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洗尽铅华:孟小冬传-第四辑 伊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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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命案】

    年少时,我们总是以为很多东西可以永恒,几句信誓旦旦的诺言就能撑起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殊不知,唯一永恒的却只有那逝去的岁月,只有那永远回不去的记忆中的流年。也许是眼前的时光美好得让我们产生错觉罢了。

    孟小冬在深宅里的初婚时期,确实过得安逸、幸福,那时的她专注于文学和其他兴趣上,极少与外界的人来往,青砖高墙隔绝了外边的一切烟火红尘。然而一场意外的命案,却将她和梅兰芳的婚姻推向悬崖。

    据说有一位叫李志刚的青年,此人是北京东城某大学法律系的学生,家境一般,喜欢听戏,更喜欢捧角儿。民国中期的时候,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捧角儿的风气,李志刚课余常到戏园听戏,他本来并不是捧孟小冬的,一开始是迷恋名旦琴雪芳的,后来因为琴雪芳和戏园合同期满离开北京,李志刚就把注意放到了孟小冬身上。

    李志刚的模样生得不错,衣冠整洁,对人也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常到后台去看自己喜欢的伶人。有一次在后台看到卸妆后的小冬,被她惊艳的外貌吸引住了,于是开始对小冬献殷勤。后来又借由散戏后送小冬回家的机会,常常到访孟家。孟家人出于礼貌而客气地对待他,他却以为小冬对他有好感,于是对孟小冬更加迷恋了。

    孟小冬和梅兰芳结婚的事非常保密,婚后小冬隐居深宅也没向戏园和戏迷们透露和交待,好像突然间就凭空消失一样。李志刚发现小冬突然辍演,以为她是为了躲避飞机。因为当时正处直奉军阀混战的时期,军阀的飞机在上空乱投炸弹,人心惶惶,危机四伏。李志刚上门寻找孟小冬,未果,感到十分着急。后来无意中在一位老戏迷口中得知,孟小冬由冯耿光做媒,嫁给了梅兰芳,并被梅兰芳金屋藏娇,不再出来唱戏了。

    李志刚听后十分震惊,五雷轰顶,不相信所听到的是事实,自己心目中的女神被梅兰芳霸占了,他越想越来气,决定向冯耿光和梅兰芳实施报复。据说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打听到冯梅二人的住址。于是他在两家距离不远的地方徘徊,暗中观察动静,等待下手的机会。

    1927年9月14日的下午,李志刚又在无量大人胡同的5号的梅宅附近徘徊游荡,看到停在门口的梅兰芳自用的汽车,十分在意。于是他到门房求见梅兰芳,却遭到拒绝。一直到黄昏时候,李志刚还在门口徘徊。那天冯六爷府上设宴,梅兰芳早就随七八个客人出门坐车走了,他知道门口有个青年一直在等他,但他不认识,所以就偷偷夹在客人中坐上去冯府的车。

    李志刚见到冯六爷一众人从梅宅出来乘车去往冯宅,他还在梅家大门口等待,直到后来看到梅家的司机将那辆白色轿车开走了,李志刚便也匆匆雇了辆车尾随其后。到了冯宅门口,他又一次上前要求拜见梅兰芳,并说明自己是来求助于梅兰芳的。大家听到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的悲惨身世,悲悯之心大发,便凑了点钱给他,但不料李志刚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发得走的,他坚持要见梅兰芳。

    这时,宴会上梅兰芳的朋友张汉举自告奋勇地出去处理这件事情,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己向鬼门关迈出了步伐。他来到门口,向李志刚了解了情况,满口谎言的李志刚泣诉他的悲凉身世,他谎称自己的祖父和梅兰芳有些交情,如今祖父已去世好几天,却停尸在床,原因是家里贫困,无钱安葬,只有前来求梅兰芳帮忙。张汉举听了他的事,非常可怜他,带着他所写好的求助书信入内给梅兰芳以及其他在座的客人看。大家看完这封信后对这个青年感到非常同情,便每人掏出身上的钱,凑起来也有一百来块了,在当时并不算少了。

    张汉举拿着他们凑的钱到门口去给李志刚,让他拿了钱赶紧回去办丧事。不料李志刚却不走,他嫌一百块不够,于是张汉举他们又凑出了两百块给他,他仍然嫌不够,并且一再坚持要见梅兰芳。张汉举觉得此人有些可疑,便想随他回家看看他家的情况到底多糟糕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给钱帮助他。

    李志刚同意后,又称自己今天从早到晚在外奔波,粒米未进,感到很饿。张汉举入内告诉主人家,冯六爷马上命厨房为他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让他在门房中用餐。李志刚吃饱喝足的时候,冯府的宴席也刚好散场,张汉举坐上自备的汽车,和李志刚一起前往他家。据说车中还有一位客人,叫汪葛士,是位画家。车子在深夜里开往西城。天色已深,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据记载,在车内张汉举和青年聊天的过程中识破了他满口的谎言,李志刚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便破罐子破摔,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手枪,抵着张汉举的脑门,并让司机把车开回冯宅。他声称梅兰芳抢了他的未婚妻孟小冬,并向梅兰芳索要五万块。

    事情到此,我觉得李志刚这个青年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孟小冬的,他也许只是借着这件事情,对梅兰芳进行敲诈,而无辜的张汉举,最终成了牺牲品。更加无辜的孟小冬,也无端端毁了那半生的璀璨光华。

    以爱之名,去伤害别人,是最无耻的行为。

    车子又回到冯宅门口停下,李志刚拿枪挟持着张汉举,司机进门去给冯六爷通报这件事情。冯六爷听说后,马上命人凑钱给李志刚,因为事情突然,只凑得五百元,不料李志刚仍然不肯让步,一定要完完整整的五万元,一分也不能少。众人都劝冯六爷报警,但碍于张汉举在绑匪手上,他不敢轻举妄动,致电梅兰芳,说明了状况。

    可是没想到他们通话的内容被电局密探员听到了,旋即通知了公府密探处处长朱继武。朱继武旋即带了数十名密探赶到现场,同时还通知了其他军警机关。当时李志刚和张汉举都还在门外的车上。朱继武伪装成冯府当差的下人,带着暂时凑到的五百元到门口和李志刚商量,因为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实在没办法那么快筹出五万元,问他能不能先收下这五百元,其余第二天再补。李志刚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誓要五万元不可,他仍不肯妥协。在商量的时候,不巧两个巡警从胡同西口进来,李志刚瞥见,知道他们报了警,显得很惊慌,马上挟持着张汉举下车,想要退到冯宅内躲避。

    此时冯六爷见势头不对,马上命人将生病中的太夫人扶到临近友人的家里,而他自己则翻墙而逃,拦截了路上的一辆黄包车,赶往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军警担心绑匪有其余同党会包围梅宅,便派了许多暗探在无量大人胡同戒备。据说冯六爷还被误认为是绑匪同党,和暗探大打出手,后来方知道大家都互相误会了。

    一个青年,竟可闹得众人鸡飞狗跳,神经紧绷,也许是因为此人手中有枪,非常危险,所以才出动这么多警察军官。但后来据说这名青年其实从未使用过枪支,他本无心杀人,只是见到这么多警察包围着他,他想到自己必定死路一条,心慌之余,手一颤抖,就误杀了张汉举。

    而流传在外的说法却是他开枪杀死了张汉举,然后自己自杀而亡。还有的版本是李志刚的枪射偏了,警察听到枪声,马上朝他们开枪,张汉举无辜被射中了,李志刚也当场被击毙。当时各大报纸都争着报道这件事情,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但事实的真相到底是如何,如今已无法追溯查明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情与孟小冬是真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再说当晚的情况,什么武装警察、保安队、侦缉队,等等,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塞满了整条胡同。他们看着人质在绑匪手上颤颤发抖,却不敢轻举妄动,恐激怒了绑匪,害了人质的性命。于是又开始和李志刚讨价还价,将赎金从两千元增至五千元,到后来的一万元,李志刚仍然不为所动。

