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动物精灵-英雄藏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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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谁的藏靴晾在草滩

    不管是走路或干活,她不说也不笑。好像这个世界就她一个人。

    我说的是阿德。

    我到她家已经3天了,看到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忙着,寡言少语。有时甚至一天中也听不到她讲几句话。她很安静,有点孤单。看上去略显疲倦,但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阿德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并不认为她是个藏族姑娘才这样不善言谈;恰恰相反,我所接触的许多藏家女孩那种唇枪舌剑般的尖刻,是汉族女娃也望尘莫及的。阿德的性格中绝对缺少快言快语的基因。阿妈曾经用爱怜的口吻数落她:“傻女子,难道你是河边那棵墩墩柳,没长嘴巴?”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眯眯地在阿妈的脸上亲了一口,还是没有说话。

    藏村里的人说喜鹊有3种叫法,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它沉默时的声音。

    其实,不爱张扬的阿德有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她那双藏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更多的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走路,地面被靴子蹭出轻柔而悠长的微音,很像鹰在它的高度飞翔。当然,她也有急促地赶路时,那化作了小溪从草坡上流淌过的节奏。我留意阿德就是从她的一双藏靴开始的。那双半高筒的黑色绒料藏靴几乎把她膝盖以下的腿都装了进去,使这位本来就苗条的藏族姑娘越发透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靴子的边口和靴筒上都有能工巧匠绣下的美丽而简洁的抽象图案,看得出那是藏族人心中的吉祥物。特别撩拨人心的是那靴子尖,微微翘起,如同小船一般,走起路来,很像在水面上流畅地划动着。藏家姑娘的韵味全都在这一双穿着漂亮藏靴的脚上。

    “不少女孩都希望自己能有阿德这样一双别致的藏靴!”多吉这样对我说。能看得出他在讲这句话时一点也不掩饰那种超拔的自豪,在他的眼里,妻子和妻子的藏靴都是至美至善的。

    我抬头望多吉时,他正甜蜜地看着我。显然他要我和他一起分享他们爱情的幸福。

    原来,阿德和多吉的爱情故事都凝聚在这双藏靴上。那是一个不会远去的故事,想起来心头就发热的故事,回味之后是绵绵幸福的故事。

    这是2004年夏日一个飞扬着棉絮般雪花的中午。在青藏高原那个叫五道梁的地方,我有心无意地欣赏着高原六月雪的特别景色。帐篷的门敞开着,我可以瞭见草滩上残留的斑斑积雪,白绿相间,是哪位巧手姑娘把草滩刺绣得如此美丽?阿德此时肯定忘情了,她完全像个天真的孩童仰着脸让雪花抚摸若她。她在享受一种潜心的幸福。有一只很懂事的藏羚羊绕着阿德轻轻地走动,它不惊动阿德,只是不时地用嘴舔舔她的藏靴。我能感觉得出它要给正在享受雪花抚摸的阿德,再增添一种生动的爱意。小藏羚羊也懂得爱!

    阿德陶醉了!融化般地陶醉了!

    静坐在我身旁美滋滋地看着阿德的多吉也陶醉了!

    他们精心养护的藏羚羊就要返回大自然界了。在这惜别的日子里,这只小动物甚至表现得比它的主人们还要依恋不舍。平静如水面的阿德,其实是表面平静,内心复杂。人与动物的感情也有融会贯通的时候。

    我就是在这时候结识了这对藏族夫妻,可可西里的普普通通的牧民。完全是赴藏路上一次意外地相遇。草滩上这两个藏族男女,还有围着他们亲热的小藏羚羊,以极大的诱惑力引着我走进了他们的帐篷。

    阿德光着脚丫走进帐篷时,我已经和多吉坐在卡垫上聊起了他俩的爱情故事。阿德望了一眼家里的这个陌生人,好像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便很不好意思地转身又出去了。多吉悄声地告诉我,她就是这样,男男女女的事总会把她的脸羞得像红布一样。直到现在,她做我的媳妇快半年了,每晚入睡时还要穿着出嫁时阿妈给她做的红布兜。

    我笑了。阿德身上美丽的地方太辽阔了。真的!

    “她为什么光着脚丫,靴子呢?”我问多吉。我当然很心疼她那洁嫩得如同刚出土的人参豆似的脚趾蛋,但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她穿上那双藏靴会更漂亮。

    多吉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抬起头从帐篷门里望着外面。我也本能地将月光投去,只见草滩上,阿德一只手抱着那只藏羚羊,另一只手里拎着藏靴,向远处走去……

    那年,阿德和多吉几乎是前后脚来到长江源头的乌丽煤矿。这里驻扎着军队的挖煤队,阿德当了队里炊事员,多吉在第一线挖煤。他俩虽然都是藏族,家乡却相隔数千里。阿德是西藏安多县人,多吉家在青海大通县。进了军营却不穿军装,人们通常称他们为军工。不管怎么说与军队沾了边,总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阿德从小就有一个神圣的愿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对多吉而言,还有比穿上一身军装更让他不仅自豪而且得意的事,这就是他在军营里看到了阿德这位才貌出众的姑娘。他多吉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遇见过这般鲜活的美人,每次望上阿德一眼他的整个身子都甜甜的酥透了!伙房和挖煤现场隔着一座小山,可美丽的姑娘把多吉的魂勾去了,他翻山去找阿德。阿德不理他,他就在每次开饭时无话找话地和阿德搭腔。阿德只是埋头打饭舀汤,她不喜欢贫嘴男人。多吉的耐心是惊人的,他竟然对沉默的阿德连着发出三四个问话,仍然换不来回应,下次他会表现得更热情。多吉的逻辑并不新奇,他认为你这个阿德哪怕是块石头,我也要用我的胸膛把你暖得孵出鸡仔来。阿德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把一勺菜狠劲地扣在多吉的碟里:“行了吧,多给你一勺菜占个小便宜,总可以把你的臭嘴堵住吧!”

    多吉在考虑新的对策。抄小路抵达不了,掩身于林中远眺人家又不转过脸来,那索性就破门而人吧。女人大概喜欢最暴露的男人呢!多吉自作聪明地这样想。

    他专门托人从拉萨买回一双崭新的藏靴,准备送给阿德。他明白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往往是从脚开始,一双合适而美观的鞋会给她平添好多姿色。为什么男人看女人总是先要瞅瞅她的脚,就是这个道理。当多吉找到阿德的朋友挖煤队的医生郭德去完成这个使命时,郭德犹豫了,碰钉子他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他担心多吉要难堪的。多吉说:“我看到了,阿德脚上的靴子已经旧了,想来时间不短了,这真的会影响她很漂亮的本色。让她换上这双新靴子。”作为朋友,郭德比谁都清楚倔犟的阿德不会轻易收接别人的恩赐,尤其是陌生男人的送礼。但他又一想,多吉如此多情,完全是一片真心,不妨试一试。

    阿德拒绝收下藏靴,郭德预料得到。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大动肝火,她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个腼腆少话的样子,接过靴子就摔给郭德,说:“请你转告那个讨厌的多吉,叫他把藏靴送给他老妈穿去吧!”

    如果多吉就此罢休的话,那他就不是多吉了。这个藏家小伙子同样很倔犟,他一旦瞅准了目标,就一定要竭力达到。甚至在碰得一鼻子灰时,他的倔劲会陡增三分。

    多吉总是要进食堂吃饭的,这样他与阿德的聊天就不会没有。我不能不说话,只要唾沫星子溅不到你脸上,我的话再多也不犯法。听不听那是你的事。要不,我憋得慌。多吉这样想。

    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执著而又神奇。也许旁观者无法理解,但追求爱情的人仍然要一意孤行。海上有风浪,又没有船,他照样出海。

    转送藏靴的医生灰心了,说:“多吉,我绝不认为你就是癞蛤蟆,可阿德是美丽的天鹅,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和你般配的姑娘有的是,聪明人的做法是转移大方向另找目标!”多吉的态度很坚决:“既然目标已定,我就追到底。”郭德问:“看来你是死心塌地地爱上阿德了。阿德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痴心去爱?”多吉答:“第一,她做的饭菜可口,我喜欢吃。第二,她长得出众,很漂亮。第三,她很厉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管住我这个不守规矩的调皮男人。”郭德笑了,说:“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知道阿德爱你吗?你这样追下去,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结果?”多吉说:“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多吉疯了,因为爱情。

    唐古拉山的岩石上,静静地伏卧着一只鸟,它不是伤心,也没有冻僵。而是俯视着落地的极好角度。

    机缘是那次英模会。

    年终,挖煤队开庆功会,阿德和多吉都戴上了大红花。那天下起了大雪,英模们胸前的红花被映衬得格外鲜红。很巧,这些体面的先进人物登台和大家见面时,阿德和多吉肩靠肩地站在了一起——自然是多吉有意把肩膀倾斜了一下。出入意料的是阿德没有了往日的讨厌情绪,只是白了他一眼。

    寒夜一场雪,天气却不冷。

    多吉显然闻到了他早就很想得到的一种美滋滋的气息。他对阿德的“进攻”加强了火力。庆功会的当天午后,他又一次找到阿德的好朋友郭德,恳求他帮忙。他拿出一张纸条,要郭德转送给阿德。上次吃了败仗的郭德已经没有了继续冲锋的锐气,但他不愿意给多吉泼冷水,便迂回着说:“这是一封情书吧?你还是找别人传送好了,我这手太臭,肯定又会大败而归。”多吉给他鼓劲打气,“上回没经验,咱这事做得太露了。这一次你不必看这纸条上的内容,也不要告诉阿德什么,只是把这张纸条交给她就算你完成任务。”郭德还在找推卸的理由,“也许人家阿德早就花开有主了,你去控别人的墙根会烂舌头烂眼窝的。”多吉说,“你管这么多事干啥!把纸条送给她就是了,别的不属于你职责范围内的事。”

    多吉早就“调研”过了,阿德没有男朋友。

    那张纸条比那双藏鞋还要“恶毒”,上面写着:“阿德,我向你求爱,晚上8点钟在饭堂后面山顶上的电杆下见面。”

    多吉就这么坦率。这不奇怪。可是令许多人难以理解的是,阿德这回容忍了多吉的“无理取闹”。她不但收下了纸条,还很痛快地应承下来了。

    当晚两人如约相会在山顶的电杆下。

    任何人一旦进入爱情这个磁场,就会不分男女了,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一路绊绊磕磕才走到了一起。

    情况完全像追逐者多吉一直企盼的那样,阿德变成主动进攻的一方了,锋芒的多吉反而显得有点拙嘴笨舌了。这就是真真实实的藏家姑娘的性格。当她的眼里没有这个男人时,你就是拿去金砖银锭她也懒得看一眼,一旦她认准了你,把你放在了心上,哪怕你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她也要揪着你的耳朵叫醒你来爱她。两人来到电杆下后,阿德开口就问多吉:

    “为什么要和我相约在山顶上?”

    多吉笑答:“一览无余,眼宽!”

    “还有,你是想让挖煤队的人都看见,你终于把骄傲的阿德捉拿归案了。是不是?”

    “算你聪明说到点子上了。”

    稍停,阿德又问,“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来见我怎么两手攥空拳?”

    机灵的多吉马上明白过来了,说:“你太小看我多吉,我约你出来绝不怀好意,这次是二进贡。当然,我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说着,他回转身从地上掂起一包东西,递到阿德面前。还是那双藏靴。

    阿德郑重其事地接过靴子,感慨道:“谁开口都不容易,那天回绝了你,过后我挺后悔的。你托朋友送来藏靴,我可以不收,但实在不该出口伤人。”

    多吉忙圆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别人要是骂我,我是绝对不会饶过的。如果是心爱的姑娘骂我,我会很幸福地听着。”

    “贫嘴!改不了。”

    “这就叫爱情。爱情!”

    阴光中午,山顶上一对藏家男女紧紧相拥,他们的嘴唇触摸着蓝天。

    ……

    生活的哲学就是这样: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总会像格桑花和狗尾巴草一样混杂着长在一起。分辨需要时间,有时伤害对方也是为了分辨。即使这样,有些人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分得太清楚。这大概就是在举行罢婚礼的当晚,阿德为什么要讲下面这番话的缘由吧:

    “老公,你抱怨我也罢,甚至恨我也好,今天已经成了你媳妇的我可以向你检讨,但我绝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冷淡过你的行为。因为阿妈说过,她不会干涉我的婚姻大事,我选择什么样的老公,那完全由我自己做主。但是她有话在先,如果我把一只狼领进家,她肯定会把这只狼和我一起赶出去。”

    多吉说得也很动情:“过去的事,该忘掉的就让它留在昨天,不该忘掉的就让它像山巅的千年积雪一样永久地冻结在我们的生活中。说到底,我还要感谢这双藏靴,它是我俩成为夫妻的最早的也是最终的见证。”

    阿德拎起藏靴紧紧抱在怀里,眼里不由得飘出泪花。这是多吉从拉萨买来的藏靴,是阿德曾经摔掉过的藏靴,是在婚礼上多吉亲手穿在她脚上的藏靴,是新婚夜摆放在新房最显眼的地方看着他们亲热、听着他们切切细语的藏靴。藏靴,幸福的藏靴!眼泪的藏靴!爱情的藏靴!

    日子给藏靴续写着故事新篇。

    婚后不久,阿德和多吉就辞别挖煤队的工作,到可可西里安家落户。他们要过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自在,幸福。帐篷就撑在小河边的草滩上,日出出牧,日落归来。

    阿德一直舍不得穿那双藏靴。可是,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却着实叫她作了难。压在箱底看不见她太心慌,摆在柩上帐篷里光线暗显不着她太郁闷。抱在怀里当然最理想了,但不可能,她每天都要放牧。多吉说,就把它晾在草滩上吧,让它泡在阳光里,太阳给它温暖,给它色彩,给它光明。还有,天长日久人们知道了咱这藏靴的故事,藏靴也就成了一道风景。这,也没什么不好。

    阿德有些害羞,为啥非要把两人的事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呢?不过,她喜欢阳光,草原上那暖融融、甜滋滋的阳光太诱惑人了!她提出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才可以把藏靴晾在草滩上。

    多吉说,藏靴在阳光下伸个懒腰,咱俩也跟着舒坦。

    帐篷前,草滩上,最数藏靴鲜亮。

    青草复青草,藏靴在其间又不在其间。夏口的六月雪,靴子盖上薄雪,人阳把雪化掉,洗净靴子,靴子显得更嫩更美。有时,飞来一只无名小鸟落在藏靴上,喳喳叫着。阿德故意不去惊动它,让小鸟把沉睡的靴子叫醒。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这户草原牧民晾靴子的日子,约定俗成,这一天成了阿德和多吉回忆甜蜜生活的幸福时刻。

    草滩上的藏靴,镀着太阳的灿烂碎片。

    羊儿低头吃草,藏靴吃着阳光。阿德和多吉坐在草坡上眺望,望什么?望更远的地方。

    这天傍晚,阿德照例掂起藏靴准备回家。先一步进了帐篷的多吉挤眉弄眼地要她动作快点,他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阿德觉得这藏靴今天有些异样,沉甸甸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拽着。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在意,不对,不但沉还有动感。她犯蒙了,弯腰一看,靴筒里有一只活物,似猫?又像狐狸?全不是。她惊呼多吉,快来看有怪物!

    多吉出来辨认,笑她太傻,什么怪物,是一只可爱的藏羚羊,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这只小崽子没伤没病,活蹦乱跳。它不可能是从猎人的枪口下逃脱的,十有八九是跟着妈妈跋涉时掉了队。丢了孩子,妈妈着急。失掉了妈妈,孩子心焦。阿德和多吉商量好:先把小藏羚羊带回帐篷,让它安全度过这一夜。明天,说不定妈妈与太阳一起床,来领走它的孩子。

    小藏羚羊太奇怪,它不卧在卡垫,也不挨专门为它做的“软床”,硬是躲在藏靴筒里不出来,好不容易弄出来,它又会钻进去。也许是吓蒙了,也许是它已经认定这藏靴就是它的家。好吧,就让它住在“藏靴房”里。

    这一夜,阿德和多吉没睡安稳。小藏羚羊也闹腾了个通宵,那藏靴里的响动声一直没歇止。

    次日,两口之家的早餐桌上破例多了一袋伊利奶,那是阿德为小藏羚羊准备的。它肯定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净光。之后,它又钻进了藏靴,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露在外面。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出牧前,阿德把藏靴晾在了草滩上。这时,刚刚从东海喷出的霞光把草原涂染得殷红殷红。阿德对留家守帐篷的多吉说:“我把小藏羚羊带出去放牧,说不定还会碰上它的妈妈呢!”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藏羚羊就挣脱开她蹦跳着钻进了藏靴。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这一天,除了多吉给它喂奶,小藏羚羊整整一天都在“藏靴房”里……

    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仍然如此……

    帐篷窗沿漫上宁静的白色,又是一个六月雪飘飞的日子。这应该是小藏羚羊来到阿德家的第8天了,8,一个吉祥的数字,清晨起来,阿德和丈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们照样出牧,今天该多吉去放羊。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两天不知哪根腿抽筋了,变得黏黏糊糊甩都甩不掉,离不开阿德了,夜里死磨硬缠地还乐不够,白天也要阿德陪着它去牧场。阿德心烦却别无办法,只好带着小藏羚羊和她一同出牧——它自然还是离不开它的“藏靴房”。他俩刚要翻过一道草坡时,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肝裂肺的叫声。声音来自不远的地方。对可可西里的动物了如指掌的多吉,马上就辨出是藏羚羊的叫声。果然在左前方四五百米的梁上站着一只藏羚羊。多吉判断,很可能就是这只小藏羚羊的妈妈来寻找它的孩子了。阿德很高兴地说:“没错,准是这孩子的妈妈!”她立即放下抱在怀里的藏靴,想让小家伙跑去找妈妈。没想到它出来望了望远处,又回到了它的房里。使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前方梁上那只藏羚羊也撂开蹄子撒野了。可可西里至今仍然不间断地响着偷猎者的枪声,藏羚羊怕人,见了人就逃窜。说不定那只减羚羊还以为今天遇到的这一对男女,故意带着它的孩子在引诱它,想捉拿它。可可西里的枪声哪年哪月才能永远消失,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和平宁静的乐园。这是包括藏羚羊在内的动物们的企盼。像阿德和多吉这样善良的人都在祈祷。

    心被心事压着,沉甸甸地像挂了锁。风中的夕阳有点凉,他们与小藏羚羊又踏上了归途。近处、远处,有淡淡的炊烟在牧民的帐篷上飘,一直消散在天空之上。一路无语,只有小藏羚羊“吱吱”地叫着,藏靴在颤动。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伊利奶很让它开胃。

    一只野狼披着夕阳从眼前慌张逃过。

    一连几天,阿德和多吉都能听到藏羚羊妈妈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甚至在深夜。这悲凄的声音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他们越来越肯定这是妈妈呼唤孩子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眼泪,含着焦虑,含着求饶。人都有父母,人都有孩子,人都有柔情。将心比心,人和动物都是一个理。

    这种折磨心灵的痛苦的嘶叫声,阿德和多吉再也不愿听了。热爱动物也是这世界的美的一部分,要让可可西里成为开遍野花无人采摘的净土,每个人都得从自己做起。这天夜里,他俩谁也不说话,当星星落尽黎明悄悄降临在帐篷的天窗时,他们毅然作出一个决定:

    放生!

