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洗尽铅华:孟小冬传-第一辑 梦始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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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缘起】

    那是炮火轰隆的乱世,却又是英雄辈出的年代,那是历史的悲情诗篇,却又造就了许许多多传奇的人生。那些在红尘中颠沛流离,在乱世里苦苦挣扎,在命运面前跌跌撞撞的传奇女子,就像一首首永不老去的歌,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文字,在逝去的岁月里,留下不灭的痕迹。

    一盏清茶,一曲幽歌,游走于一页页恢宏篇章,时光缱绻过繁华的旧梦,纷扬的落花擦过佳人的肩头,在生命的尽头燃烧成灰烬。谁的一生让人悲叹,谁的一世让人神伤,又是谁的一个转身荒芜世事的无常。

    岁月如歌,人生如戏。红色的布幔缓缓被拉起,声乐奏响,一段精彩的人生要开始了。清光绪三十四年,即1908年,冬天,上海的天气冷得让人发慌,棉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满整条寂静的弄堂。

    在上海许许多多形色无异的普通弄堂之中,有一处人家传出来婴儿清脆嘹亮的啼哭声。这哭声的主人,就是中国第一女老生、京剧名伶,孟小冬。

    孟小冬,名若兰,字令辉。小冬是乳名。在她出生的那天,父亲孟鸿群既欣喜又激动,虽然他一直希望妻子能够生个儿子,在这种乱世中,又是梨园世家,女子的命运总是比较脆弱。但小冬的到来还是让一家人很开心。第一次当父亲的他笑容满面地给每个来道贺的亲戚好友送上红鸡蛋。

    在道贺的众多亲戚朋友中,有一位动作举止颇有京剧武生味道的中年男子,他从人群中来到婴儿的旁边,正瞅了一眼,原本已经安静躺在襁褓里的婴儿又立马大哭起来,任母亲怎么哄,都停不下来,反而越哭越响亮。这个人就是小冬的姨父仇月祥。只要他一说话一靠近,刚出生的小冬就感应到似的,越哭越厉害。亲友们都笑了,仇月祥开玩笑称赞小冬好嗓子,将来定会成为名角。虽然只是场面话,到后来小冬就真的应验了这句话,成为著名的京剧演员。

    仇月祥问张氏孩子是否取了名字,张氏摇摇头,将襁褓里的初生婴儿递给他,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仇月祥沉思片刻,不经意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外边那纷飞的飘雪和浓浓的冬意,便说:“就叫‘小冬’吧!”亲友们都说这个名字好,简洁雅致,又十分应景。

    其实孟小冬真正的出生年份是在1907年,但当时民间有个迷信的说法叫“腊月羊,守空房”,意思就是说这个时候出生的人命运会比较坎坷。小冬的父母害怕这个预言降临在女儿的身上,会影响她的一生,便将她的出生日子改称为1908年。

    但是无论怎么躲避,还是避不过命运的安排。降临在孟小冬身上的一切都仍然像宿命般的偶然,却又是命中注定,要她来人间于红尘中遭受这些劫数。

    出生于梨园世家的孟小冬,从小便深受京剧的影响,后来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戏剧生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从清朝开始,梨园界有一个规定,伶人的后代只能子承父业继续成为梨园弟子。这个规定对伶人来说有些不公平,甚至是残酷的。虽然唱戏谋生比很多需要在外面吹风淋雨的职业已经好很多,但是作为女子,走上唱戏这条路定是不容易的,本来伶人的社会地位就是偏低的,女伶的地位就更加低微了。而且当时女伶比较少,很难唱红,就算红了,也多数是红颜薄命的下场。

    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我们从来都无法选择,那是与生俱来的命数,我们只能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后面要走的路,我们总会有选择的权利。

    孟小冬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她没有选择。然而,如果命运可以重来一次,假如她又有选择权,还会选择戏剧这条路吗?

    我认为,她会。她是热爱京剧的。

    孟氏家族有历史记载的四代里面,有半数以上的子弟都是京剧演员。他们大半辈子都为戏剧而活。

    孟小冬的祖父孟福保,人称孟七,祖籍是山东济南,他出身老徽班,擅长演武净兼武生。

    所谓武净,也叫“武花脸”,净角的一种,在戏曲中扮演以武打为主的角色。而武生,就是京剧中擅长武艺的角色。

    1853年,太平天国运动期间,二十多岁的孟七是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他怀着革命的热情,从山东来到江苏,参加了太平天国革命。在革命期间,由于孟七是武班出身,有一身好武艺,被分到英王陈玉成主办的同春戏班当教师。陈玉成是一位富有远见的将领,无论是培养将才还是指挥作战,都十分出色。

    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在军中教戏十余年的孟七于是离开军队北上京城,搭班演戏。同治年间,孟七和同一个戏班鼎鼎大名的杨月楼、任春廷以及其他戏剧演员受邀到上海演出。

    据说当时上海的京剧观众偏好看武戏,以至出现“剧场多见金鼓喧阗,不闻琴韵悠扬”的现象。就连“伶界大王”谭鑫培到上海的第一天也演大武戏《挑滑车》。而孟、杨、任等一众演员的演出也十分精彩,甚至让“沪人初见,趋之若狂”。

    孟七技艺精湛,在台上扮相十分威武,台步庄严,嗓音清朗,非常受观众的欢迎和喜爱。他常演的剧目《铁笼山》、《收关胜》、《七擒孟获》等无一不受好评。不仅如此,他演的文武老生戏,诸如《下河东》、《朝北会》、《大名府》等,都非常出色,唱做念打,娴熟流畅,一气呵成,余响绕梁,一时在上海名声大噪。后来他长期留居上海,中年之后少有登台,把精力和时间用来培养下一代。

    孟七命好,膝下有七子,而且除了第四和第七的两个孩子不从事京剧表演之外,其余五个孩子都在他悉心的栽培下,个个拥有熟练的武艺,在京剧舞台上展现非凡的技艺。

    长子孟鸿芳,师承父亲,自幼学习武生,并喜欢读书,聪明绝顶,因嗓子好,又口齿伶俐,后改文武丑。文武丑,即是在戏剧扮演滑稽幽默的角色。

    次子孟鸿寿,因童年患风疾病,高烧不退导致性命攸关,家人找了许多医生都没法医治,快要放弃的时候,遇到一个老中医,用草药调理他的病,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因发育不健全,两腿如棉,落下残疾。后来他对戏剧产生兴趣,苦练成才,登台演出,扮演文丑极为出色,被称为“天下第一怪”。

    三子孟鸿荣,艺名小孟七,他虽不是由孟七亲自教授技艺,而是在外拜师学艺,但在孟七的几个儿子中,他最能传承其父衣钵,文武老生兼武净,常去苏州、杭州演出,均受观众热烈的欢迎和喜爱。他不仅演戏有水准,还能够编剧,编过不少佳作,如《鹿台恨》等。他还是孟七的几个儿子之中红得最早、名气最大的演员,在京剧界有一定的威望。

    五子孟鸿群,即孟小冬的父亲孟五爷。他亦是攻文武老生兼武净,最得其父的真传,在台上的风范颇有孟七当年的影子。他一生中最光彩的时刻便是能与“伶界大王”谭鑫培配戏。那时梨园界流行着一句话叫“无腔不学谭”,谭鑫培已经是全国有名的京剧演员,能受邀和他配戏,那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孟五爷的技艺不但得到谭鑫培的欣赏和称赞,还和谭结为知交。