    事情一直僵持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冯六爷从中国银行调动出一万元,和之前的一万元一起一共两万现钞,由朱继武交给李志刚。在当时来说,五万元是个非常大的数目,就算是银行家或者富商,也不能在一时之间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李志刚的要求还十分无理,他要五万元现钞都是十元一张的,五元和一元的还不要。无奈之下,冯六爷又只好遵照绑匪的要求,把现钞都准备好,一捆一捆的让朱继武从窗子里递进去给绑匪。当时李志刚把张汉举挟持到了一间屋内,而那位同车的画家汪葛士在起先慌乱的情况中早就趁机逃走保得性命。无奈张汉举只能照着绑匪的要求,清点朱继武递进来的钞票。他此时心里一定非常后悔,当初为何要自告奋勇地出去管这等闲事呢,由着别人把他打发了就行了,如今自己落入虎口,性命岌岌可危。

    据载,绑匪要的钱都收齐了,他继续提出要求,要一辆车,开到大门口并把车门打开,等着下一步。冯六爷命人照做。车子安排好后,李志刚仍然拿枪抵着张汉举,要张汉举抱着那一袋钞票,先走在前面。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挟持着张汉举走到车前,看着他命令张汉举抱着钞票先进车里去。

    就在张汉举弯腰进车的那一刻,李志刚的手枪刚好离开他的后背,于是大家伺机而动,纷纷上前准备逮捕李志刚。然而李志刚快了一步,朝张汉举开枪,击中了他的要害,又转身朝着一众警察开枪,据说有侦探被流弹所伤。军警见到张汉举已被击倒,马上对准李志刚还击。最后李志刚身中数枪,气绝而亡。

    到此,这件事情告一段落。

    而可怜的张汉举,虽然马上被送往附近的医院,但中途又辗转被送到其他的医院,因为流血过多,以当时的医学水平,眼看是救不了了,只能又送回家中。张汉举从被击中后痛不欲生,到奄奄一息,快一个小时了,最终还是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据说张汉举死状非常惨烈,尸体停在客厅,白布蒙身,血肉模糊,简直惨不忍睹。后来家人料理妥当,夜晚入殓。

    期间在府上帮忙照应的有梅党中的几位挚友,如齐如山等。朱继武、冯六爷等社会名流都亲自来吊唁。而梅兰芳不方便出门,所以请别人代往吊唁。

    张汉举无辜做了梅兰芳的替死鬼。他牺牲后,家中还有一位年迈又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一个妻子两个小妾,以及一个六岁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忽然遭此巨变,举家痛哭哀号,伤心欲绝。据说出事后张汉举的妻子带着儿女们天天跑到梅家去大哭,使梅兰芳十分愧疚和无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做出物质上的补偿,把别处的一间房屋送给她,还给了两万元现金以作安抚。前文也提过,梅兰芳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遭遇到这种事情,他当然感到身心俱疲,焦头烂额,只想着只要钱能够平复事情,就尽量简单、快速地解决。

    命案发生后,军警联合办事处发出了布告,如下:

    “为布告事,本月十四日夜十二时,据报东四牌楼九条胡同住户冯耿光家,有盗匪闯入绑人勒赎情事,当即调派军警前往围捕,乃该匪先将被绑人张汉举用枪击伤,对于军警开枪拒捕,又击伤侦缉探兵一名。因将该匪当场格杀,枭首示众,由其身边搜出信件,始悉该犯名李志刚,合亟布告军民人等,一体周知。此布。中华民国十六年九月十五日。司令王琦,旅长孙旭昌,总监陈兴亚。”

    布告里面说李志刚的尸体被枭首示众了三天,尸首当然也是惨不忍睹的。据说冯六爷和梅兰芳都受到了惊吓,暂避到别的地方。

    关于这场命案,流传着许多种版本。当时发生这么一件轰动社会各界的命案,一时之间媒体报纸都纷纷报道事情的经过,关于事情的真相众说纷纭,有的小报甚至将其写成凄美、哀婉的爱情故事,把小冬写成了造成这件事情的最大导火线。但恐怕只有逝去的当事人知道其中的细枝末节。

    除了上述的比较官方的命案始末之外,还有一个相似的说法。而命案中的青年不是叫李志刚,而是叫王惟琛。

    据记载,1926年的某一天,梅家会客厅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身着浅灰色西装,面貌清秀,文质彬彬,面色苍白,二十岁左右,一看便知是位学生。他就是这起血案的主角王惟琛,当时肄业于北平朝阳大学。王对孟小冬心仪已久,无奈孟此时已成为梅兰芳的情侣,因此他怀恨在心,到梅宅寻衅。

    王惟琛到达梅家的时候,碰巧梅兰芳正在午休。代替梅兰芳出来招待客人的是梅兰芳的老友张汉举。张汉举是当时北平很有名望的一名绅士。王惟琛见出来的不是梅兰芳,迅速拔出手枪抵住张汉举,声称此事与张无关,让张把梅兰芳叫出来,因为梅夺了他的未婚妻孟小冬,他要和梅算账,否则梅只有拿出十万元才能解决问题。张汉举强压住内心的恐慌,告诉梅兰芳这位先生要借十万块钱。梅兰芳先是一愣,迅即明白过来,只听一声:“我立刻打电话去。”便已不见身影。

    不久,梅宅被大批军警围住。不料,王惟琛无意中瞥见了军警,顿时惊慌失措,拔枪就射向张汉举。可怜张汉举在这场不相干的爱情纠葛中成了冤死鬼。听到枪响,军警们一拥而上,王惟琛饮弹倒地,旋即殒命。

    这个说法中的主角王惟琛,是北平市市长王达的儿子,也有说法是他迷恋孟小冬,受不了梅兰芳娶走了她这个事实,于是上门索要分手费的,后来命案发生,王达为了保护儿子的名誉,所以布告出来的绑匪青年成了李志刚。

    这种说法可信度也不是很高,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且又正好是梅兰芳和孟小冬刚秘密结婚没多久,正好小冬又息影了,一些记者或者笔者都天马行空地幻想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加入一些道听途说的谣言,写得绘声绘色,就像是真实的一样,后人看了也难以分辨其中的真假。

    李志刚也好,王惟琛也罢,都是不值得同情的人。不论是为爱为恨还是为了钱财或是只为出一口气,枉送了性命之余,还害了无辜人的命,葬送了多少人的往后人生?

    真真假假,所谓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带给孟小冬的影响。虽然并不是事件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悲剧,但这件事情却令她和梅兰芳的关系走向破裂。

    【贰 距离】

    距离命案发生已过去三四天,孟小冬还未知晓事实。深巷里的隐居之地真的把她隔绝得足够彻底。这件似乎因她而起但实则与她没有关系的事情,已经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加上报纸舆论的各种编造以讹传讹,使流言像病菌一样蔓延在人们的口中。孟小冬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这件事情打破了孟小冬在“金屋”那与世无争的清静日子,她偶然从家里的老保姆那儿听说城西街口有个大学生的头吊在那里示众,说是在冯宅发生的命案,在“金屋”陪伴孟小冬的冯家小姨子听了之后马上回家看了看。

    小冬吓了一跳,同样受到惊吓的梅兰芳,在这件命案发生、媒体报纸各种大肆报道出来后,并没有回那深巷里的爱巢去看孟小冬,而是留在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看似也一无所知的福芝芳,据说其实早在梅兰芳偷偷和孟小冬结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忍着不发作,在等待一个适合的时机,把自己的丈夫抢回来,她似乎非常有信心,知道梅兰芳始终会回到自己的身边。这样善于隐忍的女人,单纯直率、不谙世事的孟小冬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那时福芝芳嫁给梅兰芳不过六七年时间,而这六七年时间也足够抵得过梅兰芳对孟小冬脆弱的爱。有人认为,在爱情面前,时间不是距离,也没有先来后到之说。然而事实证明,在爱情面前,时间就是最大的距离。对梅兰芳来说,福芝芳已经变成了亲人,而孟小冬,虽然已经嫁给他,但其实名分上还是很模糊的,类似于情侣同居的阶段。说到底,亲人才是最终的归宿。

    福芝芳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在丈夫与别的女子拜堂成亲,还另筑爱巢将近半年,她居然可以忍气吞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吵不闹的,依然操持整个梅家,对梅兰芳的一切活动都像平常一样,配合着不干涉半点。直到这件突如其来的命案,她终于发声了。