    我不换眼地望着阿德的身影越走越远。

    远处的土坡上,杂草缀满了残雪。一只贪婪的野狼慢慢地从坡上走过,也许它已经嗅到了什么气味。

    藏羚羊妈妈的嘶叫声仍在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传来,我无法辨清它来自何方。只是在这个本来轻松的时刻,那悲伤的叫声将我的心叫得支离破碎。

    我很担心地问多吉:“阿德准备把小藏羚羊放回到哪里去?”

    多吉说:“在哪里遇到藏羚羊群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整个可可西里都会是它的家。”

    “那么,藏靴呢?小藏羚羊会离开它的这间温暖而美好的房子吗?”

    “会的,妈妈的怀抱比任何房子都暖心。”

    “我猜想,你做梦也盼着这双藏靴重新穿在阿德脚上。”

    “不瞒你说,在阿德一只手把藏羚羊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掂着藏靴时,我觉得这时候她最漂亮,最动人!”

    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走向远方的阿德。

    穿着彩绣藏袍的藏女,像高处的花,越远竟然越是鲜丽——那是阿德手中的藏靴。

    放生的路也许很长,很长。

    美景在运方。

    这时,我巴不得将我脑海里所有记忆都取掉,只留下这双藏靴……

    2.遥远的可可西里

    唐古拉山远远地立在地平线上。积雪皑皑。

    太阳很毒。分明要把每粒沙子都蒸透、融化才罢休。

    听,沙梁那边谁在唱?调调悲凄、悠长,给人的感觉歌声是从坟地里传来的——生活像七彩霞,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又常把那寒风苦雨洒!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颗苦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苦乐年华!就这么几句词,反反复复地唱着,好像非要从那歌里唱出点欢乐来不可。却是越唱越凄惶,沙地里也似乎要渗出眼泪。女声?男声?实在难辨。

    这本来是一首人们熟悉的很欢快的歌,可是被这位难辨身份的人唱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光跟着歌者那调调流泪不行,还得不断地刨根追底地想:这人怎么啦?哭爹还是哭娘?

    悲伤是一条河,有的人用尽一生的力气也难以渡过。

    当歌声猛然停了后,旷野显得死一样寂静。歌声把河填平了?

    这时,从沙梁上走来一只沙狼,接着又是1只,2只,3只……狼们走着,扫帚似的尾巴拖在地上。它们站住了,竟然排列得那么整齐,一共5只。一个个仰望着。是寻找那突然断了的歌声,还是在刚才的歌声中迷了路?

    狼们在沙梁上蹲下,两只前腿撑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来。那滴溜溜的贼眼消闲地、却是贪婪地瞅着不远处一个地方。

    那儿是戈壁滩,有一簇不算大也不能说小的红柳,旁边是一个孤零零凸起来的沙包,如果沙尖长一棵骆驼草,肯定被野风早就拔掉了。那个唱歌人就坐在那簇红柳前,是一位藏族妇人。她守着一个坟在哭唱。但是,远看或近瞧红柳前后左右都没有坟堆。

    她却确确实实地在哭坟。

    3小时前,一位女军人出生3天就患高山反应而夭折的婴儿,在这儿找到了亡灵归宿地。是两个女人掩埋了孩子,其中一位就是女军人。另一位是她的同事。当时她们不声不响地只是用手在戈壁滩刨挖了一个很大的坑,让孩子四肢展平地躺在了里面。

    一个没有坟堆的坟。

    她们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了,野狼会把戈壁滩每一个土包掘开,寻找填充肚子的食物。给娃儿做一个平平的坟,她会平安无事地睡在这里。女军人找到美仁达娃阿妈守护儿子的魂地:“阿妈,劳驾你了,孩子刚离开我还不习惯一个人住在荒天野地里,你就陪他几天吧!”

    “行!我们一老一少在这儿聊天,我还能给她唱歌儿。”

    当女军人拿出500元现金作为酬劳费递给阿妈时,她双手推开了。她不会为钱给这可怜的孩子做伴。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出生才3天的娃儿的故事,愿意义务守坟。

    沙梁上,那群狼仍在贪婪地望着那簇红柳,没有坟包,它们也嗅到了气味……

    美仁达娃端坐着,怒目瞪着狼们。

    对峙。

    歌声又扬起来了,还是那么悲切,那么揪心。

    她在哭唱夭折的小生命,也在哭唱孕育小生命的一对军人。

    阳光下积雪的山化了。雪泪……

    可可西里的夜晚和白天都是宁静的。

    横穿它腹部的青藏公路上虽然从早到晚都有进藏出藏的汽车在奔驰,但是当偌大的荒原把汽车的喧嚷声吸收(或者说是散扬开来)进去后,给人的感觉那些飞跑着的汽车像不住移动的无声图形。

    此刻,深夜12点钟。坐落在青藏公路边的江源医疗站里,还有一间房依然亮着灯光。这是军医胡明的家。他的妻子叶萍是医疗站的护士。他们是可可西里出现的第一个军人之家。

    不过,现在这个家里只剩下了叶萍,丈夫胡明永远地走了!

    疏星聚成的河流,悄然流坠在空空的戈壁。

    整个医疗站像可可西里样,被储藏着寂静的夜幕笼罩着。每一个置身于这个死寂的人都会感到今晚这儿蕴涵着巨大的悲痛。

    偶尔传来的无法判断什么兽类的啼叫也变了声调。

    叶萍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念叨若儿子。她很想呼唤儿子的名字,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起名字。

    没有名字的孩子还算爸妈的儿子吗?叶萍伤心地哭了。

    儿子永远地躺在戈壁滩不会回家了。儿子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这时,美仁达娃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惊呼:“不好了!一群狼冲上来刨娃儿的坟,我挡都挡不住!叶萍跟着阿妈疯了似的跑向戈壁滩……”

    就在那群狼捕捉到孩子尸体的腥味后,贪馋得吊起血红的舌头正要扒坟时,突然有三头野牦牛横冲直撞地跑来,和野狼厮斗起来。它们又是用长角抵,又是用前蹄刨,野狼难以招架,只得逃之天天。野牦牛斗败野狼也许是报复野狼对它们的某次侵扰,却歪打正着地保护了叶萍的孩子。

    后来,人们从美仁达娃嘴里知道了这孩子的故事,知道了孩子爸妈的故事。司机们心涛难以平静,立即自愿捐款,委托阿妈为女娃修了水泥坟,立起了墓碑,上面刻着:雪山儿女之墓——这当然是后来的事了。

    一个父母还没有来得及给起名字的男孩!一个刚出生还没有得到人间阳光的温暖,就夭折了的顽强小生命!

    雪山儿女连同她父母的故事,随着3个司机的车轮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青藏高原。

    故事需从一个不算遥远、却恍如隔世的年代说起……

    话说江河源医疗站

    时间:20世纪50年代末

    地点:可可西里草原,长江源头

    高高的唐古拉山,终年堆积着厚厚的冰雪,像个臃肿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天边。漠原上,成群的藏羚羊、黄羊、野驴、野马……在悠闲地吃着草,偶尔从青藏公路上驶过,飞哨似的车笛拖着余音久久不散,那些野生动物们受惊,撂蹄飞跑向远处。

    车过,笛息。可可西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儿是青藏无人区的一部分。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人久住。

    常常有那些汽车兵们因为抵挡不了高山反应的袭击,把命丢在荒野。于是,荒草中耸起一个又一个坟堆。很快坟堆上就长起了野草。

    这里需要兵站,兵站上才有救命的医生!

    时光流逝到20世纪60年代初。

    兵站倒是建起来了,而且是3个:楚玛尔河兵站,沱沱河兵站,温泉兵站。但是,每个兵站就编制一个医生或卫生员,根本无法与高山反应抗衡。

    荒漠上的坟堆每年都在增加,增加……

    有位去拉萨的过路人,望着荒滩上那些很不规则的满眼坟堆,建议在这儿修个烈士陵园。

    在无人区修陵园?笑话!

    可可西里终于有了医疗站,取名江河源医疗站,这已经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了。胡明和叶萍就是这时候来到医疗站的,胡在前叶在后,都是医疗站第一代人。

    江河源医疗站是个不大不小的、没有户口的“黑单位”。说它不大,是因为全站的医务、行政人员最初只有8人,后来才逐渐地增加到20人;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医疗站,担负着每年都要为十多次翻越唐古拉山的4个汽车团指战员的医疗保障任务。当然,进藏出藏的军地旅游人员来求医,他们从来都是热情接待;那么,“黑单位”呢?因为在部队的编制序列上没有它。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20年前的某年夏天,军委总部的一位中将来青藏线视察,到了唐古拉山下的长江源头兵站。将军破例地在这个一般人都不过夜的地方住了一天一夜,找了不少于50名官兵和过往人员谈心。他了解到经常有人在这座“站在山顶双手能抓天”的地方望而却步,有严重的高山反应,有的甚至把命丢在了这里。将军还特地走看了那片戈壁坟地,他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问:“医院呢?”回答:“报告首长,这里没有医院,有了小病忍着,得了大病要跑800里路到格尔木去找医生。”将军的皱眉仍然没有松开,他骂人了:“什么手掌(首长),我还没有你们的脚掌高呢!不是吗?你们的脚下就是5000多米呀!我说这些搞编制的人真他妈的浑蛋,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偏不建医院,白吃饭!我做主了,这儿必须有救战士命的医生。当然我没权批准你们建医院,但是设个只有十人八人的医疗站总可以吧!”

    江河源医疗站便应运而生。

    按照将军的指示,从全军抽调了一批优秀医务人员到医疗站。将军的侄女叶萍就是在这时候,从北京军医学院来到唐古拉山下。

    遥远的白房子

    医疗站是清一色的平房,在空中悬着。

    悬空房?

    原来房屋下面是一片空洞,没有地基。整个房屋是用一根根水泥柱子托着,空洞的深度有三四米。

    悬空盖房与高寒区的永冻层有关。

    可可西里虽然地处青藏高原永冻层区域内,但它不像唐古拉山巅的永冻层那样,终年都冻得硬邦邦永不开化。它是季节性永冻层,到了夏季最热的日子里,永冻层就会出现一定厚度的冰消雪融层,使地面变得软绵绵,承重能力下降。又由于早晨、中午、下午太阳光的强度不同,季节性永冻层融化程度也就呈现出深浅不一样的状况。这样在修建房屋时如果将地基打在地面上(冻土层之上),房子就会随着不平坦的融化层而倾斜,甚至坍陷。防止这种现象的唯一办法,是掘地三四米,穿过永冻层打地基,之后再筑铸起一根根水泥桩基。这些桩基支撑着整座平房或楼房。

    悬空房便由此而来。

    江河源医疗站的两排悬空房,是最早出现于可可西里的建筑群。白亮白亮的墙壁使它在这片荒原上格外惹眼,几里路外就能瞅得见。“医疗站快到了,加把劲快走,那是咱们的家啊!”汽车兵们一瞅见白房子总会这样兴高采熟地说,踩着油门的脚底狠劲一踏,车速快了许多。

    汽车兵们渴盼快一点赶到白房子,自然是因为有头痛脑热的不舒服之感想求医求药,但是还有一点埋在心底的秘密(其实在他们中间是公开的秘密),这就是急于要见到医疗站的女医生女护士。在青藏线跑车的汽车兵们好像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颠簸,在这儿野生动物举目可见,那些善跑耐寒的野驴、黄羊常常和汽车赛跑。但是想见个人,尤其想见个女人,那是很难的。要不怎么称无人区呢?传说,有一个兵在唐古拉山兵站服役3年,穿行唐古拉山4078余次,只见过两个女人,还都是老太太。一个是他母亲,老人家想到独生儿子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当兵,很是牵挂,在老头的陪同下千里迢迢上山看望了一次儿子。另一个是一位藏族老阿妈,她得了急性阑尾炎,从深山出来求医,因为候车在兵站住了一夜。兵们的生活之单调心头,之寂寞便可想而知了。世界本来就是由男男女女合理组成的,缺了任何一方都是亏损,从而失去心态的平衡。

    遥远的可可西里。

    汽车兵们从瞅见白房子那一刻起,心就热乎起来了。不过,他们并不急于进医疗站,而是先在距医疗站5公里处的通天河里把车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把头埋进水里,扑噜扑噜地痛痛快快洗个脸。总之,人和车不带征程上半丝的烟尘和油腻。因为医疗站上有穿戴整齐的白衣天使,她们那压在眉梢的白帽就足以让人推想,如果世间的女子都像她们这样洁净,人心肯定会变得没有一丝污垢。

    兵们进了医疗站后,首先要一个个接受护士们测量血压、注射疫苗、发放预防感冒药物等必要的程序。然后才是有病者对号入座地找有关医生问病,开处方。毫无疑问还在他们并不熟悉该找哪位医生对症看自己的疾病时,又是护士们来充当向导。

    遥远的白房子此刻都装在了兵的心里。

    这些平日开玩笑开得不可收拾的兵们,这时候一个个变得老实极了,没有一个人出声,连走路的脚步都是轻抬慢放。因为他们把在医疗站的这段有限的时间看成难得的一种享受,而任何享受都应该是悄无声息的。

    的确是很有限的。医疗站最初只有两个女护士,其中就有中将的侄女叶萍,另一个叫阿袁——她的本名袁明芳。不过,大家都叫她阿袁,本名仿佛被人忘记了。

    平平常常也快乐

    其实,悬空而建的白房子里的医生护士们,生活得很寂寞很单调。生活中的每个人,各人为各人活着,各人有各人的苦楚。这是外人很难体会到的。

    医疗站的节奏紧张吗?确实紧张。抢救起病人来巴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忙,太阳拽着月亮,可可西里没有了昼夜之分。

    医疗站的节奏松缓吗?确实松缓。有时候,门前的青藏公路上断了来往的汽车,没有人踏进医疗站的门槛,死寂沉重地笼罩着白衣战士的心。特别是夜晚,整个可可西里蜷缩在夜色里打盹。白房子已经在此时消失了自己的颜色……

    熬死人的无人区的昼夜啊!

    慢慢地,这些医务人员终于费尽脑汁地琢磨出了找乐的办法:自己做饭吃。

    把吃饭作为找乐的事这恐怕只有在可可西里能见到。人在平庸的日子里,做出任何一件在局外人看来很无聊的事都是合情在理的。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无聊不是生活中没有女性。因为这是发生在一男二女间的事。那么该倒过来说了,缺少男性。

    开初,医疗站一间简陋的小食堂包揽了全站所有男男女女的吃饭问题。上顿下顿毫不例外都是一成不变的老三样:白菜、萝卜、土豆丝。能有不吃腻的一天吗?胡明、叶萍、阿袁是第一个向这种淡而无味的伙食宣战先行者。二女一男,自由结社,组成一个单独的伙食单位,另起炉灶,自己做饭,他们把这叫单身汉里的“临时家庭”。胡明是家庭主男。主妇呢?暂时空缺。

    第一个“临时家庭”一亮相,接着,相继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在此自然只陈述第一个了。

    不用说,明明是厨房的大师傅丁,负责炒菜,做主食。叶萍专管淘米、洗菜。剩下的那位女士,什么活儿也不会干,专门负责吃——她从小就很少干家务活,来到可可西里高山反应比别人都严重,也无心“补课”了。胡明很大度,用能包容一切的口吻说:“阿袁,你也别不好意思,任何事情都是两个方面,红与白,闲和忙。合理合法。就拿我们这个家庭来说吧,总得有人剥削别人,也得有人被人剥削,我和叶萍就心甘情愿地受你剥削一次吧。你就放开肚皮吃,吃多少我们都保障供应。”阿袁受之有愧,说:“胡哥,你这是损你的傻妹子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阿袁也有两只手,绝不坐着吃闲饭!”这是文革中的语言,她也学会了。

    胡明高人一筹的地方如果仅仅在于把菜炒得香喷喷,让两个小妹吃得满嘴流油,那他这个家庭主男不能算完全称职,早该引咎辞职了。他的突出长处是会幽默,逗你玩。也怪,只要一掌勺,他满脑子都是笑话,随便崩出一个都会让你捧腹大笑。你看,这会儿他要卖弄他的炒菜绝活了。他把锅端起,抖了一下,菜便从锅底腾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又浇到锅里,一丁点儿也不外撒。他说:

    “别看这一手,你们要掌握它,且学着呢!我是拜了3个师傅,磕了三七二十一个响头,又练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马马虎虎地能让菜在锅里翻身了。对啦,这叫翻身,不叫翻跟斗,孙悟空才叫翻跟斗。”

    叶萍哪里信他这一套瞎掰,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姓胡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师的是哪3个师傅?”

