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洗尽铅华:孟小冬传-第五辑 半世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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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复出】

    有人说,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我们欲望过多;人心本无累,累的是我们放不下的太多。

    在经过沧海桑田的变化,蚀骨的情爱之后,放下所有执念,时光会变得澄澈绵长,心亦淡然,继续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就算风雨依旧会来,就算前路可能还会坑坑洼洼,顽石绊脚,荆棘丛生,但你已看过岁月的刀光剑影,体会过毒酒般锥心的情感,时光会给你一次幸福的机会。

    通过笔墨一吐为快的孟小冬,在发表了那篇重要的紧要启事之后,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对过去种种有了一份释然的心态。她依然是那个倔强清傲的她,不随波逐流,不苟且而活,不攀附强势,凡事认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北平沦陷时期,中国第二大汉奸陈公博当时是汪精卫身边的大红人,他来北平,地方高官为他设宴款待,并传召一众名伶坤生前去唱戏陪酒。孟小冬被传召了。但她提了三个要求:只唱一段戏;不陪酒;唱完即走。

    宴会席间,她果然只是匆匆去唱了一段戏,然后就打道回府。她不怕得罪高官,不屈于权势之下,不像其他阿谀奉承的坤伶那样攀附权势出卖色相。这样的性子,作为伶人,在当时旧社会里是十分吃亏的,会活得很辛苦,但她仍然初衷不改,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修养数日,重整旗鼓的她蓄势待发,决定东山再起,复出梨园,重新登上那个她非常热爱的舞台。彼时,北平政府已经取消了男女不能同台合演的禁令了,许多家戏园演出的戏目都有男女同台。如东安市场的吉祥戏园,就上演了一出《四郎探母》,孟小冬依旧饰演杨四郎,而铁镜公主则由坤旦李慧琴扮演。李慧琴是之前在堂会戏上有过合作的,算是小冬的老搭档了。上演当日,盛况空前,小冬余派唱腔,驾轻就熟,发挥得淋漓尽致,使一大批余派戏迷为之震惊和喜爱。

    之前息影了一段日子的孟小冬,处理完私事,又开始专注于提升自己的技艺。她曾得余叔岩大弟子杨宝忠的指导。据载,杨宝忠因嗓音失润而改拉京胡。他每日到孟宅,给小冬拉琴吊嗓,指导她的唱腔。经过一番世事的历练,孟小冬不再是那个纯真的小女孩,在她听戏和记唱词、练唱腔的时候,终于能够体会每一曲戏里繁复迥异的感情了,再通过自己的演绎,更加传神和具有感染力。

    除此外,她又拜鲍吉祥为师。早年在“金屋”隐居时,曾得鲍吉祥的说戏指点,但那时的自己还沉浸在爱情和文学兴趣上,淡了对戏剧的专注。如今有幸得而重新向他学习余派戏目,备感荣幸,十分谦虚和努力地跟随鲍吉祥练习技艺。1933年小冬在北平吉祥戏园复出的一场戏中,亦有鲍吉祥的助演。

    重出江湖的孟小冬,此次以新攻的余派老生面目登台复出,令戏迷们耳目一新,她的技艺飞速进步,比以往更胜一筹,在台上的表演多了几分饱经沧桑的情感,这些都是来自她对人生的感悟,而融入了戏剧表演里面,真正做到了传神的演出。小冬也因此大获好评,大受追捧。

    孟小冬在北平已复出登台的消息不胫而走,平津各大戏园都争相邀约。如今的小冬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无论是身段还是唱功,抑或是那洗净铅华的绝色相貌,和那清傲冷艳的性格,无不让观众们想一睹其风采。许多群众对她所公开的那段往事感到同情和支持,也为其戏剧上的魅力所折服。

    1933年10月中旬,小冬受邀演于明星戏园三天,打炮戏分别为《四郎探母》、《珠帘寨》和《捉放宿店》。演出连日来都是场场爆满的,非常叫座。戏园门外的景象是人流和汽车蜿蜒不绝,此种盛况已是多年不见,令观众无不惊叹。小冬的唱腔极富余派韵味,嗓音清润,深受戏迷的好评和追捧。更有报章夸其才艺在余叔岩之上。

    观众的热爱和如今的盛况,不禁让孟小冬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又回到当年初到北平的那些日子。那时师父仇月祥在身边日夜督促着、陪伴着,她演的每一场戏,都那么惊为天人。那时还没和梅兰芳有所交集,那时你我都是陌生人。如今岁月翻过了一页篇章,你我已经相遗忘于各自的江湖对岸。

    缱绻的时光总会将我们的心变得平淡,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放下一身的繁华,反倒得来美誉满天下。

    但孟小冬不贪恋那些光环,她跟随着心愿,在平津不定期演出,一个月也就三两场。当时社会的变迁,京剧行业已处于悄然没落之中,平津的市场不那么景气了。但无论外边情况如何,小冬仍然不放弃自己的初衷。

    孟小冬除了登台演出之外,在天津逗留的时候,偶遇有“汉口谭鑫培”之誉的谭派名票程君谋老先生。在记者沙大风的引荐下,她得已向程君谋请教谭派戏目。程君谋早年跟京剧乐师陈彦衡学过戏,票友中的“谭鑫培”,名气尤在谭富英之上,老生中除余叔岩外没盖过他的。

    程君谋见小冬天资聪颖,天分极高,便悉心传授他的技艺。小冬向来是谦虚好学的,她依然拿出她的用功勤奋,将常见的谭派老生戏跟程君谋学了个遍。然后在一次为期三天的演出时,按程君谋所教的正宗谭派戏出演,并邀其登台伴奏壮胆。两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被传为美谈。

    此后的两年,孟小冬跟着自己的步伐前进,演戏和学戏之余,也不忘文学。据说她跟人补习古文,平日闲着的时候便泼墨作画或是练习书法。有时亦做些女孩子会做的事情,和隔壁义母家的两个女儿一起在门前玩耍,或者结伴郊游。

    除了日常的演出外,孟小冬还参加一些义演。1935年夏季,全国范围内多个地方洪水为灾,上海成立了“筹募各省水灾义赈会”。杜月笙以慈善家的身份,发起这次活动,举办演剧筹款活动。同时黄金荣也无偿借出黄金大戏院,用来举办义演活动,预定演出一个月,所得票款全部捐给灾区人民。

    这次义演名角儿荟萃。孟小冬当然也在演出名单之内。不过这次最令人瞩目的是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英的出演。自从嫁给杜月笙之后,她就少有登台,加上她本身就技艺超群,所擅长的汪派老生戏已成绝唱。据记载,她这次除了连演《逍遥津》、《刀劈三关》、《哭祖庙》、《李陵碑》等几出老生戏之外,还串演老旦戏《钓金龟》,并与梅兰芳合演《降龙木》。义演的最后还和杜月笙合演了《落马湖》。

    孟小冬则是在第二期赈灾义演时才从北平来津。她和章遏云同挂头牌,与一众名票名伶合演。章遏云,四大坤旦之一,拜王瑶卿门下,初搭雪艳琴班,后自行组班演出。她的生平往事也十分传奇,和小冬有相似之处,也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曾嫁给北洋军阀之子,后觉深闺重锁,侯门似海,身心痛苦,在好友的帮助下,冲破这段婚姻的束缚,上演了一幕依法调解离婚的人间悲喜剧。后复出,演于天津春和戏园。

    这次演出时限共为十二天,但小冬却因为身体状况不佳,而只演了八天,身体孱弱的她,不得不中断了演出。虽然演出的戏目多是吃重的骨子老戏,全本的《珠帘寨》和《四郎探母》等大戏,但她才二十七岁,不应该就这么病倒的。

