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栋素雅、白亮的房子,静静地安坐在可可西里荒原上,使这亘古山野显得格外耀眼、高尚。这就是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
这位为保护藏羚羊与盗猎分子真枪实弹搏斗时英勇献身的县委书记,成了世界屋脊上一座丰碑,让人敬慕。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白房子是雪域高原新诞生的人文景观。
英雄的鲜血唤醒了多少沉睡的人。这些年来数以千计的志愿者从全国各地来到遥远的可可西里,捐款赠物,用真心和爱意建起了保护站。他们轮流驻守白房子,义务巡山,含辛茹苦地甘当藏羚羊的保护神。
国人关注的视线越来越多地被牵到了这几栋白房子。凡是穿越可可西里的游人,大都会停车走进保护站,瞻仰索南达杰的遗像遗物,聆听他的故事,体验志愿者的艰辛。
就在这时候,有一只狐狸成了保护站的常客。大家都没大留意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它打深山里走出来,站在离白房子百米远的坡梁上,笑容可掬地望着出出进进的志愿者。
真的,这是一只会笑的狐狸,而且笑得很生动。惟其生动,才迷惑人。
那个霞光四射的早晨,保护站小杨最先发现了那只狐狸,他惊喜万状地喊了一声:“快来看,有客人到!”也许长期生活在内地的人,无法理解这些身居偏远地区的人那份孤独、寂寞难耐心情,从日出到月升,他们难得见到个人影。现在听小杨喊客人到,自然喜形于色,都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看稀客。
结果,他们失望了。哪里是什么客人,只有一只狐狸拖着尾巴在坡梁上散步。不过准也没有抱怨小杨的大惊小怪,来只狐狸也好嘛,单调的生活中可以多一点情趣。
灿烂的霞光给狐狸的浑身镀上了一层熠熠彩光,使它美丽得楚楚动人。有人开始逗狐狸了,又是口哨又是手势。起初狐狸无动于衷,只是用敌意的月光瞅着人们的挑逗。
其实,狐狸你错了。你虽然是个狡猾的家伙,但是这里的人们却把你视为友好的邻居。大家并不计较你的恶习,只要能与他们这些孤独的人和平相处,就认你做朋友,狐狸的聪明不仅仅在于它的狡猾,还有它的善变。次日,那只狐狸又来到了那个地方。当巡山归来的志愿者又向它逗乐时,它的目光消失了敌意,换上了和善的笑容。它笑时眼睛眯着,嘴张着,尾巴在轻轻地摆动。
“看,狐狸笑了!”几个年轻人高兴得简直要手舞足蹈了。
狐狸给人发笑,这绝对是个新鲜事。真的好新鲜!死气沉沉的可可西里缺少的就是新鲜。没有新鲜的食品,没有新鲜的草芽,没有新鲜的泉水,没有新鲜的笑容。现在志愿者找到了乐,狐狸给人发笑。这一天他们乐得好开心,几乎每个人都逗了那只狐狸,谁逗它它就对谁笑。
天黑了,夜幕渐浓。坡梁上的狐狸回家了,奔波了一天的志愿者这才回到了白房子。这晚他们舒舒坦坦地睡觉,甜甜美美地做梦。
第二天巡山回来,志愿者又看到了那只狐狸,还在老地方。这回还没等人们逗它,它就主动地送来了笑。不但笑,还带着作揖的动作。太好玩了,狐狸的笑,换来了大家的笑。
此后,每当志愿者巡山回来,那只狐狸准会在老地方迎候他们。有些好心的队员还给它扔去一块剩肉,它也不客气,逮住就吃,边吃边笑。
时间长了,一切都习以为常,但新鲜感依然还在。狐狸风雨不避天天来,大家天天看着它笑。人们乐得尽兴,狐狸也笑得舒展。人和狐狸互依互存,似乎双方难以分离。
这天上午,一辆汽车给保护站运来了足够吃半个月的食品:大米、白面、肉类、蔬菜……
让人痛心的事就发生在这一天。志愿者巡山回来时,发现屋里遭到抢劫,所有的肉,猪肉、羊肉、牛肉,全都不翼而飞,只留下满地骨头,狼藉一片。
门仍然上着锁,窗户大开……盗贼人室!大家如梦初醒,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狐狸,那只会笑的狐狸。没错,是它!肯定是它!
不过,不是一只,而是来了一群狐狸。
会笑的狐狸,狡猾的狐狸,奸诈的狐狸!
