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洗尽铅华:孟小冬传-第六辑 如烟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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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绝唱】

    孟小冬唱戏唱了半生,却为京剧艺术付出了一生的精力。那些台前幕后的光彩照人,那一颦一动、举手投足间盛开的繁华,都成为记忆长河中被定格的永恒。这么名气大噪的京剧女演员,在梨园届的地位渐渐上升。早在世人评出“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之前,就有记者以“皇”来称呼她。

    1928年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孟小冬已经和梅兰芳暗结连理,只是还未对外公开。那时她去天津演出,声势浩荡。加上又是“捧角儿”盛行时期,天津《商报》的一位记者沙大风,前文已介绍过此人,他非常欣赏孟小冬,在报章杂志上写文大捧特捧孟小冬,为她开了一个叫作“孟话”的专栏,专门记录孟小冬的演艺生活。他在文章中称小冬为“皇帝”,自称“微臣”,用这种新颖的风格来写文,让读者眼前一亮。

    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坤生封为“皇帝”,确实大有偏爱之嫌,但不可否认,孟小冬的技艺是担得起他的赞誉的。“冬皇”这一称号,直到杜月笙举办的义演结束后,上海的《申报》开始引用“冬皇”来称呼孟小冬,并刊登赞美她的文章,从此“冬皇”就是孟小冬的代名词了。

    沙大风在把孟小冬塑造为冬皇形象的过程中花了不少笔墨,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据载,1938年8月19日天津的《天风报》刊登了沙大风的一篇文章,题为《喜冬皇将出台》,告知读者们孟小冬即将要登台演出的消息:

    小冬吾皇,息影养晦,将及半年,一般善造谣言者,均谓吾皇卷青灯,虔心修度,决意绝迹歌台,此谣一出,天地变色,菊圃无光,而妖祟横行,群思篡窃正位,予以忧之,乃上表苦谏,务以天下苍生为重,再享四海臣民,再三表示前此休养,纯系圣躬稍有违和,今已霍然,约定闰七月中旬,必当重视宝相,慰喁喁之望,并属微臣力辟无稽之谣(按已奉旨恭为辟谣),从此日月重光,天地明朗,菊国正统(按谭大王升遐以后,叔岩不出,王位非此人莫属),赖以不坠,一般窃号自娱之辈,闻此正言法曲,必当知所戒惧而稍稍敛迹也。

    吾皇万岁万万岁。

    文中有几次称孟小冬为“吾皇”,还出现“奉旨”、“微臣”之类的字眼儿,表示记者对孟小冬的极度崇拜。

    据载,除了这篇之外,他后来又写了一篇,就在杜月笙的义演之后,他在上海《半月戏剧》第六卷第十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冬皇外纪》文章:

    奉天承运,统一寰宇,当今圣主“冬皇”帝,名震四海,光被九州。声容并茂,加恩德于万民,聪明天禀,传谭余之一脉,此特出之对哲,必有其逾人之智慧,更必有其坚强奋斗之历史,……爰秉史官之笔,作本纪之传……吾皇见此,倘亦莞尔一粲耶?

    吾尝分析吾皇剧艺及天赋,其嗓音实得天独厚,高低宽窄,无所不宜,底音醇厚,而有苍劲之敌,男子亦所罕见,岂天之独钟灵秀于吾皇耶?吾皇唱《捉放》“他一家大小遭祸殃”之“遭”字,满宫满调,真气充沛,有无限激昂情绪;《空城》之“大显威灵”之“显”字,真如石破天惊,“灵”字则又沉入九渊,有荡气回肠之致。此在男伶佳嗓,亦所难得,而吾皇竟独擅胜场。予观吾皇之戏,其声调激越,情感流露之处,觉较乃师为尤胜,所谓有状元徒弟,无状元师傅,叔岩因限于天赋,往往避重就轻,虚处以美妙轻灵为主,以腔韵取胜,吾皇则直入谭氏之堂奥,声调与情感相合,此所以能超越前辈,远迈时贤,而未见来者。上次在义演中之《搜孤救孤》,其一种义愤之气,溢于眉宇,而发于歌唱。回忆叔岩唱《搜孤》亦数矣,似未为人所重,吾皇偶以此冷戏相示,遂至举世风靡,其长处决不在于腔调,而在于神与古会,声与情合,此实艺术之最高峰。一般伶人,哪得语此?吾知吾皇读此作,必悚然不安,以为吾言之太过,实则吾只谈艺术,不杂情感,言发乎衷,不能自已也。倘有溢美之词,愿受天谴,是在真赏之士,定韪吾言。

    ……予近作感怀一首云:“壮不如人老便休,撑身傲骨尚存留。江湖落托谁知我,风雨弥天一女优。”敬以此诗,跋吾此文,耿耿此怀,实与河山同其不腐也。

    此文中多处地方称孟小冬为“吾皇”,可以看出作者对孟小冬的喜爱之情,他对孟小冬的京剧艺术做出评论,证明他是因才艺而欣赏她的,而不夹情感,但多少还是能看出他对小冬的偏爱。

    自此以后,“冬皇”之称广为流传。

    再说冬皇在杜月笙的义演上所表演的那两天《搜孤救孤》,竟成了她的绝唱。此时的她不过四十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却选择了与舞台真正诀别。很多人想不明白,不能理解,并感到惋惜。她立雪余门的五年才学,就只表演了两出《搜孤救孤》,那辛苦学来的东西,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吗?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正想法是什么,我们只能猜测,也许是因为她那衰败质弱的身体再也难以负荷舞台生涯,又或是她累了,在自己还能够展现这么完美的技艺时,为大家留下最后的辉煌,然后从此不再演出,就让这辉煌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不管小冬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还是自己做了决定,自己选择的路,就要走下去,没有好坏之说,只是每一条路的风景都不一样,所领略到的东西都不同。

    在这次义演的期间,据说还有多事之人,提议让梅兰芳和孟小冬合演《四郎探母》,想借此把他们两人聚在一起,旧情复燃。这个提议就是黄金荣提出来的。他知道孟小冬已经情归杜月笙,他想让杜月笙难堪。原因是此次杜月笙的大寿义演办得非常盛大,黄金荣到场时,杜月笙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只是被门徒引进,黄金荣感到面子挂不住,心里非常不爽。

    当年杜月笙还是他的手下呢,如今风光就不念旧情了。黄金荣一时心生忌妒,便想出这个主意。但杜月笙当然不傻,他早就安排妥当,把梅兰芳和孟小冬所演的戏都错开来。梅兰芳和孟小冬也不会再由外人牵着鼻子走了,两人甚至有默契地避开彼此,不再见面,无论舞台上还是私下里,都当真以此生不复相见的姿态,过着自己的人生。