    当时外界的人们大多数都受了报纸登出的各种添油加醋的报道的影响,信以为真,认为一切是孟小冬的错,都是因为她已有未婚夫,还去勾引梅兰芳,才导致发生了这种悲剧。舆论的声音开始讨伐她,议论不休,流言犹如疯狂的病毒肆意传染。也有人说是梅兰芳的错,害死了朋友,反而可怜起那亲手了结了一条无辜的生命的青年。

    梅兰芳是一个非常爱惜自己声誉的男人,他害怕遭到各种如同脏水般的骂名,加之他生性不喜麻烦,所以面对这样的状况,他选择暂时少去“金屋”看孟小冬,留在家里,让时间把事情淡化之后再说,先保住自己的名声,不影响前途,以及安抚家中夫人要紧。

    毫无过错的孟小冬,仿佛成了千古罪人。她的美好与对爱情的追求,变成了一种错误。

    梅兰芳低声下气,说尽甜言蜜语安抚福芝芳。另一方面,他并没有马上和孟小冬分手,他还是爱她的,只是他更爱声誉和前途,更爱那一生执着追求的戏剧艺术,所以他才选择暂时先冷落孟小冬。或许他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但他的疏远让孟小冬感到不满。恰巧梅兰芳这段时间要为“访美演出”做些准备工作,每日除了演戏,还要应付处理这些事情,回家还要讨好福芝芳,他忙得焦头烂额的,更有充分的理由不去“金屋”了。

    孟小冬明显感觉自己受了冷落的对待,想想半年前,梅兰芳每日都来陪伴她,对她很宠溺,教她画画、写字、骑车,为她做手影,两人如漆似胶,甜蜜得连池里的鸳鸯都羡慕。不过才半年的时光,就成了今天的局面。虽然早就明白人生无常,也许没有永恒的爱情,但万万没想到,一件意外的命案,就让这个几个月前还爱得轰轰烈烈的男人变得如此冷淡,几乎一个月都见不上一面,却依然不能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她还要继续过着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

    梅兰芳虽然是伶界大王,在舞台上扮演过许多温柔多情的女子,演绎了各种或凄美或欢喜的爱情故事,但他终究还是个男人,他终究看不穿女人的心思。

    这曾经充满了美好和温存的高墙深宅,如今俨然成了困住孟小冬的牢笼。每日在窗前的期盼,已经变成失望。那跳动着的滚烫的心,也渐渐变得失去温度。对爱情仍有一丝丝的期盼和希冀的孟小冬,只能等待。

    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孟小冬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她不明白,难道自己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还是说这段婚姻关系就得这样一辈子遮掩、隐瞒下去?当初不是说好“名定兼祧”,名分和福芝芳一样吗?如今倒好,连个小妾都不如,像被抛弃一样,却仍要继续困在深宅,等待着不知何时归来的情郎。

    小冬本身骨子里就有几分刚烈的性格,加上从小出来演戏,以老生为攻,心态有些高傲和好胜。本来自己已经委曲求全,低调地嫁给梅兰芳,还过着隐居生活,甚至放弃了自己最喜爱的演艺事业,在最璀璨美好的光华里,只为你梅郎一人独自绽放,然而如今却换来这样的对待,她心里非常压抑和不甘。

    她才二十岁,纷扰的世事,爱恨情仇,将她的心渐渐啃噬。她将孤寂的半生,仿佛已经有了预兆。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她只能无言地独坐在窗前,看着缓慢得如同静止般的时间,暗自神伤。大抵天下男子多数薄情寡义吧,糟蹋那一地的落花,惹出多少红尘热泪,摧毁一场又一场的流年美梦,然后无情地转身,留下红颜垂泪独守残败的冷夜。

    在那些寂寂的夜晚,听那花开花落的声音,独自哼唱: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空恋花。那些等不来的地老天荒,只能又一次在沉睡的梦中祈求安和。时间就这样随落花流水匆匆向前淌去。

    1928年的春节,孟小冬孤身一人回娘家过节,梅兰芳以忙碌为由没有同她一起回娘家,当时孟小冬还能暂且忍着,心中还对梅兰芳有些许的爱意,并未因为他的冷落而变淡,她依然心存希望,只要“金屋”还在,他还来,也没有说出分手,就还代表着他们仍然是夫妻。

    年后,她回到“金屋”继续等待着梅兰芳。然而,又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让她的心支离破碎。

    天津的《北洋画报》上刊登了一则关于梅兰芳的消息,孟小冬从家人那里得到这份报纸,原来梅兰芳去了天津,在津演出数日,下榻某某饭店,而且他第一次带着福芝芳一同出远门演出。据说福芝芳嫁给梅兰芳这六七年里,一直息影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做梅兰芳背后的坚实后盾,梅兰芳从未带过她出门演戏。当时福芝芳身边已有三个孩子的拖累,照理应该走不开身,但却有这般心思和兴致与梅兰芳双双出门。孟小冬看完这个消息,感到十分委屈和愤懑,梅兰芳这么做,不就是摆明做给全世界的人看吗?

    孟小冬看着这份报纸,恨不得撕碎了它,委屈得忍不住落泪。

    爱情,就像张爱玲所说的,是含笑饮毒酒。孟小冬当初把这杯毒酒含着一世倾城的笑容一饮而尽,如今竟这么快到了毒性发作的时刻了。

    倔强的她带着满心的委屈,离开“金屋”回了娘家。幸好,她还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躲避纷扰的世事,可以治愈受伤的心灵,家永远是她的最心安的归属。

    虽然孟小冬已经嫁作人妇,但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最宝贝的孩子。孟五爷两夫妻见到小冬回家,非常高兴,自从小冬嫁给梅兰芳之后,很少回家。而今年过年的时候小冬回家逗留了几天,两老已经十分欢喜了,日夜挂念,现在女儿又回来了,当然是更加欢喜了。但是过了几天,他们发现小冬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跟着担心和心疼起来。

    子女有什么心事,做父母的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孟五爷两夫妻猜想可能是因为《北洋画报》上关于梅兰芳带福芝芳出游天津的消息让他们的宝贝女儿满脸愁云的。小冬这才嫁给梅兰芳刚满一年,如今就遭受这般冷落的对待,往后的日子还那么漫长,前方的路真的看不到盼头啊。

    曾经对爱情、对婚姻、对生活的所有美好愿望和憧憬,终是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和人心的难测。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注定要经历这样的无情残酷的现实,也许当初就不会那么冲动,经不住一时的心花怒放就许以终身了。

    孟小冬在家的日子荒芜而过,每日只是思念梅兰芳,对他又爱又恨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而他远在天津,和福芝芳相依相伴,留她独守空房哀叹那绵长无尽的清冷时光。

    孟五爷看到女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甚是心疼,于是替她出主意,提议她去天津唱戏。孟小冬一听到唱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心情一下澎湃了起来。是啊,她还有一身绝世技艺,她还有热爱如同生命,一点都不亚于爱情的戏剧,她并非一无所有。父亲的这个提议一下点醒了她。

    可是孟小冬随即又担心起来,她已有一年多没有登台演出了,息影的那段时光,除了一开始跟鲍吉祥老师学唱了一阵子,后来也没有再继续,根本做不到所谓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如今马上要登台表演,怕是技艺生疏,会有闪失。一向对表演很认真、要求很严谨的孟小冬,当然不允许自己在舞台上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那是对观众戏迷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于是孟小冬先留在家里练习。她每天都花大量的时间在用心排练各出曾经熟练的戏目,一点都不马虎,仿佛捡起了旧日那些练习的时光,重新咀嚼,有种岁月发黄的旧味道,却让人感到熟悉和安心。

    孟五爷除了一边指导和督促她练功之外,一边则出面替她联系和安排登台演出的事宜。据说他找了曾经合作过的著名坤旦演员雪艳琴,希望她能和小冬一起合演。雪艳琴,生于北京,本名黄咏霓,比小冬大一两岁,人称“坤旦领袖”,是当时红遍京城的名角儿。她和小冬的交情甚好,情同姐妹,却因小冬和梅兰芳结婚而没有告诉她让她感到生气,但此次小冬主动上门请求合演,她也就不再计较这些不重要的往事了,而且答应和她一同去天津演出。

