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谁在笑？

    阴冷的笑声，飘忽无比，寻不到出处，却又无孔不入。

    整个画面都在摇晃，光影斑驳，令人头晕目眩。庭然可以感觉到自己在走，却只有视觉，看不到身体。她只知道眼前是她从未见过的地方，精致华美的走廊，锃亮的大理石地砖，上面有着繁复的花纹，墙壁上挂着大幅的油画。房子内多用肋骨拱的结构，从墙壁延伸到屋顶，走廊一眼望去如同无数的拱门接连竖立。

    庭然努力往前走，却还是走得很慢很慢，空间轻微扭曲着，闪烁着七彩的光圈，她知道这是个梦，却不知道终点在哪儿。这条走廊似乎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两侧间或出现屋子，可每间屋子都一模一样，装潢精美，却毫无意义。终于庭然发现了一点儿奇怪之处，那就是所有房间都没有窗户。

    没有窗，又走不了回头路，往前看不到尽头，庭然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可这究竟是哪里，她从未见过这种结构与装潢的房子，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是借时！

    在庭然清楚意识到这个梦肯定是借时搞的鬼的瞬间，她惊醒了，率先看到的是自己宿舍悬挂的纱帐，很粗糙很简陋，却令人很安心。庭然长舒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却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食堂找借时，食堂的早饭就那么几种，借时从来都是依照顺序一轮一轮地买，时间久了今天要吃什么庭然都能未卜先知。她喝着小豆粥问：“我做的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借时往她的碗里加了一勺白砂糖，没有吭声。

    “不想说谎，又不想回答？”庭然嘟囔了一句“唔，这下够甜了”，继续说，“那明显不是国内的房子，光天花板的高度就不可能。那是意大利吧。你是想告诉我，在意大利会出事？”

    “我早就和你说过了。”

    “可那房子也太好了点儿吧，你就算要吓唬我，也编个接地气点儿的啊！”

    喝掉半碗，庭然把剩下的一半推过去，换了借时那边的豆浆来：“事情已成定局，我们只能随机应变了。”

    “我知道。我只是先让你的记忆存储下各种可能性，这样如果真的发生你的反应会比一无所知时快上几倍，也不会那么惊慌。”

    “原来是预防针啊……”庭然点了点头，之后才反应过来，“等等！各种？可能性？！”

    借时单手托着腮，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那之后庭然每天都会梦见一种在意大利会遇到的可能性，每个都很离奇，地震、海啸、绑架下毒……应有尽有。庭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怕了，反而像看电视剧似的，但就像借时说的，她全都记住了，每个梦里面的细节。

    然而如她所说，事情已成定局，时间就定在暑假。后来庭然尝试想跟父母说不去了，但庭依居然直接将她拉走，特别真诚地说自己一直想去意大利，这个机会实在不想错过。换做以前的庭依，庭然根本不会在乎，可被借时改造过的庭依不再像从前一样嘴硬，想要什么都坦白直接，反倒让庭然觉得自己如果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

    更何况庭然心里也是想去的，意大利本就是她最喜欢的国家之一，她想去看看罗马竞技场，看看那些美丽的教堂，在威尼斯散散步。当她接受了自己是无可奈何必须要去，其实心中满是喜悦。

    这点即使她不说，借时也感觉得出来。

    命运不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件，它像一张隐形的大网连接在每个人之间，又互相交叉，早已乱成一团。借时可以剪去一根两根，却无法知晓这两根中间牵连多少人和事。他设想删掉宋希蓝脑海中对庭然的记忆，可两个人相识过程里留下的线索太琐碎了，还有很多的目击者，他不可能一一移除。其实借时早就知道，真正的命运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所以在来之前甄妮就提醒过他，除了自身的存在之外，不要试图去干涉别人的记忆，甚至包括庭然的。

    于是他问：“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甄妮回答：“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像个普通人一样，陪伴、改变。”

    可他还是没听话，去修改了庭依的记忆，于是才走到了这一步。虽然借时也清楚，这不过是本该发生的事拐了个弯还是发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或许按原先的进程，他反而可以劝得住庭然。