    他十分严肃地回答:“我妈算一个,我奶奶也算一个,外加我们隔壁的二大爷,这不是3个师傅吗?”

    阿袁听了像被针尖戳了一下尖叫起来:“我的妈呀,这都是些什么角色,大老娘们,老少爷们!这样的厨师用火车皮都拉不完。”

    叶萍哭笑不得,她从胡明手里夺过炒菜铲:“就你这两下,谁还不会?”她说着便端起锅就撂菜,第一下没成功,又撂第二下。没想,连锅带菜一起扣在了炉子卜,“扑哧”一下,满屋都像着了火,喷散着油烟味。

    胡明着急了,赶紧收拾残局。叶萍吓得双手抱着头直啷啷。阿袁在一夯抱怨:肚子早饿得咕咕叫,这一来又得拖延开饭时间了。这阵子她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加智慧,索性动手做起了饭菜。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阿袁做成的饭菜是什么样!菜是半生不熟,又成又辣。米饭是不稀不稠一锅糊糊……也完全能想象得出,这一顿饭3个人吃得很开心,很充实,有滋有味。毕竟是第一次掌勺做饭,阿袁得意地还喝了几杯,叶萍跟着乐,与阿袁对饮。两人都醉了。

    胡明始终很清醒。

    当他分别把两个醉女抱到各自的床上时,觉得好沉好沉。女人原来这么沉。是不是醉女更沉?

    他很幸福。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而不是为了吃饭。

    “临时家庭”好快乐!正是从那一次起,阿袁有了变化,她不再专门负责吃了,而是接过了叶萍手中的活儿:淘米洗菜,做主食。她对叶萍说:“萍姐,让我干活吧,你歇着,胡明心疼你呢!”嘴里虽然这么说,她的眼睛却一直望着胡明。她希望能换来胡明几句话,胡明却没哼声,光是笑。

    后来,外面有一种说法:“临时家庭”有主妇了,她就是叶萍。

    叶萍听了没表态,连胡明也像没事似的不说话,只是那么淡淡地笑着。

    平平常常的日子继续平平常常着……

    流氓狐狸的闹剧

    “临时家庭”的男男女女随着日出月落的自然轮回,有苦也有甜地打发着在可可西里单调而漫长的时光。人生在世毕竟不是为吃饭活着,吃饭带来的乐趣总会有限的。

    白房子的主人们继续自得其乐地制造幸福。

    如何制造?沙梁的赤狐知道。

    悬空房的窗户——其实不能算严格意义的窗户,它没有窗棂,只是砌墙时留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洞,里外各有一块堵板。当它洞开时,极像碉堡的枪眼。掀起窗板,浩瀚的戈壁滩就呈现在眼前。在你未走进戈壁对其缺乏了解时,总是把它跟荒凉、单调连在一起。然而,荒凉是客观存在,单调就未必了。

    出现在悬空房窗户洞主人眼里的戈壁实实在在是多姿多彩的。

    那道并不算高的沙梁,顶多不过百米远,站在窗洞里面连上面被风吹皱的一道道水波纹似的沙折,都看得十分清楚,整齐得好像工艺人用刀刻出来的。沙梁上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簇簇骆驼草,草棵在风中东摇西恍地滚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滚跑,但却总是不离原地地滚动。你不能不佩服赤狐用精明的智能选择了这样一个能掩护自己的戏闹场所,它们在骆驼草中间追逐、打滚、撕咬,粗心人很难分清真伪,误把它们当成了草簇。

    “临时家庭”的成员几乎每天都要倚窗看赤狐闹沙梁的景致。赤狐出穴嬉闹的时间多是在中午,口头当顶,气温暖暖,玩得才舒畅!

    赤狐为什么临人不惧地把嬉闹的场所选在了医疗站窗前的沙梁上?自然是“临时家庭”成员对它们行动的赏心悦目的欣赏,纵容了它们不惧怕人的胆量。

    “狼行山脊,狐行山谷”。这句民谚在这里不适了。本来狐狸怕被人发现才走山谷地的,现在既然白房子里的主人情愿参观它们闹腾,滑头狐狸便投其所好,就走上了沙梁。

    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隔窗观赏赤狐戏闹的极好机会。起码在阿袁看来是这样。周日,叶萍在病房值班。午后,阿袁敲开胡明的门,轻脚慢步地走了进来。她一把夺过胡明手中的关于治疗高原常见病100例的薄册子,说:“胡哥,你就不知道放松一下,书能把人看呆的!”胡明说:“好我的阿袁小姐,我几乎从早到晚都在病人身边泡着,难得有个看书的时间,怎么会变呆呢?”阿袁不容胡明再说什么,就把他推到窗前,说是沙梁上有好景致看。

    只见几簇骆驼草在风中摇晃。

    胡明失望地摇摇头,又拿起了书。阿袁却表现得很有耐心:“胡哥,别急,还有好戏没出台呢。”

    胡明这才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说:“阿袁,你真有这样的闲心……”

    原来这季节是赤狐发情的时候,每天它们成群结伙地在沙梁上放纵,或者在别的地方干完好事后来这儿“休闲”。亏得阿袁对赤狐的行动观察得如此仔细。

    流氓孤狸。

    不一会儿一只肥胖胖的赤狐从沙梁那边走了上来。它站定,四下里观望了一下,便用一只前爪洗了洗脸,才慢慢地在沙梁七走着,很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悠闲样子。

    “是只母的!你瞧那眼圈红红的,连屁股也是肿乎乎的,肯定刚做完美事。”阿袁到底是阿袁,别人难以出唇的话,她能说得津津有味。

    这时,又一只赤狐爬上了沙梁,它的个头显然小多了,一上来就冲着那只肥胖赤狐跑去。肥胖赤狐躲闪着,跑了,小个头赤狐紧迫不放。

    肥胖赤狐跑出好长一段路了,小个头见追上无望了,折回身走了,一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走出了好远。

    肥胖赤狐这时索性不走了,站在沙梁上冲着那只远去的小个头嘿嘿直笑——它也能笑得那么灿烂。

    阿袁来劲了,说:“胡哥,上,捉住那家伙,玩它一回。”

    “玩?咋玩?”胡明显然也有了兴趣,他放下了手中的书。

    阿袁拽着胡明出门,上了沙梁,直奔那只赤狐而去,她边走边说:“胡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狐狸的,因为它是属于保护对象。”

    赤狐如人似的在沙梁那端兜着圈散步,走近了,阿袁眼睛一亮,说:“胡哥,你瞧,狐狸的毛皮像缎子一样,滑溜得喜人,还有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美极了,我真想搂住它亲一亲!”阿袁说着紧跑几步,又逼近狐狸几步。

    赤狐撒开灵巧的腿跑了,跑得并不快,好像是要阿袁追它。

    阿袁撵了上去。

    赤狐了蹦两跳地蹿上了一个沙岗子,站定,回过头望着阿袁,那神气分明又在示意阿袁追它。

    阿袁继续撵过了几个沙岗子,赤狐便消失在沙海里,不见了。她站在原地大有所失,恍如梦境。

    胡明一直随阿袁其后,这时他说话了:“精明的袁小姐,你也有犯傻的时候,狡猾的狐狸是故意引你走开的,刚才狐狸站着的那个地方,是它的老窝。窝里肯定有狐狸的小崽子。”

    阿袁半信半疑:是这样吗?狐狸也懂“金蝉脱壳”的道理?

    “不信,咱们返回去看看。”

    他们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一看,果然一窝活脱脱的小狐狸正吱吱哇哇地乱叫着,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冲着小崽子们说话……她?叶萍!

    “是你?叶萍!”阿袁和胡明几乎同时惊叹道。阿袁的吃惊显然更明显些。

    叶萍倒显得很平静,对阿袁说:“下班回来不见胡明,也找不到你。心想你们可能到了这儿,就追了上来。”

    阿袁很在意叶萍这淡淡的有分量的话,便解释道:“叶萍姐,我可是头一回来这里,不信你问胡哥。”胡明说:“我相信咱们都是头一回。走吧,该做饭了,阿袁,你当大师傅。”阿袁不吭声,跟在胡明和叶萍后面磨蹭着。

    有人欢乐有人愁

    阿袁掌勺炒菜是绝对有先决条件的,只有胡明在场时她才愿意露一手。“为一个男人而活着”——这是她的人生名言。那天从沙梁上回来,她心里虽有所不悦,但还是有滋有味,她炒了几个让胡明和叶萍都赞不绝口的菜。她不愿去回想在沙梁上遇到叶萍时自己那个尴尬相。叶萍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平心而论,叶萍每次出现在她和胡明中间时,她就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暂时还没想得太明白,也不愿意去多想。

    没有胡明看着她炒菜,或者说菜炒好了没有胡明去品尝,她简直觉得还待在可可西里有什么意思?

    当一个女人只为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她往往失去了理智。

    遗憾的是,胡明太忙了,而且越来越忙。他无法满足阿袁的要求——天天看着阿袁炒菜。作为医疗站的业务骨干,许多病人都离不开他,尤其是上手术台,没有他几乎不行。这样,胡明就经常难以按时下班。做饭的事很多时候是由叶萍和阿袁去完成,而阿袁呢,少了胡明这个动力她就没有了精气神,懒得动手,实际情况是由叶萍一个人忙里忙外地张罗着3人的饭。阿袁便重操旧业——专门负责吃。

    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叶萍把饭做好了,仍然不见胡明回转来。她受阿袁之托,站在“悬空房”前朝病区方向眺望。当她老远望见胡明从远远的另一栋“悬空房”走来时,便大喊一声:“阿袁,人回来啦,开饭!”

    这时候阿袁才手忙脚乱地围起围裙忙起来,给人的感觉她真的是这个“临时家庭”里的主妇,家里的一切活路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这不叫演戏,这是阿袁的真情的自然流露。

    没有人去计较或追究这里面的奥妙,叶萍也好,胡明也罢,包括阿袁自己,都抱着各自做了记号的专用碗,用筷头不停地往嘴里刨着饭菜。吃得好香!为什么不言声?

    阿袁的饭量明显地减少……

    高原军营单身汉的生活,就是这样无拘无束,充满乐趣而又谨小慎微地消逝着。谁都会觉察到这里面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却又是谁也不愿挑明的难言之痛。

    有人欢乐有人愁。欢乐的人有愁,愁者也有欢乐。生活原本就该这样。

    那是叶萍20岁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后,她还记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可是等上班忙忙乎乎地在病房工作了一天,又累又饿,傍晚下班回到宿舍竟然把生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吃罢晚饭,她又没精打采地坐在了电视机前。荧屏上花花绿绿地放映了些什么,她全然不知。胡明进屋问她:

    “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叶萍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是已经有事干了吗?看完电视就睡觉。”

    “就这么过生日?”胡明问得很诡秘。

    叶萍这才想起生日的事,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忙得晕头转向,亏你还记着。谢谢!”

    说话时叶萍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这是她第一次在胡明面前有这种极不自然的表情。难道女孩的心里装上一个男人就是这样的表情吗?

    胡明为她解围,说:“忘了没关系,再拣起来。改变一下你原先安排的不合人情味的计划,今晚放松放松,散步去。”

    “去哪里?”

    “戈壁滩。无边无际,一直走进昆仑山的怀抱。”

    “你真会浪漫!”深夜,在戈壁滩……

    月亮很亮很大。那是因为高原的天空很低。

    蓝天拥抱着明亮的月儿。

    极度的静谧使戈壁滩显得无限的空旷,今晚因了这两个一男一女的军人的出现,更加寂寞。

    胡明心旷神怡。他觉得这镶着明月的天空是属于自己的天空,这铺着一层银色月光的戈壁滩也是属于自己的戈壁滩。连他也奇怪,来到可可西里医疗站已经一年有余了,为什么今天才有这种甜蜜的感觉?

    他看看身边与他踏着同一节拍走在戈壁滩石子路上的叶萍,叶萍低着头,不说话。

    “变成哑巴了?”他问。

    “你说话了吗?”她反问。

    两人笑了,开怀地笑着。笑声无遮拦地滚动在空旷的戈壁滩上。

    叶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缺氧?”他问。

    “不,今晚的空气真新鲜!”她认真地回答。

    谁都知道,这里空气中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何谈空气新鲜?这是叶萍独到的发现。缺氧的美丽。

    戈壁滩静悄悄。月亮仿佛有意地下降了许多,要给这两个军人更多的月色。他们踏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传得很远,也脆亮,有时不得不产生错觉:有人从远处向他们走来。

    静夜,踏月戈壁行,心旷神怡。

    “胡明,可可西里的夜真美!”

    “是今晚才发现的吧?”

    “我从来就没有在夜里走过戈壁。”

    “这就叫不会享受生活。其实生活中到处都有美,包括这个人烟稀少的可可西里。”

    “有这份闲心吗?再说即使有了闲心,没有那个胆量,荒凉的戈壁滩狼虫虎豹多的是,不把人吃了才怪呢!”

    “今晚不是在戈壁滩散步来了吗?野狼在哪里,雪豹又在何处?”

    “这不有你陪着嘛,把那些野虫虫都吓跑了,躲得远远的。”

    “叶萍,实话说,是你陪着我,要不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的。”

    “真的?”

    戈壁滩很静,静得使此刻走在这里的每个人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深深渗入了地心之心。

    戈壁小路在朦胧的夜色中弯里曲拐地伸向远方。胡明和叶萍默默地走着,脚踏沙石的声音更脆了。他俩都有一个心愿悄不声地揣在心里:小路,变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谁也不说话。他们踏着无声的节拍走着。夜在他俩的脚步声中消失,也变长。

    突然,叶萍捅了捅胡明的胳膊,说:听,有声音?

    吱啦——吱啦——

    由远而近,由小变大。时而清亮,时而模糊。

    两人站定。两颗心在加速跳荡。夜里,戈壁滩除了动物还会有什么呢?可可西里是动物的乐园,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狼,或者狐狸。狼,要伤人的。狐狸,这家伙卖骚。到底会是什么呢?

    声音近了,一个黑影。更近了,好像是一个人影。越来越近了……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胡明和叶萍。

    双方相对而立,默默地望着。他们都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可谁也不开口。

    戈壁滩无限地扩大它的空旷,寂静……

    胡明转身给叶萍说了句什么,便朝前走了两步,说:

    “阿袁,夜里一个人出来不要走得太远,戈壁滩太荒凉。”

    “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关爱,难道你不认为自己心里已经装上了你需要装的人。”

    “阿袁,你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一个人出来乱走。你知道这是在什幺地方吗?”

    “什么地方,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我倒要问问你,你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她不是需要你关心的那个人。”

    “可是她是我的战友,我的同志,我的好朋友,我有权利不让她在这荒山野岭乱走,因为夜里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

    胡明真的一急,阿袁倒显得平静了许多。她说:“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有它给我做伴,给我壮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这时,胡明和叶萍才发现阿袁怀里抱着一团黑糊糊的、还在蠕动着什么活物。俩人惊愣,胡明问道:

    “那是什么?”

    “藏羚羊。”

    “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你……”

    “我并不打算伤害它,只是让它陪陪我,解解闷。”

    胡明和叶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原来,楚玛尔河畔有一户藏族牧民,祖辈放牧,经年累月和野生动物打交道,却从来不伤生。头些年总有那么为数不少的黑了心肠的人白天黑夜地在可可西里猎取藏羚羊。老牧民一家看着倒在枪口下的一只又一只藏羚羊,多次对天祈祷,让苍天保护大地上的生灵。善良牧人在草滩上总会遇到一些受伤的藏羚羊和丢失的藏羚羊小崽子。另外,还有那些万般可恶的秃鹫,它们从高天上扑下来,扑获藏羚羊,常常一连扑到几只,可是只能吃掉一只就填饱了胃。把所剩的藏羚羊咬伤,扔在草滩上。牧人心疼万感地抱起这些没有家园生命脆弱的动物,专门腾出一顶帐篷做它们的生息地。老牧人发誓,等它们的伤好了或可以独立生活了,放回草原…

    阿袁说,她怀里的这只藏羚羊崽子就是从老牧人那里借来的。

    胡明不相信这个“借”字,因为他非常清楚老牧人爱羊如子的性格,他绝不会轻易给别人“借”他这些心肝宝贝的。

    “阿袁,说老实话,你是怎么拿到这只藏羚羊的?”胡明的口气非常严肃,显然他要发威了。

    阿袁低着头,一语不发。

    胡明逼问:阿袁,你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只藏羚羊到底从哪儿来的?

    阿袁也生气了,吼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把它送回去还不行吗?