不去说狐狸了,那是它的本性,永远也改不了的本性。小杨的话发人深省,因为他从狐狸说到了人。“我们被它的笑捉弄了!从它第一次向我们笑时就揣上了鬼胎。它之所以狡猾,它之所以聪明,是因为我们糊涂。”
谁也无心收拾又脏又乱的屋里,就有人拿起猎枪去迎候狐狸一只是它恐怕不来了。没关系,那就追到深山去!
2.野鸭和藏獒
那个早晨在当雄草原上我亲眼看到野鸭与一只獒机智地斗了一回,才使一群幼弱的鸭崽得以保护。
这使我更深刻地感悟到人们称青藏高原人杰地灵,不仅仅是因为那里祖祖辈辈生活着强悍而勤劳的藏族同胞,还因为那些在高天上飞翔的鸟类、在雪线上行走的禽兽们,以特有的自卫方式生存着。由于它们没有消亡,人类才在比较平衡的生态环境中繁衍后代,延续着生命。
当时,太阳刚刚爬上雪峰,山野被镀上一层赤金。我刚踏上一座小河上的木桥,就看见两条五颜六色的彩带,呈八字形在10米开外的草滩上缓缓地移动着。当真真切切地看清那是一只野鸭领着刚刚出世的孩子们在草地上漫步时,我真为野鸭能选择这良辰美景的草原之晨让孩子们享受生活而深深折服。鸭崽身上的细绒般的羽毛是粉红的,在早晨阳光的辐射下十分美丽。我还发现在不远处的土丘上站着另一只野鸭,它的脖颈上有一圈黑毛,是只雄野鸭。显然它是个“哨兵”。
我站在小桥上看得痴呆了,我真希望这两队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鸭崽们走到我的脚下来,让我爱抚地摸摸它们。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事就在这时候发牛。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一只半人高的藏獒来,它贪婪而凶猛地向鸭崽们扑去……
藏獒是犬的一种,它大如一头小牛,其凶狠超过虎狼。牧民们游牧在荒郊山野如果住宿在虎狼出没的地方,必带藏獒在身边。但是藏獒不必在外面站哨,只在帐篷外撤一泡尿,就足以让虎狼躲得远远的。
藏獒几乎是所有动物的天敌。现在幼弱的鸭崽们遇上了它,大祸临头,我真不敢去想它们的结果。我一直不眨眼地盯着那只向鸭崽扑去的藏獒,随着它与野鸭之间距离的缩短,我的心剧烈地提到了嗓子眼。我对那只站岗的雄野鸭的钦佩之情正是在这一瞬间油然而生的。眼看藏獒就要扑到连一点提防都没有的鸭崽跟前了,这时只见雄野鸭从土丘上腾空飞起,在空中用那长长的嘴啄了一下藏獒的脑壳,然后飞向一旁,又着落在草滩上。受了袭击的藏獒当然不会饶过这个偷袭者,便追了上去——它上当了,雄野鸭的目的就是要把它引离开雌野鸭和鸭崽们。机灵的雄野鸭在地上跑一会儿,又腾起翅膀飞一会儿。它总是在藏獒眼看要扑着它时飞起来,又在藏獒失望地望着它在空中飞翔时再次落到地面让其来追。就这样,它飞一会儿,跑一会儿,捉弄得藏獒追不上又不轻易舍弃这眼看就能到嘴的肥肉。藏獒越来越疲惫了,越是疲惫它越是不甘心失丢这顿美餐,还要继续跟踪而追。
这时候,雌野鸭和鸭崽们已经脱离了被捉的危险。它们稍稍加快了步子,扑通扑通地跳进了不远处的无名湖里。在一阵“急行军”后钻进碧波里洗个痛快澡,那是非常惬意的事。啊,美丽的藏北的早晨!
雄野鸭见自己的伴侣和后代们完全摆脱了藏獒的追捕,便一振翅膀,飞上了蓝天,冲着藏獒欢快地叫了几声。藏獒奈何不得,却只能站在原地报复性地狂叫了一阵,那叫声里充满悲哀和失意。
藏獒不必失意,因为它毕竟是很多动物的天敌;野鸭也别得意得太早,因为在它的周围还有令其担惊受怕的虎狼们……
3.枸杞留给鸟儿吃——柴达木盆地散记
踏进柴达木盆地好些天来,我们一直尘土扑面地跋涉在浩瀚的戈壁滩上,难得见到人烟,也少有绿色碰面。唯一可以使人感到滋润的是,偶尔会看到在公路的肩坎上,蓬勃着一丛丛枸杞,那红透晶亮的小红果实在让人爱之不够,流连忘返,你却不忍心伸手去抚摸它。这些美丽的红果总是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戈壁滩上,使你马上想到是谁种植了它,美化着遥远的柴达木?
