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动物精灵-季节河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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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充满青枝绿叶的一个日子

    我怀念一峰死去的骆驼,完全是因为那眼泉。

    世间的许多事总是让人觉得奇特,你不信也得信。两件截然相悖的事却和谐而优美地相处在一起;有时你想得到很多很重很金贵的东西,反而连怀里的最小最轻最便宜的东西也失去了;最幸福的时刻也会变得最痛苦,诸如此类。这里面蕴涵着极高的美学价值,也有着丰富的哲学思辨。

    沙漠里那个干渴得焦灼彷徨的午后,肯定是我生命历程中充满青枝绿叶的一个日子。太阳喷毒,沙粒冒火。我们3个旅游者眼看就剩下栽倒在地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了。水!水!我们最需要水。

    我们议论起了骆驼。这是迫不得已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骆驼成为我们的话题是“望梅止渴”的需要。

    由于我们3人的职业不同,每个人对骆驼的描述就出现了极大的差异。我,一个作家;她是个医生;他则是当地的一位藏民向导洛桑多吉。

    我:“诗人称骆驼是颠不翻的沙漠之舟,这会儿如能有舟来送水最惬意不过了!”

    医生:“我们的医学应当认真地研究一个课题,把骆驼的五脏六腑给人进行移植、嫁接,人具备了骆驼般的强壮身体征服沙漠就有了本钱。”

    洛桑多吉:“不必五脏六腑了,只需要一个水囊就足够了。骆驼就是靠水囊里贮存的水在沙漠里行走数十日也不会渴死。”

    水囊?实在很有意思的话题。干渴中的我一听到它心里就泛起了滋润。我对向导说:

    “请你详细谈谈水囊,我很有兴趣了解这里面的奥秘。”

    我是想来点精神解渴。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什么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学到知识。

    洛桑多吉说:“其实我也不懂,是听阿爸他们说的。骆驼的身体是一座‘水库’。它一次能喝100斤水,装进水囊里。它肌体内能贮水,血球内也能贮水。它的驼峰突起时,能装下50斤左右的脂肪,这些脂肪经过氧化还可以生成水。最奇特的是骆驼在缺水时很少排尿,能利用肝脏把尿反复循环。骆驼的呼吸次数少,很少蒸发水分,这样就节约了水。骆驼本身就是一个大水囊。”

    真没想到,骆驼身上有这么多水。

    不过,眼下我们还是缺水!缺水!

    我们3人是到沙漠中间“探险”的。据说那儿有一个沙狐洞,数百只狐狸在那个“世外桃源”肆无忌惮地活动着。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很可能到不了沙狐洞就因为干渴而随时止步了。

    转机发生在我们即将失去继续跋涉下去的信心而准备返回的时候。如前所说,我们看到了那峰死骆驼。

    它已经死去不知多久了,皮肉全无,只剩下赤条条的骨骼冰冷地散落在沙地上。每根骨头的位置一点也没有变,原模原样,所以它仍然是一个活脱脱的骆驼的模型。那山峰样的驼背,那细细长长的4腿,那仿佛冲天呼叫的半张开的嘴残留的完整骨架。只是骨架上蒙了一层不算薄的沙土,你如不细看还会当成刻在沙地上的一件雕刻作品呢!最有意思的是,在骆驼骨骼的腹部位置,蓬勃着一棵草。那草的颜色像我们常见的骆驼草一样,灰白色中透着铁绿,苍劲而壮美,一看就会想到它的生命力极旺盛。

    洛桑多吉满脸喜色地小心翼翼地扒开小草根部的沙土,于是,很清晰地露出了一个小碗状的看似木器的东西,那草就长在它中央。他像得到了一件宝物似的指着那碗状物说:

    “这就是水囊!骆驼死后贮存在里面的水,在一个月内甚至更长时间都不会干枯。”

    “为什么?”我问。

    “骆驼死了,但它身体内其他部位的水分还不断注入水囊,使囊内的水有增无减。”

    “这草是怎么长出来的呢?”医生问。

    洛桑多吉讲了这里面的原委——

    也许这峰骆驼死了已经一个月了,或者更长的时间,水囊里的水还没有干。令人奇怪的是原来浑浊的水越来越清澈了。清亮清亮的水,白天映着太阳,夜晚映着月亮。当沙土即将把骆驼骨架掩埋了时,它仍然袒露着一汪清水,这是茫茫沙海里的一泓清泉。没人来问津,但它并不寂寞,因为偶尔飞越沙漠的小鸟知道水的珍贵,并不多饮,只是润润喉头,又远飞而去了。有一天,也许是鸟儿归巢的黄昏,一只小生灵在喝水时,不经意间将衔在嘴里的一粒种子掉到了水囊中。最终沙土把小泉掩埋了。于是,便有了这棵奇特的无名小草。

    我看着这碗状的水囊以及长在里面的草,心头涌满滋润与喜悦。一路的干渴、疲劳消失殆尽。洛桑多吉告诉我,这小草的寿命不会长久,因为水囊中的水以及养分是有限的。还有,也许有一天来了一只骆驼会把它连根掘掉填进肚里充饥。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它会永久地活着,因而钟情它,珍爱它。

    我问洛桑多吉,这草叫什么名字。他说,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骆驼草。就叫无名草吧,高原上多得是无名草。

    肯定会有人为这棵美丽而顽强却是短命的无名草的命运叹息。我却认为大可不必。任何一种生命包括百花百草在内,没有长生不老的。百日凋谢与十天凋谢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并不能反映生命的质量。无名小草在千年荒芜干枯的沙漠蓬勃起了生命,带来绿色,使荒原跋涉者都得到了激励,涌动起对生活的信心,它的生命哪怕是一闪而过,也是辉煌的。

    不死的无名草。

    2.沙漠琴声

    中午,戈壁滩像一口烧红的铁锅,每一颗沙粒都被烤得滚烫滚烫。一切生命仿佛都窒息了,只有热风和沙尘活跃着!突然,一阵声音从沙丘间飘来,在沙原上荡漾。多么清亮!多么爽朗!啊,弹琴的是谁?是一个藏族青年。他骑着骆驼在沙海里行进。头上戴的白亮亮的帆布帽,远看像一朵美丽的蘑菇。帽檐下那张紫红、结实的脸膛上,流淌着一道一道的汗水。他入迷地弹着。悠悠的琴声,配着叮叮当当的驼铃声,一高一低,形成了美妙奇特的二重奏!

