不可思议--这曹忠乃是宗室皇亲,我们区区草民如何举告得了他?我们是告也无门,退也无路,就只得任他宰割了!”
听到这里,司马师又暗暗动了无明业火。照她这么说来,就真的无人制约曹忠这厮祸国殃民、损公肥私的倒行逆施了?魏朝十余年之煌煌盛世基业,完全是由我父亲大人一手打造而来,怎能轮到曹忠这等的“蛀虫”来妄加毁坏?我司马师焉能对此事坐视不理?
他正欲开口,却听背后青雀儿的声音倏又热了起来:“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司马公子,阮籍老师向我们谈起了您是刚正不阿、执法如山的青天大老爷,我们可算把您盼来了……”
司马师听罢,心头顿时如电流一般涌过一阵深深的感动,张了张唇,最后只低低吐出了这一段话:“夜深了,你先睡了罢。那些事儿,总是能破解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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