野枸杞。人们无法知道它是何年何月在这贫瘠的地方落地生根,安家长住。不求富贵,不嫌寂寞,自生自灭,繁衍后代。一场怒吼的漠风也许会把它拦腰折断,来年它又挺起了身躯;沉沉的冬雪常常会把它掩埋,春风吹来它又鼓绽起茸茸嫩芽。
这就是柴达木野枸杞的性格,它们以极强的生命力守望着寂寞的荒原。只有在清晨或者黄昏飘来几声悠长而单调的驼铃声时,它们那圆润润的脸上才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我终生难忘第一次在柴达木盆地看到野枸杞的情景。那是40年前的一个盛夏,青藏公路通车不久。我们的小车队快行驶到柴达木首府大柴旦时,意外地看到了路边的戈壁滩有一簇缀满红果果的枸杞。它是我们离开敦煌以来一路上遇到的唯一的一点绿色,还挂着这么多足以让人馋得流口水的红果实。停车。大家围坐在野枸杞前,静静地看它,不厌其烦地反复点着可以数得清数儿的小果实。看果,馋了眼,也馋了心,一举两得。别有情味!
人的欲望有时竟是那么容易满足。几分钟前我们还口干舌燥极度疲劳,几乎无力转动手中的方向盘。这阵子在野枸杞前一坐,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花团簇拥的无限美好的环境里。是的,我们太需要水了!头顶毒阳,脚蒸暑土,在干枯的戈壁滩跑了一天车,水壶早就腾空了,嗓子眼在冒烟。但是,此刻没有一个人去采摘那些离自己很近很近、已经熟透了的眼看就要坠落的枸杞果。谁都明白,枸杞果挂在枝头即使坠落了,它也可以供大家观赏,是高原人共同的风景;一旦有人把它摘去,就成为囊中私物了。这是罪过。把红果留着,留给荒原、留给每一个跋涉者,留在梦幻里。
我就是在这时候看到那位拉骆驼的老伯照日格巴图的,蒙古族,脸上一圈胡子。他吆喝一声,让骆驼站住,细细打量了一下我们这些尘土蒙面的兵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孩子们,一定渴坏了吧!没关系,有你们喝的水!”说着他就随手拿出一个小巧的饭勺般的铲子,在枸杞旁的沙地里刨挖起来。很快,一个脸盆似的坑就在铲子下出现了。
“耐心等着吧,一会儿神仙就会给你们端来一盆水!”他说得好风趣,我们却蒙在了鼓里。
果真,坑里在渗水,只是渗得很慢,土在渐渐变湿发潮。没出半小时就有差不多半碗水聚在坑底。水很清。老人说:“再等等,会有更多的水让你们滋润喉咙的……”
这里地下有泉,很小很小的一个细泉。但它长年不断线地渗水,使这片戈壁滩不再干枯。那簇野枸杞便扎根了。
“水是戈壁滩的命。有了水,就能生草,能开花,也能长树,枸杞也安家了。不知死去了多少枸杞,就留下了这一棵苗。不容易呀,你们千万别摘它,伤不得的!”老人俨然以枸杞的卫上之口气这样说着。
这时,不远处的土堆上有一只灰褐色的什么鸟儿,正尾巴一撅一撅地啼叫着。我马上想到一个问题,问老人:“鸟儿会吃掉这些小红果吗?”他说:“会的。戈壁滩上鸟儿的生命都是很脆弱的,就让它们吃吧!它们是天然的播种机,给戈壁滩种下了春天。你们以为呢?这些鸟儿啄掉落地的种子,或者没有嚼烂咽下肚里的种子随粪便排出来,遇到水都能发芽。这里的枸杞兴许就是这么长起来的。谁种谁收,鸟儿们就该吃它们种的果实。它们还会播种的!”
我对鸟儿说话:来吧,来吧。这里有果果吃,还有水喝,快来吧!
