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为你洗尽铅华:孟小冬传-第三辑 锦簇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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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前尘】

    有些人,在你前行的路上匆匆而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有些人,却驻足停留,与你短暂交集,最后还是离去无踪影;还有一些人,他一直陪你走,默默地守候,在你回头时,或者快要到达尽头,才发现,你以为的孤独,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有人用了他的半生光阴,来护送了你半辈子的路。

    我相信缘分,自会冥冥中做好一切安排,那些偶遇,那些巧合,那些羁绊,都早已缘定了三生,刻在彼此的生命里,等待着我们去寻觅和发现。

    在孟小冬传奇的一生里面,有三个男人,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杜月笙,这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前文已简略介绍过此人。他是青帮老大之一,是十里洋场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与小冬的前尘往事,还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民国十四年,青帮大亨、共舞台的老板黄金荣把杜月笙叫来,让他想办法去找露兰春回来。露兰春走了有半年之久,据说当初在杜月笙的调停下露兰春和黄金荣办了离婚,黄金荣开出两个条件:一是露兰春从此不能再登台演戏,二是此生不得离开上海。露兰春答应了条件,暗中收下了杜月笙给的一笔钱,并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天津。

    黄金荣把露兰春放走之后,看上了她的徒弟小兰春。小兰春,名叫严绮兰,也是名角儿,美貌不逊露兰春,但却和露兰春的命运一样,被黄金荣强占了去,娶回了黄公馆。那时黄金荣的结发妻子林桂生已经离开了,黄得了新欢,暂时也把露兰春搁在了脑后。

    然而,也许世人都把他的真心看得太轻了,他心里惦记的竟然还是露兰春。想起当初他为了护着露兰春所付出的惨痛代价,他对露的情是斩不断理还乱,任谁也无法替代吧。虽然身边已有新的佳人,但一想到露兰春的风情万种,便辗转难忘,于是派人去寻找她的下落。但得回的消息却是露兰春不在上海。

    黄金荣心急如焚,简直快气炸了,当初开好的条件,互相承诺的话,居然只不过是信口开河的胡话,露兰春根本就没信守约定留在上海,早就逃之夭夭。他六神无主,也不知该如何,便找来杜月笙。

    当时杜月笙的势力已经开始崛起,甚至位居黄金荣之上,但说到底他还曾经在黄金荣手底下当过徒弟,虽然如今黄已渐渐败落,不似从前那么风光,毕竟师徒一场。杜月笙非常会做人,他本想拒绝这件事的,因为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人本来就是他给放走的,现在又要去寻回来,怎么像话呢?

    但黄金荣说,露兰春最有可能藏在孟小冬那儿。杜月笙听了,心里有了盘算,他答应了黄去北京找露兰春。几日后,他带着两个徒弟,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杜月笙和两个徒弟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人生地不熟,又不知孟小冬的住址,只能先找酒店安顿,然后再到街上游荡打听孟小冬的下落。不听戏的人,对孟小冬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找起来并没想象中那么容易。在上海,以杜月笙的势力和地位,要找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到了北京,也束手无策,只能见机行事。

    不过,命中注定要相遇的人还是会相遇的,就算经历千百次擦肩而过,就算在游走的时光中错落成殇,就算在汹涌的人潮里失散,如若缘分未尽,终是会遇见的。杜月笙是个京剧戏迷,他到戏园附近去晃悠,很快就看到开明戏园门口贴了关于孟小冬的演出告示,上面写的是:“本院特聘一十八岁名震中国色艺双绝超等坤伶谭派须生孟小冬。”

    “孟小冬”三个字马上令杜月笙有了希望,他等到夜幕降临,然后再去戏园门口,结果被告知戏已经停演了几天。据说是因为孟小冬和一位叫作鲜牡丹的著名青衣在十七号晚上演完戏回家的路上遭了抢劫,受了点皮外伤,并且受到惊吓,所以临时暂停了演出。这个消息对杜月笙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和两个徒弟只能再继续等待机会。而在等待的过程中,杜月笙遇见了日后成为他的四姨太的姚玉兰。据载,当时孟小冬的戏他是看不成了,但是在离开的时候,经过鱼市口的华园,看到挂牌的是小兰英和她的两个女儿,姚玉兰和姚玉英。杜月笙戏瘾上来,便买票进去看。那晚演的是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

    那个时候,杜月笙还未对姚玉兰动心,是后来姚玉兰回到上海,和母亲以及妹妹受邀演于黄金大戏院,而杜每日都去捧场,然后看上了姚玉兰,积极主动地追求她,尽管二房和三房夫人极力反对,他还是娶了她,给了她名分,给了她归宿。

    很多人都说,杜月笙对孟小冬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就从他来京替黄金荣办这件事情可以看出杜月笙做事很有方法,很有耐心,而且对孟小冬已有好感。孟小冬从小在上海学艺,也在上海唱红,爱看京戏的人都知道她,杜月笙从前更是经常去戏园给孟小冬捧场,他几乎是看着她从童伶渐渐演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后来小冬不再在上海演出了,而是跑码头到各个地方演出,如今已经出落成怎样的绝世佳人,杜月笙也非常好奇。所以尽管离孟小冬再次演于开明戏园还有一段时间,杜月笙还是决定了等待。虽然上海的公务非常繁忙,他还是不想就此离去。

    撇开杜月笙在黑道和社会各个领域的所作所为,只看他对孟小冬的情谊,足见他是一个深情的男子。虽然他一生娶了这么多的女人,但用情最深的,却也只是孟小冬。他对待孟小冬,不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喜欢了,直接娶了进门就完事,他想要的是,得到孟小冬的心。要得到一个人的心,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用同样一颗真心,去感动你想要得到的那颗心。而杜月笙,他做到了。

    当然,在眼下,他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孟小冬的出现。

    窗外的一阵秋风,骤然吹起了一地的落叶,吹翻了桌上的报纸。杜月笙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遍,上面刊登的一则启事使他眼前一亮:

    “鄙等不幸于阳历本月十七号夜同遭抢劫,杀人越货状极凄惨,不由令人痛哭,当时蒙我都父老,投函通电、纷纷慰问,相聆之下,曷胜感激,兹借今夕开演夜戏之便,特托开明代刊数行,略表谢忱,恕不一一踵谢。十月三十号。”

    皇天不负有心人,报上的消息说孟小冬即将恢复在开明戏园的演出。他心中大悦,立马吩咐两个徒弟去买好门票,雇好黄包车。

    当天晚上,杜月笙终于见到了孟小冬。她在台上的风采依旧,不减当年,甚至更加出色了,使他看得如痴如醉,和其他戏迷一样拍手叫好。演出结束后,杜月笙吩咐两个徒弟坐黄包车尾随孟小冬的车,轻而易举就找到她的住处。接下来的几天,两个徒弟在孟家门口四处监视,但并未发现露兰春的踪影。其实杜月笙早就知道露兰春不在此处,不过既然答应了黄金荣,有些事情还是要表面做得漂亮些。

    在离开北京回沪之前,杜月笙决定亲自上门拜访孟小冬,他不想就这样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开。去见孟小冬那天,他特意打扮一番,穿上了西装,一双白色尖头皮鞋。还去王府井大街理了发。虽然他从前没念过什么书,没有文化,而且又是干不正当的行业,但说到底他也是个堂堂的青帮大亨,在上海一跺脚就能震三震的风云人物。三十八岁的杜月笙,经过打扮,看起来十分潇洒,颇有绅士的风度。

    只是去孟家拜访孟小冬,他也要这么注重仪容仪表,可见他想要在小冬面前留下好的印象。可是据说杜月笙的长相并不理想,和美男子梅兰芳比起来,那是差之千里。曾有采访过他的记者形容他是长得令人恶心的烟鬼形象。然而,却是这么一个男人,令小冬愿意半生来与他厮守,这种缘由和情感,也许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非常复杂。