    义演结束后,孟小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上海回北平,任杜月笙和姚玉兰怎么挽留都挽留不住。杜月笙万分不舍,能做的只是赠予她大量的金银首饰,然而孟小冬却不是那贪图物质虚荣的女子,她甚至有些失望,认为杜月笙亵渎了他们之间的情深。她只是拿走了一只刻有杜月笙名字的金表,其他首饰金银一点都没要。

    她这次来上海演出,其实弥补了杜月笙之前在祠堂建成时独缺余叔岩和孟小冬的遗憾,也使这位慈善家扬名长脸了。孟小冬深知,她这次的辉煌和盛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托赖杜月笙的捧场和支持,没有他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人送来价值不菲的花篮之类的,为筹款增添了一些丰厚的资金。她怎会不知道,有很多人借着这个机会来奉承和巴结杜月笙,这次的荣耀,不单单是她的,还是属于他们的。

    孟小冬临走前,除了带走此次演出所穿的程婴的褶子,其余的行头全部送人。她的做法,似乎在对天下说,她孟小冬真正与舞台诀别了,此生再不登台了。曾经对她来说那么重要的舞台生涯,就此宣告结束了。

    她转身告别那浮华的上海滩,简简单单,把所有光华都留在那个绚烂的城市。

    孟小冬走后,杜月笙心里还是十分想念她,对她感到有些愧疚之意。他想起小冬曾向他提过北平住房的困难,于是马上安排几个亲信门徒,到北平去替小冬购置了一处新房。新房子离小冬原来的房子不远,有宽敞的院落。但据说小冬也没怎么住这座房子。

    孟小冬一生非常淡泊名利,所有虚名和浮华对她来说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挥一挥衣袖,就会消散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中。她做这样的选择,或许只是想把自己最惊艳的那一面,永远定格在舞台上,永远定格在人们的回忆里。她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开始凋谢了,就算登台演出,也支撑不了多久,在芳华正茂的那一刻,收起所有的光芒,只为换来沉静的半生,能够恬静、淡然地度过那所剩无几的日子。

    懂得华丽地转身,不留恋尘世的浮华,安然退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是对前半生的最好交托。

    【贰 名分】

    岁月匆匆,从没停下脚步。时代的变迁,像翻书一样,一页一页毫不停留地翻过去。那些烽火四起的篇章,刀光剑影,兵荒马乱,风云突变。抗战结束后,国内尚未安稳几日,东北战事又起,人民解放军解放了沈阳,战火直逼北平。

    战局的不安扰乱了原本独居在杜月笙买下的宽敞房子里的孟小冬。当时小冬身体欠安,胃病常常折磨她。她终日无所事事,闲暇度日,时常和牌友们打打麻将。原以为日子终于能够安静、平淡地流逝,但时代的脚步却轰隆地踏过神州大地,激起一阵阵滚滚的烟尘。

    孟小冬开始担心眼下的时局,有些六神无主。她听说北京城门每日早早准时关闭,并有武装士兵荷枪实弹地把守着,如临大敌一般。当下的局势到底如何,老百姓们都不知道,报纸上只是千篇一律的轻描淡写,任由谣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此时小冬也闲不住了,忧心忡忡,茫茫前途,看不到归宿。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封来自上海的挂号信让她重燃希望。患难见真情,在上海的结拜姐妹姚玉兰此时正担心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妹妹,便写信给她,真切地邀请她来上海和他们一起生活。战争纷乱,动荡不安,总会让人心慌和恐惧,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来依靠,姐姐的信来得那么及时,孟小冬深受感动,马上收拾行李,准备往沪。

    东西都打点了,准备启程,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淮海战役爆发了。从北京到上海的路被烽火阻隔了,一时之间无法离开,孟小冬守在家中,虽然心急火燎,却也只能茫然地等待消息。

    而在上海的杜月笙早就料到这战事纷乱的局势,孟小冬来沪一定阻碍重重,于是神通广大的他包了一辆专机,派了两个亲信门徒前往北平,直接把孟小冬接到上海来。据说孟小冬最不喜欢坐飞机了,但这么紧迫的情况,又容不得她选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孟小冬到达上海后,依旧和杜月笙、姚玉兰住在一起。他们希望小冬此次来就不要再走,不要颠沛流离,从此和他们一起生活。孟小冬被他们二人温情脉脉的真心所感动,不禁热泪盈眶。她那颗冰冻的心慢慢地融化了。

    天大地大,她孟小冬终于找到一处可以依靠和停留余生的港湾。曾经的那些璀璨星月,那些琉璃花事,那些绚烂光阴,都敌不过一个温暖的可以遮挡风雨的家。那时的她,总是身披戎装,在舞台气势如虹,她还没有感到孤独,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和独立,足够只身走在风雨中,永远傲骨盛开。然而,她也不过是个内心脆弱的女人,她也需要温暖,需要支撑,需要一个可以陪伴她度过每个日落黄昏的伴侣,需要爱。

    或许爱情于她而言早就淡薄了,她需要的是让她心安的亲情。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留在杜家,成为杜家一员的原因。她的感激并非用言语来表达,那太过苍白无力,她是用行动,来回报杜月笙以及杜家的关照。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陪伴在杜月笙身边,悉心照料病魔缠身的杜月笙。

    她原以为,终于安稳下来的生活之河会静静地继续流淌,却没想到只是短暂的美好,生活永远超出我们所能预料的。1949年1月,天津和北平解放,淮海战役国民党惨败,同年4月,蒋介石被迫下台,准备逃往台湾,他召见了杜月笙,希望杜继续跟随他。

    在这种紧要关头,杜月笙经过一番考虑和权衡,决定带着一家大小离开上海,但不是去台湾,而是到香港暂避。全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妻子儿女、管家门徒,都是他放心不下,人人都指望着他、依靠着他,当他聚集全家人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所有人都顿时慌张起来。又要逃难了!