这天,我们小车队的每个人都喝了半杯水。解渴,解饥,解乏。没有人动一颗枸杞果。是留给鸟儿的,鸟儿是戈壁滩的播种机……
4.鱼从月牙湖飞到太阳湖
黄河源头这两个湖的形成本来就很奇特,是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憋破脑袋也想不到的。再加上两个湖里的鱼又神使鬼差地能飞起来,这更是奇中生奇的奇妙事了。
黄河流出6月也有皑皑积雪的巴颜喀拉山后,在瞬间收住脚步,漫不经心地拐了个弯。原先闪烁在河波上的那些欢蹦喜跳的浪花也随之消失。这时展现在它面前的是泾渭分明的另一个天地:丘陵与平原犬牙交错的地带。也许是在深山中漫长的流程上压抑得太憋闷,现在一出山手脚放开了,它那柔软的流水顿时变得狂奔起来,冲出河床,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它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半绕着一座山坡下的洼地里。月牙湖就这样形成。
在月牙湖的上方不足百米处,有3条泉水河,水流不大,清澈得可见河底茸茸嫩草与圆圆卵石。这3条河是从深山崖畔吐出来的泉水,叮咚脆响,空谷悠长。远远地就能看到它们在山的脊背闪光,如带似画。快流到月牙湖时三水冷不丁地合为一水,这一汇合它便无法转身,获得再生,生出一个婴儿,河变成了湖,不是吗?瞧它有意无意地创造出的那个圆形水面,活脱脱的像湖。当地人以貌取名,叫它太阳湖。
月亮湖和太阳湖虽然都深藏在青藏高原,但它们是两个家族的产儿,同根不同妈。一个源于河流,一个出自山泉。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它们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地各管各地走在巴颜喀拉山中。黄河源头缺了水,太阳湖的清波照旧映着地平线的尽头;山泉断流了,月亮湖也小会间断它滋润大地的爱液。然而,事情并非这样,它们好像忍受不了大山里厚重的寂寞和宽广的空虚,在一个黄昏或一个午后,悄悄地走在一起,多情地挽起了手臂。月牙湖里涌动着太阳湖的波浪,太阳湖里也流淌着月牙源的旋涡。这样,人们便称这两个湖为巴颜喀拉山中的一对口月湖。
谁使它们相依相融?谁牵起了它们的手?
是高原上的雨,还有两个湖里的鱼。
世界屋脊上的雨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时突然降临。刚才看到的还是映衬在蓝天下朵朵透亮的白云,转眼就成了可以拧出水来的乌云,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劈头盖脸的大雨,草木惊慌地摇晃着,接连不断的雨点砸得遍地水雾四起,地上的雨水横流竖流,水汪汪一片。
此刻,月牙湖和太阳湖之间的空地上,毫无例外的也是这样一片水天一色的滂沱情景。湖面水花飞溅,地上雨水成河。本来互不关联的两个湖被多情的天雨巧妙地连成一体。噫,那不时闪亮着白花花的是什么?
鱼。鲣鱼、草鱼、鲫鱼,还有鲇鱼。它们本来生活在风平浪静的湖里,可这阵子大雨把湖水搅得翻江倒海,鱼们根本无法享受那平静的湖里生活了,索性钻出水面将头高高仰起,难得一乐!它们先是让雨水灌入嘴里,再流到了肚里。原来雨水比湖水更有滋味,更具活力。好像是一种向往,也是一种机遇。它们便身不由己地也是心甘情愿地跳跃了起来,自身的弹力,再加上风雨的推助,竟然越跳越高,越蹦越快活。鱼们会“飞”了,从湖面飞到了空中,那柔软的身子在空中打一个挺,又落到湖里。落下来并不是终结,接着又跃起。就这样反复地跃起,落下。落下又跃起。开始只是几条鱼或一小群鱼在嬉闹,逐渐就有十几条几十条甚至满湖的鱼儿跟着闹水。就这样,整个的月牙湖和太阳湖是眼花缭乱的“鲤鱼跃龙门”。
既然鱼能“飞”了,那么它们就可以拓宽戏水的天地。海阔才能任鱼跃嘛。慢慢地鱼们跳出湖面到了岸上。因为岸上也是小溪似的雨水,鱼照样可以戏水,跳跃。也许它们是没有任何目的地这样又蹦又跳,但是无羁无绊的快乐跳跃使它们不知不觉远离了自己的家,从一个湖里“飞”到了另一个湖里。从月牙湖到太阳湖,或从太阳湖到月牙湖,对鱼而言,这是它们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实实在在的快乐迁徙。
大雨停了,两湖中间空地上的雨水渐渐地或渗去或流失,露出了白亮亮的肚皮。那是鱼,来不及随雨水流进湖里的鱼。离开水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等待它们的将是什么呢?