    如今借时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让庭然去意大利，她是开心的。

    时间一天天近了，宋希蓝约他们一起探讨去意大利的细节，护照、签证都好搞定，最主要的就是时间，毕竟提前订机票会便宜一点儿。没想到宋希蓝听完他们的顾虑，果断摇了摇头：“不用你们买机票，只要跟我确定好时间和人数，把你们的证件给我就行。”

    “不不不……不行！”庭然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过去那边肯定要麻烦你的，机票必须是我们自己买！”

    宋希蓝大笑起来：“说了不用买，怎么还有非要花钱的呢？”

    庭然三个人面面相觑，连借时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我家有飞机，只要申请下来航线时间就好，所以具体时间得我来定，可以吗？”大概是不想让她们吓到，宋希蓝说这话时语气比平时轻柔得多，简直就像在开玩笑，还是个国际玩笑。

    最后还是庭依先反应过来，结巴着说：“你是说……私……私人飞机？”

    “用不着那么惊讶吧。”宋希蓝点了点头。

    惊讶啊，惊讶得可怕，单看庭依兴奋的神色，借时紧蹙的眉头，就足以说明了。但庭然心里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感觉到了天和地的落差，她和借时久久对视着，两个人对彼此的想法都心照不宣。

    原来她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宋希蓝。

    但庭依简直少女心泛滥，回去的路上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先是说宋希蓝真厉害，然后又开始说庭然真厉害，能认识这样的人。但庭然却只是敷衍着，在她心里作为朋友，是什么身份，有怎样的家庭背景，都不是最重要的。就算宋希蓝真的家财万贯，她也不会没事占人家小便宜。可忽然发现朋友和自己的差别太大，心中难免会觉得别扭，更何况宋希蓝之前从未表露过丝毫迹象。

    “你什么时候走？”

    没有和庭依一起回家，回到学校里之后庭然问借时。

    因为借时没有身份，如果让他去走海关，实在太麻烦了。飞机场那种地方，制度严密，路人太多，再加上宋希蓝的眼光盯在他身上，很容易露马脚。

    好在意大利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反正都在地球上，土地与海洋是相连的。借时可以计算最短路程，也可以在空旷地方拨快自身时间，所以他决定自己想办法前往。或许一路会吃点儿苦头，浪费些时间，所以他得比庭然他们早些出发。

    “再过几天。”

    “那你路上要小心，我们在机场见。”庭然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慌，“一定要准时啊。”

    借时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自己的重要性，不禁有些开心：“我会的，你到的时候，我就会在那里了。”

    原本以为宋希蓝只是个东道主，会带着她俩去转一转，却没想到宋希蓝连她俩的住行都包了，完全掌控了她们在意大利的一切动向。这让庭然觉得不安，她知道庭依的个性，到了那里肯定会对宋希蓝言听计从，这种时候她需要借时在她身边时刻提醒她，和她结成小同盟。就算什么都不做，至少她不会变成三人行的那个多余。

    期末之前借时就先一步出发了，他一走，庭然又当仁不让地考了第一名。让她稍稍诧异的是，她之前的分数始终很稳定，上下浮动不大，这次总分却又涨了不少，分析试卷时庭然发现自己应付一些灵活的理解题时更准确了。但她在答题时，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投入了更多的冥思苦想。

    这代表了什么，庭然暂时还不明白，也没有多想。

    2

    假期开始以后，宋希蓝那边的时间也确定了下来，也不知道庭依究竟是怎么忽悠爸妈的，爸妈居然比她们还上心，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塞进她俩的行李箱里。日子一天天近了，庭依总是追问庭然：“你那个同学真的自己去吗？会不会是骗你的？”

    庭依真的完全不记得曾经见过借时，上次聚会是庭依印象里的第一次。她对于借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宋希蓝实在太拉风了。

    “他会去的。”

    “那他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呢？你们很熟吗？”

    庭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座位在我后面，比我的成绩还好，平时帮了我很多。他……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吧。”

