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美人传-樋口一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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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谷川时雨

    一

    秋惊落叶,不计其数的树叶纷纷落下。尤其到了深秋时节,便更是落叶飘零。我接下来要写的这篇小传的主人公——才女一叶,她就好比不堪经受秋霜的打击而凋落的枯叶,令世人扼腕。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一代才女年仅二十五岁就匆匆离世,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但是,棉布纵然有百丈长也终究是棉布,蜀锦哪怕只有一寸短也稀有可贵。一叶的人生篇章虽然篇幅不长,却展现出我们哪怕多活几十年也不及分毫的可贵之处。她历经人世的苦难、无奈和不屈灵魂的历练悟出了人世哲学——诚实地说,我敬畏一叶,佩服一叶。但是从我的本性来讲,总感觉她难以亲近。我还曾这样想过:如果在她身边的话,她一定会说一些严厉而尖刻的话语,从而刺痛我的灵魂。毋庸置疑,一叶在世时我还没有这样的想法,当时的我过于幼稚,只觉得她很伟大。我的这一想法源于明治四十五年已故一叶的日记被公开之后。我至今还为那个对生活抱着幻想、整天做白日梦的自己感到羞愧——因为我曾几次放弃了阅读她的日记。与其说不喜欢读,不如说是我厌恶去通读她的日记是我脆弱的神经在作祟。她的日记中几乎没有美好与梦想,赤裸裸地展现着令人苦闷而绝望的生活。而这些使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揪着心脏,心里不堪承受放弃与无奈的痛苦,所以导致我不想去读。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增加,现在我也逐渐打开了自己的眼界,领悟到不可以一味地逃向自己的爱好与雅兴而从中判断生活。于是我决定选择这个时机去阅读被我放置已久的一叶的日记。我希望能够产生哪怕一点儿的亲近感,希望有人会问我“那么,你读了之后有何感想?”。要说为什么,因为我认为自己在持有狭隘见解的时候,没有选择去阅读她的日记是正确的。如果当初我抱着扭曲的先入之见去读,恐怕无法像现在这样去回忆这位故人吧。所以,我一边庆幸自己等来了这样的时机,一边擦亮眼睛用心去阅读日记中的每一行文字。如果在这之后问我对故人的感想,我想这样回答:

    款冬的香气和苦味

    我的回答毫无半点恭维之意。四月初长的还不太粗、刚刚从土里采挖出来的款冬,轻轻咬上一口,会有难以言表的清爽香气和微微苦味。而这两种味道就犹如一叶的姿容、气魄、灵魂和生活。

    接下来要进入文学评论了。透过作品所看到的一叶也有着一种微苦的眼泪的味道。她的作品中的女性都是幽艳、文雅、诚实、娇媚、贞淑的化身和持有者,而且其中似乎都隐藏着作者自身所拥有的特质。犹如花瓣般弱不禁风的少女、犹如胡枝子花上的露珠般婀娜的女人,就连被描写成这样的女性也总透露出一丝风骨。尤其是《浊流》中的阿力、《暗夜》中的阿蘭、《暗樱》中的千代子、《玉带》中的系子、《晚霜》中的阿高、《蝉蜕》中的雪子、《十三夜》中的阿关、《经桌》中的阿园——从明治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的五年间,一叶共计25部作品中塑造了众多女性人物形象,虽然人物性格各不相同,但流淌在作品深处的都是难以掩饰的固执性情,而这也体现在她的日记中,从中我们可以读出作者那难以释怀的孤独断念与执着。

    于是我想通过一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寻找其与一叶的相似之处,也想知道作者最中意的是哪部作品。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哪部作品中的哪个女性是最深得作者的同情、最与作者有共鸣的。一叶笔下的人物形象中受评价最高的是《浊流》中的阿力、《十三夜》中的阿关、《青梅竹马》中的阿绿。如果集合所有女主人公的特质,应该能找到一叶才女真正的灵魂吧。

    小说《经桌》无法与《浊留》、《青梅竹马》等作品相提并论,也并不比其他作品优秀。其构思也是模仿了《源氏物语》中的紫姬,十六岁的少女阿园收起自己的美丽可爱使男人死心,而在远离之后才觉悟到对对方的爱恋,可此时男人已病死他乡。《经桌》就是这样一部结局讽刺的短篇作品。但是少女阿园的心情在作品中被描述得淋漓尽致,能让性格内向的少女感同身受。我从中感受到的则是无法形容的痛苦与压力:怨恨自己的苦恼,一旦错过时机就无法再挽回、即使再挣扎也触不可及的人生交错……只能平静地、专注地、无丝毫空隙地把这些都统统装进无形的悔恨中,怀着对已故心上人的爱恋度过漫长的余生。——想到如果不是深知寸步难行的痛楚的人(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我的眼泪就从阿园的身上转移到了作者身上。

    ——为了更多地了解一叶,我的写法可能有些过于着急了。

    有人说一叶并不是美人。根据马场孤蝶的记载,一叶虽不是美人,但也绝不是相貌难看的妇人。可知,首先一叶相貌平凡。也许有人会纳闷,一叶的亲友们都这样鉴定她的外貌,为何连面都没见过的我就断定一叶是个美人。这是因为,我通过作品所认识的一叶确实有着毫无顾忌地自认为是美人的自信。通过照片也可看到她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仅凭这一点我就想说她有美人的资格。或许并不是有脂粉装扮的倾国倾城之美,但不能不说,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判断美之价值的男人的眼光有时也会失常。一叶不怎么化妆,生活的家庭也并不富裕,而且——不是那种给人以妖艳之感的妇人,她没有光鲜的外表,是一个很不显眼的人。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女孩,不如说是一位夫人。她和当时的普通女性不同,多少有些男性化。她举止端庄,说话文雅。尽管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像女性,但她总让人感觉有些偏离普通的女性。也许是因为一叶有着能够压倒周围人的气魄吧。总之,与她交谈能感觉出她是个非常痛快的人。男人与她交往时不会恋慕她,而是可以与她结为深交。——马场氏记——

