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至,朝阳金灿灿地洒落下来。四面充盈洋溢着一种澄静的色彩与祥和的气息。
朝雨过后,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彻澄净的天空,那是明治神宫在燃放祭祀神明的花火。鸟儿振翅离枝,拍得那枝头红白相间、恬静淡雅的山茶花扑簌簌地飘落下来。
无论如何今天都要着笔了。我这样思忖着,不由望着眼前的几株草木,又抬起头,眺望着天窗中那一小片天空,怔怔出神。
我不能像这样永无休止地沉浸在秋日的气息当中。菊花的芳香牵动我心,猛然间,一阵锣鼓之声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这一记声响爽朗、澄澈,我的思路也随之清晰起来。接着,我听到了清脆的笛声,一同入耳的,还有那凄婉、动人的三弦琴声。
此时,我混乱的思绪似乎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不知何时,心绪也跟着畅快起来。某年的某个秋日,在那红叶馆极为宽敞的大厅里,静静地聆听对面二楼中某人忘情弹奏出的音符。此情此景,仿佛又再次在我眼前浮动。
“七龄孩童,语出无邪,稚子所欲,言与王听……”
上方歌[1]的曲调低沉,搭在琴桥上的琴弦震动着,厚重而又安详。吟歌之人头发浓密油黑,一把大齿的木梳别在头上,头上的丸髻[2]梳理得恰到好处。抚琴之人坐在她的对面。不远处,有一位肤色较白,头发稀薄的老妇人坐在那里,身上的和服风格庄重。她似是在旁指导,又似是心怀敬意。还有一人身材高大,脸盘也较大,年龄却是明显比其他人都大,这位老妇人头顶的正中央别着一副头簪(具体是什么发式不得而知),用细细的白葛纸束着,姿态虽是端正,但带子却只是松松地系着,手持舞扇,立在那里。
在她旁边一位老妇躬身轻舞,目光明澈,面色稍白,略带红润,从耳根到面颊、直至颈部若隐若现地反射着白光,那是汗水浸润的色彩。她头梳银杏双环髻[3],身着大岛粗织的和服衬以黑缎子斜纹平织的前襟,虽然显得有些过于光艳,但却不流于庸俗,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有对于艺术的执着。只见她一面轻舞,一面一眼角的余光扫视着站着的那位那妇人……
“哎哟哟、哎哟哟,你是谁家的孩子?可是那藤原定家化作的石龙藤?”
在京都的舞蹈流派井上派当中,出现像这样轻舞的老妇并不稀奇。空旷的大厅并无来宾光顾,在大厅的二楼,靠边的一个房间里有四个人。房间上方用来通气的木格子已经有些年月,看起来有些灰暗。房间的深处摆放着一块镂空的木雕屏风,那是左甚五郎的作品。拉门关得很严,拉门上的宣纸上是柴田是真画的红叶。其他的座位上,各人将锣鼓、笛子等的声音压低的,默默地练习着。
那个头别簪子的老妇,是京都舞蹈井上流的名人井上八千代,即观世流片山家的老母春子,她是从京都过来的,此番因来此授艺而滞留此地。手拂三弦琴的,就是甲午海战中在威海卫服毒而死的清朝提督、丁汝昌的恋人阿鹿。坐着的那位老妇人则是红叶馆创立以来,负责其他一切事物的总管阿安。那位练习舞蹈的女子,是她们的客人,说得再亲近一点,也是她们的朋友,大桥须磨子夫人。
那是二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对美的事物相当迷恋,但我却不自知。一日,我在吴服桥的中岛写真馆中,我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影集。突然,我被一张照片所吸引,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美丽女子。一个最为美貌的女子被五、六个美貌女子簇拥着,翩翩起舞,她便是大桥须磨子。她目若朗星,嘴角带笑。众人当中也有人手执歌牌[4],但我却不知为何,只被那舞蹈之人所吸引。照片正中的丽人一头秀发结成一个银杏双环髻,身着大岛绸,此刻我才注意到,原来这种粗纺的染织品是在那时才开始流行起来的。
我实在无从知晓那张相片上的其他女子是谁,我只知道,当时须磨子跟红叶馆还没有任何瓜葛。那以后,我又在竹柏园[5]先生的宅邸,在他弟子们的影集当中看到了同样一张相片。
“老师,这位是谁?”