    但她终究还是负荷不过来,据说每演两三场,尽显疲态,要休息十余天才能缓过来。和以前相比,小冬的身体素质真的下降得厉害。二十多岁本来是生龙活虎、风华正茂的时期,怎料小冬的身体已经开始凋零了。

    此时的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戏剧艺术生涯远景不祥。她曾对前来探望她病况的戏曲评论家许姬传不无痛苦地说:“许姬老,我是从小学艺唱戏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戏的乐趣,并且有了戏瘾,这次原定唱四十天,现在突然病倒了,我觉得此后不能长期演出,我的雄心壮志也完了。”

    时间的流逝,终是让我们一步步变老,身体所能承受的和不能承受的,都决定着往后的生活。过早开放的那朵花儿,还是迎来了逐渐枯败的年岁。我们无法左右很多东西,比如变老,那是生命必经的过程。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上天给我们的这副躯壳,善待它,让生命走得足够长,足够我们去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去圆一个未完的梦。

    这一病,孟小冬休养了将近一年。

    待身体调理过来的时候,又是一年春节将至。

    据载,1937年的农历初一晚,孟小冬演于吉祥戏园,唱一出一个小时不到的小戏《黄金台》。大年初一,人人都在家守岁,和家人共度时光,看戏的人自然很少。但小冬的那场戏还是座无虚设,许多喜欢她的戏迷都来捧场。小冬亦不负众望,虽是小戏,却也演得十分认真,超群的技艺又一次让戏迷观众深深折服。

    这场戏过后,小冬又休息了一段时间,直到同年5月,受邀前往上海参加黄金大戏院重开的剪彩仪式。

    1937年5月1日,上海黄金大戏院的开幕典礼非常盛大,聚集许多名伶坤生。当时最为瞩目的莫过于剪彩的三位女演员:孟小冬、章遏云、陆素娟。一般来说剪彩这种事情通常都会邀请社会名流或者是达官贵人,而这家戏园却邀请了三位社会地位不高但非常受欢迎的女演员,反倒获得好评。

    这三位国色天香、光彩照人的女子,在全场的注目和掌声下,款款登台,为开幕剪彩。她们都是名噪一时的梨园美人,都有着绝妙的技艺,但同样也都经历过年少时惨痛的往事。相似的命运,让她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她们表面的倾世繁华众人皆可目睹,但背后的那些被封建思想和制度所伤害,以及命运带给她们的各种刁难,却只能独自吞咽,或偶然相逢几个知己,诉诉衷肠,互相安慰。

    章遏云此前与孟小冬在赈灾义演上合演过,上海的戏迷都很熟悉。而另一个美人陆素娟,却有些面生,但名字却不陌生。这是陆素娟第一次来沪,此前从未在沪登台表演过,这次也只是剪彩,并没有演出。名字不陌生是因为她是北平唱梅派戏红极一时的名旦,以及那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美貌,人称“天下第一美人”。

    陆素娟,出生于北平八大胡同里,自幼家境贫寒,误入青楼,因年幼时学过民谣,又有天分,只卖艺不卖身,成为青楼名妓。后来因才艺被人挖掘,培养为名旦。她十二岁学唱老生,曾登台串演过《珠帘寨》。后转学青衣,还做过梅兰芳的徒弟。但据说真正教她梅派戏的是朱桂芬。素娟学戏十分用功,天分极高,很快将梅派戏学成,表演起来和梅兰芳极为相像,有“女梅兰芳”之称。梅兰芳迁居上海后,剧团的原班人马留在北平帮陆素娟演出,一时红透半边天。

    她虽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但袁世凯的女婿薛观澜,这位见识过很多名旦美人的剧评家,却认为最美的还是孟小冬。虽然孟小冬不入旦角,唱老生,每每登台都是脱尽女相,但幕后的她,却又是倾世的美女。

    如此优秀的一个佳人,倾慕者当然不少。杜月笙就是众多倾慕者之中,最默默地守护,也是为她做了最多事情的唯一一个男人。据说黄金大戏院开幕剪彩,是杜月笙门下的人为讨他欢心,知道他喜欢孟小冬已久,特地邀请孟小冬来的。并且小冬这次来沪,没有和章遏云、陆素娟住在饭店,而是下榻姚玉兰的住处。

    女人的直觉总是非常敏感和准确的。

    姚玉兰早就看出来杜月笙对孟小冬的爱慕之情。她和小冬情同姐妹,眼下小冬已经不似从前那么单纯和无知,是一个经历过沧桑往事的女人,而且年纪也快到三十,还孤身一人,甚是凄凉。而且姚玉兰嫁给杜月笙后,和他那三个太太相处得并不愉快,遭到她们的排挤,所以没有搬进杜公馆,而是在外边另找房子,她感到自己势单力薄,正好孟小冬和梅兰芳离婚了,她便有意撮合杜月笙和小冬。

    剪彩过后,姚玉兰留孟小冬住下,并趁机撮合了杜月笙和孟小冬。小冬在上海逗留了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期间和与杜月笙朝夕相处,感情慢慢地滋长起来。

    经历过那些年轻时的风花雪月,那些轰轰烈烈、肝肠寸断的爱情之后,才学会要去珍惜平淡的幸福。

    一个女人,最需要的或许只是一处可以停泊依靠、获取温暖的港湾罢了。

    【贰 拜师】

    在孟小冬这传奇的一生中,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她和梅兰芳的那段纠缠的恩怨情仇,或者是她和杜月笙之间的情深厮守。而提到她和余叔岩,只是简单的师徒,仅此而已。但对孟小冬来说,余叔岩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之一。没有他,孟小冬在京剧艺术上的造诣,也许只能到达红极一时的状态,并不能流传一世。

    除了爱情和亲情,对小冬来说,京剧就是她最重要的事情了。而她一路走来,总是很幸运地得到许多悉心指导她、助她一臂之力的良师益友。姨父仇月祥的开蒙以及七八年的教导和陪伴,胡琴圣手孙老元的赏识和相助,鲍吉祥、程君谋的指点,等等。虽然幼时以孙派开蒙,但因为后来指点和传授的孙老元、鲍吉祥都曾伴随谭鑫培、余叔岩很多的时光,使她的戏路和唱腔也渐渐往谭余一派变化。当时梨园界有句话说“无声不学谭”,谭余一派有市场,在京剧艺术上也是占据很重要的地位的。老生戏当数谭派和余派最为成功了。

    孟小冬对艺术追求十分强烈,她不仅限于单一的派别,就算自己已经是红遍全国的名角儿,在如此年轻气盛的时期,照理应该会演出不断,趁着机会赚钱,而小冬却决定拜师,继续追求艺术上的更高造诣。

    她和余叔岩的缘分,也是冥冥中注定了一般。当年十八岁的她,偶得机会,顶替余叔岩,在堂会戏上和梅兰芳合演《四郎探母》,对那件事情,余叔岩心中是介意过的,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能够顶替他的机会。后来她嫁给梅兰芳,余叔岩则一直以弟妹相称。当时她听了余叔岩灌制的唱片,对余派非常感兴趣,萌生了拜余为师的想法。不料那时诸多因素使她被余拒绝。

    拜余为师的想法还是有的,只是世事的纷扰,使孟小冬无暇顾及,暂时搁置了。后来她拜言菊朋为师的时候,言自感技艺和小冬平分秋色,可指点的东西甚少,而且他觉得小冬的唱腔和戏路都和余叔岩十分相近,便建议她去拜余叔岩为师,但又因余的性格比较古怪,言无法引荐。