    由此也可看出,她确实就是这样一位相貌平平的妇人,而不是化着浓妆、蛊惑人眼的美人。

    再加上如果一时兴起,文思涌上,执起笔来进入忘我的境界时,这时的她眼中泛光,苍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这时的美更是无人可效仿的。一想到她那紧绷的脸上因思考而紧锁的眉头,紧闭的红色嘴唇,混杂着懊恼与兴奋的表情所散发出的光芒,完全可以说她是一位有形的美人吧。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头发很少。据说她个子中等,是个善于交谈、应对自如的人。一旦谈得起劲,脸颊就会泛红,说得也随之更加兴致勃勃。冷嘲时的语调尤其有趣。她很懂礼貌,会屈身而坐。但一旦觉得无聊了,就会一边用手指玩弄着鬓角散落下来的一两根头发,一边说话。有时,和对方之间夹着取暖火盆聊天,当说话说得起劲儿时,她就会不由地拼命往对方那边推火盆。

    有时做半天缝制一件浴衣的兼职;有时逢上杂货店开张,自己去扛采购的货物;有时晚上吉原拉皮条茶馆会请她去帮忙,就在厨房烫酒;有时被叫去帮忙写“料理外送”的招牌,就挥动千荫流[1]的毛笔写一写,有时也替这些人家的妇女们写信。与此同时,距离开始写小说也已经快一年了,而这期间既没有值得拿出手的作品,也没有令自己心满意足的作品。母亲和妹妹不停地责怪道:你不够决断,一味回顾过去,结果就只是让时间流逝罢了。那些名人大师们不可能第一部作品就受到世人的欢迎。只有被批评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而对于我来说,就算是再不值得一提的作品,都是以认真的态度去写的。尽管说写作是为了穿衣吃饭,是为了躲风避雨,但如果是拙作的话,谁都能看出来吧。如果提起笔了,那我就不想像太多人一样,去写只读一次就被扔进垃圾篓里的东西。不能为了一时的收入而侮辱了想永存下来的名字。哪怕是写一篇短文,也要改上三次,然后再接受世人的评价,尽管如此最终还是以白浪费纸而告终的话,那时再认天命,再选择放弃。(引自一叶随笔《林中杂草》)

    有人笑我性情乖戾,说我玩世不恭。也有人赞我是女西鹤、明治的清少纳言。蓦然自省,祗园的百合一颦一笑间又何尝不有她们的风范,小万茶屋的姑娘们又何尝不曾哼唱古韵?我本为小家碧玉之身,却不事织绣之工,亦与文学无缘,虽说在荻之舍的塾中度过数载光阴,但学识在同窗之间亦属末流。在荻之舍的时光虽说每日浸淫在清丽、高雅的《古今和歌集》与多彩、多变的《新古今和歌集》当中,更有些时候涉及到如高山之巅、深海之底的式部文学的些许皮毛,但这些于我而言,都是走马观花,恰如六、七岁孩童学文,不曾想过什么著书传世。偶尔有所感悟,我便将其写成文字,奈何无法将心中所感悉数表达,以至于在别人看来,我似乎就是这样一个性情乖戾的人。他们当我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女子,故而对我满是同情,为我落泪;也有些人认为我虽投身文学却还不够投入;还有人煞有介事的问我到底为了什么做出如此的牺牲。然而,花有落时月有缺,我要活地真实的一如既往,即便是无妄地身背愤世嫉俗之名。

    浮身于世

    权作愤世嫉俗人

    可有妻儿否?

    无!

    真乃奇怪人(一叶随笔《竹篙上的水滴》)

    虽羞于自己的拙文,但我觉得必须忠实地写下有关这位心志高远的才女的事情。总之,接下来我先写写一叶的成长经历和她的亲友关系。

    二

    关于一叶是哪里人,偶尔会听到这样的小争论,有人说她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也有人说是她甲州人[2]。而这个争论也不是都无依据的。一叶在山下町——位于东京府厅的所在地曲町,呱呱坠地。明治五年,虽然不知道这一年还有哪些名人出生,但对于我们女性、尤其是从事文艺工作的人来说,最好记住这一年吧。一叶虚岁六岁时就读本乡小学。不管是生活在明治年间还是明治末年的人应该都记得,那一年发生了西南战争,西乡隆盛自年轻时就怀有的一腔报国热血撒在了城山之地。次年7岁开始从师习字。一叶写得一手好字,这也源于她的素养基础,再加上后来从师于歌人[3]、书道千荫流的大师——中岛歌子。明治十五年的夏天转入位于下谷池塘边的青海小学,次年退学。至于之后有无在其他地方学习,无人知晓。截止到跟随中岛歌子学习的明治十九年,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一叶的自学时期。

    至此是才女一叶的学习时代、少女时代,她的双亲也都健在。而甲州则是双亲的出生地。父亲名叫樋口则义,母亲名叫泷子,安政年间二人下定决心离开家乡,来到江户。母亲在稻叶家做侍奉,父亲则为旗本[4]菊池家效劳,后又成为了八丁堀(与力·同心)[5]的一员。明治维新之后,一叶作为双亲的第四个孩子、第二个女儿出生了。甲州的东山梨郡大藤村,这个养育了一叶的双亲的地方也就成了才女依恋的故乡。

    借用小说《行云》中那个叫桂次的学生的话来说:

    我的养父的家就住在大藤村的中萩原,四周全是山,天目山、大菩萨岭等等高峰像屏风似的包围着这块地方。虽然耸立在西南的白皑皑的富士山不肯把美丽的山容露出给村里人看,但是一到冬天,那有名的寒风就带着冰雪毫不客气地刮过来,冷得彻骨。说起鲜鱼,要走四十里的路程到甲府市才能吃到金枪鱼的生鱼片。

    之后的章节里也有对故乡的山野景色的详细描述:

    不久就到了小佛岭,经过上野原、鹤川、野田尻、犬目、鸟泽等等地方,当夜宿在猿桥附近的小镇里。虽然听不见澎湃的波涛声,但笛吹河的潺潺水声扰得他不能入睡,令人断肠。留在东京的那户人家接到桂次从胜沼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过了四天又收到盖着七里地方邮戳的两封信……就这样,桂次终于成为大藤村的人了。

    明治二十二年,父亲则义去世。从此之后,一叶的生活极尽颠沛流离。因哥哥虎之助作为陶匠早已成家立业,她不得不和母亲泷子、妹妹国子——三个纤弱的女人共谋生计。明治二十四年也就是一叶二十岁的那一年开始,至明治二十九年的六年是她的写作时期。