    青年叫旺堆,是红柳河兵站的招待员,驼背上鼓鼓胀胀的包袱,是他的“活动商店”……

    脚下这片沙漠,蕴藏着丰富的矿藏,千百年来一直沉沉地酣睡着。不久前,一支建设者的队伍开进来了,要初探沙漠,唤醒沉睡的宝藏。他们风餐露宿,生活异常艰苦。红柳河兵站的人们看到这情景多心疼啊,于是便派招待员旺堆骑着骆驼跑运输,给建设者们送水、送饭、送报、送日用品。

    骆驼,不翻的船,载着战士对沙漠开拓者的深厚情谊,每日数次颠簸在沙尘滚滚的戈壁上。美妙奇特的二重奏回荡在戈壁上空,召唤着四方各个工作点上的建设者。一听到这驼背上的琴声,他们就知道“小交通”来了,立即围拢来。开始,旺堆只送水,同志们称他的骆驼是“流动清泉”;后来,“服务”项目不断增加,大家需要什么,它就载来什么。它成了“流动餐厅”、“流动报亭”、“流动商店”……有时送罢东西,旺堆不走了,喝令骆驼就地一卧,挡住风沙,给他们大家表演几个节目。他的手指在那绷紧的3根琴弦上,拨拉过来,拨拉过去,于是,人们一会儿听到了小鸟在婉转呜唱,一会儿听到小溪流水响淙淙……当那些小伙姑娘们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声欢唱的时候,大家都忘了这是在干燥、单调而又荒凉的沙漠上!

    通人性的骆驼已经习惯听旺堆弹奏三弦琴了,每次都会主动地配合主人,为建设者作独特的表演。在旺堆琴声的节拍里,它原地走动,还不时地发出一种绵长鼻音与琴声相伴。这时一些好凑热闹的年轻人会骑上骆驼,手舞足蹈,让伙伴给他拍一张与骆驼的合影。这样折腾的人多了,骆驼烦了,便“哗”地一下卧地“罢演”。只有旺堆三哄两劝,它才会重新站起来。

    旺堆骑着骆驼,不断地在沙漠中行走。毒日、热风、黄沙轮番袭击着他。他的脸晒得卷了一层层皮,他的嘴唇吹得裂了一道道口。还有他的手,变得又粗又大,仿佛戴上了手套。苦吗?哪能不苦!累吗?的确很累!可是,你看我们快乐的旺堆,他怀里抱着三弦琴,弹呀,尽情地弹,哪把苦呀累呀放在心头!

    3.骆驼泉

    那天,我到了昆仑山下的尕拉沟,听说沟北边有个骆驼泉,这诗一样动听的名字,立即就把我的心给黏住了。我腿也没顾得歇,只抿了一口水,润润嗓子,就找泉去了。

    我沿沟岸北行,一条干涸了的河沟给我当向导。河床上铺着一层冲洗得晶亮光滑的鹅卵石,阳光折射在鹅卵石上,好像无数个小鲤鱼晾晒着肚皮。长在石头缝里的丛丛小草,青翠欲滴。河沟两岸是整齐的帐篷街,间或夹杂着一栋砖瓦房,格外耀眼。穿着各色藏服的牧民们,正忙忙碌碌地干着活,有的肩扛木犁,吆着牦牛;有的背着水桶,手提铜壶;还有的拿着“鞭子”,追赶跑散了的羊群。好客的牧民虽然并不认识我,也要停下活儿,对我笑笑,打个招呼。我心里想:如果把这条干河沟搬进内地哪个城市的公园里,这个公园一定会成为最吸引人的地方。

    走到一座山坡下,路消失了,空气忽然变得清新了,湿润了。我一看,一片蓬蓬勃勃的碧草出现在眼前,好水灵!咦!还有轻轻的声响?我再细一瞅,草丛中藏着一泓清亮亮的水。泉水!是从崖畔石缝间涔涔渗出,叮叮铮铮,有节奏,且清脆,弹琴一般。水在绿伞似的古柏下蓄成一口小塘。每滴水掉下来都在水面上砸下一个小环儿,阳光底下,水面上一圈圈波浪像河蚌壳一样白亮。那环儿由小变大、变浅,最后消失。接着又出现一个小环儿……一群鱼儿潜入水底,摇头摆尾,像装在玻璃柜里面一样。明镜似的水面上映着山的倒影。

    “白天鹅啊离不开湖,百灵鸟啊离不开树,四乡闻名的泉水啊,离不开喷水的骆驼!”是谁在我身后说话?

    我回头一看,草坎上站着一位藏族阿爸。他戴一顶镶着金边的硬壳牛舌帽,黑条绒羔皮上衣闪过膝盖,裤脚装在又长又宽的厚底长鼻靴筒里。在那黑里泛红的方脸两边,生着硬扎扎的胡须。两道刷子眉下,闪动着一双沉思而明亮的眼睛。阿爸背着草篓,拿着月牙儿镰刀。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阿爸,喷水的骆驼在哪儿?”我问。

    他手指崖畔让我看。果然,隐约可见那里有一骆驼图样。显然是在石壁上雕出来的,但因年代久远已模糊不清了,可是驼峰和四蹄还很清楚。那泉水正是从驼峰上冒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就像骆驼正驮着水在长途跋涉,边走边洒……

    我站在崖下,仰头望泉,总觉那泉水滴进了我的胸膛,浑身润滋滋的爽。

    好久,我才发现那泓藏在草丛中的泉水,被一根茶杯粗的铁管引走,变成一股小溪,流进了正东方向。嘿,怪不得刚才那条河沟里没有一滴水,原来被这铁管“偷”走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放着堂堂正正的河道不走,偏偏要另辟新路呢?

    显然阿爸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从外乡到骆驼泉来的人,都像你一样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俗话说得好:战马拴在槽头上要掉膘,刀枪放在仓库里会生锈。我肚子里装着骆驼泉的故事不给大家讲出来也会发霉的。讲出来的故事能生根,会发芽,可结果!”

    嗬,这么神!阿爸准是个故事大王。我恳求他快点讲。他笑呵呵地拉我在泉边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坐下,吸着鼻烟。然后深情地望着石崖上的骆驼出神,许久,许久,他才吐出烟圈,叙说起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30多年。可是,就像金子埋在土里仍然不失光泽一样,这是一个永远发光的故事。

    那时候,祖国内地人民已经在艳阳道上阔步前进,尕拉沟却还是一个“近代原始部落”。它几乎与世隔绝,落后得很。农奴们像自己的祖先一样过着贫困的生活。唉,西藏还没有实行民主改革,浓重的乌云仍然笼罩着雪山。牧民们连喝口清水的权利也没有,烧水、煮饭只能用“牛蹄窝”里的污水。整个一条“帐篷街”上,挖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坑坑,好随时准备接收雨水、雪水。这奇特的“盆盆”、“罐罐”,多么像一个病人身上的烂疮!

    可是,就在尕拉沟北面两里外的山崖下,一股泉水日夜不息地流着,水清得能望见水底的水草。白天,灿烂的阳光在水里漂浮。夜晚,温柔的月色给泉中洒满碎银。这是“神水”,除了牧主和佛爷,谁也休想撩起一朵浪花。泉水,绕过牧村流进了庄园,流进了喇嘛庙……

    每当夜深人静,牧民们听着那汩汩的泉水声,可怜巴巴地舔舔干裂的嘴唇,咽着发涩的口水!

    压在重石下面的小草还要挣扎着将那嫩牙挤出石缝,更何况是人呢?毕竟还是有“胆大包天”的不信邪的汉子。一天夜里,一个农奴背着大木桶偷来了泉水;又一天夜里,一伙农奴把泉水引到了自己那旱得冒烟的青稞地里。自然,他们得到的下场是人们可以想象得到的:挖耳、割舌、削膝盖。直到今天,牧村里还有几个活下来的哑巴老人,他们是那万恶农奴制度活的见证人。

    啊,泉水酒,浸透着农奴们的血和泪!