    自从抗战胜利之后,杜月笙的那些赌场、烟馆全部都关闭了,杜家的经济能力已经不如从前,只出不进,有点结余都被朋友借光了,加上他年岁也大了,已近风烛残年。幸好儿女都长大成人,虽然前途茫茫,但还是有希望的。战乱时期,更加应该全家团结一心。

    但是此时孟小冬却感到十分为难。她还不算是杜家的人,无名无分的,才从北平过来没多久,现在又要走,香港不比上海和北平,去了就可能不方便回来了。况且北平还有她的老母亲和弟妹们。一时之间,她有些举棋不定。可是她若不走,留在上海又只身一人,北平也是暂时回不去的,当下情况已经没有时间给她做详细的考虑了,况且杜月笙和姚玉兰一直以来对她情意深重,她无法舍弃他们,一转念,决定跟杜月笙一家走。

    就这样,一切打点妥当后,离开上海之前,杜月笙去和黄金荣道别。当时黄金荣已经是八十岁高龄了,要走也走不动了,只想留在上海落叶归根。曾经在上海滩雄霸一方的青帮老大,如今也不过是个残弱的老者,岁月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他的一切,那些风光的昨日,也只是昨日而已。

    杜月笙和黄金荣道别之后,孟小冬搀扶着他,在上海熟悉的街道走走。因为战争的关系,到处都萧条冷清,这些曾经辉煌过的地方,终是在时代的变迁中,变换着不同脸面。此次离开,也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一阵阵的伤感,伴随着风,吹进他们两人的心中。

    因为杜月笙的哮喘病常常发作,不能够坐飞机,去香港最合适的交通工具就是坐船了。1949年4月,孟小冬跟着杜月笙一家登上了“宝树云”号轮船,向着未知的前途驶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非常时期,船票也是特别抢手的,就连杜月笙也只能弄到一张头等船票,其余的家属都只能分散坐在其他舱位。一路上,孟小冬和姚玉兰轮流到头等舱去服侍身体孱弱的杜月笙。

    客轮顺着黄浦江水,缓缓驶出长江口,杜月笙在孟小冬和姚玉兰的搀扶下走到甲板,隔江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上海滩,感慨万千。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留有他的十里洋场,留有他厚重的乡愁。那一山一水,都在退后,退后,退到记忆中去。

    经过四天的海上航行,终于到达香港。身患哮喘病的杜月笙经不起颠簸,身体状况更加差了,还好孟小冬在身边悉心照顾,让他感到安慰。也还好他早命人把落脚的地方打点好了。据载,他们在香港的杜公馆是一套三房一厅的房子,位于坚尼地台18号。虽然房子不算太小,但是杜月笙一家妻小、佣人等,人数不少,挤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生活起来俨然和从前在上海的大宅没法比较。

    杜月笙已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了,他不能像从前那么养家糊口,一大家子挤在逼仄的空间里,生活就像没有盼头的囚牢般,渐渐磨去人的意志。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朋友总是能温暖彼此冰冷的心。据说孟小冬随杜月笙落脚香港的时候,马连良和琴师王瑞之都在香港。马连良在香港演出,并治病。当他得知孟小冬他们的到来,非常欣喜,每日都要到杜公馆去叙旧。每个星期五,他们都聚集在一起,私下唱唱戏。这对京剧演员的孟小冬以及戏迷杜月笙来说,是件苦中可以作乐的事情。

    病重的杜月笙,偶尔精神比较好的时候,也会到客厅和他们一起唱戏。杜公馆每个星期都有吊嗓活动,王瑞之操琴,马连良更是兴致勃勃地兼任司鼓。小冬在这些时候,也会唱上一两段,甚是难得。

    但是这样的雅兴时光并没有维持多久。杜月笙的病情日渐加重,发作时甚至要孟小冬或是姚玉兰举着氧气筒给他输氧,他才能维持那薄弱的生命。孟小冬非常担心他的病,也没心思唱戏了,只能每日每夜守在病榻前悉心照料他。

    虽然他已经躲到香港来,但世事的纷扰还是缠绕着他。据外界的不同说法,有的人说杜月笙最后决定去法国,有的资料却记录着他是去美国。但无论是哪个国家,他都不会再留在中国了。做好决定后,杜月笙让管家当着全家人的面,一起算了一下要去的人有多少,一共需要办多少本护照时,在一旁的孟小冬说了一句话:“我跟着去,算使唤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啊?”

    这句话,孟小冬终于说了出来。原以为那逝去的光华,以及纷飞的战乱时光,已经将她对名分的执着抛到黄浦江里,然而,她始终是个纤纤女子,她仍然和许许多多的普通女子一样,终其一生,只为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早在孟小冬以身相许为报杜月笙和姚玉兰的恩情时,她就已经很想问清楚这个问题,然而一直没有机会。她从北平匆匆来到上海,又从上海匆匆地到香港,现在却又要跟随杜家匆匆前往另一个国度,那是比远方更加远的地方。她这一生从小就开始颠沛流离,如花的年纪时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恋和短暂的婚姻,她原本已经心死不再爱上任何人,然而杜月笙的温情感动了她。

    其实她心里对杜月笙的感情是挺复杂的,至少外人看起来是这样。在香港的这些日子里,她尽心尽力地侍奉着杜月笙,亲自煎药熬汤,陪伴在病榻前,昼夜不分。杜月笙也是情深义重的人,从一开始对小冬的欣赏和爱慕,到后来一直在事业上支持她,在生活上无数次地接济她,在情感上关怀她,对她特别怜爱。但孟小冬跟在他身边的这些年,却丫鬟不像丫鬟,情人也没情人的样子,没名没分,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孟小冬知道杜月笙一直以来对自己付出了很多,总在危难的时候向她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她自然是心存感恩,并且相处下来的这些年,感情也日渐深厚,说没有爱那也是欺骗自己的。但她不想自己又在爱情和婚姻上悲剧重演,曾经和梅兰芳的那段感情,让她内心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时年少,轻信他人美言,一点点幸福和誓言,就让她倾其所有去爱一场,结果被伤得遍体鳞伤,白白辜负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如今想来,孟小冬当时确实也有内心不安的理由。杜月笙已经气数将近,虽然眼下还无忧虑,但是他一旦去世,她就没有继续依靠杜家过下去的理由了。虽然姚玉兰待她如姐妹,那又如何?始终不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如若没有杜月笙,姐妹情分也许还可以维持,但是生活的艰辛和困难,是随时能够击倒很多东西的,感情就是最容易被击倒的。也许一个名分表面上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这个名分对于孟小冬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自从孟小冬进了杜公馆后,她自己也没有真正开心过,她所追求的幸福似乎还是离她很远很远。她身怀技艺,本来可以继续活跃在舞台上,却半生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与数不清的劫数抗争,却又一辈子都在生活的旋涡里迷失方向,她的一生可谓历尽沧桑。她在杜月笙已经六十岁的那一年进门,进门后长年和茗炉药罐为伴,那时杜家已经衰落,她没有分享过杜月笙的那些荣华富贵,没有,没有得到过最甜蜜的爱情,就因为这样,杜月笙在越病越重的时候,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辜负了孟小冬的一片情深。像她这种卓尔不群、艺貌双全的奇女子,让她踏进杜公馆这么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长期侍候陪伴在一位已是风烛残年、气数将尽的老人身边,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显然,在这种日子的消磨里,孟小冬并没有觉得幸福,甚至连心甘情愿看起来都有些迫于无奈,一往情深又如何?竟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当时令她感到稍微快乐的事情,就是还能经常和曾经的那些同行友人聚在一起,大家聊聊上海、北平和天津的消息,还能凑在一起吊吊嗓,唱几句过过瘾。