    一叶的随想、随笔和日记都鲜活地记录下了生活的流转。她小时候全家就几经搬移,先是搬到本乡,接着搬到下谷,再搬到下谷御徒町,而后再搬到芝高轮,再搬到神田神保町,又搬到淡路町,在这里她失去了父亲。一家人于这一年的秋天离开了悲伤之地,搬到了本乡坂町。之后又搬到了下谷龙泉寺町。这里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大音寺前[6],就在吉原花街的后面。据说一叶的家就在墨齿沟的前面,距离京町的应急门很近。也就是在这里的居所,一叶开始有了名气,与此同时,生活的贫困也达到了极致。也是在这里,她们开了一家杂货店。吉原的拉皮条茶馆缺少人手时,母亲也会去帮工。一叶和妹妹国子不仅兼职做裁缝,还做一种叫做“蝉表”的木屐的草垫席面。当时一叶家里的书房只有三张榻榻米大。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才女的佳作就诞生在这样一家杂货店的里屋。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文豪早上会背着包袱皮,亲自去多町的批发店采购粗点心、蜡烛等等,还因为穿着和服外褂而被人嘲笑。她家那彻夜亮着的灯光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写作,有时是那双一旦拿起笔就立马带着思绪在纸上飞翔的手正拿着一寸之针为别人家缝制新年的新衣。半天缝制一件浴衣虽然并不是非常辛苦,可一想到就算创作的思绪涌上来,也不得不为了米钱、零用钱而不停地缝制衣服时,心头不免难过。一叶在日记中写道明治二十五年的正月,就算是新年第一天也和国子一直忙着缝制衣服,一直到晚上。

    ——当时有传闻说国子是制作蝉表的能手,今晚也不例外,母亲则大醉。

    ——片町的那家蔬菜店的应季红薯看上去成色不错,就稍微买了一点儿。赶路时不停地出汗,汗水流到了眼睛和嘴巴上,只得拿出手绢来擦一擦——

    从中也能看出一些她当时的生活情形。父亲则义有着汉学基础,而且也懂得什么是文学。母亲则是生性好强、脾气很烈的普通妇人。一叶的日记中出现借钱的事情起始于明治二十年的九月七日。

    ——如果我只身一人的话,为了生活,不管选择多么卑贱的工作都能生活下去。但是母亲非常看重名誉。如果女儿为了养活自己而选择卑贱的工作,那她宁愿选择去死。她希望女儿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且,他们夫妻二人当初选择来东京,本来就是为了名誉,所以她这样想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从中也可看出母亲的性情。虽心气高但无奈生活贫穷,况且原本是武士门第,而如今却居住在距离社会黑暗面最近的地方,不得不混杂在偏僻角落的下层阶级、来自各地的流离难民、依靠黑买卖榨取女人的血汗、赚不义之财的低级无知之众之间生存。这种情形下母亲是如此的焦急——心高气盛这一不幸的性格特点是一家三口的共同之处。

    一叶是近视眼,主要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借着日落后从土仓的二层窗户透进来的微光读草双纸[7]。再加上当时那样的家庭用的都是灯芯很细的煤油灯,所发出的红色灯光对视力也不好。一叶还有肩酸的毛病。就在谁都没有想到死神会降临在年轻的一叶身上时(去世的六年前),医学博士佐佐木东洋先生就曾提醒过她,“肩部的酸痛如果转移到下半身是会要命的,要多注意身体”。一叶的早逝也许是天命,但过于消耗身心的生活更是促使了她的夭折。

    我最近反复在读马琴[8]老先生的日记,这位文人直到八十岁,尽管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仍然没有放弃写作。他的一生和一叶一样,就算是火筷子已经到了喉咙口,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创作。

    根据一叶在日记中的记述,明治二十四年——(一叶20岁的时候)十月十日,哥哥家收到了查封财产的通知,给家里来信说哪怕是有三日元就不会到破产的地步了。由此可以推测,原本应该是家庭支柱的哥哥不仅依靠不上,反而是妹妹们在困难之中为他救急。

    哥哥在信中说“家里把我的练习服拿去卖也行啊”,她们凑了四日元的血汗钱,让母亲半夜就搭车给哥哥送去了。

    那时,已经厌倦了贫穷的母亲会把这样怨言挂在嘴边,“唉!多难挨呀!要是在五年前当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死了,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罪。我真后悔,不该一个人留下来。你们不听我的话,世人都笑话我哪。国子和夏子[9]都听从我和虎之助的话,又有什么不好呢。尽管你尽了心,尽了力,可是一个女人家能作出什么事来!唉,烦死人,烦死人!我真不想再瞧这个世界了。”每天都被母亲这样抱怨的一叶该是何等的痛苦。从同一年的日记中也可看出她的心情(明治二十六年四月十三日的日记):

    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劝我,不希望我成为一个不幸的人。我虽然很想满足她的愿望,但却办不到,真是难过。

    早上背着包袱去采购时被点心店的人叫“大姐”,下午则和上流家庭的闺秀们促膝而谈,并被尊称为“夏子小姐”。这样的生活让一叶自己也感到讽刺。但是恩师中岛歌子却有意要把一叶/夏子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一叶”这一文学家的名字未被众人赏识之前,同门的大小姐们才没有轻视同为弟子的夏子吧。

    有时,一叶没有雨伞,也没有高齿木屐的护罩[10],就打着一把小遮阳伞冒着大雨去老师那儿学习。有时(应该是新年的时候)没有新衣服,聪明的国子就想办法在和服外褂的下面缝上小布头,只在能看见的地方才用现成的同一布料,这样就做成了一件和服。当然,是一件只有下摆里子的和服,而和服外褂既保暖也保住了面子。尽管如此困难重重,对于去老师那里学习却从不怠慢,这其中还另有原因。是因为歌子会委托一叶家缝制衣服、洗衣服,并付较高的报酬。为了不让夏子因为师生情谊而感到不好意思,有一次歌子就给了一叶一件三层的碎花绉绸和服作为酬劳,虽然只有外衣。