    那一年春天,当草原上铺满格桑花的时候,清凌凌的泉水上闪过一道五彩长虹——队牵着骆驼的解放军战士进驻了尕拉沟。“叮当——叮当”的驼铃声,给寂寞、荒凉的山沟带来了生气、欢乐。沟里、沟外、沟底、沟上,到处闪烁着红灿灿的五角星,战士们东家出,西家进,家家的地铺他们都坐过,家家的奶茶他们都喝过。进了尕拉沟的第二天,亲人金珠玛米们就牵着骆驼从泉里驮来泉水,一家挨一家地送到牧民手里。连队有多少骆驼,牧村就有多大清泉。泉水从骆驼背上流到村里,每峰骆驼就是一眼流动的清泉。那些懂事的骆驼给牧民送水时,在兵们的指挥下,照例会“哞”的长叫一声。军队离村前兵们索性挖了一道河沟,把泉水引进了“帐篷街”。欢跳的浪花在硬壳壳的石板街上流淌着,经过家家的门前,拍击着牧民们落满尘土的藏靴,滋润着他们干得快要枯萎的心。可是,大家还是不敢用一勺水,一双双眼睛只是望着庄园和喇嘛庙,谁也不说话。

    年轻的连长站在骆驼背上,对大家说:“阿爸的腰刀晃过的地方,阿妈的藏袍摆过的地方,水是甜的,土是香的!尕拉沟的每滴水、每寸土都是牧民自己的,你们就敞开胸膛喝吧,喝吧!”说罢,他从腰带上解下行军碗,舀了一下泉水,臂膀一挥,抛向空中,溅起点点银珠。银珠落下,滴在了牧民的心窝里……

    啧啧,多甜!

    就这样,泉水改道从管道流进了牧村,把苦难深重的农奴的心儿冲洗!

    有人欢乐,必然就有人忧愁。何止是愁,是恨,恨得眼里滴血!

    泉水进村的第3天夜里,一件惨案发生在泉水河边:连长那匹骆驼倒在了河岸,鲜红的血流进河里,染红了水,河面上漂着片片血丝……

    啊,血泉,它在发言,它在控诉!

    翌日清晨,当彩霞染红了高原上山水的时候,牧民们发现泉壁上出现了一个雕刻出来的骆驼,恰好泉眼就在驼峰上。喷洒的泉水,给这个骆驼图增加了活动感,使人觉得它跟真的一样,正驮着泉水在行进,将清清的水洒满牧区大地。

    可是,这骆驼是谁给雕在石壁上的呢?大家猜来找去,也没有个着落。从那以后,一个美丽的传说在尕拉沟传开——就在连长的骆驼倒下去的那天夜里,有人看到泉壁上闪烁着一片红霞,之后,就见一个披红挂彩的仙女,拿着神笔在石壁上涂抹起来,三下两下就勾面出了一只骆驼。那骆驼的样子真像连长那只骆驼……

    我望着山崖上依稀可辨的骆驼,心里想:岁月的烟尘可以消失“仙女”描绘的骆驼,但是,牧人心里那颗红五星,永生永世都是鲜红的。

    4.狼眼

    那年在西藏安多买马兵站遇到的那只狼,算起来在我脑海里已经沉睡了近30年,它竟然没有死,近来突然活蹦乱跳地浮现在我眼前。还是我想象中的那副吐着长舌头的凶恶的样子,仍然怒瞪着一双射出绿光的眼睛……

    西藏离我很远,那只狼却离我很近。安多买马那个冰冻的夜晚我确实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错误源自一个梦幻似的念头。

    提起安多买马这个地方,我对她的恐惧感至今不减。这很可能与它险要的地势有关。那是念青唐古拉山中的一条窄窄的峡谷,两边的崖壁高而陡峭,蓝天被挤成了一道细线,谷底有一条几乎终年封冻着的安静的小河。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少见到阳光,据说每天的日照时间不足3个小时。兵站一溜排开的帐篷房就坐落在谷底的崖角。我们这些来安多买马投宿的汽车兵都是在太阳衔山时到站,一走进谷底就有一种犹如掉入冰窖、与世隔绝的感觉。夜里睡在四面进风的房里,雪花落在被头上是绝对不会化掉的。屋外,峡谷里的风亮着疯了似的嗓门嘶叫着,兵们的鼾声被风卷得无踪无影。后半夜,当风停息下来时,整个峡谷像死了一般。高远的夜空悬挂着几颗晶亮的星星,一眨一眨地挤动着小眼睛,使人感到这满山谷的寂静都是星星挤出来的。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在安多买马兵站遇到了一只狼。这很可能是我当时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恐惧、战栗的一个重要原因。

    那晚12点钟,该我站岗。四野俱黑,只有深谷的尽头不知是磷光还是灯火显出微弱的亮色。我对一切视而不见,只是胆怯地守卫着我们连的几十辆汽车,夜很静,静得连小河冰面上落下一片枯叶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飘飘悠悠的冷枪声,拉长了夜的空旷与寂凉。我的心随之一阵抖索。

    当时,西藏少数叛乱分子掀起的恶浪刚刚被平息下去,社会秩序很不安宁,常常发生汉人和解放军战士被恶人暗杀的事情。我们的军用汽车即使在行进中也会遭到叛匪的冷枪袭击。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人伍才两年的新兵在夜里站岗时出现害怕情绪不足为奇。那一夜,我始终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感觉:整个西藏的夜空下就我一个人,空空荡荡。我站在比夜色更深的黑暗处。

    我穿着一件油渍渍的皮大衣,将头深深地埋进栽绒领内,双手紧抱着的木把冲锋枪从右肩膀处伸出半拉枪筒。我靠着汽车驾驶室门站着,巴不得让全身从门缝里缩进去。当然,藏在大衣领后面的眼睛是不能打盹的。

    不知是午夜的什么时辰,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的概念了。忽然,我看见从黑绒似的夜幕中钻出两个绿莹莹蓝生生的小孔,直逼我而来。我没有任何的怀疑立即就想到了:狼!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大人们说,到了夜里狼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说绿不绿,说蓝不蓝,阴森得怕人。从此,我便牢牢记住了狼眼,但从未见过,没想到当兵来到西藏遇上了这样的狼眼。

    那两只绿蓝参半的眼睛继续朝我逼来。我的心和身子同时在收缩,想:完了!我很快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我没有想到,那狼走到离我大约100米处的地方时顿足了。只是两柱如火的绿蓝眼光仍然射向我,好像要把我戳死。

    我浑身哆嗦着,冲锋枪已经下肩,把食指放在了扳机上。

    狼一直再没有向前挪动,就那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看不见狼身体的任何部分,它的一切都聚集在那双眼里。狼眼,就是狼。狼的凶残、可恶难道就是一双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那收紧了的心反而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也怪,那一瞬间的我,一切杂念都离身而去,包括对这突然从天而降的狼眼的惧怕情绪。整个西藏的地面上仿佛就剩下我与这只狼了。不是我死就是它死。我有枪在手。