    六子孟鸿茂,其母是孟七的续弦,文丑,以《拾黄金》、《丑表功》、《八戒盗魂铃》等唱工小丑戏在南方红极一时。

    除却父辈,孟小冬同辈的堂兄弟妹中,大多从事京剧表演。在这样庞大的梨园家族里,孟小冬从小便耳濡目染,对京剧非常熟知,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孟小冬的确拥有京剧表演的天分。但使之成功的重要因素,是勤奋和坚持。而她从小就是一个勤奋的孩子。

    在她小时候,离家半里开外,有一段被保存下来的旧上海老城墙,长约五十米,高约五米,厚约三米。台阶拾级而上,为一长方形平台,边上还有座不大的寺庙,寺庙门前有块空地,居住在附近的伶人早晨都聚集在这儿练习。父亲每日清早出门到此地吊嗓习武,孟小冬也便兴致勃勃地跟了去。

    据记载,在众多舞枪弄棒,咿呀练嗓的伶人中,最让孟小冬感兴趣的,是两个比她稍大的小男孩,双手撑地头朝下,双脚甩在城墙垛上,纹丝不动。父亲告诉她,他们是在“拿大顶”,他问小冬想不想学,小冬点头说想学。那时她并不知道什么叫“拿大顶”,只觉用两手走路新奇又好玩。那天之后,小冬每日天没亮就起床,顾不上母亲替她梳好小辫子,就急着往外跑去练习“拿大顶”。

    那年,她只不过四岁的人儿,便开始接触京剧了。小小的手掌和胳膊,撑起整个身体,撑起了对京剧最初的喜爱,也撑起了属于她的一片天空。

    【贰 开蒙】

    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孟小冬跟着大人们一起练功学戏。浓郁的戏剧氛围包裹着她,影响着她。好学又聪明的小冬,很快便把“拿大顶”玩得自如,一倒立可坚持一顿饭的时间。

    那时,时光安然如水,潺潺流过指尖,流过弄堂里那些琐碎的日常,流过小冬整齐梳起的辫子,流过孟五爷年轻的身影,流过舞台上唱着“孤王酒醉桃花宫”深受听众热爱的当红京剧老生刘鸿声的英姿。

    彼时,灯红酒绿的上海,热闹繁华,剧院上演着各种耳熟能详的剧目,诸如《斩黄袍》、《逍遥津》等,让各路听众戏迷如痴如醉。孟五爷带着小冬,辗转各大戏院,演戏,也听曲儿。小冬天资聪颖,听过的曲儿,自己琢磨着,虽不上道,也能唱出个有模有样来。

    孟五爷特别疼爱小冬,何以见得?小冬虽是续弦太太张氏所生,但当时正室夫人王氏身体多病,至死都未生出一男半女。小冬虽不是男孩,但却是孟五爷日盼夜盼的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加上小冬生得精灵乖巧,对京剧又十分好学,自然深得父亲疼爱。

    在孟小冬五六岁的年纪,孟五爷外出登台演出总喜欢带上她,让她长见识,多接触舞台上的表演。孟五爷曾受邀到南京演出,小冬陪伴在旁,偶尔也上台,客串娃娃生。对小小年纪的小冬而言,这自然是最幸福的事情了。舞台的魅力,她早早地就感受到了。

    而她的个人魅力,也早早显露出端倪。据说孟五爷在南京旧城演出的这两个月时间里,曾到过一个军阀厅长家里唱戏。这厅长是个戏迷,本身也会唱戏,戏瘾一上来,家中随时可以摆出一个戏台子来,命下人胡琴一拉,清清嗓子,便咿呀唱个尽兴。

    孟五爷在这军阀家中唱戏时,小冬也在身侧。她可爱精灵的模样引起了厅长的注意,他便亲自操琴让小冬小唱一段。小冬毫不怯场,爽快答应,站起来开口便唱《斩黄袍》里的段子。她的声音清亮,觉得厅长拉的琴调子不够高,屡次暂停要求他涨调。厅长配合着她,已经把调子拉到超出正常的范围了。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宫”还未唱完,厅长手中的胡琴发出清脆的响声,丝弦竟断开了。

    在旁的孟五爷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心想这下女儿该得罪了这军阀厅长。怎料这厅长却大笑一声,竖起大拇指称赞小冬唱得好,是可造之才,并决定收小冬为徒,主动要求做她的启蒙老师,教她唱谭派。

    孟五爷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被厅长这个玩笑般的要求所为难。但他考虑到,自己毕竟只是个唱戏的角儿,为了这点小事得罪有权有势的军阀高官也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况且人家盛情,难以推搪,也就装着笑脸,含糊应承了。

    倒是天真烂漫的小冬把它当回事儿,当真勤快地往厅长家里跑。这位位高权重的厅长,倒也信守承诺,虽然技艺平凡,只不过会唱几首为人熟知的曲子,但也对小冬倾囊相授。只一首《卖黄马》,便足够消磨一整个午后的时光。每次习戏结束,厅长都会赏给小冬两块银圆,两个月下来,小冬的“收入”竟和父亲的工资不相上下。

    当然,这只不过是孟小冬漫长的戏剧演艺生涯中的一桩小事罢了,岁月流长,事物日渐繁多,随年月逐年渐长的,是那无常变幻的人生。而那时童年才刚刚开始,在最纯真的岁月里,有蹁跹的蝴蝶,色彩斑斓的流萤,星空永远布满闪烁的星辰,就像孩童的眼睛,清澈明亮。城墙边的悠悠绿草,总是散发着清新的泥土香味,落在小冬走过时那欢快的脚步上。那时她心中还对这个世间充满美好的幻想和期待,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和好奇。

    孟小冬真正的启蒙老师,是那个替她取名的姨父,仇月祥。这件事儿,还得从孟五爷的意外说起。

    民国初期,上海热闹繁华,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京剧盛行,各大戏院几乎夜夜笙歌,一幕幕或悲或喜的人生正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轮番上演。正值壮年的孟五爷名气不小,演戏不断,收入让一家五口的生活尚且安逸无忧。小冬的妹妹佩兰和弟弟学科陆续诞生,为这个家增添了不少喜气。喜得男丁的孟五爷,更加意气风发。当然,多了两个孩子,生活怕是会吃紧,接演戏目就得更加勤快了。好在孟五爷是知名演员,不愁没有舞台可施展拳脚。

    民国四年,蝉鸣不止的盛夏,孟五爷从上海到天津去搭班演戏。白天里闲来无事便打牌消遣,到了夜幕暗下,戏服一换,登台演戏。日子过得甚是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祸福难料。有一晚,孟五爷在出演《八蜡庙》中褚彪一角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在地,受了重伤。当下听众一片哗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孟五爷咬着牙坚持演出,在后台看着的小冬甚是心疼。虽说在舞台上出点意外也难免,但是孟五爷这一摔,算是彻底断了他正当发红发紫的演艺生涯,也断了小冬安逸的童年。

    翌日早晨,躺在床上的孟五爷起不来了,半身不遂,经医师诊断,是中风。这个消息对整个孟家犹如晴天霹雳。孟五爷虚弱地躺在床上,发出沮丧的叹息。而小冬却镇定地伺候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替父亲继续唱戏。孟小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虽然她只有八岁,但她已经明白,自己应该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坎坷的演艺之路。

    很多时候,命运容不得我们做过多的选择,有些事情早已命定,有些路,早已在前方等着我们去跋涉。人生就像搭乘一艘小船在如同命运般的大海里航行。当生活中的巨浪铺天盖地地朝我们袭来时,我们只能选择迎面而上,又或者连做出选择的时间都没有,巨浪就直接将我们卷入深渊。深渊并不可怕,可怕是消极的心态。如果生活一直一帆风顺,安稳如水,也许成功,就显得不那么壮阔了,就像永远没有风浪、平静得让人心慌的大海,那便失去其特性了。