    从《蓬生日记》十月九日的记述中也可看出两人亲密的师生关系:我带着跟老师说好的茄子去见她。老师非常高兴,说好想吃茄子做的料理。老师又说,吃个春日馒头吧,就分给了我一半。不得不说,歌子非常了解一叶。有一次《读卖新闻》的一名负责文艺的记者去采访歌子,希望她就当是的才女,也就是荻之舍[11]门下的夏子和龙子——三宅花圃女史进行点评。歌子把龙子比作紫式部,把夏子比作清少纳言。而通过一叶的随笔《竹篙上的水滴》也可看出,一叶自己似乎也觉得自己和清少纳言有相似之处。在随笔中她对清少纳言感同身受:

    清少纳言随心所行,没有人教她应该这样或那样做。而紫式部自幼就受父亲藤原为时的教育,而且她还有哥哥,想必也会教妹妹很多东西吧。也就是说,出身富裕家庭的女子温顺地长大,成为门当户对之人的妻子。每当翻阅用笔墨解一时之闷而写成的《枕草子》时,就会感觉到,虽然樱花、红叶等都是表面上很美好的事物,但读过两遍三遍之后就会发现文章中透露出的痛楚与孤独。《源氏物语》能够成为永垂名作,是因为在那样的时代刚好出现了一个那样的天才,二者调和才成就了这样的名作吧。不能说清少纳言没有紫式部的才华。虽然紫式部的才华确实高于清少纳言,但不能因此就贬低清少纳言,这是不对的。紫式部是世间的宠儿,清少纳言则是风霜荒野的弃儿,清少纳言才是可怜之人。可当我这样说完之后,却遭到了众人的嘲笑。

    尽管如此,这一时期的一代才女却绽放出了创作之花。

    “有了命才能有名誉、有声望,我们看着都替你难受,今天晚上就先好好休息吧”

    她并没有听进去妹妹反复的劝说,而是一心埋头创作,就这样在大音寺前的杂货店里萌生了名作《青梅竹马》的构思。而与此同时,死神也离她越来越近。可是她却无心顾及到这些,家里的事情、如何讨母亲欢心,更是让她无比忧虑,她甚至想过去做投机生意。

    我边写边想,我自己从未有过试着去满足母亲的愿望的想法,我认为一叶的这种想法并不是突兀的,也不是没道理的。说到投机生意,她还曾去过一个叫“天启显真术总部”的地方找算命先生。接下来我会写到这段故事,并尝试从中寻找跟一叶的感情生活有关的线索。

    最后不得不提一下杂货店开张时的情形。

    ——下午拿着三件衣服去本乡的裁缝店,换来四元五十钱,然后去采购了一点儿纸张,其他的东西只采购了两元的量。今晚是第一次背货物,还挺重。

    日记中还提到,每天入账的销售额大概就是二十八、九钱,生意好的时候可以卖到三十九钱,因为来的客人都只是买五、六厘[12]的东西,有时一天能来上百人,非常忙碌。

    不论将来有何风浪

    都无关紧要

    因为这就是一叶扁舟要去面对的尘世

    这句诗仿佛使我们看到了感慨万千的一叶。

    三

    明治二十七年二月的一天下午,在本乡区真砂町三十二番地,绕过位于镫街坡上的公寓的人正是一叶。这条路对她来说很熟悉,距离菊坂的旧居很近。但是,此时走在这里的一叶却是在反复小心而谨慎地扪心自问、几经烦恼之后最终选择要去拜访天启显真术会总部。

    从大街拐进一条小路,黑色的墙里长着榉树,站在大门前的一叶想象着这里的主人久佐贺先生应该是一位道人吧。她向看门人报了一个假名字,取名“秋月”。

    当她见到久佐贺时,不禁想起了《徒然草》中的那句话——“听见姓名似乎就能想象出这个人的容貌,但其实很少有和想象一样的人。”她见到的是一个年纪四十出头、个儿不高、说话声音很低的男人。

    在一间名为“鉴定局”的房间里,不到十张榻榻米宽的地上铺满地毯,墙上挂着两个牌匾,其中一个写着“静心馆”。房间里陈设着书架、错花槅子、鸟木架等等,富丽堂皇,令人目眩。壁龛上挂着两幅绢画,壁龛前放着一张大书桌。久佐贺把一个大火盆拉到桌子跟前,火盆边放了一个厚厚的坐垫,接见了一叶。

    一叶开口说到,“我属猴,今年二十三岁。虽想尝试投机生意一试运气,但是苦于没有一文多余的钱,单靠自己的力量实在是难以达到目的,所以就想来听听先生的教导”。显真术的先生听完答到,“你的生辰很好,但无金钱之福。你在其他方面福分很厚。你的优点是有才、有智、人亦巧,对悟道方面也有缘分。可惜的是你的志向过高,有败相。你的福分属于天赋方面的,你应该靠这一份福分经营事业!连普通的生意都不适合你,何况从事投机生意呢?我恳切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最好从心中驱除一切欲望,把安心立命视作终生的愿望。这是你天赋的本质”。一叶虽表面上恭谨有礼,但心底肯定在笑吧。她说到,“我现在也在求‘安心立命’呢,可是却实现不了。您说的‘志向过高,有败相’具体是指哪一点而说呢。为了让老母亲知道朝夕的无常,我愿以一身抵一时的运气。我的一生一败再败,难道说卧在路旁的乞讨生涯才是我终生的愿望吗?这且不去管它了,我就是为了想要开辟到达乞讨的这条道路而朝夕烦恼着。换句话说,就是想找一个好的舍身之处”。久佐贺听完也不住拍手说到,

    “对,您说的也正是我的本意。”

    也许是她和久佐贺的这次见面谈话很投缘吧。次月久佐贺给她写了一封信,并约她到龟井户观赏梅花。信中写道:

    你的精神非凡,使我深受感动。如果今后你肯和我做个知心朋友,我是衷心高兴的。

    还写道:

    焦急地等待你的来访!