    我诅咒那狼不得好死,让它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它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收拾掉,尽管我做好了与它拼搏的充分思想准备。

    我不敢多看那狼一眼,但是我又不得不与它对峙着。我把枪握在了手里,随时用食指把一颗或几颗子弹送给狼。有一点是明确的,它不进攻我,我是不主动伤害它的。我在车场站岗,我的原则是自卫。

    我和狼整整对峙了一夜。狼始终没有靠近找,我自然没有开枪。奇怪的是,在我站一小时后该来接替我站岗的同志不知何故没有来换岗,这样,我就一直站到天亮……

    随着夜幕的退去,那狼的绿蓝色眼睛也消失了。唐古拉山谷又一个宁静而清冷的早晨来临。

    我下岗……

    几十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安多买马的那双狼眼。说不上是恨它,起码没有达到咬牙切齿的程度。狼毕竟没有伤害我,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否则,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我就难说了。

    事情的转折是由于一位友人的点拨,我豁然开朗。

    那是不久前的事,我和一位高原老战友意外地在京相聚。海阔天空的漫聊中,我不由得提起了那年遇到狼眼的事,岁月把这故事沉淀得很沉重、很清晰,我讲得十分仔细,连那寂静的夜色、狼眼的颜色以及我当时的恐惧心情都追忆得惟妙惟肖。总之,我认为那夜恶狼没有暗算我是绝对的侥幸。不料,友人听了放声朗笑,问:

    “狼眼,在安多买马兵站?”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

    他又一次朗笑数声,说:“你错了!完全错了!那不是狼,是安多买马兵站的军犬。绝对不会错,是军犬!”

    我犹如挨了一闷棍,事情为什么如此离谱?我把一个不是狼的动物当成了狼,几十年呀!仅仅就因为那双绿莹莹蓝生生的眼睛?原来天下并不是就恶狼有这种眼睛。友人继续着他的话:“那时候,那个兵站的军犬训练有紊,这是青藏线上许多人都知道的。它常常在夜里出来伴哨兵站岗,给哨兵壮胆。有一次它硬是撂倒了一个窜进兵站行凶的叛匪,将那恶人的脸抓得血迹斑斑,把衣服撕得扑簌簌。”

    比狼还恶的狗!只是它是个忠实的哨兵。

    我不知说什么好,拉着友人的手不住地摇着,摇着,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错就错在把西藏的猎犬当成了家乡的狼。”

    事情就这么简单。

    人在开悟、清醒以后,往往觉得世界很小,很小……

    5.楚玛尔河的旧故事

    一条河在我的心中流淌了30多年,漫长的岁月无法冲淡我对它的怀念。都是因为那只惨死的藏羚羊,还有放跑了的狼。

    这河的名字很绕口,我始终认为是从国外引进来的。它叫楚玛尔河,它不是季节河,即使在久旱无雨的日子里,依然卷着雪浪花在昆仑山中的可可西里草原上轻快欢乐地流着。有时河道打弯,水流变得急促起来,飞溅起亮晶晶的水花,半里外也瞅得清清楚楚。我看出来了,其实楚玛尔河很寂寞,且孤独。终年除了我们这些高原汽车兵隔三差五地踩醒它那裹着冰凌的浪涛外,极少有人接近它身边的。当然,它也有自己的常客,这就是那些奔跑起来足以把疾驰的汽车轮子撂在烟尘之外的藏羚羊。我的眼前永远不会消失藏羚羊饮水时的那种贪婪和酣畅情景,它们把干渴的嘴伸进颤动着波纹的河面吱儿吱儿地喝着水。我觉得它们是噙着昆仑山的乳头在吮吸,似乎不把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乳汁榨干绝不松口。这时候的楚玛尔河总是舒缓着水波任凭藏羚羊去解渴。

    藏羚羊饮水的画面是多么诱人动心啊!

    楚玛尔河就是这样默默地流着,只有浪花没有歌声。当然它不会淌进藏羚羊的肚囊,而是奔向大海。辽阔无际的河滩留着活蹦乱跳的梅花蹄印,即使在大雪封山的隆冬,依然清晰地袒露着。

    我们本应用心底的善良柔情、用宽阔胸膛的炽热来爱护这条河和河两岸的藏羚羊,因为楚玛尔河的去处与我们祖先的归程是同一个流向。可是……

    那是青藏公路通车的最初日子,简陋和贫瘠是可想而知的。我记得很清楚,公路穿河而过的地方水很浅,人站在河里水连腿肚也没不住。架在河上的是一座简易桥,浑身上下全姓木:桥柱是木桩,桥面是木板,桥栏是木条,就连桥上的铆钉也是木楔子。汽车行驶在上面桥体摇摇晃晃直摆悠,不时地发出吱哇吱哇的响声,好像在抗议我们对它的超负荷压力。当然它是不会塌陷的,因为我们每次过桥时都要拉开车距一辆一辆地通过,这样会减少桥的承受力。

    汽车过了桥,我们照例要停车小憩。这时候大家会把高原生活的单调和一路行车带来的疲劳忘得干干净净。有的检查车辆,有的用干馒头填充饥饿的胃囊,更多的人则是兴致勃勃地观赏成群结队的藏羚羊。

    楚玛尔河的桥头是青藏高原一个自然景观区。今天留在我印象里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一片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从天地相衔接的地方簇拥而来,似乎连那奔腾的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你无论如何会产生这样一个错觉:好像整个可可西里草原上所有的藏羚羊都集中在了这里,铺天盖地地向你拥来。转眼之间,羊群就到了楚玛尔河桥头,离我们停车的地方不过一二百米远。生龙活虎的羊群给空旷、寂寥的荒原带来了活力。蹄声的暴雨过后,荒原恢复了宁静,藏羚羊们一个个伸长脖子高昂着小脑袋,贼眉鼠眼地探视着。我们车队的出现显然使它们感到了威胁,羊们在窥探了片刻后,呼啦一下掉转身子跑了,跑得好轻巧。不过只跑出十多步就又停,它们慢慢腾腾地下到河里喝水去了。

    不管藏羚羊离楚玛尔河桥有多远,它们噙着昆仑山的乳头咂水的声音都会通过河水流到我们耳畔。

    我们这些顽皮的汽车兵们有个“业余爱好”:喜欢琢磨着给青藏公路沿线的地方起地名。那阵子公路刚通车,封闭的高原才开始与外面的世界接通,许多地区还没名没姓,起地名的工作只好由我们这些称得上高原开拓者的兵们去完成了。于是,后来陆续印在地图上的望柳庄、不冻泉、鸟丽等富有诗意的地名就是我们的“杰作”。楚玛尔河桥头藏羚羊常来聚集的地方我们送给它的名字叫“野羊喝水”。为什么把藏羚羊称为野羊,我不得而知。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地名叫了不久便夭折了。原因是后来藏羚羊再也不来喝水了,自然景观便随之消失。

    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次,汽车连的一台车过桥时因桥塌陷栽进了河里,两只后轮朝天,驾驶楼一半人了水。我们七手八脚地忙活了大半天,挖路垫石,拽着钢丝绳拖车……最终也没有把汽车弄上岸。无奈兵们只好扔下汽车赶路了。

    那个夏天可可西里草原上片雪未落,昆仑山没有因为干旱而变瘦,楚玛尔河的水却越流越细了。

    汽车在河道里整整躺了一个月。驾驶楼里的水退去了一大半……

    事后,我们专门到地方请来一台拖车,才使那辆倒下去的汽车重新站在了青藏公路上。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当我们打开汽车驾驶室门之后,突然从里面蹿出一只狼崽来,我们被吓蒙了,正手脚无措时,又从里面跳出了一只藏羚羊。我们在稍微的惊呆和胆怯后,反而镇静下来,几个人一齐下手把两只野物逮住。其实,不必担心它们会跑掉,一根细细的麻绳将它们牵在一起,一头拴着狼,另一头拴着羊,谁也溜不了。

    我们从河里救车的兴趣被这突发的天方夜谭似的事情冲击得干干净净,每个人心里都起一个解不开的疑团:是谁把这两个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捆梆在一起?它们又是怎么钻进驶驾室的?