    庭依对借时终归没什么兴趣，只是敷衍的“唔”了一声。

    出发的日子在二人截然不同的心思里，终于还是到了。

    起飞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飞行时间大概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们第二天上午才会到。宋希蓝的私人飞机直接带她们两个飞往米兰，因为他家在加尔达湖的沿岸，从米兰走比较近。

    庭然的爸妈一起送她们到机场，还是想见宋希蓝一面，这样才放心。没想到宋希蓝始终没露面，在机场等他们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一路毕恭毕敬地帮她们提行李办手续，弄得她们都不好意思起来。

    “宋希蓝呢？”庭然追着问道。

    “他已经进去了，怕你们找不到路，不会办手续，让我来接你们。”制服男举止十分职业化，看起来很是可靠，“放心，我会将你们带上飞机的。”

    “请问您是……”

    “我是在意大利那边帮他家打理事物的，是雇佣关系。不过你们大概也不太能理解。”

    听得出来，虽然他的语气是礼貌的，但却不愿意和她们多谈。可明明宋希蓝也比她们大不了多少，庭然已经可以猜到宋希蓝来自一个大的家族，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过安检前，爸妈拉着庭然和庭依一再叮嘱：“落地发信息，每天都要跟我们视频，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说八百遍了！”庭依不耐烦地拉着长音。

    “还有，万一在那边有什么事情，别在乎钱，如果钱不够，给我们打电话！安全最重要，知道吗？”

    “好了，再说要迟到了。”庭然主动伸手拉了庭依一把，为了让爸妈放心，“我们会互相照顾的，放心吧。”

    此时的庭依满心都是远方，根本顾不上细枝末节，竟顺势挽住了庭然的胳膊。行李都已经托运了，两个人都只背了小双肩包，看着就像去春游的，轻松得很。

    飞机比普通的民航机要小一圈，座位也不多，但内设很豪华。相较于庭依几步就跳上飞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庭然却有点儿战战兢兢的。迎面碰见的空姐空少，她都下意识对人家鞠躬。

    “你们来啦！”闻声抬头，宋希蓝坐在位置上朝她们招手，指了指周围的空位置，“随便坐。”

    庭依立刻就在和宋希蓝只隔了一条窄过道的并排座位上坐下了，见此情状庭然绕了一圈，在庭依身旁坐下了。这样她要和宋希蓝说话，就一定要隔着庭依。

    飞机准时起飞，很快便看不到下面的城市灯火了。进入稳定飞行期后，有人推来了车子，上面摆着各种零食和饮料，就停在宋希蓝和庭依相隔的过道上。宋希蓝站起身拿起一瓶果汁，对着庭然晃了晃：“你喜欢喝这个，对吧？”

    他的贴心让庭然稍感欣慰，紧张也退去了一点儿，她笑着点了点头：“你居然还准备了。”

    “飞这么长时间很无聊的，”连饮料都有人帮忙倒，庭然也不敢问飞机上的空姐是不是自己人，宋希蓝看样子也不想解释这些，熟练地指挥着人，“把电视打开。”

    每个座椅都配备着单独的娱乐装置，但因为没有网络，都是固定的系统。刚一上来庭依就翻腾过了，里面电影和动画还装了不少，都是些最近大热的，可惜的是庭然都不太熟悉也没什么兴趣。最前面的隔离墙上挂着一台大一点儿的电视，宋希蓝随手摁下开关，先是闪过了他们的飞行线路，又播了一些意大利各个城市的介绍，之后停在了一幅风景图上。

    弯曲的S形河道，河水非常清澈，岸上的东西全都能倒映出来。就在河道拐角处，有一座树木葱郁的小山峰，可以看出很多未经雕琢的凸起的石头与耸立的断壁切面，上面只有一条人造的盘山路，不过几乎都被树木挡住了。在山峰的顶端修着一座古罗马风格的房子，顶端有四面尖顶还有烽火台一样锯齿状的天台和塔楼。房子保持着原始的灰色外表，和下面的山石颜色几近统一，仿佛融为一体，错落有致，古朴恢宏。

    “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庭然随口问，“是什么古建筑之类的？”