    但是现在杜家又要逃离香港了,去往更加遥远和未知的国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跟着去,还是留下来合适。她以为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结果又一次迎来流离。此次远渡重洋,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土,想想不禁令人担忧。她甚至想起当年和梅兰芳分手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嫁个比他好的人,虽然杜月笙也不错,但她这半生也过得太沧桑了,如果连名分都不能得到,对她来说也许是这辈子最悲伤的遗憾了。

    她淡淡地为自己的将来说出了那么一句淡淡的话,但却在杜月笙心中敲响了什么,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从未给过孟小冬一个名分,对他来说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却一直被他遗忘在脑后,他感到有些愧疚,并下定决心,当即在全家人面前宣布,暂缓申请护照之事,先和小冬结婚。

    这个决定震惊了一屋子的人。大家似乎都不敢相信,重病缠身,说话都断断续续的杜月笙竟字字有力地说出要和孟小冬结婚。其实在他们眼里,杜月笙和孟小冬早就是夫妻了,孟小冬又天天悉心照料杜月笙,就像一家人一样,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办婚事,何况杜月笙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要活也没剩多少日子,这样做完全是多此一举。家人大都在心里反对着,姚玉兰也是苦笑着劝说他,小冬早已是杜家人,何必多此一举呢?

    以杜月笙的性子,他当然是不顾反对,坚持要和孟小冬补办婚礼。也许他明白孟小冬,曾经因为名分被伤得透彻,不忍让她再受这种精神折磨,又或许他是对小冬情深至极无以为报只能许她一个承诺。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决定了正式娶孟小冬。他随即吩咐管家,就在家里摆几桌,请些知交好友来,不必太隆重。管家从饭店定了十桌最高档的菜,并把大厨请来出菜。杜公馆摆不下十桌,临时又向二楼的人家借了大厅,一切料理妥当,亲友也全部到齐。

    那一晚,六十三岁的新郎杜月笙,从病榻上下来,着一身新衣裳,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客厅,被搀扶着站在客厅的中央,和四十二岁的新娘孟小冬依偎而立。

    已到中年的孟小冬着一身崭新的滚边旗袍,脸上脂粉淡淡,但气质和年轻的美貌都还在那经历过沧桑的脸上留有痕迹。

    杜月笙用骨瘦如柴的手替孟小冬戴上一枚戒指,孟小冬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那笑容里蕴藏着对幸福的渴望,和对这个名分的心安。

    杜月笙让子女们都改口叫孟小冬“妈咪”。

    就这样,孟小冬成为杜月笙的第五房夫人。虽然到头来又是妾,但却是一个实在的名分,让孟小冬有了归属感。也许很多人不明白她,明明有很多选择,为何要委身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过气青帮大亨呢?

    但世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所做的每个选择,其实都是合理的,虽然有很多更好的选择,但你所选的无疑是最合适的。不必怀疑自己,也不必怀疑别人,或许将来你会后悔,但只要做到对得起当初的选择,继续往前走,总会有不期而遇的人,以及意想不到的风景。

    孟小冬正式嫁给杜月笙之后,两人的感情变得非常甜蜜,据载,杜月笙每天总会去孟小冬的房间里喝她熬好的汤药,一边听听她自拉自唱余派的唱段。然后两人靠在一起卿卿我我,说些私密的话。那时杜月笙已经病入膏肓了,比结婚前身体更加衰弱,他累了就躺在小冬的床上歇着。对此姚玉兰大有意见,有些不快。她认为这对杜月笙的病情不但毫无帮助,还会令他更加糟糕。

    虽然孟小冬和姚玉兰是结拜姐妹,当初还是姚极力撮合孟小冬和杜月笙的,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久了,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彼此间生些罅隙也是正常的。

    女人总是敏感而多疑的,就算是再好的姐妹,忌妒和芥蒂总会有的。加上杜月笙对孟小冬总归怜爱些,而小冬在这个家也总是比较清傲的姿态,姚玉兰越来越不待见她,她心里是知道的,也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尽量和平共存。孟小冬从来都是安静的人,不喜欢争,只会恪守自己的本分,所有的委屈都会过去的。

    这么多年来,她都已经是个习惯隐忍的女子,不争不抢,只过自己的生活。也许是早就看尽这世间红尘,人情冷暖,早就从演过的众多戏目中感知那些大悲大喜的俗世情感,使她趋向平静,毫无波澜。

    然而,生活总是波澜起伏的。孟小冬和杜月笙结婚还没一年,杜月笙的病情就加重了,中风引起下半身的瘫痪,使他不能下床,只能躺着养病。他自知自己所剩时日不多,药石无灵,便拒绝一切的药物和治疗。临死前,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孟小冬,他自知对小冬有所亏欠。但孟小冬是个懂得感恩和情深义重的人,直到他离世时,还是一直在病榻前照料着他,不离不弃,令杜月笙很是感动。

    杜月笙本是上海大亨,腰缠万贯,但自从战争爆发后,他的那些生意都付诸流水,多次的逃难,使积蓄越用越少。最后只剩厚厚一叠别人的借条,以及一点点遗产。他自知命不久矣,便通知在台湾的心腹陆京士速来香港,替他料理后事。生前交下许多朋友的杜月笙,在生命的最后,却只有那么一个信得过的知己。

    在弥留之际,杜月笙对守在病榻前的孟小冬和姚玉兰说出了最后的要求,他希望自己死后,灵柩可以送回上海,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1951年8月16日,这位上海的大亨,在异国他乡病重而逝,享年六十四岁。孟小冬悲恸不已,这个懂她、爱她、怜惜她的男人最终还是斗不过病魔和命运,松开那枯瘦无力的手,将她留在这凄冷的世间。

