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5:兵车行-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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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常清回京师的路才走了一半儿,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回了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暴怒,下旨剥夺封常清所有职位和爵位,勒令他以白衣之身,回军中辅佐高仙芝,带罪立功。至于封常清的所上的敌我两方情势分析,则被当做狡辩之言,一概忽略。

    李隆基这回是真急红了眼,再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直接命令兵部,不惜一切代价,传令给安西、河西、大宛等地,所有领军将佐,看到命令后立即回师勤王,否则,将以通敌罪论处!同时,命令郭子仪和李光弼放弃对河北的窥视,星夜兼程赶赴长安,与左右龙虎军一道,拱卫京师。

    形势危如累卵,太子李亨和杨国忠两个也顾不上再暗中较劲儿,立即将圣旨誊抄多份,重金招募勇士,冒着早春的严寒将其送往边镇各地。派遣的人手多了,总有能躲过暴风大雪的幸运儿。三月初,终于有个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信使,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大宛都督府。“圣旨,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叛乱,为祸中原。诏令大宛都督王洵,火速领麾下精锐回师勤王!”

    “什么?!”宛如沸油中掉入了一滴冰水,正在都督府中议事的众将们立刻炸了锅。最近一年多来,大伙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朝廷派遣援军,一鼓作气将大食人赶出西域,并且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谁料竟盼来了这样一个结果!

    “是哪个王八蛋给陛下出的主意,难道中原的兵将都死绝种了么?!”宇文至性子最为激烈,发作起来便不管不顾,第一个冲到信使面前大声质疑。

    “安禄山的实力再强,不过是区区三镇。朝廷手中有径源军,有左右龙武军。大不了,再把河西军抽调回去平叛,也足够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大宛来传令?即便道路通畅,我等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对于朝廷的决定,宋武也非常不理解,只是态度比宇文至稍微恭谨了些,质问的语气一样很强烈。

    距离长安路途太远,又因为风雪的缘故,一年当中,至少四个半月与后方联系断绝,此刻大宛都督府众将根本不清楚时局究竟崩坏的什么地步,纷纷上前表达自己的愤怒。性子急者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说朝廷中有奸贼当道,视两代安西军将士洒下的热血于不顾。性子谨慎者,如沙千里和黄万山,则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左一右,突然上前将信使死死按住,同时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奸细,居然胆敢假传军令。你当我们都没长着眼睛么?”

    信使带来的亲卫都留在了门口,发现情况不对,想入内抢人,却被万俟玉薤和王十三两个三拳两脚打翻在地,把刀刃往脖子上一按,就准备杀人灭口。那信使被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叫嚷:“不是假冒,不是假冒。我真的是从长安赶过来的。我身上,我身上除了圣旨之外,还有宇文侍郎和宋中书的亲笔信。还有一封信,是周啸风周都督亲笔写的,托我捎给王都督!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亏得他派遣向导带路,才没葬身于暴风雪中。”

    三个名字一报,身份立刻得到了证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时仿冒得了户部侍郎宇文德、中书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啸风三人手迹。况且王洵身边,还有宇文德和宋昱两人的亲弟弟在场。

    沙千里和黄万山却不肯松手,抬起头来,以目光征求王洵的意见。只要后者给个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让信使及其随从自人间蒸发。王洵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抚着额头发了好一会儿傻,才摆摆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别难为他。让他先把几封信呈上来,咱们好验明真伪!”

    “是,是,王都督明鉴!”身处虎狼之穴,信使丝毫不敢有怨言,连声答应着,从破烂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发着汗臭味道的信,双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着。王洵见其中两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将其推给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开第三封。

    “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脚,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摊开在了帅案上。“大伙都看看,里边也许有咱们需要的内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最是从善如流,把属于自己的那封也摊开,与前两封放在了一排。“大伙都别客气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了太多!”

    闻听此言,众将也顾不得避嫌,纷纷围拢上前,举目扫视。看笔迹,这三封信的确分别为宇文德、宋昱和周啸风三人所写。其中宇文德的话语最为急切,用几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说动王洵领兵回京,保护圣驾的安全。宋昱的信则委婉了许多,先约略说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势。然后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由头,请宋武劝说王洵早做决断。暂时放弃大宛,日后还有机会再夺回来。一旦中原局势继续糜烂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无根之萍,早晚会毁于突如其来的风暴。

    第三封信,是周啸风匆忙所写。他坦率的告诉王洵,叛军已经快打到了潼关之下,长安城危在旦夕。安西军大部分兵马都奉命东返,前去拱卫京师。如今还留在疏勒的,已经不足五千。所以王洵无论是决定奉旨班师,放弃大宛。还是准备无视朝廷的乱命,继续与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细考虑后方安危。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闻听中原动荡,先前对大唐唯唯诺诺的回纥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识的楼兰人,都可能会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区区数千安西军,自保尚不暇,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给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经彻底成了一支孤军。只要回纥人将葱岭一线的通道切断,大伙就要四面受敌!

    “怎么会这样?!”看完了信,众将面面相觑。“大唐,大唐……”

    大唐国运,去年分明还如日中天来着!在场人中,面色最难看的顶数麦尔祖德、阿里依和马宝玉三个。前者整个家族的荣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后两者,则相当于被扣在大宛军中的高级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边,王洵此刻的最佳选择,就是杀人灭口。

    然而王洵眼下却没时间顾及到这三个人的想法,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突然低声向信使询问:“你来之前,叛军究竟打到了什么位置?封帅呢,按周将军所言,他不是跟高帅合兵一处了么?怎么还顶不住安禄山?!你仔细跟我说说,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按常理,对方奉皇命而来,既然身份确认无误,就应该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听消息,就得把态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可眼下,双方谁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特别是信使,因为不敢确定王洵会不会奉诏,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来传旨之前,只是龙武军中的一个校尉。从没,从没上过战场,对,对武事并不太清楚……”

    “谁要你说这些。你只是说说你知道情况!”王洵被绕得心烦意乱,拍打着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乱……”信使的话愈发啰嗦,身体在疲惫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摇摇晃晃。

    “叫你说,你就说。”王洵皱了皱眉,不怒自威,“来人,给他搬张胡床,顺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还有外边的随从,也每人先发一坛子葡萄酒,两块肉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诏,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诺,信使的心终于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声陈述,“我在京师听人议论,说安禄山起兵突然,朝廷开始根本不信他会造反,所以丝毫没有防备。待叛军都快过黄河了,才仓促派封矮,不,不不,封节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却又怕,怕封,怕封节度跟安禄山有交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马完全交给他。另派了毕思琛去驻守洛阳,顺道监视封常清。然后,封节度就败了,毕思琛干脆投降了安禄山,把朝廷拨付的五万大军,也当做了见面礼。然后,安禄山就高歌猛进,多亏了河北的颜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后绊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话说得毫无条理可言。但王洵等人,还是听了个大概。又想让人抵挡叛军,又不给予完全的信任,甚至连合格的武将和士兵都不给,也难怪封帅无力回天了。只是这样一来,局面将愈发难以收拾。兵家最忌讳的就是添油战术,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个人都带领着一支兵马,三个人谁单拿出来,都不足以挡住安禄山。朝庭不让三人合兵一处,却自己主动一点点把本钱往里搭,这支兵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后只会输得血本无归。

    稍微粗通军略的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听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绍,大宛都督府众将个个脸色青黑,实在不敢恭维朝廷的一系列决策。半晌之后,黄万山皱着眉头,低声询问,“颜家父子起兵之后,朝廷派援军了么?你来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没能赶到,颜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败。”信使身体猛然一僵,脊背瞬间变得笔挺,“颜季明被史朝义所杀,颜杲卿被押到洛阳。据说安禄山打算劝他投降,却被他当面痛骂。恼羞成怒,就亲手割下了他的舌头。可他还是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斥责安禄山。安禄山又剁了他的双手,他便用脚继续写。直到最后被乱刃分尸!”

    “嘶!”众将顿觉浑身上下凛然生寒。一半为颜杲卿的硬气,另外一半儿却是为了安禄山的残暴。在众将的潜意识里,只有化外蛮夷,才有慢慢地将俘虏折磨致死的癖好。作为礼仪之邦的大唐,绝不会这样干!而现在,比起安禄山来,那些喜欢将俘虏变卖为奴隶的大食人,简直都成了谦谦君子。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尤其是当着麦尔祖德、马宝玉等“蛮夷”的面儿。“突厥胡种就是突厥胡种,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旧野性难改。”宇文至最爱面子,第一个点明安禄山的血统。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认为,胡人心眼实诚。”有人低声附和,发泄多年来积蓄的不满。

    “是李林甫那厮花言巧语蒙蔽的皇上。并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却心中兀自念着臣子之礼,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辩解。

    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为首辅的十数年里,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禄山、史思明、哥舒翰等异族武将。这样做,一则是因为安禄山等人在朝内根基比较浅,容易被他控制。二来异族武将也的确知恩图报,得到了好处后,必会想方设法给李林甫送一份厚礼。每次交易,买卖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只是边镇节度尾大不掉的祸根,从那时就已经埋下,并且越长越壮。直到今天,安禄山和史思明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般打到潼关之外。

    这场灾难,与其是说是因为杨国忠兄妹专权误国,逼人太甚而起,不如说是杨国忠昏庸无能,未及时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可眼下议论这些都没有用,特别是在当事人李林甫已经死去多年的时候。

    “都安静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帅案,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制止了众将的喧嚣。“给钦差大人把酒斟满,暖暖身子。您慢慢喝,这酒比较烈,别喝得太急!”

    最后半句话,是冲着信使说的。令对方握酒盏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洒在脏兮兮的前大襟上,“没,没事。我,我的确饿得狠了。多谢,多谢大都督关心!”

    “我还有话需要问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皱了下眉头,强压住心中的难过强调。颜季明曾经给他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之间的印象都非常好。谁曾料到,世事无常,这么快,双方便永无再见之机,“颜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调整部署。封帅和高帅都是知兵之人,照理应该将军情如实上奏给陛下,然后由兵部再拿出个更合理的反击方案来才对。怎么居然让叛军再一次得了手?那一个半月,朝廷里都忙着干什么?”

    “忙着,忙着?”钦差放下酒盏,脸色不知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酒气上涌,变得殷红如血,“下官的职位低,对上头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见京师里张灯结彩,庆贺安禄山后路被抄。封矮,封节度好像给陛下上过一回书,陈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当堂驳回了。据说是因为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说了些什么话。但高骠骑具体怎么说的,下官没敢打听!”

    当然是不想让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谁都知道,封常清最近两年,跟太监们关系处得很僵。可高力士也不看看形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光顾着拖封常清后腿!这些太监们,莫非身体残缺了,心也残缺了么?!

    “战败之后呢,朝廷如何处置封帅?!”宇文至更关心的是封常清的个人安危,走到钦差面前,急切地追问。

    “朝廷夺了封,封帅的爵!”意识到这里的人对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称呼后者的诨号,“削职为民!勒令封节度去高节度帐下戴罪立功。但末将觉得陛下只是一时愤怒,待怒气平息之后,应该明白,封节度已经尽力了。”

    “希望如此!否则,休怪我等……”宇文至轻轻撇嘴。因为当年的牢狱之灾,他对大唐朝廷一直心怀不满。对于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独对于将自己留在身边,当做种子培养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别人施以半点儿伤害。

    “先别胡扯。”王洵将面孔转向宇文至,厉声喝止。“正是需要安西军出力之时,朝廷应该不会拿封帅怎么样!高仙芝呢,朝廷吃了这次亏之后,准许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没。至少在卑职出发时,没听说过。好像,好像朝廷命令高仙芝带领残兵,在关外择地扎营,与哥舒翰互为犄角。不过那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卑职在路上赶得匆忙,没过多打听长安那边的情况!”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如果朝廷依旧对武将们严加提防的话,恐怕潼关城早就被安禄山打下十七八次了!王洵心中暗暗叹气,却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想了想,继续问道:“道路情况怎么样?我指的是翻越葱岭那段儿?!其他的,你不用说。”

    “非常差!”钦差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要把沿途所遭受的苦难,全用酒水溶解掉一般,“路上全是冰。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悬崖。我出发时带了三十名护卫,走到疏勒,还剩了二十四个。结果等过了葱岭,就剩门外这几个了!”

    用手指了指在门口吃酒压惊的侍卫,他继续补充,“向导是周将军麾下的老斥候,也都死在了半路上。亏得最后一段路是下坡,我等用腰带互相牵着,一步步往山外蹭……”

    “我知道了!”王洵沉声打断。葱岭一带的道路他当年走过,对沿途的危险记忆犹新。当时是秋末,路上还没结冰。如今西域却只能算春初,连视金钱甚于生命的商贩都没敢上路。贸然带着大军回师,恐怕没等到疏勒,兵马就会折损近半!

    “我们没必要奉这种乱命。这么远的路,即便赶回去,也得是秋天了。该打的仗,估计早打完了!”只要封常清本人没事儿,宇文至才懒得理睬长安城落不落在叛军之手呢!安禄山那厮名声虽然差,做了皇帝,却未必比当今圣上更昏庸。至少他比后者更年青,更有进取心。

    “我们的确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大伙费尽心血才开辟出眼下的大好局面,一旦撤走,恐怕再也无法回来了!”见王洵有奉命回师的意思,沙千里也低声劝谏。

    “是啊,咱们不过才区区数千兵马。赶回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持同样态度的还有方子陵,他也不赞成放弃脚下的大好河山。“钦差大人不是说么,叛军有二十余万,朝廷那边,几支兵马加在一起,也是三十余万。安西、河西,还有大批精锐星夜奔赴长安!”

    “可万一长安有失,你我岂能独善其身?!”宋武急得直跺脚,大声驳斥宇文至等人的意见。

    “你我毕竟是中原人,那边才是咱们的家!这边,咱们只是一群客人!”朱五一意见倾向于宋武,并且考虑问题的角度更为实际。

    “咱们怎么能算过客?多少弟兄,把家都安在了这里!”沙千里转过头,大声反驳。“包括你老朱,不也在这儿娶了妻,置了地么?”

    他的话同样非常在理儿。近一年多来随着大宛都督府连战皆胜,将士们在当地百姓心目的地位也如日中天。为了日后的前程着想,当地名门望族,都赶着托媒人,与大宛都督府的中高级将领联姻。而那些地位普通的商人、牧场主,则眼巴巴看着安西军的旅率、队正,希望自家女儿能得到对方的垂青。

    很多曾经被卖做奴隶的老兵,在中原已经没了家。重新振作起来之后,便也娶了当地女子续弦,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可以说,眼下的大宛都督府将士,已经把根扎了下去,跟当地人血脉相连。如果王洵执意要撤走的话,不知多少人又要被逼到妻离子散的悲惨境地。

    进退两难。最近两年时间一直意气风发的王洵,再度成了囚笼里的困兽,望着命运的栅栏,不甘心来回盘旋。

    众人的争论声却越来越大,声声如刀,割得他心脏淋漓滴血。

    “我的家也在长安。你们能不能先静一下?!”终于,他的忍受力到了极限,哑着嗓子祈求。声音听起来如同哀告,却令闻者无不肃然。

    大伙都太急于做出选择了,谁也没想到眼下都督大人肩头所承受的压力到底又多重?他毕竟才二十出头,骨子里还带着稚嫩。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令各方面都满意的决定,不是太过分,太难为人了么?

    “我的家,就在长安城中。你们知道不?知道不?”王洵用力踱着步,来到钦差面前,抢过酒盏,一饮而尽。“三年了,都快三年了。我一直没回去过。我离开前答应过她们,这辈子好好保护她们,现在呢,我却连她们的音讯都没有。都没有……”

    钦差尴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否该回避。在他心目中,能坐镇一方的诸侯,皆是泰山崩于面前都不变色的主。谁曾料想,年青的大宛都督,居然会当众失态?!居然会连强装镇定的能力都不具备?!

    那悲鸣一般的声音,令众将领愈发感觉负疚。沙千里第一个走上前,轻轻拉住王洵的手臂,“都督,你先不要着急。沙某刚才只是想给都督提个建议。其实无论都督如何决定,沙某都唯都督马首是瞻!”

    “是啊。这座城池是你带人打下来的。你说放弃,大伙也不会真的反对!大不了,咱们将来再把它打下一次便是!”宇文至也讪讪地上前,拉住王洵的另外一支胳膊。

    他们二人的膂力,都远不及王洵。轻扯之下,却将后者扯了个趔趄。跌跌撞撞晃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体和心神。挥了挥手,王洵疲倦地吩咐,“大伙先退下去吧。黄将军,你带人封锁消息,别让更多的人知道中原的警讯!”

    “诺!”黄万山立即拱手领命。还未等转身,却又被王洵喊了回来,“等等!也别太难为大伙。城门不必封,该进进出出,还照旧让人进进出出。反正也封锁不了太久了,商路一通,消息自己就长了腿儿!”

    “诺,都督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去做!”黄万山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去。王洵单手扶住廊柱,五指关节处,不见半分血色,“沙将军,你负责去稳定军心。告诉弟兄们,不要着急。本都督会尽快想出一个妥善解决办法!”

    “诺!”沙千里轻轻拱手,“属下这就去。都督大人也不必太着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嗯!”王洵轻轻挥手,示意对方离开。然后将目光转向宋武和宇文至,“你们两个,安排钦差大人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去年咱们缴获颇丰,去库房领一些出来,给钦差大人压惊!”

    宇文至和宋武点点头,一左一右,挟持着钦差离去。将目光环视剩下来的众将,王洵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王某刚才失态了。大伙勿怪。都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到这儿来应卯,王某自然会给大伙一个最后答复!”

    “诺!”众将齐声响应,纷纷抱拳,转身。唯独麦尔祖德、马宝玉、阿里依三个,因为身份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地拖在了队伍最后。

    王洵只是微微一愣,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摇了摇头,赶走心中的烦乱,笑着补充,“老麦,马将军,阿大人,你们三个别忙着走。有几句话,王某要跟你们三个说!”

    “是,都督!”被叫到名字的三个人连忙停住脚步,忐忑不安地回过头,等待王洵的发落。

    “我们有五年之约!”王洵又笑了笑,疲惫的面孔上,重新焕发了几分年青人特有的光彩,“马宝玉,阿里依,你们两个放心。无论是走是留,五年之约,王某一直记得。在此之前,你们就是王某的客人。王某只要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们!”

    “至于你,老麦。你的未来,取决于自己。不必放在任何人手上,包括王某!”将面孔迅速转向麦尔祖德,他微笑着补充。双目明澈,如暴雨后的晴空。

    那明澈的目光,让麦尔祖德等人心头登时一静。不知不觉间,惶恐的感觉就去了一大半儿。

    对啊,不还是没到最后关头呢么?自己在这里瞎着急什么?王都督以前没兵没将,都把那么多难关轻松踏过了。眼下兵精粮足,雄视药刹水呢,难道还会被数千里之外的叛乱给绊倒?也大伙刚才,也忒小瞧他了吧?!

    “事发突然,王洵如今心里也有点乱。但无论如何,咱们遇到的麻烦都得着手解决。大伙只要齐心协力,相信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目光扫过三名异族下属的面孔,王洵用极其缓慢的语气说道。声音不高,却令人愈发感到踏实。

    这才是真正的王洵王明允!因为年纪和阅历的关系,他经常表现得很生涩,却决不会轻易被困境击垮。他经常为命运和前途而困惑,却不会彻底陷入迷途。跌倒,爬起来,爬起来,跌倒,然后再爬起来。在不断地失误中汲取教训,在不断地磨砺中渐渐成长。遇到麻烦大喊几声,然后想方设法去解决麻烦。绝不向困境低头,也绝不向命运底下高昂的头颅。永远都不!

    这样的一个年青人,前途几近于无限。即便背后没有了大唐作为支撑,他亦未必不能替他按自己打出一片容身之所。进,则可成就一番霸业,让手下的人都跟着封妻荫子。退,亦足以偏安一隅,混个逍遥太平。

    受到王洵的影响,三名异族将领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属下举家托庇于都督,此事在方圆千里人尽皆知。所以无论今后都督去哪里,老麦我,老麦我都是跟定了。”微微躬了下身,麦尔祖德毅然表态。话说出口,心情没来由的又是一轻。

    同时脚踏几只船,多头下注,是大家族在西域这个纷争不断的地方,保持荣华富贵的不二法门。一旦兑现了今天的承诺,麦尔祖德及背后的家族,命运就永远交到了王洵一个人手上。跟着对方一条路走到黑,要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彻底坠入万劫不复。

    即便当年跟着俱车鼻施混,麦尔祖德也没像现在这般死心塌地过。但今天,他却鬼使神差般,作出了一个异同寻常的决定。并且说过之后,便不再后悔。双眼静静地看着王洵,满脸微笑。

    还没等王洵作出反应,阿里依也突然身子一矮,双膝及地,大声说道:“实不瞒都督,我跟马宝玉两个,眼下实在是有家归不得。将来如何,也不可预知。所以无论都督决定是走是留,请都带上我好了。别的本事不敢自夸,说到量入为出,精打细算这一块。相信您麾下,还没人能强过我!”