    说罢,她就转身慢慢地走向夜幕笼罩的远方……

    胡明跟了上去。叶萍原地站着没动,眼里噙着泪水……

    阿袁当了饭店老板?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临时家庭”又像过去那样运转着。变化自然还是有的,只是外面的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留意它,唯胡明、叶萍、阿袁他们自知。

    应该说阿袁的变化被胡明和叶萍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她好像要弥补什么缺憾,又好像要摆脱什么苦恼似的在改变自己昔日的形象。3人的吃饭,总是从采购到把饭做熟盛到碗里,她全包了。下班后她总是火三急四地赶到大家前面回到宿舍。等胡明、叶萍进屋,她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总也很少说话,却把饭做得很可口。她眼里闪烁着亮亮的东西,莫不是泪花?可她却笑了。

    阿袁,你为什么要变得这样?

    各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筷子往嘴里扒拉饭菜的声音,牙齿咀嚼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很清脆,又显得很孤独。

    阿袁的脚下卧着那只小藏羚羊,这回是她真的从牧人家里“借”来的。她对牧民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寂寞,需要找个伴的。牧民答应了,只是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善待羚羊,吃住不能让它受亏。

    这是一种看似和谐实则很快就会分裂的僵局。胡明再也不愿让这种刺人心疼的局面无限拖延下去了,一个周日趁叶萍值班时,屋里只剩下他和阿袁了,他和阿袁又坐在了窗前。自煞是胡明主动找阿袁的,她并没拒绝。无心观赏沙狐,只想聊聊天。

    “阿袁,近来你忙得够累,该休息休息了。总是你给咱们做饭,我们的劳动权都让你夺去了。我们很过意不去。”

    “我情愿干的事,从来不觉得累。你也不必在意。”

    “能不在意吗?你也像大家一样,天天忙着上班,白班、夜班,连着干。又是在这个缺氧的地方,再这样下去身体总有一天会垮的!”

    说到这份关心,阿袁突然有些承受不了,问:“胡明,你是真的关心我吗?”

    “那还有假吗?”

    “我看你是假惺惺地说些漂亮话罢了。你心里有准,我能看不出来吗?”

    “这是两码事,我是以咱们临时家庭成员的身份关心你的,你是我的好同志!”

    “留着你的关心吧,会有人接受它的。”

    阿袁说毕,一甩手,出了门。

    这年年底,阿袁随着部队一年一度的复退大潮转业到了地方。具体是什么地方,说法不一,多数人说她在拉萨开了个饭馆,当起了小老板。阿袁走时把小子藏羚羊留在了医疗站,并没交给牧人。她没说这是为什么,但胡明和叶萍似乎都明白。

    “临时家庭”只剩下了胡明和叶萍。按说这一下,他俩该有充足的时间敞开胸怀说说心里话。谁料,又一个人的出现使事情总是趋于复杂化——

    两个男人议论同一个女人

    横穿可可西里的楚玛尔河有时断流,有时又激起旋涡,它就是这样不规则。其实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突然间拐了个弯。这时水往往要溢出河床,这个地方倒不担心它会淹着人,而是比油还金贵的水一旦溢出来,整个楚玛尔河立即就变瘦了。

    可可西里能没水吗?

    许多人替水死了,为了让水活着。

    叶萍的男朋友从京城来到了可可西里。当然,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上高原,但是叶萍一直认为他是说着玩。因为他多次在信里写道:那个鬼地方,人才不去呢!

    但是,他来了。他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来的,要叶萍调离可可西里,跟他回京城。

    叶萍不会服从他,当然他也不会为难她。她似乎没有怎么犹豫就把男朋友交给胡明,让他给安排吃住问题:“一切由你去管理他了,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胡明忙说:“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会知道怎么办。”

    叶萍这么放心地把男朋友交给胡明,原因有三。第一,他是“临时家庭”的户主,找他是顺理成章的事。第二,男朋友在哪里住着实叫她作了难,医疗站没空房子,可可西里更无招待所了,索性让他和胡明滚在一个床上得了。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条,她心里已经越来越没有男朋友的位置了,把他交给胡明既可以表白自己这个心迹,又可以让男朋友从中明白点他应该明白的事情。

    胡明不会狭隘到让叶萍的男朋友觉得高原这个鬼地方的人都像鬼一样不近人情,他的接待是满腔热情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叶萍在场的情况下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朋友马上就有感觉了:好人!把心劲都用在手上了,我一下就觉得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温暖。夜里,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挨得很紧,谈得蛮投机。什么心里话都往外掏,理想呀,追求呀,家庭呀,交友呀……除了不谈国事,其他什么话题都有。俩人越说越来劲,心儿靠得越近,本来两入睡在床两头,鼻尖对着鼻尖侃起来。

    “胡大哥——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说说,女人即使美丽得像一朵花,待在这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也等于插在牛粪上了,还有什么价值?”

    “老弟——也允许我这样叫你吧,我不想就你这个话题说下去,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雪莲花只有西北的雪山上才有,除此而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着,可是人们几乎都喜爱这种美丽的高原花。”

    “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一个人的价值大小,并不完全决定在什么地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你扩大了我话题的内涵,我只是指女人而言。”

    “有情之人所见略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就是只想谈女人,我此次来高原就是为女人而来,也要为女人而归。”

    “原来你是身负重任上高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要把叶萍背下山的!”

    “这只是一相情愿。恕我直言,可可西里一直被人称为无人区,别的不说了,单就说水吧,缺得要命。我来的这两天一盆水用一天,清早洗脸,全天用它洗手,晚上洗完脚才倒掉。又苦又涩的生活!可是我纳闷,你们竟然有滋有味地活着,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们,还因为这里生活着一群男男女女,大家互相牵着,互相挂着,生活就不单调,也不寂寞。你也不是被叶萍牵来了吗?”

    “我不是被她牵来的,而是要把她牵下山。”

    “但愿你心想事成,可是我看也难。”

    “我真不明白,像叶萍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军人,到哪儿不能施展本事,偏要在这个遥远的可可西里来耗费年华?”

    “你在这里用‘耗费’两字显得那么欠思量。叶萍是不是才貌双全,我不敢下这个结论,但是对你如此的贬低她选择可可西里,我真的不敢苟同。人各有志,也许叶萍认为她自己就该到可可西里来奉献年华。”

    “何以见得?”

    “她是个军人,军人服从命令的意识任何时候都是第一位的。否则,就别穿这身军装,肩上就别扛着几道几星的,这是其一;其二,她是个女人,女人就应该选择男人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工作。可可西里不缺羊不缺狼,缺的恰恰是姑娘。叶萍和她的一伙同伴来了,可可西里的山乐了,水笑了。”

    “听了你这番真言,我的感慨有二:第一,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穿一身军装,但是我不悔不怨,我即使有一双翅膀,也不会飞到这个地方。第二,你对叶萍了解得这么深,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

    “你没有穿上这身军装,我也为你老弟庆幸,因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至于你提到我对叶萍了解的深,实在过奖了。她是我们‘临耐家庭’里的一员,我想我应该做的还没有做好。”

    “‘临时家庭’?哼,据我所知,这个‘临时家庭’已经解体了,就剩下两个人了,一男一女,马上就会变成正式的家庭了!”

    “我非常佩服你调查研究的细密而快捷。如果真有你所预言那一天,我会给你留一杯喜酒。不过,我想这酒你是不会喝上的,因为这是一杯带醋味的酒。”

    两个男人的对话终止。满屋子的臭脚丫子昧,男人的脚气!

    他们又各人回到各人原先睡的地方,一边一个人头,所不同的是,没有抱着脚,那玩意儿太臭。没有呼噜声。可可西里的夜并不宁静。

    火锅店的醇香

    也许是男朋友没有铆足劲,也许是叶萍脚跟扎得太深,她终于没有被他拉走。当然,他此次高原之行还是有功劳的。起了催熟剂的作用:胡明和叶萍的终身大事在他离开可可西里的那天夜里,就正儿八经地摆在了日程上。

    这天的晚饭胡明和叶萍破例没有自己动手做,而是走进了医疗站左侧的楚玛尔河饭店。说是饭店,其实就是单一的涮羊肉。饭店很小,不足30方米的房子里摆放着5张桌子。气派却很大,门框上“天下第一涮”5个藏汉两种文字写的字,格外引人注目。何为第一涮?

    一个月前,藏家姑娘白玛拉吉带着阿爸在野马滩饲养的一群特种羊,来到青藏公路边开办了这个小饭店。羊种优良,其肉自然就有别于一般羊肉了,汤鲜肉香。贴在饭店墙壁上介绍羊肉的宣传品这样写着:野马滩的羊是个宝,它吃的是冬虫夏草,喝的是雪线矿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黄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吃了这样的羊肉,壮骨开胃又健脑。

    胡明和叶萍看了这则女老板自制的广告,同时会心一笑。胡明说:“看来这个小饭店一开张,以后有了病人就往这儿送,我们的医疗站该关门了。”叶萍说:“你别说,这老板娘很有文学才华,广告词不错啊!”她的话音刚落,白玛拉吉就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两位千万别夸错了人,我可没有这份本事,这广告词是特地请了你们医疗站一位才女拟写的。”胡明马上追问,“哪位才女?”向玛拉吉回答:“阿袁。”胡明和叶萍久不做声,他们真思念这个“临时家庭”里的好友,她总是在人们料想不到的角落表现自己的才艺。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可可西里呀!女老板诡秘地一笑:“这是她在这里吃最后一次晚餐时的留念。”

    开涮以后,他俩边吃边聊,轻松,舒心。果然这羊肉口感极好,肉酥且嫩,香气一下子就渗遍了全身每一个毛细孔,而且弥漫在周嗣的空气中,使人感到整个身体仿佛都泡在了醇香中。心情爽再加了这美味的涮肉,双倍的香。

    男朋友虽然走了,但是两人的话题却没离开他。自然瞄准的是他,射中的目标是他俩自己的事。

    “叶萍,阿袁飞了,他也走了,这‘临时家庭’是改朝换代还是继续维持下去?”

    “别想美事了,我是准备清清静静地长期过单身生活。起码在一段时间里我不想结婚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已经过去了的日子,再考虑考虑今后的前程。”

    “这样你不觉得太苦了吗?哎,对今后的日子,你能给我说个大概的轮廓吗?”

    “当然可以。妈妈准备把我调回西安。”

    “真有这事?”

    “怎么,你已经听说了?”

    “风言风语的话前一阵子就传到了我耳里,我没太在意,因为我根本不信。”

    “就那么自信?”

    “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信不信那是你的事,事实确实是这样,妈妈要调我下高原。”

    “我想知道,事情只是在议论中还是已经定下了?”

    “妈妈说那边要人的单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只要我同意,咱们这边放人,就行。”

    “那么,你是什么态度呢?”

    “这不是请你帮着拿个主意吗?”

    “我先要问你一句,你同意调走吗?”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时,胡明急了,牙一咬,双眼一闭,说:“你走吧!”

    叶萍更急了,问:“你掏句心里话,到底想不想让我留下来?”

    胡明从叶萍的眼里看出了一种企盼,一种恳求,一种依赖。他便改了口气,缓慢而坚毅地说:“你留下来吧!可可西里需要你!我也斋要你!”

    叶萍终于找到了可以歇着的靠山似的,依在胡明的臂弯里,浑身软软的,微闭着双眼,舒心地靠着他……

    他俩忘了吃饭,竟然睡着了,抽起了鼾声。

    羊肉的香味更浓更烈。

    桌上的火锅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白玛拉吉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甜蜜地看着,却不近前惊扰他们。她奇怪,火锅店开涮一个多月了,很少见到军人光临。今天来了这两个军人,一男一女,为什么如此相拥,如此甜蜜,忘了吃饭?

    这是在戏剧中还是在现实中?是相逢还是分别?

    她始终不愿惊扰他们。

    夜深了。可可西里仍然醒着。羊栏里有一只羊在咩咩躁动。它给荒原又孕育了一个蓬勃的生命。是成熟的美和力……

    乌鸦也能报喜

    可可西里依旧被无际的荒凉覆盖着,胡明和叶萍也一如既往地忙碌着,还是那么单调、寂寞。可是给人的感觉他们充满坚持的力量,这从走路时的双脚上能看出来,从说话时的语调上能听出来。

    因为这是收获的季节。

    他们结婚几乎是一夜之间完成的。转瞬间,全医疗站都被新婚的喜悦染得温暖了;转瞬间,这气氛又消失得无踪无影。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可可西里寂寞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他们结婚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什么先例可寻。

    举行婚礼的当天上午胡明还在手术台上忙着抢救一个车祸中受伤的司机。司机的伤势很重,救活的希望仅有百分之十左右。这大概是胡明能忘记自己喜日的足够原因。叶萍倒是请假在家——是家吗?仍然是单身楼里胡明住的那个房间,只是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个医生搬走了。屋里男人的臭脚丫味,任叶萍把窗户开得再大,仍然不能完全消散。就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时,忽然觉得结婚得有一张双人床,显然可可西里是买不到双人床的,去格尔木买又赶不上了。她只得把屋里的两张单人床一拼,得了。然后她才开始布置新房,打扫地面,给墙壁上刷报纸,贴窗花……

    窗花?那是阿袁从拉萨特地捎来的。没有信,只是一幅喜鹊登枝的剪纸窗花。捎窗花的人说,阿袁讲了,她衷心祝福你俩永远幸福。

    窗花贴在正中的窗玻璃上,阳光洒满窗棂,那只喜鹊好像活了,正喳喳地叫着,尾巴一撅一撅的。

    这使叶萍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同屋女友阿袁,心中涌上一股怜悯之情,愧疚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自语道:“阿袁,你回来吧,咱姐儿俩好好聊聊天,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跟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她也说不清。

    爱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自私,甚至自私到残忍的地步。要不老祖先为什么会留下一句话:情场就是战场?当然,不是说爱一个人就必然要恨一个人,乃至要杀掉另一个人,这不是规律。但是,爱和恨任何时候都摆在一起,这是毫无疑问的;另外,还有一个现象是明白无误的:一旦所爱的人到手,这时得胜者便出人意料地变得大方起来,宽容一切的大方,包括对情敌也可以表现得高姿态。

    我不知道阿袁送这幅窗花时的真实心情,但有一点恐怕可以肯定:她心里不会很平静。至于接受窗花的叶萍的心情,我推测,恐怕比阿袁更要复杂一些。

    不要想那么多了,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吧!生活要从头开始了——叶萍这么想。那夜,她就是以这样的心情,扑进胡明怀抱里的。

    问题发乍在次口早晨。

    结婚恰逢双休日,胡明和叶萍不必踩着起床号起床了,痛痛快快地睡到自然醒。睁开眼来,满屋通亮。打开窗户一看,昨晚落雪了。

    这时,那幅窗花跳进了两人的眼里。叶萍心里依然像昨天贴窗花一样美滋滋的,胡明却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他瞅着窗花不换眼地望了好久,眉头渐渐皱起…

    “叶萍,你细细看一下,那是只喜鹊吗?”

    叶萍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急忙细瞧起来……她不由得“呀”了一声,低下了头。那只在枝头鸣啼的鸟儿原来是一只乌鸦……

    叶萍要伸手去捣碎窗花,被胡明拦住了:

    “不必生这么大的气。被人称做‘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能飞来一只乌鸦也是可喜的事情。她阿袁就不懂得这一点!”

    远方的天空

    月亮、太阳悄悄地在可可西里轮回升落。逝去的日子把医疗站的白房子镀成了斑驳的硬壳。

    贴在窗棂上的那只乌鸦也变成了白色的,如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是乌鸦了。

    胡明说,它还是乌鸦,一只报喜的乌鸦!

    沿着医疗站门前的那条伸入戈壁的路走下去,就会抵达远方。

    远方有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胡明。

    远方的天空,会是什么呢?

    叶萍凸起的肚子,渐大,渐长,直到体内渗出光芒为止。

    说来也奇,也巧。就在胡明和叶萍结婚那天,那只小藏羚羊突然从医疗站消失了。次日,牧人才满面喜色地跑来,说:藏羚羊回来给我们报喜了,你们要结婚了!

    格拉丹冬遇难

    人们一直在等待春天,可是收获偏偏在秋季。

    在叶萍怀孕7个半月时,胡明改变了原准备回西安让她生孩子的打算。严格讲这并非他的本意,是领导派他进格拉丹冬随一个科考队执行一次医疗保障任务。领导在强调了“任务特殊,组织信任”之类的话后,拐了个弯,说了以下颇有人情味的话:

    “关于叶萍生孩子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考虑到,那怎么可能呢?最后之所以下狠心让你去执行这趟任务,又是去那么艰苦的地方,确实认为只有你才能让领导放心地做好这个工作。胡明同志,你就委屈一点吧,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次医疗保障任务。到时我们给你戴红花庆功!只有两个月的任务,你回来后我们护送你和叶萍回西安。”

    这样的话,胡明听得多了,已经无法激动起来了。谁让他是医疗站的“台柱子”呢?肩膀硬朗的人,就应该挑起重担。

    格拉丹冬雪山海拔6621米,是唐古拉山脉中的最高峰。“格拉丹冬”藏语的意思是威武雄壮、高高尖尖的山峰。在这座高且尖的雪山中,簇拥着2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雪峰,宛如身披银甲的武士,矗立在青藏腹地。在这些雪峰肩胛之处,有近50多条现代冰川组成的冰川群。浩浩长江就是从这里起源。

    胡明绝无去格拉丹冬观光旅游的雅兴,因为两年前他有过一次格拉丹冬之行,是给一个江源探险队当随行医生。但是到这样一个神秘而美丽的地方去多少回他也不会腻歪;他也不担心完不成此次科考队的医疗保障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再加上他的经验。那么,为什么他是那么闷闷不乐的,显得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格拉丹冬之路?