    阔别舞台两年的孟小冬要重返天津演出,对广大热爱京剧以及捧她的戏迷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据说当时主办《天津商报》“游艺场”的沙大风极力宣传,还在专栏呼孟小冬为“吾皇万岁”,这报道又引来其他作者的打趣。

    总之,孟小冬人还没到天津,也还没正式登台,就已经满城风雨了。从前在津沽演出积攒下来的老戏迷们,早就把票抢购一空,都翘首以盼孟小冬的到来。

    孟小冬演于天津的春和戏园。登台那日,声势浩大,盛况空前,戏园连日爆满,座无虚设。三天打炮戏为:第一晚,小冬与雪艳琴合演《四郎探母》并带“回令”,堪称旗鼓相当,珠联璧合。第二晚演压轴《捉放宿店》,而大轴则为雪艳琴之头二本《虹霓关》。第三晚雪演压轴《贵妃醉酒》,小冬以《失空斩》列于大轴。孟雪并挂头牌相互谦让,互演大轴。

    在天津受到这么多戏迷观众的喜爱,令小冬感动之余也颇为感慨。时光终是无情地掠夺了她的爱情以及一切美好的愿望,被郎君伤得体无完肤的那颗心,从热情如火的戏迷那里寻求到一点点的安慰。那些曾经付出过的努力日子,那些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反复练习,使她依然能在舞台上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之外,我们还能为了很多东西而好好生活下去,比如事业,比如兴趣爱好,等等。虽然爱情也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但事业也是。生活不是只有爱情,世间何其大,许多繁花似锦,许多山河风光,我们可以去跋涉,去观赏,去看日落花开,去听大海与风雨搏击的声音,去体会生命中各式各样的滋味。春花秋月,落花流水,我们可以寻找生命的另一种意义,而不是在爱情里死磕到底。在人生这趟有去无回、仅此一次的旅程中,别为了去追一个伤感离去的背影,而错过了一世好风光。

    我想小冬也是明白这些年时光教给她的意义。她常年扮演着刚烈的男儿,使她骨子里的性格也同样刚烈和倔强,年幼时跟随师父学艺和到处流离奔波,更使她坚强独立。她的绝世容颜,素净如兰,在津时期出入各种交际场合,亦不施粉黛,身着男装出席。如此清丽大方的女子,当然受尽各界盛誉。

    出席这些场合,免不了会被人询问她和梅兰芳的关系,而她始终保持着无可奉告的态度,一律不予回答。虽然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但彼时仍未正式向外公布。

    虽然孟小冬被梅兰芳冷落,在发生不如意的事情时,将她抛之不顾,但孟小冬仍然甘愿委身于这段无名关系中,可见她对梅兰芳的用情是很深的。也正是这一心一意的情深,使她后来伤得彻彻底底。

    她此次复出在津演出,虽然看起来有些报复的意味,但其实她不过是想引起梅兰芳的注意,想要告诉他,她是在意的,她是吃醋的。她也想告诉他,尽管他的冷落伤了她,她依然能够用别的方式让自己站起来发光发热。

    天津演出结束后,孟小冬没有马上回到“金屋”,而是直接回到娘家住。

    孟小冬的举动让梅兰芳非常惊讶。当他知道小冬在他和福芝芳赴津演出时,他们前脚刚走,孟小冬后脚就跟着去了,还浩浩荡荡地在津沽上演了几天好戏,梅兰芳惊诧于小冬居然用这种针锋相对的方式来回报他给的伤害。

    也许是因为小冬没经过他的同意就复出登台,这种我行我素的态度,以及她的报复行为,让梅兰芳又气又恼。

    他终于见识到骨子里真正的孟小冬,是这么厉害和强势不让人的。他更没想到小冬连人都不回“金屋”了。但他也没别的办法,能做的就是低声下气地去孟家,求得原谅,虽然被孟五爷训了一顿,最终还是把孟小冬接回了家。

    经过这次冷战,虽然在梅兰芳主动言和中结束,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恢复了之前那样相亲相爱,但摔碎过的心虽然可以重新粘起来,却留下了裂痕。

    就在孟小冬又回到“金屋”和梅兰芳继续和好如初地过日子时,从天津传来了令人悲痛的消息,王明华病危,已到生命的尽头。1928年9月,夏天悄悄地走了,初秋带来阵阵清凉而又伤感的风。王明华在天津的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遭病痛折磨了三年多的梅大奶奶,终是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对她来说,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吧。

    据载,得知噩耗后,梅兰芳马上赶到天津料理王明华的丧事,孟小冬也随后赶到,见她最后一面。王明华的丧礼上,梅兰芳哭得伤心欲绝。这个十几岁就嫁给他,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女子,为他付出了所有的青春,却只能悲凉地离开人世,他一直爱她,爱她的大度,爱她的隐忍,爱她的成全,爱她的一切,却只能让她孤零零地凋零。他亲撰一联挽之:

    三年病榻叹支离,药灶茶炉,怜我当时心早碎

    一旦津门悲永诀,凄风苦雨,哭卿几度泪全枯

    料理完王明华的丧事,梅兰芳回到北京,是年11月,他去广州和香港演出,为了补偿之前对孟小冬的冷落和伤害,他瞒着福芝芳,带上孟小冬一起去。此行让他们两人的感情有所升温,据说孟小冬当时心情很好。孟小冬跟随着剧团一起行动,和梅兰芳出双入对,这就等于将她和梅的关系昭告天下了。

    据载,他们一直到1929年2月中旬才回到北平,三个多月的远行,中间还去上海逗留了一段时间。

    回到北平后,孟小冬似乎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梅夫人的名义生活,她和梅兰芳的关系一度受到外界报纸的关注。这个公开的秘密,也终于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

    【叁 破裂】

    张小娴说:“缘起缘灭,缘浓缘淡,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我们能做到的,是在因缘际会的时候好好地珍惜那短暂的时光。”

    然而,人是贪心的动物,有着无止境的欲望。在爱情面前,总是希望得到更多,占有对方的一切,以为那样就是永垂不朽的爱情,殊不知,那只是作茧自缚,只是亲手将已有的幸福一点点推往万劫不复。

    孟小冬随梅兰芳从广州和香港的演出之行回来后,她的“金屋”不再是秘密得无人知晓的深宅了。据说当时梅兰芳在准备赴美访问的事物,非常繁忙,梅党中的核心人物齐如山常常到“金屋”帮忙做一些准备的工作,他还时常带上女儿和儿子一起过去帮忙。

    据载,齐如山的儿子齐香曾在1988年8月的香港《大成》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叫《我的父亲齐如山》,里面有些片段记录了关于当时孟小冬和梅兰芳的只言片语:

    记得我姐姐齐长也用心地描绘脸谱。准备到美国送人的礼物种类很多,梅先生自己画了很多扇面,我姐姐也画了些,以备万一不够分配临时使用。还有小巧的工艺品,如墨盒、砚台等。墨盒上都刻有图像,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孟小冬扮的古装像。她本是演老生的,这幅画面却是扮的古装妇女,十分漂亮。平时我见她并不过分打扮,衣服式样平常,颜色素雅,身材窈窕,态度庄重。有时她低头看书画,别人招呼她,她一抬头,两只眼睛光彩照人。那时她不过二十来岁,我也就十几岁。六十年过去了,她那天生丽质和奕奕神采,犹在目前。

    在梅兰芳有条不紊地做赴美访问的准备工作时,一个难题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个难题令他焦头烂额,左右为难。孟小冬和福芝芳都想跟梅兰芳赴美演出,但此行因开销比较大,经济吃紧,所以计划尽量节约人力、物力和开支,随行的人员多是身兼数职的。据说梅兰芳这次打算带福芝芳去,因为前段日子为了弥补孟小冬,已经带她到南方演出了,并且说到底,福芝芳才是那个背后一直给他支撑的女人,他带她去,是理所应当。