    无人能回答我们的疑问……

    大家只能作以下的推断:某个黄昏或者午后,驾着汽车从楚玛尔河桥上驶过的司机,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狼追得可怜兮兮的藏羚羊,出于同情他停车去救藏羚羊。令人高兴的是藏羚羊得救了,狼也被他抓到了手。他考虑到带着藏羚羊和狼上路有诸多不便,就把它们“寄存”在这辆落水的汽车驾驶室里,等数日后返回至楚玛尔河时再抱走。

    这种推断很快就被一些人否定了:司机既然是拯救藏羚羊的慈善者,为什么还要把它与狼拴在一起共居一室?这分明是把它从狼嘴救出又推人虎口。

    当然,会有人反驳的,他们的理由是:何以见得羊与狼共居一室就非得狼把羊吃掉。据藏区有经验的老猎人长期观察,狼最怕两样东西:夜晚怕火光,白天怕绳子。火可以把它烧死,绳能把它勒死。所以山里的人常常在自家的屋前挂一个绳圈,狼老远瞅见就颠儿了。如果把绳子套在狼的脖子或腿上,它会拼命地挣脱,这时旁边就是有一堆鲜嫩的人肉它也无法去吃……

    我们都觉得他讲的不无道理,但是却难以置信。狼竟然可以不吃到手的羊,新鲜事!

    不过,谁也不去争辩了。有什么意思呢?任何推断和争辩都无法改变这样一个基本事实:狼确实没有把藏羚羊吃掉。尽管它随时都可以把这只它追逐了许久的弱者填充到自己的胃囊中去。

    藏羚羊和狼一起被我们带回到了军营。

    我们堂而皇之地做了当时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藏羚羊变成全连餐桌上的一顿美味。野葱爆羊肉,我们吃得好开心!那阵子正是3年自然灾害时期,不少人吃野生动物都快吃疯了。

    那只狼崽呢?由于谁也不愿意(确切地说是不敢)吃它的肉,便把它圈在营房的一角。只是为了好玩,当景致看。

    谁知,当晚它就挣脱掉牵绳,跑了。

    那绳子被咬断成了3截……

    看来,狼怕绳子的说法有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很不轻松,有一种负罪感。我们确确实实应该是藏羚羊的保护神,但是却不经意地放走了残害藏羚羊的凶手。藏羚羊最终是被我们美丽的刀子砍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负罪感越来越沉重。这是用任何办法也无法弥补的罪过。

    1990年夏天,我重返高原,车行楚玛尔河畔,我特地去看“野羊喝水”。很失望,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未见到一只藏羚羊。我问了几个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新鲜的地名。

    当时,我孤零零地站在钢筋混凝土筑成的桥头,突然萌发一个强烈的欲望:这会儿来一只狼多好……

    6.江河源忆旧

    在中国有一条许多人不知道的河,它就是起始于长江源头又消失在长江源头的楚玛尔河。我认识它已经有40多年了,40年间发生在这条河上的故事不知有多少。我终究会有一天以它的名字为题目写一篇足以能囊括我所知道的楚玛尔河故事的作品。现在我只能讲一个关于它的小插曲,那是横跨40年的事情。

    藏族同胞把楚玛尔河称作“红河”,这是根据河的颜色而叫的。楚玛尔河从唐古拉山的群峰中急奔而来,河水中夹带着大量泥土,变成了赤色的浊流。以河水的颜色叫出河名的在藏区还有:黄河——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白河——长江上源的穆鲁乌苏河,黑河——流经藏北的怒江上游一段。总之,在青藏高原上从藏胞嘴里吐出的各种颜色的河名都有。相比而言,我还是喜欢楚玛尔河这个名字。不过我却很赞赏藏胞给楚玛尔河起的别称:“天然肉库”。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与野生动物有关的一个称谓。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忘记当年野生动物在这个“快乐天国”里无忧无虑活动的欢畅情景:那时楚玛尔河两岸绝对不像今天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化了的枯草滩,而是水草丰盛的、适合虫鱼鸟兽生活的天然牧场。我们这些汽车兵每次从这里经过,都会透过车窗玻璃看到成队成片的黄羊、藏羚羊、野驴、野马,在远远的草丛中出没奔跑;野鸭、天鹅、鱼鸥、黑颈鹤,在河面上或水泽里浮游;斑头雁、棕头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水鸟在天空脆声地叫着自由飞翔;最有意思的还要数那些强悍而凶猛的野牦牛,它们看到我们的汽车在公路上疾驰,仿佛嫉妒似的很不服气,便扬起那像巨臂一般的两只大角,疯狂地对着汽车直扑过来。我们怕惹事,只好加足油门高速驶过楚玛尔河地区。当然,在没有遇到野牦牛袭击车队的口子里,我们会把车停在公路上,望着远处草滩上那些悠闲地吃着草的黄羊群和藏羚羊群,像欣赏一幅幅画儿一样赏心悦目。我们不惊扰它们,它们也不侵犯我们。野生动物毕竟是怕人的,每每在我们行车按响双音喇叭时,它们受惊后总会撒开四蹄像箭一样跑向远方。但是,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小管对野牦牛还是对藏羚羊或其他野生动物,我们从来不去伤害它们。起码我们这些兵们是这样做了。

    然而,野生动物主动撞到我们汽车轮下的事却时有发生。一次,我们连队的徐锁锁行车至楚玛尔河畔,一只可爱的小野驴驹跟着他的汽车相向拼命地赛跑。徐锁锁出于好奇好玩,故意加速跑车,野驴驹也使出全力奔跑,太有意思了,野驴驹跟汽车赛跑!徐锁锁得意极了,油门越加越大,他还不时地故意摁摁喇叭,逗着野驴驹玩。生活中的事情往往超越不出这个逻辑:“得意”到了极致后便会“忘形”。就在徐锁锁和野驴驹的“赛跑”进行得正较劲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野驴驹猛地向公路上一拐,钻进了飞旋的车轮下。徐锁锁根本没料到野驴驹会有此举,也就没来得及刹车或打方向盘。车轮下汪起一摊肉浆和鲜血……

    徐锁锁压死野驴驹一事在连队掀起轩然大波。成连长在全连点名会上非常严厉地批评了徐锁锁,他说:“徐锁锁是个瞎子,把车往野驴身上开。”徐锁锁觉得有些冤,辩道:“不是我把车往野驴身上歼,而是它自己钻到了我的车轮下。”成连长厉声制止他:“还犟嘴?你不开飞车和野驴赛跑,会发生这种事吗?”