    “都督刚才以性命担保马某安危,此等大恩,马某岂敢辜负?!”马宝玉反应也不慢,没等阿里依把话说完,也跟着上前长跪俯首。“马某这条命,就交到了大人手上。只要故国的政局一天不安定下来,马某绝不轻言离开。即便真的有幸能返回家乡,终此一生,马某不敢与都督为敌!”

    “阿里依也是如此!都督待我等不薄,我等又不是木头石块,怎能不给予报答。请带上我等,风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阿里依将声音提高些,快速跟进。他身为大食地方官员混迹多年,一向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眼下王洵如果下定决心要返回大唐帮助其皇帝陛下平定叛乱,为了保险起见,将他和马宝玉两个杀掉,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一时不忍下手,也会小心翼翼地将二人带在身边,以免二人跑回大食去,将大宛都督府这边的实底儿,丝毫不落地透漏给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

    与其日日提心掉胆防备着王洵改变主意,不如自己主动提出,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这样,即便自己的话不被王洵继续重用,至少可以保证他不起杀心。况且眼下的情形,自己和马宝玉在大食那边,也的确没有容身之地。因为王位继承权之争引起的内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废物点心艾凯拉木依旧赖在东征军主帅的位子上。只要这两个麻烦不消失,自己和马宝玉一回到大食,肯定就会被捆绑起来,送进监狱。

    “二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王洵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阿里依跟马宝玉两个说得坦诚,赶紧伸出胳膊,一手几个,将二人用力扯了起来。“说什么恩德不恩德,二位一年多来,在王某帐下所立的功劳,大伙有目共睹。我们大唐规矩,只看中你做事尽不尽心,不会考虑你拜的是哪尊神,哪座佛。所以单凭此点,王某也会尽力保护你们两个安全。”

    “大唐的胸怀,实乃我大食国所不及!”无论是真是假,马宝玉总算口头上为自己的故国服了一次软。“大人的胸襟气度,更非我等所能企及。马某私下里常常想,当初被大人俘虏,其实未必不是马某的幸运!至少让马某知道了,老师当年明明是被高仙芝所抛弃,一提起大唐来,为什么依旧满脸自豪。”

    “阿里依这半年来,在大人麾下收获也很多!”既然决定要托庇于王洵了,阿里依也不在乎说几句奉承话。“所以情愿跟着大人,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人生历练!”

    麦尔祖德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不像这两个人那么急迫。见二人话说得言情并茂,想了想,低声在旁边提醒,“其实,其实大人目前所面临的局面,远没到山穷水尽地步。即便您不奉命返回大唐,凭着柘折和俱战提两城的地利优势,再加上药刹水的灌溉运输之便利,我等在此地立足,亦不是问题。那艾凯拉木是您手下败将,短时间内,断然没胆子再来挑衅。等他把元气养好了,大人亦将药刹水沿岸各地经营成了铁板一块。大伙在这里以逸待劳,对付一二十万大军,未必会成什么问题!”

    这已经是明显的在劝王洵拒绝东返的命令,拥兵自重了。虽然胆大了些,却也是一条非常好的出路。当年横扫药刹水沿岸时,大宛都督府兵将除了一个名头之外,就没得到过安西军的任何支援。如今已经在此地生了根,外来支援,更是可有可无。除非王洵还打着将大食人彻底驱逐出西域的念头,否则,以铁门关为界合起门来不问外界风雨,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只是王洵却不肯领情,皱了皱眉,低声道:“我先前说过了,我的家,还在长安。况且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知道你说这些话都是好心,但以后千万不要再提!”

    “诺,属下知道了!”麦尔祖德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退到了一边。阿里依和马宝玉两个互相看了看,也迅速把试图劝王洵自立的念头压了下去。

    王洵心里非常清楚,以麦尔祖德三人的身份和经历,忠诚对象仅仅限于自己,而不是大唐。笑了笑,低声吩咐,“既然都安心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注意保密,在决定去留之前,我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中原那边发生叛乱的消息!”

    “是,大人尽管放心。我等知道该如何做!”三人躬身施礼,然后陆续退下。走到了门口儿,麦尔祖德先是故意把脚步拖慢了些,落在了其他两个人的后边。随即四下看了看,又偷偷地跑了回来。

    “老麦,你还有事么?”被麦尔祖德那鬼鬼祟祟的摸样弄得有些心烦,王洵皱了下眉头,低声追问。

    “大人明鉴!”麦尔祖德赶紧拱手赔礼,“老麦不是存心打扰大人。老麦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说过之后,无论大人爱听不爱听,都绝不会再提。”

    “坐下说吧!”王洵指了指帅案旁边,原本给宇文至预备的胡凳,无奈地吩咐。

    “第一,俱车鼻施留不得!”麦尔祖德目光一阴,咬着牙发狠,“先前大人无内忧外患,留他一条性命无所谓。如今中原有难,西域这边免不了要人心惶惶几天。一旦……”

    “我会带着他,一道去中原勤王!他是朝廷钦封的大宛王,我这个大宛都督,名义上还要归他统属。”王洵点了点头,低声回应。无意之间,已经透露了自己的初步决定。

    “嘿嘿……”麦尔祖德咧了咧嘴,对中原王朝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手段非常不屑。大宛王被关在一个又小又黑的院子里,连印信都摸不到。倒是王洵这个大宛都督,顿一顿脚,药刹水两岸十数国的地面都跟着晃动不止。

    “还有呢?你不是特意回来探我口风来了吧”王洵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小心说走了嘴,摇摇头,低声催促。

    “如果大人一定要会师的话,先前跟大唐结盟的那些诸侯,必须出兵追随。不在乎多少,关键是一个态度!”麦尔祖德咬了下牙,又献出一条绝户计。“带兵的主帅,要么是国王本人,要么是王国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谁敢三心二意,大人回师之前,不妨先灭了他!”

    “嗯!”王洵轻轻点头。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不防备一手。把诸侯的力量拉上自己这条船的越多,此地归属于大唐治下越久。“还有呢……”

    ”铁门关,必须放一个可靠的人,最好是唐人去驻守!”

    “嗯!还有呢……”

    “在大宛和疏勒之间,安排秘密营地,存放粮食,以备不测。当年俱车鼻施狡兔三窟,大人不妨跟他学一学。力量不足时,我们就做此地的草,让外来力量做风。风再强都有停下来的那一天,而野草,只要根子不毁,早晚都能重新从地下探出头来!”

    “嗯!”王洵点头表示接受。大宛和俱战提两国是弟兄们用性命换回来的,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放弃掉,但如果留守于此地的力量挡不住外敌进攻,他也不希望弟兄们为了一城一地而轻易牺牲。“还有呢,你不妨一起说出来!”

    “还有就是俱战提那边,防御地位应该优于柘折城。毕竟,水路比旱路容易运输兵马和粮草,而此地,也只有唐人最熟悉如何操船!”

    “还有,北边的白水城,跟您一直不是一条心,要对他们多加提防。还有,还有……”麦尔祖德脸上一口气说的十几条,几乎每一条,都是王洵带领主力离开之后,大宛唐军继续生存下去的重点。

    王洵先是认真的听着,不时在细节上追问几句。到后来,干脆命令属下取了纸笔,将麦尔祖德的建议一一记录在案。

    待对方把建议全部说完了,两大张纸也记得满满。王洵坐在帅案后,对着记录陷入了沉思。麦尔祖德不愧是这里的地头蛇,所提建议都非常恰当得体。有些是王洵已经想到,却没找出合适解决方案的,有些却是王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可如果派另外一个人具体执行这些建议的话,恐怕又很难做得像预先设想的一样滴水不漏。

    在大军离开之后,必须是一个对当地情况非常熟悉的人来处理当地的事物。这样的人选王洵手里只有一个,然而他的心思却……

    没听到让自己离开的命令,麦尔祖德暂时也不想离开。在旁边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估计着王洵已经将条陈看完了。向前凑了凑,再度低声说道,“此外,此外,属下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你尽管说!”王洵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鼓励。

    “还有……”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时辰,麦尔祖德的嘴巴也干了。从桌案旁捡起使者剩下的酒水,狠狠地喝了几大口。然后,鼓起全身勇气说道:“属下,属下能想到的,暂,暂时就这些了。但是,但是还有,还有一个,是属下私,私人的要求,请,请……”

    “说吧,别这么客气!我一直没拿你老麦当外人!”王洵笑着看了对方一眼,继续用鼓励的口吻回应。

    “这,这……”麦尔祖德脸上的表情很犹豫,又斟酌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问道:“都督,都督如果回中原的话,能,能不能把属下,属下的两,两个女儿也带走。她,她们如果留下来,万,万一我那些族人……”

    万一此地守不住,王洵的女人,肯定会被家族献给新的征服者当做赎罪礼。对于当地的风俗越是了解,麦尔祖德越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见王洵两眼又开始发直,好像不肯轻易给自己答复。咬了咬牙,继续补充,“属下知道她们两个被惯坏了,不配留在都督大人身边。但,但是属下只有,只有这么两个女儿,大人把她们带回中原去,是送人也好,留在身边当做奴婢使唤也罢,总好过留在大宛,日日担惊受怕!”

    “你说什么呢?老麦?!”王洵品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了麦尔祖德的意思。原来这人是怕自己将小麦和小拙两个丢下不管,被其家族当做牺牲品来讨好大食人。“她们是我的妻子,我如果回中原,当然要带上她们。按规矩,她们还没拜过婆婆呢?!”

    “妻子……?”麦尔祖德听得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对大唐习俗的了解,妻子和妾室的地位,几乎是天上地下。而自家的两个女儿,当初被家族送给王洵当红包时,只是一份礼物。连通房丫头的身份都算不上,更甭说作为妻子!

    王洵把麦尔祖德的反应全看在了眼里,又笑了笑,伸手抄起桌面上的一个黄色绸卷。“这份圣旨是刚才那个信使帮忙携带过来的。其实在年初时,就已经到了疏勒。宣旨的钦差大人路上受了寒,病死在了疏勒驿馆。所以一直没能送到我这儿。刚才你出门的时候我匆忙扫了几眼,在圣旨里,皇上给我又升了一级。现在是安西都护府采访使,魏郡侯。可以娶一个正妻,四个平妻。我在长安那边只有两个女人,再加上小麦和小拙姐妹,也不过才四个而已!”

    “谢大人!”麦尔祖德心里一热,再度屈膝跪将下去,“她们,她们,她们姐妹……”

    “她们姐妹这几年,把我照顾得不错!”王洵赶紧绕过帅案,双手将麦尔祖德拉起来。“本该补办一场婚宴的,如今恐怕没有时间。但是岳丈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善待她们两个,有始有终!”

    “大,大人。老麦,老麦……”两行眼泪,不争气地从麦尔祖德眼眶中淌下。流过满是皱纹的面孔,流过花白的胡须。按照当地风俗,女人出嫁后便是丈夫的附属品。即便被夫家欺负死了,娘家也只能认倒霉,根本没资格去替女儿提什么要求。而身为父亲,他又着实舍不得两块心头肉,所以这两年多来,他拼命完成王洵交代的每一项任务,兢兢业业。就是指望对方能念在自己做事勤奋上,能多少善待两个女儿一些。谁曾想到,年青的都督大人如此有情有义,居然让自己的努力得到十倍的回报!平妻,平妻!平妻地位不如正妻,可也是在唐律保护范围之内的啊!自家女儿身为异族,又曾经试图“谋杀”过亲夫,还能指望更多的什么?

    “岳丈!在处理公务时,我只能叫你的名字。两个人相处,你便是我的长辈!岳丈在上,请受小婿一礼!”王洵搀扶住情绪激动的麦尔祖德,将其连拉带拖,按在了帅位上,随即,一个长揖及地。

    “不敢,不敢!”麦尔祖德立刻从激动中清醒过来,火烧火燎地跳在地上,身子弯得比王洵还低。“你是大都督,这里是议事厅。咱们,咱们翁,翁婿之间,还,还是先公后私为好。”

    “就依岳丈!”王洵笑着直起腰,伸手将麦尔祖德搀扶回帅案侧面的座位。“岳丈刚才说的几条建议,小婿……”

    “是属下给都督,不,给采访使上的条陈!这里是议事厅!”麦尔祖德不敢以长辈的身份自居,又跳下座位,低声乞求。“你能让我的两个女儿有个好归宿,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千万别再一口一个岳丈,我真的承受不起。”

    “那好,咱们私下里,我再称你岳丈!”王洵点头答应,然后继续说道:“那几条建议都非常恰当,绝非一般人在短时间内所能考虑得到。而我带领部分兵马离开之后,也的确需要一个对药刹水两岸情况非常了解的人,帮我统筹全局。所以,我想把你留下,继续担任大宛国的宰相。全权处理各地庶务民政!”

    “我!”麦尔祖德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属下只是精通于做生意之道,根本不懂怎么打仗。万一……”

    “打仗的事情,我另外委派他人。你只管处理民政,并且给他提供后勤补给。当然,跟沿岸各国之间的交往,也得你来负责。”

    “属下,属下……”麦尔祖德嘴唇嚅嗫着,不想辜负王洵对自己的信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

    “论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恐怕这里没人能及得上你。包括我本人在内。”王洵笑着按了按麦尔祖德的肩膀,稍稍加力,“真的战事吃紧了,而我又不能及时返回来。还指望着你,还有你的族人出面,跟敌人讨价还价,为咱们的人留下一块容身之地呢。”

    “属下,属下的那些族人!”麦尔祖德脸一红,有些胆怯地强调,“属下的那些族人所作的事情,很多都是瞒着属下的。属下知道后,已经勒令他们停止了。如果大人不愿饶恕他们,属下这就回去清理门庭!”

    “不必!你就装着不知道,让他们继续保持联系。”王洵摇头打断。麦尔祖德的家族中,有人依旧信奉天方教,并且跟迦布罗那边的传教曼拉藕断丝连。这些事情,王洵早就通过沙千里布下的耳目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一直没打算追究,一则碍着麦尔祖德的颜面。二来,几乎所有当地望族,私底下都是脚踏数只船。这是大家族的生存之道,除非将所有的当地大家族杀光,否则根本杜绝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麦尔祖德弄不清王洵的真实意图,以请教的口吻询问。

    “万一有什么不测,比如守将打输了,敌军兵临城下,而我又远在千里之外。你就可以像当年一样,主动投降,换取全城百姓的平安。过后,我即便打回来,也不会怪罪于你!”王洵收起笑容,用极其缓慢的语气指点。

    “我,我……”麦尔祖德心神大震,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回答是好。向强者屈膝,在当地来说不算什么屈辱。可他现在已经是大唐的高官,安西采访使的岳父!怎能再做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难。所以我才想交给你去做。估计,这项安排十有七八属于多余。说不定没等大食国的内乱结束,我已经领军返回来了。但为了那些已经把家安在此处的弟兄们打算,我却不得不多做一手准备。”王洵用手按住情绪激动得麦尔祖德,继续缓缓地吩咐,“万一有什么不测,柘折和俱战提两城,我都可以不要。但两地的唐人,你却必须想方设法给我保全。如果再出现上次怛罗斯之战后的惨祸,待我打回来时,岳丈大人,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当年怛罗斯战败之后,唐军不得不退回葱岭以东。为了向新的霸主表忠心,同时也因为垂涎本地唐人手中所掌握的巨额财富。以大宛、俱战提两国为首,各方诸侯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趁火打劫。无数唐人开的店铺被查抄,无数唐人开垦的土地被充公,无数唐人被刮干净了身上最后一个铜钱,赶出城市,甚至全家沦为当地豪族的奴隶。

    王洵领六百骑出使河中,先拔柘折,再破俱战提,威震药刹水两岸。诸侯惶恐,又偷偷地开始想方设法给当地唐人以补偿。而鉴于柘折城和俱战提被联军攻破之时,已经遭受了一场屠戮。王洵也没有再向当地人翻旧账。仅仅以大宛都督府的名义下了一条军令,凡行走在药刹水沿岸的唐人,无论其身份如何,都受大宛都督府的保护。如果有人敢于为难,便是公开跟大宛都督府做对,将士们知道后,绝不轻饶。

    诸侯闻听,怕王洵找茬收拾自己,个个都严厉约束属下,不准他们再像先前一样为所欲为。却有几伙胆子大的马贼不信邪,照旧勾结起来,专拣丝绸之路上的大唐“肥羊”下手。结果被王洵知晓,立刻派出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率领三千精兵剿匪。将那几支不信邪的马贼从药刹水北岸一直追杀到千里之外的大盐湖畔,不分主犯从犯,统统砍进了湖水当中腌了咸菜。

    自那之后,大宛都督府护短的恶名迅速传开。非但地方豪强不敢再欺负前来做生意的唐人。活跃于丝绸古道上的大小马贼们,看见打着大唐旗号的商队,也主动绕着走。唯恐躲得慢了,麾下有弟兄受不了发横财诱惑,给整个队伍带来灭顶至灾。

    整个进剿马贼的方略,麦尔祖德去年都曾经参与。知道王洵言出必践,凛然站直了身体,拱手回应,“属下知道。属下将竭尽全力!”

    “你明白就好!”王洵把手从麦尔祖德的肩膀上拿开,脸上重新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此地还在大唐治下一天,你麦尔祖德的家族,便是大宛国第一家族。你不负大唐,大唐也定然不会负你。”

    “属下即便战死,亦不会辜负大都督。属下可以对着任何神明发誓。如果属下辜负了大都督的信任,愿坠入……”麦尔祖德手按胸口,郑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并不完全相同。王洵听出来了,却无法计较太多。笑了笑,轻轻挥手打断,“你不需要发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后,帮忙写几封信,分头送给各方诸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让他们见信之后,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锐前来,随我去中原平叛!”

    “诺!”麦尔祖德又施了个礼,领命而去。王洵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轻轻转过身,冲着帅案后的屏风说道,“滚出来吧,我早发现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鬼鬼祟祟的,没半点儿稳重劲儿!”

    “啊,唉!唉!”话音刚落,宇文至连声答应着,从屏风后闪出身影。“二哥,你怎么猜到我从后门溜进来的。才几个月没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这般厉害了么?”

    “离着三丈远,我都能见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粪蛋子味儿!”王洵笑着走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胳膊,“偷听了多少?怎么不光明正大的从前门进来?这般没正形,哪像一个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见了王洵摆在帅案上边角的两卷圣旨,“咱们又都升官了?我以为朝廷只想让咱们去平叛,却不打算给马儿吃半点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别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对方一巴掌,笑着数落,“是奖赏咱们去年铁门关大捷的功劳。圣旨在两个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没人能给咱们转过来。这次,索性跟调兵的旨意,合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只能说明,朝廷早在几个月前,就准备放弃大宛了!这帮目光短浅的家伙,也不想想,今后哪有这么好的西进之机。你不会真的准备奉这道乱命吧。回到了中原那边,咱们的粮草辎重补给要处处受制于人不说。就凭咱们手头这点儿弟兄,可能连给人家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除了送死之外,还能起到个什么作用?”

    “云姨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在我稀里糊涂混日子时,荇芷和紫罗,也把自己交给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低声解释。

    “可以派十三和万俟去,带上十个刀客,把她们偷偷地接出长安城!”宇文至早有准备,笑着给出了一个最佳选择。“以他们两个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护送你一家团聚!”