    在她眼里，这大概是某个有悠久历史的老房子，虽说谈不上城堡那么夸张，可也足够气派了。

    但宋希蓝轻描淡写地说：“不是。这是我家。”

    那一瞬间，庭然和庭依多年来第一次有了默契，露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瞠目结舌的表情。逗得宋希蓝指着她俩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你是开玩笑的吧？”庭依这样问，眼睛里却冒着星星。

    “真是我家。不过属于我爷爷。”宋希蓝咂着碳酸饮料，“你们别害怕，照片当然好看，实物没这么夸张，真的特别旧了。”

    就算再不夸张，也不是城市里普通的三室一厅可以比的，一股冷气从庭然的脚底升起来，她回头又看了看电视上那张图片，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忽然间，她想起了之前借时让她做过的梦。此刻庭然终于更清晰地理解了借时的意图，还什么都没发生，她已经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如坐针毡了。

    “你怎么了？”

    不止宋希蓝，连庭依都看出了她脸色的变化。庭然用力搓了搓脸，硬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啊，冷气有点儿太足了。”

    “那就把温度调高一点儿。”宋希蓝立刻嘱咐人去办了。

    毕竟庭然如果一到意大利就生病了，那对他的计划真是大大的不利，他自然得小心。但他的紧张落在庭依眼里，却变成了在意与殷勤。庭依先是偷偷努了努嘴，随即眼珠一转，又计上心头。

    “长途飞行很累的，我们到了以后先回我家休息。我家去米兰和威尼斯都很近，等休息够了，倒好了时差再出去玩也不迟。”

    趁着给庭然递饮料的机会，宋希蓝的手臂从庭依上方伸过，同时递给庭然一本书。是一本薄薄的，半文言文的旧书了，封皮软软的，感觉稍不小心就会戳破。庭然不解地在宋希蓝脸上找答案，并没有着急翻看。

    “这是我爷爷以前很喜欢的书，讲的是鲁班造物的一些小故事。你要是无聊，就看看。”

    “好，谢谢。”

    庭然这样说着，却一直把书放在腿上，再没有动。

    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想看字，而庭依一向对看书没兴趣，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抢过去看的冲动。反倒是宋希蓝不停地瞄过去，希望庭然能翻开看看。

    但庭然心里很乱，强迫自己睡去。耳畔全是庭依和宋希蓝的搭话：“你爷爷是做什么的啊，为什么这么有钱啊？”

    庭然在心里笑笑，这样直接的话也亏她问得出。

    “我爷爷是个建筑工程师，本身就喜欢老房子，机缘巧合把那座房子买了下来，当时的价格还不算很贵。反倒是后来内部翻修，花了不少钱。”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那儿，非要回国呢？”

    宋希蓝沉吟了一会儿：“我妈妈一直不太习惯那边的生活，很想念娘家，所以我从小就被带着两边跑。”

    “那现在房子里住着谁？”

    “我爸妈都在国内呢，爷爷去世后房子就空了，只有管家和用人一直照看着。”

    “空着多浪费啊！”庭依惊叫。

    “是啊，”宋希蓝语气带着点儿感概，“所以你们能来玩，我很高兴。”

    在他们的对话里庭然终于睡着了，只是在飞机上终归不如在床上睡得踏实，总是断断续续的。一开始醒的两次，庭依还在和宋希蓝说话，庭依都主动坐到了宋希蓝旁边去了。后来大家就都睡着了，机舱内一片安静，似睡非睡间，庭然不止一次地想借时现在究竟在哪儿。

    3

    上午九点多，飞机在米兰马尔彭萨机场着陆了。看着窗外陌生的一切，庭然这才有了真实感，他们真的到了意大利了。无论如何，旅途开始了。

    “我们到喽！”

    飞机还在滑行，庭依已经忍不住振臂高呼，挤到窗边向外拍照了。庭然麻利地收拾着东西，把塞进前座口袋里的书还给宋希蓝：“给你。”

    “看了吗？”