    爱情,从来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道得明的,只有两个人彼此之间经历过了,才最能体味其中的滋味。所谓旁观者清,不过是因为旁观者用理性去单纯做出评判,对相爱的两个人来说,根本就毫不相干,也毫无意义。

    秋风萧瑟,梧桐叶落的午后,杜月笙来到了孟家门口,叩开了门,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此时小冬正吃罢午饭,准备回房里歇息,听到佣人来报,说有位来自上海的杜某要拜见。小冬接过帖子,上面写着杜月笙的名字,她当然知道杜月笙是谁,只是心里踌躇着不知要不要见面。

    手上帖子那“杜月笙”三个字,把她拉回了记忆的长河里,那是1919年的寒冬,十二岁的她刚刚加入黄金荣的大世界游乐场,演于乾坤大京班,一炮而红。那时年纪尚轻的她,演完戏后,安静地退到后台卸妆,和每个寻常夜晚一样,准备和师父回去。她并不知道,在台下的观众人潮中,有个男子,被她的戏深深地感染了。

    杜月笙那时还未发迹,只是黄金荣手底下的得力门生。也许缘分早在那时就埋下种子,只是谁也没有察觉,而这种子,要用很多年的光阴,经历很多的流离聚合,才能发芽开花。

    杜月笙提着花篮,穿过熙攘的人群,从嘈杂的后台,来到她的身边,落妆后的孟小冬,清丽俊秀,似一朵刚开的海棠,美好安然,只是淡淡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在她心中,他不过是和许多喜欢听她唱戏的戏迷一样,来献个花篮,表达自己的小小心意。有谁想过,那容颜和一颦一动早已落入杜月笙的深不见底的眼中。

    林徽因说:“我们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缘分砸伤,把这些当作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主题。有些缘分只是南柯一梦,瞬间的消逝便成了萍踪过往。有些缘分却落地生根,扎进了你的生命中,从此纠缠不清。”

    十二岁的孟小冬以为杜月笙只是她生命里匆匆的过客,那些缘分,不过是稍纵即逝,殊不知他才是生命中那个扎根在心上的人。那些不经意的擦肩和遇见,我们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有心动,没有波澜,静静悄悄,却走进了姻缘的迷宫里,我们在寻找通往幸福的出口时,猝不及防地邂逅从前遇见过的人,才察觉似曾相识的脸庞,有一双情深意切的明眸,宛若星辰,穿透我们的灵魂,直达我们的心底。

    孟小冬从短暂的回忆里醒来,吩咐下人去请孟五爷和师父一起会见杜月笙。

    时隔经年,春夏秋冬,岁月呼啦而过带走青涩的眉目,再次相见,有些恍惚,又仿佛是初见,第一次正式会面,交谈,彼此间还只停留在淡淡的君子之交。

    孟五爷恭敬客气地倒茶敬烟,询问黄金荣近况,杜月笙礼貌地回应,客套之后,话题便转向孟小冬,他的夸赞让小冬有些受宠若惊。

    很多的场面话,听起来不必入耳,但其实又是真话实话,孟小冬当年能在大世界的乾坤大京班演出,是要感谢黄金荣的,且不论他的人品如何,他确实给了小冬一个红透上海的机会。而如今的孟小冬确实能称得上名震全国了,绝世坤伶须生的称号,她也当之无愧了。

    谈笑中,杜月笙并没有说出半点关于露兰春的事情,他知道露兰春并不在此。他只是想见见孟小冬,如今见着了,也不枉他在京数十天的奔波和等待。

    孟小冬明眸皓齿的绝色容颜,在他心中投下阵阵涟漪。任由时光如何残忍,岁月如何无情,都无法模糊她的脸庞。那时的种种心动,仿佛如梦惊醒,那朵高雅的海棠花,早已盛放在午后的秋日里,风萧萧,雨茫茫,也依然静好地开放。当初他的情不知所起,如今竟一往而深。也许,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要用一颗真心,去慢慢打动孟小冬的心。

    【贰 遇见】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那是我凋零的心

    孟小冬和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情事,就像席慕蓉这首诗那样,凄美哀婉,终是留下凋零残败的如花瓣那样的破碎的心。

    提到孟小冬,梅兰芳是个不得不说的人,而有人说,一生中没有孟小冬,梅兰芳就不是完整的梅兰芳。彼此都曾是对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那个人。孟小冬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里面,梅兰芳是那个刻在她生命里的烙印,深刻得她用尽一辈子的力气和时光,都无法将他忘记。

    梅兰芳,原名澜,又名鹤鸣,字畹华,祖籍江苏泰州。他八岁学艺,师承吴菱仙,十一岁登台,是中国四大名旦之首,梅派艺术的创始人,对我国戏剧艺术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早在民国十四年(1925年),孟小冬和梅兰芳就同台演出过,只是同台并非同演一出戏,但对孟小冬来说,那已经是值得骄傲的成就了。那是在北京第一舞台一次盛大义务演出中,梅兰芳和杨小楼合演《霸王别姬》为大轴,余叔岩和尚小云合演《打渔杀家》为压轴,孟小冬和裘桂仙合演倒数第三《上天台》,排在马连良和荀慧生的戏之后,这对孟小冬来说,又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那时她已经是名震京城的当红坤伶须生,她的实力超群,青出于蓝胜于蓝,嗓子极好,圆润醇厚,唱念都不逊谭富英和余叔岩,是当之无愧的女老生。就算自己已经这么红了,她仍然非常认真地对待每一场戏,尽善尽美地完成。这样明媚优秀的女子,理应配一个潇洒儒雅、一表人才的如意郎君。不敢说梅兰芳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已有两房妻室,但他确是最配得上孟小冬的男人。

    但彼时,还只是匆匆的点头之交。孟小冬刚刚从台上演罢下场,带着一脸油彩妆容,走向后台,那擦肩而过的男子,衣冠楚楚,俊朗秀丽,眉眼深邃,短暂地对视一眼,便情动一生。这一个情劫,孟小冬注定要以飞蛾扑火之姿去经历了。

    情窦初开的时候,我们都以为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对的,就是全世界。我们相信缘分,会安排好一切,等着我们去经历。我们不信缘分,却又因为有很多相遇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白忙一场。要知道,并不是天下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很多缘分,只是烟火,短暂地绽放,便散尽在夜幕里,无影无踪。然而,在我们初见的时候,对未来还有无限憧憬,对爱情还有着怦然心动的感觉和期待。

    孟小冬和梅兰芳真正相识,是在一次堂会戏中。

    是年8月23日,是北京电灯公司总办冯公度的母亲八十大寿的好日子。冯公度是社会名流,达官贵人,在京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母亲大寿,他当然要摆宴席,请宾客,并举行一场盛大的堂会,特邀了京剧界的几位大牌的名伶出演,还请了梨园公会负责人、名青衣王琴浓任戏提调(戏提调,就是在戏曲堂会中专管分派角色、安排节目秩序的人)。大轴已经排定由梅兰芳和余叔岩合演《四郎探母》,姚玉英饰演萧太后,龚云甫饰演佘太君,鲍吉祥饰演杨六郎,姜妙香饰演杨宗保。名角儿集聚,有种群星荟萃的感觉。

    但就在堂会开始的前一个星期,饰演杨四郎这个重要角色的名伶余叔岩突然派人通知冯家和王琴浓,说身体抱恙不能出演了。这可急坏了王琴浓,戏就要开演了,主角却不来,临时到哪儿找一个合适的替代人选呢?