    “又说笑话!”王洵一巴掌拍过去,将宇文至推出老远,“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儿正经。凡领兵在外的武将,家眷必留于长安。这是朝廷的老规矩,哪那么容易打破?况且我又不是安禄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京师里肯定无数双眼睛偷偷盯着一众武将的家眷,唯恐有人成为安禄山第二。云姨她们不动则已,一动,保准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拦回去。退一万步说,即便十三他们真的能将我的家人偷出来,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户部侍郎,总不能说失踪,就玩失踪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宇文至摇了摇头,继续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属蟑螂的,会保命着呢。即便叛军真的进了京师,将朝廷的官员统统绑赴刑场,斩尽杀绝。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办法让安禄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这么埋汰自家长兄的!”王洵横了宇文至一眼,笑着摇头。心中却非常清楚,对方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户部侍郎宇文德的确是一朵奇葩。想当年,杨国忠和李林甫斗法,殃及了宇文至这条小杂鱼。宇文德闻讯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营救自家弟弟脱难,而是当机立断,将宇文至逐出家门,顺势霸占了后者名下的所有财产。

    待到宇文至被无罪释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锐觉察到,有个大人物在给弟弟撑腰。于是乎,又厚着脸皮跑到王洵家,当众痛哭流涕地请弟弟回府。前后变脸速度之快,就连长安街头买解的江湖艺人都自叹不如。

    “我们宇文家的家训便是如此。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面临困境时,把最后面的那个果断抛弃,其他人便能落个轻松!”宇文至耸耸肩,苦笑着叹气。

    岂止宇文家,恐怕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类似的家训。而族中的每个成员,不过是维护家族利益的一块砖头或者石头而已。王洵心里清楚这些,却不敢赞同。陪着宇文至叹了口气,继续道:“云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抛下她不顾。荇芷和紫萝,我也不能辜负。在这种非常时刻,我更不敢辜负的是封帅。他是因为我才得罪的那伙太监。如果咱们不肯奉命班师,万一太监们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把钦差和他那几个随从干掉,然后装作根本没接到圣旨!”宇文至脸色一寒,咬着牙提议。

    “能杀几波?”王洵轻轻摇头,“你以为我没想过么?可随着天气越来越暖,丝绸古道就会重新变得畅通无阻。连商人都能平安从疏勒走到柘折城,总不能几波传令的信使,都恰巧丧命于“马贼”之手吧?!”

    “那只能说明他们运气差!”宇文至继续嘴硬,却知道自己的提议根本不具备可行性。

    王洵轻轻摇头,“别瞎琢磨了!咱们必须奉旨,即便不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帅的难处。朝廷之所以让他去抵挡安禄山,却又处处擎肘,并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军的毕思琛去协助防守洛阳,便是要提防封帅做安禄山第二。眼下封帅已经被削职为民,军前戴罪立功。如果咱们不肯奉召,就等同于在背后又推了他一把。几项罪名加起来,恐怕……”

    “封帅。封帅……”宇文至跺着脚打断。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却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当年,是封常清不顾高力士的恶评,将他留在了身边。是封常清,将他从白马堡一直带到了西域,将他推上了领军武将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点自家子侄一样,教导他如何排兵布阵,训练士卒。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官场的规则。可以说,如果问这辈子有谁是不求回报帮助他宇文至的话?恐怕封常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封帅照顾我等多年,现在,是我等有所回报的时候了!”王洵接过宇文至的话头,郑重提议。

    “可这么老远,等咱们赶到了,潼关早就破了!”这回,宇文至不再说拥兵自重的话,咬着牙,两眼几欲冒火。

    “分两拨走。你我带将领先行,然后让人领着士卒跟在后边慢慢走。眼下,高帅和封帅那边,缺的不是咱们这点儿兵马,而是有过战场历练的各级武将。”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缩卷在帅案后的胡床上,一动不动。胡床其实就是当年俱车鼻施的王座,像这座宫殿中的其他陈设一样,打造得华丽至极,也宽大至极。但王洵却只占据了其上面的一个边角,平素壮硕的身躯,被衬托得无比单薄。

    单薄、无助,疲惫不堪。与刚才在众人面前那个略带跋扈,却进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与金碧辉煌、雄伟奢华的议事厅,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带领大伙退下,顺手合拢住议事厅的门,将此刻的王洵挡在沉重的木门之后。这种时刻,他帮不上什么忙,也说不出任何宽慰人心的话语,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来,不给外人看见,以免影响军心的安稳。

    在成为对方的侍卫长之前,万俟玉薤曾经不止一次羡慕过王洵的好运,不止一次幻想那个威震西域的铁锤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离接触王洵之后,他却开始庆幸自己没坐在那个帅案之后。那里的荣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里所承受的压力,同样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担负得起。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暗,迟去的春寒,透过糊着厚绸的窗子,一点一点渗入议事厅内。让人冰冷的手脚,冻得愈发冰冷。王洵的身体动了动,随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摇一摇手边的铜铃,吩咐门外的侍卫将帅案附近的白铜炭炉点起来,给屋子里边添一点温暖。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这么做。缩在胡床角,任由寒气一点点渗入自己的身体。

    他是多么希望寒风能把自己从噩梦中冻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适应那里气候时那样。整个人被吹得通透,然后哆嗦着从床上跳起来。用羊毛辈子裹成一团,静听安西军士卒半夜巡视的更鼓之声。

    那时的他,不用承担这么多,也不用考虑这么多。只管拎着铁锤往前冲,惹出麻烦来有封帅帮忙收摊子。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站着整个大唐。

    他多么希望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信使没有来,大唐也没有内乱。封常清正带着大唐上下举国的期待与支持往疏勒赶,然后率领大军昂首西进,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罗,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将大食人彻底从西域驱逐。

    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将近两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来越透骨的寒意却清晰地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梦。他所敬重的封帅已经被朝廷削职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个强盛无比,也繁华无比的大唐,已经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着他领兵回援!

    虽然自打翻越葱岭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脱离的封常清的搀扶!虽然自打翻越葱岭哪天起,背后的大唐,也没给予过他一丝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帅在,有大唐在,王洵心里就觉得踏实无比。如今封帅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将漂到什么方向,看不清未来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领军回援,无论当初那个长安城,让他感觉到如何压抑。也无论千里之外的那个大唐朝廷,包藏着多扫令他无法忍受的丑恶!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爱的人也在那!养虎为患,导致叛乱爆发的责任该由皇帝陛下,该由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来负。可乱军的屠刀,却不会因为云姨、荇芷和紫萝的无辜,而放过她们。

    想当年,王洵自己带着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师,攻破柘折,还难免让整座城市陷入灭顶之灾。更何况安禄山麾下那些从不受大唐军纪约束的虎狼?!

    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带领麾下这点兵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两年多来,他为了实现早日扫平西域的目标,努力招兵买马,也只是将麾下队伍扩充到了一万挂零。其中还有近半儿士卒是从擒获的马贼和战俘中收编过来的,心中对大唐没有任何归属感。而另外一半儿,由当地唐人和安西军旧部组成的将士,却多数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让他们抛弃家园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长安。命令可能无人敢公开违抗,士气却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觉得沮丧,越觉得疲惫无助,可窗外的风声却越刮越大,渐渐已经变成了呼啸。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驱逐一下寒气。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万俟玉薤端着一盆红彤彤的白炭走入,一边往帅案附近的炭炉里填,一边低声询问,“都督,宋武将军求见!让他进来么?”

    “又来一个!”王洵心里老大不愿,却迅速换上一幅笑脸,“让他进来吧,你顺便帮我把蜡烛都点上!”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盖好炭炉口上的小铜篦子,小跑着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后,议事厅内重新恢复了光明,宋武也裹着满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帅案前,深加一礼,急切地说道:“都督,请千万不要听子达的话。他性子太偏狭,迟早会……”

    “子达?关子达什么事情?”王洵被宋武没头没脑的劝谏弄得一愣,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

    “属下虽然不知道子达跟都督说了什么?但属下却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宋武以为王洵在刻意敷衍,后退半步,单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纵使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宋某不敢劝都督舍弃弟兄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却希望大都督拨出几千兵马,让宋某带着他们回援京师。如此,你我未曾辜负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无愧。倘若他日叛乱平定,都督亦不会因为今日按兵不动,而遭到朝廷的责罚!”

    说着话,他将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肩不断耸动。

    “起来,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王洵赶紧走上前,双手拉起泪流满面的宋武。“我说过不回援了么?原本以为你沉稳,谁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达一样急!我已经命令老麦,以大都督之名,请诸侯各带五百兵卒,十日内到柘折城聚齐了。届时,大队兵马就会向东开拔,你……”

    “属下,属下误会大都督了!”没等王洵把话说完,宋武赶紧抽泣着道歉。“属下还以为,大都督跟子达的交情那么深,他的话,你会言听计从呢!”

    “胡说!”王洵笑着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着调,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去!让我如何放心把统领中军的任务交个你?”

    “统领中军?”宋武吃了一惊,用手抹了把脸,大声拒绝,“不行,请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愿意头前为大军探路。这个季节,葱岭很难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议回援,就理当走在最前头!”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王洵笑了笑,拒绝了宋武的主动请缨,“信使一道带过来的,还有几个月前,朝廷给咱们三人的奖赏。子达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马使。所以你们二人,必须担负起各自的责任来。为军心和士气的稳定,咱们手中这万把人,必须留下一半儿在这里看家。剩下一半儿,和诸侯送来的援军,则同时开拔,去救援大唐。”

    心中只有个大致的思路,所以王洵说得很乱。宋武在旁边听着,也是晕头涨脑。但唯一一点可以放心的是,大宛都督府,不会像宇文至先前所建议的那样,按兵不动,坐视京师落入叛军之手。可把大宛交给宇文至,好像也不太妥当。这家伙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懂得竖威却不懂得施恩,万一在王洵走后,把其他诸侯逼到大食人那边……

    “子达,子达不适合留守!”情急之下,宋武也顾不得选择言语了,直接指出王洵安排的不妥。

    “我哪里说要子达留守了?!”王洵再度皱眉,笑着解释,“留守的事情,我准备交给老黄。他为人谨慎,也熟悉这边的情况。”

    “那都督刚才说,要我和子达各自担负起各自的责任?”宋武讪讪笑了笑,低声指出王洵言语上的歧义之处。

    “坐下来,咱们两个慢慢谈”王洵也发现了自己言语中的问题,缓了口气,将宋武慢慢按在帅案前的胡凳上。“子达鬼点子多,我要把他带在身边谋划军务。我刚才跟子达商议,觉得此刻京师那边,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河西军和安西军士卒,缺的不是兵,而是最近两年见过血,敢于领军冲阵的低级将领。所以,从柘折城出发之后,我准备带着子达和子陵,魏风、老朱他们几人先走一步,由你和老沙两个,统率着弟兄们慢慢往上赶……”

    “不行,路上太危险了。不能让你走最前头。否则,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宋某无法向弟兄们交代!”听王洵只带聊聊几人便要上路,宋武又跳起来反对。

    在白马堡来的众兄弟当中,以他的个人背景最深,却又以他的性子最为淳厚。若是不知根知底,大伙很难相信,就这样一个从外到内都充满阳光的人,居然是中书舍人宋昱那个奸贼的弟弟。王洵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磊落和坦诚,才敢放心大胆地将全军托付,“你不要再争,这是军令。如今整个大宛都督府,以你,子达和我三人职位最高。而在咱们三个人中,我心智最笨,子达性子最急,只有你,既能准确判断军情,也不会被情绪左右自己的决定。所以统帅中军的任务,我只能交托给你。况且封帅被削职后,疏勒那边也是一片混乱。借着朝廷给我的安西都护府采访使头衔,我提前到了,还能狐假虎威,给大军弄点儿粮草辎重。如果你先到了,却难免人微言轻,做不成任何事情!”

    听王洵如此分析,宋武便不再坚持要替大军做开路先锋。用力站直身体,拱手施礼,“属下不敢抗命。请大都督放心,只要属下还有一口气在,就会把弟兄们,完完整整交还到你的手中。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你不用发誓。”王洵笑着制止,“咱们几个一起从白马堡走到这里,如果连你和子达都不能相信了,我还相信谁去?”

    “嗯!”宋武感动地回应了一声,然后拱手告退。王洵微笑着送他离开,又微笑着目送他笔直的背影消失于傍晚突降的小雪当中。摇了摇头,目光又慢慢变得黯淡。

    背后没有了封帅,没有了朝廷。眼下,他能依仗的,也的确是这些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了。如果连弟兄们也不能依仗的话,他这个大都督,继续做下去还剩什么意义?!

    第二天,王洵在议事厅聚将,当着信使的面儿,正式作出奉召回援京师的决定。然后宣布自己不在大宛期间,由黄万山以大都督府长史的身份,总辖各地军务。麦尔祖德以都督府参军身份,兼任大宛国宰相,负责一干民政事宜。至于大宛国主俱车鼻施,则应都督府之邀,“带领”倾国之兵东进,与其他药刹水诸侯兵马一道戮力王室。

    话音刚落,底下已是一片喧哗。众将或者欢呼,或者摇头,纷纷欲上前提出自己的谏言。王洵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伙稍安勿躁,然后笑着道:“大唐乃你我之根。王某从没听说过,根子死了,枝叶还能继续存活的道理?此地距长安有几千里路,我等现在领兵回援都未必来得及,哪有时间再议论来议论去?无关的话今天就不多说了,查缺补漏,也等本都督把事情都安排完了不迟!”

    闻听此言,众将知道大都督回师的主意已定,无论同意不同意,都只好抱拳领命。王洵点点头,将黄万山叫到近前,郑重吩咐,“本来王某想带着你一起走,但这块膏腴之地是弟兄们费尽千辛万苦打下来的,随随便便丢了,王某实在是不甘心。所以只好辛苦你老兄一下,替我等看好这个家。待中原的叛乱平息,咱们再以此为落脚点,进而图谋整个西域!”

    “大都督尽管放心。只要黄某人在,这里就肯定飘着咱们的旗号!”黄万山素来沉稳,知道王洵是把整个后路都交给了自己,拱了拱手,大声回应。

    “即便咱们的旗号不得不向东移动,我也希望你还在。”王洵摇了摇头,笑着矫正黄万山话里的“疏漏”,“凡事多与老麦商量,以最大程度保住弟兄们和这里的唐人为主。人比地重要,只要有人在,其他什么都有机会再夺回来!”

    “诺!末将记住了!”黄万山愕然看了王洵一眼,再度深深俯首。

    王洵上前拉起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转过头,点手招过沙千里和宇文至,郑重吩咐,“这里交给黄将军,出征前的相关准备,则要由你们两个担负。我想此刻潼关城下,缺的是敢于冲阵的猛士,而不是只会摇旗呐喊的杂兵。所以,此番回援的弟兄不在数量多,而在身手矫健,胆子大,敢上阵跟敌军拼命。你们两个去把弟兄们召集起来,从中挑选身强力壮,弓马精熟者出阵。凡年龄超过三十五岁,且在本地有家有业者,无论胡汉,一律留下来守家。年龄未超三十五岁,家中有妻儿老小确实需要看顾者,只要本人提出留守,也可以不随大军出征。所有挑选出来的士卒,皆一人给他们准备两匹坐骑,每伙士卒,再配备两匹骆驼,帮忙运送随身行李。”

    “诺!”沙千里和宇文至大步出列,躬身领命。

    王洵点点头,抓起第三支令箭,交给了宋武,“宋将军,你带着阿里依,马宝玉两个负责筹划大军沿途开销。不但要把咱们自己的弟兄计算在内,药刹水沿岸一众诸侯,我也已经命令他们各自出兵五百。人家大老远跑来了,咱们不能让人家连干粮都自己准备!”

    宋武和阿里依二人也躬身领命,然后快步下去执行任务。王洵又抓起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分别交给方子陵、魏风、朱五一等人,让他们负责做与回援相关的辅助准备。待把任务都交代的差不多了,才侧过头,笑着向信使请教,“钦差大人,您看这样安排是否合适?”

    “合,合适!再合适不过了!大都督真是运,运筹帷幄,决,决胜。千,千里。”怕王洵杀人灭口,信使昨夜吓得一宿都没敢入睡。此刻见尘埃落定,强睁着通红的眼睛,大拍马屁。

    “王某这身本事,都是封帅所教。弟兄们之所以勇于在阵前拼命,也跟封帅平素的谆谆教诲脱不开干系。希望大人回京师复命之时,还是把在这里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汇报给上头知晓!”王洵客气地拱了拱手,笑着提出一个要求。

    “那,那是自然,自然!”在人家的地盘上,信使哪敢说半个不字。一边拱手还礼,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大都督尽管,尽管放心。下官,下官回到京师之后,即便拼着这身袍服不要,也会替大都督把话带到。其实,朝廷上下,谁都知道封帅是被冤枉的。可无奈有那么几个小人作祟……”

    “浮云蔽日,还能坚持得了几时?”王洵撇了撇嘴,笑容看起来有些阴冷。信使被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开半步,连声附和,“那是,那是。先前周将军,周将军也曾经说过,回到京师之后,会和弟兄们联名上书,替封,封帅辩冤。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总,总不能因为小人的几句谗言,便,便寒了猛,猛将之心!”

    “朝廷能清楚此点最好。否则,王某可不愿做第二个封帅。”王洵点点头,咬着牙补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此番回援的主力,将有一半儿是他招降的马贼,另外一半儿则是安西军老兵。前者眼里只有他这个大都督,士气不会受到朝廷对封常清处置的影响。而后者,心中却把封常清看得如自家长辈一般。倘若封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即便他王洵愿意继续替朝廷卖命,恐怕这支队伍,也要不战自溃了!

    本着未雨绸缪之计,王洵刻意把话说得声色俱厉。那钦差哪敢反驳,只是一味地点头唯唯而已。知道此人顶多也就能起到个学舌鹦鹉的作用,王洵也不再跟他弄什么繁文缛节。转回头来,继续给麾下的将佐布置任务。该去张贴榜文安民的去张贴榜文,该负责巡视各地的去巡视各地,一切都如计划了多时般,布置得井井有条。

    告示乍一贴出,柘折、俱战提两座城市中的百姓们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有的立刻收拾行李,变卖家产,准备逃回中原或者到城外的牧场躲灾。有的则本着持重的态度,四处探听消息,联络亲朋,以便做出最佳选择。闹哄哄折腾了两天,却发现城中官府市集在照常运转,负责民政的官员继续升堂问案,负责治安的兵卒也照旧扛着兵器列队上街。就连跟大都督府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程记分号,也是照旧开门营业,没有半点准备卷起铺盖走人迹象。

    着什么急,天塌下还有大个子顶着呢!抱着一丝侥幸之心,百姓们继续犹豫观望。旋即惊诧地发现,准备追随大都督出征的兵马只有区区数千,还及不上去年跟大食人开仗的规模。而那些在城中娶了老婆买了宅子的兵卒,好像也没接到出征命令。种种情况,都表明大都督府只准备象征性地回中原去应付一下差事,真正的主力,还是留在了大宛这边!

    “原来唐人那边没乱到哪里去,否则,铁锤王还会只带儿这点儿人手?”有人心思转得快,旋即从大都督府的应对措施上,得出了“正确”结论。

    “估计是为了给上头一个交代吧。这么老远,等他们赶回去,仗早打完了!”有人则通过大宛跟长安之间的距离,推断出王洵的“真实”意图。

    还有聪明者,则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着急跟大食人那边重新建立联络。“铁锤王既然敢把中原发生叛乱的消息公之于众,肯定是为了给艾凯拉木设个套子钻。待艾凯拉木那蠢货像去年般一头扎进陷阱里去,说不定铁锤王就带着人马从他背后冒出来了!”

    林林总总,在希望犹存的时候,人们在潜意识里,总会把事情往对自己有利一面想。大都督府控制药刹水这几年来,行的是唐律,对治下百姓不像大食人那么严苛。铁锤王本人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不像俱车鼻施当年那样刮地三尺。再加上唐人宗教方面的包容,无论你信的是哪路神明,拜火教也好,天方教也罢,只要不干扰政务,不违背律法,不试图谋反,就尽管放心念你的经,差役们绝不会找借口上门……。种种措施,使得当地百姓在没有其他选择情况下,也更愿意做一个享受现实的唐人,而不是寻求什么死后的信仰天国。

    昔日无意间执行的惠民政策,在危急关头悄悄地显示出了其威力。当民间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药刹水沿岸的各路诸侯,几经权衡之后,也按王洵在信上的要求,各自带着五百精锐前来汇合了。对于这些兵马,王洵只是想拿来“巩固”对诸侯们的控制,并没指望真的用他们打仗。约略检点了一番,便将他们交给了宋武统一调派。

    东西两个曹国的国主跟王洵关系密切,审时度势,带头主动要求回中原勤王。一些去年从王洵手里得到大笔好处的国主、城主们,也纷纷上前请缨。众目睽睽之下,阿悉兰达等跟大都督府关系一般的诸侯,也只好随着大流,要求为大唐效力。王洵先是笑着听他们把话说完,然后摆摆手,朗声道:“诸位的盛情,王某一定会上奏给陛下知晓。但这番回援京师,充其量是走个过场。让陛下知道我等的忠心而已。切莫说未必能赶上与敌军的决战,即便侥幸赶上了,几十万人的战斗,咱们这点人,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充其量是帮忙敲敲战鼓,收容一下俘虏而已!所以各位还是不要去了,把出头见世面的机会,留给自家子侄。毕竟,待诸位老去之后,国事还要他们来支撑!”

    “那倒也是!”听王洵说得轻松,诸侯们纷纷出言附和。其中某些心思转的飞快的,便更确信此番回援,不过是为了向大唐皇帝表达忠心,捞好处。其实只到中原去转一圈便会折返,根本不可能打什么仗!