    【叁 传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杜月笙一死,杜家也就散了。他的遗产都分给家属们,据说孟小冬分得两万美元。从前拥挤的杜公馆如今冷冷清清,家属们相继离开。姚玉兰在杜月笙死后的一年内,带着他的灵柩前往台北,杜月笙最后的一个遗愿终究是没有实现,他被葬在台北汐止墓地。而姚玉兰也在台北定居。

    只身一人的孟小冬,孤苦伶仃,带着那两万美元,搬进了使馆大厦公寓。一代京剧冬皇的她,终是落得这样凄苦的半生。有人认为她选择跟杜月笙是错误的,又走了一条错路,在婚姻上总是失败,实在不值得。也有的人赞美她、佩服她。

    我不知道她是否为那些曾经的每一个转身而后悔,但我可以肯定,那都是对得起她所承受的苦难。人生的每一个选择,并不能简单地用对错区分。既然选择了,就走下去。我想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孟小冬还是会这样选择吧。那些曾经的爱情带给她刻骨铭心的疼痛,教会她成为一个更加坚韧的女子。她一生不忘恩情,用半生报答杜月笙所有的付出。怪只怪天意弄人,让杜月笙这么早拂袖而去,留下孤苦伶仃的她。

    今生短暂的相伴,走过每一段旅程,她是他的归宿,而他却只是她的过客。就算人生有多么地无奈,岁月多么地无情,命运有多为难我们,生活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只要你敢继续往前走,睁开眼睛,仍然能够看见前方的灯火通明。

    孟小冬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春花秋月,总会伴着那一声声的叹息和哀婉的唱词悄悄地逝去。很多东西只能成为追忆中的零落片段。此生注定孤独寂寞,也是别无他法。只要信仰依旧,初衷不忘,心灵平静,依然能在繁华的尘世,淡然地活着。

    孟小冬孤身住在使馆大厦公寓,过起足不出户的深居生活。闲暇的日子,时光缓慢地流走,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练练书法,研磨作画。彼时马连良等一些同行都相继回大陆了,孟小冬的知交朋友甚少,幸得琴师王瑞之,依旧留在香港,为人拉琴吊嗓谋生。他得空时就会去小冬家里坐坐,为她吊嗓。

    他们闲聊时王瑞之向孟小冬提起杜月笙的徒弟钱培荣对余派极有兴趣,也略懂一二,真心诚意想要拜孟小冬为师,学习余派的技艺,当时因为杜月笙病重而未把这个念头提出来。小冬从记忆里努力回想起那位会用余派唱腔吊嗓的年轻人,觉得可以教教看,就答应下来。

    钱培荣,江苏人,生于上海,比孟小冬大四岁。年少时毕业于上海法学院。自幼是个戏迷,十四岁开蒙,学唱京戏。曾参加过杜月笙组织的恒社票房,向不少谭派名家请益,又学过一点余派戏,还登台演出过《乌盆记》、《洪洋洞》、《捉放曹》等名剧。

    他得知孟小冬愿意收他为徒,十分高兴,但他不敢贸然前去,还邀请了曾在杜月笙大寿义演中出演过《搜孤救孤》的赵培鑫一同到香港拜师,并且请了余叔岩的挚友孙养农作为引荐人一同前往。

    孙养农,安徽人,父亲是个戏迷,他从小受到影响,也非常迷恋京剧。年幼时常随父亲去余府请益。他和余叔岩交情很深,也因此学了不少余派的戏目。曾登台演出过,扮相像极余叔岩。

    据载,孙养农请孟小冬协助,口述编写一本关于余叔岩的书,叫《谈余叔岩》,当时是为了悼念余叔岩逝世十周年,孟小冬为此书写了一篇题为《仰思先师》的序言,如下:

    夫阳春白雪,闻者每讶其高标。璞玉浑金,识者始知其内蕴。蓄之既久,发而弥光。大名永垂,遗风共仰。如我先师罗田余先生,抱云霞之质,兼冰雪之姿。家学绳承,振宗风于三世;万流景式,扬绝艺于千秋。舞勺之龄,名驰首郡;甫冠之岁,学已大成。以优孟之衣冠,状叔敖而毕肖;协宫商之韵律,啭车子以传神。忠义表于须眉,苍凉写其哀怨。营开细柳,曾微服官社,结春阳推为祭酒。固已菊部尊为坛坫令,闻遍于公卿矣。及登英秀之堂,抠衣请益,折节揣摩,退结胜流,共资探讨。玉篇广韵考字定声,逸史稗官斟文比事。凡经搜考,咸能改观;尽扫伧俚之辞,悉合风雅之旨。太羹元酒醇而又醇,刻羽引商细无可细。九城空巷,四海驰声;盛誉攸加,修名斯永。余幼习二黄,涉猎较广。闻风私淑,盖已有年。立雪门前,瞬更五载。孔门侍教,愧默识之。颜渊高密传经,等解诗之郑(玄)。婢谬蒙奖,借指授独多。洎师晚年,忽感疡疾。呻吟床榻,已无指划之时;憔悴茗炉,犹受精严之教。景命不融,竟尔溘逝。余奔走朔南,迭经忧患。珠喉欲涸,瑶琴久尘。每感衣钵之传,时凛冰渊之惧。但期谨守,愧未发扬。养农先生少游北郡,即识先师。因气类之相敦,遂金石之结契。椿树巷中每停车,盖范秀轩内时为佳宾。谭笑既频,研覃亦富。华灯初上,小试戈矛。凉月满庭,偶弄拳脚。宛城宁武悉具规模,定军阳平尤征造诣。频年投荒岛上,时接清谈;共话昔游,每增枨触。近以所撰先师传记,举以相示。展诵一过,前尘宛然。悲言笑之,莫亲痛风徽之永隔。山颓木坏,空留仰止之思。钟毁釜鸣,谁复正始之格。此书之出,必重球琳。拙序既成,尤深憬怃。

    孟小冬的这篇序言表达了对先师余叔岩的深切怀念之情,也是孟小冬为数不多的文章之一。开始步入晚年的她,虽然也会挥墨写字作画,但也是兴趣使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

    钱培荣和赵培鑫的拜师仪式简单却很正式,由孙养农举香,孟小冬以及那个徒弟向余叔岩的牌位跪拜叩头,仪式就算完成了。不禁让人想起当初余叔岩也是在同一日收下两个得意弟子。如今的孟小冬,也和先师一样,同一日喜得两个徒弟。

    据载,赵培鑫拜师后,就回台湾去做生意,没怎么向孟小冬学戏。不善经商的他,触犯了法律,被判刑坐牢。他在狱中服役的时候,还演出过全本《四郎探母》,深受欢迎,甚至许多高官进监狱来看他的戏。他出狱后,到各处演出,一直受到好评和追捧。因此他自鸣得意,不再认真唱戏,余派不像余派,马派不像马派。消息传到孟小冬耳中,孟小冬大为不悦,和他断了师徒关系。

    但是钱培荣不同,他学戏非常认真刻苦,就像当年立雪余门的孟小冬一样。他本来就有点底子,又勤快,每日下午准时到孟小冬住处学戏,进步非常快。孟小冬教戏和余叔岩一样,要求非常严格,一字一句都要达到她的要求才能继续往下学,一个唱段反复练习无数遍那是必有的事情。王瑞之,以前替孟小冬和余叔岩操琴,现在钱培荣学戏,他也在一旁贡献自己的力量。

    我想,孟小冬看到如此用功学戏的钱培荣,是否会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过往呢?