    不过据说余叔岩那时虽然已患有便血病,但也不至于演不了一个堂会戏,他主要是对包银有意见。《四郎探母》这出戏本应由饰演杨四郎的老生挂头牌,但却因为演铁镜公主的人是梅兰芳,竟由公主挂了头牌,他心有不悦,加上包银方面,他是得八百,而梅兰芳得两千,相差一倍有余,更让他觉得下不了台面,故用生病为借口,想让冯家把包银提高一点。

    众说纷纭,无从决定的时候,有人提议王琴浓去找正演于开明戏园的女老生孟小冬。一开始王琴浓不是很赞同,他认为孟小冬当下虽然很红,但还没到那个水平和梅兰芳对戏合演,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怎能代替得了余叔岩呢?万一请她来演砸了他可担待不起。

    但事情已经有些骑虎难下了,并且主人家也不反对去邀孟小冬来演,王琴浓只好抱着让她一试的心态,派人去请她来冯家对戏。

    就在这样一个机缘巧合的时刻里,孟小冬和梅兰芳相识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如果那时,只是简单对戏,你来我往,然后转身相忘于江湖,不留情,不动心,她继续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结合,他继续走他的戏剧艺术之路,彼此不打扰那安静的岁月,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伤害和埋怨了。

    但又有谁能够扭转这命运早就埋好的情劫,又有谁能逃得过爱情的羁绊呢?那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又见已是十指紧扣立下海誓山盟的爱情,并非只存在于戏剧上,它也活生生地存在于这红尘世间。

    能和梅兰芳对戏,孟小冬心里自然是高兴和乐意的。第二天即跟随师父,到约定的地方,东四九条35号,那是中国银行总裁冯耿光的府上。冯耿光,人称“冯六爷”,字幼伟,广东番禺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步兵科第二期毕业生。清末民初,历任北洋陆军第二镇管带、协台,广东武备学堂教习,陆军混成协标统,澧州镇守使。后改任中国银行常务董事。

    冯耿光和梅兰芳相识很久了,有人评价他和梅兰芳的关系:“冯耿光是最坚实的梅党。为梅兰芳营宅于北芦草园,幼薇性固豪,挥金如土,梅兰芳初起,凡百设施,皆赖以维持。以兰芳贫,资其所用,略无吝惜。兰芳益德之,尝曰:‘他人爱我,而我不知,知我者,其冯侯乎!’”

    可见两人的交情甚深。这次对戏,就安排在冯府。所有爱情故事的开始,只当是寻常的遇见,孟小冬一开始也没有多想,在冯六爷的引荐下,礼貌地对梅兰芳躬身施礼,并叫了声:“梅大爷!”声音清澈悦耳。按理说,当时梅兰芳只不过三十岁左右,叫大爷似乎老了些,而且他可是誉满京城的名旦,有美男子的称号。孟小冬那脱口而出的一句“梅大爷”让在场的宾客、一众“梅党”(指梅兰芳的忠实支持者和挚友们)都纷纷大笑起来。

    尤其是民国报界人士张汉举,开玩笑闹他们,闹得孟小冬都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梅兰芳。最后冯六爷让小冬称呼梅兰芳为“梅先生”,这么听起来最适合不过了。

    出席这次宴会的都是些在社会上多少有些地位的人物,也都是“梅党”的核心人物,如戏剧家齐如山,剧作家李释戡,等等。他们对气质端庄、谦虚有礼的孟小冬都赞不绝口。刚开始师父仇月祥还有些担心,众人的安慰和赞扬,使他们师徒也有了底气。

    午宴过后,众人来到大客厅,准备看梅孟两人对戏。因为只是排练,所以没设台子,就在客厅宽敞的地方,周围摆上桌椅,观看的也就冯六爷的妻眷,以及“梅党”的那几位先生。梅兰芳和孟小冬都是身着平常便装出演。

    据记载,北京从民国二年(1913年)1月1日起,由京师警察厅通令内外城各戏园,严禁男女同台合演。这一道禁令,直到民国十九年(1930年)农历正月初一日,才经北平市公安局予以废止。因此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北京各大小戏院里,任何男女还是不能同台合演。

    这次演的《四郎探母》中,第一场戏《坐宫》是生旦对儿戏。本由两个男伶或者两个女伶来演,但一般的堂会戏,要求没那么严格,男女对戏也无妨。如果是梅兰芳扮演的铁镜公主配上余叔岩扮演的杨四郎,除去艺术上的天衣无缝,也就没什么新鲜看头了。但这次不同,高大勇猛的丈夫杨四郎由十八岁的绝色坤伶孟小冬来扮演,而温婉贤淑、善解人意的铁镜公主却由而立之年的美男名旦梅兰芳来扮演。阴阳颠倒,令人眼前一亮,心中一惊。

    冥冥中是否已经注定了这交错颠倒,让此后的相爱一场,落得最终遗恨愁肠呢?那些珠联璧合、举世无双的赞美,只是短暂的良辰美景,来得快,去得也快。对戏中,内心的情感种子或许已经悄悄开始发芽,只是他们彼时都还浑然不知,只专注于眼前的戏剧上。

    孟小冬一袭清素旗袍,脸上并无脂粉,自然秀丽,额前的齐刘海下一双灵动有神的明目,一出场,便博得满堂彩。孙老元仍旧神采奕奕,操琴助力小冬,琴音刚亮。孟小冬开口而唱,嗓音高亢清润,中气十足,依然没有一丝雌音,令在座诸位连连惊叹,这须生皇,果然名副其实、实力超群啊!

    她总是能让看戏的人为之惊呼,为之喝彩。无论是十二岁时无锡挑帘,抑或是在大舞台一展所学,还是如今在堂会与前辈对戏,都没有半点含糊和差错。她似乎就是为了京戏而生,为了这些经久不衰、代代相传的故事而演绎。

    虽然她只有十八岁,但已经唱了很久的戏,有丰富的舞台经验,而且《四郎探母》这出戏她常常唱,熟悉得能够倒背如流。当她唱完那句“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后,在椅子上坐定,铁镜公主缓缓上场了。

    梅兰芳只着一身纯白衬衫,紫红领带系在胸前,秀气的手指随着唱词而执起手帕望向静坐一旁的杨四郎。如果是在舞台表演的,坐在椅子上的驸马应该是穿着行头,戴着髯口,演员是男是女也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看不出来。但此时的端坐在椅子上的驸马,却是如花似玉、眉清目秀并且年轻貌美的孟小冬。梅兰芳这传情的一望,马上引起在一旁的观众们一阵哄笑,他们自然是看得津津有味。

    梅孟两人演得十分投入,后来唱到“快板”时,你追我逐,小冬在梅大师面前毫不示弱,尺寸极快,调门也高。反而让梅兰芳觉得吃力,因为调门高尺寸不适宜这段戏,于是喊了暂停。梅兰芳对小冬说:“孟小姐,请稍慢些,我们现在的情形,乃是小夫妻的家常谈心,又没有发生争吵,所以对唱的尺寸似不宜太快!更不宜抢板唱,你看如何?”