    其实以小冬的实力和天分,余叔岩是乐意收她为徒的,但是碍于夫人的反对,只能一次次婉拒。为了拜余为师,孟小冬可谓三顾茅庐,等了十几年,才终于等来了机会。好事多磨,有些虽是早就注定的结果,却要你经历千重山万重水,才能到达那鲜花遍开的彼岸。

    1934年年底,北洋政府陆军处长杨梧山从上海到北平,接风洗尘的宴会上,邀请了余叔岩和孟小冬作陪。余叔岩和杨梧山早年已是深交,关系非同寻常。孟小冬当时是平津当红的名伶坤生,出演余派戏,异常叫座,名噪一时。此次宴会她有幸能够见到崇拜已久的大师余叔岩,十分高兴,便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又向他提出拜师的事情。

    宴会上余叔岩仍以“弟妹”称呼孟小冬,孟小冬为了拜师,只是沉住气,毕恭毕敬地对待他。有人在旁帮忙,小冬也卖力地恳求。余叔岩这次并没拒绝,只是担心,因为内人刚过世,若小冬上门学戏,恐有不便,怕落人口实。在场的杨梧山便提议,让余叔岩每天到杨宅,给小冬说戏。余叔岩见众人都那么坚持,再推脱也没有理由了,便答应,只要他有精神,就去给小冬说戏。

    拜师仪式就在杨宅举行,点了香烛,简单地拜过余叔岩,并没有对外宣传,小冬便成了余叔岩的弟子了。

    此后的两三年,孟小冬若没有演出任务时,便时常在杨宅和余宅之间走动,碰到余叔岩精神好的时候就能听他说戏讲腔,也能排排身段,走走台步,但从未正式而系统地学过完整的戏。其实余叔岩是十分欣赏孟小冬的,他几乎是不收弟子的,认为当下很多上门请求拜师的艺人,资质都太过平庸,教了等于白教。而孟小冬不同,是可造之才,可以雕刻成价值连城的玉石。

    1938年10月,余叔岩在北平泰丰楼正式收李少春为徒,隔了一天,孟小冬也趁这个势头,设宴正式向外界宣布她和余叔岩的师徒关系。就这样,孟小冬和李少春立雪余门,同时成为余叔岩的弟子,并一起学戏。

    李少春拜师那年才十九岁,但据说他已经是一个能文能武、唱做俱佳的演员了。他的父亲小达子也是名角儿,从小便下重本培养儿子。而李少春也天赋过人,各种戏路都领悟得非常快,舞台上的表演颇有当年杨小楼的风范。当时他拜余叔岩为师,影响很大,甚至轰动梨园界。

    虽然李少春和孟小冬同时投师余叔岩,但两人的结局却截然不同。两人都是非常杰出的人才,余叔岩当时虽然抱病在身,但也不留余力地倾囊相授。他拟定用五年时间,教文戏八出,武戏八出,每人最多教戏不超过十出。因李少春有武功基础,余先授以一出文武并重的老生戏《战太平》。孟小冬亦在旁一同习唱排练。

    余叔岩教戏要求十分严格,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念白,都亲自示范,深入浅出地解释剖析,他们不懂的地方,他都不厌其烦地解说和反复示范,直到他们掌握为止。一出身段复杂的《战太平》,在一丝不苟和刻苦的练习下,李少春终于完全掌握其精髓,一个月后将此戏搬上了舞台。据载,当时海报上写着“拜余叔岩为师后初次公演”。演出当晚盛况空前,大获成功。

    息影十年的余叔岩也亲自到场。

    此次演出成功后,余叔岩对李少春非常看好,认为他能继承余派衣钵,于是又将余家祖传的看家戏《定军山》传授给他。有了前两出戏的基础,余叔岩又选了一出身段更加复杂和繁难的《宁武关》教给李少春。余叔岩既严于律己,也严于律徒,就算身段再复杂、再难以教会,他都鼓励学生不要轻易放弃,多加练习和揣摩领悟,绝不可随便糊弄过去。

    李少春既聪明好学,领悟能力强,又十分讨余家人喜欢,余叔岩非常满意这个弟子,已经决定用五年的时间把自己毕生所学、所知全部地传授给他。但是事情往往不会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李少春迫于父亲和家庭生计等的压力,也仗着自己的年轻和超群的才华,未经余叔岩同意,挂着余派的招牌到处演出,出尽风头。

    在余叔岩开始教戏之前,曾与孟小冬、李少春约法三章:教戏时,大家相互可以做旁听生,但到台上演出时不准互演对方的戏。但李少春忘了,没有遵守这个约定,在天津登台演出《洪洋洞》,海报上写着“余叔岩亲授”。《洪洋洞》是孟小冬向余叔岩学的第一出戏,李少春只作为旁听。余叔岩知道后,对于李少春未经他允许就随便到外面公演的举动感到非常不高兴,但也感到无奈,他知道李少春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大小都要靠他演戏养活。

    虽然李少春跟余叔岩学戏时间不长,所学的戏目也不多,但就那几出繁难的戏,他也是地地道道地学到了余叔岩的真传,使他一生都非常受用。即使到了后来,他也算是没有辜负恩师的一片苦心,将余派艺术发扬光大,活学运用,推出了李派。虽然他的戏路驳杂,但不可置否他是一位全能天才的京剧艺术家。

    再说孟小冬,她自拜了余叔岩为师,立雪余门后的五年里,几乎是不对外演戏,一心一意地向余叔岩学戏。她和李少春不同,她比较幸运,背后有杜月笙的支持,一直补贴她那清苦的生活开支,让她可以专心学戏。这种恩情似乎超越了爱情,杜月笙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也让心里孤苦的小冬得到一份安宁和温暖。而她能为他做的,就只是付出更多努力和心思,去学习,以回报他的支持。

    余叔岩传授给孟小冬的第一出戏是《洪洋洞》。

    《洪洋洞》是京剧中著名的老生传统剧目,来源于《杨家将演义》。故事讲的是宋将杨延昭打听得知父亲杨继业的尸骨被存放于辽邦的洪洋洞内,乃命孟良前往盗取尸骨。焦赞暗随至洞,孟良却以为他是敌将,用斧头将他劈死。当孟发现时,哀痛不已,后悔莫及。乃将杨继业和焦赞的尸骨一同交给老兵送回去,而自己却自尽于洞前。病中的六郎惊同盟耗,哀悼呕血,与八贤王和母、妻诀别而死。

    这出戏小冬之前已经演过很多遍了,十分熟识,而且鲍吉祥和程君谋都指点过她这出戏,她自己在唱片里也听过好多次,便按照所学的一板一眼地唱了一段给余叔岩听。结果余叔岩一听就知道她从唱片上学来的,虽然唱得不错,但并未唱出其中的精髓来,学会的只是非常表面的东西。

    孟小冬意识到余叔岩先生教戏真不是一个“严”字能够说明的。此前有多少求教于余门的弟子顶不住压力半途而废,如谭富英、陈少霖等,因此也有很多人不看好小冬,认为小冬很快也会受不了这种严教而放弃。但那些人无疑都低估了小冬的毅力,她没想过打退堂鼓,半途而废也不是她孟小冬的风格。这样的严格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孟小冬就是这么倔强的女子,她认定要走的这条路,就一定会把它走到底。她心甘情愿地受这些苦,她也相信前方的路会有更美丽的风景在等着她。