    之后,全连官兵在楚玛尔河畔挖坑掩埋了野驴驹。徐锁锁肃立在那墓堆前,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

    如今的楚玛尔河畔,衰草萎萎,沙砾遍野,站在公路上四顾,很步看到野生动物。当然,埋葬野炉驹的那个墓堆也早被无情的岁月荡平了。

    我很留恋当年那种岁月。

    7.为一匹野马说句话

    藏族司机强巴实在是个很善良的兵,他在申格里拉山中为了抢救一辆抛锚的汽车,耽误了行程。这样,我们本该在天黑前赶到那曲投宿的计划就泡汤了。不过,我这个乘车人没有任何抱怨,领略藏北的夜景是我久蓄心头的愿望。现在乘着夜色赶路正好了却我的这个心愿。强巴开车的技术真棒,时速100公里,车子平平稳稳地飞驰着。

    藏北之夜深邃、寂静,一切生命都仿佛停止了跳动,唯星星高高地悬在天空,动也不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地面上享受不到它一丝一毫的光亮。整个西藏的天地似乎都拉上了黑绒般的、浓浓的窗帘。夜如黑幕,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短促的枪声(也许是兽叫),使夜变得更阴森。两束米黄色的车灯剪开夜幕,悠悠忽忽地飘荡着如两条细细的线。

    我感到很沉闷,企盼着在这漆黑的夜里突然闪出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那便是藏北的重镇那曲,镇街中央的兵站就是我们今晚的投宿地。可是,这仿佛连子弹头也戳不透的夜幕中,谁知道那曲被埋葬在了哪条谷底哪座山梁?

    猛地,车速慢了下来,强巴随之喊了一声:“有情况!”车停下了,车灯依旧亮着。这时从车灯的光影里蹿过一个庞然大物,我看出了,是一匹野马。接着又是一匹,两匹,三匹……强巴说:“不好,有人在追捕野马!”我说:“黑灯瞎火,他们的子弹真的长着眼睛?”强巴说:“那些偷猎者的心早就被金钱熏黑了,眼下,白天人们防得紧,他们无法下手,只好夜里瞎碰运气了。”强巴说着把车灯转换为远光,加大了亮度。我明白了,他是在警告那些偷猎者,别从这条路上走过,他会加大油门用车轮碾过去的!

    强巴燃了一支烟,吸得有滋有味。我知道他在等待,也在祈祷。过了一会儿,也许他认为那群受惊的野马已经逃远了,猎人无法追上它们了,这才打起了马达,继续赶路。

    一切又恢复如前。穿透夜色的冰冷的枪声仍然时断时续。

    我真的很佩服强巴,他又捕捉到了情况,说:“看,前面有光点。”我睁大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在遥远的车灯够不到的地方闪烁着指头那么大的一点亮光。“是那曲镇到了吗?”我问。他不以为然地说:“那曲?至少还有150公里呢!是一盏酥油灯。”说话间,车子就停下了,那盏酥油灯错到了车子的一旁。我们下了车,观察、琢磨这盏突然出现的酥油灯。灯放在一个有着斑斑血迹的小坡上,奇怪的是那灯焰随着夜风摆来晃去的却不灭,给人的感觉它不甘心灭掉。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灯下面垫了一块长条木板,木板上写着一行藏文。我不识藏文,请强巴辨认,他将酥油灯挪开念着藏文,“为这匹野马说几句话。”野马?在哪儿?强巴指给我看看,我看到灯的后面凌乱地躺着一只开膛剖肚的野马,它虽然死了,眼睛依然圆圆地睁着……

    强巴绕着野马转了一圈,告诉我,野马大约死于今天傍晚。这盏酥油灯是战士们放在这儿警世的……

    我打断他的话:“你何以见得酥油灯是兵们所放?”他说:“我记得这附近好像有个哨所。”我说:“你怎么就不想到正是残害野马的偷猎人放下了这盏灯呢?”我就见过一个狩猎队,他们打着一个很光彩的招牌,上面写着“保护野生动物”。

    强巴再没有吭一声,他从车厢里拽下来一块篷布,盖住了野马的尸体。

    我们继续行车,赶往那曲。那盏酥油灯被甩在了身后,它终究会灭掉,消失在黑夜里。

    然而,藏北草原是不会停止呼吸的,只是令我粗心的是,敲醒草原的马蹄声会越来越弱!

    8.季节河没有名字

    它从哪里流来,向何处淌去,不知道。甚至它的名字我始终都难以准确地说出,雪水河、昆仑河、戈壁河……真不知该叫它什么?

    至今记忆清晰的是每次我们从拉萨执勤回军营时,都要在那条河里洗车。数十辆以至上百辆风尘仆仆的汽车歪进河道,有的逆水而立,有的顺流停放,还有的借河床的斜坡半卧半爬,远远望去,黑甲虫般的汽车足足把河面盖了有一里长。快乐的汽车兵们徜徉在河里,用脸盆舀水可劲地泼洒翼子板、挡风玻璃、车底座……洗完车,汽车兵们把头埋进水里,扑噜扑噜洗起了脸。有不安分守己分子索性扒掉衣服,用手掖着藏着赤裸裸的身子走进河里。河水浅,他们不敢站起,只能像猫一样卧着,从脑袋到脚心彻头彻尾地洗个痛快。

    带队的连排干部看见了,就大声吆喝着吓唬耍水的兵:“喂,你们活够了?这渗心的冰水会钻进肉里去的,伤了元气,你们以后娶了媳妇都是废物。”

    说归说,谁也不去认真制止。兵们的玩兴更高,满河飞溅着开心的水花。

    搅和着碎末冰碴的水冲洗掉车上多少泥雪、烟尘,也卸下了我们多少疲劳!

    那条河在昆仑山口,离我们驻地格尔术40多公里。很有意思,河从嵌入地面的一条峡谷里流来,像蛇似的盘绕在一片开阔地里。河水清澈、冰凉,搭眼可见河床上纹脉清晰的鹅卵石。河水刚好能吃住人的腿肚。

    其实,一年之中我们洗车的时间撑死了只有4个月,从6月开始,到9月中止。其余的时间不是汽车兵偷懒不愿洗车,而是河床上袒露着干渴的鹅卵石,水化成了戈壁滩上空一片片不落雨的云。

    那阵子,我们很年轻,别看能把一台大卡车玩得飞转,在世界屋脊上跑来回,却不懂得人生和自然界的许多事情。对那条河断流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我们的老班长“篓子”,他是1950年入伍的老汽车兵,从朝鲜战场上开着车上了青藏高原,叫他“篓子”就因为他有学问,脑子里装了许多事情。可是,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提问:“河水哪里去了,这你都不懂?你尿尿也不是一天到晚总在尿吧,只能是有了尿才尿,没尿了断尿。就这个理!”我还真没敢笑,话丑理端,老班长也许没有瞎说。

    推翻“篓子”的理论是过了很久以后的事。那时我已经明白了那条河是季节河,它的源头在昆仑山雪峰。就是说,每年夏季昆仑山的积雪消融后,在戈壁滩上流淌起了一条一条浅浅的溪流。昆仑山开山的日子,你如果有幸漫步在山下的滩上,享受的绝对是一种独特而又赏心悦目的凤光的熏陶。满目跳荡着亮闪闪的水波,双耳灌满哗啦哗啦的响声。你有羽化登仙的神感,身子被那水波、水声浮载着在世界屋脊上遨游,阅尽昆仑景色。

    季节河是一条魔河,它的泪水积蓄得久了,才流得这样酣畅,开心!