    孟小冬的实力绝对配得上梅兰芳,并且绰绰有余。梅兰芳对待戏剧的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他认为不妥的地方,便暂停,用商量的语气提点后辈,并没有大师的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孟小冬当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她连忙致歉,因为自己太过投入,而旁若无人地自己掌握尺寸,让梅兰芳感到了一丝困扰,她听从大师的指导,两人继续对戏。台下的有心人,似乎看出了点什么,用玩笑话想要撮合他们。

    据说当时冯六爷是不赞同的,认为众人在瞎胡闹,好好地看戏便成,大家都是至亲好友,也不便说什么,找个别的话题引开了。

    炎炎盛夏,骄阳似火,在小冬的十八岁那年,记忆留下炽热的痕迹。那是她最不凡的一年,那是她的青春里最鲜艳的旗帜,没有张扬地喧嚣,只是静静地飘扬在风吹起的每个午后。如果无法躲避这一命定的情劫,那么就轰轰烈烈地朝前走,也许会后悔,也许会支离破碎,也许会遍体鳞伤。爱情的疼痛会让她成长为更加优秀的人,会让她的心从此变得坚韧强大。成长,少不了要经历这些爱恨情仇,浮华俗世的起伏。生生世世,谁都一样,不可躲避。

    这次对戏之后,梅孟二人又相约在一起排练了三四次,到了冯公度举办堂会的那天,两人已经默契十足,配合得天衣无缝,人人称赞其珠联璧合、旗鼓相当。这次堂会演出完满落幕。据说这次堂会之后,每当接到演《四郎探母》的堂会戏,梅兰芳都去邀孟小冬配戏合演,两人你来我往,情愫渐长。

    【叁 动情】

    红尘世间,芸芸众生,难逃一个“情”字。我们总以为能够把握爱情这面帆船,驶向理想的幸福中去。我们总以为,自己的爱很伟大,能够感天动地。我们甚至以为,只有轰轰烈烈、义无反顾地闯入高山火海,才是爱情。不错,那确实是令人动容泪下的爱情。但是人生不会按照我们心中所想的轨迹去走。爱与恨,也只在一念之间。

    那时孟小冬还是安然美好,静待庭前花开。那时的梅兰芳,还是风度翩翩,被众人簇拥而来。缘分的模样还有些朦朦胧胧,让人猜不透、看不清。光阴似箭,穿过那草长莺飞的琉璃芳华。倘若能一生只是惺惺相惜,或是成为挚友搭档,不动凡心,不念情丝,也许,彼此都是对方一生中最美好的遇见、最无憾的相知。然而,没有相爱。

    可是,爱情从来都是难以自控的。就算你不管不顾,它还是会来,还是会入侵你的年年岁岁等闲愁。

    有了第一次的合作《四郎探母》,就有了以后的频繁接触。孟小冬和梅兰芳终是没能逃出宿命的姻缘。

    民国时期,堂会在一些高官达人、军阀将领之间盛行,渐渐地蔓延到只要是家道不错,以父母大寿庆生为由,皆会举办堂会,邀来一些名伶须生出演,招待宾客同乐。据说这个风气是由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开头的。他和梅兰芳的一个朋友很熟,在他父亲大寿的时候,托朋友去邀梅兰芳来演戏。据载,那次堂会花了梁启超四百多元,在当时来说,是一笔大数目,就连袁世凯都感叹梁启超的大手笔。

    自那以后,很多官员或者富商纷纷效仿。那时演堂会戏的收入比在戏园唱戏得来的酬劳要多得多,很多人为了争面子,而出手阔绰,颇有互相显摆的意味,这当中受益的是当下发红发紫的名伶角儿。

    一起合演过的孟小冬和梅兰芳在这种堂会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他们接触的机会也就更加频繁了。

    民国十五年(1926年)初夏,斜阳里蝴蝶飞过院落里那一树的花开,微风吹散天边游弋的薄云。孟小冬和梅兰芳同时受邀演于王克敏的五十大寿寿宴上。

    王克敏,字叔鲁,中国近代的政治人物。1937年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脑之一。生于广东,早年中过举人,担任过巡抚,被派往日本担任驻日公使馆参赞。回国后无心从政,因为人脉极广,摇身一变成为金融界的知名人物。1917年担任中国银行总裁,还出任过财政总长,后为北洋政府的大官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投靠日伪,成为卖国汉奸,后来日本投降,他被送进监狱,并在监狱里服毒自杀,一生就此草草终了。

    而彼时王克敏还不是汉奸,只是戏迷和赌徒,因为有钱有势,而肆意挥霍。他的生日,当然也少不了举办堂会。

    正当在大家商量着演什么戏目时,张汉举,那个最爱开玩笑、最喜管闲事的报界人士提议,让孟小冬和梅兰芳演《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这出戏本来就是爱情戏,而且堂会中也多以男女合演,并且是男伶扮演正德皇帝,而女伶扮演李凤姐。但张汉举却有提议,让孟小冬来演正德皇帝,而梅兰芳演李凤姐。他在众人的赞同声中笑得意味深长。

    不知他无心还是有意,这么随口的一说,就使这对须生之皇和旦角之王落入一段错爱尘缘之中,竟演变成一出真正的游龙戏凤的爱情故事。他的提议受到了其他宾客和“梅党”的附和,在这种喜乐融融的场面中,大家都乐意促成所谓的好事。殊不知,那无心之举,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常道是人生如戏,而这出戏,偏偏应了他们的人生。

    孟小冬和梅兰芳在众人的盛情之下,也没有推却,欣然答应,起身去后台换装,准备登场。

    《游龙戏凤》的故事出自于《正德游龙宝卷》,讲的是明朝正德年间,武宗皇帝朱厚照治国有方,为了掌握国情,喜欢到民间私访。

    一日明德皇帝改装出游,来到大同城梅龙镇,住在李龙开的酒楼,名曰久盛楼(在山西大同仿古街,李凤姐死后,皇帝赐名为凤临阁)。入夜后,李龙在外守夜,吩咐凤姐照看客店,朱厚照被凤姐闭月羞花的美貌所倾倒,他故意呼酒唤菜调戏她,凤姐开始不即不离地对付,而朱厚照更加神魂颠倒。最终皇帝表露了自己真龙天子的身份及对凤姐的渴慕之情,二人成就了好事。凤姐求封,正德皇帝封她为“嬉耍官妃”。这是一出生旦对儿戏,唱做并重。对梅兰芳来说并无难度,此前他常和余叔岩在各种堂会演出过,可谓信手拈来。但对孟小冬来说,却是未知数。虽然这出戏师父之前也教过,但她从没表演过。这次实在是突击检查般,仇月祥对孟小冬的自信有些忐忑不安。没演过的戏,她居然有不知哪儿来的把握和梅兰芳“台上见”。

    不过仇月祥也知道,小冬不会演差的,他看着她一路走来,实力有多少斤两,应对这种突发情况,只要按照一定的戏路,老师所教的台词一句不改地唱念,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是没有问题的。

    话虽如此,但孟小冬和梅兰芳并未排练过此戏,而戏中又有很多地方特别考究演员的身段动作,加上比之前演的《坐宫》有更加多的唱念,更多打情骂俏的场面,没有一定功底,怕是难演好。

    在戏里这般打打搔搔,互相调戏,一男一女的两个演员,难免会心生微妙的情感。这假戏情真,戏里戏外,投入时也许就连他们也难以分辨真假了。

    这天是师父仇月祥亲自替小冬化妆的。孟小冬带着完好的妆容扮相出场,令人眼前一亮,那个如花似玉的窈窕淑女此时全然变身为潇洒倜傥的正德皇帝。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梅兰芳则成了那个美得颠倒众生的李凤姐。两个人按照剧本认认真真地演,虽然不是在戏园的舞台上,却也毫不怠慢,一点都不马虎。什么复杂的身段动作,繁多的唱词,一举一动皆流畅自如,轻松消化,演绎得非常传神,令在场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不断拍手称好。

    这比《坐宫》时演得更加让人动情。正是妙龄少女的孟小冬在戏里调戏梅兰芳扮演的烂漫少女,这颠鸾倒凤,实在有意思极了。在场的“梅党”人士也许希望孟梅之间能够假戏真做,那倒不失为梨园戏剧界一桩美事。

    但他们何曾知道,这人人称好的美事,到头来不过成了两个人一生中的憾事。如果没有开始,就不会在结束时伤得那么重。或许后来的孟小冬,会恍然明白《十诫》中的那几句箴言,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她就不会再多看梅兰芳一眼,又或者,在爱情来临之前,潇潇洒洒、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开。