    但孟小冬也很想去。理由是福芝芳已有身孕,不便远行。梅兰芳觉得她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便劝阻福芝芳留在家中。当福芝芳知道孟小冬用她怀孕之事为由,阻止她跟随丈夫前往美国的时候,她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她居然让大夫开了堕胎药。

    备感为难和苦恼的梅兰芳,最后没有带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怜惜福芝芳的爱,也不想孟小冬不高兴,折中的办法,就是两人都不带。福芝芳这次的代价,还是换不来与梅兰芳一同前往遥远的美国,但或许她不后悔,因为她没得到的东西,孟小冬也休想得到。

    偏偏性子倔强的孟小冬仍有不甘,和梅兰芳吵闹不休,两人争执不下,梅兰芳苦不堪言,孟小冬非常生气,遂又立马回了娘家。她以为梅兰芳会像上次那样,低眉顺眼地去娘家接她回去。是她把自己在梅兰芳心里的位置看得太重,还是她轻视了福芝芳在梅兰芳心里的分量,归根到底,梅兰芳还是让她失望了。

    据记载,1929年8月17日天津的《北洋画报》上刊登了一篇名曰《戴河琐语》的文章:

    台上的梅兰芳是人人看得见的,下装的梅兰芳是人人想一看的,穿着海水浴背心,曲线美毕呈的梅兰芳,更是人所不得见而极希望见的。当梅氏与其夫人到北戴河作海水浴的时候,海滨居民游客,空巷往观,真有眼福……

    报纸上还附了数张梅兰芳和福芝芳穿着背心以及四处游览的照片。

    原来,在梅兰芳和孟小冬发生争吵,孟小冬带着一肚子怨气回娘家后,梅兰芳竟带着福芝芳同游北戴河。据说北戴河风光极好,大片无尽的湛蓝大海,和天边连成一线,海边的沙滩细沙柔软,白昼阳光温和,入夜晚风习习,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在京城的小冬看到新闻报纸上大肆报道梅福二人的出游消息,不由得心生醋意。

    “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张小娴说得极是。

    爱情何曾不是小冬以为能够克服一切的力量呢?但终究,被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和伤害。到后来,也不禁怀疑起当初的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得到了什么。

    当一段感情开始遭到怀疑的时候,已经岌岌可危了。从梅兰芳带着福芝芳出游的事情中,孟小冬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终究只是个妾,什么兼祧两房,什么两头大,不过是当初为了让自己安心嫁入梅家而找的安慰借口。由始至终,她孟小冬,连梅家的大门都没入过,更别说是那摇摇欲坠的名分了。

    在孟小冬为了此事闷闷不乐的时候,梅兰芳从北戴河回来,准备前往美国。1929年冬天,梅兰芳一行人从北平坐火车先到上海,福芝芳也一同前往,而孟小冬只是在北平的“金屋”门前与梅兰芳合影送别。梅兰芳一行人在上海逗留了半月后,登上“加拿大皇后号”轮船,经日本、加拿大,于1930年2月到达美国。演出访问至6月末结束,大受欢迎,非常成功,梅兰芳还获“文学博士”学位。7月启程回国,8月初抵达天津太古码头。至此赴美访问完满结束。

    访美的成功本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不料世事无常,梅兰芳归来才几日,就闻大伯母逝世的噩耗。据载,梅兰芳自幼丧父,母亲也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离世,他小时候过继给大伯家,大伯母对他非常怜爱,如同己出。梅兰芳亦非常敬重大伯母,她的死讯让他非常悲伤。回到北平后,他随即料理大伯母的丧事。葬礼期间,前来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吊唁的人们非常多,戏剧界的、社会名流、相熟的知交好友皆来吊唁。

    在得知梅兰芳的大伯母逝世的消息后,孟小冬在家焦急地等待梅家那边派人过来通知她去吊唁,怎料一直没有消息。她又想到,趁着这次机会,向所有人挑明她在梅家的身份,于是她剪了短发,头戴白花,来到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想给婆母披麻戴孝,尽自己做儿媳的孝心。

    没想到来到梅宅,脚还没踏入大门半步,就被下人给拦住了。孟小冬虽知是福芝芳吩咐下来不让她进门参加丧礼,但她心里不甘,不愿就这样被赶回去,她要求见梅兰芳,又被拒绝了。

    孟小冬连连被阻,出入梅宅参加吊唁的人那么多,唯独她被拦住了,心里感到非常委屈,明明她才是梅兰芳的妻子,拜过堂行过礼,何以如今连梅家的门都进不了,而且她是来尽孝心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遭受这样的对待。凭她的性格,怎会轻易就此离开?

    孟小冬在门口和梅家下人理论不休的时候,正好出入的客人中有位认识她的好友,见状便马上替她进去告诉梅兰芳。梅兰芳闻讯出来,本想劝小冬回去,却被小冬三言两语顶得说不出不让她进去的理由,于是只好进屋和福芝芳商量,以福芝芳的脾气,哪有那么轻易妥协,彼时她又有身孕,便用孩子来要挟,就是不让孟小冬进门。

    一边是多年的正怀有身孕的妻子,另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女子,梅兰芳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可无论众人怎么相劝,孟小冬都不愿离去。后来梅兰芳找来在梅家帮忙料理丧事的小冬的舅父解围。后来小冬带着满腔的委屈泪流满面地回了娘家。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淋湿了小冬的心。屈辱、无奈、难过如同这没完没了的雨滴,淹没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唯一支撑她的所谓兼祧两房和当初说好的与福芝芳同等的名分,这一切都被今日眼前所遭受到的事实冲毁崩塌。三年了,和梅兰芳结为伉俪三年了,她一步都没踏入过梅家,梅家到底长什么样子,她从来没见过,此生也不会踏入。

    故事到此,不禁令人想到同是在民国时期,那位绝世才女陆小曼,她和孟小冬经历了一样的事情。就在1931年4月,徐志摩的母亲病逝,赶来吊唁的陆小曼半路却被徐志摩的父亲派人阻止了,不让她进门。陆小曼伤心无奈地回去了,徐志摩则无比心疼她,写信安抚。

    她们只不过是想要为逝去的长辈尽孝,她们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已,却都如此艰难。

    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一次次受到打击和伤害的孟小冬,经历了这次风波,非常伤心,茶饭不思,人也变得憔悴起来。与孟家一墙之隔的义母听说小冬病了,便常来探望她,见她面容苍白,伤心难愈的样子,便安排她暂时去天津就医,用中药来调理身子。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到外地去散散心也是好的,于是小冬就只身前往天津,下榻在义母安排的亲戚家里。

    这位亲戚是信佛之人,家中供奉着观音菩萨的神像。历经情殇的小冬此时一颗心灵正是伤痕累累,精神恍惚无所寄托,她需要治愈,便跟着主人焚香念经,远离那红尘是非之地,寻得灵魂的一处安宁和寄托。

    这短暂的时光,静静地从身边流淌,孟小冬诚心念佛,仔细地调理身体,期间很少外出走动。

    梅兰芳料理完大伯母的丧事后,终于赶到孟家看小冬,结果小冬不在,他被病中的孟五爷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看着女儿被欺负,被深深地伤害,做父母的当然是心疼。梅兰芳想要知道孟小冬的下落,不料爱女至深的孟五爷不肯相告。后来小冬的三弟学科上前劝慰这个一脸悲痛和无奈的姐夫,并私下悄悄把姐姐在天津的事儿告诉了他。

    这时候的梅兰芳虽然访美成功,但因此行开销极大,花了他很大一部分财产,亏空了十万左右,在当时来说是很大一笔数目,虽然以梅的财力,不至于马上破产,但加上处理大伯母丧事的支出,已经有些吃紧了。等到一切繁复的事情处理完毕,小冬竟不辞而别去了天津,天津这么大,她又不知在何处。之前的两次冷落,让梅兰芳对小冬感到非常愧疚,他自知是自己欠了她,想要来偿还和修补的时候,佳人却在茫茫人海之中难以寻觅。

    虽然如此,他还是托人四处在天津打听小冬的下落。

    两个月后,孟小冬在天津参加了赈灾义演,梅兰芳的友人因此找到了她。梅兰芳从北京赶往天津。友人提出让小冬和梅合演《四郎探母》,想借以调解两人破裂的关系。然而孟小冬却已看破红尘般,只管吃斋念佛,不愿和梅同台,甚至不与他见面,一副“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的姿态。