    余叔岩教孟小冬《洪洋洞》的时候,也让两个还在念高中的女儿慧文和慧清做旁听。慧文对戏剧不感兴趣,自顾自看书,而慧清则是比较乐意学戏的,但余叔岩并不要求她们唱戏,慧清也是在一旁看和听,然后自己学点皮毛,兴致来的时候自己唱两句过过戏瘾。

    余叔岩教戏,不允许学生记笔记,而得用脑子记下来。小冬和慧清很亲密,慧清聪明,念书时学会简单的乐理,会用简谱记录京剧唱腔的方法。在孟小冬上课的时候,慧清做一些笔记,课余小冬就可以借用她记录的简谱,来复习和完善上课时学到的东西。可以说,慧清对小冬学戏帮助很大。

    虽然小冬比她们两姐妹大了十多岁,但她们相处得很融洽,情同手足。据说余叔岩之所以让慧文和慧清旁听,是因为当时梨园界有这么一条行规:男教师教女徒弟,必须要有内眷作陪。他让两个女儿伴学,既守了这条规矩,防止了社会上一些闲言碎语,又能对付来自继室姚氏的醋意。要知道,流言是十分可怕的东西,它的力量大得可以令意志薄弱的人丧命。

    【叁 深造】

    时间静静地流淌,两个月过去了,孟小冬已经把《洪洋洞》掌握得非常熟练,在搬上舞台之前,多次在余叔岩的练功房“范秀轩”进行彩排,为了让孟小冬更加入戏,他还让慧文和慧清分别扮演戏里的柴夫人和杨宗保帮助孟小冬彩排。余叔岩要求一贯严格,唱腔若有不合适的地方,马上停下来,逐字逐句校正,直到他点头通过为止。

    就这样,经过反复的排练,孟小冬终于算是合格,可以上台表演了。1938年平安夜那晚,新新戏园座无虚设,孟小冬主演的《洪洋洞》为大轴,并邀鲍吉祥扮演八贤王。

    自从她拜师潜心学戏后,就几乎不登台,一些喜欢她的戏迷终于等来了这次机会,反应非常热烈。许多观众都对孟小冬刮目相看。仅仅两个月,在舞台上的她就能演得像余叔岩一样。无论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都一致称好,评价极高,轰动京城。

    就算是获得成功和光环的孟小冬,还是那么的谦虚,她认为《洪洋洞》其实很难唱好,自己花了很多工夫都没学好,但其实她的能力已经得到外界的一致认可了。当时她的实力已经凌驾于很多名角儿之上,在老生界是非常优秀的,正是挣钱的好机会,但她却放弃眼前的利益,选择苦心钻研和学习余派艺术,这种品格是非常难得的。

    当我们放弃了某些东西时,自然也会得到别的意想不到的东西。孟小冬在深造京剧艺术之路上并不孤单,她非常幸运地遇到一个琴艺了得,同时又品格高尚、善良忠厚的琴师,辅助了她数十年的岁月。此人名叫王瑞之,北京人,比小冬小一岁,原来是给言菊朋拉琴的。机缘巧合之下,孟小冬请他来吊嗓,此后就一直和小冬合作,连余叔岩都对他十分满意。

    一个好的琴师对演员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据传当时艺人唱戏,他们的调门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由琴师说了算。一般的琴师都喜欢拉高调门,如果得罪了琴师,那么在台上会吃苦头的。据载,孙菊仙早年搭梅雨田的四喜班时,四喜班有两把好胡琴,一是孙老元,二是梅雨田。有一次孙菊仙因为抠门而得罪了孙老元,于是在台上演出时孙老元就给他涨调门,结果他唱得又累又不舒服,就跑去班主梅巧玲那儿告状。班主于是安排儿子梅雨田给他拉琴。梅雨田和孙老元私下交好,便替他教训孙菊仙,在台上的时候又拉了个高调门,让孙菊仙几乎张不开嘴。

    由此可见,演员和琴师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是十分必要的。琴师对演员在台上的表演以及台下的练习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王瑞之每日下午三点,就会骑着一辆黑色自行车,带着胡琴到东四三条的孟府,为孟小冬拉琴吊嗓,一般吊三个小时。傍晚六点的时候,他就留在孟府吃饭,大约八点,就会和孟小冬一起出门,他依旧骑自行车,小冬则坐人力车,大约半个小时即到余府,准时准点,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几乎没有不见面的一天。

    当时有这样一种说法,由于职业的关系,或因怕吊嗓时被别人偷听的缘故,余叔岩四十岁以后长期养成了“上夜班”的生活习惯,可谓日夜颠倒。

    他每天黎明即睡,中午起床吃早饭,饭后到庭院里打水浇花,喂养鸽子,斗斗蛐蛐,稍稍活动一下,再回到北屋卧室“午睡”。

    下午三时过后,即有客人陆续到来,他们先聚集到客厅饮茶闲聊,或观赏主人的花草虫鱼,或品评各种鸟食罐、蛐蛐罐之类的精美小玩意儿。到了上灯时分,叔岩起床和家人、客人共进晚餐。叔岩自家人不算太多,下人除外,不过四五个而已,但是每天中、晚饭时,总要另开一桌招待客人,有时晚餐一桌还坐不下。

    在很多人眼里,总以为叔岩生性高傲,脾气古怪,人缘不会太好,因此平时也就不会有多少人往他家里跑。其实不然,他常对一些学生讲:“青年人不能浮华,不能好虚荣,平时要处处谦虚、谨慎,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台上如猛虎,台下如绵羊’。”

    他十分厌恶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他管这种人叫“油炸脑袋”,对那种不男不女、妖娆作态的年轻人非常反感,而且常常加以严厉的批评。

    有位圈内人士说:“余叔岩的脾气,很像一只猴子,要是他跟你合得来,说什么都行,假若合不来,说什么都不行。”这话说得一点不错。陈少霖是他内弟,合不来时非骂即打;杨宝忠明明是向他磕头拜师的学生,后来他竟然不承认有过这个徒弟。实际上,余叔岩也是很爱交朋友的,特别在病后休养时期,他的家里,人来人往,经常高朋满座,而且客人中三教九流,各种职业的都有,既有文人墨客,也有贩夫走卒,更多的则是同业内行,还有临时从外地来访的朋友。只要和他对上脾气,爱好相同,都可以成为椿树头条余府中的座上客。

    余叔岩的为人,对待年轻人的态度,他虽然严厉,但是却处处为人的前途着想。他也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并没有仗着自己在梨园界的地位而看不起别人。

    在琴师的陪同下,孟小冬每晚八点准时到达余府。而从上文可知,这时候余府是最热闹的。余叔岩晚饭会在书房练一会儿书法,然后在卧榻上躺一会儿,吸吸烟,然后才会到客厅吊嗓。据说为余叔岩吊嗓的琴师分为中早晚,分别是李佩卿、朱家奎和王瑞之。在他吊嗓的期间,余府大门外的那些小巷胡同总是站满了人,很多余派戏迷聚在那里,为了听余叔岩吊嗓,有的甚至搬来板凳抢最好的位置,胆大的爬上墙头或屋顶,据传还有的人买通门房,挤在过道里偷听。

    这种景况,有点像现代社会中追星的景象。在京剧界来说,余叔岩的确是大名鼎鼎的大明星,受到追捧和热爱是意料中的事,但没想到会有如此的景况。

    据说在偷听的人当中,有个人后来居然以余派特色活跃于舞台上,此人名叫杨宝森,虽然他比较全面地继承了余派艺术,但却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成为余叔岩的入室弟子。

    余叔岩吊嗓结束后,便和客人喝茶聊天,直到子夜才把所有客人一一送走,然后到北屋的练功房“范秀轩”开始教戏。夜幕已深,此时小冬的学习才刚开始。

    余叔岩在京剧上的追求可谓精益求精,对待弟子也是一样。有一次,小冬在屋角见到有几根各种颜色的马鞭挂在那儿,一时兴起,便顺手拿起一根,对着镜子做扬鞭的动作,那是戏里的身段。余叔岩进来后见到,就叫她表演一下《武家坡》里薛平贵出场时那些动作。《武家坡》对小冬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已经演过好多次,所有动作都似本能那样,她觉得老师的要求太简单了,但还是认真地走了一遍,然后问老师怎么样?