    不过此时的孟小冬已对梅兰芳动情至深,对视中那微妙的感情在彼此心间氤氲而开。当爱情来临的时候,我们以为那会是天长地久的相守,我们以为执子之手,就能与之偕老。我们对爱情充满了美好的幻想,祈祷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们却不知道,那错乱的缘分,最终会走向万劫不复的悬崖深渊。

    爱情不总是美好的,我们明明知道,也许会不尽人意,也许会千疮百孔,也许会惆怅望思,也许会受到难以抚平的伤害,却还是愿意去爱上一个人。可能这世上有很多事情由不得我们去控制,我们也无法去控制,爱情就是这么一件让人难以自控的事情。

    爱情总是有很多美好烂漫的时刻,有人认为爱情更多时候像一个童话故事,永远若即若离,永远难于把握。

    但没有爱情,生命又是不完整的。

    也有人认为,爱情是一场华丽的冒险,在这个旅程之中,我们会遇见湛蓝的星辰,也会遇见可怕的海啸。爱一个人,付出多少真心才能让对方知悉。不到最后鲜血淋漓,也不会食髓知味。命中有你,冷暖自知。能做的,唯有不悔。

    然而,又有多少人体味过爱情的滋味后,可以做到真正的无怨无悔呢?

    我们相信缘分,是因为不知道爱情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爱恨情仇。我们唯有虔诚地祈祷,那个等在未来的另一半,会待我们如生命般重要。缘起缘灭,也不过是一世的轮回。我们许下来生再续的诺言,是害怕会失去对方,但我们却忘了要珍惜眼前人。

    美丽的爱情总是让人乱花渐欲迷人眼,情到浓时的铿锵约誓,只有那身后的一地落花记得。错爱的年华,憔悴了伊人的容颜,埋葬了岁月的一片斑斓。而此时的你,浑然不知,只愿为那郎君,盛开一身的芳华。

    【肆 连理】

    对孟小冬来说,梅兰芳是她的初恋,而对梅兰芳来说,那已经是他第三个为之动情的女子了。爱情从来就是不公平的,奈何爱上一个人也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梅兰芳生命中第一个爱的女子,出现在他十六岁那年。王明华,也是出身京剧世家,和梅兰芳门当户对。她年长梅两岁,嫁进梅家时,正和刚刚遇见梅兰芳的孟小冬那样青春年华。两人成亲时,都还是孩子,对爱情和婚姻生活充满着好奇和惊喜,新婚燕尔的甜蜜足够融化两颗稚嫩的心。

    梅兰芳和王明华的感情很深,王明华是个贤惠的妻子,心灵手巧,秀外慧中,持家有道,生活上照顾梅兰芳也十分尽心和无微不至。据记载,梅兰芳上妆需要戴的假发很多都是王明华在家里梳好后装好由梅兰芳带去后台的。她还经常为梅兰芳改进化妆和发型以及服装,在事业上确实帮助到梅兰芳。而梅兰芳也十分敬重她、信任她,家里的大小事务一律由她掌管。两人相濡以沫,婚姻生活非常美满。

    他们婚后的第二年,便迎来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为大永。喜得男丁的梅兰芳第一次尝到做父亲的滋味,幸福难以言表。第三年,王明华又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乳名五十。这一双礼物般的孩子,正凑成一个“好”字。梅兰芳此时的人生算是非常完满了。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睦,夫妻恩爱,一双儿女精灵可爱。幸福完全包围着他。

    然而人生无常,你永远猜不透上天的心思。它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你的生活就翻云覆雨,沉溺于不幸的旋涡之中,任你如何挣扎,最后都逃不出溺水而亡的宿命。

    据说王明华为了方便照顾梅兰芳,诞下一对儿女之后,就做了绝育手术,从此不可能再造生命。但不曾料到在几年后,这对可爱的孩子竟双双夭折。上天无情地夺走赐给他们的礼物,留下一生一世无法抚平的伤痛。失子之痛对这对夫妻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王明华从那之后就一蹶不振,夜不能眠,茶饭不思,身子自然是熬不住这伤痛的摧残,最终垮掉了。梅兰芳能做的,只是不离不弃地陪伴。两人相守相持,继续朝前走。

    梅兰芳从小就被过继给大伯家,兼祧两房,不仅要为自己父母家传递香火,也要为大伯家继后。而王明华的一双儿女夭折后,她也不能再生育了,但梅家不能无后,梅兰芳自然要另娶妻室传递香火。

    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他在一场堂会上遇见了第二任妻子,福芝芳。那时,福芝芳才十五岁。堂会上有人戏言,梅福两人才貌相当,可以匹配。也许就是因了这句无心的言语,使梅兰芳多看了福芝芳几眼,心中暗生情愫。后来便托师父吴菱仙前去府上说媒。

    福芝芳生于北京宣武门外一户满族旗人家庭,从小不爱出门,以小花猫为伴,稍长与邻里姑娘一起嬉耍。她从小学唱曲艺,平时以唱八角鼓为生,生活艰辛,不为人所看重。后来拜吴菱仙为老师,学唱京剧。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每日陪伴女儿上戏馆演出,为了安全方便,本来就身高马大的母亲就此改着男装,当时在南城戏剧圈子里人称“福二爷”。

    当时坤角登台演出在社会上还是十分新鲜的事情,偶有不良的纨绔子弟来骚扰,母亲总是提心吊胆,正想有合适的人家就把女儿嫁出去。刚好吴菱仙来说媒。可是母亲不同意女儿为人妾,虽然她们家境贫寒,但也是正经人家,不是那些卖女求荣的无良家庭。后来了解到梅兰芳虽然已有家室,但妻子王明华已不能生育,便同意让福芝芳嫁进梅家。她不要定金和聘礼,但只有两个条件:一是梅兰芳要按兼祧两房的规矩迎娶福芝芳,要与王明华同等名分;二是因她只有福芝芳这一个女儿,必须让她跟着女儿到梅家生活,老了要为她送终。当时梅家都同意她们的条件。1921年冬天,梅兰芳迎娶了福芝芳。

    与梅兰芳结婚后,福芝芳自然退出了戏剧界,在家为丈夫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王明华虽然同意让福芝芳进门,但又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但尽管无奈,面对既定的事实,也只能忍受一切不想忍受的。在世人看来,王明华和福芝芳相处并没有想象中恶劣,甚至和乐融洽,并以姐妹相称。

    婚后的第二年,福芝芳为梅家诞下第一个孩子,并遵从母亲的指点,把这个孩子抱到王明华屋里,算作她的孩子,在王的屋里住了一个月。满月的时候,王明华把亲手缝制的一顶帽子给孩子戴上,并让奶妈把他抱回福芝芳屋中。她感谢福芝芳让子的深情厚谊,向她道谢,解释说自己身体不好,希望她能照顾好梅家的这个孩子。福芝芳对此非常感动,两人感情更加融洽了。

    梅兰芳和福芝芳的感情非常恩爱,婚后十四年中,福芝芳先后为梅兰芳生了九个孩子,不过只有四个长大成人。她性情文静、为人厚道、不多言语,十几年来专一照应着梅兰芳,从平时演出到日常生活,巨细无遗,处处操心。

    王明华丧子之后,身体越来越衰弱,后来还染上了肺结核病,久治不愈。王明华担心自己的病会传染给一家大小,更担心传染给梅兰芳,影响了他的演艺事业,便决意离开梅家,到天津马大夫医院治疗。

    此时,梅兰芳的身边就只有福芝芳陪伴了。在外人看来,福芝芳的性情也许并非那么文静贤淑,她虽操持着整个家,但她也把持了梅兰芳的感情生活。她爱梅兰芳,她当然是希望他是幸福的,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女人,深知与人分享丈夫的滋味。虽然王明华已不在京,虽然她是平妻,与王明华名分相当,但说到底,她终不是他生命中第一个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