    梅兰芳只好长叹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或许小冬是这样想的,此时若相见,又能以什么表情、什么言语、什么态度来面对你?三番五次的伤害,那颗心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情感波动。不错,可能我依然爱着你,但我也有尊严。

    但后来,他们终是见面了。

    孟母非常担心女儿在天津的情况,于是前往看望。梅兰芳得知,和友人一同前往岳母娘下榻的饭店,诚恳地向她求助。孟母对梅兰芳这个女婿向来是喜欢的,她也心疼小冬,不想两人的关系继续僵持恶化,便去开导小冬。

    梅兰芳总算是如愿了,挽回了本来心灰意冷的孟小冬。在津演完几场戏后,小冬随母亲以及梅兰芳回到北平。

    似乎一切又回到平静的生活中,没有波澜起伏的痕迹。但孟小冬那颗碎了又粘,粘了又碎的心,已经千疮百孔,难以修补如从前了。那一条一条的裂痕,像惊心动魄的图腾,是她在这场满盘皆输的爱情中留下的印记。她赌了一场芳华,赌了一颗真心,却赢不来一场地老天荒的爱情。纵是两情相悦又如何?成亲时的山盟海誓,不过是灿烂烟火一瞬即逝。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只叹是当初的乱点鸳鸯谱,成就了一段错爱姻缘。彼此心中仍有爱,不愿分离却又不能再似从前那样深爱,这段感情,注定是无果的。

    【肆 神伤】

    在爱情这片茫茫大海里,孟小冬迷失了。时光错落成殇,当初的相遇和心动,都是色彩斑斓的泡影,经不起风吹雨打。凛冽的风吹熄了晃动的烛火,凄冷的夜揉碎了美好的念想。只可惜我们缘分太浅,只可惜那个陪我走到最后的人不是你。

    孟小冬嫁给梅兰芳这前前后后四年时光,经历的所有恩怨情仇,她都明白,风花雪月,只是一场梦,她的梦,要醒了。

    从天津回到北平,又过了半年的时间。1931年7月的一个倾盆雨夜,孟小冬向梅兰芳提出了分手。她去意已决,心知自己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抛弃的悲凉下场,不想再不死不活地和梅兰芳纠缠下去,在人生这盘棋上,她走错了一步,已经满盘皆输了,已经回不了头了。她必须快刀斩乱麻,斩断这理不清的情丝。

    其实做这样的决定并非那么轻易,她也是辗转反侧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才下定了决定。她终于明白,是自己太过执着,或许放手,会让一切变得更加简单。那苦苦纠缠不休的爱情,让她感到疲惫。她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终究不能获得郎君的一颗完整的真心。虽然她知道梅兰芳是爱她的,但他只有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给福芝芳,一半给孟小冬。这也许是最理想的办法,但哪个女人心甘情愿这辈子都只能获得这半颗心呢?

    “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这是孟小冬离开梅兰芳时说的最后一句。那么决绝的话,就是他们四年夫妻时光换来的最后结果。从前那些温存和甜蜜早就撕碎成纷飞的纸屑,散落在一去不复返的天涯。

    雨夜漫漫,小冬提着简单的行李,冲出了那高墙深院,向着自己的家跑去。她当初带着一颗追求幸福的心,简简单单地在这座清幽的深宅把终身托付给梅兰芳,却没想到,四年后,竟也单单薄薄、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开。

    分手的当晚,孟小冬离开了“金屋”后,梅兰芳坐在椅子上缓了一阵神,还是打了伞赶往孟家,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他放心不下孟小冬。但是他赶到了孟家,看门人却不让他进去。

    梅兰芳不想就此放弃,但伤心绝望的孟小冬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于是他到旁边敲开隔壁的门,来开门的是小冬三弟的媳妇儿,她也是不让梅兰芳进去。后来经过小冬的三弟媳劝说,梅兰芳才打消了和小冬见面的念头,伤心、无奈地转身,却久久没有离去,在孟家附近失魂落魄地站了一夜。风萧萧,雨凄凄,伤你至深,此生要如何偿还呢?

    他们之间的感情,犹如在空中断了线的风筝,追也追不回来了。四年的夫妻情分,终究还是无疾而终。

    回想当初孟梅两人情投意合,暗生情愫,但如果没有梅党的极力撮合,也许他们之间不过只是一段惺惺相惜的淡薄之情,就和那些匆忙相遇,互看一眼,然后彼此转身天涯的人一样,也许成为知己,但不会落入一段不正式的婚姻之中,导致如今痛苦分手的结果。

    并不是想归罪于谁,只是平心而论,梅党在这件事情上,有着重要的关联。使小冬有如此决绝分手之举动的因素,就是梅党的多次商讨而做出的选择,而这选择,偏偏又被孟小冬知道。没想到,当初和福芝芳结过怨,还给孟梅两人做媒,并把公馆借予他们成亲的冯六爷,在孟、福二人之间,站在了舍孟留福的那一边。

    冯六爷分析道:“孟小冬为人心高气傲,她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则随和大方,她可以‘服侍人’,以‘人服侍’与‘服侍人’相比,为梅郎一生幸福计,就不妨舍孟而留福。”

    又是算计!当年他们不就是因为觉得孟小冬的超群技艺和梅兰芳结合搭配能够创造出更多的收益吗?又自觉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想方设法卖力撮合,促成这段所谓的美满婚姻。但到了两人婚姻出现问题的时候,梅兰芳头疼不已、难以处理的时候,他们居然提出“舍孟留福”的主张。

    两个人的婚姻,走不到生命的尽头,在中途分道扬镳,这当中会有很多各种不同的原因导致两人分手,家庭原因、个人原因、外界的舆论压力,等等,绝不是单纯的不爱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分合,梅党的中坚分子,是脱不了干系的。

    再说那夜孟小冬决绝而去,虽然分手时那两句话掷地有声,可是回到娘家,心里一直坚忍着的最后防线,终是让她泪水决堤,哭得委屈。有人说,这世上最难熬的,不是等爱的过程,而是等爱消失的过程。眼下伤心欲绝的她,回想曾经的种种美好,以及如今的种种伤害,心如刀割。

    她才二十岁出头,大好年华,本应是享受爱情的年龄,却早早尝尽了情爱中的五味杂陈,付出惨痛的代价,像被风雨摧残的花,碾落成泥。失恋,是她无法承受的重量。她开始绝食,没有了生的念头,想就此了结残生。

    曾经那么倔强傲骨、坚韧淡定的孟小冬,在被爱情伤过之后,竟那么脆弱。也是,纵然在舞台上用男子的身份叱咤风云,但背后,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而且是个不想失了尊严的女子。如今青丝未白,却情丝已断,竟找不出任何一点活下去的理由。

    可怜了家人,看着哀痛不已的小冬束手无策,怎么劝导,都不能为其减轻悲伤。反而使她拿起剪刀要剪断青丝。此处可见,被深深伤透的心,已经生无可恋。幸好亲戚好友的百般劝慰,义母更是跪地哭求,父亲也从病床起来照看,母亲跟着落泪相劝,用这浓浓的亲情挽回了小冬的生命。

    终于顿悟的孟小冬,在家人面前断了寻死的念头,并要求他们从此不要提起曾经的那段婚姻。

    经历了一番死去活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饱受折磨,以至于她后来身体再也没法恢复到从前的巅峰状态,胃病和头疼开始伴随她,直到生命的尽头。而此时此刻的她,虽然不再寻死了,身体也渐渐调理过来,但精神上的打击,心灵的受伤,还没那么快能够平复。

    梅兰芳带给她的伤害居然那么深,也许是她曾用情至深,倾付所有,才会在关系破裂的时候伤得那么重。甚至对舞台生活心生厌恶。那是她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过程,然而充满了太多和梅兰芳的回忆,又或是没有心思去唱戏了。尽管很多戏园来邀请她出演,她均拒绝了。

    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孟小冬又只身一人去天津,仍旧住在义母的亲戚家里,那个吃斋念佛的地方,她又开始焚香念经,寻求心灵治愈。