    “没有。”庭然背起书包，故作不经意地说，“你说你要是给我本小说，我还能看看。这种书，不太适合飞机上看着玩吧。”

    她拨弄了一下刘海，朝宋希蓝笑了笑，看起来就和平时没有两样。可宋希蓝的表情却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说着“也是”，接过了书。

    三个人下了飞机，一路往出口走，宋希蓝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路，基本不需要看什么。庭然这才留意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和从前有所不同，首先是穿着，更时尚夸张了，配饰也戴得更多，其次是走路速度更快了，步伐迈得风风火火。是一种到了熟悉的地盘，又变成了“领头羊”的架势。

    “快走啊，快点儿！”庭依一直紧跟着宋希蓝，兴高采烈地看着周围的人事物，不时回头催促着庭然，但庭然却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她看着周围的指示标志，有些会有英文，她尝试自己去理解。因为庭然清楚庭依的英文水平有多糟，倘若真有什么变故，哪怕只是和宋希蓝走散了，就全要靠她了。

    出关的队伍排了好几圈，周围全是外国人，香水味混杂，庭依饥肠辘辘，嚷嚷着：“等下出去先找地方吃点儿东西吧。”

    庭然没说话，宋希蓝点点头：“好，都饿了吧。”

    等到办完最后一道手续，居然已经快中午了，出口外面是另一番天地，繁华热闹，各种耳熟能详的大牌标识和店面。

    “机场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先随便吃一点儿，等下出去带你们吃好的。”说话间宋希蓝打了几通电话，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庭依满眼都是崇拜。

    但庭然的心思没在这儿，她四下张望，寻找着借时的身影。她相信借时不会爽约，却还是忍不住焦虑。

    “他真的会来吗？”看出她在找什么，宋希蓝顺应着问。

    “会的，他说会来，就一定会。”

    “我们先吃东西吧，也许过一会儿他就到了。”

    宋希蓝催促着他们去吃饭，庭依随便指了不远处一家快餐店的招牌，三个人一起走过去。眼前人来人往，无数次的形影交错，恍惚间庭然看到了借时站在快餐店的门外。

    她稍稍停了停脚步，用力睁大了眼睛，然后欢快地挥舞着手臂加速冲了过去。

    “你来啦！”

    十几个小时的忐忑全部不见了，站在借时面前的庭然笑靥如花。

    只是眼前的借时看起来实在是风尘仆仆，眼下的世界对借时来说还是太脏了，自身时间加速意味着落到他身上的灰尘雨水也会成倍叠加，虽然他有自净功能，但衣服却不堪重负。他本就穿着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再加上脏兮兮的，和后面光鲜亮丽的宋希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庭然却完全看不到。

    “他是怎么来的啊，走着来的吗？”站在宋希蓝身旁，庭依小声调笑了一句，语气里难掩嘲讽。

    可她并没有得到回应，当她转过头看到宋希蓝的表情，却是微微一怔。宋希蓝注视着借时，眉头紧锁，像是在思索一个很高深的问题。

    “你是不是不想让他来？”庭依尝试着问。

    宋希蓝这才恍然，立刻摇了摇头：“怎么会？我们之前也很熟呢！”

    话是这样说，但宋希蓝在看到借时出现的那一刻心中其实充满了焦虑。他早就看出来庭然不太愿意去他家做客，原想着如果借时没来，他可以利用庭依对他的好奇，让庭然半推半就答应下来。可如今借时来了，他一定会提反对意见，而庭然一定会站在借时那边。

    不行，好不容易带她们来了意大利，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让庭然进到他的房子里！宋希蓝下定了决心。

    他走上前大方地和借时打招呼，丝毫没问是怎么来的，就先一步走进了快餐店，庭依尾随其后。

    “我先去趟卫生间。”

    庭然只听到庭依说了这么一句，没来得及回答，眼前的景色突然模糊成了一团，她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一道风。她只是觉得被制住，动弹不得，却感觉不到移动，意识一片混沌，空气变得异常锋利，一道道割着皮肤。