    生活没有如果,人生更加没有假设和倘若,孟小冬只能接受家庭情况巨变的事实,然后咬咬牙,往前走。

    也许你会觉得,凭着孟家平日里的安乐,一次意外不足以打垮他们。但当时孟五爷的所有包银收入,就是孟家五口人的经济来源。孟五爷这一躺,足足两年,不能登台,便意味着没有收入,靠着积蓄,终会坐吃山空。一家五口人,要生活,要治病,一切都显得捉襟见肘。

    父母在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决定让正在念小学的小冬拜仇月祥为师,跟他学艺,并且千万般叮嘱,只许以老生开蒙,不许入旦行。仇月祥和小冬的契约为期三年,并且三年之后,小冬必须为师父效力三年,而这三年的演出收入必须全部归师父所有,第四年才可以经济独立,养家糊口。这么算来,八岁的小冬,要经历六年的奋斗,才能熬出头。

    孟五爷之所以不许小冬入旦行,是因为他觉得旦角的演艺生涯太短暂了,而且年轻貌美的,很容易就被军阀高官或者富贾商人看中,然后强占了去做小妾,从此命运就只能委身人下,凄凉悲哀了。虽然不是所有旦角的女子都会经历这样的下场,但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而且他并不想小冬靠容貌来挣钱,毕竟那样的做法太肤浅了,既然非入行不可,就选择一条看起来能够走得足够长远和稳当的路。又或许他早就看出来小冬与生俱来的条件,当时女老生并不多,优秀出色的就更少了,也许这条路,会让小冬走得稍微开阔些,至少比入旦行要来得好。

    那漫漫长路,布满荆棘,有多难走,早已一目了然,心中有数。然而,小冬别无选择,这就是她的路。所幸的是,她热爱京剧,她愿意为了终有一日登上舞台而去走这条崎岖的道路。更加幸运的是,她出生梨园世家,从小就频频接触戏剧,并不是从零开始,她有底子,有岁月潜移默化的积累。加之仇月祥是她的姨父,有亲戚关系,让小冬免受了很多打骂。

    每个行业都有其规则,伶人的成名之路,堪比如今的明星偶像。要想站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就必须在台下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甚至付出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代价。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用在京剧演员的身上最贴切不过了。

    孟小冬跟了仇月祥学戏,每日按部就班,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和精力全部投放在学戏上。和现在的孩子比起来,孟小冬那时真的非常辛苦。当时作为徒弟跟师父学戏,不仅仅是学戏,还要帮师父家做事,每天都非常忙碌,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仇月祥,北京人,孙(菊仙)派老生,后来谭派兴起,便涉猎谭派。仇是个十分严格的师父,尽管他也疼爱小外甥女,对她家遭遇的事情感到悲悯,但他更加清楚,唯有倾囊相授,才能真正帮助小冬,才会不负孟五爷的嘱托。

    在那个年代,伶人学戏,只能靠口口相传的方式,师父先是念出整首台词,徒弟认真记在心里,然后师父再示范唱腔,徒弟跟着学。一字一句,音调高低,必须准确无误,稍有不妥,便要即刻停下,从头再来,直到整段流畅而过,才算过关。如果你以为顺畅地唱完一段就可以完事,那便错了。那只是个开始,每段至少唱二三十遍,必须反复练习,不可懈怠。

    虽然仇月祥是小冬的姨父,有点亲戚关系,但他是个教戏非常严格的老师。而且他自有一套教学方法。每天早上天才蒙蒙亮,他就带上小冬出去喊嗓。小冬已不需要再练习“拿大顶”了,而是练习师父新教的踢腿、压腿、下腰,等等,主要练气和身段,还有喊嗓,练练口型。相对于其他同行来说,孟小冬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师父是亲戚,就能免去很多残忍的打骂和太过繁重的家务活。但她每天所要做的事情,仍然超过了一般小孩子所需要承受的重量。

    生命之所以能够破茧而出、美妙灿烂,也许在那之前要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但令人震撼和感叹的是,生命的韧性又总是比想象中强大。

    对孟小冬来说,学唱腔,记台词,练身段,就像吃饭、睡觉那么日常,那么重要。她像一个雕刻师,把京剧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一词一调,慢慢地、用力地雕刻在她的生命里。也许,选择京剧,并且是学老生,看似逼不得已的决定,在冥冥中,却成就了孟小冬,成就了一代知名女老生,成就了最终震惊所有人的梨园冬皇。

    孟小冬的辉煌成就,离不开父母的选择,更离不开她的开蒙师父仇月祥的悉心栽培。然而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用功。她那快乐无忧的童年,早就飘散在无数个未亮的清晨,早就遗失在一段一段反复的唱词中。当同龄的孩子都在父母怀里撒娇嬉闹时,她却在清冷的弄堂屋檐下,日复一日地练唱、习武、记台词。

    日后回忆那些曾经很苦、很涩的日子,也许说出来只是淡淡一句,但曾经,那是涅槃重生的疼痛,那是蝴蝶破茧而出的挣扎,深刻而又幸运。

    【叁 挑帘】

    无论是灿烂晴天,还是刮风下雨,孟小冬依然每日雷打不动地吊嗓、练身段。因着对京剧的热爱和本身拥有的基础,她不怕吃苦,不怕那日复一日的枯燥,反倒感悟到戏剧的乐趣,每每学完一出,便兴致勃勃地期待下一出。

    据说仇月祥为小冬开蒙的第一出戏是《奇冤报》(即《乌盆记》)。

    就算不接触京剧的人,对《乌盆记》也不陌生吧,这个故事原是出自古典名著《三侠五义》,后来在关于包青天的电视剧或者小说里面,都曾出现过。

    它是讲一个叫刘世昌的苏州人一日骑驴回家,因为行李沉重,又见夜色渐浓,便在沿途的赵大家中借宿。未料赵大夫妇见财起意,竟谋财害命,把刘世昌杀害,然后把他的血肉混在乌泥中烧成了一个乌盆,以为这样便神不知鬼不觉。刘世昌因为思念家中妻儿老母,其魂魄不肯离去,便附在了乌盆之中。一日,一个叫张三的老头(绰号别古)上赵家讨债,顺手带回了那乌盆作为利息。不想回到家中,乌盆向别古诉说了他惨遭杀害的过程,并央求别古带他到包公处鸣冤。别古带着乌盆到了包公处鸣冤,包公设下圈套使得刘氏沉冤得雪。

    孟小冬对这出戏非常熟悉,下点苦功,进步得很快,只差一个登台试练的机会了。而这个机会也出现得及时。就在孟小冬拜师学艺半年之后,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她被邀请客串《乌盆记》后半出,扮演刘世昌一角。

    据说那是上海闻人关炯的四十寿诞,他邀请了上海成立最早的京剧票房——久记票房的票友登台演出,场面特别热闹。

    那天小冬音色嘹亮,运腔圆正,唱时未显雌音,不露坤角马脚,更使内外行刮目相看。小冬初登氍毹,新声乍试,即收佳誉,一炮打响,沪上戏界,一时传为佳话,深受听众喜爱。

    第一次登台演出,就有这样成绩,并非侥幸,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孟小冬的勤奋用功并没有白费,这小小的成功,就是对她最大的鼓励,鼓励她继续往前走,坚定不移。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契约之期不知不觉到了。

    三年,不长不短。三载春风和夏阳,三载秋雨和冬雪,乍看之下,孟小冬还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孩童,她的双眸还是那么明净如水,脸上的稚气还未脱净。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拿大顶”的小女孩了,她已经学会不下三十出戏,每一出的唱念做打都已烂记在心,信手拈来。