我有些过于兴奋,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那是博文馆的大桥夫人。”
听闻此言,我方才知晓在在红叶馆看到的那位美貌女子是谁。原来如此!一种毫无来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其后,总是每隔上一段时日便能见到这位丽人。那时的她真是特别漂亮,听说她当时已经是三十多岁、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了。那是一个晚春时节,落樱满庭,一位贵妇模样的女子身着樱灰色和服夹衫,站在庭院当中。她那成熟而高贵的气质,用任何词汇形容都不会过分。当日,那许多高雅的绅士、学者、小姐与贵妇聚集在一起,但惟独她一人堪称优美、优雅而又优婉,那许多唯美的词汇只能用来形容她一人,我的目光也只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金丝缎带于她是再合适不过了,她头上的的玳瑁梳子与那头簪相映成趣,远远望去是那么玲珑可人。我甚至觉得她就是古代某位帝王后宫当中的某位贵人。
她为人谦虚,即便是下人或是下属在她面前也不会感到拘束,说话也只是那么一两句,给人一种十分内敛的感觉。很多女人容貌平平,更没有太高的身份地位,却总是自觉的高人一等,而她却是那么谦和高贵,那么气质优雅,可能是大桥家的家风如此吧,亦或是她天性如此?
虽然从她身上找不到任何所谓顺应时代潮流的地方,的确,她在这方面没有任何亮点。她是那般地娴静淡雅,那是一种大户人家的夫人应有的品质。我从来都没有探求过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人情味十足,亦或是充满理性,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但毋庸置疑,她绝对是一个精明而谨慎的人。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红叶馆二楼上那间极为宽敞的房间里。上方歌[6]的旋律在三弦琴的琴桥上悠悠地响着,催人泪下。每当此时,我的思绪便开始变得有些微妙,些许妒忌便飘荡在在这幸运的女人与她对面而坐之人的头上。那熟悉的三弦琴的琴音,如水滴般滴落在我心头,将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不管是长歌[7],还是富本[8]、清元[9]、常磐津[10],阿鹿无论在哪一方面都绝不会比任何人逊色,虽然高挑的身材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有些臃肿,但可以想象得到,她年轻时的面容多么雍容而美丽。由于生长在京都,她的语调也是那么婉转动听。肤色不是十分白皙,眉毛的轮廓却是十分清晰,的确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女。
红叶馆创建于明治十几年,当初创建的目的便是将艺妓以及大内的宫女、甚至是垂髫少女介绍给当时的绅士,供其享乐。她们长袖飘飘,翩然起舞,那感觉便如今天与女星共舞一般,又如同在咖啡屋中享受女侍应生的服务,不觉间恍仿如又回到古代,见到了那烟花之地的绝色佳人。这里成了绝佳的畅饮之地。
被剥夺了世袭俸禄族的贵族弟子,无论是薪俸万金的旗本,还是底层武士,一时间都无法适应时势的变化,当他们家财散尽,甚至到了无法糊口的地步之时,便将自己的女儿带到了这里。她们有江户的,还有很多是京都的,各人习得擅长的技艺,红叶馆就是这样把握住了时代的脉动,创造出一个明美华丽的社交场所。就是从吉原来的阿吉(现如今已经成了某人的夫人),既能传授各人曲艺技能,又对喝酒很有研究,当然,还有从品川来的常磐津的阿绪与阿安。
当时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高挑,肤色白皙,脸上还有些痘痕的阿安,声音干净、甜美,现如今已是六十五、六岁,正在那里观看须磨子的京舞。阿鹿算是老资格了,除了一两个老妇之外,就数她地位最高。她已经在这里服务了将近三十年,算起来,她已是年近五旬。