    最后附了一首和歌:

    且喜嘉宾将过访,秋日黄昏意欣然。

    这首歌并不高明,笔迹也说不上有风格,这个人也许是以才盖世的人物吧?尽管如此,但收到信的毕竟是一叶。她马上就看破了显真术先生的醉翁之意,凭那点儿主意,自己怎么可能入圈套。在日本全国拥有三万人的信者、受后藤象次郎大臣和夫人尊敬的先生却不知道一叶是何人,认为用如此简单的手段就能让一叶中计,这估计是他终生的失策吧。

    一叶知道久佐贺的真实面目,他认为用自己一贯的做法就能赢得她的信任。她在手记中就提到久佐贺是一个一心利己的愚蠢之人,听他论说只会让人越来越厌烦,甚至想唾弃他,跟他谈大事就如同跟小孩子论天一样。还提到,反过来也怪自己对对方了解甚少,不免嘲笑自己。但是久佐贺却自认为自己更具有名气、财富和实力,再加上一叶的美貌与才华、文名,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他估计还认为一叶把羞于告诉别人的贫困状况只告诉了自己,而且只有自己知道一叶想要在物质上满足母亲和妹妹的愿望。不仅如此,或许他还认为自己已经说服了一叶。

    就这样,久佐贺试着凭借自己所谓的财力和同情心趁机接近一叶。也许这个自负的男人认为自己肯定没问题,于是他用一封内容委婉但充满自信、又不惹怒才女的书信向一叶求婚。那是明治二十七年六月九日的事情。这一年,一叶二十三岁。

    你的苦难让我自己也感同身受而悲伤,请允许我接受你吧,直到你立业之时。由于我们只有一面之交,可能让你觉得难以依靠,但是,请你把自己托付给我吧。

    面对这样的求婚书,只能苦笑了吧?不用说,一叶对他的评价很不好,骂他为可笑的愚蠢之人、投机之人。作为一个看破世风日下、一心想走出一条光明之路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逃离眼前的苦难而出卖自己的操守呢。可虽说如此,她确实又期望得到救助。贫困使她不得不忍受这样可悲的矛盾,也使她做出了不失女人味的回应。

    请您不要提这种事情。如果您觉得能成大事,那就请帮扶我一把。如果不行,请允许我拒绝。

    就这样,她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但同时又无可奈何地希望事情不要不了了之。后来她还向久佐贺借过五十元钱,久佐贺也去过她家几次。

    与久佐贺的关系刚变得亲近后不久,一叶全家就搬到了本乡区。她们出让了杂货店,搬到了位于丸山福山町阿部邸的山脚下,临着一座小池。这里原来是叫作“守喜”的烤鳗鱼店的别墅,小房子就单另建在其宅基地内,虽然狭小,却合她们一家的心意。房租每月三元,虽然稍微贵了一些,但是很适合她们俭朴的生活。最近,在歌舞伎剧院上演了由河合、喜多村两位演员主演的《浊江》,这是才女一叶的作品首次被编排成歌舞伎剧目。而这部作品正是她搬到小房子之后,以附近常见的居酒屋的女人为原型创作的。一叶搬到这里之后也经常为这类人群代笔写信。据说有个女人一定要一叶为她代笔,后来成为数寄屋町的艺妓之后还专门坐人力车去找一叶为她代笔。据说《浊江》中的阿力就以这位艺妓为原型。而这里也是才女一叶的临终之地。

    这次搬家并不是一叶提起的,

    ——国子没有耐性,她从心里讨厌这个争分厘的勾当,不顾一切,要求立刻关门。母亲也讨厌这个喧嚣的闹市,想租一所哪怕很小的有街门的房子居住,穿柔软的衣服。她们是否知道我原来的意思呢?总之,她们一再劝说我。可是,一想到几年来家中已经变卖一空,无处告贷,今后没有一点收入的来源时,就不得不作周密的打算。于是我策划了筹备经费的办法。首先请求锻冶街的“远银”借五十元钱。“远银”不但父亲在世时经常会借给他两三百块钱,如今生意做得相当大,他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又是头一次向他求借,也许不至于不答应。

    (引自《尘中日记》)

    写到这里,我觉得不能忘记罗列一下当时正值年轻气盛的明治文坛的前辈们——那些为了一叶而把茅屋当作玉楼金阁去拜访的人,我想简单写一下他们当时的来往。

    首先是孤蝶——马场先生在一叶的日记中占了很大的篇幅——一叶肯定被先生的热心和友情感动了。其次就是平田秃木了。这二人在一叶的日记中占了不少字数。而夹在这两位亲密朋友中间的一叶想必也有过淡淡的悲伤和留恋。在《水上日记》关于五月十日晚上的记述中,这样写道:池塘里传来喧嚣的蛙声。在不时被风吹动着的灯影下坐着翩翩美少年马场孤蝶。他承袭了早被称为“高知名人”[13]的哥哥辰雄的气魄,又有诗文的才气,他风度优美、高雅,可惜的是目光短浅、谨小慎微,不能做大事,年纪今年二十七岁。如果他能施展他的才具,一定会有成就的。

    平田秃木是日本桥伊势町的富商子弟,他家本来是世代巨贾,如今家运开始衰败。他是个心事很多的人,又是文学界同人中一个出色的人物,年纪最小,听说才二十三岁。如果他趁这时候读完高中和大学,获得学士的头衔当为期不远了。他是一个在流水落花中留恋春天的人。我和他们彼此都是尘世中缘分最浅的朋友罢了。他们都是溺于情而耽于爱的人。一叶写得这样若无其事。夜深了,风凉了,望着那去向不定的天上行云,那时明时暗的月亮,一边是凭在窗边默默无语的秃木,一边是在灯影下侃侃而谈的孤蝶,再加上在他们跟前来回走动着斟茶端点心的一叶,她多少都有些心动吧。

    这里还必须加上川上眉山先生。一叶第一次见眉山时的印象是怎样的呢,她这样说到:听说今年二十七岁。个儿高高的,连在妇女里面也很少有这么好看的人。他说完话微微一笑时,脸颊就泛出红晕。他不像男子,是个优雅、温和的人。他也不像是个早已出了名的大作家,不摆架子,带稚气,叫人感到亲切。

    还说到:

    如果把孤蝶的美丽比作秋月,那么眉山就正如春花。他没有强硬的风度,只是娇柔,就好比京都的舞姬,和那可以跟柳桥花街的歌女媲美的孤蝶比较起来,则别有一种风姿。

    一叶还带有歉意地提到,“马场在我家里态度比较随便,也许是因为这些事情引起了秃木的不满。”眉山也成为了“一叶党”的一员。秃木则对一叶和孤蝶的友谊产生了一些怀疑,也许其中还有几分嫉妒吧。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孤蝶这个月写来了三封信,长的有写满六张纸,用大信封贴了两张邮票寄来了。