    仇月祥一对一、手把手的教学方式,快速地把孟小冬带进了京剧世界里。他一丝不苟地教,小冬刻苦用功地学。虽然很苦,很不容易,但终究也走过来了。

    十一岁的孟小冬,迎来人生中极具意义的一次登台机会。

    据说小冬的六叔孟鸿茂认识一个来自无锡“新世界”剧场的经理,此人委托孟鸿茂替他找一位能挑大梁的老生,随他一同回到无锡演出。孟五爷和仇月祥获悉这件事儿,都觉得小冬可以争取这个机会,试试功力。于是在六叔的安排之下,这位无锡的经理和小冬见了一面。

    起初,这经理见到个子瘦小、稚气未脱的小冬,顿生疑虑,他不相信这个纤弱的小女子,能够胜任老生一角,不过既然来了,他就姑且看看,这孟家女孩能够用什么打动他。

    仇月祥在一旁气定神闲地替小冬说好话。其实尽管他不说,他也知道,小冬不会令他这个师父失望的。他让小冬唱平时常练的《逍遥津》,小冬点了点头,开始唱了。

    果然,她唱腔清亮、字正腔圆,并无一点雌音,令经理非常震惊,他立马对面前这个小小的女子另眼相看了。如果说,孟小冬是一匹千里马,那么最初的伯乐,就是这位由无锡城而来的经理了。

    一曲唱毕,经理拍案叫好,连声夸奖小冬,他甚至觉得无锡城多年来都未曾有人能把这个戏唱得这样好。他非常满意孟小冬的表现,当下即同意和她合作,决定带她前往无锡演出。

    幸福来得这样快,懵懵懂懂的小冬还未真切领悟到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她只觉开心,终于可以挑帘登台,终于可以在观众面前展现自己这三年来苦练的成果了。她还有一丝隐隐的紧张感,虽不至于怯场,但毕竟是第一出演主角的戏,一定不能有什么差池。

    几天后,开往无锡城的列车上,孟小冬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田野,心绪跟着飞驰,有种心驰神往的感觉,让她小小的心期待着那越来越近的舞台。随行的还有孟五爷、仇月祥以及琴师马少亭和鼓佬胡鸾桥。

    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剧院那边已经张贴海报,当地报纸也登有关于这次演出的消息。

    而演出当天,天公不作美,偏偏狂风大雨,电闪雷鸣。剧院方面不好改期,于是演出照常,孟小冬也如期迎来她的首场“打炮戏”——《逍遥津》。

    《逍遥津》又名《白逼宫》,京剧传统剧目,讲的是东汉时期,汉献帝刘协因曹操权势日重,与伏后计议,派内侍穆顺给后父伏完送去血诏,嘱约孙权、刘备为外应以锄曹。曹操从穆顺的发髻中搜出密书,带剑入宫,命华歆把伏后乱棒打死,还鸩杀了伏后的两个儿子,杀了伏完及穆顺的全家。

    这是一个国破家亡的故事,听来悲怆凄凉。

    孟小冬在戏里扮演汉献帝,身体单薄的她穿上一身行头,化上皇帝的妆容,尽管着厚底靴,仍比戏中扮演其他角色的人稍显矮了些。但这不足以构成她的阻碍,当晚的演出还是十分精彩的,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现场十分热烈,其中一折主要的片段“逼宫”尤为受欢迎,鼓师打出节奏音响,琴师十分投入地拉出悲怆激昂的前奏,已经博得场内一片潮水般的掌声。

    掌声过后,台下马上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屏息凝神。此时孟小冬扮演的汉献帝在帘内唱:“父哇……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呀!”

    一句长腔,足足有三分钟那么长,而且唱得高亢浑圆,力气充沛,又充满了悲恸哀伤,凄惨哀戚,令人听了都感同身受。

    接着孟小冬出场,一亮相便赢得了一个碰头彩。

    无论是扮相还是气质,都无无可挑剔,脱尽女相。她才十一岁,简直巾帼不让须眉。她的嗓子有先天优越条件,又宽又亮,经过师父的培训和自己的勤奋练习,掌握唱腔的技巧,在舞台上表演时,观众丝毫听不出女孩的那种固有的雌音。

    当晚整个剧场都沸腾起来,观众的掌声非常狂热,人声鼎沸,是无锡戏界近几年来罕见景况。

    就连当地《锡报》也评:“是日为须生孟筱冬登台之第一日,故卖座甚佳。孟筱冬芳龄尚稚,而嗓音清越润利,较小刘鸿声响亮,做态亦颇活泼,故博得观客连连彩声……”

    小冬的挑帘大获好评,那是对她这三年来所有流过的汗水、付出的努力的最好的回报了。

    头一天的精彩演出之后,观众意犹未尽,接连下来的每一场都座无虚席。人们闻说都来看这位年纪轻轻却能震惊四座的女老生。在合约期满的这两个多月里,孟小冬一共出演了六十八场,无锡城几乎夜夜声乐不断。直至小冬一行人离锡,观众们深表不舍。

    那年,孟小冬还不叫孟小冬,她在无锡人们眼里是京剧童伶——孟筱冬。

    【肆 盛开】

    时间的脚步总是匆匆而过,它不会多做停留,去等待你卸下一身戎装行头,抹去脸上浓厚的脂粉,去等待你静静看一眼窗外的梧桐叶落,它总是催促你的脚步,跟上时代需要你的节奏。

    从无锡返沪仅仅过去两个月,这两个月,孟小冬没有停下脚步,她依然每日吊嗓、练身段,从师父那儿学习新的曲子。她就这样不骄不躁,等来了又一次机会。在无锡城的戏迷听众的要求下,新世界剧院再次向孟小冬伸来了橄榄枝。于是,酷热的盛夏,孟小冬又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素来有“鱼米之乡”的无锡,正值夏季最潮湿、闷热的时候,暴雨持续下了好多天,几乎淹没了这座城市,突如而来的水灾让无锡人们措手不及,而虎疫的蔓延更是雪上加霜。整个无锡城人心惶惶。

    在如此糟糕的境况之下,新世界剧院的演出依然夜夜高朋满座,究竟孟小冬的魅力有多大?或者说,究竟她的戏剧技艺有多吸引人?

    当地《锡报》是这样记录的:“屋顶花园自孟小冬卷土重来,游客陡增,日间以乡曲为多数,晚间则人众拥挤,臭汗直流,一般戏迷家有掩鼻而听者,殊非慎重卫生之道,深望主其事者将剧场设法扩充之。“日来天时酷热,此间游人倍增,孟小冬自离锡后,一般戏迷深为惋惜。令闻孟伶重行来锡,连日排演名剧,以饷邑人,故门票每日可售七百余张,皆系该伶一人之魔力。”

    如果说,成名要趁早的话,孟小冬确实做到了。小小年纪的她,凭借着一技之长,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吸引了无数戏迷听众。她就像一朵过早经历风霜雨打,然而依然如期盛开的花朵。

    那时的她,没有时间去思考戏剧以外的事情,每日固定地登台演出,一身行头,眉目传神,唱腔圆正,身段矫健,博得观众热烈喝彩与掌声。她在台上演绎着别人的人生,跌宕起伏,淋漓尽致。然而,幕后卸下所有行头和妆容,她只不过是一个单薄少女。

    她还没尝够那无忧无虑的纯真童年,就被所谓的宿命丢进生活的旋涡里,随着红尘流转,早早看那世事的纷扰,光怪陆离的五彩世界。她还有一个纯真的心,但多了几分成熟,她脸上还有无邪的笑容,但多了几分逢场作戏,她仍然是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幻想的她,只是多了几分现实。

    她牺牲了和家人朝夕相处的温馨时光,牺牲了和朋友玩乐嬉戏的轻狂日子,她走上了一条和普通人不一样的道路,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是否无怨无悔,没有人了解,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唯有那舞台上的灯光,胡琴发出的乐声,以及台下一张张陌生而又充满认同的脸面,那些潮水般的掌声和喝彩,才让她感觉到,自己所做的,终究是正确的。

    这次在无锡停留的一百一十天里,无论外面天气多么糟糕,虎疫多么严重,对孟小冬的演出都毫无影响。剧院每日准时开幕,没有一天是休息的。孟小冬亦是每日登台,把之前回上海的那两个月所学习的新剧目演了个遍,诸如《探母回令》、《桑园寄子》、《大翠屏山》,等等,都是之前没表演过的。这不禁让无锡人们为之进步神速而感到惊讶。这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少女,功力实在不容小觑,怎让观众不喜爱呢?