    红尘中多少女子一生为了名分而尝尽这世间的甘苦。最终还是逃不过那情爱难料的宿命。而比她更不幸的,是涉世未深、只为眼前爱情所迷乱的孟小冬。

    在我看来,孟小冬能够嫁给梅兰芳,最主要的还是梅党成员们的积极撮合。民国时期因为旧社会的各种封建制约,婚姻大事还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不过也有打破传统敢于追求真爱的人,比如陆小曼,那时她和徐志摩的结合就是一件轰动各界的新鲜事。而小冬倾心于梅兰芳,两人情投意合,外人看出来便极力想促成这段风流韵事、人间佳话。

    梅党中的骨干成员齐如山和李释戡在看孟梅二人对演《游龙戏凤》的时候,都对冯耿光提出要撮合他们二人的事儿,请他冯六爷做个媒。据说他们之所以那么卖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是因为不满福芝芳,他们认为王明华是被福芝芳逼走的,而且福芝芳管梅兰芳管得严,对他们这些朋友态度不是很友好,如果孟小冬嫁进梅家,就能分薄一些梅兰芳对她的感情,挫挫她的锐气。

    其实福芝芳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丈夫好,她希望他能专心唱戏,在京剧艺术上有所成就,才会替他承担起整个家。作为女人,她也是不容易的。但是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想法,站在不同的位置和扮演不同角色的人,考虑的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

    梅党的主要成员中有银行家、知名文人、画家,等等,他们替梅兰芳做了很多事情,对梅兰芳以及梅派戏剧艺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既帮助了他的事业和生活,同时在某些方面又牵制着他。就好像冯六爷,他非常欣赏梅兰芳,支持他,对他不离不弃,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梅兰芳不善理财,冯六爷就替他料理财政上的事情,但福芝芳却对冯六爷的做法颇有怨言。她跟丈夫抱怨,却得不到认同,只好把怨气发泄在梅党身上,如此一来,梅兰芳的这些挚友自然不喜欢福芝芳了。

    此时,正好出现了一个绝色名伶、当红女老生孟小冬,和梅兰芳暗生情谊,两人如果能够结为伉俪,成就一段美好良缘,在戏剧界一定能够更加大红大紫,对梅兰芳的事业来说有着促进的作用。冯六爷看到大家对孟梅的事这么热心,思量过后,就答应帮他们做媒,并委托齐如山和李释戡去征求孟小冬和梅兰芳的意愿。

    不可否认,梅党是处处真心为梅兰芳着想,但到头来却苦了对爱情和婚姻充满美好憧憬和期待的孟小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梦中的郎情妾意,仿佛就在手边唾手可得。曾经以为爱情很远,幸福茫茫,且走且看,在繁花盛开的流年里,猝不及防地遇上温文儒雅的郎君,那眉目间流转的星辰,点亮了一颗少女寂寞的心。她也是寻常的女子,渴求美好、浪漫的爱情,渴求可以依靠的稳实臂膀。她就这么安静地一直等待,等待一个能够牵动她所有情绪的男子。她从前没有想过,那个人就是梅兰芳。她还不知道那是一段错爱的缘。

    梅兰芳听到知交挚友们要为他操办和孟小冬的婚事,他并不反对,而且非常乐意。孟小冬是个多么优秀的女孩子,早在几次的对戏中就已调拨了他的心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爱孟小冬的倾国之姿,爱她在戏里的光彩照人,爱她的一切。

    齐如山和李释戡知道梅兰芳的心意后,便上孟家去说媒。

    孟小冬虽已大概猜到他们来的目的,还是无法压抑心中荡起的阵阵涟漪。成亲这种大事,尽管自己心有所属,却还是得征求父母的意见。

    孟五爷和张氏一开始并不同意让小冬嫁进梅家,梅兰芳已有两房妻室,小冬进门就等于要去做妾,委身人下,虽然小冬从小就出来唱戏,不似那些待在闺阁待嫁的黄花大闺女,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女孩,他们怎舍得让小冬受这种委屈呢?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为了子女的幸福而操心。他们当然也知道,在梨园界里,有很多女伶因为美貌而被军阀高官或是富商子弟看中后强娶了回家,又或者是有些为了荣华富贵和半生归宿,主动对他们投怀送抱,就算只做小妾或者没有名分也甘愿委身。但小冬不是那样的孩子。

    梅兰芳自身条件当然是不错的,甚至非常优越,完全配得上孟小冬,但对于名分,父母和小冬都非常在意。

    身负重任来提亲的齐如山当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告诉孟五爷,梅兰芳的正室夫人王明华常年在天津养病,梅家就剩福芝芳一个平妻。而梅兰芳从小过继给大伯家,兼祧两房,孟小冬嫁过去之后,是算大伯家的媳妇儿,也是正室,地位和王明华、福芝芳是同等的,绝不会委屈了孟小冬。

    齐如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小冬的父母最终被说动了,同意了这门婚事。

    但当时孟小冬和师父仇月祥还有契约未满,如果她要嫁人,理应也得征求师父的意见。没想到仇月祥对这门人人赞好的婚事却持反对的态度。有人说,孟小冬嫁人了,就不能再登台唱戏,而仇月祥就等于失去了这棵摇钱树,所以他当然反对。这么说来,仇月祥倒成了个只为眼前利益而不顾他人幸福的自私鬼了。但事实证明,人心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肮脏、险恶,至少,仇月祥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正直的老先生。

    回想从前的种种,若没有仇月祥的悉心浇灌,小冬何以长成如今在众多老生中独树一帜的那朵盛放的花儿。他花了这么多精力和心思去栽培孟小冬,手把手地把她训练成如今红透全国的坤伶须生。虽然他很严厉,虽然一路走来他一直把小冬的演艺生活排得满满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所做的这些,最终是让孟小冬成为中国第一女老生。在孟小冬的演艺事业上,仇月祥是功不可没的。

    也许他反对这门婚事,多少有点个人利益的原因的,但最主要的是现在小冬正是大红的时候,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继续唱戏,一定能登上事业的另一个巅峰。他知道,女伶一旦嫁人,就不可能还天天登台唱戏。而戏曲这门技艺,唱得多了自然会越来越进步,但几日不唱,几年不碰,生疏了就等于荒废了。孟小冬是块天生唱戏的料子,这么好的条件和才华,如果因为早早接触婚姻而浪费,多可惜啊。

    孟小冬知道师父不同意,心里十分难过,她一直以来都对这个栽培她的、犹如恩人般的姨父十分敬重,从不忤逆他的教导。如今她就要嫁为人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并昂首阔步地奔赴那如梦如幻、花开遍野的彼岸时,全世界的人都在祝福她,唯独培养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师父反对,她难过,不甘心,和师父理论,并信誓旦旦地撂下一句“谁说我结婚以后就不唱了”的狂言壮语。

    小冬从来都不顶撞他的,如今却为了一个还没娶她进门的外人而这么对待他,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劝她好自为之,不要被男人骗了,然后收下孟五爷给的补偿金,带着小冬的胞妹孟幼冬回到上海。师徒多年的情分就这么断绝了。据说后来小冬回上海,听别人说师父如何落魄,她都没有去探望一眼。

    并不是无情,也并不是真的就这么恨,或许是后悔当初没有听师父的话,应了他的预言,在短暂的婚姻里败得一塌糊涂,被心爱的男子伤得体无完肤,却又倔强地不肯在人前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承认自己的脆弱。

    人生有时候就像一场豪赌,赌注是时间,是生活,是婚姻,是种种我们手中所拥有的,我们拿着这些去换取全心全意的爱情,去换取光芒万丈的成功,去换取梦寐以求的幸福,去换取一切自己想要得到的。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赌赢,运气差一点的,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输了一切,输了人生。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愿意去赌一赌,虽然前途茫茫,心惊胆战,但为了这一生不枉此行,兴许还能赢得小小的幸福。