    任何事情的另一个方面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视。“篓子”班长在得意扬扬地把季节河比作“尿尿”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这河水会暴涨,雪水漫昆仑。季节河的昨天枯干了,戈壁滩的今天也没复活。

    汽车兵洗车的故事当然不可能发生在季节河之外。

    那天也该“篓子”出事,谁让他那么诚心地争着抢着去抓那头野驴呢?

    当时我已经从连队调到上级机关去工作了,因为从脚心长出的那根须仍深深地扎在高原的荒原上,我又要求回到连队代职,依旧生活在我原先的班里。那天黄昏,太阳的余晖把昆仑山镀成了橘红色的世界,我们连队的车队停在河边小憩。这完全是一次不该停车的小憩,3天前我们就得到消息,季节河的水漫上了公路桥,汽车在过桥时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能保证不出问题。接着又传来噩耗,兄弟连队一辆车在过桥时滑到桥下,所幸人员未伤亡。在这种情况下,还多此一举地让车队停在河岸,只能在驾驶员的心里投下阴影。“篓子”逞能了,他站在全班的汽车前给大家壮胆:“这尿河算个啥,龙王爷撤的一鞭竿尿!当年我在朝鲜过大江,在西藏平叛时跨冰河,那才叫考验呢……”我们乖乖地听着,确实谁也没有资格跟他攀比,在我们全连他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开车能手。不过他把这河比作“尿尿”真有点那个。现在河水暴涨得都能淹掉汽车了,还是撤尿吗?这不是明摆着的胡编乱造吗?不过,没一个人吭声,那会儿,新兵在老兵面前像绵羊一样乖巧。

    开始过桥了,“篓子”坐镇在最后收尾。他说,他要看着全班的车一辆一辆地过河,中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有他在也会化险为夷。他开着车还不时地把头伸出驾驶室门外,吆喝着哪台车该快哪台车该慢,如果谁不听招呼,他会吼破嗓子似的斥责几句。总指挥嘛,就该是这种气魄。别看他是班长也有将军风度。还算顺利,全班的汽车稳稳当当地过了桥。

    这时,“篓子”不知是哪根筋没有舒展,他出了个歪主意:洗车。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决策,洗车?这不是明摆着碰钉子吗?河水会把车和人一起吞掉的!

    太阳已经被昆仑山的雪峰遮掩得只留下一弧红线了。

    “篓子”自有他的道理:“这次回去,咱们要办路线教育学习班。你们一出车就成了聋子。不听广播,毛主席发出了‘要斗私,批修’的战斗动员令,团里已决定停车一周办班,人人都要参加学习。没有正确的政治路线统率手中的方向盘,会把车开到修正主义道路上去的。现在,大家拿上脸盆舀水洗车,把车洗得干干净净,迎接学习班。”

    如果你觉得“篓子”这番话生硬、别扭,文理不通,那就对了。它是“文革”的特殊产物,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听得懂。

    这是班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声音,也是比较完整地体现他思想的一份宣言。他的人生历史就是在他讲了这些话后没有几分钟便画上了句号。

    我们拿上脸盆正要舀水洗车时,从河面上漂来一头野驴。野驴的腿和肚子都吃进了水里,只把头露在外面。可以看出野驴不会浮水(起码这头野驴如此),它挣扎着,头不时地栽进旋涡里。我们发现野驴时它离我们还有100来米,转眼间就漂到了我们跟前。汽车兵虽然长年在高原上跑车,但绝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野驴,这么近距离看到野驴的人就更少了。就在我们调动视觉的一切功能观赏的时候,“篓子”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扔掉手中的脸盆大喊一声“看我的”,就扑进河里逮野驴去了。

    实话说,我们当时虽然对他的行动有些惊异,却并没有考虑到会招来难以想象的恶果。“篓子”嘛,那么能说会道,又有丰富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经验,还制伏不了一头野驴?直到他漂游到野驴跟前,那野驴疯了一样扑向他时,我们才知道,糟了,“篓子”根本不是野驴的对手。本来被洪水漫溺得濒临死亡的野驴这时不知使出了什么法术,奇迹般地站在了水面上,一抬蹄就把“篓子”刨人蹄下,入了水。“篓子”自然不会示弱,他凭借高超的水性一个鹞子翻身又跃出水面,正准备与野驴搏斗时,那驴重复了之前的动作,再次使他置于蹄下的水中……就这样来回折腾了三四次,“篓子”已经力不从心,失去了反抗能力。

    我们在岸上都急了,高声喊着要班长摆脱野驴去逃生,有的会浮水者已经做好了下水搭救班长的准备,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班长第5次被野驴溺于水中后就弄也没有露出来。野驴也随波逐流,浮过了桥洞……

    这一切,只不过是在几十秒钟里发生的事情。

    我们跟着奔腾的河水跑出了几里地,也未见到班长。那头野驴倒意外地获救,它在漂出两里地以后在一片较宽的河面上站住脚,凭着它的一身驴劲,硬是走出了河道。当然,它不会跑掉,被我们逮住了。我们对它进行了报复性处理:宰杀。给全连改善了一次伙食。问题是连队没有一个人吃,那野驴肉有什么美味,看看驴肉,谁都会想到“篓子”班长的惨死。

    班长死后,部队对他作了这样的结论:违反纪律,私自下河逮野驴,致死身亡。

    他走得太仓促,连四季不离身的那件皮大衣都没穿。大衣兜里寄给妈妈的信只写了一半,信上说,参加完路线教育学习班,他再跑一趟拉萨,就可以回家探亲了。

    他没有留下遗体,顺着那条季节河一直流进了大海。

    地球是一个永远都未成熟的果子,在他死后,也许太阳会使人间变得灿烂。

    我们寻找“篓子”班长的尸体整整找了3天,在确认了他已经不在人间后,战友们在那条河边挖了个坑,埋进了他的那件皮大衣。这就是班长的墓。

    它是一本并不厚的书。

    给“篓子”送葬的人全都耷拉着脸,默默不语。大家总觉得他死得太冤,对他最后的结论也不公。可是谁也讲不出替他分辩的理由来。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的时候,爱谁恨谁、亲谁疏谁,并不是完全可以由你个人决定的。时代的烙印深深掣肘着每个人的言行。只有悼念是我们高尚的专利。