    名气渐大的孟小冬,被一些大户人家邀请到堂会献艺也是平常之事。不过听说此次无锡城中一薛姓人家,其主人名曰薛观澜,大有来头,其老丈人就是辛亥革命时当过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据记载,薛观澜对京剧情有独钟,能拉会唱,还时常登台彩演,京昆不挡,并对皮黄(京剧)音韵也有很深的研究。当年余叔岩在袁世凯总统府任侍卫时,和他们均为莫逆之交。因此薛观澜晚年对余派艺术写过许多颇有价值的评论文章。

    由此看来,一个对京剧有着一定鉴赏水平的人,一般的角儿他肯定是看不入眼的。当听闻孟小冬近期在无锡城的戏剧界里叱咤风云,名声鼎盛,引起他的好奇,便借以祝寿之名举办了堂会,邀请她来府上一展其艺。

    孟小冬随师父和当地的小京班到薛府,演出了《武家坡》和《捉放曹》,这两出戏是薛观澜亲自点的戏。已经演过很多遍的孟小冬,非常娴熟,没有半点拖沓,演绎得淋漓尽致。主人非常满意,兴致高涨,要求孟小冬再来一出《黄鹤楼》。

    不料小冬面露难色,因为这出戏她还没完整学会,也没登台表演过,叫她如何是好?但师父却自信满满地答应下来,让她顿时乱了分寸。

    小冬有多少能耐,仇月祥心里清楚得很。他做了一次冒险,把小冬叫到身边,在台下临时学戏,也就是内行人所说的“钻锅”。而孟小冬却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黄鹤楼》这出之前从未练习过的剧目完整、流畅地演绎出来,并且得到主人的极高赞赏,特别是那一句“休提起当年赴会在河梁”,余音绕梁,令人一时间难以忘怀。

    师父的这次冒险,可谓大获全胜。

    而孟小冬和无锡的缘分,还远不止于此。

    当她第三次踏上这片潮湿、温润的土地时,已经是1924年的夏天了。

    那个一脸纯真的孩童,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物是人非,无锡城内又开一家名叫“庆升”的戏园,小冬此次前来,正是受这家戏园的诚挚之邀,以帮演的性质而来。

    无锡对小冬来说是最初崭露头角的地方,而小冬对于无锡的戏迷听众来说,是最闪耀的伶界之星,是日夜期盼的天才少女。当戏园方面的消息一出,便立马得到热烈的响应。“重金聘请京沪著名环球欢迎超等唱做并美须生泰斗”,广大戏迷一听到这条广告,马上知道他们怀念的孟小冬要来演出了。

    短短六天时间里,小冬一共演了八场戏,分别是打炮戏《四郎探母》、《失空斩》、《逍遥津》、《击鼓骂曹》,文武老生戏《南阳关》、《珠帘寨》、《十八扯》和《二进宫》。这些剧目都是戏迷听众喜爱的,加上孟小冬的传神出演,每一场都喝彩满堂,精彩绝伦。经历了五年的磨炼,孟小冬在京剧表演上更加出色,让无锡的人们又一次看到不一样的她。

    后有当地报纸对孟小冬此番的演出做出这样的评论:

    “孟小冬昨晚登台庆升,盛况从来未有。”

    “孟小冬之唱做比前进步,某戏迷家谓犹五百与五十之比。”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无锡人对孟小冬的关注和喜爱。她的努力和付出,最终呈现在舞台,不负观众,也不负自己。

    《锡报》还有这样的评论:“孙老元之胡琴,为舞台第一手,此次来锡,邑人之耳福不浅哉。孟小冬之戏,邑人交誉之,然其琴师之佳,亦称一时无两。小冬得其衬托,弥见精神。小冬之艺固堪激赏,然必有此好琴师乃相得而益彰,场面之重,有如是者。孙老元年老力衰,但登台时精神矍铄。与孙佐臣话叫天(指谭鑫培人称谭叫天)当年盛况,犹白头宫人谈开元遗事也。”

    这段评论中,所说的孙老元是当时全国赫赫有名的胡琴琴师孙佐臣。

    此人学琴颇有成就,十七岁时曾给三庆班大老板程长庚操琴,名声大噪,得入内廷供奉。后来和谭鑫培长期合作。

    此次孟小冬来锡演出,孙老元也一同前往,为小冬配奏。当时孙老元已是垂垂老矣,年过花甲了,但登台时却像报上所说那样,立即变得精神矍铄。

    一位好的琴师,为小冬的演出增添了更多光彩,使整个表演过程呈现出更完美的状态。戏剧,说到底也是主角和配角以及声乐的配合,一个人纵使多厉害、多有本事,终究不过是独角戏,而一出拿得出手的戏剧,最起码也要主角和配角以及声乐各司其职,才能完整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时间总是来去匆匆,就像小冬的步伐,从未停止。她有一身不凡的技艺,受到无锡人的热爱,那音容和倩影定格在永不消散的历史中。然而终是有散场的时候,十七岁的她在无锡的第六天,当戏园人潮散去,舞台的幕布被拉上,灯光被熄灭,她与无锡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转身告别,便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伍 加盟】

    无锡挑帘后,短短数月,第二次演出完从无锡回到上海的孟小冬并没有停止她一路向前的脚步。自打登上舞台开始了京剧演艺之路,小冬这些年走来,都顺畅无比,康庄大道,鸟语花香。

    有人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孟小冬总是时刻准备着,当机会来临时,她便轻易地抓住了。

    据记载,在六叔孟鸿茂的引荐下,孟小冬于1919年12月正式加入上海大世界游乐场的乾坤大京班。大世界游乐场是民国初期风靡整个上海甚至全世界的一处娱乐场所。当时有句说“不到大世界,不算到过大上海”,可见其闻名的程度。

    大世界游乐场,确实像花花世界那样,是繁华之地。

    据说只要在门口进去时买一张门票,就能在里面游玩一整天,你可以去乾坤大京班看上一场中意的京剧演出,中途若是厌倦了,便可随意离席,去看别的文艺演出,因为不必对号入座。而且游乐场还提供各种茶水和小吃点心,不愁会饿着肚子。这样一个符合大众消费要求的场所,自然极受老百姓欢迎,每日游人如织,一派人声鼎沸的景象。

    繁华昌盛的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地,更是一座不夜之城。

    那儿的人们前卫、先进。就拿乾坤大京班来说,当时政府是不允许演戏场所男女同台,有些地方甚至不准女性进入剧院观看戏剧,认为那是有伤风化的事情。而乾坤大京班的“乾坤”二字,正表示男女同台演出,在民国初期,却是一个新鲜的卖点,吸引了很多客人。