    也不怪诸侯们把事情想得简单。两年来,王洵等人威震西域,令诸侯们对安西军的战斗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捎带着对整个大唐国的军力,也错误地高估了几倍!而安禄山的辖地距离药刹水又过于遥远,诸侯们有一大半儿先前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几个约略有点印象的,对其了解也不过是大唐某镇节度使而已。级别好似跟王洵这个大宛都督差不多,武艺和打仗的本事么,想必也不可能再超过铁锤王本人去!

    联想到王洵此番带领十数国兵马万里勤王,定能讨得大唐皇帝陛下的欢心。待其从中原回转,职别想必又要再升上数级。而他现在才二十出头光景,已经身兼大宛都督和安西军采访使,照这个势头升下去,三五年内,彻底取代封常清,成为安西大都督,整个西域的实际掌控者也不无可能。

    对于这种前程远大,为人又甚是大方的好上司,诸侯们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巴结。当即,东西两曹国主便响应号召,命令各自的嫡长子,曹康和曹厚兄弟,代父到大都督帐下效力。请求王洵一定对他们哥俩严加要求,多多教诲,以便二人日后能更好地为大唐尽忠。

    其他诸侯也不甘落后,纷纷把自家王位第一继承人推出来,追随王洵去中原镀金。个别没将王位继承人带在身边的,则纷纷以来时过于匆忙为借口,请求王大都督晚几日带大军开拔,给自家子侄一个到中原增长阅历的机会。

    此举正中王洵的下怀,他脸上却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犹豫了片刻,皱着眉头回应,“大军出征,哪有随便改期的道理?!本都督找高人算过,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倘若错过,就要再等两个月才能出发。不行,不行,既然错过了,就等下一次机会吧。此次,请恕王某不能为他们几人开方便之门!”

    “大都督通融通融!”

    “大都督再帮忙想想办法,我等着辈子都念您的情!”

    “天可怜见。我等一辈子都没去中原转转,好不容易晚辈们有了机会,却要生生错过。天可怜见,大都督可怜见!”

    众诸侯虽然在大食人的强迫下,表面上信过一段天方教。暗地里的信仰却是五花八门,各拜各的神仙。可无论信的是哪路神明,对于卜卦之辞,都是敬畏得很。不敢再求王洵改期,只求他念在往日大伙做事恭谨的份上,再给想想办法。

    盛情难却,王洵只好做出妥协。想了又想,才低声说道:“出发日期,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改的。但念在你等一片赤诚的份上,本都督可以放慢行军速度,给他们一个追赶队伍的机会。但话说好了,后赶上来的的人,每个最多带二十名亲卫。再多了,本都督可没那么多粮草供应!”

    “我们自带干粮,自带干粮!”诸侯们喜出望外,连声答应。心中同时暗笑,你王大都督哪里是没有充足粮草,分明是怕我们的人去得太多了,显得扎眼。不小心得到了中原皇帝的垂青,抢了你的风头!放心,我会好好叮嘱儿子,不让他跟你争头功!但如果中原皇帝非要赏赐他个一官半职,也是他自己有福,可不是我等事先没教导好他!

    三日后,王洵果然率领大军按期开拔。黄万山和麦尔祖德带领留守一众官吏,尾随送出十里,在城外喝过践行酒,奏过了出征乐,才依依不舍地跟大伙惜别。

    时令已经是三月中下旬,天气明显开始回暖,平素能吹透几层皮袄的北风,也变得绵软无力,懒洋洋的带上春天的味道。这种天气,正是跑马放歌的大好时机。松开缰绳,轻轻磕打一下马镫,已经在马厩里憋了一个冬天,差不多憋犄角来的坐骑肯定会一口气蹿出百八十里。把积攒下来的精力消耗殆尽方才罢休。

    只是王洵却不肯坐骑放开了撒欢。在全体将士都有两匹战马轮换代步,并且另有骆驼运送随身行李的情况下下,第一天居然只走了不到五十里便停了下来,完全不顾身边钦差大人焦急的脸色。

    第二天,大军又是过了辰时才慢吞吞开拔,二十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勉勉强强走了八十里,还不到下午未时,就又开始安营扎寨。

    药刹水已经开始解冻,河岸边的青草刚刚冒出绿芽,柳树和杨树的枝条上,也生出了嫩黄色的叶子。几窝野鸭受到惊吓,逃一般跳入河水中,飞快游向对岸。一群北归的燕子却不知忧虑,叽叽喳喳掠过军营上空,带着几分好奇。

    有士兵闲不住,跟自家主将请了假,骑着战马出营去寻找野味。有部族武士则脱光了铠甲,在营地中央拉开架势,摔跤角力,玩得不亦乐乎。喧嚣声、喝彩声直达中军帐,王洵听了,也懒得命人出面干预。

    “这架势哪里是去当救兵啊,分明是出去踏青!”傍晚时分,木鹿州监国王子鲍尔伯,佉沙洲王子史摩克两个抱着酒坛子坐聚在一起,摇头苦笑。

    “还不是为了等那几个不着调的家伙?!”东曹国王子曹安仁、西曹国王子曹开济也闲的发慌,凑上前,撇着嘴地抱怨。“其实大都督根本不用这般照顾他们。那些家伙,听说有好处时,肯定腿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敢打赌,咱们就是按全速行军,不等走到拔汉那,那些家伙也肯定追上来了!”

    “那是!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也就咱们大都督仁厚,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换了别人,估计早一巴掌扇回去了!”鲍尔伯完全同意曹氏兄弟的看法,笑嘻嘻地附和。

    跟着铁锤王,肯定没亏吃!这是几个王子两年来的切身体会。木鹿、佉沙、东曹、西曹四国在药刹水沿岸众国当中,实力原本都排不上号。可就是因为抱铁锤王的大腿抱得紧,领土年年扩张,兵马年年翻倍。如今非但已经可以与拔汉那、白水这些强邻一论短长,并且隐隐有了后来居上之势。

    作为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曹安仁等当然知道饮水思源。可如果前来抱铁锤王粗腿的人太多了,分到自家头上的好处,难免就会薄掉一些。因此,几个人巴不得那些没能及时加入队伍的各国王子,永远也别赶上来。永远没机会,取代自家在铁锤王心中的位置。

    倒是白水王子贺鲁索索,原本就不太得王洵赏识,所以这回也没指望着能收获太多。听鲍尔伯、曹安仁等说得热闹,笑嘻嘻凑上前,低声反驳:“你们哥几个这么说就太没见识了!大都督这么安排,其中自有他的道理!咱们只管跟着听招呼好了,少给他老人家添乱。反正,每次论功行赏,肉都少不了咱们的!”

    “也对。大都督的安排,岂是咱们能随便猜得到的?我估计,他这回执意要把十六国的王子都带齐了,是准备给中原皇帝一个惊喜。说不定中原皇帝一高兴,就直接封了大都督做大宛王。省得大伙头上还供着俱车鼻施那家伙,整天半死不活地看着恶心人!”佉沙洲王子史摩克现早就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对方做了什么,他都能分析出一堆道理来!

    “那倒也是!”鲍尔伯等人纷纷笑着点头。“十六国王子同时前来效命,多大的动静啊!别看咱们麾下的兵马数量,光听国数,还真能给中原皇帝长不少威风!大唐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什么臭鱼烂虾的……?”

    “滥竽充数。不是河里的鱼,是吹的竽,别光想着吃!”

    “对,滥竽充数。不过咱们也能不完全算滥竽充数,咱们多少也能捧个人场是不?况且铁锤王他老人家的师父已经领着安西军赶过去了,咱们想上战场,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那倒真的可惜了。否则,跟在铁锤王身后,还愁没战功立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儿不甘心!你说咱们在药刹水两岸,早已经找不到对手了。这回如果在中原,再接连打几个胜仗,日后跟人提起来……!”

    “去你的,也不照照镜子。是铁锤王,王大哥在药刹水两岸没对手。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怎么没关系呢?!去年那两场大战,哪回不是我负责打扫的战场?!”

    “你也就这点儿本事!”

    几个王子说说笑笑,心中早就把前去中原勤王的事情,当做了一场惬意的远游。甚至连归来时为家人捎带什么稀罕东西,寻机会娶个中原美女做妃子的事情都计划好了,根本不去想大唐国内如今面临着怎样的危局。

    王洵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宛距离中原路途遥远,所有消息传过来,都会耽搁数月到半年不等。他主动将中原发生叛乱,自己要挥师勤王的消息散发出去,又装出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样,便是为了给当地人造成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痒,随时都可能被扑灭。而他本人亦随时都可能掉头向西,继续前几年对大食人的攻势。

    如此,待葱岭上冰雪融尽,丝绸之路重开之后,再有什么关于中原叛乱的流言蜚语传过来,可信度便会打很多折扣。只要黄万山和麦尔祖德两人遇事不乱,沉稳应对,各路诸侯和手下败将艾凯拉木在得到确切情报之前,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以王洵的阅历和能力,眼下可以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他本来便不是什么人中龙凤,见识有限,心中的沟壑亦有限。至于什么雄心壮志,什么王图霸业,更是跟他半点关系也搭不上。当初到封常清帐下效力,是为了躲灾。翻越葱岭,联络药刹水各国,也是为了逃避边令诚等人的陷害,从绝路中寻找一条生路。至于后来的横扫药刹水,威震铁门关,则完全是看到机会,顺势而为,根本没有一点儿是事先做出的长远谋划。

    当听闻中原叛乱,长安危急,封常清被削职为民的消息后,王洵原本就不太清晰的人生目标,便再一次模糊了起来。将士们拼死打下来的地盘,他舍不得丢。家人和朋友所面临的危险,他亦不能坐视不理。至于到底有没有可能两全其美,既保住了大宛,又保护自己的家人远离叛军的伤害,他根本不知道!换句话说,他现在只是见招拆招,尽最大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根本无力,也无心求什么长远。

    好在他本人最近运气不错,一直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敌手。药刹水沿岸一众诸侯惧于大唐国的国力和铁锤王本人的威名,不敢做非分之想。大食人的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又是个只顾保全自家职位的庸才,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其国内的派系争斗上,没勇气,也没精力图谋洗雪前耻。所以王洵带领着队伍慢吞吞前进,慢吞吞过了拔汉那、安集延。一直来到葱岭脚下,也没被局外人瞧出任何破绽来!

    看看各国王子都已经赶到,王洵便当众宣布,鉴于葱岭上的积雪未完全化尽,路途凶险。自己要带领少部分精锐,身先士卒。做为一军主帅,这种舍己为人的行为,当然令弟兄们感动。于是,在大都督的感召之下,宇文至、沙千里、方子陵、马宝玉等一干将领都纷纷主动请缨替大军开道。王洵推辞再三,做足了盛情难却的戏码,才不得不从中选了一部分人与自己同行,却把宋武留了下来,由魏风、朱五一两个辅佐,带领大军和各位王子缓缓跟上。

    应麦尔祖德之请,小拙和小麦两姐妹也换了亲兵装束随军出征。听王洵准备抛下自己,临别前,少不得四下又是一番纠缠。谁料这回王洵却板起了脸,先是将姐妹二人一顿呵斥,随即,又叫来宋武,当着姐妹两个的面儿,给他下了一道将令,如果姐妹二人胆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即可军法惩处,不必考虑任何后果。

    “那,那你自己可得小心!”小拙和小麦两姐妹不敢再惹王洵发火,只好噙着泪,向他告别。

    “我又不是第一遭翻越此山!”王洵笑着点点头,豪气瞬间写了满脸。

    在两个女人面前说得轻松,真正走起来,却是举步维艰。

    半山腰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山顶的上却依旧白茫茫一片。冰块夹在雪水里,轰隆隆直冲而下,将本来就不怎么齐整的山路冲得七零八落。人和马稍不留神,便会一脚踏空,落入山路外侧的万丈深渊,连块尸骨都无法找见。

    好在王洵和宇文至等人已经不是当年那匹伙毛头小子。经历了这几年的历练,他们无论再心智还是在体力方面,都比先前有了本质上的飞跃。相互扶持着,一步步慢慢行进,在付出了二十几匹骏马的代价之后,终于从葱岭的东侧又钻了出来。

    平原之上,已经是春归大地。放眼眼望去,四野一片翠绿。王洵等人却没心思观赏这未受尘世熏染的春光,只顾着快马加鞭往疏勒赶。不一日,来到赤水河畔,眼见着疏勒镇已经遥遥在望了,却又缓缓地带住了马缰绳。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沙千里心思细,发觉王洵行止有些失常,凑上前,低声询问。

    “有!”王洵双眉紧锁,脸上阴云密布。早在刚出葱岭不远处,他心里便涌上了一股很别扭的感觉。如今,这种别扭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的手本能地就想去摸腰间的刀柄。“我记得走的时候,这河道两边,都是上好的农田来着。怎么眼见着就要过了芒种,地里却没见几个人影?”

    “是么?你不是把这里跟大宛弄混了吧。”沙千里的记忆里,对疏勒的印象已经模糊,四下看了看,迟疑着反问。“当年我在高帅麾下效力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城里住的都是兵士和商贩,城外则是一片荒芜。”

    “二哥记的没错!”宇文至也感觉到周围的景色与自己的记忆之间出现了差异,策马上前,低声补充,“当年为了争河岸边的好地,还有人闹到封帅面前去过。如今怎么都不当宝贝了!早知道这样,不如划归到咱们兄弟名下!即便从中原雇人来种,好歹也能打出点粮食来。”

    “你就记得吃!”王洵没好气地打断。河道附近的良田被抛荒,说明疏勒城中的汉人在大幅减少。而安西镇本来就靠退役的士兵和迁徙来的汉人在支撑,如果百姓们都撤离了,大军也就失去了根基,生存环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不为了吃穿,我等这般拼命做什么?”宇文至本能地反驳了一句,然后迅速将马头拨开,“二哥你头前慢慢走,我去周围抓几个人来,问问这边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

    说着话,他策动坐骑,一溜烟跑远。片刻后,又气喘喘地从队伍的侧后方追了回来。一边跑,一边愤懑的骂,“败家子,败家子。真是败家子。也不是哪个败家子下的令,居然准许乌哈部到赤水河附近放牧来了。疏勒往西,现在到处都是突骑施人的毡包。只有城东方向,好似还有几个田庄在!”

    “败家子!”王洵也气得鼻孔里直冒烟。当初分在他和方子陵、魏风等人名下的田产都处于城东,估计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然而把好不容易垦熟了的田地重新变成牧场,却等同于将整袋子的粮食当沙子洒。毕竟在疏勒这一带,粮草才是最稀缺的东西。牛羊、马匹、皮革,都很难卖上好价钱。

    然而此刻掌管安西的,肯定已经不是封常清。王洵纵使心中有气,在没弄清楚形势之前,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闷着头带领弟兄们继续赶路,对周围景象装作视而不见。转眼来到城门口,却又忍不住把眉头皱了起来。

    原本干净整齐的城门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粪便。几个守门的老兵抱着兵器,缩着肩膀,背靠着住城门附近的拴马桩晒太阳。一伙伙的部族武士呼啸而过,既不下马接受检查,也不出示相关信物,老兵们看见了,也只是将惺忪的眼皮抬一抬,然后便又继续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时,疏勒可不是这般摸样。那时整座城市都像个大军营,干净整齐,并且由内到外都洋溢着勃勃生机。商贩百姓自侧门出入,将士们训练出征才开启正门。无论身份是军是民,出入城门,都得下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购买生活必须品的牧人,则对守门士兵满脸尊敬。哪里会像现在,嚣张得把下巴都翘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谁的属下,上司就这样教你们执勤么?”非但王洵一个人觉得别扭,方子陵也被守门军士的摸样气得两眼冒火。跳下坐骑,快步走到拴马桩前,大声喝问。

    “你管老子……”守门士兵眼皮都没抬,开口便骂。脏话说到一半儿,猛然意识到危险来临,迅速向后退了几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个?后面那些人马又是从哪里来的?别,别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门早就易手了!”方子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停住脚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没长眼睛么?老子身上穿的是什么?后边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么?”

    “你,你们……”守门士兵楞了楞,猛然将身体挺直。“见过将军大人!属下刘二狗,今天在此当值。顶头上司是冯队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赶去帮忙了。没来这边。请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其他几个守门士兵也被惊动,趔趄着跑了过来,围住方子陵,满脸好奇。“将军这是从哪里来?怎么看着好面生?!”

    “冯队正?帮老丈人搬家?”方子陵被答案弄得一头雾水。安西军的军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散漫了?帮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误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参军知道,捉去打军棍?!可跟这些老兵油子发火,也实在没什么必要。他不耐烦地瞪了众人一眼,大声喝道:“少废话。老子从哪来,不关你们的事情。如今城内是谁主事,速速去给他报个信儿,就说安西采访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来了!正准备登门拜访!”

    “采,采访使?”几个老兵油子瞪圆眼睛向不远处的队伍看了看,结结巴巴地重复。很快,有人想起了一个传说,跳将起来,大声问道:“是,是当年在健驮罗城外,一锤子打死大食第一勇将的铁锤王么?啊,他老人家回来了!你们慢走,我,我这就去给屯田使张大人去送信。你们慢走,慢走……”

    说着话,也不管方子陵的反应,拔腿就往城里冲。其他老兵油子也想起了王洵当年英姿,凑上前,眼睛里依稀有泪光闪动,“真的是王,王将军么?他从大宛回来了!这下,这下可好了,可好了,风,风……”

    有人哽咽出声,却也有人脸色发黑,轻轻地拉了拉说话者的手,“大人别听咱他胡言乱语。他这个家伙,最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兴,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请,我给您带路,们顺着官道一直走,便是节度使衙门。张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门里头!”

    明知对方的话有问题,方子陵却不愿回来第一天就给王洵找麻烦,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队伍。众人强压住心头的失望,继续向城内走。穿城门,过瓮城,转眼踏上横贯东西的青石大道。这条路两侧,当年是出了名的繁华,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买卖东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都没开张营业,少数几个继续做生意的,也是门可罗雀。

    ‘看来中原有难的消息,在这里已经传开了!’望着已经陌生的街道,王洵无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这边几乎在瞬间就破败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离长安更远,周围更是群狼环伺!

    正郁闷地想着,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提着空篮子的小贩,跌跌撞撞地从街道旁的巷子里冲了出来,紧随其后,则是几个喝醉了的牧人,个个瞪着通红的眼睛,步履踉跄。

    “小兔崽子,你站住,站住!”牧人们一边喊,一边追,压根没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里。

    “救命,救命!有人抢钱,有人抢钱!”小贩则冲着路边的店铺大声求救。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关门落锁声。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铺面儿,不约而同地宣告打烊。没有任何人肯出来制止醉汉们的胡闹。

    “救命,救命啊!”小贩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却不向王洵等人这边跑。仿佛对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汉们也将尽在咫尺的兵马当做了空气,继续追在小贩身后张牙舞爪,“别跑,别跑,你个小兔儿爷。让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动坐骑冲上去,挡在了醉汉和小贩之间。“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你等没王法了么?”

    “王法?什么王法?”醉汉神智不清,却能说一口还过得去的唐言,“整,整个安西,都,都要割给我,我家主人了。还,还说什么王法!他,他们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隶!你少管闲事,否则,老子我连你一起揍!”

    自从安西军主力尽数被抽调回中原之后,疏勒一带朝廷和地方部族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严重失衡。新任主事的屯田使张素又是文职出身,遇事一味“稳定”优先。只求不激起“民变”,是非曲直则一概不问。数月委曲求全下来,导致附近的部族武士都以为大唐准备彻底放弃安西了,做事愈发是无忌惮。而城中的大唐百姓挨了欺负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家底丰厚的干脆卖了田地宅院,一走了之。那些家底单薄的,则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那几个喝醉了酒的部族武士在官府的刻意纵容下,已经习惯在城中横着走,根本没仔细看制止自己恶行的人打着什么旗号。本以为随意叫骂两声,对方肯定像城内负责治安的差役一样,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乘凉。谁料话音刚落,数条黑亮亮的马鞭已经迎面抽了下来!

    万俟玉薤带头,王十三紧随其后,带领着一干卫士,将闹事的部族武士抽得抱头鼠窜。“万俟,给他们个教训算了,别下死手!”王洵此刻也恨得牙根都痒痒,然而却顾念着地方主事官员的颜面,不打算将事情闹得太离谱。谁料一番好意却被当做了驴肝肺,万俟玉薤等人的鞭子一缓,几个部族武士立刻滚到路边,每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牛角号,奋力吹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暴戾的旋律在疏勒城上空炸响,惊得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霎那间,巷子里,酒馆中,还有早已被主人抛弃的空院子内,手持各色兵器的部族武士、牧人们蜂拥而出。赶到了事发当场,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向王洵等人发起了反扑。登时,羽箭乱飞,寒光滚滚,根本没人考虑临近的百姓会不会受到遭受池鱼之殃。

    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王洵即便让做退让,也不可能了。更何况他已经忍无可忍。挥动马鞭,将射向自己的一支羽箭拨歪。然后弃鞭,抽锤,双腿用力一磕马镫,“跟我来,杀光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

    “杀光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众亲卫即便对着大食铁骑,也没畏缩过,更何况对着一群乌合之众。个个催马紧随王洵身后,横刀四下挥舞,顷刻间,便将暴徒们的队伍冲了个透心凉。

    一条完全由断肢和尸体组成的通道,从西向东,绵延半里。本想仗着人多势众占便宜的部族武士们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反击,一时间竞楞在当场。进不得,退亦不得,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宇文至,带几个人迂回过去,给我用弓箭封锁住沿街的大小路口!”