月牙湖边驻着一个连队,兵们在大饱眼福地观赏了一场“鲤鱼跃龙门”的风景后,又大饱口福地美餐一顿“鱼肉宴”。不过,只是仅有的一次,连长发话了,下不为例。“生命禁区”里难得见到个活蹦乱跳的动物,我们要珍惜生命,这些鱼咱实在不忍心吃掉,放回湖里去,下次我们还要看它们的戏水表演哩!
5.河源白鹭坟
我几次到过黄河源头。那儿的天真蓝,阳光也格外明媚。在风和日丽的口子里,我都能看到满天飞翔着白鹭。美丽的白鹭扇动着漂亮的翅膀,将亮闪闪的光波捣碎,满空中飞溅着太阳的碎片。它在那么高的地方唱着歌,真爽!
终于有一天,白鹭把歌儿从蓝天唱到了地上——那是兵们引来的。
被人们称为“雪山四合院”的这户人家,其实是座军营。一二十个兵终年守卫着源头大桥,黄河第一桥。那天清晨,战士们刚起床,就看见一只白鹭一瘸一拐地从营门外走了进来。兵们谁也不去惊扰它,眼看着它颠颠簸簸地挪步到院子中央的一块草坪上。它停下来了,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围观它的兵们。也就在这时候,大家发现它那白绒般的翅膀上渗透着一片血迹。原来它不是腿伤而是翅膀负了重伤。
谁说白鹭不通人性?它一定是在失去飞翔能力求生无门的时候,挣扎着以最后的体力坚持走进了军营里。
兵们轻手轻脚围上去救它。通信员小吴把它抱到了屋檐下,它一点也不挣扎,很顺从。卫生员小李给它包扎伤口时闻到了一股火药味,枪伤!它肯定是从那些黑心的猎人枪口下逃生的。兵们马上想起前些日子在源头小镇看到的一幕:一家名曰“黄河餐厅”实则路边饭馆的门口堂而皇之地写着广告:“鲜嫩野生动物”,在列举的一串野生动物中就有白鹭的名字。
看着耷拉着翅膀的白鹭,几个兵的愤怒之言脱口而出:“这只白鹭说不定就是那饭馆的老板伤害的,找他算账去!”当然这毕竟是猜测的气话,眼下最要紧的是安置好伤情严重的白鹭,千方百计地抢救它摆脱生命的危险。第一夜白鹭安全地渡过了。几个兵专程从河滨捞来几条小鱼,它虽然没吃一口,但卫生员给它注射了葡萄糖,它不缺营养。但不幸的事还是发生在次日午后,那只受伤的白鹭突然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很快就伸了腿,死了。
兵们给白鹭盖上了白纱布。它静静地躺在军营院里的草坪上。也许在两天前它还和它的伙伴结伴翱翔在青藏高原的蓝天下,畅游在黄河源头的水草中。据说白鹭实行终身夫妻制,一对配偶感情十分融洽,一生相依为命。白鹭总是生活在离湖岸较远的小岛上,水深草密,人们对它们的生活习惯了解甚少。即便是这样,黑了心的猎人也没放过它!
兵们终于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怒,他们跑到“黄河餐厅”去辩理。谁料,原先赫然醒目的广告牌不翼而飞了,老板支支吾吾地应付着说他从来就没见过白鹭。显然,他已经知道了白鹭在军营丧生的事。“不道,这样吧,我们共同为白鹭建个坟二”建坟?兵们似乎不懂。老板解释道,这样做好让我自己引以为戒,也给大家提个醒。说完他低下了头,能看出他有心事。
坟址就选在餐馆旁边的小坡上。说是白鹭坟,其实是个空坟。白鹭的尸体被送到一家动物展览馆做成了漂亮的标本。它永远活在世上,永远亮着嗓门在蓝天一云下唱着动人的歌。坟前的那块石碑是十分吸引人的,这也是建坟人的最终目的。碑文由兵们和餐厅老板共同拟定,如下:
河源是块宝地,水草丰盛,阳光富足。也是鸟禽们的乐园,在源头的崖旁,在河湖的沙滩,都能发现禽鸟的踪迹,听到禽鸟的啼叫,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的珍稀野生动物有:白鹭、斑头雁、野鸭、白唇鹿、藏羚羊、野驴、野牦牛、盘羊、高山雪鸡、高原兔……动物是人类的朋友,这不必说;人也要做动物的朋友,这个崇高的称谓并不是每个人都当之无愧地能承担得起的。人类要做爱护动物的朋友,就要尽一切可能保护动物。做到不捕猎、不买卖野生动物;禁止野生动物或上餐桌,或入药,或制作成工艺品;不把野生动物养成宠物。
人类再不要去做破坏自然环境的傻事。躺在这里的这只白鹭死不瞑目,它用企求的目光看着人类。
黄河源头一切如旧。天空还是有蓝有灰,水亦是有浑有清,野生动物依然在不时响起的枪声中逃窜着。不同的是,那白鹭坟的墓碑上常常落下来一只孤独的白鹭,凄凉地、啼血似的哀叫着。有人说它是那只死去的白鹭的伙伴,它在呼唤自己的亲密爱人。
6.无人区斗棕熊
藏北的好几个县遭受特大雪灾,数尺厚的积雪把草场压得严严实实,大批牛羊被冻死,与外界失去联系的牧民饥寒交迫,生命面临严重威胁。
我们的军车队载运着救灾物资缓缓地行进在无人区,向巴青县的一个游牧点驶去300余公里路,顺利的话估计3天可以到达。我们走的是简易公路一许多地方根本就没挨过汽车轮胎,又有冰河、泥沼地不时横在面前拦道,所以每天行驶百十公里路还得两头摸黑。所幸的是我们从那曲驶进藏北无人区已经走了一天半了,还没看到雪。藏北的天气就是这样:“一日有四季,千米不同天。”几里外遭雪灾,这儿的土地却干得冒烟,说不定我们刚走过的地方又落起了雨。眼下我们行驶在干旱地区,这样天气就不会十分寒冷,相比之下路况也好些,省去了许多麻烦。带队的副连长见状便灵机一动,临时决定将编队行驶变为跑单车,谁跑得快谁就往前面赶,哪怕有一车物资早几个小时送到灾民手中,对他们也是既温暖又实惠的支援。不能说副连长的做法有什么错,但是这样一来,算我倒霉,遇上了棕熊,进行了一场遭遇战,无人区险些成了我的葬身之地。
当时我的车费了老鼻子劲才驶出一片松软的沙地,停下来清理车架和发动机。方才车轮的大半陷进了沙窝里,折腾得车上到处都是沙子口就在这时候,我看见前方约200米的地方闪出了一个黑影,似人非人,正朝着停车处移动而来。我有几分胆怕,荒原上二就我这一车一人,来个坏人真够对付一阵子的。那个黑影离我越来越近,看清了,是个什么动物。更近了,原来是头棕熊。我心一颤,这是藏北高原人人皆知的凶残的食肉性动物,它不但嗜血成性,还有一套扑杀动物和人的极为粗蛮的绝活。棕熊和棕熊之间也互相残杀。今日偏偏让我遇上了这孽种!
棕熊已经十分笨重地走到了汽车跟前。它直挺挺地立在我对面,两只眼睛射出了极端凶狠的光,那家伙身形肥胖高大,足有3米高,两只足爪像铁耙似的抓着地,完全是一副随时要出击伤人的态势。我这时只是下意识地走动了一下,从汽车的保险杠前回到了驾驶室脚踏板处。谁料,它以为我要向它挑战了,就向前追了几米,并吼叫一声。我怕了,赶紧蹬上脚踏板,准备开门进驾驶室。棕熊见状,俯下身怒吼着向我冲过来。眼看它就要扑在我身上了,我慌乱之中抓起斜肩而挂的冲锋枪,胡乱地冲着棕熊打了一个点射,打中的是它的屁股,这不是要害处,虽然鲜血直流,并不致命。这下棕熊被激得大怒了,它瞪着两只铜铃似酌圆眼,箭镞般冲向我,我紧着往驾驶室钻,脚上的翻毛大头鞋还是被它的利牙咬了下来。也多亏大头鞋又厚又重,有抵挡作用,否则它非得把我的脚撕咬下不可。
棕熊索性不走了,紧挨着脚踏板蹲下,怒目仇视着驾驶室里的我。看来它今日非要和我见个高低不可,我蜷缩着大气儿也不敢出,这时枪已经没子弹了,手头也没有别的家伙可以对付它,我只能心慌胆怯地坐在里面,无奈地等待战友们赶来,救我一命。
期间,那棕熊几次恶声恶气地吼着扑撕驾驶室门,我知道那门并不十分结实,说不定会被它折腾坏,那我可就惨死了!