    此时的孟小冬似乎看到了未来的光,照耀了前方渐渐灯火通明的路。她才十八岁,爱情对她来说那么美好、那么真切,婚姻对她来说,也充满着神秘感。她正在朝幸福而去,却不知道,这一步一步的欢欣雀跃,会走着走着,就走向万劫不复。

    【伍 息影】

    有人说,女人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之一,就是选了一个对的男人。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这确实是很多女人渴望的平平凡凡的生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互相厮守。而很多女人也幸运地成为这样的人,拥有这样的幸福。比如福芝芳,她虽然是梅兰芳的二房妻子,但做丈夫的一生都十分敬重她,爱惜她。虽然他会喜欢上别人,但他这一生都没离开过福芝芳。

    又比如王明华,虽然她残生已定,孤零零地在天津养病,但说到底她还是梅家的大奶奶,这地位是任谁也无法撼动的,就算将来死了,墓碑上也会刻着这个庄重的名分。梅兰芳对她的感情也是很深的。他要娶孟小冬,自然想到要把这个决定告诉她。

    孟小冬是个聪明懂事的女孩,在齐如山来说媒的时候就主动提过要去天津看望这位梅家大奶奶。在情在理,他们的婚事是应该让她知道并且最好得到她的同意。据说当初福芝芳嫁进梅家,也是先得到她的同意才行事。

    1926年深秋,梅兰芳和孟小冬坐车前往天津,同去的还有齐如山和李释戡两个挚友。他们来到王明华疗养的医院,梅兰芳把孟小冬介绍给她认识。王明华没有表现出反感之意,倒是很喜欢这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姑娘,还不断夸赞她戏唱得好,又说起自己的那病怏怏的身体以及福芝芳,她表示不放心把梅家交给福芝芳一人打理。

    齐如山知道王明华一向是不大喜欢福芝芳的,便借机把孟小冬和梅兰芳情谊相合的事情说出来,没想到王明华非常赞同这门婚事,马上脱下手中的祖传戒指交给了孟小冬。孟小冬受宠若惊,对王明华的成全非常感激。

    王明华一生还挺悲凉的,经历丧子之痛已经是非常沉重的打击,病魔的纠缠让她对人生已然没有什么盼望了,成全了自己的夫君和福芝芳的婚姻,现在又来成全他和孟小冬的又一段缠绵爱情。她成全了那么多人,又有谁愿意来成全她这孤零、悲凉的残生呢?

    后来世人都啧啧称奇,孟小冬和梅兰芳的这桩婚事,媒人不是别人,竟然是梅的原配夫人梅大奶奶。是惊叹她的宽宏大量,知情达理,还是可怜她的无奈苦命,就只有那秋风里孤败、零落的黄叶知道了。

    征得王明华的同意和支持后,孟小冬和梅兰芳的结合已经尘埃落定了。只是还有一个人,梅兰芳没有去告诉她,他选择先瞒着福芝芳,把婚事办了,再慢慢地去抚平往后的事。据说梅兰芳的性格是比较绵软和慢热的,他不喜欢繁杂,很多事情能免则免。

    孟小冬知道,福芝芳非常强势,她不愿意梅兰芳难做。他们决定遵照梅党的建议,来个先斩后奏,紧锣密鼓地筹备,吉日选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新房设在东城东四九条35号——冯公馆。

    婚礼非常低调,没有大红花轿,没有吹笛打锣,更没有长长的迎亲队伍,只邀请梅党里主要的成员和至亲好友,在冯六爷的府上摆上简单的宴席,在这理应喜庆的日子里,其乐融融地祝福一对新人,见证这梨园界举世无双的璧人结为夫妻。

    这场简简单单、一点都不正式的婚礼,是孟小冬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的。那一晚,她不是台上英气风发的须生皇,她不用戴上髯口画上油彩妆,而是穿着红色旗袍,身段玲珑,朱唇粉腮,面若桃花的新娘子。她在一生最美丽的时刻,款款地向梅兰芳走去,走到他面前,含情脉脉地与他互相凝视。她的幸福在他眼底化成无数的蝴蝶,飞向未知的远方。

    证婚人冯六爷致上祝词,好友们纷纷送上诚挚的祝福。然后他们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众人哄闹拥簇将他们送入洞房。

    没有红头盖的孟小冬端坐在床边,微笑看着梅兰芳,那一对龙凤花烛影影绰绰映着她绯红的脸庞,以及墙壁上的喜字。她终于等到那个梦中的郎君,走到自己前面,对自己许下海誓山盟的诺言。

    天成佳偶是知音,共苦同甘不变心,花烛洞房亲结吻,春宵一刻胜千金。虽然不知道未来是否能够共苦同甘不变心,但此刻确实是人生中最幸福的良辰美景。孟小冬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浪漫美好的夜晚,那些盈盈的烛光,那一床暖暖的鸳鸯红帐,那些温柔的情话,使她的整个青春变得完整。

    那些残酷的后来,被伤透的真心,以及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的流言蜚语,此刻都按兵不动地等在岁月的前方。

    对孟小冬来说,那是个重要的夜晚,而对于一无所知的福芝芳来说,那只不过是个寻常又清冷的秋夜,门前不再开花的树,落了一地的枯叶。她一如既往地看守着整个家,照顾着孩子们,等待梅兰芳从戏园回来,然后吩咐佣人,为劳作而归的丈夫准备一碗清甜可口的糖水,温润那唱了一晚戏的喉咙。她一定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最幸福的女人,时光静静地流淌,岁月安然,一切都是自己心目中幻想的模样。

    或许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会让我们悲伤、愤懑、心碎和怨恨的种种事情,都只在身后,看不见,听不到,依然过着我们所看到的美满生活,那该多好。

    有人认为孟小冬是害怕福芝芳的,所以同意和梅兰芳以及一众梅党一起瞒着她。我认为,孟小冬并不害怕福芝芳,而是敬畏。如果她害怕,就不会和梅兰芳暗结连理了,就不会冒这结婚后不能再唱戏的险了。孟小冬为了和梅兰芳在一起,付出和牺牲的一点都不少。梅兰芳这么低调简单地和小冬在友人的公馆里拜过堂,喝了交杯酒,洞房花烛,就算作是结为伉俪了,有些潦草的感觉,而孟五爷和孟夫人也没反对这样的做法。或许他们也不想小冬这么偷偷摸摸地成了别人的妻室,他们只能无奈地成全女儿的幸福。

    踏入婚姻的孟小冬犹如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新婚燕尔,生活甜腻得像蜜糖一样。在冯公馆的时光,像被涂抹上一层金粉一样闪烁着光。从舞台上阴阳颠倒的假夫妻,到如今真的结为伉俪,成为梨园界令人艳羡的一对璧人。但这段千古韵事,终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摧残。

    孟小冬很快便耐不住那高墙深院的时光,自从和梅兰芳结婚后,她就不能出去唱戏了,梅兰芳不愿让她继续抛头露面。其实梅兰芳也没有做错,当时很多戏剧女演员都是那样,一旦嫁人,就不能再继续登台唱戏了,要留在家中相夫教子,那时封建思想固守的观念,几乎没有哪个女演员能例外的。

    孟小冬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她感到一阵忧伤,当初师父的苦口婆心,她只当是耳边风,如今真的应验了。梅兰芳依旧每天外出演戏,各种堂会邀约不断,依然为这京剧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能量,而孟小冬终日困在冯公馆,无所事事,虽然每日都有挚友来聚会,灯红酒绿,在冯公馆里生活也是衣食无忧,但她却渐渐厌倦了。她天生就是个戏子,如今戏没得唱了,就像生命缺少了很重要的东西似的。如果换作是别的女子,也许会对这样的日子求之不得。