    “沙千里,你一队人掉头回冲,堵住他们的退路!万俟、十三,你们跟我来!下马,结阵,咱们慢慢平推!”王洵迅速拨转马头,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发号施令。“一个都别放过,全给我砍了!”

    “诺!”众将士齐声答应,分头展开行动。转眼间,再度将暴徒们的队伍冲了个百孔千疮。到了此时,闹事的部族武士和牧人才注意到,今天的唐人将士好像与平素见到自己绕着走的那些家伙在气质上大不相同,想要逃命,哪还来得及!被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赶羊一般从街道东口赶回西口,又被早已冲到此处布置好阵型的沙千里迎面一顶,登时成了一团案板上的肥肉!

    有人见势不妙,丢下兵器就准备往小巷子里钻。宇文至带领若干神射手张弓搭箭,将他们从背后追上,一一射翻在地。有个别胆子极大者则挥刀反扑,试图将王洵拿下,给同伙搏一条生路。他们这些所谓的好手哪能跟战场上打出来的王洵比,被后者一锤一个,转眼间便全送去了阴曹地府。

    “他是铁锤王!”付出了十几条人命为代价之后,终于有个眼尖的闹事者从兵器上猜出了王洵的身份,扯开嗓子,大声示警。几个本来还打算上前再赌一赌运气的部族武士闻听,心中猛然想起一个传说,登时手脚发软,“当啷”“当啷”将兵器全掉在了地上。

    他们这边被吓得手足无措,王洵却没功夫表示怜悯。带着万俟玉薤等人继续前压,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部族武士一层层砍翻在地。

    几十颗人头落地,再胆子大的部族武士也站不稳脚跟,纷纷丢下兵器,大声求饶:“饶命,投降,铁锤王大人饶命!”

    “我等知道错了,请铁锤王大人给条活路。我等愿意做牛做马,伺候大人!”凡能进城里惹事生非的,大都会说几句唐言。一个个俯首于地,苦苦哀求。

    “活路?!”王洵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个时候请求怜悯,刚才你等追杀卖果子小贩之时,可曾想过给他一条活路?!刚才你等向王某射箭时,可曾想过给王某一条活路?!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

    “诺!”万俟玉薤等人答应一声,再度举刀前推。就在此时,大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不用猜,王洵都知道是地方差役来了。和在长安时一样,总是混乱的场面结束之后,差役们才会“及时”地出现。皱了下眉头,继续命令,“十三,带人举起我的旗号,堵住大路,别让他们过来。万俟,继续前推,下手利索点儿!”

    “诺!”王十三和万俟玉薤齐声答应,分头执行命令。眼看着众部族武士和牧人们就要身首异处,长街尽头,终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明允,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屯田使,屯田使张大人在此!”

    “屯天使张大人在此。王将军请刀下留人!请刀下留人!”众差役不敢冲撞王洵的仪仗,站在王十三马前,一齐扯开嗓子提醒。唯恐喊得慢了,街道上就剩下一地尸体。

    在粮草辎重供应方面,王洵还有求于地方官员。屯田使的面子,他自然不能不给。犹豫了一下,眉头上挑,“万俟,先留他们一会儿。全给我绑起来听候发落!如果有人胆敢反抗,就地处斩!”

    “不敢,不敢。我们自己绑,自己绑!”一众部族武士和牧人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再也不敢嚣张。纷纷将胳膊背到身后,等待唐人老爷俘虏。万俟玉薤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着头带人上前,抽出俘虏们束腰的皮绳,将他们一个个捆成粽子。

    正忙碌间,岑参已经陪着一名五十岁上下的文官赶到。远远地下了马,快步上前,长揖及地,“下官司仓参军岑参,见过采访使大人!”

    “下官屯田使张素,参见采访使大人!”

    虽然官职与对方平级,但屯田使张素却没有封爵,因此紧随岑参之后,向王洵行下属之礼。王洵跟岑参原本就有些交情,不敢托大。跳下坐骑,先侧身避开半步,然后以平礼相还,“不敢,不敢,两位大人都是王某的前辈。照礼,当王某先上面拜见才对。只是路上遇到些麻烦,所以……”

    说着话,他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往身后瞟。脸上的斑驳血迹被头顶的日光一照,显得分外狰狞。屯田使张素心中暗暗叫苦,猜出王洵不肯轻易收手。赶紧又做了个揖,低声祈求道:“他们冲撞采访使大人的车驾,的确罪该万死。可念在他们这些年来一直恭顺的份上,还请采访使大人能网开一面!否则……”

    “恭顺?!”没等张素把话说完,王洵的眉毛已经又竖了起来。“当街向王某行刺,还算恭顺。敢问张大人,不恭顺时,他们还想怎样?”

    “行刺?!”张素被王洵问得一愣,迟疑着探过头去向俘虏们打量。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被捆成待宰羔羊的俘虏身边,横七竖八丢着一堆兵器,弯刀、直刀、角弓、长矛,应有尽有。王洵指责这些人试图行刺,已经是客气。如果认真追究起来,硬栽部族武士们一个聚众谋反的罪名,也绝对不算不过分!

    问题是,王洵可以将天戳个窟窿,然后转身便走。他张素却要留在这里,收拾对方留下的烂摊子。为了稳住西线,朝廷已经将整个北庭都护府“馈赠”给了回纥人做牧场。如果当地部族受了委屈,跑过去找回纥人出头的话,后者正好有了借口,将整个安西一口吞下。

    整个安西丢了其实也不要紧,朝廷那边,据说早有弃土之意。但在正式圣旨到达之前,张素却不想背上一个维护地方不利的罪名。然而他又不敢得罪王洵,毕竟这个绰号叫做铁锤王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得意弟子,手里握着的又是现今西域隶属于大唐的,最完整的一支武装力量。万一惹得他发了火,自己恐怕连囫囵尸体都留不下。

    “这个,这个……”两头都得罪不起,屯田使张素的嘴巴开始捣起蒜。站在他旁边的岑参看得脸红,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上前半步,轻轻向王洵拱手:“明允老弟,你远道而来,可能有所不知。眼下西域形势非常微妙,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张大人他也是为了持重起见,才对这些部族武士一忍再忍。老弟就看在岑某的面子上,暂且先将今天的事情放过,如何??待将来机会合适,老哥我一定陪你出了这口气!”

    “连公然行刺一镇采访使,都可以平安无事!这疏勒城,还算是大唐的地界么?”没等王洵回话,宇文至已经策马冲上前来,冷笑着质问。“这种事情,怎能随便活稀泥?!屯田使大人如果觉得我等做事莽撞,干脆将我等都拿下算了,也省得日后见了这些家伙的主子,没法给人一个交代!”

    “是啊!这些家伙,向来是欺善怕恶。咱们今天放过他们,明天说不定,他们就敢直接攻打节度使衙门!”方子陵也对张素和岑参两人的处事态度很不满意,耸了耸肩,在旁边大声给宇文至帮腔。

    “对啊!如果在大唐境内,还要受这些家伙欺负,我等拼死拼活,又图的是什么?”

    其他一众侍卫,紧随方子陵身后,七嘴八舌地发泄心中的不满。也难怪众人目无尊长,当年封常清为安西节度使时,疏勒等地的部族武士和牧人,向来是规规矩矩。出入城门时懂得下马,在店铺买东西时懂得按价付钱,见到安西军将士时,也懂得毕恭毕敬闪在路边,满脸羡慕。哪曾像现在这般高高在上,完全不把大唐的军民百姓当做同类看?!

    “这个,这个……”

    “诸位弟兄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大人也很为难。真的很为难!”张素和岑参两个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擦着通红的额头,喃喃回应。

    “别这个那个的。你不敢出头,我等自己担责任便是。大不了老子不穿这身铠甲,回家种地去!”

    “岑大人到底是做大唐的官,还是做胡人的官?”

    “张大人干脆直接把城池献出去算了!反正这些胡人在你眼里,比大唐百姓重要万分!”

    “都给我住口!”听大伙说得越来越尖刻,王洵赶紧大声喝止:“行了,两位大人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少说两句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随即,他又拱手向张素和岑参赔礼,“两位大人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王某御下无方,平素把他们娇惯坏了。等抽出功夫来,王某便狠狠收拾他们,绝对给两位一个说法!”

    “使不得,使不得!”岑参和张素两个脸色红得如同熟透了的虾,却连连摆手劝阻,“弟兄们性子爽直,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算不得冲撞!算不得冲撞!”

    “是张某处事失当,不怪弟兄们心里有气。只是,只是张某和岑大人都是文职,不懂得如何打仗。眼下中原形势紧急,也实在不敢再让地方上生出事端。所以,所以还,还请采访使大人高抬贵手。卖张某一个颜面,免得,免得大人走后,张某,张某进退失据!”

    “大人言重了!既然大人不想让他们死,王某从命便是。”王洵本来就跟岑参有些私交,不忍让对方继续难堪。又见张素说得可怜,犹豫了一下,笑着做出回应。“来人,将闹事者的大拇指都割了,放他们滚蛋!”

    “诺!”万俟玉薤等人大声答应着,挥刀去收割拇指。登时间,街道上惨叫又起,声声撕心裂肺。几伙闻讯跑来支援却因为距离远了些,没赶上血战的部族武士们听见了,个个把眼睛瞪得血红。却没有冲上前去与铁锤王交手的勇气,只要咬紧的牙关,将怒火往肚子里边吞。沿街店铺里边的大唐商贩听见了,则个个拍手称快,“这下好了,老天开眼,让封帅的弟子回到疏勒了。看那些买了东西不付钱,抢男霸女恶棍们还能蹦跶几天!”

    大拇指虽然不似其他四指灵活,却是人手的关键支撑点,没有了大拇指,则开不了弓,提不动刀,这辈子注定只能跟放羊的鞭子为伍了。张素虽然来西域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其中关窍,心中觉得好生不忍。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无颜面继续给闹事者求情,只得把头侧开,尽量不去看眼前的血腥场景。同时,则在肚子里暗暗腹诽,“好一个楞头青!难怪是封矮子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且先让你霸道几天,张某不跟你争这一时意气。待回到京师,有的是人出面收拾你!早晚让你跟你那死鬼师父一样下场。”

    岑参在一旁也觉得心里头老大没趣,耐着性子等王洵把闹事者发落完毕,再度凑上前强笑着说道:“岑某早就跟张大人说过,以王兄弟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只要能接到圣旨,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往回赶。所以张大人就提前命岑某将城东的甲字号兵营整理了出来,静待大宛都督府的弟兄们入驻。敢问王兄弟这回带了多少兵勤王?距离疏勒城还远么?要不要派人去接一下?!”

    “有劳岑大人了!”王洵很不习惯岑参现在的样子,皱了皱眉,很客气地回应,“事发突然,王某也是措手不及。所以临时拼凑了一万多弟兄回师勤王。路上嫌大军走得慢,就自己先赶了过来。岑大人不必派人去接,负责带队的大宛兵马使宋武当年也曾经在封帅麾下效力,对这边的道路熟悉得很,定然不会中途走丢了去!”

    “是宋中书的胞弟么?岑某当年,还曾跟他搭过伙!”提起宋武,岑参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终于变得灵动了些,摇摇头,笑着回忆。“他当年可是生涩得狠,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是啊。当年我等可是没少麻烦你岑判官!”王洵也笑了笑,顺嘴叫出对方昔日的官称。

    他本意是想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谁料岑参却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满脸尴尬,“岑某,岑某当年也是书生意气。根本不懂得如何做事。亏得诸位同僚照应,也亏得王大人和弟兄们多多支持。”

    一番话说得极其见外,让王洵脸上刚刚浮现的真诚顷刻间又冻结成冰。岑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僵硬,赶紧设法补救,“嗨,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跟你叙旧了,都忘了向你做介绍。这位是屯田使张素张去疾,出身于清河张氏,曾任宁州刺史多年,政绩卓越。朝廷特地派来主持安西事务,以确保弟兄们奉旨勤王期间无后顾之忧!张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王明允,当年锤震健驮罗的名将。在安西,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

    “久仰,久仰!当初闻听王将军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贯耳!”张素其实看着王洵浑身上下没一处顺眼,却不得不上前重新见礼。

    “久仰,久仰。当年路过宁州,见到民间一片安乐,心中对当地父母官好生佩服。可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张大人!”王洵心里都也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念在粮草补给的份上,强笑着还礼。

    二人彼此都看着对方不顺眼,气氛自然亲切不起来。几句客套话说完,也就再度冷了场。岑参在旁边看得清楚,赶紧又笑着提议,请王洵、宇文至和宋武等一干将领,到节度使衙门后园去清洗征尘。王洵赶了大半天路,肚子也的确饿了,客套了几句,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自然有人出面,将王洵带在身边的两百多名亲信,接到节度使衙门附近的馆驿里好生招待。万俟玉薤、王十三等十余名近卫,则寸步不离地跟在王洵身边。宾主双方互相谦让着来到衙门口,从大开的正门入内。绕过几处金碧辉煌的画栋,穿过花满枝桠的回廊,终于来到了一处清雅宽阔所在,分头坐了下来。

    与城中的破败萧条相比,节度使衙门内,看不到一丝末日来临般的景象。

    “久仰,久仰!当初闻听王将军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贯耳!”张素其实看着王洵浑身上下没一处顺眼,却不得不上前重新见礼。

    “久仰,久仰。王某当年路过宁州,见到民间一片安乐,心中对当地父母官好生佩服。可是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能见到张大人!”王洵心里也如同吃了一百只苍蝇般难受,念在弟兄们的粮草补给份上,勉强笑着还礼。

    二人彼此都看着对方不顺眼,气氛自然亲切不起来。几句客套话说完,也就再度冷了场。岑参在旁边看得着急,赶紧又凑上前,笑着提议:“年初怕途中出事,没敢托钦差大人将采访使印信给明允带过去。如今既然明允途经疏勒,正好,先把印接了。然后大伙顺道再去节度使衙门后堂,张大人命人在那边准备了酒宴,给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是啊,是啊。王大人还是先接了印信才是正经!”张素偷偷瞟了岑参一眼,笑着附和。

    没有印信在握,王洵这个安西采访使便是空头衔,根本没权调用疏勒城中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已经对大唐官场套路了如指掌的他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感激地向岑参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答应,“说实话,吃了小半个月干粮,还真的让人嘴都淡出鸟来了。既然两位大人早有安排,王某就却之不恭了!”

    “应该的,应该的!弟兄们远来辛苦,张某既然身为屯田使,岂能不有所表示?!”终于有机会能远离这血腥之地,张素赶紧就坡下驴,“王大人请!”

    “张大人请!”

    “两位大人一起请。弟兄们尽管都交给岑某招呼!保证让大伙都满意!”

    “有劳岑兄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说完了没味道的场面话,差役们敲响铜锣,头前开路。王洵与张素并肩而行,互道倾慕之意。宇文至、沙千里等一干骁将尾随于后,左顾右盼。司仓参军岑参则跟在最后,一边跟老熟人王十三闲聊,一边安排人手,将王洵带在身边的两百多名亲信,接到节度使衙门附近的馆驿里去盛情款待。

    “有封帅的消息么?朝廷可曾赐还了他的官职!”对于老上司封常清,王十三心中一直非常牵挂。得到机会,马上向岑参探听消息。

    “这事儿,十三你可是问错人了!”司仓参军岑参皱着眉,满脸无奈,“自从去年叛军迫近潼关,朝廷下发到安西镇的邸报就时有时无。关于封帅被夺职的消息,我也是从前往大宛搬兵的钦差口中才听说的。自从他走了以后,就又像以前一样,变成了聋子瞎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即便偶尔有些市井流言传过来,也都荒诞得很,根本无法相信!”

    “邸报完全断了?!形势这么危急?!”王十三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目中充满了惊诧,“大唐这么大,这么强,怎么,怎么会被,被一个地方诸侯逼得如此狼狈?!那潼关守住了么?难道有关战事的通报你这里也看不到?!”

    “疏勒这边,跟大宛那边,看上去隔得挺远,实际上差别只有一道葱岭。到了冬天,一样是大雪封路。我这边能得到的消息,你们那边肯定也能得到。你们那边没有来自长安战报,我这边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这……”同样是被封常清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王十三相信岑参不会刻意欺骗自己。可眼下分明已经春暖花开了,长安那边所面临的形势即便再危急,按道理也该知会各地边镇一声啊?!否则,任由地方上人心惶惶,局势岂不是完全乱了套?

    正想再向岑参打听打听到底有哪些荒诞的谣传,却听后者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刚才明允说他带了一万大军回援,那大宛还守得住么?宋武将军他们距离这里还有几天的路程,我提前估算一下,也好替弟兄们安排食宿!”

    彼此都是老熟人,岑参的级别还在自己之上,因此王十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了想,低声回应,“按道理,这话老岑你不该来问我!不过跟你透个实底儿也无妨!大都督前年曾经解救出一批安西军老兵,其中有一小部分退役,剩下的都加入了大都督帐下。有他们以老带新,两年来倒也训练出了不少精锐。再加上去年沙将军收服的几伙马贼和主动前来投效的部族武士,眼下大宛都督府在兵力上还算比较充裕。此番挥师,只不过带了一半儿精锐出来,另外一半儿,刚好留在那边震慑大食人!”

    “哦!”岑参轻轻点头,“怪不得明允说话如此有底气,原来手中的本钱足够厚!宋武将军呢,你估计大队人马眼下到了哪里?!”

    “应该已经出了葱岭了吧。全是骑兵,如果不吝啬马力的话,两天之内,便能赶到疏勒!大人有事需要差遣他们么?如果有,跟王都督说一声。只要他下一道令,弟兄们即便跑死,也会拼着命赶过来!”万俟玉薤一直带着二十几名侍卫以备不时之需,听眼前的官员问得急切,心中警觉大生。抢在王十三开口之前,笑着反问。

    “没,没有!这位将军说笑了!”岑参被问得脸色骤变,赶紧讪笑着摆手。“您有所不知,岑某跟十三,当年都曾经在封帅身边效力。他是亲兵队正,岑某则先当了半年记事参军,然后又做了一阵子节度府判官!”

    “噢,请恕万俟眼拙,没认出岑大人来!”万俟玉薤笑了笑,拱手赔礼。

    看在王洵的面子上,岑参倒也不愿意跟他计较,笑了笑,拱手还礼,“不妨事,不妨事!万俟将军毕竟跟岑某没有打过交道,不知道岑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记事参军和节度府判官,都属于主官私聘的幕僚,职别不高,但权力却非常之大。有时候甚至能代替节度使,对一些突发事件做出应急处置。然而这两个官职最大的问题便是不在朝廷正式编制之内。一旦节度使本人去职,记事参军和判官也就成了无树之藤,要么重新攀上个高枝,要么就主动卷铺盖离开。

    很显然,眼下岑参的地位,并没受到封常清被夺职的影响!由判官转为司仓参军,权力比原先小了些,官职却由虚转实!意识到此节,岑参的官袍颜色,在王十三看起来就有点儿扎眼了。想了想,他笑着补充:“老岑你这回可有的辛苦了。为了能及时赶到长安,大都督刻意给每名弟兄都配了双马。随军前行的,还有大批的骆驼。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日光景就会赶到,不可能再慢了。到时候,人吃马嚼,足够让你肉疼一阵子的!”

    “看你说的,就跟我是个守财奴般。都是慷国家之慨,我肉疼什么?!”岑参笑着啐了王十三一口,低声数落。

    “那可不好说!人总会变的。你当年不是,现在可说不定!”王十三笑着跳开半步,然后继续调侃。“不过……”他四下看了看,又快速凑近岑参的耳朵,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跟你交个实底儿,咱们自己的弟兄,你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不必操太多的心,也没人会挑剔什么。可那些诸侯国的盟友,你就要多担待着点儿。甭看他们打着戮力王室的旗号,实际上完全是看大都督一个人的面子。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买账。一旦出现个闪失,五六千人同时闹将起来,恐怕不太容易安抚下去!”