这时候,我对副连长决定跑单车的做法有些抱怨。如果我和大家一起行车,人多势众,碰到棕熊也会化险为夷。其实我的抱怨和忧虑均属多余,前面同志发现我的车没跟上来,他们等了许久也没人影,就知道很可能遇到什么不测,便派人开上一台车返回来打探情况。两个小时后,战友们赶到我停车的地方。那只棕熊见我有了援军,知道它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便无可奈何地撤退了,向无人区深处走去。
战友们来后,我走出驾驶室一看,那扇门外面包的一层铁皮已经被棕熊碰撞得破烂不堪了。
7.地球上的第一缕霞光
每日,喷射在海拔5300米唐古拉山巅的晨曦,是不是地球上的第一缕霞光,我没有考证过,但是,唐古拉山是世界屋脊的屋脊,理所当然是地球上最高昂的地带之一。所以,当终年生活在这里兵站的官兵们,快活而自豪地说他们每天“是地球上第一个看到日出的人”时,我一点也不觉得过分。
这天,我冒着极大的风险,投宿在“生命禁区”的这个兵站,就是为了和兵们一起迎接地球之巅的第一缕霞光。
天色还黑糊糊的,难辨地物山影。我和几个战友就来到山坡静候太阳出山。此刻,整个唐古拉山像海底一样迷蒙、沉寂。偶尔卷起的寒风带着雪粒互相碰响的微声,单调地空响着。我想,这声音大概就是雪山熟睡中的鼾声,也是青藏高原呼唤太阳的号角吧!
任何渴盼中的等候都很熬人,我们不得不耐心地等待与晨光握手。我抬腕看了看表,6点钟还不到,这儿和北京的时差约一个小时,7点钟太阳能出山就不错了。我拐到兵站后面的盘山小路上去散步。
这条小路,我很熟悉,但是后来变得陌生了。此时走在这条路上我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谁能说得清这个问题:现代人的日子本来过得越来越舒心了。为什么扰心的事还那么多?
这儿本无路。最初踩出路的雏形的并不是人,而是野生动物,是那些稀罕珍贵的藏羚羊、野牦牛、野驴、雪豹、黄羊、狼什么的。雪山下有一泓温泉,它们常来饮水、泡澡。天长日久,就留下了这条小路。那阵子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无人区,是动物狂欢作乐的世界。随着青藏公路沿线日益变得热闹起来,静静的唐古拉山也从寂寞中走了出来。先是设立了兵站,接着养路道班的砖瓦房也建起来了。渐渐地汽车轮胎修补点、川妹子饭馆及夫妻加油站……都一一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一个现象是绝对普遍存在着:荒凉的地方一旦有了越来越多的人,荒野变得繁荣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人对原始生态无法弥补的破坏也随之而来。唐古拉山中的这条本该属于野生动物的小路。整日响着不绝于耳的猎枪声使动物们失去了到温泉嬉闹的胆量。小路很快就铺满了乱石、棘丛。
这期间,我曾多次踏上寂寞的小路,我的心也荒芜了。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次在唐古拉山观看日出,也看到久违了的野生动物,重新认识了这条小路。我记得清清楚楚,太阳跃上地球之巅的那一瞬间,是在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出现的。那个瞬间短促而壮丽,犹如有人划了根火柴,扑一下冒出一束光亮,旋即刮来一阵风,又天了。极像夏日掠过夜空的闪电,但是绝无那么强烈刺眼,而是柔绵的微光。稍纵即逝,却被我抓住了。正是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唐古拉山高耸雪峰的轮廓,以及弯弯曲曲盘在雪峰上的路影。
这就是我看到地球之巅第一缕霞光的情景。它属于山中最早醒来的人!