    《天津商报》的一位记者沙大风,是孟小冬的忠实戏迷,就是那个当时梅兰芳带福芝芳去天津演出,孟小冬在父亲的建议安排下也到天津的春和戏园复出登台,对此极力宣传的记者。据载,他当时为孟小冬开了个专栏,文章中称小冬为“吾皇”但并未被世人认可和流传。

    这个记者非常喜欢和钦佩孟小冬,当他得知小冬的婚姻受挫,从此堕落,诀别舞台,觉得非常可惜。他劝慰小冬,并对她说,当年既和梅兰芳拜堂成亲,后来人人皆知这段婚姻关系,如今既要分手,就得从法律途径解决,正大光明地让所有人知道这段婚姻的终结,以保自己清誉。

    孟小冬听了觉得有道理,但她又不知如何处理。沙大风便向她推荐了上海一位叫郑毓秀的女律师。于是小冬决定到上海找这位律师帮忙解决这件事情。

    到了上海的孟小冬先找到之前结拜的姊妹姚玉兰。此时姚玉兰已经是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的四姨太。据说自从1925年北京的一别后,孟小冬和姚玉兰就没见过面了,如今突然来访,姚玉兰感到意外和欢喜。当她得知小冬和梅兰芳的一段婚姻闹得不欢而散,又见到如今满脸憔悴的妹妹,感到分外怜惜。小冬将此次来上海的目的如实相告,姚玉兰听后,觉得打官司累人,便提议不请律师,让杜月笙出面斡旋此事。

    杜月笙对于孟小冬的到来是非常欢迎的,记得那年他受黄金荣之托到京寻露兰春,走前曾专程上门拜访孟小冬,后来听说孟小冬嫁给梅兰芳,心里感到不痛快。此次重逢相见,小冬来得那么突然,他心中已猜到有事情发生。果然,孟梅的关系破裂了,姚玉兰请他出面帮忙解决。

    这是一次博得孟小冬好感的机会,杜月笙欣然答应,况且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本就是小菜一碟。杜月笙当即给北平的梅兰芳打了一通长途电话。杜月笙和梅兰芳本来就有些交情,他告诉梅,孟小冬来上海找律师打官司的事,他表示,毕竟相爱一场,就好聚好散吧,事情闹大了谁也不好看,大家在社会上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恐被人笑话,不如就让梅拿出三五万作为离婚的补偿费,从此二人脱离夫妻关系,再无任何牵扯,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吧。

    据说其实早在孟小冬提出分手的时候,梅兰芳就想给她一笔钱作为补偿,但当时小冬去意已决,十分倔强,不肯收梅的钱。但如今竟然闹到上海,还请了杜月笙来周旋此事。本应是两个人的事情,结果大家都插足了,梅兰芳心里不是滋味,他既不想得罪杜月笙,更不想失了自己的面子,便答应杜的要求,给孟小冬四万了结此事。

    而这笔钱,当时由杜月笙替梅兰芳先出,然后梅再还杜。当时的四万相当于今天的八百万到一千万,梅兰芳由于之前访美和各种事情的开销,经济大不如前,为还这笔钱,他卖了无量大人胡同的那座住宅,加之各种原因,全家于1932年迁居上海。在1951年才又举家回到北京。

    孟梅之间的这段关系,也算是真正的了结了。孟小冬和梅兰芳终是分道扬镳,划清界限,各自天涯。不过据孟家和余家的后人说,孟小冬当年没有要这笔钱。其实原因不难猜测,孟小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讨回一点公道,挽回一些做女人的尊严。

    此时此刻的她,一定会想到当年师父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有道理的。然而她还是执着地奔赴那场情事,最后遍体鳞伤。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随风而去。然而布满裂痕的心,终究会成为这辈子不能再触碰的殇。

    或许,有些感情,就像张小娴说的那样:“曾经多情如斯,伤痕累累,才终于学会无情。有一天没那么年轻了,爱着的依然是你,但是,我总是跟自己说:我也可以过自己的日子。唯其如此,失望和孤单的时候,我才可以不掉眼泪,不起波动,微笑告诉自己,不是你对我不好,而是爱情本来就是虚妄的,它曾经有多热烈,也就有多寂寞。”

    有些爱情,只能是花前月下短暂盛放,它抵不过纷繁的世事,抵不过无情的岁月,抵不过人心的多变,抵不过你和我的誓言。就像阳光下的泡影,有着绚丽色彩,却一触即破。有些人,也注定只能是进不可相恋,退不可相忘,仅此而已。

    【伍 信仰】

    孟小冬与梅兰芳的事情告一段落,此次的上海之行,小冬得到相对满意的结果,她从沪返津,于1931年深秋,受邀登台演出。据载,是沙大风主办的《天风报》发起的赈灾义演。息影了一段时间的孟小冬在春和戏园登台,天津的许多戏迷都来捧场。

    虽然有段时间没登台,技艺许会生疏,但是小冬在舞台上的魅力还是不减当年。嗓音还是那个绝无雌声的嗓音,圆润清亮,极富老谭味道,令人百听不厌,非常受欢迎。

    她在春和戏园演完义务戏之后,便去捧言菊朋的场,连续三天看他的戏。言菊朋是“旧谭”的领袖人物,自有一派言氏艺术,小冬曾得过言菊朋的指点,对他的技艺非常钦佩和向往,有意拜师。正好此次在津相遇,便趁机会,在沙大风的帮助下,得到言菊朋的答应。孟小冬非常高兴,准备选个日子正式拜言菊朋为师。

    当时有报章杂志将这个消息刊登出来,大概是说,在许多京剧女演员中,唱老生的人,如今就数孟小冬最厉害、最有名气了,她的嗓音非常纯正,又有苍劲的力道,可以称得上是得天独厚。唱腔方面,非同凡响,神情做派,又不流于俗套,落落大方,不是一般的女演员可以相比较的。

    可是孟小冬却非常谦虚地认为自己的技艺还不够好,想要更加进步,所以拜师深造。这次恰逢言菊朋来天津,并在春和戏园演出,小冬连续几天都去捧场,看了他的戏,深深被折服,于是这几天就请相熟的人介绍,想要拜言菊朋为师,向他请教技艺。言菊朋也觉得小冬是众多女演员中最出色、最有天分的,就欣然答应了。小冬已经专函邀请言菊朋,就快要选个好日子举行拜师典礼了。

    小冬的谭腔,大都是琴师圣手孙老元传授的,这次又有谭派的专家言菊朋指点,她日后的事业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虽然拜师的事情已经决定好,就连报纸也煞有介事地刊出消息,但后来却没有拜成。其中原因也不是单一的。主要因为当时在北平的孟五爷病危,孟小冬心急火燎地从天津赶回去。从孟小冬还在为自己的婚姻闹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孟五爷就卧病在床。早年在舞台跌倒落下病根,后又奔波流离迁至北平,身体已经不胜负荷了。如今生命垂危,难逃命运的安排。

    人固有一死,在面对一直疼她、爱她的父亲逝去的噩耗,孟小冬十分痛心。孟五爷和天下的父亲一样,给予她最深沉和厚重的父爱,在生活上处处为她着想,在事业上更是给她很多的帮助和支撑。在弥留之际,两眼相望,是否还记得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身边牵着对京剧好奇和感兴趣的伶俐天真的小女孩,走过那长长的城墙,岁月在他们身后留下浅浅的影子。

    父亲的丧事,让小冬拜师的事情搁置了。但还有一个原因,据说是言菊朋个人的原因。当然,他还是教过孟小冬正宗谭派的戏目,诸如《南阳关》、《捉放曹》等,但因各种原因没有举行正式拜师典礼。形式上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虽无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但有师徒之实。

    孟小冬对戏剧艺术的追求可以说是非常热衷和坚持不懈的。除了向言菊朋请教,她还拜票友苏少卿为师。苏少卿是江苏徐州人,早年学过京剧,在谭派老生的表演上,颇有研究和成就,只是他不是专职唱戏,另有身份,为上海明星电影公司驻津代表。但孟小冬仍在1932年秋于饭店设宴拜师。