    “这个,岑某自然晓得,自然晓得!”闻听此言,岑参心中更是忐忑,强装出一幅感激的神态,笑着回应,“多谢十三兄弟提醒。要不然,岑某还真可能误了朝廷的大事!”

    “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就直接跟弟兄们说,你是跟咱们铁锤王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好兄弟!”十三心眼实在,人却是不笨,否则当年也不会被遣唐使下道朝臣招做伴当同往长安,“那些家伙眼里,只有铁锤王。除了铁锤王本人的号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好使!”

    “岑某记下了。多谢十三兄弟提醒,多谢!”料峭的春风当中,司仓参军岑参的发根处,却悄悄地渗出了一层汗水。‘一万铁骑,近半为安西军老卒,另外一半为药刹水沿岸各国的精锐。这王明允,怎么如此舍得花血本?!眼下安西镇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了五千多弟兄,其中还多是拿来充数的老弱病残。万一那个消息不甚传到王明允和宇文至两个耳朵里,以他们二位的火爆性情,还不把天给戳出个窟窿来!’

    想到这儿,岑参心中暗暗发狠,“不行。无论如何,要避免此事发生!安西的局势已经够危险了,绝对经受不起一次兵变!封帅临走时,曾经亲口交代岑某,要想方设法为朝廷保住安西。岑某不能辜负封帅,不能辜负朝廷!岑某绝对要避免祸事的发生!哪怕是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任何代价!”

    发觉岑参脸色越来越灰败,王十三心中也渐生警惕。笑着捶了对方一拳,低声道:“怎么老岑你看起来像心里有事一般。怎么了,最近日子不好过?!不好过就别熬了,干脆跟着我家都督走,凭着这几年的交情,你还愁没个参军做么?”

    “哈!”岑参本能地向外躲了了躲,连声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们,练武练出来的身体!”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身子骨差劲!”见岑参不肯接自己的后半句话头,王十三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大宛那边,气候其实比疏勒还强些。虽然春天来的稍晚,风却小得很多。雨水也比这边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过得比这边舒坦。”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个文职幕僚,充实一下队伍。毕竟岑参曾经在封常清帐下做过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谁料此话听在岑参耳朵里,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番味道。‘身子骨差,是说岑某文人无骨么?封帅去后,若不是岑某在这里竭力周旋,安西镇说不定早就分崩离析了!你等在大宛哪会过得这般轻松,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寻找沿途补给……?’

    心中委屈万分,岑某却无法出言自辩。只好又笑了笑,苦着脸道:“我倒是想去。可现在哪里脱得开身?说实话,岑某还真羡慕你们,几百人出葱岭,转眼之间便打出了一片广阔的天地来!若是当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一身绿袍了![1]唉,不说这些!后悔药向来无处可买。你们最初那几场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岑某在这边只见到过战报,知道的不详细。每次用米筹重新推演,都觉得你们几乎都是绝处逢生,赢得惊险到极点,也漂亮到了极点……”

    “还不是被逼出来的!”提到当初夺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战斗,王十三立刻眉飞色舞。“当时我们只有六百多人,周围情况两眼一抹黑。大伙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好在咱们王都督……”

    主动亮出旗帜,借安西军兵威震慑药刹水诸侯;正面硬撼三千马贼,收残匪为己用。以疑兵之计迷惑俱车鼻施,巧夺大宛城;重整安西军旧部,奇袭俱战提。几件事,大伙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过瘾。也难怪王十三一提起来,就忘乎所以。

    岑参在旁边听得也是心潮翻涌,当真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一道跟了过去。以当时封帅对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与王洵一道出征,在队伍中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两个之下。几场打仗挺过来,未必能积攒起封侯之资,至少能搏个大宛都督府长史来做。总好过在疏勒这边,处处看别人的脸色!

    可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机会已经错过,安西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安西!只能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过这场磨难罢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没的挑!”听王十三说得热闹,几名陪同岑参一起前来迎接王洵的底层小吏,也悄悄地凑上前,挑起大拇指。“在疏勒,每次听说大宛那边又打了胜仗,弟兄们都会到外边小酌一番。虽然自己没份去捞那份功名,但心里想想,也觉得好生过瘾!”

    “是封帅教得好!”万俟玉薤顺势接过话头,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当年是他硬把王都督塞进了白马堡大营,又力排众议提拔了宇文副都督!我等这两年之所以在大宛敢于如此折腾,就是因为相信,封帅就站在我等背后,绝不会任我等陷入绝境而置之不理!”

    “啊,是,是,是这样啊,是,是这样的啊!!”就同被万俟玉薤的高大身躯吓到了一般,几个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边躲,“几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馆驿那边整理干净没有!”

    “我也去!”“我也去!”

    顷刻间,众人就逃了个干干净净。万俟玉薤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声骂道:“什么玩意儿!莫非封帅落了难,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这疏勒城中的一草一木,哪个能跟封帅他老人家脱了干系。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里也会记得!况且眼下封帅只是夺职,又不是发配岭南,永不叙用?!说不定,哪天他老人家还能否极泰来,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时,看这帮家伙的脸往哪搁!”

    “唉,几个末流小吏知道些什么?!万俟将军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岑参抱了抱拳,代替属下向万俟玉薤赔礼,“他们只是怕给自己招惹麻烦而已。其实,在这边,谁都知道封帅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轻,没本事替封帅辩解罢了!”

    “哼!”万俟玉薤撇了撇嘴,余怒难消。“没能力做,和没心思做,肯定不一样。委曲求全,和见风使舵,也是两码子事情!我就不信,整个安西,找不出一个能替封帅喊冤的人来!”

    “惭愧,惭愧!”岑参抱在一起的双拳放也不是,继续举着也不是,脸色好生尴尬。念在当年曾经同僚的份上,王十三主动替他解围,“你别理这傻大个儿!他就这臭脾气。整个大宛都督府里,没人不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不愿处置他。若是换了别人,早夺了官职,乱棍打出军营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中再有奸臣使坏,也肯定能把封帅的冤屈直达天听。否则,皇宫前的登闻鼓用来做什么的?”[2]

    “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这边的难处?!不准再多嘴,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王十三吹胡子瞪眼,开始以官威压人。喝住了万俟玉薤,转头又去安抚岑参,“你别跟他计较!他这人,最喜欢胡搅蛮缠!”

    “万俟将军是快人快语。岑某怎会真的跟他计较!”岑参被挤兑得难受万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说话间,节度使衙门也就到了。早有人打开了正门,吹响了鼓乐。红毡子从门口一直铺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员分作两列,按照品级高低顺序,肃立于红毡旁恭迎采访使大人到任。

    王洵虽然是少年得志,却不敢过分托大。赶紧快走几步,抢先拱手跟大伙见礼。众官吏连忙侧身闪避,口称不敢,然后又一个长揖还了过来。等闹哄哄把整个过场走完了,双腿也就迈进了府衙之内。屯田使张素又主动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绍一众同僚。

    “这位是宣威将军冯治,当年曾经追随哥舒翰大将军左右。半年前从河西调过来充任身演渡州都督,闻听采访使大人莅临,特意从任上赶了回来!冯将军,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将军,铁锤王!”[3]

    “见过采访使大人!”有个脸色焦黄,身穿正四品武将常服的官员,上前向王洵作揖。

    “见过冯将军!王某亦早闻将军之名!”虽然王洵官职和爵位都高出对方甚多,他还是侧身避了避,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

    “这位是忠武将军吴贤,曾经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调过来的。吴将军,你不是总恨无缘跟采访使大人碰面么,哈哈,这回可是心满意足了吧!”

    “见过采访使大人!”被屯田使张素第二个点到的是个络腮胡子,说话时中气十足,一听就是战场上打过滚的老手。

    “这位是疏勒城镇守使苏寿,老夫的副手。精于垦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调任安西的时候,就把他也给带了过来。苏大人,这位就是……”

    ……

    “来来来,这位是……”

    ……

    一圈介绍下来,王洵头大如斗。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钦、段秀实、、周啸风等人都不在。就连平素跟他没什么往来的李嗣业、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见了踪影。这使得他感觉很别扭,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军。一时间,竟然下意识绷紧了手臂,仿佛随时都可以拔刀出鞘。

    众文武心里也非常不舒服。无论资历还是年龄,他们都远远高于眼前这个后起之秀。可此人却爬到了大伙头顶上,不由得大伙不对他毕恭毕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也罢,冲着其后台的面子,大伙也对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后台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说不定,他也就丢官罢职。非但捞不到半分好处,平白还要吃一番挂落!何苦来,何苦来哉!

    关键时刻,又是岑参及时赶到。先打上两个喷嚏,再抱怨几声天气,登时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啊,啊—嚏!啊,啊—嚏!这该死老天,都快立夏了,居然还这么冷。赶紧,大伙赶紧先放采访使大人进去接印吧。再继续外边站一会儿,岑某可就要冻僵了!”

    “是啊,是啊。正事儿要紧。诸位有什么话,稍后再跟采访使大人细聊!”感觉到众人对王洵的排斥,屯田使张素心中非常高兴,嘴巴上却越发客气有加。

    “屯田使大人有命,我等岂敢不从!”众人非常整齐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簇拥着王洵走向节度使衙门正堂。

    比起当年封常清在位时的“简陋寒碜”,如今的节度使衙门被收拾得整齐了许多。甬道两边挪来了垂柳,演武场中央挖出了荷塘。一干与杀伐之气相染的设施,如兵器架、石墩、石锁、箭靶之类,全都消失不见,代之的是各种花草、树木、湖石、假山。再配上几株用暖房精心培育出来的,含苞待放的牡丹,着实称得起富丽堂皇。

    只是,武夫王洵走在府衙里边,就愈发显得形单影只了。他最近两年一直忙于整军备战,辖地又是远离长安的“蛮荒”所在,没时间,也没机会去学如何迈儒家的四方步。更没闲暇从别人走路的节奏和说话的先后次序中,去分辩彼此之间的亲疏远近。他只是凭着战场上锻炼出来的本能,感受着周围的各种气息。然后大步向前,用双脚踏平所有蓄谋已久,或者突然发生的异常情况。

    转眼来到正堂,张素命人摆开香案。郑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门中的采访使印绶,双手捧给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过印绶,将其交给自己的贴身侍卫王十三。旋即双手抱拳,冲着长安方向肃立长揖,行武将礼。三拜之后,礼成。张素带领一干留守官员将王洵围拢在中间,齐声道贺。王洵团团做了个罗圈揖,向大伙致谢。待整个过场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张素命人将香案撤掉,上前拉着王洵的手,大步走向节度使处理公务专用的帅案,“老夫受陛下之命,临时顶了安西屯田使的职位,终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负了陛下的赏识提拔之恩。如今好了,采访使大人从大宛载誉归来。这为国守土的千斤重担,老夫终于可以交出去了。请采访使大人千万不要推辞,老夫………”

    “张大人这是哪里的话?!”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帅案之后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双腿稍微加了点劲儿,整个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张素无论怎样拉扯,都难挪动分毫,“谁都知道,这采访使的头衔,不过是朝廷为了让王某有个由头去统领药刹水诸侯而已!根本没要求王某插手疏勒这边的大小事务!即便朝廷有过这方面的考虑,王某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么,岂敢在诸位前辈面前指手画脚?!”

    连扯了几下没扯动,张素只好改用软刀子慢慢磨,“采访使大人休要推脱。放眼安西,如今还有哪个职位比你更高,战功比你更为显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统领大伙,谁还敢再往那里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着有个主心骨回来,指点我等如何应对眼前艰难时局!!”

    “采访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这里,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风远遁!”

    “是啊,节度使职位空缺,理应由采访使统领整个安西的兵马。这是从高宗时代就立下的规矩,我等岂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张素已经抱成团的文武官员也凑上前,齐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误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师,根本无暇在疏勒耽搁。日后即便凯旋归来,也肯定要去大宛那边跟大食人继续纠缠,无法顾及安西。张大人,咱们两个别客气了。烦劳您老立刻就坐,抓紧时间帮忙给安排一下粮草补给。此番回援,王某着实走得太急,军粮、军械、铠甲、旌旗,全都没时间准备齐整。您老毕竟已经在这里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让王某一样样从头再来,恐怕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中原那边的仗早就打完了!”

    “这个……”张素装作满脸为难的模样,斜着眼睛望向大伙。“老夫,老夫毕竟只是个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从权!”王洵单手一拉张素胳膊,不由分说将其推进了帅案后,“请大人以国事为重,不要在乎几句闲言碎语!”

    “请大人以国事为重!”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疏勒城镇守使苏寿等人立刻改了口风,纷纷“劝说”张素顺从王洵的请求。

    “也罢!王将军能不辞辛劳,万里奔波去回援京师。老夫又何惜身外虚名!”在众人的“苦苦”劝说之下,张素终于决定不再退让,继续负责主持安西镇全局。“咱们就以国事为重。倾安西镇所有,供应勤王大军。请问采访使大人,您此番回援,总计带了多少兵马?到这里还有几日路程?”

    听到对方将先前问过的话再度重复,王洵知道自己和张素之间的交易已经达成了,拱了拱手,大声回应,“一万弟兄,两万三千多匹马,还一千三百多匹骆驼。张大人需要为我提供三个月的军粮。此外,每名弟兄至少还需要再配一把横刀,四十支羽箭。还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类的征战利器,安西镇这边有多少存货,烦劳张大人都尽量都给我匀一些!”

    “两万多匹战马?难道全是骑兵不成?!”张素没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狮子大开口,一时间,惊诧得根本做不出正确反应。

    “全是骑兵,一人双骑。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误战机。”王洵笑了笑,淡然点明了一个事实。

    “嘶!”听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规模,众留守将领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气。自从主力被抽调回中原勤王之后,整个安西的总兵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头,并且除了老弱病残,就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这厮,居然一下就带回了上万骑兵!好在大伙没打算听某些人的要求,图谋他的兵权。否则双方真的翻了脸,恐怕到了最后,大伙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嘶!”坐在帅案后的张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气。先前他听王洵说援军是临时拼凑而成,还以为对方是强行拉了很多民壮充数呢。哪里想到来的全是可以坐在马背上,千里奔袭的骑兵?这尊大佛,还是按照岑参的建议,早送走早利索为好。谁想图谋他的兵马谁自己伸手去,张某可没胆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庆幸间,又听王洵笑着追问:“怎么?安西军的府库已经空了么?王某分明记得,当年封帅一直在积蓄力量,准备远征西域来着?不会被李嗣业将军他们都带回中原了吧,那得强征多少民壮同行?!”

    声音不大,却让张素心里猛地一哆嗦。赶紧在帅案后坐直了身体,摆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样回答道:“安西军府库,当然还是满的!只是张某一时间没算清楚,一万铁骑,到底需要多少粮秣而已。不过采访使大人请放心,即便砸锅卖铁,张某也会将弟兄们需要的粮草器械凑齐。让弟兄们精神抖擞地前去中原勤王,绝不会在半路上就饿了肚子!”

    “多谢张大人!有张大人这回话,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称谢,敲砖钉角。“不过还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担忧,还请张大人帮忙解决!”

    “采访使大人请讲。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绝对不敢推辞!”张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啬地将主宰安西军的大权交给自己,肯定不会满足于大军粮草器械这一项回报。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东的河岸边,有几百顷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马使,还有其他将军和弟兄们,当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边,分到了不少田产。但王某在归来途中,看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经重新变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场。这令王某心里很不痛快。王某总不能跟弟兄们说,你等只管阵前跟叛军拼命,家里的田产、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归了别人了吧?!!!”

    “这……”不仅是张素一个,其他留守文武的脸色登时也如同被人抽了无数个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发作,心中却忌惮王洵麾下的那一万大军,只要强压住心中的屈辱与恼怒,盯着地面拼命喘粗气。

    “怎么,老大人莫非有什么难言之苦么?”王洵偏偏却不依不饶,继续甩开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张素此刻连跟王洵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断断续续地回应,“朝廷已经将整个北庭都护府,都割让给回纥人了。此事采访使大人应该知道吧?!如今临近疏勒的一众部落,都见风使舵,拜入了回纥人门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话,恐怕旦夕之间,回纥人的大军便会杀到疏勒城下。那样的话,非但是几千顷良田,整个西域,恐怕都不复为大唐所有!”

    “委曲求全?!”王洵抬头看了张素一眼,满脸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证回纥人不南下了么?请大人恕王某见识浅,来西域这些年里,还真没见哪块地盘,是我大唐将士忍辱负重求下来的!”

    “这个,这个……”屯田使张素结结巴巴,一边伸出衣袖擦额头上的汗,一边以目光向周围求援。只可惜他着力拉拢的那几个心腹也多为武将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话羞得无地自容了,哪还敢出头为上司分忧解难!

    “王某是个武夫,说话不会绕弯子,却句句出自肺腑!”感觉到对方的尴尬,王洵想张素拱了拱手,以示赔罪。“王某私下以为,大人越是忍让,恐怕周边部落越会得寸进尺。回纥人乃铁勒别部,同铁勒一样尊狼为神明。对付狼群,唯一的办法就是拔出刀子来将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虚,早晚会冲上来,将你撕个粉碎!”

    “那是!那是!采访使大人说得有道理,有道理!”张素得不到同党的支持,只好硬着头皮回应。“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实在太单薄了些。还要分头驻守这么大的地盘。自保已属不易,更甭提与周边部落开战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问岑参军,他对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确如此!”不小心被张素点了将,岑参犹豫了一下,低声替对方辩解,“咱们安西军距离中原太远,粮草器械供应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线,人马数量从来没超过五万。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几度从安西军调兵拱卫京师。三番五次下来,已经将安西军抽成了一个空架子。不瞒采访使大人,眼下整个疏勒城周围,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头三地的驻军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马,并且多数是老弱病残!”[4]

    “是啊,采访使大人远道而来,不知道我等的难处!很多事并非老夫不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参的解释作为铺垫,屯田使张素终于缓过一口气,拱拱手,微笑着补充。

    他以为就此就能将王洵应付过去,谁料后者常年领兵在外,屡经磨砺,已经远非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众人的要害,“回纥人已经正式宣布叛离大唐了么?疏勒周围哪个部落的兵马超过了四千?”

    “没有。当然没有!回纥人刚刚从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岂敢这么快就忘恩负义!”不仅是张素,岑参也被问得老脸发红,摇摇头,低声强辩,“不过,采访使大人应该知晓,各部落向来是人人皆兵。纵使老妪、老翁,也能上得了战马!即便回纥人不自己出马,有他们在暗中支持,周边部落也变得非常难以应付。”

    “他们人人皆兵。此地忠于我大唐的百姓,难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开仓库,分发兵器,教百姓们持械自保。难道各部落还敢像眼下这般嚣张?!”

    “这个,这个……”屯田使张素再度语塞。有关分发兵器给百姓,让各地民壮结寨自守,与官府共同应对危机的主意,岑参也向他提起过。但此举利弊互现,让人很难痛下决心。首先,库存的兵器属于军资,未经朝廷许可就下发于民间的话,主事官员要冒很大风险。其次。中原人素来乡土情重,凡在西域扎下根的,要么是退役老卒,要么是在原籍犯过事的凶横之辈。一旦手中有了兵器,说不定会生出什么祸端来!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镇被回纥人一步步蚕食掉,考虑到中原动荡,朝廷无力西顾的大前提,张素这个节度使未必有罪。可万一哪个汉家儿郎在安西竖起了反旗,无论叛乱规模是大是小,他张素可就都难逃治政无方之责了!

    最后一条乃重中之重,属于为官之秘决,只可意会,不堪宣之于口。若是一个久在官场沉浮的老吏,肯定会一眼看穿此节,不再让张素为难。然而王洵偏偏没有足够的宦海经验,行事也素来不受规矩所限。见张素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笑了笑,郎声道:“大人莫非也认为,胡人比汉人对大唐更忠诚?他们拿着兵器杀人放火依旧是忠心耿耿,万一汉人手中有了刀枪,肯定就会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张素说不定真敢借着台阶往下溜。毕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样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禄山、哥舒翰、高仙芝等异族武将,同时施重手将王嗣业等汉家男儿压得无法抬头。可如今李林甫的坟墓都让皇帝陛下派人给掘了,素有忠诚之名的安禄山也打到了潼关之外。再敢寻同样的借口,可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不会,不会!”他用力揉着鬓角,搜肠刮肚找理由。王洵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耸耸肩,继续紧逼,“那大人是准备告诉王某,库房里突然又没了兵器。王某刚才可是记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存放兵器的仓库都是满的!”

    “不会,不会!”张素被挤兑得根本来不及转身,一边揉着额角,一边讪笑着回答,“采访使大人说笑了。按道理,整个安西的军械粮草,大人都有处置之权。张某不该在旁置喙才是。可此举乃最近数十年未有,一旦开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从权,张大人刚才还说过类似的话。”王洵笑着摇头,“发下去,顺便传令各地来自中原的百姓结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来,王某自己承担这个责任,与诸位无关!”