    白房子有一扇窗口站着她。妻子的目光望着远方。

    正是这目光牵着他的脚步,使他步履维艰。

    他不是那种被儿女情长能缠绕手脚的男人,可是,此次格拉丹冬之行对他确有点勉为其难。再有两个多月就有人叫爸爸了,怎能不心花怒放?这两个月他会舍弃自己一切应酬,好好陪着叶萍,让小宝宝平平安安在可可西里降生。他要偎在妻子身边,听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就是这时候踏上了奔赴格拉丹冬的征途。应该说他心里有许多话憋着,但是他只能默默地为自己祈祷:早点回到妻子身边,让她忧虑的脸上焕出笑容。

    白房子那扇窗口的目光,天天仰望着高处的积雪,她多么想把那些狠心的日子唤回来!可是,她彻底失望了。

    胡明再也回不了可可西里了……

    科考队执行完任务返回可可西里途中,头车翻车,车上除司机外其他3人全部遇难,其中就有胡明。

    本来只有20天就能完成的工作,由于道路有时泥泞有时冰雪,延至一个月。胡明急于赶回医疗站,早一天出现在妻子面前。他还要陪她回西安呢。他等着坐第一辆车,可见他的心情有多急慌了。科考队一共5辆车,走在前面的车实际上就是探路车。进出格拉丹冬根本没有路,司机的感觉就是路,汽车轮子碾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其实,轮印并不都是路,那一条条轮印里隐藏着探路时留下的多少“陷阱”!

    一次,车子在驶过一层泛浆地时,陷进了深深的泥潭里,司机本想挣扎着把车开出去,谁料弄巧成拙,越陷越深,泥浆几乎没了车顶……

    3天后,驻在山中的解放军赶到,从泛浆中拖出汽车,还有三具糨糊成泥棒的尸体……

    未出生的孩子成了孤儿

    胡明的尸体是在深夜两点钟运回医疗站的。从一定意义讲这个时间是个掩耳盗铃式的好时辰。夜幕可能暂时地遮掩住这俱鲜活而多情的尸体,起码在天亮之前这段时间不让叶萍发觉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

    雪里毕竟埋不住篝火。

    事实是当天夜里天还不亮,叶萍就趴在丈夫冰冷而泥泞的尸体上哭号了起来。那哭声像锯齿拉在钢板上,又像有人踩踏着碎玻璃碴。整个可可西里都被叶萍的哭号惹得淌起了眼泪。

    哭声一直延续到次日中午。

    没有人去劝这位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女军人。医疗站的人几乎都赶来了,他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叶萍身后,悄悄地流眼泪。

    严格地讲,叶萍新婚的新鲜滋味还没尝够,丈夫就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她是在最需要也最能接纳丈夫柔情爱抚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即将出世的孩子还没承受到人间阳光就成孤儿。

    她的嗓音已经被哭号撕扯得很沙哑了。

    当她明白撕肝裂肺的哭叫再也不能唤醒已经长眠了的丈夫时,终于止住了哭。可是站在她身后的同志仍然热泪长流。

    她开始用大家早就准备好的水为丈夫擦洗身上的泥尘、冰雪。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了,从此刻起他就在另一个世界生活,那儿能不能洗上澡还很难说,她一定要把他洗得千干净净。她却不敢去洗那张她熟悉的、此时被泥雪模糊得无法辨认的脸,便先给他洗手,洗胳膊,洗脚,洗腿,洗胸脯……对啦,要把脚好好洗洗。他一直有个好习惯,每晚都用热水烫脚。洗着洗着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呼喊她,媳妇,来帮我揉揉脚心,今天的手术站了整整6小时,脚心有些疼。于是,她会放下手头的活儿,给他揉脚……

    想到这里,叶萍忽然停下了为丈夫擦洗。丈夫此次格拉丹冬之行,一个月有余,跋涉了多少山道水路,他的脚能不疼吗?对,一定给他揉揉脚心,他又要走远路了,而且这一回是他一生中走得最远最远的路,要让他轻脚轻心地上路。他开始给丈夫揉脚心了,揉呀,揉呀……

    她最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丈夫身上又哭号起来了……

    仍然无人劝阻她。

    叶萍,哭吧!要哭就哭得彻彻底底,哭得痛痛快快,哭得轰轰烈烈,把心中的苦水和委屈,全部地、干净地哭出来!

    夜在流动,梦在流动,整个青藏高原都在流动。都因了一个女军人这撕心裂肺的哭号!

    这哭号是一片易碎的薄冰,谁听了都会陷进冰下的深潭里……

    从胡明离开人世的那天开始,小藏羚羊夜夜长嘶哭叫,有时甚至跑出医疗站的小院子狂叫。买它之家少了成员,它该是找失去的主人吧!

    黑色的黎明

    戈壁滩骆驼草上挂着莹莹露珠的那个黎明,可可西里响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它划破寥廓寂寞的夜空,久不消失地回荡着,仿佛要告诉全世界每一个人,这儿终于有了新生的第一代婴孩。

    胡明的意外遇难,出其不意地打乱了他们夫妻俩原先回西安迎接孩子出生的安排。叶萍无可奈何地只有在可可西里坐月子。

    可可西里什么时候听到过雄鸡打鸣?从来没有。今天这声声婴儿的啼哭比雄鸡的鸣叫更能唤起高原人对黎明的向往,多少人从睡梦中醒来伸长脖子,耳朵贴着窗纸倾听这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啼哭。

    产房里,护士将婴儿抱到叶萍面前,满脸挂笑地说:“叶姐,是个男娃。”叶萍听了,眼泪刷一下就流了出来。儿子的出生使她更容易想起丈夫。胡明多次对她炫耀过,在可可西里这块宝地上,我不种出个男娃来,还算男子汉吗?

    叶萍很快擦干了眼泪。她想,这一刻更多的应该是喜悦,起码要暂时地忘掉悲痛。她望着躺在身边婴儿车上的儿子,儿子的脸上还留痕着胎液,这脸对她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这张脸,还有这手这腿,昨天还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在她体内无声地挣扎着,也许是向往可可西里那点缀着白云的碧透蓝天,也许是牵挂远在格拉丹冬的爸爸,今天就变得人模狗样地躺在了她身边。真快!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她塑造的是生命,是青藏高原的明天,是宇宙的精灵。没有哪一种诱惑能够超过从母体内分离出的小生命对母亲的诱惑力了!叶萍望着儿子粉嘟嘟的脸,足足“欣赏”了有半个小时,才把目光收回。随即,她的眼里不由得又涌出了泪花。

    她怎能不想起胡明呢?在她的肚里刚有了儿子的雏形时,胡明就盼着儿子快快出生,盼着儿子叫爸爸,盼着儿子长大后也当医生,就在可可西里医疗站,接他的班。叶萍嗔怪地顶撞了他一句:看把你美的!如果生下个女娃呢,你的愿望不就泡汤了吗?他马上改口说:生个女娃咱就让她在可可西里医疗站当护士,接你的班……

    现在,儿子出生了,就在可可西里,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可是,爸爸呢,却永远地长眠在可可西里冰冻的地层之下了!

    在失去丈夫的悲痛的时刻里,儿子的出生毕竟给叶萍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每当她出神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就忘了一切,心里只剩下儿子。儿子就是她的生命,儿子就是她的幸福,儿子就是她的所有。你瞧,儿子的脸,宽宽的略带方形,确实像胡明的脸。儿子的嘴唇,尤其是下嘴唇,翘翘的,跟胡明一模一样。儿子的眼睛,不大不小,黑油油的瞳人好可人,那不正是个小胡明吗?还有那高高的鼻梁,那肥大的耳廓,那从小就能看出将来必定很宽阔的前额……不都是活脱脱的胡明又是谁呢?

    胡明在感情上的所有付出和这种付出所孕育的美好愿望,不就是有一天能听见儿子叫他一声爸爸吗?可是,儿子倒是来到了人世间,他却听不到独生子的声音了,也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了!

    叶萍心中不灭的灯盏便是儿子那双一出生仿佛就能分辨出亲人的眼睛。

    她在同志们为她临时准备的产房里,从早到晚地望着儿子的脸,望不够啊!只有在深情无限地望着儿子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地忘掉悲伤,她才觉得自己还有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必要和价值。

    她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从西安出发去北京学习、参军,又自愿要求上青藏高原到了可可西里。她本已绝望,是儿子的出生救了她,给了几乎耗尽心力的她重新振作起来的动力。于是,她把过去的梦想收起来,丢弃在曾经闪光的里程标下面,踽踽而行,痛苦而不屈地接近人生的另一个平静的境界。她要活下去,为了独生子要活下去!为了长眠的丈夫能够合上不甘心的双眼要活下去!

    一个军人寡妇的追求?心愿?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追求太卑微,太渺小。但是,就是这点可怜的追求,她也没有得到。很快,命运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又一次绝望。

    儿子出生后的第5天黎明,大祸就降临在这个刚刚睁开眼睛却还不认识世界的婴儿头上。又一个黑色的黎明。

    医生和护士同时被叶萍的惊叫声唤到了病室:“快来看看,孩子怎么啦,他到底怎么啦?”

    医护们看到,孩子脸色青紫,呼吸急促,身子不时地抽搐着。叶萍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昨晚孩子还好好的,到了今天清晨他开始躁动,啼哭,后来就发烧。我很焦急,但总觉得他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总是念叨着让他快快地好起来。谁能想到,他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后说,孩子是因为高山缺氧而得的病。叶萍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医生不语,轻轻地摇摇头。叶萍又问:“快讲呀,我到底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上午8点钟多点,出生才5天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走时没有名字,爸爸先他一步走了,无法给他起名字,妈妈还没有来得及给他起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男孩,一个没有户口的男孩,一个没有得到父爱母爱的男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长江之源的楚玛尔河,还是那么细细地、浅浅地流着,越流越瘦……

    包括医疗站站长在内的全体医护人员,围着悲痛得眼睛都失了神的叶萍。与失去胡明时情形不同的是,大家都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叶萍,让她不要太伤心,保重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叶萍怀抱儿子,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我为什么没有能耐救活我的儿子?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能耐?胡明,你为什么就这样忍心地撇下我们娘儿俩要走,你走了谁管咱们的儿子?

    就这样,可可西里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也成了这块荒原上夭折的第一个婴儿……

    红柳作墓碑

    叶萍怀抱儿子,在产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不讲话。你会有这样的错觉:孩子没有死,可她却坐得入神了。

    死亡在活着的母体中埋着。

    直到次日清晨,当红红的太阳跃出雪山之巅时,她才抱起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还有鼻尖。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那里给她准备的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再热,她一直没有动一筷头——而是走出医疗站的大门,径直向遥远的唐古拉山走去。具体到哪儿去?她不知道。去干什么?她也似乎不明白。她只是走着,走着,毫无目的地走着。

    她好像听到胡明的呼唤声,胡明对她说:“叶萍,这么冷的天气,你把孩子抱到哪儿去?”她止步,那声音又消失了。当她再次走动时,那声音又响起了。她自言自语地说:“胡明,我明明听见你对我说话,怎么看不到你人?你别跟我捉迷藏了,快出来!”

    胡明不回答。

    叶萍坐在了冰冷的沙石地上,怀里仍然抱着儿子。

    她又听见胡明的呼唤声了。起身,继续朝前走。初升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那影子也抱着一个孩子。

    对影成四人,她不寂寞。

    有一个人悄悄地跟在叶萍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她向唐古拉山方向走去。

    连叶萍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当一簇红柳出现在眼前挡住了去路时,她才停下了脚步。好像她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找到这簇红柳。

    整个可可西里见不到一棵树,红柳、骆驼草是这里唯一的绿荫。

    那个一直尾随她的人也停下了。

    叶萍回转身,发现阿袁站在身后。

    “是你?”

    “怕你想不开,出什么事,我来陪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遭遇到如此难以预料的人生大难?你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胜者!”

    “不,萍姐,你完全说错了。不要把阿袁想得那么低下,我当初要求复员到拉萨去开饭店,从本质上讲不就是为了给你和胡明让路吗?当然我当时心里的痛苦是难以忍耐的,因为我太爱胡明了。我这次来可可西里是专门为胡明送别的,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像爱胡明那样去爱一个男人……”

    “阿袁,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好姐妹,苦姐妹!”

    “我来给胡明送别,没想到你们的儿子……”

    “阿袁,别说了,我们一起为孩子送别吧,他出生后就没有爸爸,现在有你这么个好阿姨,孩子在九泉下也会高兴的。”

    姐妹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们为孩子筑造最后的家园。没有锹也没有镐,两双手在坚硬的戈壁滩刨挖着。说戈壁坚硬,是因为冻结着,是因大大小小的沙石牢牢地锈死在一块,是因为她们的手刨挖得麻木了,没有劲了。两人谁也不吭声,只是埋着头挖,挖……

    土堆逐渐变高,变大。坑逐渐变深,变小。当挖至半人深时,叶萍对阿袁说,就这样了,让孩子躺在里面,他会满意的。阿袁说:“是不是再刨深一些,让孩子睡得安全、暖和。”叶萍说:“不,再挖下去就是永冻层了,孩子会受凉。就让他躺在永冻层之上,千年不烂,万年不化。”这红柳是他的墓碑,给他做伴,还能给他遮风挡沙。

    这时,阿袁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件小藏袍,说,这是我特地从拉萨买的,给孩子穿上吧,他是在藏区出生的,他又永远睡在藏区。他是半个藏族娃娃。

    叶萍不说一句话,任凭阿袁给儿子穿上了藏袍。

    她俩将孩子埋在了戈壁滩。红柳簇旁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许久,叶萍和阿袁又将小坟包平掉了,不留坟包、不留标志。红柳就是娃的坟,娃的碑。

    叶萍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抽出一支,点燃,双腿跪在坟前,吸起来。

    阿袁用惊愣的目光看着。

    叶萍不会抽烟,她是借烟消愁。她只吸了两口,就吐出了一股烟雾,同时伴随着一番对儿子的话语:

    “孩子,妈是在生下你这几天才学会抽烟的,心里太闷太憋,吸口烟解解愁。没有人跟妈说话,你爸爸走了,现在你也走了,就剩下妈妈一个人,才学起了抽烟。孩子,你为什么出生5天就要走呢?肯定是爸爸妈妈在什么地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伤了你的心。对啦,生你的时候你爸爸不在我身边,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完成领导交给的重要任务去了。他这一去,到现在也没回家。孩子,你是会见到他的,他已经告诉妈妈了,他在格拉丹冬雪山等你。爸爸说他永远也不回家,就是为了和你团圆。孩子,见了爸爸替妈妈问个好,就说妈妈很想他。可是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要给爸爸说妈妈抽烟的事,他这一生从来没抽过一支烟,他最反对别人抽烟。如果他知道妈妈成了烟鬼,他会伤心的……”

    听到这里,阿袁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她扑上去,抱住叶萍,声泪俱下地说:

    “萍姐,你为什么这么苦命,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心都被你撕碎了!”

    两人又紧紧地相抱在一起……

    将军来信了

    下班后,叶萍急步回到了家。

    家?这间小平房曾经是他们3个快乐单身汉尽兴的地方,后来成了她和胡明的新婚之家。现在是什么呢?空空荡荡,女军人的单身宿舍!

    她拆开一直不敢展示的那封信,心儿在怦怦地跳。这是北京的来信,写信人是当年倡导设立江河源医疗站的那位中将,她的叔叔。正是他把叶萍引荐到了可可西里。现在他来信了。

    为什么心跳得这般厉害?叶萍说不清楚。

    她拆信时双手不住地颤抖,身子也有点坐不稳。她不得不靠着墙壁开始读信。

    展信,她没有把它读出声。心中的声音却很大,一个苍老的类似哭泣加上企求的声音——叶萍吾侄。

    我不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哭呢还是蒙着头睡大觉,或像以往一样在工作岗位上忙碌着。你做什么,叔叔我都能理解,甚至包括理解你对我的怨恨。你知道吗,这时我正躺在医院里给你写封信,叔叔今年75岁了,老了!三天两头都住院。这些年,我自个提笔写信,这还是第一回。

    说实在话,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几次提起笔又放下了。我心里很矛盾,也无奈。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从何处说起。叔叔对不起你,欠了你还不清的“债”。

    想当年,我也是个脚一跺,周围地面上的不少人都会跟着动起来的风云人物,要不我只说了一句话,可可西里怎么就会出现个医疗站呢?我始终为自己说的这句话而自豪,这是为群众说话!这个医疗站建立后解决了高原官兵看病难的大问题。这一点我至今不悔。令我深感不安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这就是你今天遭遇的巨大不幸(你对自己的不幸,至今没有给我说过一个字,我还是从青藏兵站部一位退休老同志的电话里得知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不让你去医疗站,不让你出这个风头,你今天的所有的不幸不就可以避免了吗?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利益。叔叔也一样。我当初是不是有点太无私了?你恨我吗?你就恨吧!