    对于孟小冬拜师的举动,有些人不解,因为其实言菊朋当时在伶界的地位并不如小冬,苏少卿也并非是专业的。

    但小冬却是这样认为的:“三人行必有吾师,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孔子曾教导他的学生要‘不耻下问’,韩愈则认为‘不耻相师’,就是说,任何人都不能把向别人请教学习当作可耻。韩愈在《师说》中还说道‘圣人无常师’,是说一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其投师可以不固定于一人。因为‘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只要能在专业和技术本领方面对己有所教益,不论贵贱长幼,都应当拜他为师。”

    小冬所言极是。

    学习本来就是无止境的事情,就算一个人再厉害,再有本领,总是不能集千千万万的优点和才艺于一身。生活中每个能够给自己意见和指点的人,都能称之为老师。

    从情殇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的孟小冬,专注在戏剧的研究和追求中。就在一切时光似乎都好起来的时候,命运又一次考验了孟小冬。据载,天津一家报纸开始发表连载小说,用化名来讲述孟小冬和梅兰芳当年的情事,还把几年前冯公馆发生的那起命案重提,捏造事实,猜测怀疑命案由某坤角而起,含沙射影地把矛头指向孟小冬,说她敲诈了梅兰芳的钱财,等等。报纸一出,人们哪会理睬个中的内容是否真实,只被这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谣言顿时四起,越传越离谱,完全扭曲了所有事实,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本来放下这些旧伤尘事的孟小冬,仿佛被兜头泼了一身脏水,从前的伤口重新被掀开撒上一把盐巴,让小冬的身心又再次受到伤害。人言可畏,流言太可怕了。她想不明白,这件事情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放她一条生路呢?伤透的心,已经粘无可粘了,难道这纷扰的尘世,就不能给她一个出口吗?

    漫天的流言还在旧社会的大街小巷肆意游荡。再受打击的孟小冬一蹶不振,完全没有心思继续研究戏剧,连舞台都害怕起来。人一旦落入迷茫中,就会想要寻找一根救命稻草。脆弱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伤害,都会令人崩溃。

    无奈又伤心至极的小冬,又再次向佛,寻求皈依。于北平拈花寺,拜住持量源为师,虔心拜佛忏悔前尘种种,以求心灵的一方净土,可以让自己情有所依。当然,她只是受了“三皈依”的礼节,成为佛教信徒,并不是真正的削发为尼,遁入空门。可以理解为只是心灵上的出家。

    “婚姻不如意才促使我信佛的。”小冬曾这样说过。

    信仰,对一个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不一定是要受过什么伤害,才去寻找信仰。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如意,一个人活下去如果找不到理由,至少要有一点心灵和精神上的信仰,才不会活得苍白,活得像行尸走肉。

    孟小冬决定自此不再登台,用心念佛。而她拜佛和拜师一样,也是不固定于一家寺庙,据说北平市内多个佛寺均留下她的足迹。孟小冬总是那么认真用力地活着,对待戏剧,对待爱情,对待信仰的佛教,都那么诚心全意。她甚至影响了身边的人,比如曾拜其为师的言菊朋,他听说小冬皈依佛门,也仿佛顿悟,甚至剃了光头,披上袈裟,成了个和尚。他比小冬还虔诚呢。

    做善事,结善缘,得善果。梨园界里很多名角儿都是佛教信徒,如谭鑫培、余叔岩,等等。

    孟小冬看破红尘,放下一身繁华,诚心礼佛,选择遗忘旧日的一切纷扰时光,只愿岁月能够善待她,不要再摔碎那颗布满裂痕的心了。

    虽说如此,但广大的戏迷观众,那些喜欢她、追捧她的人们,对孟小冬的息影感到非常可惜,他们十分希望再次目睹小冬在戏台上的风采,复出的呼声从未停止。这时候,有好友给她十分中肯的劝慰:“那些小报的大做文章,只不过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增加收益。那些虚构的陈年旧事根本就不能威胁你今后的生活,你又何必在意。这样自暴自弃的,日日在家焚香念经,别人更加会将那些无中生有的故事信以为真。你若是如此下去,当他们淡忘那些事情的时候,就会连你也遗忘。你还这么年轻,有着一身本领,为了那些无聊的报道,就这样放弃舞台,放弃你热爱的京剧,放弃所有喜欢你的戏迷,你觉得值得吗?”

    小冬听了好友的话,如梦初醒,茅塞顿开。她觉得不无道理,自己好似有些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了。回头想想,自己才二十几岁,正处最灿烂的光华,不应该再这样颓靡下去。父亲已逝,家中还有母亲和弟妹,作为顶梁柱的她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为她感到失望吧。

    虽然有些触动,但一时间小冬也不知道该怎么迈出步子。好友便提醒她,以向世人公开的态度,把真相说出来,不要逃避也不要害怕,登报为自己申明,这样做才能掩住那些无聊小人的嘴巴。面对这样舆论的敌人,要正面迎击。就算自己被抛弃,也不能失了女人应有的尊严。

    小冬觉得好友所言甚是,恍然大悟。她想,明明受伤的人是我,为何还要我受这些委屈呢?我本有绝色才貌和绝世本领,为何要为了一段已然流逝的往事,来放弃我的所有前程?是我之前太傻了!

    想清楚的小冬,执笔而坐,青灯之下奋笔疾书,将往事种种以及心中所有感慨付诸笔尖,写下一篇题为《孟小冬紧要启事》的文章,于1933年秋连续三日刊登在天津《大公报》头版上面。

    《孟小冬紧要启事》如下:

    启者:冬自幼习艺,谨守家规,虽未读书,略闻礼教。荡检之行,素所不齿。迩来蜚语流传,诽谤横生,甚至有为冬所不堪忍受者。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爰将冬之身世,略陈梗概,惟海内贤达鉴之。

    窃冬甫届八龄,先严即抱重病,迫于环境,始学皮黄。粗窥皮毛,便出台演唱,借维生计,历走津沪汉粤、菲律宾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养。旋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

    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有人以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系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编说部,含沙射影,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

    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己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耿耿此怀,惟天可鉴。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实堪痛恨!

    自声明后,如有故意毁坏本人名誉、妄造是非、淆惑视听者,冬惟有诉之法律之一途。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特此声明。

    半生的经历和曾经的那段所谓千古韵事,化为纸上的锥心字间。这篇饱含了小冬深切而又沉痛的文章,公开在众人的面前。她站出来对那些散布流言刺伤她、诽谤她的无聊小人大声呐喊,义正词严地为自己的名誉发声。

    她向世人挑明,全因自己的年幼无知,才会轻易向人托付终身,本来以为能够与郎君携手走往天涯,然而是非弄人,世事无常,当初许诺的名分,不过是口说无凭,山盟海誓化为一汪泪水,流干在憔悴的容颜之上。

    声明中提起兰芳的地方甚少,原意不在针对他,只是整件事少不了谴责他的无情寡义。这段感情的来龙去脉,总算在世人面前摊开。究竟是小冬负人,还是别人负了小冬,其实显而易见,她却没有明说,留给世人评理。她知道一切自有合理的公论。

    红尘如梦,爱已成空,一切纷扰的世事,都该有个真正的了结。在爱情上败得一塌糊涂的孟小冬,不能在残生里继续任人蹂躏、欺负了。曾经爱过的种种,就算依然刻在生命中难以忘却,仍然要将它们都封存在记忆深处,然后继续朝前走。在面对爱情的伤害和各种打击时,虽然一时软弱得无处可躲,一再逃避,但终究看清一些尘事,悟出一些道理。面对一段不再复燃的感情,一颗已死的心,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用郑愁予的《错误》来形容梅兰芳和孟小冬这段已经逝去的姻缘情事再适合不过了。对孟小冬来说,曾经以为的归人,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们的遇见,是一个美丽错误的开始。他们本身都没有错,爱情也没有,错就错在这是命运布下的网,注定让他们都失足跌落。

    虽然这段情劫让小冬付出惨痛的代价,让她一世成殇,但也使她成长,成长为更加坚韧的女人。从前年幼无知,如今涅槃重生。那些曾经的曾经,都只在记忆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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