    落叶纷飞了数个春秋,孟小冬在香港的这十五年,一共教给钱培荣十二出戏,每一出都是余派的精粹。分别是:《失空斩》、《珠帘寨》、《洪洋洞》、《捉放宿店》、《武家坡》、《二进宫》、《击鼓骂曹》、《搜孤救孤》、《乌盆记》、《战太平》、《定军山》和《御碑亭》。而这十二出戏,经孟小冬同意,在授课时由钱培荣录音,并且公之于世,成为京剧上珍贵的历史资源。

    除了钱培荣这个入室弟子之外,孟小冬没有再正式收过徒弟了,当然,她还教过一些对京剧艺术非常热衷的外行人,这些人都不是以唱戏为生,而是票友。但孟小冬对待这些学生也同样严格,她要求弟子们,未经过她的允许,不能在外边随便吊嗓,不能随便演唱,甚至连王瑞之也受到限制。有人觉得她太保守,但这正是孟小冬对京剧的追求和负责。她秉承先师的教诲,将自己所学的教给世人,无私地传承着京剧艺术。

    【肆 知音】

    时间如水,从指缝间流走,流成生命的长河。孟小冬沿着长河一直走,她始终淡然地静静开放,如同一株兰花。那漫漫的时光里,她曾答应过杜月笙不再上台唱戏,身边的知交好友甚少。平日里的生活安静孤寂,总是一身素衣,面容素雅,面对这繁复浑浊的尘世,却丝毫不被沾染。

    她独居香港的时候,深居简出,除了给上门来的徒弟说说戏,琴师王瑞之的陪伴之外,更多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她和先师余叔岩一样,晚年的作息是晚睡迟起,有一日,正是端午节那天,孟小冬早早起身,在客厅恭候一位稀客的到来。这位稀客就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小冬在门口隆重地迎接他,对他行了跪拜大礼,让张大千感到惶恐,也忙给她回礼。

    这位国画界的一代宗师,曾在上海学画时,对京剧非常喜欢,常常去看戏,后来旅居北平的时候,和余叔岩成为知交好友。当时余叔岩盛情邀请他住进椿树街的余宅中,但因为张大千和他的起居方式不同,一个是晚睡晚起,一个是早睡早起,所以就婉拒了余叔岩的邀请。但他们当时来往甚密,常常一起去春华楼吃饭。当时春华楼的掌柜白永吉,是一位善于配菜的名厨,每次都让张大千和余叔岩对菜色非常满意。渐渐地便在京城盛传起一句话:“画不过张大千,唱不过余叔岩,吃不过白永吉。”

    张大千和余叔岩的友谊非常深厚。大千曾和同是著名画师的亲二哥张善子一起合作画了一幅《丹山玉虎图》送给余叔岩。余叔岩得到国画大师的画作,非常高兴,当作宝贝似的,平时都收藏起来,只有到了过年过节或者他生日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挂几天就又收起来,非常珍贵。但对余叔岩来说,这么珍贵的礼物,最终还是在时代变迁中,辗转流失,直到后来由香港著名收藏家杨定斋先生珍藏。

    后来张大千旅居香港,得知余叔岩的得意弟子孟小冬也在香港,便约在端午节这天登门探望。两人从此结下深厚的情谊。孟小冬知道他是先师的知交好友,对他十分尊敬。

    但是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是年深秋,张大千准备一家大小迁居巴西。

    离别对孟小冬来说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但她仍然在每次面对时,感到无奈和忧伤。人生竟是这么匆忙而来匆忙而去,没有人一直陪伴自己走完所有的旅程。总是遇见,经过,然后离散。但幸运的是,能够遇上许多美好的人以及美好的风景,也就应该知足了。在生命的洪流中,我们无法改变许多事情,但我们让正在流淌的时光变得有意义,变得美好,变得能够在日后的苍凉岁月里仍能记起那一点一滴的色彩斑斓。

    孟小冬得知张大千要离开故国,虽然有些伤心,但还是和王瑞之一同前往他的居所参加欢送宴。张大千亲自下厨,烹调美食招待宾客们。席间有人提议,让冬皇展示才艺,唱一段戏,让大家饱饱眼福,也是为国画大师送行了。

    孟小冬欣然答应,但她又提出让张大千喝一杯,据说那时张大千已经戒酒了,因为喝太多酒会引起手颤,影响画画。但他个性豪爽,没有推托,连饮两杯。孟小冬此时也有些微醉,她见宴席上没有陌生客人,都是好友,就不再拘束,让王瑞之操琴,开始唱《贵妃醉酒》。孟小冬是余派老生,但却反串一次贵妃,而且是用正宗的梅派戏路来演绎。据说虽然没有装扮和行头,身着平常的素色衣裳,却和正式的表演无异。那传神的栩栩如生的演绎,让在座的宾客都惊叹,看得入神。

    孟小冬的这出梅派《贵妃醉酒》,让张大千想起梅兰芳,他和梅兰芳也是好友。虽然他是国画大师,但是为人爽朗,热情幽默,对戏剧的喜爱使他结交了不少名伶角儿。他还对京剧的脸谱有深刻的研究。

    在这次欢送会宴上,不轻易开口唱戏的孟小冬难得为张大千表演了一段戏,使他深受感动的同时,又觉得惋惜,因为没有录音机把冬皇的妙音录下来,无法将这传世的歌声一起带往遥远的异国。

    孟小冬得知张大千有这个小小愿望,于是在所住的使馆大厦公寓,让王瑞之操琴,自己唱了一段,用录音机录制一卷录音带,托人送到准备上飞机离开祖国的张大千手中。张大千得到录音带后非常高兴。孟小冬就是这样,自己的力量尽管有限,也不吝啬于付出,对待朋友总是一片真心。