    余叔岩看后,摇着头,对她的动作表示不满意。孟小冬以为自己有哪个地方没走好,就又走了一遍,但老师依然摇头,她连续走了三次,余叔岩都不满意。孟小冬并没有气馁,仔细研究了一下手上拿着的马鞭,观察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想要找出自己出错的地方,却完全没有头绪。所谓旁观者清,她转头去问旁边的琴师王瑞之,她有哪些地方错了,但王瑞之也看不出哪里错了。

    余叔岩笑了,他对小冬说:“你的身段、步位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眼睛里没有神,心里也没有人。”孟小冬听完,似懂非懂的,有些茫然。余叔岩接着又说:“演戏不能只靠唱功和身段,虽然那是最重要的,但你要演得好,就得研究戏情戏理,学会揣摩角色的心理,薛平贵离家十八载,好不容易回到投军前的寨窑所在地武家坡,他当时恨不能立刻见到妻子王宝钏,你得把他那种急切的心情表现出来。一个好的演员,只有心中有人,眼里才能有神。我经常说的在表演上要想有人有戏,就得有人有神,就是这个道理。明白了吗?”

    可见,余叔岩对于戏剧中的每个眼神和表情都对孟小冬要求十分严格,并且他是一个对表演细节很注重的演员。

    孟小冬年幼学戏,虽然在台上的表演都得到观众的好评和追捧,但她那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所能做的就是将师父所教的一板一眼地学下来,然后搬到舞台上,唱腔和身段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在表演时的神态,是要对戏目的内容理解透彻,以及抓住角色的感情,然后进行演绎,才能真正做到像余叔岩所说的那样“有人有神”。

    虽然说余叔岩所教的戏大都是小冬早就学过和表演过许多次的,但每一出戏里面的真正的精髓,小冬还是得从零学起。

    余叔岩教小冬的第二出戏是《捉放曹·宿店》。

    此戏是小冬以前在台上演过最多次的戏之一,同样也是经过程君谋和鲍吉祥等良师益友的指点。

    但是到了余叔岩这里,他当然是用他的“余式教学法”,要小冬摒弃以前所学的,重新开始一点一滴地学习。由小冬先唱,然后老师逐字逐句校正,一段中如果有个别字口劲不对,就不往下教,这一段就得反复练习直至通过,就算是花一个星期也好,都只是练这一段练到过关为止,往往一点要反复练习百遍以上。这种简单、枯燥的方法,一般的学生如何忍受得了!

    而她孟小冬偏偏不是一般人,她骨子里向来清傲倔强,想要学会的东西,无论再难再苦,也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咬紧牙关,坚持不懈地攻破一切障碍。她的毅力是惊人的,学习能力也是超群的,即使天分再高,再聪明,有些过程还是必经的,有些苦头还是必尝的,有些难关还是必须去克服的。

    当我们在学习某样知识或技能的时候,遇到难关总是会首先冒出退缩和放弃的念头,如果内心不够坚定,没有毅力,就很容易被这些消极的念头打败,然后选择了退缩和放弃。然而要想学有所成,就一定要知难而上,锲而不舍,克服面前的重重困难,才能取得成功。所有人都一样,不论是天才还是庸人。

    孟小冬在余府学戏的这五年时间,非常用心,学会了近三十出戏。其中的十出:《洪洋洞》、《捉放曹》、《搜孤救孤》、《击鼓骂曹》、《失空斩》、《武家坡》、《乌盆记》、《二进宫》、《珠帘寨》和《御碑亭》都是经过余叔岩亲自示范唱腔身段,逐字逐句反复斟酌练习教会的。还有一些,大约十来出,是余叔岩病重时躺在床上断断续续指导的。

    孟小冬领悟力强,又有扎实的底子,就算老师只在病榻上用手比划讲解,她也能一点就透,快速掌握要领。据说小冬是余叔岩所有学生中学戏时间最长的,得到余派真传最多的人。

    她付出的精力和努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后来《立言画刊》的记者在一篇文章中对小冬做出了极高的评价:“冬皇无一日,无一时不为艺术而奋斗。素日对任何事均颇消极,遑论婚事。曾一再表示个人志愿每谓绝以演戏为终身职业,抱独身主义孝母养亲,不作其他之想矣。此种清高之人格,实良可钦佩。今日鬼蜮之社会,求诸如孟之伟大女性,鲜矣!”

    孟小冬实在也称得上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是一位伟大的京剧艺术家。民国时期人才荟萃,无论是在哪个领域,总有许多出色的女性。但这些女性大多数都被其美貌或者爱情和婚姻上的各种纷扬色彩所掩盖。真希望逝去的流年岁月里,小冬的所有光芒,不论是感情上,还是京剧艺术上,都能被世人看清。

    【肆 诀别】

    生命的这趟旅程,走着走着,总会到达终点。每个人的终点都不同。在这纷扰的世间,一路跋涉的旅途,也许我只是你的过客,而你却是我终点。

    余叔岩陪伴孟小冬走了五年艰涩而又充实的时光,孟小冬却陪他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日子。在这趟人人必经的路途上,我们相遇相伴,但总有一天要离散的。

    在孟小冬做余叔岩的入室弟子的这几年,余叔岩已经息影在家,不能再登台唱戏,病痛一直折磨着他,直到这位半百的京剧大师遗憾地告别这个值得留恋的尘世。有谁不想活得长久些呢?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想过,自己会以什么结局和姿态来向这个世界告别。

    余叔岩是病逝的,这跟他年轻时就把身体弄坏脱不了干系。据说他年轻时学戏耗去很多精力,不注意休息,常常过度劳累。才二十岁的小伙子,每次演出后累极就出现尿血的情况,但他又不多加注意,直到吐血倒嗓,才意识到身体安康的重要性。他不得不放弃舞台,留在家里调理身体。

    他的岳父陈德霖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戏班里有句古训,叫作‘一个戏子,半个和尚’。你既想当角儿,就要懂得如何珍惜自己的身子和嗓子,除非你别干这一行。”

    不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连身体都顾不好,还怎么去为梦想、为事业、为成功奋斗呢?岳父的教诲令余叔岩顿时醒悟,他静心调理身体,勤快地练功喊嗓,并拜谭鑫培为师,专心练习,技艺进步飞快,嗓音渐渐好转。正式复出后,和梅兰芳、杨小楼等著名演员合作,演出盛况空前,从此名震京城,和梅、杨三人并称“三大贤”,为梨园界老生、旦角、武生的最高艺术水平,也被誉为“老谭再世,谭派第一传人”这样至高无上的荣耀。