    这些人里面,

    ——人品最好的是上田。他最近也常来。不过,这个人倒是与众不同。看得出这个人学识很高,虽然缺乏风趣,但青年学生应该如此。

    这是在说上田柳树,也就是上田敏博士。其他与一叶走得很近的男性还有户川秋骨、岛崎藤村、星野天知、关如来、正直正太夫、村上浪六等人。

    正太夫别号绿雨,爱讽刺人。浪六则以茅渟之滨浪六为别号,写了拨子鬓[14]奴小说,还因此而成名。一个是穿着古朴、东京土生土长的讽刺专家,一个是衣着华丽、以宽宏的侠气为卖点的浪六,一个是温柔犹如舞姬的眉山,这三个人都想争得一叶的芳心,却都弄巧成拙而失败。眉山更是从一叶那里骗来一张照片,散布谣言说一叶和自己订婚了,导致一叶疏远了他。

    ——正太夫年纪二十九岁,身材消瘦,面貌狰狞,只是在嘴边有说不出的讨人喜欢的地方。身穿细条纹绵铭仙夹衣,套着蓝地碎白点花纹的布外褂,可能是绸里子。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清脆、很响亮,条理讲得很清楚。浪六曾评价他说:不但擅长挥毒笔,还藏着毒心。这话不假。

    虽然齐藤绿雨被如此评价,但是一叶并没有怠慢他,相反,两人一见如故,同为“讽刺专家”的两人成了知心之交,谈笑风生。正太夫就家室妻子的事情也都开诚布公地交谈。但是最终一叶却冷漠对待他(并不是不知道他的内心想法),是因为出自正太夫笔下的尖刻而锋利的小说评论对当时的文坛势力有着过于大的影响力,以致于他时不时就对一叶的行为进行指点,委婉地显示自己的能力,希望以此感化一叶。结果反而引起了一叶的反感。再说浪六,一叶于前一年拜托他帮助筹钱,并为此在除夕彻夜等待,结果直到那一年的五月一日都无音信。一叶为此也发泄了心中的愤懑:都是一些没有志气的人,借三十元五十元的零头,直接说不好借给我或者筹不到钱就可以了,却非要无聊地摆架子、耍威风,让人觉得可恨又可悲。此外还有樋口勘次郎,他是个持厌世观的教育者,而且是个不婚主义者,然而访问一叶时却变成了一个没有骨气的人,还写了热情洋溢的情书给一叶。

    恋君几十日,不胜惶恐。请查读附页,哪怕是读完赐我以酷刑。

    对于这些对自己怀有思慕之情的人,一叶也谈到了自己的心意:这么多表达爱慕的人,我到底该与谁恋爱。如果只为一人而死,肯定会留下殉情之名吧;如果为万人而死会如何呢,无人知晓、不被众人当作怪人,这样也好。

    虽说如此,这只是从被喜欢之人的角度而言。其实,烦恼的她同时也是一个被众人喜欢的幸福之人。

    四

    那么,被这么多人爱慕的一叶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爱情又是如何呢,是单相思?还是两人虽没有开口表明但其实是恋人关系?从日记中可以看出一叶的心在动摇,至少是有八分的心虚。一开始一叶并没有把这个人当作是恋人。起初是为了给自己看小说的原稿,而以老师的身份相遇,同时拜托对方用原稿换钱。二人是通过共同的好友介绍而相识的。但是,那个人对待一叶如朋友般的亲切,又表现出了比友谊更深的诚意。就算是再小心谨慎,作为一个年轻女子,毕竟有着年轻的热血。十九岁的一叶从心底把那个人当作哥哥一样的敬慕。这份敬慕后来变成了恋慕。

    在《蓬生日记》明治二十六年四月六日的记录中写道:

    去年春天在花下变成了至恋之人,今年春天黄莺的歌声令至恋之人愉悦。

    春又至

    独身一人

    花鸟音色依旧

    让人依恋

    而且看见桃花,心中不免泛起思念之情,

    桃花绽放

    倒映水面

    不禁思君

    映着桃花的水面,这正是她那唯一的恋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是现在依然在《朝日新闻》执笔写通俗小说的桃水,也就是半井先生。他是歌泽寅千代的丈夫,还为歌泽创作小曲。

    一叶究竟有多爱恋半井?说到半井——过往不得而知、而今已稍上年纪的半井,据说访客一旦提到一叶的名字,他就会露出很困惑的表情。而且他从不会谈及一叶的任何事情。据关如来说,有一天早上一叶拜访了半井。当隔着格子门听到一叶的声音时,正在二楼写作的半井立刻拜托关先生,让他告诉一叶自己不在家。当关如来下到一楼时,一叶已经坐下等着了。因为关如来是一叶家的常客之一,也经常受到她的款待,所以这时他就以主人自居,拦住了一听到半井不在家就要告辞的一叶,用寿司等款待了一叶,然后一直聊到中午。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待在楼上的半井有事想下楼,可是已经让人说了自己不在家,所以他既没法下楼,也没法叫人。他甚至不敢用烟管敲烟灰缸弹烟灰,因为一叶特别了解他的这一习惯,于是他不得不一直忍着。当一叶告辞后,他小声自语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见个面,消磨一下时间。虽然仅凭这一句话不能证实所有的推测,但是可以看出,他虽不讨厌这个女人,但他的热情远没有达到为了她可以失去所有的程度。这种隐约的欠缺仿佛伤害了她灵魂之中的骄傲与自尊,虽有爱恋、有思慕,但也有不甘与懊悔。

    好胜的女人很悲伤。在恋人面前无法将女人的骄傲与自尊赤裸裸地扔掉,这样的恋情原本就很伤感,她还要挣扎着试图用自己的冷漠去熄灭自己点燃的火焰。

    她的恋爱记既不成功,当然也不是失恋。面对爱情,在她自己的灵魂之中,既是一部冷热相战的手记,同时也是一场肉体与灵魂之间的持久战。她似乎还遵从旧道德观念,把苦于秘恋当作是无上的恋爱。

    把一叶引向恋爱之路的朋友——一个叫野野宫的女人就利用她自负的骄傲,巧妙地成功挑拨离间。尽管如此,其根源还是来自一叶自身的弱点。

    恋爱之人的女人味儿——一想到此,我就不禁为女人之心的温柔而微笑。那是一叶第一次梳岛田髻[15]的时候的事情。那一天她去拜访半井,是因为周围开始流传她的谣言,她生气于自己的名誉受损,计划与半井绝交。而即使这样的日子,一叶却少有地选择了梳岛田髻。这一天是明治二十五年六月十五日。