    这颗真心,也换来了朋友的诚意。据载,此后每当张大千来港,总是会到孟小冬的住处去探望她,听她唱唱戏。他后来患了眼疾,但因画作依旧功力不减,许多人都不相信他患病,以为他是用眼疾来拒绝索画的人。唯有小冬坚信他的眼疾是实事,并为他辩解。张大千遇此知音,十分感动,特意为小冬画了一幅“荷花图”相赠。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就像孟小冬那样,无论尘世如何浑浊纷扰,无论命运如何摧残,她依然以高洁的姿态屹立在水中。

    【伍 曲终】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人聚离散,总是来去匆匆。蓦然回首,那流年已逝去大半辈子,在这孤清的旅途上,孟小冬身边的那些人,丈夫、姐妹、好友渐渐离散在天涯。独居在香港的这数十年,在那些万家灯火照亮漆黑的夜晚,她一定曾想念遥远隔岸的家乡,想念母亲,想念院落里会开花的树,想念那条通向戏园的路,想念舞台上的那些身影。

    既然想念,也许可以离开香港,回到北平,但是她此生却再没有回去过。

    1963年春天,北京京剧团应邀组织“赴港演出团”,由马连良等著名的戏剧艺术家赴香港、澳门等地访问演出。这次的演出,周恩来总理十分重视和关心,在剧团临行前,总理设宴为他们饯行。席间周总理谈及孟小冬,他曾经看过她的戏,非常欣赏和钦佩,认为这么有价值的艺术应该好好传承下来,他嘱托马连良等人,到香港后尽力劝服冬皇回陆,又或者把她的妙音录制下来。

    剧团带着总理的嘱托,到港后拜访了孟小冬,正式邀请她回大陆献艺和观光,并向她提出录制唱片以及拍摄电影。孟小冬仔细考虑后,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身体已经衰弱,暂时不能回大陆演戏或观光,至于录制唱片,早年先师余叔岩已有十余张唱片遗留在世,就算她再录制也会有很多重复,实在不必浪费精力、物力。倒是拍摄电影,她十分有兴趣,考虑过后还向负责人提出过几个要求。

    若能够将冬皇在舞台上的表演拍摄下来,无论对小冬还是后人来说,都是极其珍贵的纪念。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拍摄计划最终没能实现,实在非常遗憾。

    剧团的此次邀请,并没有让小冬回到故土。其实早在1957年的时候,全国政协常委兼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曾亲自到港拜访孟小冬,并多次劝说她回大陆。当时章士钊已经是七十岁高龄,还不辞辛苦地奔波,并写条幅赠予小冬:

    当时海上敞歌筳,赠句曾教万口传。

    今日樊川叹牢落,杜秋诗好也徒然。

    绝响谭余迹已赊,宗工今日属谁家。

    合当重启珠帘寨,静听营门鼓几挝。

    孟小冬虽和章士钊有些交情,杜月笙生前还和章士钊是故友,但最终她还是没有答应回大陆,以身体多病为托词,婉拒了他多次的盛情邀请。

    没有人能说动冬皇,也许我们不能明白为何她如此固执,但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就算天下人都不明白她、不理解她,她依然是这么安之若素地走自己的路。或许那故土对她来说,只能尘封于记忆深处,那个让她红透半边天的琉璃之城上海,那个她曾倾付了一生最美的花样年华的北京城,都只化成午夜梦回时或是静坐于窗前的黄昏时,轻轻捡起的时光,铺满了回忆的味道,在袅袅的清茶香气中淡去。

    她已经用这么决绝的姿态告别从前的一切繁华,却依然有人怀疑,她是否真的这么洒脱,还是在逃避一切。据传有人见过她房里挂着几幅曾经的演出剧照,其中有一幅很特别,是她扮演《武家坡》里的薛平贵,而旁边原本站着的王宝钏,被裁剪过,不见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竖条。不用说都知道她原本旁边的人是谁。

    《武家坡》是京剧《红鬃烈马》中的一出折子戏,故事是讲出身高贵门第的妻子王宝钏独居破瓦寒窑十八年,在困顿中写下血书,托鸿雁寄往西凉。丈夫薛平贵得信,急返长安,在武家坡前遇见王宝钏。夫妻分离十八年,容颜难辨,不敢贸然相认。薛平贵借问路试探宝钏,王宝钏坚守贞节,逃回寒窑。薛平贵赶至窑前,细说缘由,备述前情,夫妻才得相认。苦守十八年的王宝钏和丈夫重逢,但最终却换来十八天的短暂厮守后郁郁而终。

    这个悲伤的故事,是否就是预示了孟小冬和那个她曾深爱的男子的最终的结局呢?轻轻念起那个落满岁月尘埃的名字,梅兰芳。小冬心里也许会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涌上心头,又或者只是轻轻掠过心间,隐隐作痛。人们纷纷猜测,那个被剪掉的人是梅兰芳扮演的王宝钏。若说孟小冬真的放下那段感情,还会这么幼稚地将他的样子剪掉吗?但当年也许她真的还没放下,被深深地伤害过,心中悲痛一时难以发泄。如今岁月流过渐渐变白的发丝和不再年轻的脸庞,一切都只会变得云淡风轻。就这样,不愿随波逐流的冬皇,寂寂地留在原地,安然地过日子。她一生经历过太多的流离失所,一直追求着安稳幸福的生活,或许她已经累了,不想再奔赴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旅途。总是背井离乡,流浪过一个又一个流转不停的城市,午夜梦回时,总是伤感地轻叹,何处是归途,何处才是最终安稳落脚的天堂。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又将启程,度过重洋,去一个崭新的彼岸。

    那一年,六十岁的孟小冬,和十五年没有联系的曾经的好姐妹再次取得联系。1967年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暖春,台北的姚玉兰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是孟小冬打来的,让她尤为震惊。孟小冬告诉她,最近有个朋友找她借钱投资生意,但此人不可信,怕是骗子满口谎言。她拒绝此人后,听说此人会找上姚玉兰,她特别担心姐妹被骗,便打电话好言相告。

    曾经的姐妹断绝关系,十几年没联系过,孟小冬居然还挂念着,令姚玉兰十分感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这么奇妙,以为缘尽缘散,却还千丝万缕。多年的姐妹情分犹在,令彼此心中思绪万千,记忆回涌。一个电话,唤起所有旧时光,这十几年的岁月,通过电波呼啦啦从两人的眼前飞过,化解了从前结下的误会。

    姚玉兰担心小冬在港孤身独居的生活,像浮萍一样没有依靠,便劝说她搬到台湾一起住,彼此有个照应。孟小冬经过考虑后,接受了姐姐的邀请,于1967年初秋,搭乘轮船前往台湾,她人生里最后的一站。