    尽管如此,封建思想的固守还是很难打破的。乾坤大京班一开始也都是男伶来演出,据说后来北方著名的坤伶花旦金少梅来此演出,并与男伶同台合作,故开启了先例。

    虽男女同台得以演出,但女性进入剧场看戏,在当时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上海《申报》曾刊登过关于严禁女性入馆看戏的告示,大意是说,男女混杂于戏馆,容易发生淫乱之事,或是良家妇女被诱至青楼堕落烟尘,有伤风化,故约束女性踏入各类剧院戏馆。这告示一出,就遭到老百姓的反对。一直到辛亥革命之后,广大女性同胞终于能去剧院看戏了。

    孟小冬加入的这个大世界乾坤大京班,虽然要在如此纷扰杂乱的地方演出,但那却是她在京剧之路上不可缺少的经验。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剧院里,她认识了许多身怀技艺、伶界闻名的人物,比如四大徽班之一春台班出身的武生李春来,他可是一流的伶人。

    据记载,他早年在北京春台班学戏,出科后在津京一带演出,后漂泊到上海,与名角孙菊仙和黄月山同台合演。晚年久居上海。

    李春来身材魁梧,武技精湛,动作迅捷,以短打戏见长,且多独到之处。代表作有《花蝴蝶》、《白水滩》、《狮子楼》等。长靠戏《伐子都》则以善于通过繁难高超的武技揭示人物内心活动而别具一格,因此他被尊称为南派武生宗师。

    再比如,有“粉艳亲王”之称的名旦粉菊花。

    对戏剧略有了解的人应该都听过她的大名。据载,粉菊花本姓孙,早年在上海江浙一带学习京剧,曾在乾坤大京班挂头牌演出,戏迷众多,徒弟也收了不少。20世纪中叶,她移居香港,开办戏剧学校,不少电影演员和粤剧艺员是她的徒弟,例如林正英、陈宝珠、萧芳芳、罗家英等。她还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一度活跃于银屏上,并且办过电影公司。对戏剧的热爱和贡献使她名声大噪。她是能文能武的刀马旦,她更是一丝不苟的戏剧严师。

    孟小冬遇到她时,只是崭露头角的丫头片子,而她已经是当红的大牌旦角。

    又比如艺名绿牡丹的京剧著名花旦黄玉麟等一众名角,常于乾坤大京班登台演出。在这儿,孟小冬不但大开眼界,还能长长见识。她凭着拿手好戏《逍遥津》,在大剧场获得站稳脚跟的机会。

    当时的她,还只是以童伶的身份登台,但却没有因为年纪轻而不被看重,倒是很受宠爱,屡挑大梁,出演压轴大戏,为大剧场展现新的面孔。大剧场分日戏和夜戏,小冬多以夜戏为主,日戏则隔三岔五地参加演出。除却演出,其余时间则继续跟师父学习新剧目。

    大世界虽然是个不错的舞台,但终归鱼龙混杂,秩序不良。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受扰因素很多,多少会影响演出的质量。而值得称赞的是,孟小冬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依然一丝不苟地演完每一出戏。每一个转身,每一句唱词,都步步到位,没有半点马虎,甚至做到淋漓极致的境界。用如今的话来说,她是非常专业的。

    不仅专业,她还十分敬业。据说在乾坤大京班的这一年里,她几乎没有缺席和中断过演出。她的努力,那汗湿的衣裳是最好的证明,而那鲜花与掌声,便是努力所得的成果。

    戏子又如何?早早体味人生的薄凉和冷暖,目睹红尘陌事,并没有使她骄纵浮躁、残败凋零,反而灌溉出处于淤泥而不染的姿态来。幸得那明眸与皓齿,纯真看待戏子的世界,回以淡淡微笑而置之度外,生活没有过多的粉饰,她心中只有那不变的初衷,学好京剧,演好每一出戏。她始终没有忘记,当初在父亲的病榻前暗自许下的决心。

    提到父亲孟五爷,自打那次意外,伤势康复后,仍有复出登台,但多以唱戏为主,身子骨到底不同于从前那样硬朗矫健了。和许多寻常父亲一样,孟五爷把对京剧的热爱和希冀寄托在女儿身上。小冬虽跟师父仇月祥学戏,但平日里也少不了向父亲请教。她知道,只有把技艺练扎实,不断学习提升自己,才能在京剧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

    短短一年的合约到期了,孟小冬没有续签,她应该去往更华丽的舞台,去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天空。于是,在1920年初冬,她演完了《黑水国》(又名《桑园寄子》),便拾起行装,离开了如梦如幻的大世界。

    她的下一站,是上海法租界的共舞台。

    当时的上海有五家最大的京剧剧场,共舞台是其中一家。而这五家剧场,全部为上海青帮“三大亨”之首的黄金荣所控制。

    据说,当时的伶人们若想要在大上海登台演出,谋生糊口,就不得不和青帮扯上点关系,以求在这弱肉强食的旧社会谋得一席之地。戏子的身份又是这般卑微低贱,但为了生活、为了梦想,纵然无可奈何,也要屈身于这险恶的江湖。

    而能够掌控上海最大的京剧剧场,黄金荣可不是一般等闲之辈。他的一生颇为曲折,亦有几分传奇色彩。因年幼得“天花”,脸上留下永久的痕迹,故被称“麻皮金荣”。他早年在裱画店当学徒,做过地痞,后来机遇巧合,谋得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包探一职。

    有些人的命运总是带着看似用不尽的好运气,就像黄金荣,他当上包探后,是破过一些案子,但不见得是正义的警察。虽为人处事嚣张跋扈,却依然平步青云,春风得意。他野心大,有欲望,更有手段。为了声誉,为了权势,更为了活得风光,就算使坏耍手段,也似乎变得理所当然。

    不可否认,黄金荣有本事。

    据说当年他还是包探的时候,时任法国总领事的书记官凡尔蒂偕夫人前往太湖游览,竟遭到土匪袭击,两人都被绑架了,绑匪索要赎金。黄金荣接到命令马上前去解决。凭他的人脉和本事,很快让那班土匪释放了书记官夫妇。此案一破,黄金荣自然得到高层的嘉许,他很快升为华人探长,而且是当时唯一的华人探长。

    升官发财的黄金荣广收门徒,据说连蒋介石都曾拜在他门下,然后来蒋成了黄埔军校校长,黄遂识相地把十年前蒋给他的“门生帖子”退还给蒋,蒋对他大为赏识。凡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风水轮流转,黄金荣明白,这点小道理,他还是摸得通。亦如他能多年掌控上海戏剧界的存亡,并如鱼得水,财势渐大,离不开他的这种能力和手腕。

    孟小冬加入共舞台,也算是一种缘分。

    当时共舞台的门槛并不是随便的阿猫阿狗都能进入的。就算有点名气,也少不得要靠人脉、攀关系。当时孟五爷和六叔鸿茂没少花力气去搭门路。加之小冬之前在大世界的优秀表现,离共舞台更近一步了。

    但主要原因,还是当年大红名伶、共舞台的台柱露兰春,听说她那段时间少有登台。她是共舞台的灵魂人物,直白来说,她是黄金荣的摇钱树。她不登台,剧院还是要运作的,所以寻找一位能够顶替她的角儿,自然是当务之急。消息一出,有相熟的演员即刻向黄金荣推荐了孟小冬。

    对孟小冬来说,那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但对于名伶露兰春来说,那却是她哀伤的时日。露兰春的身世悲凉破碎。她年幼丧父,四处流浪,随母改嫁后,得以学习京剧,从此踏入演戏之路,红极一时。露兰春唱文戏音色嘹亮,功架沉稳,袭谭派遗风,演武生戏台步矫健,会使真刀真枪,深得黄派精髓。