    现在我是个退休将军,穿着便装,精瘦老头,出门时还要拄根拐杖。谁也不会认出我是当年那个成风凛凛的将军了。我还原成了普通老百姓,从本质上讲,跟咱们老家陕北黄土地上任何一个老汉没有两样。谁都会有这一天,我不认为这是苍天对自己的不公。那还是我退下来后不久,66岁时的事。一天,我骑着自行车上街。没想到家人反对,院里的人也不理解。他们都停止了行走,围观,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骑自行车。有人还说长论短地说我这一辈子的下场好凄凉。弄得我十分尴尬,但我没理这些,照样骑我的自行车。后来骑车骑习惯了,人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个居民,就是个退休的老人,就是你的叔叔。平头百姓考虑问题的思路自然和高级将领不同了,我要过问油、盐、柴、米,我要亲自跑儿女孙子们的事。叔叔向你赔个不是,也是道歉。你本来可以在别的地方为国家施展自己的才华,你原本应该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些日子,我半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我没见过你的爱人,更没见过你的儿子,可是我在梦里都和他们见了面。他们对我怒目以视,好像仇敌一般。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阿姨5年前就过世了,现在我的生活很寂寞。我和你阿姨一生有两个儿子,无女儿。阿姨盼女儿的心情直到她临闭眼还不甘心。当初把你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上学,阿姨就是要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养育。她宠你,有时到了很过分的地步,这我不用说你是清楚的。眼下,我一个人很孤独地住在一套大房里,身不由己地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你阿姨了。你阿姨一生爱唠叨,不随她心愿的事,她可以叨叨几个小时,对她的这种唠叨我曾经很腻烦。不懂得唠唠叨叨都是爱呀!那年送你到可可西里,她是坚决反对的,说我是拿着自家孩子的命运给自己的名字上增彩。我不同意她这么说,和她争吵了好几天。现在她已经走了,要不她会因为你今天的不幸非和我急红了眼不可。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此刻,我很寂寞,也很烦躁,我真愿意你阿姨给我没完没了地唠叨。这样,我的心里也许要好受些。可是不能了,她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孩子,叔叔无能为力帮你一把了,你们医疗站站长能办到的事,我也不一定能办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找叔叔倾诉,有什么要求需要兑现,还得找你的领导。人一走茶就凉,这句话也许我已经体会到它的真味了。叔叔希望你能坚强地挺立下去。可可西里有你的两个亲人长眠着,你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你好好活着,在西部大开发中,可可西里会有美好的明天!

    好啦,打住,不写了。等着你的回信。

    你的叔叔

    ×月×日

    信读完了。叶萍仍然将信展在面前,不肯收起。

    宿舍里很静,四周没有一点儿声响。如果说寂静是可以忍耐的话,那么此刻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藏着能烧毁人心的烈火。

    她不打算给叔叔回信,回信又能说什么呢?

    但是,她准备回一趟北京,和叔叔好好谈谈。谈什么呢?她不知道。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为藏羚羊祈祷

    可可西里有无数条腿在移动,一片踢踏声。

    踏出了流水的声音。

    一年一度,藏羚羊从卓乃湖、太阳湖产仔后,成群结队地返回栖息地。少者数十只,多者几百只乃至上千只。

    藏羚羊的世界!生命躁动的季节。

    这时候,叶萍照例会穿着合身而整洁的军装,佩戴肩章,以一个标准的中校军官妈妈的英姿站在儿子墓前,远远地瞭望着那一群又一群欢奔而过的藏羚羊。她的心里溢满喜悦,她知道长眠在地下的儿子也一定很高兴。有这么多的藏羚羊,儿子就不会寂寞了。它们是儿子的伙伴,也是儿子的卫士。

    算起来,儿子才10岁,他需要这些活泼可爱的藏羚羊。

    还有,胡明在这个季节能闲着吗?他肯定带着儿子一起跟着藏羚羊奔跑!

    叶萍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些藏羚羊,祈祷它们平安回家!

    现在,她特别珍惜生命。

    不过,她还是过早地老了。才30岁出头的人,怎么鬓角就渗出了缕缕银丝?

    3.关于昆仑山野牦牛的传说和揭秘

    离奇的传闻诱惑我走进野牛沟

    生活不断地分娩着千千万万的新奇事物。

    我们却把许多有价值的日子不屑一顾地甩在了身后。

    我下定决心走进昆仑山中的野牛沟,探查野牦牛的秘密,是在从那里扬长而过地走了数十次的2000年夏天。当时我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信息:近年来,野牛沟的野牦牛不明原因的死亡与年增多。悬念就是诱惑力,我心向往。当然,直接导致我踏访野牛沟是另一个不仅令人震惊而且疑惑不解的消息:牧民才让多吉家的百余头母牦牛,被一群野牦牛“劫持”远走高飞,数月后,这些野牦牛又把抢走的母牦牛护送回来。失而复之,都是野牦牛所为。这是多么离奇的事情。

    好像一只鹰在高天飞翔,它的翅膀却没有打开。怎么回事?

    秘密等着人们揭开。

    这年夏天,牧区遍地的青稞熟了,这是高原一年最后一抹青色。我在可可西里采风返回格尔木途中,经过昆仑山时特地在西大滩的连队留宿一夜,次日乘三菱越野车进了一趟野牛沟。陪我同行的有霍连长,还有一位经常跑青藏线的青年摄影家小任,我此行的具体目标是寻访牧人才让多吉。

    出发时目的是真实的,要找的那个人却成了假设。我们的汽车在野牛沟整整跑了一天,碰见的牧民倒不少,就是没有那个才让多吉。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野牛沟是游牧人的聚散地,朝来晚走的人很多,就算是落脚住下来吧,尽多十天半月又转场了。有一个见过才让多吉的牧民对我说:“他倒是常到这里来放牧,可家不住在沟里。”我忙问:“他的家在哪里?”牧人指指山巅:“就在那朵白云的下面。”白云下是什么地方,有多远,他也不知道。

    这个牧民叫尕仁,我认识了他。

    我对遇到的每一个牧民说,寻找老朋友,结识新朋友,我们作家的日子才过得充实有希望!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得到有关野牦牛故事的采访机会。热情的牧人们总是倾其所有接待远方来客。我说,我是来了解野牦牛的事,马上就会有人指着远处山坡下那一片黑点说:“看,那就是野牦牛。”我问:“离野牦牛群远远的地方还站着几个什么动物,是家牦牛吗?”牧人回答:“不,那是发情的公野牦牛。它们给自己的家族站岗放哨,一旦发现有人或其他动物接近,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发起进攻。”

    野牛沟井非峡沟。其实,走进沟口不久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蓝蓝的天把草地映衬得十分豁亮、宽敞。我坐在汽车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群或零散的野牦牛正在远远的地方吃草,在我的感觉里,吃草是它们生活的全部,所有的草仿佛都被它们揽到了嘴边。今年的草啃光了,明年的草也啃得只剩一口了,还在啃。

    从青藏公路去西藏,野牛沟是必经之地。它位于昆仑山腹地,毗邻可可西里,平均海拔4500米,总面积约24公顷。也许还有不少人对野牛沟这个地名很陌生,但是提起两则神话传说,恐怕就无人不知了。一是野牛沟内的玉虚峰是当年姜子牙的修行地;二是传说中干母娘娘大宴宾朋的瑶池,就是今日野牛沟里的黑海。野牛沟被人们视为道教的圣地,自然与这两则传说有关。近年来,来野牛沟旅游观光的人与日俱增。

    野牛沟的地形复杂,植被茂密,水源丰盈,是野牦牛、雪豹、藏野驴、藏羚羊、盘羊等20多种濒危野生动物的栖身地。其中最多、也最有名的当数野牦牛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资料显示,我国目前野牦牛的总数,可能不超过1.5万头,而野牛沟约占1/30它比藏羚羊更为珍稀。

    我们的汽车穿行在野牛沟,不管是疾驰还是停车,我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象。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把野牦牛这页沉甸甸的历史无情地撕成碎片,扔在角落里。那些碎片在挣扎,在喘息。它们想复活,要再生,却不能……

    这是一双来自何处的什么样的手呢?

    离奇故事的最终答案

    野牦牛是青藏高原最典型的动物,体格笨大,身长可达3米,是家牦牛的3倍,极重者1200公斤。角基粗壮,公、母牛牛角均向外,然后朝上,呈一弧形伸出。野牦牛全身的毛为黑色,长而厚,下垂可及地面,以供卧雪御寒。头部、耆甲部毛尖呈淡黄色或白色。冬天大雪覆盖草原,气温降至零下40多度,它也照常生活,刨开雪层啃食低于2厘米的枯黄牧草。野牦牛的肉,鲜嫩可食,营养丰富,皮可制革、毛可制毯、绒可纺织成高级呢料。牛尾能做工艺品,尤其是白牦牛尾,价钱昂贵。

    青藏高原的野牦牛被载入《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公约》,这不足为奇。在全世界范围内明令禁止捕杀和贸易野牦牛。格尔木市森林公安分局近年来加大了对野牦牛的保护力度,一年数次组织巡山队在野牛沟里野牦牛活动频繁的四道沟、儒虚峰等地域巡查。

    好像一朵花的坠落,接二连三发生的奇事,突然改变了人们心中野牛沟的颜色。野牦牛不明原因的死亡——

    2004年11月,两头野牦牛尸横山沟。尸体完好,尸检后没有查出任何弹痕或其他外力致伤的迹象。随后,干警们在周边牧区的群众中走访、调查,也未发现盗猎者的蛛丝马迹。

    没有答案其实也是一种答案。

    森林公安分局的高度重视理所当然。

    从这年12月开始,干警们深入野牛沟巡查的次数增加,他们密切关注野牦牛的动向。

    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一件事。

    两头离群的野牦牛犹如脱缰的野马,四处野窜,伤畜抵人,弄得鸡犬不宁。有时它们在牧民的帐圈外面一站就是半天,吓得大人孩子都不敢出来,无法正常生活,激起了牧民极大的愤怒。巡山的干警尽力制止野牦牛的行迹,比如,敲锣、放鞭炮、站在远处吆喝等,根本没有效果。两头野牦牛对人畜的伤害有增无减。

    有人统计过,它们抵伤踏伤的牧民有5人,撞伤的牲畜10多头。

    牧民们实在忍无可忍了,有人便拿起猎枪准备瞄准两头野牦牛,被干警制止了,并没收了猎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猎杀它们是犯法的。

    野牛沟的天空原本多么明媚,这时却像死过一回似的阴沉。

    两头野牦牛仍然没有归群的迹象。

    这时一个流言在牧民中间悄然传开:这是野牦牛为那两头死去的伙伴报仇。

    报仇?为什么报仇?难道那两头死去的野牦牛是牧民所为?

    野牦牛在继续“报仇”,又有3个牧民受到抵伤。

    完全出于无奈,格尔木市森林公安分局才决定处决这两头野牦牛。但是处决的权力在上级。他们把请示报告送到了青海省野生动植物管理局,管理局派人到现场调查证实后,立即上报国家林业局。后来经过国家野生动物管理部门慎重考虑,批准捕杀了这两头野牦牛。

    法制社会,动物像人一样同样得到法制的保护。但是对动物而言,它们却永远逍遥法外,人在它面前总是受害者。

    野牛沟动荡了数月的日子终于得以平静。巡山队一如既往地坚持在野牛沟探察。

    2005年1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他们又在野牛沟底发现了三具野牦牛的尸体。尸检结果跟上回相同。

    一个重复的故事,越演越离奇。

    还没等人们从迷惑中走出来,紧接着又演绎出一个重复的故事——

    同年3月30日,又有9头已经僵硬了的野牦牛尸体出现于干警们的面前。

    不仅仅是恐惧了,更多的是深思。

    有了一定的数量就有了比较。比较是走向真理的重要天梯。干警们对三次遇到野牦牛尸体的情况作了详细研究、分析,发现了一个共同点:第一次的两具尸体、第二次的3具尸体和第三次的9具尸体,都毫不例外地出现在海拔较低的河滩地上。它们的海拔高度分别为3400米、3600米、3700米。

    最后的答案仍然在一朵欲雨不雨的云彩上。

    人们的思考已经坠入了季节的深处。

    4月2日,接到国家林业局和省野生动植物管理局指示,市森林公安分局立马会同市兽医站,派出两名经验丰富的兽医和干警,再次深入到野牛沟腹地,对9头野牦牛的死因进行调查。这次调查他们发现了过去没有发现的一个奇特现象:死去的9头野牦牛的犄角和牙齿都磨损得很厉害,推测它们的年龄少说也有15岁左右。一头野牦牛的最长年龄一般在20岁以内。这起码说明了两点:第一,这9头野牦牛已经进入老龄了。第二,它们很可能属于自然死亡。

    细心的兽医观察到的一个细节证实了这种判断:在9头野牦牛的尸体中,有一头野牦牛死时的惨状令人寒心,它跪卧在山脚下,仍是一副上山的挣扎姿势。显然因年老力衰,它再也无力爬山了,便跪下稍作休息,却再也没能力返回深山去了。

    死因找到了,但是仍有一个疑惑困扰在人们的脑海。为什么在短短的3个月里,会有那么多的野牦牛集中老死在了沟底的河滩里呢?

    牧民索南年尕在他的“放牧记事本”里,记录下的历年来雪线下降的情况,解开了人们心中的疑团:“……这些年来,昆仑山的气候突然间变得很冷了。按节令应该是冰雪消融的时候了,可野牛沟的山坡上仍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寒风没黑没明地刮着,雪越冻越结实了。今年的雪线比去年下降了近3米,去年比前年下降了2米,前年比大前年下降了1米多……”

    雪线即山上积雪至山下的终止处。雪线下降说明积雪覆盖的面积变大,一年胜似一年地从山上漫下来。雪埋葬了野牦牛赖以生存的草场,它们还怎么活呀!

    那是2004年10月,野牛沟下了一场多年来罕见的大雪。那场雪整整吼了两天两夜,因为无处放牧,牧民的牛羊饿死了不少。也就是从下雪的那天起,大批野牦牛陆续从山上迁徙下来,集中滞留在了积雪较少、草势相对旺盛的河滩地带。此后,野牛沟又接连降落了几次大规模的大雪。身体强壮的野牦牛勉强可以挺过那段牧草匮乏的日子,可是那些体质不大好,牙齿磨损严重的老牛就饿死在了河滩。

    人们还会想到一个问题:大雪往往来得突然,总会有一些还没有来得及走到河滩的老龄牦牛怎么办?答案只有一个,它们就饿死在深山里,只是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我们的汽车在野牛沟穿行,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们脚下的路像一根甘蔗,越嚼越短。我指的是野牛沟的野牦牛。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车窗外,几乎每片草滩都覆盖着一层黄沙,犹如一块块膏药很不协调地贴在草原上。只是这膏药不是为了给草原医伤,而是显示草原退化的标志。我们还看到一只又一只肥嘟嘟的老鼠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边跑边吱吱地兴风作浪般叫着。这些以植物的根茎为食、打洞为生的小动物,是草原沙化的助威者。

    野牦牛“抢亲”

    不要以为太阳会不朽;不要以为月亮能永远发壳;也不要以为河水不会倒流。人世间和人世间之外,什么样想象不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野牦牛“抢亲”,难道不也是一个非常有趣而奇怪的现象吗?

    这是我从一份资料上读来的数字:目前,在野牛沟“混血”的牦牛已经达到近2000头。如果按照这个发展势头走下去,要不了多少年,“混血”牦牛的数量将增加到六七千头。这样,野牛沟就会有半数以上的野牦牛失去野性,以致渐渐导致这个野生动物的品种灭绝。

    人们的担忧便由此而产生。

    所谓“混血”牦牛,就是野牦牛和家牦牛杂交,产生的牦牛。“混血”牦牛的父亲是野牦牛,母亲是家牦牛。用牧民的话说就是野公牛闯入家牦牛中,“拐走”家母牦牛。为什么要拐走家母牦牛?为何拐走?这里的原因颇有说道。

    夏季的野牛沟照例水草丰美,日暖天朗。野牦牛的发情期也不期而至。那些放荡不羁的野公牦牛在这些日子里快活得简直要发疯了,四蹄拌缠着在草滩上追逐野母牦牛。野牦牛不是一夫一妻制,它们在交配期间系乱淫。以强凌弱,谁是强势,谁就占领多头母牛。那些力单势薄的可怜虫,只能退让三舍,站在一旁流口水。在情场上败下阵来的野公牛,是失去交配资格的魄落者。

    落魄只是暂时的。情欲正旺的野公牛绝不因为一时的败北而收敛自己的行为。它们必然还要发泄。于是,落魄者便把贼眼瞅在了牧人的家牦牛群里。牧民称这样的野公牦牛为野骚牛。

    野骚牛实在够精鬼了。它们绝不大摇大摆地闯家牦牛群,而是趁牧人不防备,偷偷地溜进去,混在家牦牛群里。等牧人发觉时,它们想干的事情已经完毕。

    贪得无厌的野公牛并不满足一次的情欲发泄,它们要“抢亲”,长期霸占家母牛。当然,这种抢亲不可能一帆风顺。因为家公牛是不会坐视不理的,野公牛要夺妻,它们哪能拱手相让?双方要经过一场殊死搏斗才见分晓,强悍的野公牛自然得胜。有的家公牛如果顽抗到底,落得个命丧黄泉的悲惨下场是必定无疑的。在野牦牛群里,落魄的野公牛是弱者,但是来到家牦牛群里它们就变成强手了。

    搏斗之后有了水落石出的结果,便相安无事。家公牛眼看着自己的妻妾被抢占,虽有夺妻之恨,又惹不起霸占者,只能忍气吞声。野公牛得了便宜,见情敌只是节节溃退,心中暗喜,也就不再乘胜追击了,见好就收。

    发情期过去了,蜜月已度完,野公牛也该回巢了。它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家母牛,家母牛也表现出几分留恋之情。双方都盼着重逢。

    来年的发情期一到,按捺不住的狂热情欲又促使野公牦牛再次回到家牦牛群,寻找自己的小妾。轻车熟路,它们很容易地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家公牛虽然心有怨恨,因为不敢也不便与之拼斗,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野公牛胡作非为。长此下去,非法也就变成合法了。有的野公牛强占家母牛长达七八年甚至十年。它们在家牦牛群留下了自己的后代,一代又一代。父子连心,这也是它们每年要回到家牦牛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侵略者的霸道总是不会长久的。