    三十岁左右的那段时期,是他京剧艺术上最鼎盛巅峰的时期了。就在当时,很多制片公司邀请他灌制唱片,他的大部分唱片都是在那时录的,不仅在中国红,还畅销至海外。但风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身体又开始闹毛病了。据载,在一次演出之前,他化好妆,穿好戏服,却想小便,但是因为嫌脱下行头太麻烦,又急着上场,就忍住了。他一直忍到演出结束才去,但竟然排不出尿来,只好到医院去疏通,尿血的情况又频频出现了,连嗓子也哑了,又只好暂时息影,接受药物治疗,留在家里休养了一年多,身体才恢复过来。

    余叔岩在盛年时期,本应活跃舞台,发光发热,却因病缠身,而不得不一次次被迫放弃登台的机会。日渐衰退的身体,让他在戏剧艺术之路上走得匆忙又坎坷。

    不过尽管他因身体抱恙而几乎登不了台,但仍然有一大批的观众戏迷追捧他。1934年秋天,余叔岩的家乡湖北闹水灾,当地举行了义演,他虽带病在身,却也参加了演出。因多年没登台,演出消息一出,票就马上售空了。演出当晚的盛况也是非同一般的。然而演出结束后,他的身体又出现了状况。

    如此反反复复、难以根治的病情,导致他的舞台生涯早早结束。1937年春天,因挚友生日,他演了一出《失空斩》。这是他最后出演的一场戏。

    是年4月,为了根治尿血之症,和家人经过一番商量决定,前往北平级别很高的德国医院接受治疗。据说当时德国医生确诊余叔岩患的是膀胱癌,但表示不用开刀,只要用仪器治疗即可。当时的人对“癌”的意识不强,以为只要把肿瘤吸走就能痊愈。经过两个月的治疗,终于脱离危险。余叔岩十分感激医生,亲自挥笔写下“救我垂危”的匾额送给医院,还设宴招待一众医务人员。

    此后一年多时间,余叔岩身体状况尚可。就在那个时候,李少春和孟小冬立雪余门,成为他的入室弟子。

    但往往世事难料,1941年初夏,余叔岩的病情加剧,家人马上将他送到之前的那家医院,可惜的是当时为他治疗的德国医生已经不在北平。于是他换了一家医院治疗。经过详细的检查和化疗,确诊为恶性肿瘤,必须马上动手术进行切除。主刀的谢大夫惋惜地说,如果当时早些开刀,就能治好了,用仪器吸,反倒使肿瘤生长得更快,变成如今的恶性肿瘤。

    在进行手术之前,余叔岩其实非常紧张,而且很悲观,觉得自己会死的可能性很高。他还向家人提出要先立好遗嘱。谢大夫是个广东人,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安慰余叔岩说:“请您放下,只要把毒瘤割掉,手术成功,您又可以登台唱戏了。”

    余叔岩不懂粤语,没有完全听懂谢大夫的安慰,还误以为要请他清唱一段。于是他赶紧支撑起病重的身体坐起来,张口放声而唱:“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动,际会风云上九重。”他虽然用尽了力气来演绎这两句慢板,但因为嗓子已经很哑,甚至有些颤抖,什么立音、亮音全部使不出来。

    谢大夫和护士以及周围的家属亲友全都吃了一惊,孟小冬和余二小姐面面相觑,正要上前告诉他是听误会了,但他唱得那么认真,谢大夫摇手向她们示意,不要去阻止他,让他唱下去。余叔岩勉强把《击鼓骂曹》第一段的四句原板唱完。周围的人都心酸地向他报以掌声,而孟小冬非常难过,竟泪流满面。

    在生命的尽头,他仍对京剧那么热爱、那么不舍,实在令人钦佩。

    这次手术非常成功,出院后的余叔岩在家休养,医务人员定期到府上给他消毒清理患处。家人尽心尽力地侍奉着,孟小冬亦日夜陪伴在左右。精神好些时,他会到户外去走走,琴师王瑞之依然每天来家里给他吊嗓。

    那段病重的时期,余叔岩仍然燃烧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光芒,去为孟小冬的京剧艺术之路照亮一寸前进的土地。他身体非常虚弱,却仍然忍着病痛,为小冬示范繁难的身段和唱腔。小冬心里非常感激,能做的就是努力学戏,尽心侍奉。这段师徒之情,因为在苦难面前,显得更加珍贵。

    余叔岩的身体有些起色,似乎渐渐好起来的样子。椿树头条街的余宅,又恢复往常的热闹和喧嚣。宾客每日都来,聊天喝茶,切磋技艺。

    如果时光和一切,都能忘记这病痛的存在,让生命就这样静静地走得更远,也许我们就少了很多的遗憾和不舍。但可悲的是,生命的长短我们不能够掌控。六道轮回,在生老病死的面前,我们总是无能为力。所谓的人定胜天,不过只是绝望时的精神寄托。

    春暖花开的日子总是太短太短,余叔岩的有所好转的病情只维持了一年多。这一年多里,外边的时局动乱不安,战争和病痛一样使人们惶恐和离散。1943年春天,余叔岩的病情复发,并突变严重。当时谢大夫以及之前的一些医务人员因为战事已经逃走避难了。病重的余叔岩只能由家人带去相熟的医生家里进行简单的治疗,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生命。

    也许他早就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了,只是有太多太多的东西牵挂着,放不下。比如那六岁的小女儿慧龄,比如那即将成为寡妇的继室姚氏,比如他最得意的弟子孟小冬,又比如那如同生命般重要的京剧。可是无论多么留恋这花花世界,死亡依然不会对谁网开一面。

    春风冷冷潇潇,吹走了京剧大师孤败凋零的残生,在病床上只剩那么一口气的余叔岩,在弥留之际,把小冬叫到身边,对她说:“我传授你的每一腔每一字,都已千锤百炼,也都是我的心血结晶,千万不可擅自更改!”小冬含着眼泪重重地点头。余叔岩在生命即将随风散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对他的爱徒做最后的教诲。

    是年5月19日,余叔岩终是挺不过病魔的纠缠,经相熟的医生抢救,但已生命燃尽,撒手人寰。享年五十四岁。

    余叔岩病逝的消息瞬间震惊梨园界。许多挚友和同行纷纷赶来为其送行。梅兰芳惊闻噩耗,十分悲痛,含泪亲书挽联托人送往公祭现场。曾经的入室弟子李少春,中断所有演出,脱下戏服一路大哭奔到灵堂,为其守夜。公祭现场,前来吊唁的人带着悲伤的心情向余叔岩的遗像鞠躬行礼。而余叔岩的继室姚氏悲痛大哭,在灵柩前跪拜完之后,于众人面前将余叔岩的几大包遗物烧毁。

    据说,这些遗物不是普通的东西,都是余叔岩生前的祖传戏本、曲谱,等等,可以说是凝结了余一生的心血,却被姚氏付之一炬。她认为这些都是余生前喜爱的东西,如今余死了,当然要烧给他,让这些东西陪葬。其实她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叔岩在生前自己没有烧,也没有关照要留给谁,我们家又没有学戏的后人,所以我现在这样做,是天经地义。也省得落到别人的手里。”从姚氏的这番话,很显然能听出她是针对孟小冬的。她所说的“别人”,就是指孟小冬。

    其实在孟小冬拜余叔岩为师的时候,姚氏就十分不高兴,心生莫名的忌妒,不想余传授技艺给孟小冬,更不想这些对余生前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流传到孟小冬手里,便借此机会报复,将这些本来能够成为价值斐然的、对京剧艺术有着重要研究价值的秘本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偏执和狭隘的心胸确实令人感到失望。