    在《忍草日记》中她这样写道:

    降黄梅雨的季节真叫人起气闷。系子和她伯母也在半井先生家里。半井先生躺在隔壁书房里。可能因为雨点打进屋里来,挡雨板全都放下来了,屋里很暗。系子对她的伯母说:“瞧樋口姐的头发多美呀,梳岛田髻真适合她的脸庞”。伯母也说:“对,对,让我瞧瞧后边儿,真像昔日的宫中式样,发髻的风格很高尚。我不喜欢现在时兴的发根低的式样。”半井先生突然站起来说:“要看美丽的风姿,这里太暗了。”说着就拉来两三块挡雨板。“这个人的嘴多坏”,大家笑着说。我也不禁微笑了,但马上又想到都是那张嘴在外边替我造谣,就觉得他太可恶,不觉瞪了他一眼。

    要说她为什么觉得半井可恶,这源于她前一天在老师家时的谈话。前一天她在老师家和同门的朋友们聊天,她们所谈的都是世俗的肮脏事,不是说某家某人有什么丑事,就是说某家某人有什么污点。一叶有些听不下去了,就找正准备回卧房休息的恩师歌子谈心。这是因为前一天有个叫伊藤夏子的人突然离席把一叶叫到角落,悄悄地问她,“你重视世间的情义还是爱惜家声?”一叶答道:“我很重视世间的情义。不过我也爱惜家声。虽然我想说二者不分甲乙,但是我的内心还是更倾向于家声。因为家不但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我的母亲和兄妹。”伊藤夏子又说:“那我问你,你能不能从此断绝与半井先生的来往?”

    由于朋友的视线过于刺人,使得一叶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觉得心里堵。她埋怨到:“这真是太奇怪了。我早就说过因为他年轻漂亮,我去访问他,可能被人议论。我曾经不止千百次地想,和他断绝来往,可是一想到恩义之重,就难于一刀两断,现在还是跟他来往。可是,我可以发誓,我的行为都是清白的。你不是也知道这一点吗?”伊藤夏子说到:“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说这话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改天再告诉你。如果你听了我的话以后,还不愿意跟他绝交,我也可能怀疑你了。”

    说完,伊藤夏子起身走了。一叶就是突然想起了那天朋友说的这些奇怪的话,所以想请歌子老师为她解惑。一叶向歌子老师说到:“关于半井先生的事,老师您也知道。是因为我一直访问他,所以外面传了什么谣言吗?”歌子老师的回答也着实令她惊讶,“那么你和他没有订过白头偕老之盟什么的吗?”

    一叶大吃一惊,不由地埋怨老师,自己侍奉在老师的身旁已有七年,老师也应该知道自己愚直的心和坚强的个性,如今竟然怀疑起了自己。想到此,一叶委屈得想哭。

    老师道:“老实说,那个姓半井的人在外边公开说你是他的妻子。要是跟他有缘分,已经答应这件事,你就不需要再听别人的忠告了;要是没有这回事,你从此不要再跟他来往才好。”正是因为如此,一叶在梅雨之日去拜访了半井,而且选择了要给绝交的人留下自己梳岛田髻的模样。

    因过于深爱以至于说一叶是自己的妻子,而正因如此使得一叶不得不和他绝交。可就在一个月之前,为了慰问生病的心上人,虽然自己生活窘迫,她还去下谷的伊予纹(料理店)订购小菜,去本乡的藤村买蒸制点心。有时一大早就去他家里拜访,下雪天坐在门口旁的小坐垫上发呆,也没有烤火盆,就那样一直等到中午那个人睡醒。她还帮忙做扫除,勤恳的男主人会亲自给她煮小豆年糕汤。她在日记中这样写到那一天的事情:

    我四点多钟从半井家告辞,冒着白皑皑的雪和凛冽的寒气回了家。真有意思,走过御河边和九段坂附近时,雪花迎面扑过来,不能抬头,用披肩从头巾上面把脸蒙得紧紧的,光露出眼睛来不时往外瞧。自己也觉得很好笑。我有很多感触,想以《雪日》为题写一篇作品,连腹稿也大致打好了。

    就连对待爱情一贯傲慢的一叶也有这样如梦般的幻境。对于这份爱情的感想,她这样写到:

    我从来都不曾对那个人以心相许,也从来不曾有过些许依恋之情。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至于在面对他的时候故作冷漠,虽然有时候也会将压抑的心底依恋之情有所表露,但最后还是欲言还休,假装我的内心不曾起过波澜。对于现在人们的流言蜚语,一开始我是有些愤怒,此时表现出忿忿不平也是人之常情。但人心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由于近来阴雨连绵,我闲居于家中,每每到了傍晚时分,不经意间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的记忆中,他会偶尔丢下一句话,让我沉思良久;有些时候,我们两个之间又彷佛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集会的那天飘着雪,我亲手为他煮上一玩蛋花粥;时而又会先将腌好的干鱼送给他,后来才想起寄给母亲;我去他那里,他也会殷勤招待;与他一夕之谈,足以化解我经年的苦痛。与他相处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每每望着时钟,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二十五分钟……于我而言,跟他相处甚至比一本杂志的创刊更为重要。我久病之后身体虚弱、百无聊赖之际,是他嘘寒问暖,问我喜欢吃什么。他带来的饮食虽然比不得山珍海味,但是他的朝夕相伴,他如亲人般的照料,却胜似一切山珍海味。我擅长厨艺,尤其是制作五目寿司,最近还准备让他当主宾,宴请宾朋呢。其实我做出来的东西即便是一只猴子也能做出来,却能被他奉为世间美味,想到这些便满是甜蜜。可如今我们的恋情遭世人嫉妒,今后我只能与孤寂为伴,整日以泪洗面。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都是因为那个人口无遮拦,本来没影的事却到处乱说……

    而她却不知道,谣言的传播其实起因于名叫野野宫的女性朋友的嫉妒之心。

    她以为自己彻底离开了恋人,可她的心却并没有。有时她还会胡思乱想:

    吹风传信,吹乱了荻叶,正是思物之时。

    她的日记中还写道,有时侍奉在叔父的病床前(这个时候反而愈加难以忘记那个人);有时并没有什么事情,却抄近路从那个人的家门前路过,遇见女仆就打听那个人的近况(当天的夜晚就感慨万千,难以入睡)。这些都是一叶二十一岁时的事情。次年的一月二十九日,看着空中飘荡的雪花,她这样感叹道:

    我的思绪

    如雪片般飘落、沉积

    待到消融

    不想留下的只有虚空

    四月的雨天又这样写道:

    不知为何,我的心事总是越是想要忘却,就越是无法忘怀。我越是想要忘记,他的身影就越是闪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然而这却只能让我越发难过。举手投足间,猛然间那药香好似又洋溢在四周,每当此情此景浮现在眼前,我便不由得陷入了无尽的沉思当中。以此看来,六条御息所[16]的处境之悲惨确非妄言。

    我心所忧

    心既不在

    他亦不来

    既如是

    应是久久无人抚慰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爱情不知有过多少

    然而一旦身陷其中,人会变得那么肤浅

    即便是把那份情感埋藏在心底,不与人语也都是肤浅的

    故意不去想,或许比魂萦梦绕更加肤浅

    或许不是每段恋情都有美好的结局,即使相聚仍旧心存疑虑

    被遗忘会心存怨恨

    期待相见却又难捱受相思之苦

    这一切都是无比肤浅。

    这就好比名取川浅滩上的沉木,一旦被人发现,于人,足可视为珍宝;于己,足以孤芳自赏。在被人发现之前,它不知在漩涡中度过了多少年月,随波逐流,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体,变得灵台清明。如此,又好似固守节操,独眠百年一般,然而这一切并不可悲——为爱如醉如痴,沉浸在爱情当中不愿醒来,直至醉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当中,那才是肤浅而可悲的。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背后一定会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一定会是厌恶、忧郁、哀愁、卑贱、悲伤、寂寥与愤恨这些令人生厌的东西,再无其它。悲乎!让人生厌的并非是爱情本身,而是爱情背后的那些东西……

    她对爱情的信仰非常坚固。不论何时,她都喜欢体味人生的苦涩。

    怀着温暖而又伤感的心情,在雪天回家的路上构思的小说《雪日》于次年发表。小说讲述了薄井的十六岁少女阿珠与教师桂木一郎离家出走的故事。小说中写道“介绍人是一起度过的雪日”,“在此之前我是那样迷恋我的老师,甚至做梦都想成为他的妻子。但与他一同远走他乡,却是从来都不曾想过,况且我也不知道究竟能去哪里……窗外的紫竹被雪压弯了枝条,低垂着头。我和他都成了罪人。”从中也可以看出一叶的内心世界:不用说,如果我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清纯少女,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吧。

    她虽然败于爱情,但却赢得了名声;虽然忍受住了贫困,但却被病魔打败了。她生命的最后时期也正是她的作品的全盛时期。《国民之又》的春季附录中除了有江见水荫、星野天知、后藤宙外、泉镜花,还加入了她的《岔路》。评论家们也一致称赞她。世人甚至称之为“道成寺”,称她为“白拍子一叶”,则把其他人称为同一个寺院里的僧人。这是明治二十九年一月的事情。当年四月,一叶的喉咙开始肿胀,七月初旬每天都高烧三十九度。山龙堂的樫村博士、青山博士都说医疗救助已经没效果了。十一月三日左右,因头部充血上火,她的听力下降。二十三日上午去世。以前有个熟人去世时,她想去参加葬礼但却没有香奠[17],她就笑称自己是不倒翁[18]。而且因为出门,她还要拆洗衣服,再进行缝补,底襟的领子上五个补丁、袖子上两个补丁。面对这样的窘境,曾经恬然一笑的那个人,如今她的墓碑还在筑地本愿寺的墓地。而比墓碑留存更久的,是短短五年时间里写下的那些千古不朽的名篇佳作。

    ——大正七年(1918年)六月——

    昭和十年最后一天附记随笔集《随笔》是佐佐木竹柏园夫妻的著作,其中第125页“回忆随笔”大正七年六月的一节中写道:“有一次我去夏目漱石先生家做客时,聊起了往事。夏目先生说自己的父亲和一叶的父亲很熟,一叶小时候还曾与他订过娃娃亲。没想到明治的两大文豪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故事,真是有趣。”

    注释:

    [1]千荫流,日式书道的流派之一,流派始祖为加藤千荫。(译注)

    [2]甲州,今日本山梨县的别称。(译注)

    [3]歌人,和歌作者。(译注)

    [4]旗本,江户时代俸禄在1万石以下、5000石以上的直属将军的武士。(译注)

    [5]八丁堀,江户时代因有当时町奉行属下的与力(官职名)、同心(下级公安人员)的居住区而有名。(译注)

    [6]大音寺前,樋口一叶的代表作《青梅竹马》以此地为背景。(译注)

    [7]草双纸,江户时代的通俗插图读物,每页都有图画和图解文字。在江户创刊并留下,江户末期达到顶峰。(译注)

    [8]曲亭马琴,江户末期的通俗娱乐小说作家,著作有《南总里见八犬传》、《椿说弓张月》等。(译注)

    [9]樋口一叶的原名为樋口夏子。(译注)

    [10]高齿木屐,日本近世以后,雨天穿的两块齿(脚)的高木屐。木屐护罩,雨雪天外出时,包裹木屐头部以防弄脏的用具。(译注)

    [11]荻之舍,中岛歌子所创办的著名女子和歌私塾。(译注)

    [12]厘,旧时日本的金钱单位。10厘=1钱。100钱=1日元。(译注)

    [13]高知是马场的家乡。(译注)

    [14]拨子鬓,男子发型的一种,日本江户中期流行。两鬓状如三味线的拔子,主要在当时的侠客中间流行。(译注)

    [15]岛田髻,日本妇女发型之一,主要为未婚女子梳整。(译注)

    [16]六条御息所,是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中的女性角色。她是光源氏的情人之一,后渐渐被源氏疏远,在精神上的折磨中,六条御息所的神魂在无意识中于夜中出窍,出于嫉妒而杀死了正与源氏交往的夕颜。(译注)

    [17]香奠,参加葬礼时送给丧家的钱或物品。(译注)

    [18]不倒翁没有脚,日文为“足(アシ)がない”,“お足(アシ)”也有“金钱”的意思,这里一叶笑讽自己没有钱。(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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