    因为有敢于反击侵略者的勇士。不过,那不是牦牛,而是人,牧民。

    尽管野公牛与家母牛杂交,对家牦牛的品种改良有一定的好处,但是牧人们还是千方百计地要把混入牦牛群里的野骚牛赶走。其中原因主要是这些庞大的野公牛在交配时,常常把家母牛的腰压断,导致不少家母牛死亡。所以每晚赶牛归圈时,牧民都特别注意清点牛群,一旦发现野公牛,就毫不留情地将其赶走。这使那些野公牛很不愉快,与牧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一旦有机会便疯狂地报复。

    那个午后,阿爸到沟口去买日用品没有出牧,阿哥因为患感冒晚了一个小时到牧场。一头野公牛瞅准了这个时机,瞪着铜铃似的双眼疯狮般向放牧的阿妹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用抵角把阿妹挑起扔到了3米之外的远处。她负了重伤,失去知觉……

    一月后,阿妹伤愈出院,她对阿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那头野牦牛打死了没有?”当时阿妹昏厥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阿爸叹了口气,说:“我追上了那头野牛,把枪都举起瞄准了它,但我立即想到这是违法的,又放下了枪。野牦牛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不能伤害它。”阿妹无语可说了,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阿爸安慰她说,“今后阿爸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放牧了,有阿爸在,它们就不敢伤人。”

    后来,阿爸买回了许多鞭炮,交给阿妹,让她吓唬那些闯来的凶残的野牦牛。

    野蛮劫持后的柔情“送亲”

    最终我还是见到了牧民才让多吉。

    那个夏天,因为野牛沟的牧草总是衰衰不济的样子,才让多吉担心牛们缺少粮草受罪,便转场到了另一个地方放牧。入秋,他又回到了沟里。我就是这时候采访他的。我们畅谈了半天,我获得了极为珍贵的素材。才让多吉在与野牦牛遭遇中发生的那种神奇有趣的故事,让我大开眼界。好比老朽的病树之上开着一朵朵鲜花,尽管现在开放的是去年甚至几年前的花朵,因为它是不该绽放的花,所以离奇、有趣。

    野牛沟,你因了野牛而变得耐人咀嚼。

    才让多吉给我叙述这些事情的过程时,双手一直是颤抖的,有时甚至噎得字不成句。

    2003年8月10日,50多头野公牦牛犹如一片黑色幔布,山呼海啸般地从山坡上席卷而来,防不胜防地闯进了才让多吉的牦牛群。踢踢踏踏的蹄声,放肆贪欲的发泄声,当然还有家母牦牛长长短短的呻吟声,搅和在一起,在天地间杂乱无章地震荡不息。冲在前面的几头野公牛显然是有准备地把才让多吉追赶到远处,好让后面的伙伴去抢劫。才让多吉恐慌万状地站在一旁,吓呆了,忘记了叫喊,更不敢上前拦截。那些野公牛在家母牛群里为所欲为地放荡乱淫。

    只用了十多分钟时间,仿佛喧闹了一瞬间,30头家母牛就被这些穷凶极恶的野公牛劫持走了。才让多吉家的帐篷也被抵得七扭八歪的快落架了,里面的家具损坏了不少。

    野牦牛离去了,30头家母牛没有了。一时间,草滩变得空落、寂静,像被人抽去灵魂似的死气沉沉的。许久,许久,才让多吉才大梦初醒样从瘫坐的草地上站起来。家畜是他生活的唯一依靠,今后的日子怎么打发?他失去理智地狂叫了一声,我的天呀,我的牦牛!

    那一天,才让多吉粒米不进,滴水不沾,愁死他了!我才让多吉实指望这些牦牛发家,养活一家人,现在别说发家,连全家人吃饭都快断顿了。

    已往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无办法改变了,不要让这样的事再发生,这才是最重要的。才让多吉从迷茫、苦愁中醒悟过来后,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是的,不能让野牦牛再害人。

    他想到了在野牛沟放牧的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牧友们,想起了关心牧民疾苦的政府……

    次日,才让多吉站在沟口拦了一辆过路车,特地跑了一趟格尔木。他把自己的遭遇,详详细细地说给了市森林公安分局多杰局长听。他说,野牦牛伤害了我才让多吉的家畜,谁能保证它们还不会再伤害更多的牧民!多杰局长很同情这位朴实厚道的牧民的不幸遭遇,他当即与政府有关部门联系,给了才让多吉一定数量的资金补助。之后,局长再三叮嘱说,我们会和牧民们一起关注野牦牛的动向,你转告牧民今后一定要提高警惕,处处留心。记住咱藏家人的一句俗话:狼总是在猎人麻痹时进村的。

    野牦牛劫持走30头家母牛,给才让多吉一家人精神上带来的痛苦,在很长时间都难以平复。不过,接下来发生的又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也许使他们受伤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到了2004年2月,虽然天气逐渐转暖,但是阴角里的积雪还不动声色地结着冰。一天傍晚,有3头家牦牛悄不声地从山上走来,站在了才让多吉家的帐篷前。起初,才让多吉还以为是别人家的牦牛,一点儿也没在意。后来,那3头牦牛不住地冲着他嘶叫,还不断地朝着他跟前挪步。他这才细看了几眼,啊,这不是一年前被野牦牛抢走的自己家的母牛吗?它们的后面还跟着3头小牛崽。才让多吉马上明白了,这牛崽是它们与野公牛交配后牛出的“杂种”。就在这时候,才让多吉听见不远的山坡上传来几声“哞、哞”的嘶叫声,他抬头望去,一头野牦牛在金辉四射的晚霞中正动情而凄伤地叫着。那3头小牛崽随着这叫声也应和地叫起来。才让多吉心想:野牦牛送妻回娘家,却恋恋不舍自己的孩子呢!儿走千里母担忧,父亲何尝不是这样。动物也通着人性!

    天色黑了,群山没入夜幕。那头野牦牛失落得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消失在深山……

    失去的母牦牛带着3头“小杂种”回来了,这使才让多吉高兴,却让他不安。这3个野性十足的家伙,显然不认为它们回到了自己的家,它们出生在野牦牛的世界里,只知道那些长着四条腿的野牦牛是亲人,现在看到了两条腿的人,反倒视为怪物,恐惧多于好奇。它们整日魂不守舍地闹腾着、踢打、狂叫,没有一刻的安宁。先是瞪着凶相毕露的恶眼扑人抵人,后来对周围的家牦牛也不放过,恃强凌弱,数十头家牛都被它们抵伤。打打斗斗地过了一个月,也许它们闹腾得疲乏了,腻了,先是一头“小杂种”忽然不见了,跑了,没人知道到哪里去了。剩下的两头也在不久的一个傍晚撒开四蹄跑向深山。

    日子相对平静了下来。才让多吉似乎把那30头丢失的牦牛也淡忘了。但是,打架劫舍的野牦牛却没有因为得到的胜利而满足,而金盆洗手。它们在继续演绎着“抢亲”的恶作剧。

    2004年6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又是一个傍晚。野牦牛的抢劫总是选择夜色将临的傍晚,这是为什么?也许出于要靠浓浓的夜幕掩盖它们的抢劫行迹,也许瞅准这个时辰是忙碌了一天的牧人容易出现麻痹的时机,也许……总之,野牛沟的这个傍晚,有100多头野牦牛饿虎扑食似的冲进了才让多吉家的牦牛群,快刀斩乱麻似的每头抢走了一头家母牦牛,又飞快地离去。整整103头家母牛被劫持。毫无疑问,这100多头家母牛又做了它们的“后房小妾”。

    这是才让多吉四分之一的家产啊!损失太大了,确实太大了!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才让多吉几次拎起藏刀想追向深山,找回牦牛,都被家人挡住了。别说一个才让多吉,就是十个像他那样壮实牧民也斗不过一群撒野的野牦牛呀!

    才让多吉当然把这件事又报告给了市森林公安分局,巡山队又进沟了。但是他的100多头牦牛还像石沉大海般的没有任何消息。他日夜牵想着自己的这近一半失去的家产,常常站在草滩上呆望着昆仑山的群峰出神。他仿佛听见了家牦牛亲切的叫声,也仿佛看见了家牦牛熟悉的身影。就是在这样虚幻的听着和看着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侥幸的愿望:野牦牛还会把抢走的家母牛送回来吗?

    他就这样盼着,没有任何根据地盼着。他也知道,这种渺茫的企盼是泡影,但是仍然还要盼。人就是这样,在绝望时常常会生出一些明明知道得不到却还要希望拥有的幻想。

    才让多吉做梦都想着失去的牦牛,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奢望会变成现实。4个月后的一天,一群熟悉的牦牛队伍踏着轻快的蹄子走到了才让多吉家的门前。它们正是被野骚牛抢去的那103头家母牦牛,才让多吉兴奋得都快飞起来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把双眼揉了又揉,看了又瞅,瞅了又看,没错!是他家的牦牛回来了!一头也不少。他走上前,一一抚摸自己的无言伙伴,嘴里喃喃自语:“你瘦多了!你受伤了!这3个月真苦了你们!”这些牦牛对久别重逢的主人也显得格外亲切,用鼻子喷着他的手和衣袖。

    此刻,几百米外的草坡上,一群黑压压的野牦牛一字排开,它们没有了往日的狂野和粗鲁,只是温驯而多情地望着才让多吉家的帐篷。啊,这是送亲的队伍呀!

    野牛沟的日子在这以后的较长一段时间,平平静静地度过着,牧民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巡山队也隔三差五地从草场走过。但是,这里的人们谁也没有忘记野牦牛,它们还会来的,肯定会来的。以后野牦牛又会演绎出些什么离奇故事,谁也说不上来。人们等着,等着……

    4.英雄藏羚羊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头牦牛在眼里消失了一道淡淡的蓝光之后,便永远地倒了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要不是它用生命慷慨地满足了我们急切渴盼的那种需要,包括营长在内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藏北沼泽地的。

    英雄藏牦牛的躯体悄然无声地化入了冻土层。如今长在泥潭上的小草是不是它的化身?无人知道。

    40多年间,我产生了要为那头献身的牦牛写一篇祭文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直到2000年盛夏,京城的气温创下历史最高纪录的时候,我才大汗淋漓地提起了笔。我之所以选在这个灼热的酷暑写有关那头牦牛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它长眠的青藏高原在这时候仍然寒风呼啸,狂雪乱舞。而此刻,我要与它共享阳光和热量。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可以原谅别人的无知,但是我们很难容忍麻木不仁的愚昧。就在那头牦牛倒下去后,我们营长说了一句话:不就是死了一头牦牛嘛,给他赔钱!

    牵牦牛的藏族老阿爸并没有收我们一分钱。他跪在断了气的牦牛旁,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对着苍天祈祷。

    这时候,我心头的怨大于爱……

    下面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写下的有关介绍藏牦牛常识的文字,都是后来我从实践中和书本上积累而加的,事发时我是一无所知,只知道牦牛是西藏的牛。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1959年春寒料峭的春天,当时我才19岁。

    那是一个暴风雪缀满蒙蒙天空的凌晨。我们这台走得异常疲惫的收容车由于开车的我打了个盹,栽进了路边的沼泽地里,幸好人未伤着。3天前我们小车队在甘肃峡东(今柳园)装了一批运往藏北纳木错湖边某军营的战备物资,昼夜赶路来到念青唐古拉山下,在这片无人区里颠簸着。1100多公里的路程被我们的轮胎啃吃得只剩下百十里路了,眼看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汽车是在一瞬间蹿下公路的,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的身体与汽车一起整个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等我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窝在烂泥里熄了火。坐在我身旁的营长冲着我大吼了一声:“你找死呀!”可是我知道在出事的刹那间他也刚从酣睡中醒过来。我们确实太累了!助手咎义成绕着汽车在泥沼地里转了一圈,裤腿上溅满了浊黑的泥浆点点,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能统率数百人的营长,到了这会儿却显得身单力薄,他一会儿望望无边无际的沼泽,一会儿又踢踢汽车的某个部位,他很烦躁,却没办法弄起这辆瘫在泥沼里的汽车。我当然不会有给营长排忧解愁的办法,但是作为驾驶员在这时候安慰安慰他是绝对需要的。于是,我给他讲了如下的话:

    “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件事,把车上的物资卸下一部分,或全部卸下来,挂好拖车绳,等着来一辆汽车拖我们的车。”

    我说了这番话后,就做好了挨呲的思想准备。等着车来救我们?哪有车?我们是压阵的收容车,前面的车早颠得没影儿了;在藏北这片无人区里难得见到个人影,谁会把车开来救我们?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营长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骂我说了一通“废话”,而是长叹一声,迎合了我的想法:“看来,只有如此了!”

    鹰在高远的地方飞翔着,天空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我们3个人像埋在地里的木桩桩一样,站在原地。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谁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与自己一样的难题:谁来救我们走出无人区?

    就在这时候,我在本文开头所提及的那头牦牛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赶着5头牦牛的藏族老阿爸根本不需要我们拦挡就站在了栽进泥沼中的汽车旁看起来。他用藏袍的袖口掩着嘴,很仔细地看了汽车窝倒在那里的情形后,将袖口从嘴上拿开,摊开双手很激动地对我们说起来,老人的焦急、无奈以及对我们的抱怨,我都可以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得出来,但是就是听不懂他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不会藏语。好在进藏前每台车上都有一个同志参加了3天短训班,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藏语。我当时忙于保养车和准备出发的东西,让咎义成去出这个公差。此刻他只能用半藏半汉的语言与老阿爸交谈,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总算把老人的意思明白了个大概。老人是说:“你们笨得连牦牛都不如,怎么会把车开进那个地方去,这是死亡地带,进去一百台车也能被那些烂泥吃掉。”营长到底比我们这些娃娃兵见多识广,他一听老阿爸讲到了“牦牛”二字,马上眼睛一亮,一击大腿,兴奋地说:“好,有啦,让牦牛拖车!”

    老阿爸二话没讲就同意了用他的5头牦牛把我们的车拖出沼泽地。

    接下来就该我和助手忙碌了。取拖车绳,挂拖车绳,铲除轮胎下的泥浆……

    趁这个空当,我要寂寞给读者介绍一下牦牛的情况。是的,我必须在那头牦牛献身之前把它和它的伙伴们牵到更多人的面前,让大家更多地了解这些一直被我称作“无言的战友”的情况。需要说明的是,我在陈述牦牛的事情时心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歉疚两种情绪中。

    藏语里称牦牛为“亚克”。有句谚语:西藏的一切都驮在牦牛背上。这反映了牦牛在西藏牧区无法替代的地位。一头负载100公斤的牦牛,每日可以走20—30公里路,能连续跋涉一个月。有这样两个历史数字:1962年中印边境发生战事时,汽车和人力难以把大批的弹药运到边境哨所战士的手中,正是牦牛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1975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曾有几头牦牛把登山队的装备和生活日用品,一直驮到海拔6500米的冰山营地。以上是牦牛善的一面,牦牛还有“恶”的一面。它对付凶残野兽有特别的本领,因而是牧民保护牲畜的勇敢卫士。牧民在山野放牧时,如果狼群来袭击,牦牛不需要主人发号施令,就会主动迅速地围成一圈,牛角朝外,向狼发起进攻,猛烈地扑击过去。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往使狼群难以招架,只得遑遑而逃。逃?没那么便宜。这时牦牛群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穷追不舍,另一路突然夺路而上,切断狼群的后路,进行两面夹攻。狼们根本没法防住牦牛这招,绝大部分惨死在了牦牛的飞蹄下。牦牛保卫牲畜的每一场激战,几乎都是以狼群的惨败而告终。

    西藏是名副其实的牦牛的故乡。据资料记载:世界上的牦牛种类的80%在西藏。

    营长一直双手叉腰看着我和昝义成手脚不闲地忙碌着。说句心里话,有营长在身边站着,而且还时不时地指点着我们的动作,我工作起来格外有劲头,也忙乎得很有秩序。想想吧,一营之长,大尉军衔,要不是这次执勤他在我车上压阵,就那么容易能见到他吗?后来,老阿爸也成了我们的帮手。多亏了他,不然我们绝对不会把这5根拖车绳套在牦牛脖子上——收容车上有的是各种汽车材料,光拖车绳、拖车杠之类就准备了10根。可见我们对在无人区行车之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老阿爸肯定够得上一位“牦牛将军”了,只见他将右手的食指弯曲放在嘴边,唇间立即发出一声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哨音,五头牦牛像士兵听到集合号声一样一字排开,站在了他面前。之后,老阿爸让我和昝义成在每根拖车绳上绾了个圆扣,他自己功手将圆扣套在了牦牛脖子上。牦牛是要拖曳着汽车的屁股出险境的。营长让我钻进驾驶室启动了马达,挂上倒挡,他配合老阿爸指挥我倒车。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也那么简单,随着老阿爸的口哨声和营长“1,2,3”的口令,我狠踏油门,汽车在泥沼地里前后活动了3下就被拖出了沼泽地。

    这时,太阳刚刚爬出雪峰,鲜红的金粉洒遍了藏北大地。

    我万万没有想到,不幸的事情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时发生了。

    汽车被拖上公路后,我将车开出十多米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准备好好感谢一下老阿爸,要不是他的5头牦牛,我们这车还不知要在泥沼之中窝多久呢!就在这当儿,我发现有一头牦牛躺在了公路中央,四条腿绷得直直的,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老阿爸扳着牦牛的两条后腿像划桨一样摇晃着。刚才拖车时我从后视镜看得清楚,这头牦牛使劲拽车,期间它摔倒了两次,爬起来又拽。想必是它用劲太狠,伤了内脏什么的,要不它不会抽搐得这么厉害。老阿爸摇晃它的腿,显然是一种抢救它的措施。然而,这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很快那头牦牛就停止了抽搐,死了。它的四条腿仍然绷得直直的。就在它咽气的那一刻,我看见它那蓝色的瞳人一闪,便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阿爸尖厉地哀叫了一声,便跪倒在牦牛面前,干枯的眼眶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他用手在胸前画着什么,嘴里默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我能想象出,牦牛在老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他终年在这藏北无人区游牧,即使有自己的妻室儿女,因为过着游牧生活不得不各走一方,一年也难得有几次聚家团圆的机会。牦牛是他的有生命的车,又是他无言的朋友,给他驮载东西,为他生养小牦牛,还保卫他和牲畜的安全。现在牦牛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老人心中的悲凉和惋惜是可想而知的。