    小冬看着老师的所有秘籍都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给吞噬,心里的痛心和无奈,使她哭得更悲伤了。她此刻除了哭,也不能做什么了。恩师的离世,对她来说又是一件很受打击的事情。曾经那些刻苦努力学戏的画面,又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时光总是那么残酷,岁月也依旧那么无情,带走她身边的人和事,推着她向前。

    法源寺的公祭现场,挂满了挚友和同行熟人亲书的挽联,随着萧萧的风飘扬着,为这位京剧宗师送行。

    梅兰芳的挽联是:

    缔交三世,远武同绳,灯火华堂,赞乐独怀黄幡绰

    阔别七年,赴书骤报,风烟旧阙,新声竟失李龟年

    李少春的挽联是:

    教艺术心必期忠,品必期高,业必期传,每念深思痛无地

    论孝道疾不能侍,衾不能承,志不能继,空负厚望恨终天

    张伯驹(知交好友)的挽联是:

    谱羽衣霓裳,昔日偷听传李谟

    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据载,张伯驹先生晚年又将此挽联写成一首七言绝句:

    十年一梦是终场,死别生离泪夺眶。

    流水高山人不见,只今顾曲剩周郎。

    孟小冬的挽联是:

    清才承事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音

    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辔,独惜薪传未了,心丧无以报恩师

    这些挽联细细读来,还是小冬的那句“心丧无以报恩师”最感悲痛凄凉,道尽她心中的所有悲伤,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那五年的时光,所学会的满腹才能,因为恩师的离世,而被闲抛。她以“为师心丧三年”为由,不再登台演出。加上时局的动乱,国家正处兴亡一线,她更加无心演戏。

    此时的孟小冬,已经历过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无论是舞台、感情,还是那茫茫的未来,她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满怀的激情和美好的憧憬。她已看遍了尘世的一切哀伤,她已捕获她需要的才学,如今她渴望的,也许只是安稳的半生,不用再飘零,不用再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只求那乱世的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与漫漫的岁月,静静对望。

    【伍 义演】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那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总有那些令人无法忘怀的兵荒马乱,那些金戈铁马,踏碎佳人的一夜美梦。

    余叔岩逝世后,孟小冬谢绝舞台,息影家中。当时北平的时局不太稳定,正处抗战时期,有许多名伶坤生在国家危难当前,以自己一颗精忠的心,维护了国家尊严。比如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他在北平沦陷的时候,拒绝登台表演,到郊外过起务农的生活。又比如梅兰芳,拒绝为日寇唱戏,而蓄须明志。

    直到长达八年的抗战,终于宣布了胜利,日本投降并彻底消失在中国的土地上。当时为了庆贺战争的胜利,孟小冬和程砚秋合作,在广播上合唱一出《武家坡》。消息一出,许多戏迷都非常振奋和高兴,两个许久没登台演出的名角儿多年后在广播里亮声,实在难得。不过据说当时孟小冬身体抱恙,唱不了完整的一出戏,只勉强唱了一句开头“一马离了西凉界”,就离开电台回家休息去了,下面的部分则由杨宝森接着唱。

    才三十多岁的孟小冬,许是年轻时太过拼命和劳累,加上情殇和其他纷扰的事情,导致她的身体渐渐衰弱。不过当时的她,容貌和气质都还是倾国倾城的。她和杜月笙的感情并没有像那些轰轰烈烈的爱得死去活来的激情,而是像绵长的河,涓涓细流,情深至极。杜月笙用一生来守候这份至善至美的爱情,付出了他的一颗真心。孟小冬最终还是被他打动,厮守在他身边。

    看起来好像很伟大,其实,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最温暖的陪伴。最好的爱,就是陪伴。有人认为,孟小冬还风韵犹存,以她的美貌和才华,不应该配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老头,但又有多少人明白孟小冬真正的想法呢?或许她只不过是想要一份简单的爱情,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港湾而已。平平淡淡的感情和生活,才是经过爱情过滤后的最珍贵的东西。又或者,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离开梅兰芳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过的那些话,她不是说再嫁也嫁一个绝不比他差的人么?也许对她一往情深的杜月笙,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再说杜月笙,虽然世人总是认为他是一个青帮大亨,就会坏事干尽。不可否认,他做人做事的一些手段是十分狠毒,但他却是个爱国之人。

    “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淞沪抗战也随之爆发。蒋介石看中了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便利用他,给他冠个官衔,一腔爱国热血的杜月笙,以为自己得到重用,有了抗日救亡的满满激情,他甚至把自己的烟瘾戒掉了,还改过自新,收掉了许多赌场和烟馆。

    上海沦陷后,杜月笙逃往香港,姚玉兰和几个儿女也先后到港与他会合。据载,当时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也随着多变的战局而撤退到重庆。后来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沦陷了。杜月笙和家人又逃至重庆。

    1945年,残暴的日本敌人终于宣布无条件投降,长达八年的抗战胜利了。杜月笙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海。据说蒋介石利用完杜月笙,就将其抛弃了。为抗战贡献了不少力量的杜月笙,到头来连一官半职都没捞到。所幸的是,回到上海后一切家产和帮会组织都完好无缺,他又可以重整旗鼓,继续做他的青帮大亨。

    杜月笙刚从重庆回到上海的时候,姚玉兰和儿女们尚在重庆。那时交通还没恢复正常,他们一时半刻回不来。而此时,杜月笙想起了近在北平的孟小冬,对她非常想念。战乱时期,儿女情长都须抛诸脑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却又想起那多年不曾见面的佳人。杜月笙马上命人挂了封快信让孟小冬速来上海。

    小冬获知杜月笙已平安无恙回到上海,心里也非常激动,收到信后,便从北平乘火车到沪。杜月笙早已命亲信准备好轿车等在车站迎接。小冬下火车之后,就直接前往杜月笙所住的公寓。

    时隔经年,许多往事在两人的面前迅速飞过,岁月爬上了你我的脸上,但那眉梢间的柔情和温存却从不曾逝去。将近四十岁的孟小冬,虽然略显病态,但她还是那么美丽,气质如兰,眼神明亮,瞳孔里倒映着杜月笙饱经沧桑的却又含情脉脉的脸庞。

    在杜月笙的照顾下,孟小冬留在上海和他一起生活。据说当时琴师王瑞之也在上海。春去夏来,在重庆的姚玉兰经过了数月的辗转和颠簸,终于拖儿带女,回到上海。一路上的艰辛和不顺,让姚玉兰感到非常委屈和生气,回到上海后,她当然第一时间想和丈夫抱怨撒娇,怎料小冬却在,并且杜月笙的心思都放小冬身上,冷落了她。

    姚玉兰为此感到十分伤心,怪就怪自己当初傻乎乎地撮合了他们。一个是自己深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多年之交的好姐妹,这让她不知生气好还是不好。

    敏感的孟小冬马上觉察出姐姐的不悦,这些日子,她见到了杜月笙,也和他度过了非常甜蜜美好的时光,如今时局渐渐恢复安稳,她也不作长留的打算了,便提出回北平。杜月笙一开始不愿放她走的,但小冬去意已定,怎么都无法挽回。他能做的,就是在物质和经济上给予她足够的照顾。一切打点好后,杜月笙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孟小冬。

    几个月后,杜月笙即将迎来他的六十大寿。很久没有举行过堂会戏的他,想要好好地隆重地操办一番,但又有所顾忌,当时国内好几个地区闹水灾,经人建议,以贺寿以及赈灾筹款的名义举行一次盛大的义演。

    杜月笙的六十大寿,当然不少得邀请他日思夜想的孟小冬。此次邀请,还是姚玉兰亲自写的信,顺便化解了之前的不愉快。姚玉兰和孟小冬都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为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的人,她们彼此间的姐妹之情一直维持到人生的尽头。