    等到脚终于沾了地，庭然做的第一件事是扶着一旁的树干呕。

    等等？！树？

    她眯了眯眼睛，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恶心，看到她和借时正站在四下无人的一片林子里，哪里还看得见人来人往的机场。

    “你还好吧？”借时抬手拍了拍庭然的背，忧心地问。

    “还好，就是……”庭然脑袋一团乱，“我们怎么出来了？”

    “我有些事必须和你单独说，所以就抢时间带你出来了，对他们来说仅仅过去了一点点的时间，不会被发现。”借时语速很快，“飞机上宋希蓝都说了什么？”

    庭然也跟随他的节奏：“他要带我们去他家，他家有一座大得有些吓人的房子。”

    “别去。”

    “你知道什么？”

    “我现在知道得太少，我只知道宋希蓝一定会带你去那座房子，然后在里面会发生很多不好的事情。我知道，在眼下的证据面前，让你选择相信我是很难的，但……”

    “我相信你，”听到他这样讲，庭然忍不住抢白，“即使他是个好人，我也还是觉得去他家不太好。”

    她坚定的话语让借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来意大利的这一路借时几次都想回去甄妮那里，再多打听一下意大利发生的细节。可他再用一次机会，就只能永远地困在这里了。

    “你回去之后和他说，你们不住他家，如果他想招待你们，可以白天陪你们一起玩。”

    其实庭然并没有多想，只是借时这话正合她的心意。她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就算吵架也好，我也会阻止庭依去宋希蓝家的。”

    于是借时抓紧庭然，如法炮制，以人类肉眼只能捕捉到残影的速度飞掠了回去。第二次虽然心理上有了铺垫，可该晕还是晕，庭然上半身不自知地摇晃着，在快餐店里搜寻着宋希蓝和庭依的身影。

    没有。

    她在餐厅里来回跑了几圈，一桌一桌地看，宋希蓝和庭依都不在。只剩她的行李箱，被随意地丢在墙根。

    别说庭然，连借时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因为他们只离开了不到五分钟，绝对不够点餐吃完的，照他原先的预想，大概他们回来时，庭依刚刚从卫生间出来。

    “这样，我们各自进去找找。”

    病急乱投医，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庭然和借时还是分别进了男女洗手间查看。连这条路都绝了之后，心慌意乱的庭然倚靠着墙壁，死死掐着眉心。

    “手机打不通吗？”借时拿掉她掐眉心的手，抚平上面的指甲痕。

    “庭依关机。宋希蓝的……不接。”

    正说着，庭然却听到自己的手机发出了“叮咚”一声，是一条新短信。

    其实一切的变故都来源于庭依的一个举动，但对她自己来说，其实亦是始料未及。

    她一直在心里偷偷谋划着一个恶作剧，带着点儿会被信以为真的小期待。她的书包里藏着那顶之前用来骗借时的假发，当然她已经忘了那件事，她甚至都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了。

    第一次见宋希蓝时她没有变装，但宋希蓝仍旧把她当成了庭然。但那个时候毕竟宋希蓝从未见过她，即使知道有双胞胎姐妹这回事，一时也难以反应过来。但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庭依想看看，宋希蓝心里是不是还是只认庭然一个人。

    所以她进卫生间后迅速换了假发，套上了一件好穿的连衣裙，走出去时胆战心惊，怕遇见庭然尴尬，但在餐台前排队的只有宋希蓝一个。

    “他俩呢？”她模棱两可地问宋希蓝，眼神闪烁。

    宋希蓝有一秒钟的停顿，紧接着说：“你姐姐还在洗手间吧。借时……你没看到吗？”

    居然骗过去了？！恶作剧成功，庭依的心里却五味杂陈，并不真的高兴。这是不是证明，她本身给人的印象太模糊了？

    “我刚给我姐发信息了，我不太爱吃快餐，我们去吃点儿别的吧。借时会照顾我姐姐的。”

    庭依模仿着庭然柔美的笑容，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多么僵硬。

    “好啊。”

    宋希蓝立刻答应下来。

    但是离开快餐店后宋希蓝并没有带她去另一家更好的餐厅，而是径直往停车场走去，庭依隐隐觉出不对，问他：“我们要去远处吗？不等他们了吗？”