    ‘你担得起么?你自己还前途未卜呢?!’众文武心中暗骂,纷纷上前,劝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数万大人军的兵器。弩弓、长槊、破甲锥等,皆民间严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还有什么比丢了安西,让我等蒙受丧师辱国之耻,更不堪设想的后果?!”王洵忽然动了气,眉头一竖,质问的话脱口而出,“这安西,乃几代大唐将士拼了性命打下来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将其送与外人?这疏勒,乃我大唐军镇重地,凭什么自家百姓被人欺负了,官府没胆子替他们做主,反而要强迫他们忍辱负重?如果连自家百姓都保护不得,朝廷养你我这些官员做什么?干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给回纥人算了,也省得你我日日被百姓戳脊梁骨!”

    他本来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着烟的火山。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等武将们心中有愧,没脸跟他对视。张素、苏寿等文官心中害怕,没勇气跟他对视。整个议事厅登时变得一片死寂,过了好半晌,才由岑参出面,笑着劝解,“明允不要这么急!张大人他只是小心谨慎而已。毕竟日后你返回大宛之时,这些兵器,也许还要派上大用场。”

    “如果疏勒丢了,我从哪往大宛返?!”对于岑参,王洵多少还会给些面子,将声音放低了些,笑着反问。“莫非我能从天上飞过去么?莫非回纥人会封了兵器库,等王某回来取么?”

    “明允说笑了!”岑参被问得直喘粗气,退开半步,继续强辩,“局势还没糜烂到那种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说,张大人也会令百姓结寨自保!”

    “王某不勉强你等!”王洵冷笑着看了岑参一眼,轻轻摇头,“后路不安,王某绝对不敢带弟兄们上战场。等宋兵马使到来后,让他带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协助诸位防御回纥人好了。反正中原那边兵多将广,未必就缺王某手中这一星半点儿!”

    “这个………”闻听此言,屯田使张素等人立刻着了急。他们之所以对王洵一再退让,就是因为手中没有足够的兵力,腰杆子也跟着硬不起来。万一对方真的发了蛮,将大宛兵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届时安西之事,该由谁来做主?!对方可是带着整整五千虎狼!级别再低,说出的话来,也比手中没兵没将的人有分量!

    两害相权取其轻。严酷的现实面前,张素迅速作出了选择,“采访使大人切莫折杀我等。疏勒城再重要,又怎能跟京师相比?大人尽管放心去勤王,安西这边,就按大人的提议处置便是!”

    “多谢张大人成全!”目的达到,王洵立刻换了幅笑脸,客气地向张素拱手致谢。

    “不客气,不客气。让大人后顾无忧,是张某份内之事!采访使大人还有什么要求?!张某只要能做,一定竭尽全力!”屯田使张素打落牙齿吞进肚,笑着拱手相还。

    “有!疏勒城乃节度使行辕所在,岂能被弄得如此乌烟瘴气?!”王洵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分寸,立刻大声补充,“既然准备给百姓分发兵器,让他们持械自保。官府也别再忍着了。从即日起,整饬城内治安,凡有蓄意闹事者,一律当场拿下,按律治罪!”

    “此事,理当依从大人所言!”屯田使张素被弄得彻底没了脾气,拱拱手,笑着答应,“不过那些牧人也未必都是故意惹事。化外蛮夷么,举止自然粗鲁一些。将他们赶出城去算了,没必要过于严苛!”

    “是极,是极,张大人所说乃老成持重之见。西域诸胡生性粗鄙,不宜待之过于严苛。给他们留一丝情面,以忠恕之道慢慢教化,假以时日,其必能自省其过,而后,而后……!”疏勒城镇守使苏寿是张素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刚才怕受到王洵的迁怒,一直没敢插嘴。此刻,终于瞅准机会,摇头晃脑地说道。

    在中原各地,很多‘老成持重’的官员,都习惯于地方豪强互相勾结。借助后者的力量,威慑治下百姓。虽然这样做对百姓们很不公平,但在上头看来,该名官吏的治下却是非常“稳定”。年末考评之时,难免要给个中上之选。同样的经验照搬到西域,自然是善待容易闹事的部落武士和牧人,严格约束其他百姓。反正后者受了委屈也很少闹事,顶多选择悄悄地离开,不会给官员们的政绩带来任何实质上的损害。

    这种经过几代人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本应放之四海皆准。偏偏今天苏寿倒霉碰到的是铁锤王!只是轻轻竖起眼睛,王洵便将便他剩下的话给瞪回了肚子里,“王某却不敢这样认为。他各部牧人既然还是我大唐百姓,就少不得要遵守我大唐律法。若是在外边吃了亏,就以唐人自居,跑回来要大唐替其出头。行走在大唐国土上,却又寻找诸多借口,不受大唐律法约束。他还算哪门子唐人?!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既然越能胡闹官府越要包庇,大伙一起胡闹好了!反正镇守使大人到头来只会惩罚吃亏的那个!”

    “这,这……”疏勒城镇守使苏寿闹了个大红脸,喃喃了半天,才颤抖着向王洵施礼,“采访使大人说的是!苏某受教了!”

    “不敢!”王洵向旁边避了避,不接受对方的致谢,“我不是教训你,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想当初,王某只带着六百余弟兄翻越葱岭,不到三年,却替大唐收服了近千里国土。治下军民增加到了三十余万,凭得便是‘一视同仁’四个字!”

    即便对王洵再不服气,这份战绩却是明摆着的,谁也无法否定!一时间,众人纷纷抬头,恭听他介绍经验。目光扫视四周,王洵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宛那边,十里一城,百里一国。大小部落不知凡几。若是王某对任何部落,都要区别对待,就不用再整军与大食人争锋了。光是累,也得累吐了血。王某没那份耐心,也没那份本事。所以只给了所有人一句话,愿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缴纳我大唐赋税者,便是唐人。王某必以唐人待之!否则,趁早滚远远的,别在王某面前碍眼!”

    “好!好一个“愿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缴纳我大唐赋税者,便是唐人。””话音未落,几名武将已经抚掌喝起了彩,根本不在乎张素黑紫的脸色。

    也不怪武将们忘了原本的立场,数十年来,大伙向来在西域横着走,几曾像现在这般,都被人骑到头上拉屎了,还要处处忍让?!说实话,不是大伙不给你张素面子,实在是人家采访使大人做得更痛快,更得人心。

    屯田使张素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论官场争斗的经验和手段,他比王洵高出不止一个档次。奈何对方就是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无论你如何出招,他只是一锤子砸过去,横冲直撞。这让文官出身的他,又如何应对得过来?!

    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王洵对手,张素只好找人帮忙。转过头以眼角的余光暗示岑参,希望他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谁料一向软弱听命的岑参却在关键时刻溜了号,双眼望向了王洵,脸上写满了赞赏。

    “老子不管你原本来自突厥、突骑施、铁勒还是大食,生活于我大唐的土地上,便得遵守我大唐律法。愿意遵守我大唐律法,定时缴纳赋税,在老子眼里他便是唐人!”王洵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大声强调。“你在外边受了马贼劫掠,我大唐军队替你出头。你在当地受了豪强欺凌,我大唐官府替你主持公道。至于你在家里念什么经,供哪路神仙,悉听尊便。王某懒得管,也没功夫管。可是如果你连我大唐法度都不愿意遵从,就别在老子面前说什么部落风俗,什么教派信仰。给老子滚远远的去,愿意去哪去哪里。老子治下,还真不稀罕你这几根烂葱!”

    “善,此言甚善!”非但老行伍们拍掌叫好,几个城府稍潜的文职幕僚,也忍不住替王洵大声喝彩。太解气了,安西镇早就该这么办。在我大唐土地上生活,就得遵守我大唐律法。否则,愿意去哪去哪,老子不稀罕你们这几根烂葱!

    屯田使张素见此,知道人心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这一边。赶紧以手拍案,对王洵的说法表示支持。“采访使大人之言,真的让老夫耳目一新。若是采访使大人年前便已经回来就好了,也省得老夫被这些牧人弄得焦头烂额。受教,受教。老夫这就下令,整肃疏勒,不,整肃安西各地治安。凡在我大唐国土上讨生活,就给老夫遵守大唐律法。否则,休怪老夫对他们不客气!”

    “大人虚怀若谷,王某亦好生佩服!”见对方彻底让步,王洵也不为己甚,拱拱手,以示自己赞赏之意。

    到了此刻,屯田使张素索性也豁了出去,反正铁锤王已经把局势捣成一团浆糊了,不在乎让他多捣几锤,“大人还有什么指教,尽管一并说出来,老夫立刻安排人去执行!”

    “指教倒是不敢。几点浅见而已!”王洵笑着接过话头,将自己另外几处看不惯的地方一一道出。

    一个窟窿也是补,两个窟窿也是漏,张素干脆让步到底,凡王洵所说,一切都表示遵从。两个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将所有表面能见到的问题处理完毕。看看时候已经不早,疏勒镇抚使苏寿笑着上前,提醒酒席已经准备妥当。随即,由岑参头前领路,大伙紧随其后,簇拥着屯田使张素和采访使王洵,浩浩荡荡杀向了节度使衙门后院。

    后院有处大厅,原为封常清给凯旋将士庆功所用。此刻,倒还没来得及被重新定位,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格局,只是内部装潢变得华丽了许多,也儒雅了许多。

    在这种充满书卷气的地方吃酒,身边又坐得全是陌生人,王洵当然不可能放开胸怀。张素等人也提不起太高兴头,只是不愿缺了礼数,惹客人怨恨而已。倒是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等一干武将,因为王洵先前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心中对他大增好感。频频举起酒盏,上前请求对饮。

    王洵心里担忧封常清,草草喝了几杯,便找了个由头,询问起后者的下落。谁料不提封常清的名字还好,一说道封常清的名字,屯天使张素立刻开始大声叫苦,“封老将军被撤职之事,的确冤枉。全天下哪个不知道?!就这疏勒城中的军民士庶,闻讯之后也是个个义愤填膺。可长安距离此地有上千里路,什么消息传过来,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我等即便想要替封老将军说几句公道话,也无法及时上达天听!”

    “诸位大人能有这个心思,想必封帅知道后,也会非常感激。”王洵站起身,四下团团拱手,“该说的话,王某一定会替封帅说。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封帅的情况怎样了。被夺职之后,朝廷还有没有继续为难他?!”

    “这个……”张素苦着脸,连连摇头,“我们哪里知道啊。朝廷的最近一份邸报还是四个月之前的,之后便音讯皆无。弄得眼下整个安西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可仔细一深究,又全是捕风捉影。不信你问岑大人,他一直盯着此事,他心里最清楚!”

    “的确如此!”岑参点点头,低声补充。“上一批邸报,还是去大宛传旨的那位钦差带过来的。从那之后,便再没有任何邸报发下来。”

    见岑参与张素二人的话语基本一致,王洵便知道自己不可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消息了。皱了皱眉,将目光转向刚才向自己敬酒的冯治,“将军从河西来,那边可有什么确切消息?”

    “嗨,甭提了!”冯治咧开嘴巴,露出半口焦黄的牙齿,“也是谣言满天飞,正式消息一个没有。包括长安,谣传中都不知道被叛军攻破多少回了!”

    “我们北庭那边,更是如此。”没等王洵将头转向自己,忠武将军吴贤便主动汇报,“都护府最早被裁撤掉,把弟兄们多年的心血,都拱手送给了回纥人。说是为了确保其不趁机作乱,可那回纥人的肚子,是轻易能填饱的么?”

    原来全都是又聋又瞎。王洵心中暗自腹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那长安的情况到底如何了?潼关呢,此刻还掌控在朝廷手中么?”

    “应该还在吧!”抢在所有人之前,岑参非常积极地回答。“没有正式邸报,商队也没过来。但纷纷民间谣传,郭子仪又攻入了河北,史思明招架不住。安禄山担心老巢有失,不得不再度从前线抽调精锐回援史家父子!至于这传言有几分是真,岑某也不敢保证!”

    这是王洵唯一听到的好消息,虽然很可能是捕风捉影。“河西那边呢,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哥舒翰将军不也驻防在潼关么?他还兼任着河西节度使之职,以安稳军心民心计,也应该往治所送点什么回来吧?”

    “嗨,说来话长!”从河西调过来的宣威将军冯治又是报以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河西军的几个管事的都督,都被分散到各地去了。就连高书记这种投笔从戎的书生,都被按了个团练使的头衔,发往了淮南训练民壮去了。好像唯恐我等勾结起来,趁机作乱一般!弄得整个河西镇变成了个空架子,光留下了个名。即便哥舒大将军又信送过来,事实上也没人能接收……”

    “我们北庭还不一样?!”没等冯治把话说完,吴贤抢着开口抱怨,“都护府裁撤之后,程都督本人被调到河东,跟郭子仪搭伙去了。麾下的众将们,却是东一个,西一个分散派遣,谁也不让挨着谁!”

    “还不是受了安禄山那厮的牵连!”有人拍着矮几,大声抱怨。

    “都是安禄山那厮给害的!”有人大声附和。

    “可不是么,朝廷原来对姓安的那么信任,他都胆敢造反!也难怪陛下,嗯,嗯,呜呜,……”有人喝高了,借酒壮胆,把矛头直接指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话说到一半,立刻被朋友用肉块将嘴巴堵住,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话虽然没说完整,在座者却心里都明白。长安城中那位皇帝陛下,是因为安禄山的叛乱伤了心,所以对所有节镇都开始疑神疑鬼。眼下受到波及的不止是河西、安西和北庭,连岭南、广南这些与河北根本不搭界的南方节镇,都被朝廷找借口分拆得支离破碎。

    如此一来,倒是彻底杜绝了各镇节度使当中,有人试图步安禄山的后尘。只是各路勤王兵马,却愈发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各路大军表面上兵强马壮,实际上却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战局,扑灭叛乱,才怪!

    王洵心里对局势的糜烂程度早有准备,却也没预料到情况居然严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安禄山能被及时击退还好,念在驻守安西多年,劳苦功高份上,封常清也许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如果仗越打越窝囊,以朝中那些官员和皇帝陛下的个性,少不得又要推一个人出来遮盖中枢无能的事实。

    最好的替罪羊,莫过于封常清。想到这儿,他心里忍不住悄悄地打了个冷战。屯天使张素等人不会把一些消息掩盖住,故意不让我知晓吧?岑参呢,以他的为人,不应该……

    无论答案是哪个,很显然,在此时此地,他不可能获得与封常清相关的任何准确消息!屯田使张素这厮或许没本事对付回纥人以及疏勒附近的各大部落,却凭着丰富的官场经验,将留守安西的文武官员,都拉拢到一起,揉捏成了铁板一块。王洵若是想在铁板上打开一个缺口,至少得花费数月到半年时间。除非王洵真的动用武力。

    直接动用手中兵马,接管疏勒城,强迫张素等人交代真实情况。那和造反,还有什么区别?而除了武力之外,王洵现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时间。云姨、白荇芷和紫萝都在长安城中,他在路上每多耽搁一天,几个女人就要多承受一分被叛军掠走的风险。包括朝廷封常清的处置,大宛都督府的军队抵达长安的时间越迟,对结果的影响肯定也就越小。

    想到此节,王洵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冲大伙举起酒盏,“真没想到,局势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王某眼下,恨不得肋下长了翅膀,立刻飞到潼关去!这样吧,王某明天休息一日,后天一早就启程出发。等宋兵马到了,让他继续使带着大军在后边慢慢赶。有关沿途补给的事情,就拜托给诸位。王某先走一步,哪怕是单枪匹马到了潼关,也能早杀几个贼人,回报陛下的知遇之恩!”

    “理应如此!”屯田使张素巴不得王洵立刻就滚蛋,立刻举起酒盏大声回应,“采访使大人尽管放心赶路。大军的粮草补给,老夫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眼下潼关那边,局面应该是兵多将少。正缺明允这种智勇双全的宿将!”岑参也不希望王洵留下来趟安西军这潭子浑水,笑了笑,低声许诺,“你尽管放心走,后面的事,岑某以性命担保,决不会出任何问题!”

    “那就拜托岑兄!”难得岑参表现出几分担当,王洵冲他举了举酒盏,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岑参脸上的表情也忽然郑重了起来。缓缓站起身,双手将酒盏捧到唇边,“不敢说有劳。岑某尽自己应尽之责而已!届时若是做不到,当自领军法,决不会让明允找到头上来!”

    说罢,也将酒盏中的酒水干尽了。冲着大伙亮了亮盏底,直挺挺跪坐回原位。

    “爽快!”宣威将军冯治、忠武将军吴贤等武将轰然叫好,纷纷举盏,向王洵保证,“若是采访使大人有用得着在下出力之处,尽管说句话。在下定然竭尽全力!”

    “对,采访使大人尽管放心去杀贼。后路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

    “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跟叛军拼命是不成了。帮你凑凑军粮,安排一下补给,总也能干得来。你放心走,疏勒这边有我们!”

    转眼之间,酒席中原本僵硬的气氛,便陡然浓烈了起来。王洵见此,少不得又要跟大伙再干几盏。然后众人互敬,互捧,花花轿子人抬人,一轮轮喝过去,宾主之间最后倒也落得个尽欢而散。

    待回到张素为大伙安排的临时住处,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王洵不顾满身疲惫,命亲卫将心腹将领们召集到一起,低声说道:“形势恐怕比咱们预先估计的还要危急。有些事情,大伙最好提前有个准备。子陵,你连夜派人去给宋将军传令,让他全速跟上来。到疏勒城后,立刻找屯田使张素兑现补给。粮草、辎重尽量带足,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手段。我估计,过了这次,安西都护府这边咱们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沙将军,你立刻派人回大宛给黄将军送信,就说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要对安西这边寄任何希望。所有麻烦都需要他们自己解决,如果实在支撑不下去,就放弃柘折城,把兵马全带到俱战提。利用俱战提临近药刹水的地利优势,力争替大唐保留一个砸葱岭之外的落脚点!齐横,你带一些礼物,私下去安西军大营,看看里边还有没有咱们白马堡的老弟兄,如果有的话……”

    “诺!”“诺!”众将在白天时,已经感觉到周围的情况不太对劲。纷纷抱拳领命,满脸郑重地回应。

    “万俟,你今夜去找程记在疏勒的分号,通过他们探听有关中原和封帅的所有消息,无论传言是真是假,都给我一并汇总过来。”给几个心腹将领都安排下了任务,王洵又将目光转向万俟玉薤和几个刀客出身侍卫。“老储,你去看看老齐的家人。顺便找找当年一道走镖的兄弟,他们活动范围广,耳目也最为灵光!”

    “诺!”“诺!”万俟玉薤和储独眼也拱手领命,转身出门去执行任务。目送着众人的背影离开,王洵转过头,将最后的注意力放在了一直默不作声宇文至脸上。“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别憋着了,再憋,烟就从脑门上冒出来了!”

    “二哥!”宇文至未开口,眼睛先红了起来,“不可能。他们不可能一点儿跟封帅有关的消息都不知道。张素那厮显然在撒谎。岑参那厮也在帮忙一道糊弄你!那厮八成是被人收买了过去,否则不可能所有跟咱们熟悉的人都恰巧不在,整个安西军偏偏只留下他一个!”

    “这我知道。我已经发现岑参像换了个人般。他以前说话没这么瞻前顾后。”王洵知道在宇文至心目中,封常清无疑相当于另外一个父亲,点点头,尽量用缓和的语气来化解宇文至心中的焦虑。“你也别太着急。张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换光。当年从白马堡跟着封帅前来安西的,可不止咱们几个。再说了,程老掌柜他们生意直通长安,手中也不可能没任何咱们有用的情报。还有刀客们,他们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耳目最为灵光。咱们把几方的消息综合起来,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找到后又能怎样?”宇文至急得搓手跺脚,恨不能立刻找个人痛打一顿以发泄心中的焦灼,“万一朝廷已经把封帅给杀了呢?你还能造反不成?万一潼关已经被攻破了呢,咱们这万把人,你是带着去送死,还是返回大宛去?”