    老阿爸那扯得长长的哭声划破了寂寞而空旷的藏北天空。我的心酸酸的,暗想:不管冻土层有多厚,太阳终究会笑起来的。一头牦牛死了,另有一头母牦牛会生出一头小牦牛弥补上老人心中的空缺。

    我这么想着想着便在营长的督促下登上了驾驶室。因为他提醒我该赶踣了。我上了车,并不立刻去踩动马达,老阿爸的哭声牵动着我的心。

    也许是我的犹豫使营长感到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他又喊我下了车,说:“老人哭得太伤心,这头牦牛也死得太惨了!”稍停,他接着说,“给他赔些钱吧!”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一角钱(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多的毛票),给拇指上吐了点唾沫,开始数票子,数到50张时,打住,把钱给我,让我送给老阿爸。

    老阿爸自然是不懂汉语了,但是在营长数钱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营长的手。

    我手里捏着5元钱走到老阿爸跟前,却张不开口,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用5元钱去理直气壮地换一头为救我们而死了的牦牛,实在是太轻看牦牛的主人了,对我们也是一种漠视——钱多钱少当然应该当回事了。但是在这里似乎有一种千金难买的东西在我们和老阿爸之间闪光。我指的不仅是牦牛,还有老阿爸。他和我们素不相识,陌路人而已。然而在我们需要别人伸手援助时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己的“哑克”救出了我们的汽车。牦牛的死既可以认为是意料之外的事又可以看成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他在行动之前我们和他都没有讲任何价钱。5元钱换不回死去的牦牛,5元钱也买不到老阿爸对牦牛的那腔深沉的真情。

    营长好像没有发觉此刻我复杂的心情,一个劲地催我快把钱送给老阿爸。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把钱递到老阿爸的面前,他又是摇头,又是推开我的手,就是不肯接受这笔钱。我从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看得出,他根本不是嫌钱少,而是打心眼里就觉得这钱不该归他。藏北大地上那时候没有一棵树,我突然觉得老阿爸却是一片鲜嫩的树叶,所有秋天的果实都抵不上这片没有长在树上的叶子的重量。

    我的想法和行动竟然截然相反。

    我不能不完成营长交给的任务,便一个劲地往老阿爸手里塞钱。老人张开着手掌,当我硬把那50张毛票放到他手心里时,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将钱吹得漫天飘起来。

    老阿爸看看没去追。

    我看看也没去追。

    营长和昝义成都站着没动。

    奇怪的是,那飞飘的钱总也不肯落地,一直飘在沼泽地的上空,我们望着它,渐远渐小……

    41年了,如今老阿爸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那些飞飘在藏北沼泽地上空的纸币还清晰地浮在我眼前。

    英雄藏牦牛英魂长在!

    5.牦牛肚里长出的草

    去西大滩泵站的路上,当看到这棵草的时候,我脑子里首先就进出了一个问号:它为什么没有祖先也不见后代,孤零零地站在昆仑山的沙原上?

    与我同行的两位战友,他们像我一样也辨认不出这是一棵什么草。它很像我在家乡八百里秦川见到的苜蓿,但是它的叶子比苜蓿的叶子大,且更厚实。枝干也比苜蓿的枝干要粗壮得多。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它的根部,那是一坨黑灰色的、形状像椭圆形的硬壳,草苗儿就端端正正地长在中间,随着山风摇来晃去。在我的感觉里它仍然很孱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下去了。

    但是,它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即使在风中摇晃身子也是一条曲折的斜线。

    柔弱的草为什么能在这海拔4000米的地方生存?它顶得住隆冬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吗?干涸贫瘠的沙原给了它多少水分和养料……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解开我心中疑惑的是入伍还不到两年的新兵张典。他告诉我其实事情十分简单。去年夏天,有个牧民赶着一群牦牛从这里走过,留下了3泡牛粪。不出一个月,3泡牛粪上就长出了3棵草。

    这么说这棵草是牦牛屙出来的,或者说它是从牦牛肚里长出来的!

    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测:牦牛在某个水草丰盛的地方填饱肚子以后,并没有把草子嚼烂。后来这些草子随着粪便排泄出来,重见天日。风吹、日晒、雨淋,牛粪上有了土、水,又有了阳光,草子就出了芽。

    张典说:“我们也不排除是牧民有意用草子喂牦牛的可能性,好让它播种收草,因为经过牛肠胃暖化过的草子容易发芽,而且耐寒耐旱。”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现在竟然有这样奇妙而实用的种草法!

    我问张典:“不是有3棵草吗,那两棵呢?”

    张典说:“我是今年春天才发现这3棵草的。当时看着它们凄凄惶惶的样子,随时都有被大风拔走的危险,我便给它们培了土,浇了水。我这样做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任何目的和希望。因为无心,才疏忽了其中一棵草,对它没理没睬。恰恰就是我没有关心的这棵草活下来,而经过我关心的两棵草却先后死了!”

    我久久无语。

    野草就是野草,贵在一个“野”字,“野”是它生存的前提。如果有人硬要把它当成宝贝捧在手心,使它失去了“野”,它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俗语:野花野草无人采。采,不仅是采集,还有理睬的意思。

    大滩回到格尔木已经好几天了,我还想着那棵从牦牛肚里长出的草……

    6.骑着牦牛过国庆

    我接收给三号边防哨所运送过节的食品和慰问信的任务,是在国庆节的前一个星期。因为是跑单车,中途又要经过一段藏北无人区,所以我一路上小心驾驶,对车辆勤检查、勤保养,唯恐出麻烦。麻绳偏从细处断。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在出车后的第3天中午,汽车在涉水过一条冰河时陷在了河心,驾驶员称之为“捂车”。我和助手昝义成冰里水里折腾到傍晚,汽车仍然静静地捂在河里。后来,来了几个游牧的藏胞,也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推车,还是无济于事。

    次日天还未亮,我俩就爬出驾驶室又忙忙乎乎地鼓捣了半天,汽车仍然纹丝不动地僵在河心。已经是出发后的第4天了,再耽误下去,节前就很难赶到哨所。我打听了一下此地离哨所只剩下不足百里地了,不算太远。我当机立断决定昝义成留下守车,我向牧民借一头牦牛把部分节日食品送上哨所。一位牧民很爽快地让出一头牦牛给我,但他提出要陪我一同前往。可以理解,把自家的牦牛让一个陌生人使用,他能放心吗?有了牦牛,又有人结伴,我太感谢牧人的慷慨了!

    就这样,我和这位陌路偶遇的牧民各骑一头牦牛,我前他后一摇一晃地行进在无人区。莽原无际,蓝天、白云、雪山,色彩各异,线条分明。那一片又一片在蓝宝石般天幕上飘游的透亮白云,仿佛就贴在我的鼻梁上,软软茸茸地从我的额头一直抚摸到脚尖。我极为爽心,舒畅。我想,只有在空旷的藏北草原,天上的白云才能这样没有距离地与我亲热。当然我不会忘记肩负的责任,国庆节前要赶到哨所。

    骑着牦牛在无人区赶路,速度快慢是由不了人的。国庆节前到不了哨所,这确实是事先没有料到的。还好,10月1日清晨我们从一个叫露曲的放牧点出发时,离哨所只剩下十里来地了。就是说国庆节的当日我们与战友们相会是不成问题的,这样,边防哨所沿袭下来的一年一度的“国庆篝火晚会”我肯定可以参加上。想到这些我很兴奋,不住地吆喝着牦牛。

    眼见只要绕过一个山头就到哨所了,这时出其不意地从一条峡谷里蹿出10多只狼。那狼布成一个半圆形包围了两头牦牛,好像从天而降,又像早就预谋好的一次围剿。牦牛立即停止了走动,只是用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狼群。狼们并不示弱,龇牙咧嘴地冲着牦牛怪叫。显然它们饿极了,是馋这两头牦牛以及牦牛背上准备送给哨所的大肉。狼的嗅觉很灵,几十里外就能闻到它要捕捉的食物。那位牧民拿出藏刀晃动着,狼群也没有丝毫的惧怕。我车上配备的那支苏式木把冲锋枪,留给守车的昝义成了,这时我手无寸铁,只能干着急。

    剑拔弩张的对峙。在这群穷凶极恶的野狼面前,赤手空拳的我们处于弱势。狼群纹丝不动地蹲着,看样子不打算动了。它们大概要一直蹲到我们精疲力竭失去耐心的时候,才扑上来吞噬它们所需要的美味佳肴。我和牧民轮番着狂喊了几次,也没有惊动它们。奇怪的是那两头牦牛,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很有节奏地咀嚼着牧草。我对牧民说,想法子让牦牛吼叫起来吓唬吓唬狼。牧民说,牦牛比人还精明,它们知道那样只会刺激狼的食欲惹来杀身之祸。就这样对峙着,它们的耐久力绝不亚于狼。

    我抬腕看表,10点钟刚过。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时刻,忙从挎包里拿出半导体收音机,打开。一阵震天撼地的欢呼声立刻传出,接着是嗵嗵的礼炮声。啊,首都北京,这一刻正举行盛大的国庆游行。身在遥远边疆的我听到这声音,身心沉浸在幸福和激动之中。我拧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恨不得让天安门前欢庆的声浪响彻藏北无人区的角角落落,当然我最想叫哨所的战友听到。

    歌声,口号声,礼炮声,从小小的收音机里传到了青藏高原大地。

    奇迹就在这时候发生,那群一直紧围着我们的野狼,被天安门前的声浪逼得逃走了,像疾风卷落叶似的顺着那条深沟逃命了!

    7.伤害大山的画家

    山顶那片难以消融的积雪,整整一个夏天与山谷的冰川相伴。多少年了,这座屹立在青藏高原腹地的大山,总是板着冰冷的面孔凝目世界。太阳带来灿烂它不炽热,月亮洒遍银白它也不温柔。直到有一天,在它怀里流淌着的雪水河畔凸起了一座藏羚羊坟,它才啼血痛哭,抖落遍体冰雪,向人们倾诉起一个血淋淋的杀生事件!

    这山叫冈底斯山,是“众山之山”的意思,源出藏语和梵语。

    那座藏羚羊坟的顶端露出两只弯弯如弓好似艺术品的羚羊犄角,倔犟地直指天空。它绝对不甘心从这个世界消失,它有话要说……

    一只本来活蹦乱跳的藏羚羊是被一个名叫多吉的老猎人枪杀的。糊涂的老人犯下这种给佛祖跪拜也不能饶恕的罪过,完全是因为迁就了儿子和一位画家的奢望。

    西北风裹紧伤口走进了冬天的尽头。从第一片春雪落在多吉老人的帐篷上开始,他连着收到了3封在京城工作的儿子的来信。这些信没有给惦念儿子的老猎人带来任何欢愉,反而使他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原来儿子的信一封比一封地恳求阿爸为他的老师某画家猎获一只藏羚羊,并将头骨加工制作成精美的艺术品。儿子在信中不惜笔墨描述了画家急切的愿望:他家的客厅里像一个艺术殿堂,挂满古今中外的字画和各种造型的艺术工艺品,那只藏牦牛的头骨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眼下缺的就是一只藏羚羊的头骨了。有些同行甚至火上浇油地给画家说了这样的话:没有藏羚羊头骨,你这客厅还能称作艺术殿堂吗?

    儿子急不可待的恳求不可能不使老猎人动心,但也不可能立即动摇已经“金盆洗手”、并将叉子枪封存起来不再猎杀野生动物的阿爸的决心。那3封开了口的信静静地放在地铺一角,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老猎人的心却没有平静下来,毕竟是从来不曾求他办过一件事的儿子张口要他成全其老师的一桩不愿留下终身遗憾的心事。促使老猎人决心重操旧业是在接到儿子的第5封来信后,那封信上说,画家宁愿掏出5000元买下一个藏羚羊头骨。

    金钱对人的诱惑往往使一些人难以抵御。

    老猎人手捏着儿子的信一动不动地在帐篷外整整站了有半个钟头。他当然没有看见从信里蹦出金钱来,但是他确实觉得这封信不同寻常的沉甸甸的。

    在经过一夜的失眠痛苦之后,老猎人在黎明时爬起来,灌了一肚子青稞酒,双眼被烧得通红。之后,他手提叉子枪,轻脚慢步地钻进夜幕中。他必须借着这刺刀也戳不透的夜色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天上的月亮认识他,河里的浪花认识他,滩上的牧草认识他。牧村的男男女女更认识他,他不东藏西躲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个冷风飕飕的早晨,当他背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藏羚羊回帐篷时,野生动物保护站的两个巡视员正在等着他。这时太阳刚刚出山……

    接下来的结果是大家都能猜得出来的:罚款,判刑。

    但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事随之发生。在审判老猎人的时候,他的儿子领着那位索要“艺术品”的画家突然出现在法庭上。画家承担了对老猎人的全部经济罚款,还再三声明枪杀藏羚羊的真正“罪魁祸首”应该是他,如有可能他愿意为老人分担罪过。

    之后,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光知道要把艺术的根扎进生活的沃土还远远不够。假如根扎得不正,鲜花照样会凋零。所以艺术家必须首先把心献给生活。你是大山的儿子,就不会忘记大山,更不会伤害大山。

    就在老猎人受到处罚的那天午后,脸色憔悴的画家和老猎人的儿子抬着那只藏羚羊的骨架,走向冈底斯山。于是,这里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座藏羚羊坟。画家还特地立了一块碑,上写: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藏羚羊之墓。

    脱帽。画家肃立墓前,久久不动,眼里充满忏悔的泪水……

    8.多情的牦牛墙

    那以前和那以后,我真的都没有见过还有这样美丽的傍晚:艳红的夕阳在两边的山间尽情地燃烧着,整个西藏高原都笼罩在一层浓淡相宜的橘红色的色彩里。雪片犹如撕断的棉絮漫天飞扬着,雪花被涂染成五颜六色的颜色。

    照着太阳下彩雪,生活在内地的人绝对享受不到这种眼福。就是在这个飘着彩雪的美丽的傍晚,发生了一个使我终生都不会忘掉的美丽的故事。

    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一天傍晚,我是汽车连的驾驶员,开着车向西藏边防行驶,行至藏北高原二档山下时,车子突然抛了锚,灭了火。我和助手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排除故障,都无济于事,无奈我们只有放掉水箱里的水,待在公路边耐着性子等待救济车的到来。

    车子的抛锚给我心里带来焦虑和烦躁,再加上行车一天身上异常疲劳,眼前虽有这新奇而美丽的雪花,我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欣赏。偏偏这时候又起了暴风,瞬间,周天搅得混沌一片,气温骤然下降,大地像冰窖一般极冷。

    美丽的晚霞和美丽的彩雪都消失了,茫茫的天地间显得空旷、荒凉,我们的抛锚汽车犹如一只落下帆的船,寂寞地停放在山野。

    当然,最寂寞的还是我和助手的心。人烟稀少的荒郊什么意料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狼、虫、虎、豹会伤人;零下四十多度的奇寒会把好端端的人冻僵,还有,歹徒也会趁机来抢劫……我俩给各自的冲锋枪里压上了子弹,这是壮胆,也是一个战士的职责。

    我真不知道如何打发即将降临的这个寒冷而又令人提心吊胆的夜晚!

    就在这个时候,我最先发现从左面的山岔里拥来一片黑压压的什么东西,渐近渐大,由于风雪弥漫,难以辨认。

    “你瞧,有情况!”我对助手说,心弦不由得绷得紧紧的。

    助手上前一步,站在一块沙丘上隙望起来。少许,他说:“牦牛,一队牦牛!”

    说话间,一位藏族姑娘赶着少说也有四五十头牦牛已经来到我们跟前。只转眼工夫,活蹦乱跳的牦牛就满满地拥挤在公路上。

    放牧的姑娘十七八岁,一件绣着花边的藏袍很合身地穿在她苗条的身上,她的脑袋上梳了一簇簇小辫子。好漂亮的藏家女郎。当她得知我们的汽车抛了锚今晚无法赶路时,便决定不走了,陪着我们在这里过夜。她用很生硬的汉语说:“我有这么多的牦牛为金珠玛米做伴,暖和、安全。”

    我知道藏家人过的是游牧生活,河道里、山洼中随时都可以撑开帐篷过夜。但是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我还是不好意思让她陪我们在这四面无遮掩的公路边挨冻。她根本不理会我的推辞,很快就打起口哨,吆喝着牦牛围绕着我们的汽车站成了一个半圆……

    我马上明白过来了,牦牛墙,暖融融的牦牛墙……

    那一夜,我和助手,还有那位没有留下名字的藏族姑娘,就坐在牦牛墙里说说笑笑地过了一夜。听话的牦牛一动不动地站着,墙外风雪肆虐,墙里暖暖的,似乎连一丝冷风也没有吹进来……

    半夜里,雪停,风止。

    月亮爬出云层给高原洒下一地银。藏家姑娘那绣着花边的藏袍,还有那艳丽的氆氇,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多彩,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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