    一辆全黑的车子缓缓开至他们面前，后门无声无息地滑开，宋希蓝抓住她的胳膊，毫不客气地往车里一甩，脸上再无笑容：“你不是说，借时会照顾她吗？”

    车子就这样驶离了机场。

    4

    ——庭然，我要带你姐姐去个特别的地方，如果你想再见到她，就去我家等着。机场外面还有我的一辆车子，车牌号发给你了。务必提醒你：你姐姐很希望能在我家里看到你，我也是。

    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庭然看着宋希蓝发来的信息，一瞬间就理解了眼下的状况。宋希蓝私自带走了庭依，目的就是让她不得不去那座房子。

    这根本不是邀请，是威胁逼迫。

    她和借时没有第一时间去停车场找那辆车，因为无论多久那辆车都会等他们的，他俩钻进了没有人的消防通道。借时将一块地方吹得一丝土都没有，两个人就坐下了。

    “你也不用太担心，他应该只是想用你姐姐牵制你，或许你姐姐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玩得很开心。”

    这样安慰着庭然，借时的心里却很内疚，终归是他考虑不周，才让他们落入这样被动的状况。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除了去，再没有其他办法。”大概是因为借时事先反复给她预警会出状况，庭然此刻只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但意识还算清醒，“就算我们报警，宋希蓝大可以带着庭依出现，说我们是朋友，这就是一场误会。而且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我们仍旧无法立刻离开，还是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我可以带你离开。”

    庭然嗔怪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带我离开，但很难同时带我和庭依两个人离开。你对我有责任，可我对庭依也有责任。”

    “可你并不喜欢她……”

    “亲人是无法用喜欢或不喜欢做标准的，我可以选择朋友，可我没办法选择亲人。”庭然深吸一口气，已经做了决定，“既然他想让我去，那我就去，我觉得他总不会真的对庭依怎样，我要知道他的目的。但你就不要和我一起去了，我们有一个人留在外面，真有什么事情终究还有一线希望。”

    她自以为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意见，这样至少有人是安全的，但借时忽然抓住庭然的胳膊，强迫她转过身和他对视，她意外地看到借时怒气冲冲的模样。虽然借时的怒气冲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反而像一只护食的小动物。

    庭然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我绝不离开你，绝不。”但借时丝毫没笑，“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保护你。”

    “我知道，可是假如你在外面，我和庭依你至少可以救一个……”

    “我根本不在乎她怎样，我只在乎你一个。”

    乍一听是十分不近人情的一句话，可庭然很清楚借时说的仅仅是真心话，他就是那么执着、肯定、一根筋，也愿意为此孤注一掷。

    而作为这个“唯一”，庭然要怎么去怪视她为“唯一”的人呢？好似连阴沉一下表情，都算是欺负他。到最后庭然也只能对着他的头发一通猛揉泄愤，然后深深抿了抿嘴唇，端起了肩膀，说：“败给你了。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接下来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两个人一起走到短信里标明的停车场位置，一辆全黑的车子停在那里，借时先一步上前，敲了敲车窗玻璃。车内只有一个外国司机，下车来十分尽职尽责地帮他们提行李，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不看人，明显没有交流的意愿。

    庭然抓着车门，又转头和借时对视了一眼，得到了鼓励后，终于跳上了车子。借时随后坐在她的身旁，主动关上了车门。

    车子一路朝加尔达湖区域开去，虽然糊着黑色的窗纸，但从里面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偶尔经过一些造型特别的建筑或是一隅新鲜的景观时庭然会兴奋地指指戳戳，借时虽然挂心着即将发生的事，眼睛里却也忍不住铺满了神采。

    他自“出生”便在甄妮身边，而甄妮不爱出门，他也没有去过远方。很多东西在他的系统里仅仅是数据，他认得却没见过实物，更何况在未来很多这个时代还存在的东西，已经彻底消弭了。