阿鹿虽说是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当天,即使是光线比较昏暗,她与须磨子之间的年龄差距,却好像有十来岁的样子。
门口的碎石小路上停着一辆造型别致的汽车。汽车的主人便是只有阿绪来京的时候才能跟她学习京舞的须磨子。她对艺术有着一种特别的钟爱,加上孩子们也是爱玩,在她番町的宅邸中,时不时就会组织上一场大型童话剧演出,有时上演藤间勘十郎的剧目,那就完全是她女儿一个人的舞台了。的的确确,阿鹿与须磨子都是同年所生。
在舞女当中,要论美貌和舞姿的话,除了阿绢、阿昌,就要数须磨子了。须磨子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大桥。十八岁,那真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
当时,研友社一派在明治文坛上风靡一时,研友社的尾崎红叶就出生在芝公园附近,当时许多义气相投的知名青年作家仰慕尾崎红叶的大名,都聚集芝公园画有枫叶的屏风后面秉烛夜谈,因此,研友社的成员们与红叶馆中漂亮的姑娘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日子久了便互生爱慕。此后,红叶的杰作《金色夜叉》问世,人们便纷纷传言,说小说中的阿宫就是须磨子,贯一就是岩谷小波。这还不算,也不知人们是嫉妒她的美貌、亦或是她的成就,又传出了她与京都的能艺人片山九郎三郎的种种传闻。但此时须磨子不但辅佐大桥新太郎成就了一番事业,况且她的女儿也已经嫁作人妻,这些传闻恐怕都是红叶馆那些姑娘们无聊的闲话罢了。倒是阿鹿仿似那停泊港湾中的船,负载的满是情感,手执三弦琴,拨动琴弦,彷佛在倾诉那些让人感伤的美丽记忆。
阿鹿跟许多人都有过频繁的往来,但其交往却都是浅尝辄止情深缘浅。清国的丁汝昌来日之时,阿鹿始终陪伴其身旁,在他即将归国之际,阿鹿留下了足以让大英雄肝肠寸断的文字。以至于待到战事来临,可怜丁提督依然对阿鹿无法忘怀。我与阿鹿曾经促膝而谈,听她讲述着这段恋情的来龙去脉,突然有一种将阿鹿的故事详细地述诸笔端的冲动。我总觉得,在阿鹿的抽屉里,一定会珍藏着丁汝昌的写给她的私密书信。
摩根阿雪[11]也是一位名人。摩根在异国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来到日本之后,本来期望得到阿鹿的悉心安抚,却没料想当时阿鹿正得宠于近卫文麻吕,根本无暇顾及摩根。也是出于对摩根在异乡所遭受的痛苦的同情,另外一方面,近卫文麻吕也是渴望跟阿鹿一样带着京都口音的阿雪相伴,便从京都的祗园替阿雪赎了身。即便没有阿雪,近卫文麻吕也不会一门心思的对待阿鹿。自从有了阿雪相伴,他与阿鹿便形同路人,而阿雪终将会成为近卫文麻吕的侧室,当人们都这样猜测之时,近卫却因为一场意外的疾病撒手人寰了。
从此以后,虽然不能说阿鹿就没有好日子了,但她在一开始就受尽了宠爱,虽然人生的巅峰已过,但她的心气却是越来越高。后来,她又与红叶馆的掌柜某某人相好,在别人眼里,他们已是形同夫妇了。但天有不测风云,阿鹿又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那人也去世了。虽然她的往昔如是,但如今,她也只是不时指点一下新人。往日的风光不再重来,她也一点点地老去了。
她们都是为爱而生的女子,都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她们是得意也好,是失意也罢,如今都以相同的节奏起伏着,一个翩然起舞,一个对坐而弹。
当与须磨子夫人从前的朋友促膝而坐,谈起须磨子的从前时,得到的回答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年轻便入了豪门,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虽说现在也是如此……”