    但孟小冬不是这样的女子。她是属于京剧舞台的,她也十分热爱唱戏,戏剧是她的梦想,是她的事业,是她一生所追求的艺术之路。她感到十分压抑,终于忍不住告诉梅兰芳她想重返舞台的想法。不料梅兰芳却感到非常为难。她最终还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和忧虑,为了这段感情,只能暂时息影了。

    在寻找幸福的路上,我们总是为了眼前一时的欢爱而丢弃了很多东西,比如事业,比如兴趣,比如机遇。毋庸置疑,想要得到幸福,作出一些牺牲是必要的,也有很多的牺牲是值得的,它会让你得到别人感受不到的幸福,它会让你收获意料之外的惊喜。但是别忘了,命运像个淘气的小孩,它的变脸比翻书还快。有些牺牲,只会让你到头来一无所有。

    我们无法预测所要牺牲的东西是否能换来想要的一切,但在面对残酷的现实时,我们也绝对不能畏缩和逃避,那只会让人生变得糟糕和落魄。我们应该站起来和它面对面的地挑战,不要害怕失败和受伤,一切的磨难都会让我成长,成长为更加强大的人。

    就像后来的孟小冬,终于成为坚韧的女子。

    但此时的她,还在为了那烦闷的生活感到寂寞和无趣,她开始觉得婚姻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风花雪月也只是短暂的光景。

    有人说,婚姻中的两个人,就像是行走在沙漠里的一对旅客。开始的时候感受着脚下的绵绵细沙,背着满满一壶的幸福,激情澎湃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慢慢地,时间长了,走得也远了,当初的激情已经被沙漠的险恶所磨灭,取而代之的是身心的疲惫。再次举目,沙漠的尽头还很遥远,回去的道路又不见了踪影,猛然间才醒悟,原来梦想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孟小冬的婚姻之路才刚刚开始,正处在激情澎湃的时期。虽然高墙深院的日子寂寞无聊,但想想和梅兰芳之间的爱情,时光便会温柔如水,淌过心间。她以为沙漠的尽头会有一大片绿洲在等着她。

    孟小冬和梅兰芳结婚的事,外界的人一律不知。所以当孟小冬突然从舞台上消失,很多喜爱她的戏迷都感到很意外。一些戏园的老板想要邀请小冬唱戏,便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各种传言开始蔓延,众说纷纭。据说有人放出消息,已经找到孟小冬“藏”在哪儿了,就在冯公馆。

    孟小冬被梅兰芳金屋藏娇的消息不胫而走,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为了安全考虑,梅兰芳和冯六爷商量之后,决定秘密乔迁,把两个人的小窝搬到别处。冯六爷帮他们找了一处更加隐蔽和幽静的住宅,据说在长安大戏院附近的一条幽深小巷子里,离冯公馆很近,便于走动和照应。在这幽深小巷里藏有一座大宅子,四周是静静的砖瓦高墙,圈住了一方属于孟小冬和梅兰芳的世界。

    据说为了让小冬感到不那么寂寞和孤单,冯六爷让他的小姨子去给她作伴,一位老妈子洗衣做饭,一个男佣人看家护院。虽然如此,早早过上深居简出的生活,对年轻的小冬来说,未免有些可惜,那漫漫缱绻的时光要如何打发?

    细心的梅兰芳特地为她购置了留声机,还找来了余叔岩新灌制的唱片给她,还有几张她本人之前灌制的唱片。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留声机传出的时候,常常感到很新奇和吃惊,不相信那是她自己唱戏的声音。

    除了听听戏,孟小冬开始接触文学和书法。她自幼出来唱戏,没怎么上过学堂,没受过正规的教育,那些同是伶人却又能写善画的艺术家,使她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以她的性情,她才不甘心做一个文盲的戏子,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如今有时间了,她开始向梅兰芳求教文学上的知识。

    在这座幽幽的深宅里,有一间小小的书房,里面笔墨纸砚样样齐全,还有很多书籍、画册、戏本和字帖。梅兰芳为她请了国学老师,教她文学和书法。孟小冬每日午后在落满花的窗前练习书法,阅读书籍。梅兰芳偶尔还会教她画画,两人聊聊梨园的趣事,日子过得安静淡然,却又不失充实。

    据说孟小冬在家听了很多余叔岩的唱片之后,对余叔岩十分敬仰。于是她和梅兰芳上门拜访余叔岩。孟梅的婚事极为保密,除却最要好的知交好友之外,其余人一律不知,但他们并没隐瞒余叔岩。余叔岩和梅兰芳向来合作无间,余叔岩视梅兰芳为弟弟,所以当他见到孟小冬时,十分亲切地叫了声“弟妹”。他没想到这个当年顶替了他去演杨四郎的黄毛丫头,如今竟成了梅兰芳的妻子,果真世事难料啊。

    孟小冬和梅兰芳此次登门拜访,主要是想请他到家里指导孟小冬唱戏。虽然小冬已不再登台了,但因为对戏剧的热爱,梅兰芳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然而余叔岩婉拒了他们的请求,一来他身体不好,常卧病在床,更别提教戏这么奔波的事情,二来他不齿于上门给人说戏。但见到孟小冬和梅兰芳这么诚意,碍于面子,就替小冬引荐了一位戏剧名师,鲍吉祥。

    就这样小冬安心地过起了深居简出的幽闭生活。据说每日上午鲍吉祥先生上门来,教小冬身段,说余派戏。午后小冬临窗而坐,留声机放着自己的唱片,看看戏本和小说,又或者泼墨作画。梅兰芳一般每日下午一两点钟过来小冬这边,据说他会先到楼上房间睡片刻午觉,然后三点钟下楼来开始吊嗓。小冬在旁也会随便吊上一两段。

    在宅院宽阔的天井里,有小冬练习身段的影子,有梅兰芳教她骑自行车时留下的欢声笑语,有朝朝暮暮的深情对望,有斜阳里扑翅飞过的蝴蝶双双,有柔情似水有佳期如梦,有梅兰芳停在白色屏幕上的黑色手影,有小冬俏皮的那句“你在那里做什么啊”,以及梅兰芳那句“我在这里做鹅影呢”包含宠溺的回答。如果这样的感情生活,能够一生一世走到生命尽头那该多好。

    据传有一篇报纸披露了孟小冬和梅兰芳的结合,上面刊登了二人的照片,下边写着“将嫁梅兰芳的孟小冬”以及“将娶孟小冬的梅兰芳”。这则不知从哪儿捕风捉影而来的新闻,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和热议,很多人都半信半疑。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当红的名角儿,一个名旦青衣,一个坤伶须生,同台合演阴阳颠倒,珠联璧合,会有谁想到他们真的缔结秦晋之好呢?倒是像一段美好的传说。

    面对这件事情,梅党纷纷出来为他们“辟谣”,使得这家报社最终也登出辟谣的文章:

    “前者京津各报盛传梅孟两伶结婚,后此复寂然无闻。昨晤梅友某君,询以此事究竟,据言全属子虚,惟梅曾以东城居屋一所(谓非梅之芦草园故居),赁之于孟,此谣言之所由云。”

    在梅党的“澄清”下,孟小冬和梅兰芳一起所居住的房子变成了是梅租给小冬居住的,他们只是简单的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本应是一段千古韵事,人间佳话,却得这样遮遮掩掩,小心谨慎,只能存于谎言和掩饰之下,仿佛注定了它即将走向灭亡的结果。

    孟小冬一生演了那么多出戏,演尽那金戈铁马入梦来的悲凉壮阔,演尽了那半壁江山难敌你的一世红颜,演尽了那国破山河在,家碎人凋零,却最终把属于自己的幸福演得破碎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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