    “胡说!不要尽说些没边际的话!”王洵心里一紧,说话的语气随即变重,“你都是副都督了,怎么嘴上还是没把门的?!朝廷怎可能杀掉封帅?封帅的老上司高仙芝还在,周老虎、李元钦、段秀实他们也在,朝廷怎么着也得顾及一下他们的态度!况且眼下咱们安西军是抵挡安禄山的两大主力之一,这节骨眼儿上杀了封帅,朝廷就不怕弟兄们撂挑子么?傻瓜才会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

    “这……”宇文至被问住了,揉了揉眼睛,垂首无语,王洵的几句话都问在了点子上,不由得他不服。封常清虽然正式主管安西军的时间不长,却甚得将士们的拥戴。在军中威望丝毫不亚于前任主帅高仙芝。而封常清本人,又跟高仙芝有着过命的交情。朝廷因为战事不利迁怒于他,剥夺的官职和爵位可以,算是‘有理有据’,大伙无法替封常清开脱。但想要封常清的命,恐怕就得先问问安西军众位弟兄们答应不答应。

    “你太关心封帅的安危了。关心则乱,所以把一切都往最坏处想!”看到宇文至可怜巴巴的模样,王洵忍不住又出言安慰。“我今晚没给你安排差事,就是想让你静一静。下去睡吧,别再疑神疑鬼的了。这里距离长安还有好大一段路,即便咱们想替封帅鸣不平,也不是在这里。啊!”

    “嗯!”宇文至点点头,顺从地转身往外走。一只脚出了门口,却又突然将身体转了回来,在半空中扭得宛若一棵风中的胡杨树,“二哥,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哪句?”王洵心脏又是一抽,笑着反问。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谋害了封帅,你会怎样?”宇文至的脸瞬间暗了暗,又瞬间开始发红。“你会给封帅报仇么?二哥!”

    “废话!”王洵抬起腿,狠狠给了宇文至一脚,“这不是废话么?如果真的有人害了封帅,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杀了他给封帅殉葬。滚去睡觉,少胡思乱想。要不要我发誓给你,好吧,苍天在上,我,王洵王明允对天立誓……”

    “那倒不用!”宇文至立刻眉开眼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阻止,“二哥你不用发誓,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走了,你也早点睡!若是万俟玉薤他们打听到什么回来,甭管多晚,都别忘了派人去叫醒我!”

    “滚!”王洵又骂了一句,笑着掩住房门,把宇文至和几个当值的亲卫,都关在了门外。对着金碧辉煌的寝帐,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一软,后背贴着房门,缓缓地蹲了下去。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谋害了封帅,你会怎样?”宇文至的话回荡空旷的屋子内,宛若野兽在咆哮。“你会给封帅报仇么,二哥?”“会么……,会么……,会么……”

    同样的深夜,屯田使张素的屋子内,也是灯火阑珊。

    几个嫡系属下白天的表现很不尽人意,特别是在气势上,几乎一直被王洵压得无法抬头。这让老张素感觉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随便发作,以免动摇自己本来就不坚固的根基。故而铁青着脸,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枯燥的敲击声中,烛火上下跳动,照得冯治、吴贤、苏寿等人的脸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众人心里也觉得好生对他不起。然而白天时,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确让人非常解气,非常过瘾。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想忘记心底的阴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阳光下,干干净净,顾盼俾睨。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时,冯治、吴贤也曾试图那样活过。虽然大伙如今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被尘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时的梦,却依旧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点儿新鲜冷风,便又跳起明亮的鲜红。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活法,就像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样,几乎让人无法抵挡其诱惑。“如果王大人留下来主持安西镇军政也不错!”白天时,不止一个人曾经做如是想。虽然大伙心里头都明白,那几乎没有丝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张素不会交出好不容易捞到手的实权,朝廷里那几位,更不会容忍一个潜在的威胁越长越茁壮。

    “其实,其实,大人明鉴!”被周围压抑的气氛憋得实在喘不过气来,冯治看了看张素的脸色,试探着替自己辩解,“其实王都督的几条建议,对我等并无什么害处。照着执行下去,有效果,功劳要记在我等头上。若是惹出了麻烦,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说是我等被逼无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们占了!对不对?”张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反问。“你等还有谁这么以为?不妨一道给老夫站出来!呸!竖子,一群既没见识又没胆略竖子!让人几句大话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春风不度玉门关,此地距离玉门关还有三千里!还能算什么位置?!’冯治和吴贤互相看了看,轻轻耸肩。

    二人年龄都已经超过了五十,这辈子的官运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除非抱上什么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场战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则很难再更进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斩将夺旗的本事,他们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几千里之外逍遥自在?!

    猜到众人没把自己的威胁当回事儿,屯田使张素拍了下桌案,继续低声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凡是得罪了内廷的人,哪个能落得好下场?当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风,连杨国忠都得避其锋芒。骠骑大将军只是动了动手指,便令其身死族灭!内廷那边交代到咱们头上的事情,咱们不尽心能行么?真的一个罪名栽下来,距离长安这么远。等喊冤的折子送进宫去,你我尸骨都早烂没了!”

    越说,他的语气越沉重,到最后,干脆双手按在了桌案边缘,佝偻下腰,仿佛无法承受来自黑暗中的压力。冯治、吴贤等人开始还是敷衍般听着,过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僵硬了起来,眉头也跟着慢慢皱做了一团疙瘩。

    的确如屯田使张素所说,放眼整个大唐,除了已经叛乱的安禄山之外,没人得罪得起内廷。早在数年之前,皇帝陛下就亲口宣布,高力士有权将“四方奏请皆先省后进,小事即专决”,即地方上报的书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阅后拣重要的让天子过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处理,不必报知;边令诚、鱼朝恩等辈,虽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宠,权力却同样大得没边儿。出则监军节镇,入则参与中枢决策。连皇亲国戚们见到这些人,都要客客气气地执晚辈之礼,更甭说寻常文武官员了。

    可凭着几个太监随便传下来的一句话,就叫大伙出手对付一个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将军,又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且不说大伙对此人心怀好感,单单是任务完成后该如何收场的问题,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任何来自中枢的命令,随随便便就将一任采访使弄没了。往小了说,这是一场有蓄谋的兵变,往大了说,罪名已经可以向谋反方面靠拢。虽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关附近,有边令诚等人从中运作,未必会对此事深究。可纸里边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哪天叛乱结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转向了西域,问起当年曾经横扫药刹水的怀化大将军王明允在奉旨入卫的途中,如何‘暴毙而亡’的细节来,谁主动去当那头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张素自己也不肯。虽然眼下他说得人五人六。想到此节,吴贤等人也不愿继续受人摆弄,互相看了看,陆续笑着开口:“既然是内廷安排下来的,我等岂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总得量力而行吧!咱们且不说马上就开到疏勒城外的那一万铁骑。就凭眼下王洵带在身边那两百多侍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对付得了的。一旦闹出个什么动静来……”

    “是啊,属下派人偷偷去查探过了。他们对采访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驿馆中,也没忘了安排人手在采访使大人的住处附近巡视……”

    “哪个叫你们在城里动手了?!”没等吴贤等人把难处摆完,张素已经不耐烦地打断。安西这么大,在路上随便找个地方,就不能解决了他么?过后往吐蕃人,不,往回纥人那边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几道命令,已经把回纥人得罪狠了!”

    “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将军冯治咧着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这行军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谋划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摆。那铁锤王的名号,在整个西域就没有人不知晓。寻常士卒,根本没勇气跟他放对。而其随身带着的那二百多名亲卫,又都是在战场上滚出来的老兵,身手个个以一当十。扮作马贼去对付他,得多少马贼才能把此事做干净啊?!”

    “那又怎么样?就算他的亲兵个个都能以一当十,难道你等麾下,连两千人都凑不出么?前几天是谁跟我说过,只要军饷军粮给够,随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队伍。”屯田使张素根本不想听众人的借口,撇了撇嘴,咆哮着反问。

    “嗨,就这么跟您说吧!”听张素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宣威将军冯治也不再绕圈子,“我们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这点儿想必您老心里也清楚。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去对付王采访使,少了根本不够用。而人带得多了,就无法保证上下都是一条心。万一届时被王洵察觉出了破绽,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届时,弟兄们到底站在哪一方,还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们师徒,在弟兄们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将军吴贤也走上前,站在冯治身边帮腔。

    这下,张素可彻底没脾气了。太监们的实力固然可畏,毕竟相距还远。底层士兵们倒戈一击,所造成的威胁却是近在咫尺。早知这事如此难办,自己当初又何必贪图太监们许下的那些好处?唉,都怪王明允这愣头青,你得罪谁不好,偏偏去碍高力士、边令诚的眼?!

    “也不知道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么惹了内廷那伙?按道理,以大将军的身份地位,应该看不上他这头小杂鱼才对?!”因为头绪太乱的缘故,一不小心,张素就把心里想的东西给顺嘴说了出来。这下,可是冷水落进了热油锅。屋子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登时变得热烈了起来。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高大将军。按说,以他当年一个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将军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当初惹了什么祸,我等也好决定如何行事。也许内廷那边,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呢!”

    “岑参军应该知道吧。岑参军,你当年在长安时,不就认识王名允了么?”

    “对啊,岑参军呢。岑参军,赶紧给大伙说说,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个,赶紧说说!别躲,你别躲!”

    “此事说来话长!”被众人逼问不过,一直缩在阴影里岑参只好硬着头皮做出回应,“并且有些话,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个,那个隐私。岑某不能确定真伪,所以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说说,说说,反正这里没外人!”“你就说说吧,何必吊大伙胃口!”

    登时间,众人心中猎奇之火熊熊燃烧。不顾张素铁青的脸色,纷纷出言催促。

    “真的很复杂,很复杂!”偷偷看了一眼张素,岑参犹豫着说道。“此事牵扯甚多,大伙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别啰嗦了!”“快说,快说!”

    “好了,岑参军,你捡紧要的说说吧!大伙听完,也方便做最后的决定。”张素心里其实也痒痒得很,耐着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装作顺从众意的模样,板着脸下令。

    “那,岑某可就说了。大伙听过就算,出了此门后,最好立刻忘掉。千万别当真!”既然顶头上司发了话,岑参也无法再推辞。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此事完全属于一笔糊涂账。白马堡大营刚刚设立之时,高骠骑重点关照的几个人当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达。他老人家调动飞龙禁卫对付王氏父子时,王名允和宇文子达也从中出了大力。过后还被赐了金鱼袋……”

    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岑参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当年的斗鸡小儿,如今会成为威震一方的悍将。谁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辈子,此刻却跟别人一起商量如何对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现出色,连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么,立功露脸的机会肯定就会越来越多。被派下的任务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师里的大人物们打交道。谁料一来二去,巡视曲江池一带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王明允头上。而那边住的都是什么人,大伙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边走动,难免就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东西后,立刻向骠骑大将军表明心迹,发誓绝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骠骑大将军他老人家的担当,想必不会难为犯了无心之失的一个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这当口,又闹着要离开京师。于是,为了维护,维护那个,那个皇家脸面,也为了照顾杨国忠的面子,高骠骑不得不忍痛做出决定……”

    他已经尽力说得委婉,众人依旧听得心惊胆战。什么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无心之失,分明是祸从天降才对!在天子脚下边当差,怎可能不尽心尽力。可越是尽心尽力,接触大人物隐私的机会也就越多,被当做弃子灭口的机会,也就接踵而来!

    这都是他娘的什么事儿!不卖力干活,什么问题没有。卖力干活了,反而要身首异处。高骠骑会替一个小小的校尉担当什么?狗屁,他分明没将一个小校尉当人看。分明一开始,就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分明一开始,就准备将对方连同其看到眼里的秘密,彻底从这世间抹除掉。

    至于王洵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大伙谁也没心思再问了。岑参说得对,今晚的话,牵扯实在甚多,大伙还是不知道详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杨国忠那边,开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体贴大伙的心情,岑参将王洵所看到的隐私部分,含混而过。“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主动放弃了。而边令诚那厮,边监军,可能没有接到高骠骑有关收手的命令,还在继续跟王明允为难。想必当初是因为距离太远,命令没传过来吧!反正一来二去,双方就成了死对头。王明允这边官升得越快,边监军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杨国忠兄妹专权,又跟骠骑大将军起了冲突;偏偏宇文子达和宋武两个的哥哥,又都是杨国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内廷那帮人视为眼中钉了。双方本有旧仇,又要提防他跟杨国忠勾结起来,“狼狈为奸”。怪不得边令诚身在潼关,隔着几千里地,却不惜辛苦地专程派人前来,授意张素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决安西镇不安定的“隐患”。怪不得朝廷花费重金设立的驿站,连日来向安西传递的不是潼关方面的军情,而是一封封措辞越来越急切,关键之处却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边没有任何相关衙门的印章。

    于情于理,从头到尾,整个事情的错处,都不在王洵这边。还说什么是一笔糊涂账,嘿嘿,其实这账清楚得很。以高力士为首的太监们根本就不在乎牺牲别人的性命,王洵总不可能伸长脖子等着挨宰。而灭口未遂之后,太监们又怕王洵日后得了势,反过头来找自己算账。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于死地。

    众人自问没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却愈发不愿给太监们做帮凶。这帮身体残缺的家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来度之。你今天帮他们出力对付了王洵,谁敢保证,自己就不会是下一个被杀人灭口的目标?!

    “属下以为,如今这事儿,恐怕需要从长计较!”疏勒城镇守使苏寿是屯田使张素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谋事当然以对方的利益为先。看看众人的脸色,快步上前建议,“按岑参军的说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积怨,单凭他跟封常清的关系,边监军那边也绝对不敢让他活着走到长安去!所以么,咱们动不动手,其实后果没什么差别。反正边监军可以在沿途调用的人手,也不止咱们这一路!”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是啊,咱们何必做这恶人。袖手旁观最好!”

    “对极,咱们最好两不相帮。那王明允能带着六百侍卫横扫药刹水,想必也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

    “这功劳,还是让别人来立吧!我等福薄,当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这边,人心本来就已经非常不安稳。如果王明允在咱们地头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不好控制,一些刚刚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机鼓噪作乱!再加上那些一直于暗中虎视眈眈的回纥人,朝夕之间,我等就要陷入万劫不复!”参军岑参悄悄捏了下湿漉漉的手心,抬起头,设身处地的替张素谋划。

    屯田使张素也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官场上如此吃得开。听完了大伙的忠告,心里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替太监们火中取栗。虽然对方许诺下来的好处令人非常难以拒绝。“若不是边,姓边的太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来催促,老夫又何必跟采访使大人为难?有他在,至少能让周围的各大部落消停一点儿。若是没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赶鸭子上架,自己来当这冲锋陷阵的勇将了!嘶,你们说,这让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这个恶人,但老夫总得给高骠骑和边监军他们一个交代吧!”

    “就干脆实话实说,告诉边老太监,边监军,咱们手中的实力不够看。王洵从大宛带回了逾万精锐,身边还有数百护卫寸步不离?!”宣威将军冯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声回应。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过,当然不能动手。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岂不耽误了高骠骑和边监军的大事?!”忠武将军吴贤今天下定决心要跟冯治穿一条腿的裤子,咬咬牙,气哼哼地补充。

    这倒也是个蒙混过关的好办法。反正太监们最初派人来传令时,根本没想到王洵能带着上万大军东返。至于数百护卫和二百护卫之间的差别,只是文字上的勾当,谁最后还能认真去查?

    “那就依诸位之见。老夫几天就豁出去,跟边令诚对着干一回!”屯田使张素拍了拍桌案,终于做出了最后决定。“不过,眼下咱们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别好心放了人家一马,反而被人家不识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别是王采访使在疏勒城中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朝廷对封常清的处置!”

    “大人尽管放心!”疏勒镇守使苏寿拱了拱手,低声回应,“卑职和岑参军早就做了安排。军营那边,凡是可能接触到邸报的,都提前打发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听说过些什么,凭着几句东鳞西爪的流言,王采访使他们也不可能立刻举旗造反!”

    “凭今天白天他说过的那些话,老夫倒是相信,他是个忠义之辈!”屯田使张素叹了口气,摇着头补充,“但有备无患,总是好些。岑参军,城里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嘱过了么?”

    “回大人的话!”岑参肃立长揖,毕恭毕敬,“都提前打过招呼了。刀客们还要在大人治下混饭,自然不敢乱嚼舌头根子。其他当地零散商贩,根本没机会接触邸报,能说的,也就是几句流言。无凭无据,很难被核实真伪。至于程记,他们是京师里的老字号,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与王明允交好的几个伙计、掌柜,早在两个月之前就被总店召回去了。新来的管事是个谨慎人,绝不敢给其东家惹麻烦!”

    “嗯!有劳你了!”屯田使张素点点头,对岑参的回答很是满意。“驿馆那边呢,派人去盯了么。还有采访使大人的住处那边,千万别出什么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气!”

    “属下已经派人去盯了。整个采访使大人的住所,从厨子到花匠,都选了可靠的人手。”岑参又做了个揖,强忍住心中屈辱回应。

    “好,好!”张素笑着夸赞,“老夫早就知道,你是个仔细人。所以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你去做。过几天宋兵马使领军到来,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记得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最好连疏勒城都不进,免得夜长梦多!”

    “属下尽力!”岑参一个长揖及地,趁机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几个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们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虑。”屯田使张素挥了挥手,终于把目标对准了其他人。“冯将军,你对军中事务熟。一切都由你负责安排。文长,你下去后立刻替我给边监军写一封信,把咱们遇到困难如实汇报给他。请他也及时调整相关部署!一万多铁骑呢,总归是个麻烦!”

    “诺!”

    “是,大人放心!”宣威将军冯治和疏勒城镇守使苏寿先后上前,躬身领命。

    “还有……”屯田使张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做细节性的补充。直到确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挥挥手,命令众人各自退下休息。

    参军岑参跟在大伙身后,慢慢地从议事厅正门走了出来。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却猛然又被张素叫住,“岑参军,你暂且等一等。老夫还有一件事问你?!”

    “大人请问!”岑参的身体猛然一僵,然后缓缓转过头。强笑着说道:“属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脸红的张素,忽然变得有些扭捏了起来。支吾了好一阵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本官听人说,听人说,封常清去洛阳之前,曾经写过一本领军打仗的心得,托人送回疏勒,叫你转交给王明允。是不是这样?到底有没有那本册子?眼下那册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话,能否借给老夫一观?老夫会尽快看,看完了就还给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听谁说的谣言?!”岑参笑了笑,不住摇头。“莫说封帅没时间写这册子,即便写了,也不会交给岑某或者他王明允。当年安西军中,被视为封帅衣钵传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当属周啸风和李元钦,王明允根本排不上号。至于属下,只是个文官,更没资格做封帅的传人!”

    “哦?!是这样?!”屯田使张素将信将疑。对他来说,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结晶无所谓,关键是,不能让此书落在他人之手。“你还去见王明允么?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该去尽管去,老夫不会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现在,已经不屑再与岑某相交了!”岑参咧了下嘴,苦笑着自嘲。

    “这种粗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想起岑参白天时的表现,张素也觉得王洵不会再看得起这种首鼠两端的小人,“早点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这边,真的一刻也离你不得!”

    “属下告退!”岑参感动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张素施礼。然后倒退着挪了几步,慢慢出了节度使衙门。

    王洵的临时居所就在节度使衙门的同一条街上,彼此之间相距不远,几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参却没勇气走过去,去面对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跳上坐骑,逃也般离开了长街。逃也般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长夜,任西域的春寒,透过单薄的官袍,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块冰坨。

    唯一还残存着几丝温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紧贴里衣的位置,缝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封常清临危受命去构筑黄河防线时,匆匆写下的手札。里边记录着他若干年来在西域的作战心得,以及安西军治下各部落实力强弱,风俗习惯和彼此之间的恩怨纠缠。还有这两年多来,安西军为驱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准备,以及大军西出葱岭之后,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

    封常清好像预料到,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借助这个手札,给继任者一些启迪。他好像还预料到了,朝廷在危难之际,会不顾后果从安西抽调精锐回援。所以在手札中,还详细建议了,如果安西军被大批抽走后,如何继续经营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纥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贪婪;以及如何周旋于各部落之间,让他们互相牵制,无法对大唐的西域构成威胁。

    他甚至预料到了,有人会主张放弃大宛。所以在手札当中,一再叮嘱王洵,要想方设法替大唐在葱岭之外,保留下一个落脚点。以免大唐的内乱结束之后,没理由再染指药刹水。

    在老将军眼中,大食与大唐,堪称并世两雄。近两年大食国的内乱,是大唐经营西域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便很难再遏制对方向东扩张的脚步。药刹水一带,将永远不再为大唐所有。

    他几乎预料到了眼下发生的一切,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朝廷因为太监们的几句谗言,便令其身首异处。并且在被处死之后,连尸体都不准收。

    注释:

    [1]唐代官员袍服颜色有严格的等级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

    [2]登闻鼓,专门给百姓告御状的大鼓。自周朝起设立,鼓声敲响,则必须由皇帝亲自过问,任何人不得瞒报。三国,魏晋、唐宋和明,都沿用了这种制度。清代则认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御状者,先打三十杖。登闻鼓制度遂废!

    [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里左右。战时可与疏勒互为犄角。

    [4]演渡、遍城和蔚头,疏勒附近的几个小城。专门为便于战时互相支援所设,距离疏勒都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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