了解须磨子的人肯定会这么说。
年轻人都有一颗勇往直前、不知收敛的心。她能够跟昨日的花花世界道别,像一只听话的小鸟一样侍候婆婆,实属不易。
大桥家是当时屈指可数的资本家,独占书籍出版业的鳌头,而且这个庞大的出版帝国是经过父子两代人不断积累而来的,真可谓是励志的典范之家了。一开始他们一家人从越后的穷乡僻壤中出来,在柳原河岸开了一家专门买卖旧书的店铺。那时好运还不曾降临到他们头上,生活清苦,几乎是出于处于赤贫的状态。新太郎的母亲是一位贤妻良母,新桥父子也都是从来都不说一个苦字,但吃尽了辛苦却还是只能勉强糊口。父子俩励精图治,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他们收集了一些年代久远的公共版权作品,将它们重新排版印刷后销路非常不错。这次他们的做法与时代的脉搏暗合,获得了意外的成功,经营规模也因此不断扩大。因为好多人都发了战争财,大桥一家也被视为同类。大桥家洞察市场的先机,才思敏捷如学者、文人与思想家,却又如同普通店员一般平凡,就是这样的父子二人成为了一代巨豪,然而赋予他们成功的,却是那高贵的书籍。
新太郎的母亲十分贤惠。她时刻不忘往日的贫苦,戒骄戒躁,即便是店铺有了相当的规模,也是如此。有一次店员需要一顶蚊帐,她精打细算,买了一顶十分古旧的回来,又用青色的颜料把那顶蚊帐染了一遍,结果蚊帐看起来焕然一新,她的手腕却被染成了青绿色,怎么也洗不掉。见她这个样子,好多年轻人都故意打趣地问她那是怎么回事。晚年她说起此事时,一定是教训须磨子须多下苦心,才不会功败垂成。这些话对平日里奢华惯了的须磨子来说,一定是一种折磨吧。
须磨子在花样的年纪就一直陪伴着新太郎,二人相亲相敬。新太郎感叹着自己身为男子,碌碌度日,而多年来须磨子的美貌却不见衰老:
“生下七个孩子的女人,大多已经是美丽不再,但她,无论是从颈项、还是从耳朵后边,都看不出一丝皱纹。”
她从前的旧识也这样说:
“前些时日我看到汽车从对面开过来,车里坐了一位美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大桥家的千金,后来近了仔细一瞧,才知道是大桥夫人。不仔细瞧的话,大桥夫人跟她那风华正茂的女儿真是相差无几呢,真是一不小心就认错人了。”
这绝不是恭维之辞,她的女儿虽然也是美貌与气质兼备,但较之其母,还是少了几分成熟与洗练。
关于她的出身,我实在是知之甚少。既不敢对她妄加揣度,也没有能力详加调查,只知道她是上州一个大资本家的儿子所生。也是因为那个时代人情淡薄,她的父亲与家中并无往来,只是在东京与爱人同居之时,生下了须磨子。
——大正九年(1920年)十一月——
注释:
[1]上方歌,日本京都、大坂地区的三弦琴音乐。(译注)
[2]丸髻,日本自江户时代直至明治时期最有代表性的已婚女性发髻。(译注)
[3]银杏双环髻,幕府末期的少女发式,从明治时期开始,30岁以上的女性艺人也开始梳这种发髻。银杏双环髻是在银杏髻的基础之上,将头发挽成两个圆环而得名。(译注)
[4]歌牌,歌牌上写有《百人一首》等和歌,纸牌上分别写有和歌的上、下句,是一种以暗记和歌为目的的游戏。(译注)
[5]竹柏园,即佐佐木弘网(1828-1891)幕府末期至明治时代文学家,佐佐木信网之父,师从足代弘训、井上文雄。著有《万叶集歌辞童谕》等。(译注)
[6]上方歌,江户时代京都地区流行的、以三弦琴伴奏的歌曲的总称。
[7]长歌,日本近代三弦琴音乐,正式名称为江户长歌。(译注)
[8]富本,即富本节,三弦琴音乐,净琉璃的一种。(译注)
[9]清元,即清元节,三弦琴音乐,净琉璃的一种。主要用作歌舞伎或歌舞伎舞蹈的伴奏音乐。
[10]常磐津,即常磐津节,三弦琴音乐,净琉璃的一种。(译注)
[11]摩根阿雪(1881-1963),日本的艺妓,与美国富豪J.P.摩根的外甥结婚的事曾一度成为新闻。本名加藤雪。(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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