    二十八九的她在上海的各个茶园搭班演戏,她能文能武,扮相俊美,深得观众喜爱和捧场。卸下脂粉的她,更是拥有迷倒众生的倾城之貌。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然红遍上海滩。但自古红颜多薄命,露兰春也逃不出命运的摧残。

    据说,黄金荣为了得到露兰春,在她演出时,便派人去捣乱,使她无法正常演出。一个弱质女流,手无寸铁,怎能与青帮老大抗衡呢?被迫无奈,她只能上门去求黄金荣。那正中了黄老板的计啊!不过话又说回来,黄金荣喜欢她,就算没有真心,诚意还是足的。他没有继续刁难露兰春,而是给她找住所,派人保护她,并让她在共舞台挂头牌,还找来制作公司为她灌唱片,出钱又出力,把她捧得更出名。

    露兰春在悲叹生不逢时之际,命运又将她推至人生巅峰。受尽宠爱与仰慕,鲜花与掌声,美誉和赏识,十里洋场,无人不知她露兰春,无人不想一睹她台上、台下的风貌与身段。这样的女子,想不招蜂引蝶都很难。有多少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想要像当时黄金荣那样强取豪夺。这当中不乏背景雄厚的“公子王孙”,比方说,卢筱嘉,浙江省督军司令卢永祥的儿子。

    卢筱嘉当时与孙中山的儿子孙科、张作霖的儿子张学良以及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并称“上海四大公子”,这意味着他们不似一般富商子弟那样容易打发,甚至是惹不起的。黄金荣就在这后生手里栽了跟头,而且是大大的跟头。

    事情的前因后果,还得从露兰春身体不适说起。那时她跟了黄金荣,虽无真正名分,但除了白天登台演戏,晚上还要服侍这麻皮老头子。纵然她年轻,精力充沛,但也有身心俱疲的时候。

    那天,露兰春在后台化妆,顿感头晕目眩,身子有些不适,但要演出的是她的拿手大轴戏《落马湖》,已经演过很多遍的戏码,她觉得自己可以撑得住到演完为止,便稍作呼吸调整,咬咬牙,踏上舞台。然而戏演至中段,当她要将腰间的垂带踢上肩头时,却腿软无力,连踢了三次都失败。

    此时坐在二楼包厢看戏的卢筱嘉竟喝起倒彩来,连声叫喊“好功夫”,使台上的露兰春分了神、乱了分寸,十分窘迫,险些就晕倒在台上。

    卢筱嘉在喝倒彩的时候,大概还不知道今个儿自己要遭皮肉之痛吧。

    在另外的包厢坐镇的黄金荣见到这种情形,心中大为不悦,他指使手下,去收拾了一顿卢筱嘉。卢筱嘉和他的两名随从被痛打了一顿,头破血流的,又惊又恨地坐车走了。黄金荣这下心里才畅快些,他没想到,这次冲动粗暴的行为,会让他差点丢了老命。

    有人说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仇怨,主要的两大根源,不是金钱就是女人。这起事件就是因露兰春而起的。

    卢筱嘉被打后,回家告诉他爹卢永祥。儿子被欺负了,当爹的岂能就此罢休?而且他还是军阀司令,黄金荣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据说卢永祥马上给上海淞沪护军使何丰林发了电报。两日后,一队荷枪实弹的便衣冲进共舞台剧场,用冷冰冰的枪头抵着黄金荣的脑袋,如狼似虎地强行架走了黄金荣。

    青帮老大被军兵带走,他底下的门徒弟子失了分寸,唯有跑去告诉黄金荣的老婆林桂生。林桂生跟着黄金荣打拼半辈子,正是享福的时日,露兰春的出现已让她忌妒不已,如今还闹出这样的事儿,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电话给杜月笙商量如何解决。

    杜月笙起初还不相信,在上海居然有人敢惹黄金荣。他接到消息后,和另一个兄弟张啸林,此人也是黄金荣最得力的徒弟,两人一同赶到黄公馆商量。

    杜月笙,这个在孟小冬生命里举足轻重的男人,此时还只不过是黄金荣门下的人。他虽没念过什么书,但聪明绝顶,为人处世精明能干、心机缜密。和林桂生、张啸林经过一番商量之后,三人兵分三路,林桂生负责去联系法租界,向他们求助,因为事情毕竟发生在法租界的戏园,如果他们答应出面,或许何丰林那边会比较容易调解。而张啸林的任务就是去杭州求见军阀司令卢永祥,看看事情有没有回转的余地。至于杜月笙,他打算直接去找何丰林。当然,他没马上行动,心里似乎在打别的主意。

    事情过去了几日,法租界那边的人和何丰林交涉失败,黄金荣仍在牢狱里受苦受罪。而杜月笙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底下的门徒却开始骚动了,他们并不知道,杜月笙心里正在盘算着,借这个机会大显身手,慢慢地取代黄金荣的上海老大的地位。

    张啸林那方面,从杭州传来消息,卢永祥答应给何丰林发电报,让他对黄金荣手下留情。但具体会怎样对待,就不得而知了。杜月笙见时机已到,于是单枪匹马去求见何丰林,没有带任何人,只带了两个装满金条的锦盒。其实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何丰林坚定的立场就已经说明他压根儿不把上海这些大亨放在眼里,硬碰硬是使不得的,只能冒险了。

    杜月笙见到何丰林后,把金条献上,然后客客气气地赔礼道歉,态度十分友善,说话也圆滑世故,何丰林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再继续僵持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卢筱嘉前来,一同商量如何解决。

    杜月笙对卢筱嘉的态度也是非常好的,一味道歉和赔笑脸,并提出让卢筱嘉心动的几个条件:第一,请露兰春上门唱三天堂会戏;第二,让共舞台的保镖们为卢筱嘉摆几桌酒压压惊,并在酒宴上当众道歉;第三,设宴让黄金荣敬酒三杯。

    卢筱嘉听到这些条件,还算是能够挽回自己的面子,加上父亲又叮嘱过不必再把事情闹大,免得日后相见难,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这些青帮帮忙的,闹得太过也不好收场,就答应了这样处理。何丰林即刻命人将黄金荣给放了。

    就是这次机会,杜月笙八面玲珑,一来二去,简简单单地就把事情解决了。黄金荣也安全地被送到家。他在牢里关了整整七天,尝尽苦头,痛不欲生。获救之后,他对杜月笙感激涕零。然而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他颜面尽失、风光不再,而一步步取代他在上海滩的地位和势力的正是杜月笙。

    你也许会以为黄老板会吃一堑长一智,就此不再纠缠露兰春。或许我们都低估了他对露兰春的那份情。他决定把露兰春娶进门。林桂生当然是一百个反对。此时杜月笙出面调和,竟让林桂生同意和黄离婚,并不和他分一毛钱身家,两袖清风走出了黄公馆。她的气节着实让人吃惊,却也没有感动与自己伉俪情深数十载的夫君。

    林桂生走后,黄金荣用大红花轿把露兰春抬进了黄公馆。整个黄公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由露兰春掌管了。黄金荣不让她再登台唱戏。也因为这样,共舞台急需要一个能够替代她的人物。孟小冬便顺利地加入了共舞台。

    孟小冬比露兰春小十岁,也许是因为彼此都是身怀技艺的名伶老生,相互之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情分。命运确有相似之处,但孟小冬比露兰春幸运多了。1920年深冬,孟小冬改艺名“孟筱冬”为“孟小冬”,正式在共舞台开锣唱戏,首场打炮戏是她拿手的《逍遥津》。