    孟小冬到达台湾,姚玉兰高兴地前往码头迎接。在台北定居下来后,孟小冬原以为能够安静地生活,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太大,她这一来,就引来许多在台的各界人士前往拜访,请益的,采访的,邀约演出或者宴会的都纷纷向她伸出渴望的双手。为此小冬感到为难,她体弱多病,已到风烛之年,此次来台,只想安享晚年,便一一拒绝了这些盛情邀请。

    孟小冬在台北落脚后,住在信义路的一处房子,依然过着独居生活。但她不孤单,因为有姚玉兰和杜二小姐等一众亲友的照料。据载,姚氏母女每日必到孟小冬的住处去陪她,杜二小姐更是与她情同母女,对她细心照顾。

    孟小冬虽然向来性格清傲,但晚年培养了许多兴趣爱好。她喜欢和亲友们打麻将,不仅会刻章、英文和太极拳,喜欢看电视,又或者吊吊嗓,吸吸烟,精神好些的时候,还会临字帖或者泼墨作画,很多这些文艺的东西,其实都是许多年前,自己还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貌美女子时,在那间幽幽深宅的“金屋”里喜欢上的。没想到许多年后,当自己老了,不再以登台唱戏为生,那些大段的闲暇日子,竟由这些东西成了主旋律。

    自从答应过杜月笙不再登台唱戏后,孟小冬信守承诺,只会偶尔在私下里没有陌生外人的情况下才会一展技艺。她对京剧艺术态度是十分认真和严谨的。就算是给前来请益的学生讲戏,也是要求非常严苛。是啊,京剧对她来说,就是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当然要用一生的真心来对待。极少留下文学作品的她,除了当年那篇《孟小冬紧要启示》以及《仰思先师》的序言之外,后来在台湾还写过一篇极有意义的文章,《纪念先师余叔岩先生》,有些片段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知道:做一样学问或艺术,总不外乎三个条件,第一是天赋,第二是毅力,第三是师友。没有天赋,不能领会;没有毅力,半途而废;没有师友,无人研究。先师既有天赋,也有毅力,更有良好的师友,而他老人家那份困心衡虑、努力向上的精神,只有亲炙于他的人,才能体味着他那份心胸。《孟子》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老人家在艺术上的早就,是有其原因的。

    ……我在未曾立雪余门之前,对于谭剧已下了不少年的功夫,也经过了不少名家的指点,但听了先师的戏之后,不觉心向往之,门墙虽高,终成我愿。记得当年,自己每晚下戏之后,再赶往听先师的大轴戏,彼时影响之深,获益之多,非可言喻。及入门以后,先师精心教授,不厌其评,使我今天得有具体而微的相似,实在难忘先师严格的训诲。想起从前椿树头条受教之时,范秀轩中谈笑风生的情况,历历在目,真是每天每刻没敢把先师的声音笑貌忘却一点。驹光不驻,自己亦已六十开外之人了,能无枨触而惭愧?

    ……多年以来,国剧寝衰,所幸香港台湾两地甚至远在美国,研求此道者,颇不乏人,而余派唱腔,亦仍到处可以听到,此较“满城争唱叫天儿”的时代,着实开阔了许多。先师天上有知,亦必欣然色喜,为门人的我,定当贾其余勇,来光大师门,以报先师的恩德也。

    这篇文章处处发自肺腑地感念恩师的才德以及抒发对恩师的怀念之情。她从不敢忘记恩师的训诲,用同样的方式传授后人。晚年的她余派技艺已经达到很高的造诣,但她从未用外人怂恿的所谓“孟派”来标榜自己。她一直坚守,将余派发扬光大,虽然最后没能培养真正的传人,但已无愧于自己,无愧于恩师。

    年事渐高的孟小冬,在台北虽有亲友细心照料,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病痛的折磨,她常年患有气喘和咳嗽,又经常吸烟,加之年轻时熬坏了身体,已是残烛之躯。

    主持人蔡康永曾在《我见过晚年的孟小冬》中有这么一段描述:

    那天爸爸刚坐下,转头看到了最里面长桌末端,坐了位大概是穿灰色宽松旗袍的圆润老太太,他过去打完招呼后,回来告诉我,那是杜夫人,杜月笙的夫人,孟小冬。

    当时我虽是小孩,但大概因为是上海家庭,我已听人提过杜月笙大名,只是当时我颇头晕,因为我一心以为杜月笙是极遥远的书中传奇人物,怎么会这么平常就能在餐厅随便遇见杜月笙的太太?杜月笙家人啊!起码也该有十个八个保镖随侍在旁吧,不是吗?

    当时再听我爸说,孟小冬人称“冬皇”,是当年京剧界第一坤生,我更是头晕,其实当时台北也有坤生演京剧,但那是戏台上的事,戏台上的人哪会坐在餐厅里吃饭?我模糊记得,我有再转头看看老太太,想看出点“冬皇”派头,但只记得望去一片影影绰绰,灰扑扑的,实在看不出“冬皇”的架势。

    我是小孩,那时还不懂得:无论你是哪界的帝,哪界的皇,一被岁月搓洗,都只能渐渐化为灰扑扑的影子。

    孟小冬暮年时的身影,也只是留给后人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曾经的光芒都收敛在逝去的时光里,发酵成一抹黄昏的余晖,浅浅地落身后。十年台北,荏苒而过,1976年深冬,孟小冬迎来六十九岁寿宴,虽然席间谈笑风生,但孱弱的身体终是经不住劳累,病情加重,甚至陷入昏迷。

    冬皇的生命已到奄奄一息的地步,虽请来医生治疗,但也未有起色。大概所有气数将近的人都能预料自己的死亡之期吧,她委托陆京士,为自己选了一块墓地,她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安寝之处就决定在台北的一处佛教公墓。

    1977年5月26日,孟小冬在医院病逝。一众亲友为她妥妥帖帖地料理丧事。孟小冬生前为人处世都是极为严谨,就连死亡也安排妥当。她总是孤身一人,半世繁华,半世忧伤,孤身地来孤身地走,一生漂泊流离,终于能够安躺于一方幽静的归属之地,有一方属于她的墓碑,张大千题字“杜母孟太太”。

    一代京剧冬皇孟小冬,仙逝长眠。

    她一生如戏,在生命的最后,转身挥散一世的繁华与苍凉,那残留的余韵妙音,婉转地哀伤了前尘旧梦,曲终人散,落幕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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