    孟小冬来到上海后,当然也要参加堂会戏的演出,为了方便起见,她住进了杜公馆。此时的杜公馆,已不像当时那样住着那三房太太了。杜月笙的原配夫人沈月英已在十年前过世了,第二夫人陈帼英仍住在杜公馆,而第三夫人孙佩豪,自从姚玉兰进门后,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和佣人移居美国没再回来。孟小冬来沪,杜月笙命人重新把空出来的房间装修一番,让她住了进去。

    此次堂会戏,孟小冬已经决定要演《失空斩》和《搜孤救孤》这两出戏。但后因身体欠安,不堪重负,而《失空斩》戏码太大,小冬恐身体支撑不住,就改为将《搜孤救孤》连演两天。

    戏久不动就生,为了此次的演出,小冬三个月前就开始在杜公馆排练。若是年轻的时候,就算是没演过的戏,也能几个小时速成,然后马上登台,并且还能受到观众的好评。但如今已经时隔数年没登台,倒不是因为技艺不如从前,而是她谨记着余叔岩教导的话,必须把功夫练习好,才能上台演出。她从来都是把演戏当成生命般重要。

    此次义演原定五天,但许多因战乱久不登台的名伶坤角因此次义演,将重新站上阔别已久的舞台,许多观众戏迷得知消息,从各地赶来捧场,戏票早就抢售一空,更有大批黄牛将票价炒至比米价还要贵。应观众的需求,最后将演出延长至十天,大部分戏目是连演两天的。

    这十天的义演,孟小冬演了两天的大轴。而梅兰芳也在这次义演的名单中,他演八天的大轴。但直到义演落幕,两人都没见面。杜月笙的大寿,这两个人都是必须邀请到场的,但又因为两人之间经历过的情事,见面难免会尴尬,而且孟小冬也发过誓再也不与梅兰芳见面了。杜月笙是个聪明人,他当然两个都邀请,只是在戏目的安排上,他稍稍地调整,就能完全错开两人见面的机会,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了。

    梅兰芳演出的那八天,因为没有小冬的戏份,她也就有理由不去戏园,而是留在杜公馆休息。轮到小冬演出的那两天,梅兰芳也没有出门,而是在家听了两天电台的转播。他的心事,自然明了,虽然时光的残酷和世事的纷扰,将他和小冬的缘分斩断,但那被拉长的情丝,依然残留在彼此的内心深处。当真那么决绝一走就不再想念了吗?

    世上没有说不爱就能马上不爱的感情,你以为自己放下了所有,但那些曾经在一起爱过的所有记忆,却成了永恒。

    1947年9月7日,阔别上海舞台已有十年的须生皇孟小冬,终于要登台了。那余门立雪的五年时光,也即将在这舞台上绽放其光芒。翘首以盼的戏迷早早就在戏园门口等待,人非常多,堵塞了马路,导致交通瘫痪,甚至出动了许多警探维持秩序。

    余叔岩已逝,孟小冬难得登台,观众对余派的热情当然十分高涨。所以当天的戏票早就抢售一空,原本一张五十万元的票,被黄牛炒至五倍、十倍都有,但还是供不应求,很多人有钱还买不到,得想办法走后门。当时有位杂志编辑,即后来一直担任香港《大成》杂志社社长兼主编的沈苇窗先生,他非常想看孟小冬的这次演出,于是找到马连良,想请他帮忙弄张票,毕竟马也是著名的演员,和主办方有关系,肯定有法子弄到票,结果连马自己也没有票。

    马连良当晚没有戏,也非常想看这出戏,于是在开演之前,他找到前台经理,请工作人员在二楼过道里加了一张凳子,然后和这位编辑朋友两人挤坐在这张凳子上,也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

    就连名角儿马连良都求不到票,要挤在过道里看,可知当时的观众是非常多的。这种盛况说明,孟小冬非常受上海观众的热爱。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在上海唱红的。如今年逾四十,重登舞台,那魅力肯定是不可小觑。甚至有戏迷说:“这种盛况,恐怕就连她(指孟小冬)的老师余叔岩、太老师谭鑫培到上海来,也是望尘莫及的。”

    她这次所演的《搜孤救孤》又名《八义图》,是老生传统戏目,改编自中国古典戏剧《赵氏孤儿》,讲述了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氏因被奸臣所陷害而惨遭灭门后,医生程婴抚养赵氏孤儿长大并报仇雪恨的故事。

    孟小冬扮演程婴。这出戏后来又经过多次的改编,有过很多版本,但据载,此次由小冬主演的版本是最为经典的,有录音传世。

    重新站上舞台的孟小冬,心情到底是怎样的呢?是否为灯光而感到刺眼,为观众的喝彩声感到陌生,是否心里有些紧张,也许她还有千头万绪、万般滋味在登台的那一瞬间涌上心头吧。一个晃神,她的厚底靴略微侧了一下,所有人都替她捏了一把汗。此时坐在包厢的杜月笙也吓到了,替她担心起来。

    然而,她是谁?她是孟小冬!

    她迅速地调整心态,唱完前两句,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无论是扮相还是嗓音,抑或是身段动作,都不减当年,甚至比当年唱得更有味道。这次戏情节紧凑,跌宕起伏,大段的唱词和动作,在小冬行云流水般的发挥之下,演绎得眉目传神,淋漓尽致。结束后,全场再次爆发出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观众们要求谢幕,但孟小冬因为从来没有谢过幕,而迟迟没有出来。半个小时后,杜月笙亲自到后台去请,孟小冬在其他演员的陪伴下,便装登场谢幕。观众们一睹这位京剧老生的芳容,才满意地散去。

    义演的这两场《搜孤救孤》非常成功地落幕了。孟小冬的演出完美得无可挑剔,用“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这出戏可谓奠定了她在京剧界不可动摇的地位。

    杜月笙这次的义演非常成功地落幕了。

    连续十天的堂会戏,是他这辈子举办过的天数最长的一次了。他是个酷爱皮黄的戏迷,每逢府上有什么喜事,都得办堂会戏。有人说他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戏迷”,和历史上的唐明皇以及慈禧太后,并称为中国三大戏迷。

    他对戏剧的迷恋,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京剧的发展,对梨园界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加上他背景的雄厚,对京剧的投入也是非常舍得的,一举办堂会戏,就会挥金如土,而且平时为人大方,有人说他比慈禧太后还大方。

    这么热爱京剧的他,当然自己也是会唱的,只是因为口音问题,唱得差强人意。早年他还专门请老师到家里去教戏,生旦净丑样样都学。他最喜欢和最擅长的戏目就是《打严蒿》。虽然曾得过麒麟童等名角儿的指点,但是那改不了的浦东口音仍然让他唱出来会令人捧腹不止。

    旧时代,唱戏的伶人身份是很卑微、低下的,就算是红遍大江南北,戏子仍然是个戏子,仍然低人一等,会被普通百姓看不起,但是杜月笙对待他们却是非常尊重。虽然他是青帮大亨,在外做事手段免不了卑鄙狠毒,但据传他对待下层的平民非常友善,特别是京剧演员。

    他对孟小冬的情深,也许多少有些因为她是京剧演员的关系,姚玉兰也是京剧演员,这两个女人都是他最爱的人。

    但虽然都是京剧演员,孟小冬和姚玉兰又是非常不同的,各有各的魅力和风采。和梅兰芳分手后,感情一直没有着落的孟小冬,终于情定杜月笙了,她这浮萍般的一生,也算是有所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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