    当孟小冬在舞台上唱着看家戏,亦是露兰春的拿手戏《宏碧缘》的时候,露兰春在黄公馆当黄太太已经当得厌倦了。她本来想着暂时委身于黄金荣,嫁给他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她早心有所属,是一位叫薛恒的公子哥儿。此人风流倜傥,是有名的戏迷,特别嗜好皮黄。露兰春常常背着黄金荣,和心上人私会。她尝到爱情的真正滋味,并相信薛恒是对她专情痴情、可以托付终身的。

    后来,她与黄金荣离婚,跟了薛恒。然而,岁月总是无情的。她早该看清这所谓的如意郎君只不过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她那么义无反顾,那么痴心绝对,却只换来薛恒无情的抛弃。红颜薄命,露兰春只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她去世的时候,才三十八岁。

    封建时期,很多人看低戏子,认为他们大多因为身世悲凉,生不逢时,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为人欢笑、为人悲愁的不堪之路,戴着面具游走于红尘烟花之地。但是,他们似乎忘了,戏子也是普通人,并且是最能看清这世间冷暖的人。他们于繁复的红尘中摸爬滚打,早已看尽世事的苍凉,因此把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只为寻找一个能够同样以真心相待的人,等待一段能够托付终身的感情,或是一个美满的归宿。

    可是他们往往落入悲剧之中,是旧时代的封建和无奈将他们亲手埋葬在理应最光华耀眼的年华里,与那无人问津的旧时过往一起腐朽。

    露兰春留下许多有名的拿手戏唱片,诸如《宏碧缘》、《枪毙阎瑞生》、《逍遥津》、《斩黄袍》、《落马湖》、《四郎探母》等。而这些戏,也都是孟小冬信手拈来的曲目。

    据说在加盟共舞台一个月后,孟小冬得以参演曾让露兰春红极一时的《宏碧缘》。那是由小说《绿牡丹》改编的连台本戏,剧情以唐代骆宏勋与花碧莲的爱情故事为主,包含了一系列常见的剧目,诸如《大闹桃花坞》、《四望亭》、《龙潭镇》、《嘉兴府》等,是一套完整的故事。早年由杨小楼和贾碧云主演。

    京剧的戏目来去无非是那些,什么人能够将其演绎得淋漓尽致,让人拍案叫绝,那便要看这个人的功架和实力,以及那锦上添花的天分。

    孟小冬扮演骆宏勋一角,扮相俊美,一点都不输露兰春当年的风采,受到戏迷听众的一致好评。后来她又演了露兰春曾演过的《枪毙阎瑞生》,在戏里既演妹妹玉英,又演阎瑞生。

    戏剧源于生活。

    《阎瑞生》是一个真实故事,并曾轰动整个上海滩。

    事情要从1916年开始说起,杭州一白旗人名叫王长发,家境非常贫困但又嗜食鸦片烟,因为没钱就将十六岁的女儿莲英卖到上海四马路的长三堂子做妓女,“堂子”是上海妓院的另一种叫法。王莲英京戏唱得不错,有些功力,甚至那些酒肉嫖客都称赞她的唱戏技艺超出了称赞她的美貌。然而她的容貌也并不逊色于其他女子。在1917年上海的新世界举办第一届国花选举中,王莲英获得了一届花国的国务院总理。“花国选举”是上海妓院为所有妓女举办的选举,清末时叫花榜,选的是状元、榜眼和探花等,民国改为选总统、副总统、国务总理等,从1917年到1920年一共选过四届。

    当时有一个洋行的职员,名叫阎瑞生,原籍是河南汤阴县人,但常居在上海,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毕业于圣约翰学院与震旦大学,和当时上海商界巨子朱葆三的第五个儿子朱子昭是同学。他到过香港,信奉天主教,并且精通英语,在外商洋行担任翻译或写字等职务。阎瑞生颇时髦,据说他爱看电影,虽然已经娶妻,但喜欢出入声色场所,常常在长三堂子里鬼混,而且还爱好赌博。有一次他赌马输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想起不久前在长三堂子认识的王莲英,想对她下手,于是向朱子昭借了一辆轿车,和另外两个伙伴,约了王莲英坐汽车到外边“兜风”。车子开至北新泾农田的时候,他们将王莲英勒死,劫去一对镶钻手镯、两只钻戒、一枚钻石胸针和一块金表后,弃尸而逃。

    凶杀案发生在1920年6月9日,当时王莲英只有二十一岁。

    一个月后,阎瑞生和同犯逃至徐州火车站被警察逮捕了,并押回上海,被判死刑。于11月23日下午2时押送到龙华大操场执行枪决,时年二十六岁。

    因为阎瑞生是天主教徒,所以他执行死刑之前,由牧师给他做弥撒,并用白布蒙住他的头,套上十字架,令其忏悔。当囚车经过龙华桥的时候,阎瑞生双眼紧闭,咬牙不语,而他的其中一个同犯吴春芳则高唱京戏,引来许多围观的人们,马路一片混乱,围观者、人力车、汽车都拥塞不堪。

    这起在当时引起轰动的谋杀案被编成各类戏剧上演。

    用京剧的形式搬上舞台,利用京剧的特色,更加容易演绎出那种带有传奇色彩的情节,吸引观众的眼球。这样一个真实故事,充满想象的空间,经过改编,润色,加入京剧的表现套路如显魂、托梦、活捉等,更能凸显其舞台效果。

    当下上海滩的各个剧院都上演着这部戏,共舞台也不例外,首演就是露兰春。她息影后,就由孟小冬来演了。对于小冬来说,学习一部新戏,已是必要的事情。在师父的带领下,她边学边演,领悟能力非常强。当然,还是离不开她的刻苦用功。她将阎瑞生演得逼真,不逊露兰春,亦不逊任何一位扮演者。

    在共舞台演戏的这一年里,孟小冬除了演出拿手戏之外,仍不断学习新戏。她接触到的同行里,不乏优秀之辈,如与她合演《阎瑞生》,扮演莲英一角的张文艳。与她合演《十八扯》的老前辈吕月樵等。据闻这吕月樵通晓戏剧中的生旦净丑,代表作为《戏迷传》,反串过老旦戏《目连救母》,因天生嗓音高而尖,适合演老旦戏。后来,吕月樵将这部戏传授给小冬。

    春去秋来,落叶飞去无痕,流水匆匆,淌过小冬清丽的脸庞。在共舞台已快一年,她兢兢业业,每月领着固定的包银,登台演戏,和孟五爷一起养家糊口,日子无波无澜,稳稳当当。然而,她才十三岁,年轻得大可不必困身于一个舞台。正所谓人在世上练,刀在石上磨。孟五爷和仇月祥都清楚,小冬应该走出上海,到外边的世界去闯闯。

    更何况,眼前的风光不过一时的,小冬每日为了迎合观众的喜好,而不得不随波逐流。倘若长久这样下去,那和万千庸俗的戏子又有什么区别?眷恋这眼前的繁华,红尘虚梦,终会落得满目疮痍,孤败凋零。

    一年合约期满,孟五爷和仇月祥同小冬商量后一致决定离开。1921年初冬,孟小冬在共舞台的最后一场戏是《二本阎瑞生》,是夜场戏。当声乐停止,观众散去,她脱下戏服,卸去脂粉,和寻常的少女一样,带着淡淡的神情,转身离开这个纸醉金迷般的花花之地,去寻找她人生的下一站。

    也许当初是因为形势所逼而走上舞台,走上这条曲折迂回的戏剧之路。那时还懵懵懂懂,心中只求能学得一技之长,帮助家中解决燃眉之急。幸得一路走来的安稳,各路贵人的相助,以及自己那沉静的性子,认真地演出,成了小有名气的童伶。但,最初的梦想是什么?而自己又想为了什么而继续站在舞台上发光?那对戏剧的热爱难道只是说说?真正的意义,也许是时候去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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