    季节河是没有名字的,因为从严格意义讲,它算不上河。昆仑山不落雪、或者落雪后山上不积雪,哪里会有它?20世纪70年代初,昆仑山3年大旱无雪,戈壁滩像着了火一样干渴。季节河早被高原人忘掉。这时,“篓子”班长的坟头却出乎意料地蓬长起了一朵沙棘,也许这是这片荒漠上的唯一的一处绿色。茫茫戈壁滩没有死。

    这些年,我多次回高原深入生活,几乎每次都要到季节河去拜谒老班长的灵位。不知何故,对给他作的那个结论我一直耿耿于怀,总想为他说几句清白的话。他绝不是那种违反纪律的角色,剖开其腹,任取一针管血检验,都是鲜红的。后来有一次,当我站在他坟前时,突然生出一个挽救老班长名声的理由:他不是违纪逮野驴,而是勇斗恶水救野生动物,实际上他已经救出了野驴。至于后来野驴变成连队餐桌上的美味,那不是老班长的罪过。罪魁祸首是我们这些好打抱不平的他的战友。

    只缘当时人们没有强烈地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未能从老班长的行为中挖掘出本来就存在的闪光点。生活中把金矿误认石块的事并不罕见。

    “篓子”班长静静地躺在季节河边的荒滩上,那沙棘已经由一朵变成一簇了,他的故事伴着生命四处生长。

    季节河没有死亡,只有忧伤!

    9.斑头雁情深深

    青海湖是一个内陆高原湖泊。她一览无余地环抱着十条大河小溪,正是靠这些注入湖盆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它才把无边无际的一湖净水捧给大漠荒原。没有河哪来青海湖?其中286公里流程的布哈河给青海湖输送的水源最多。它终年奔流不息,有时欢唱,有时狂跳,总是那么疯疯癫癫地乐着。只有在它流进青海湖博大深邃的怀里后,才突然变得文静,温柔起来,像个害羞的少女静静地躺在四周环绕着大山的盆地里。

    布哈河带来的一路泥沙,在人湖处冲积成一块数百亩的湿地。湿地里有水有草,水草连片,是鸟类的乐园。据说有上百种鸟类:棕头鸥斑头雁、鸬鹚、鱼鸥、燕鸥、天鹅等。这里,天上飞的是鸟,地上跑的是鸟,水里游的是鸟,草丛里藏的还是鸟。一个欢乐无比、生气勃勃的鸟的世界!

    仲秋的一天中午,天高云淡。湖畔的风吹来好爽人。青海湖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荣国成领着我,到布洽河入湖口去看一个独特的鸟景:斑头雁练飞。

    斑头雁体型如鹅,因头上有两道黑色横斑而得名,嘴巴、腿脚为橘红色,颈侧及羽翅呈灰褐色。它的飞行高度在8000米以上,每日可以轻松飞500公里,是鸟类中的一级飞行员。斑头雁系候鸟,每年春天由南方整队编组飞往青海湖鸟岛产卵,孵化。10月中旬以后又带领幼雁飞回南方,在西南亚热带国家越冬。我国贵州、云南的一些湖海也可以见到越冬的斑头雁。

    我们的越野车在湖边的崎岖小路上颠簸了约半个小时后,突然一片水草连天的水网地带出现在视野内。我看到天空中低飞着一队队呈“人”字形的鸟影,在每个鸟队的旁边或前面,均有一只孤鸟伴着飞行。孤鸟不断地变换位置,显然是鸟队的指挥了。

    荣国成告诉我布哈河人湖口到了,你看到的那队队鸟儿正是幼雁在它们的爸爸带领下练飞呢。

    我有点纳闷:按说,这个季节斑头雁早已到南国过冬去了,为什么这里还有幼雁练飞?

    荣国成说:“这些幼雁都是病残者,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比如从猎人枪口下虽逃命出来却留下了残疾,还有自伤的等。它们无法随鸟队南行,可是它们的父母又不忍心丢下这些孩子不管。于是在雌斑头雁带着其他幼雁南飞后,雄斑头雁便留下教它们练飞。直到它们可以单独飞行了,雄斑头雁才和这些幼雁一起飞上南行的漫漫长路。”

    我不由对雄斑头雁肃然起敬。我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呈现于眼前的这幅非同寻常的幼雁练飞图。每队鸟儿都飞得很低,有的甚至低到擦着草尖飞行。总会有一些幼雁不时地掉到水草里,这时“教练爸爸”便斜刺着地,用嘴或爪子拖、椎幼雁,直至幼雁重新飞起来。不久,又一只幼雁落地,“教练爸爸”再次去扶携它。我几次看到为了把幼雁拖上天,雄斑头雁挣扎得掉在水草中,但它立即又飞起去拖幼雁。整个练飞过程就是这种幼雁“落地——飞起”情景的反复出现。我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雄斑头雁爱子心切的那颗恨铁不成钢的心了。

    我对荣国成说:“雄斑头雁真是尽心尽责的好爸爸,它太辛苦了!”

    荣国成说:“何止是辛苦,这些雄斑头雁最终教会了幼雁飞行,可它们自己却耗尽了心力精力,其中不少死于水草地,永远地留在了青海湖。有的带着幼雁在飞向南方的半途中,累死掉在了地上。临死前,它们必然要用尖尖的嘴咬着儿女的脖子,那是示意它们要坚强地活下去,飞到妈妈身边。已经练硬了翅膀的幼雁们在爸爸的尸体旁哭叫好久后,才单飞上路。飞行中,幼雁的鸣叫不再是欢快了,而是惆怅的哭蹄。”

    我的心也被一阵酸楚咬噬着。大干世界里,包括动物在内,父母活着就是为了牵挂儿女,为了儿女父母可以奉献一切,直至宝贵的生命。谁最无私?父亲母亲!

    我心里有个疑团,问荣国成:“为什么带领幼雁练飞的总是雄斑头雁,它们的妈妈呢?”他听了哈哈一笑,说:“鸟儿王国大概也是重男轻女吧!雄主外雌主内,雄斑头雁身强体壮,理应拣重担挑嘛。”接着他给我讲了斑头雁夫妻产卵孵化的趣事。

    斑头雁实行终身夫妻制。一旦配偶,它们忠于爱情,出入成双成对,一生相依为命。当失偶后,另一只斑头雁永不嫁、娶,过着终身“孤雁”生活。在孵化期间,雌雁坐窝,雄雁始终寸步不离地侍立一旁。28天后,雏雁出壳,少则4只,多则18只,一窝草绿色毛茸茸的雏鸟叽叽地叫着,特别可爱。雏鸟出壳两小时后即可随它父母稍许活动。雏鸟出窝入水时,聚集在水边的斑头雁总要举行一场空前隆重的送行仪式。雌雁带领,雏鸟各个相随,雄雁压队尾。后面跟着前来助阵的四邻五舍的雁群,天空中还有巡视的雁阵。直到雏鸟扑腾扑腾进入青海湖里后,送行的雁群才怏怏而回。

    从布哈河人湖口处返回鸟岛宾馆的路上,我满脑子都装着斑头雁的故事。它们宁可身亡也不丢弃儿女的那种深情,它们甘愿独身也要忠于伴侣的那种忠贞,它们一家欢乐四邻都随之狂喜的那种胸怀,难道不正是在我们有些人身上所缺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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