    按理说，机器人是不懂何为悲凉的，所以借时无法理解自己身体的沉重感因何而来。

    路程比想象的要近，不过开到中途庭然就饿了，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幸好行李箱里有很多吃的，都是妈妈硬塞进去的，当时她还埋怨带这些吃不上，现在想来还真是讽刺。

    “把行李箱打开，”庭然指挥着借时打开行李箱，她直接撕了一包平时家里不会买的当地名小吃，这原本是要送给宋希蓝家人的，但现在看来不必了，“来，我们都吃掉吧。”

    眼下的情况往坏里说，他们中的一个人被挟持了，他俩也不由自主朝危险而去。就算往好里说，至少也是计划被打乱，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可真实的画面却是庭然跟借时在车子里分着食物，对着窗外的风景说说笑笑，毫无紧张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租了辆车在旅游。

    司机虽然仍是一语不发，却通过后视镜偷偷打量他俩，暗自忧心他俩会不会把食物残渣掉到座椅缝隙里。

    其实庭然的心里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看得开，但有借时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她至少可以把不在意演出来。

    在这时候，庭然终于彻底地理解了自己的后代将借时送来她身边的意义，即使借时并不能为她做什么，并不能确实地改变什么，可只要他可以陪在她身边，她就能有自己掌握人生的勇气。

    远远地，加尔达湖出现在视线中。司机引着他俩下车，往乘船的地方走去。加尔达湖美得令人心旷神怡，湖水湛蓝清澈，不时有飞鸟掠过湖面。直到船拐过了一处河湾，远处那座和山石融为一体的房子赫然出现在庭然的视线里。如今这样看到实物，竟有种德古拉城堡般的阴森感。

    没过多久，船就靠了岸，让他们意外的是那个司机没有跟他们一起下船，而是用意大利语说让他们自己上去。

    一转头庭然就看见了直通山顶的一条长长的斜坡，如果是开车，这条斜坡不足为惧，但如果靠走，它的坡度太陡，而且也足够长，非常耗费体力。

    “走吧！”

    庭然壮志满满，率先一步往上爬去。

    这样的壮志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她就变成手脚并用的蠕动模式。借时站到她前面，冲她道：“我背你过去。”

    “不用……不用……”庭然还努力维持自己的一点儿面子，叉腰站直，不停地深呼吸，“我没问题！”

    可借时歪了歪头，非常不给面子地说：“太慢，我背你比较快。”

    话音未落，借时已经强行将她背了起来，轻松到庭然觉得自己就像不小心粘在他背上的塑料袋。他很轻松地背着她，同时还要腾出一只手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但丝毫不会妨碍他的脚步。

    “其实，我总觉得那天在山上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可很奇怪，我又拿不出我们更早之前见过的证据。”趴在借时背上，庭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庭然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点，那就是未来的不可控，现在的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会凄凉到让几百年后的后人忍不住想要纠正的地步。所以，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要说，有些事该做的时候一定要做，不要全都排给那个随时可能天翻地覆的“以后”。

    “可即使是做梦，我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被姐姐关在厕所里。”

    借时微微侧头看了看她，却发现她并没有悲伤的神色。

    “我曾经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原谅她了。即使她是一时冲动，即使是因为天气突然变坏让人措手不及，即使她后悔了……但现在我不这样觉得了，因为那件事于我而言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我认识了你。”不知不觉说了一堆，庭然的余光看到了尽头，“无论以后你是否回去，是否记得我。我希望你知道我很感激遇见你，我会一直记挂着你的。”

    说完，庭然从借时的背上跳了下来，和他并排站着，看着面前敞开着的雕花繁复的铁艺大门。门外是一座小花园，中央一条绿植的隔离带将区域划分成了左右两块，院子的中央是一个摆放着一尊天使雕塑的喷泉池。

    “走吧！”庭然强行抖擞了一下精神，就要迈腿。

    手腕却猛地被抓住，将她钉在了原地，她听见借时没头没脑说了句：“我也是。”

    瞬间的怔忡之后，庭然低下头笑了，笑着笑着眼睛里却起了一层水雾。

    这是对于她刚刚絮絮叨叨一路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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