第一缕霞光闪过之后,起码有两三分钟,大地又沉人浓浓的黑暗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我一点也不感到压抑,因为我知道曙光很快就会降临。
后来,我所看到的日出就是许多文章中描写过的情景了。雪山在日出的那个时刻完全失去了它平日的素净和洁白,整个高原天衣无缝地改变了颜色。先是喷火般的多彩艳丽,继而便是长时间的单一色调:橘红。直到红日离开山巅高高地悬挂起来,雪山才恢复了晶莹洁净的原色。正是在这时候,我发现那条路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长溜野生动物,就是我在上面列举的那些动物。它们一个个高昂着头,贪婪地看着那轮好像一盏红灯笼似的红日。显然它们被这绚丽的新鲜太阳深深陶醉了,竟然没有觉察今天有我们这一伙观日者与它们一同接受雪山日出的沐浴。这使我推想到了一个问题:人们惊扰了这些野生动物在深山里宁静、自由的生活,但它们并不甘心退出这块地盘,于是另找乐园。就这样它们发现了在唐古拉山看日出的这道风景。
我和战友们披着五彩晨曦站在雪山上,这会儿已经不是看日出了,而是参观正在看日出的那些动物们。它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只听“刷啦”一声,所有的动物蹽开四蹄,拼命似的逃走了。
从此,我知道了野生动物也像人一样,喜爱温馨,追逐太阳,它们每天走出深山看日出。同时,我也明白了太阳是最公正无私的,她每天都把第一缕霞光馈赠给包括野生动物在内的所有生灵。人类并不独占她,也无法独占她。
8.喜忧楚玛尔河
楚玛尔河是长江源头一条支流,丈把宽的河面,水深处也不足一米。它终年不紧不慢地在可可西里草原上小步跑着。平地上,水越流越细。遇到拐弯,水面卷起浪花,老远可听到涛声。楚玛尔河最浪漫处不在它本身,而是它的岸上天然地形成了野生动物的自由乐园。
我第一次看到楚玛尔河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那是一个飘着铜钱般大的雪片的午后,河边草滩上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奔跑着,那情景使人感到整个草原都在颤动。我头一回知道了在中国还有这么一个遥远的自由世界,不受干扰地生活着这么多我不认识的动物。可惜,当时不可能留下一张照片,但是它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今天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我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河上那座简陋得近乎原始的木桥。两排粗木桩栽进河床做立柱,一块挨一块的木板铺就了桥面,桥栏是胳膊粗的圆木做成。桥面与立柱、桥栏与桥面的连接均是用大铁钉锔着。桥头的沙石地上插着一块长条木板,上面写着“楚玛尔河”4个大字。车队通过桥面时,必须一辆走过去,再开动第二辆……那咯吱咯吱的沉重的叫声说明,木桥的承受能力实在太有限了。
这次执勤我从拉萨返回途经楚玛尔河时,是一个太阳亮丽的中午,见到的场景令我惊叹:一群野驴像箭狼镞一样从汽车前面的公路上穿梭而过。我无法数清它们有多少,只是大概估摸了一下,不会少于四五十头。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可可西里草原上还有野驴。那些野驴跑出三四百米以后,扑腾扑腾地下到河里去饮水。清凌凌的河面上倒映着野驴的影子,人们远远看着那野驴的数日仿佛成倍地增加了,十分壮观。
后来,我就记不清从楚玛尔河上走过多少回了。因为我在青藏高原的军营里生活了7年,每年都要少则六七次、多则10次以上去西藏执行运输任务。青藏高原是我的第二故乡,楚玛尔河自然就是故乡的河了。我每次从楚玛尔河的木桥走过时,都会看到那些藏羚羊、野驴、野狐、野兔或吃草,或嬉戏,或饮水。动物的乐园也是人类的乐园。
记不得是哪年哪月,大概是“文革”后期吧,我当时已经调离高原到了首都,因为深人生活重返高原,来到了楚玛尔河。楚玛尔河亮闪闪的河水刚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我老远就瞅见一座犹如彩虹般的钢筋水泥大桥飞架在河上。车子渐近河边,我看见深灰中略呈蓝色的桥体在上有蓝天白云,下有清波绿草的映衬下十分威武、美丽。迎面驶来的一队军车正缓慢有序地从桥上通过,桥头的哨兵持枪向军车行注目礼。我当时心头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自豪感:祖国的角角落落都在发生着变化,连这深山僻壤也有了亮丽的色彩。
我留恋地在桥上四处观看,这才发现原先的那座木桥仍然留在上游三五百米的地方,它显得那么瘦小、凄凉。我真敬佩决定保留下那座旧木桥的人,他懂得对比,懂得不要忘记过去。
我拿出照相机,站在新桥的中央,让同行的战友给我留下了一张照片。背景就是那座木桥。
重返楚玛尔河,有一件事使我十分失望。河两岸的野生动物少得可怜,我们在大桥上停车一个多小时,只看到有几只藏羚羊站在老远的地方,不时地伸长脖子惊慌地望着我们。没有看到野驴和别的动物。
车子开动后,司机感叹了一句:各单位几乎都成立了打猎队,到处都是打猎的人,有多少野驴、藏羚羊也经不住打呀!此刻,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1990年以来,我5次回青藏高原,回高原我就去楚玛尔河,每次到那里我都有一种凄凉、清冷的寂寞之感。天然动物乐园变成了一片死沉沉的荒滩,再也看不到藏羚羊、野驴的奔跑嬉闹了。偷猎者们肆无忌惮地枪杀各种珍稀动物,他们整汽车地装载着藏羚羊的皮张,偷偷运出可可西里。长江源头美丽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偷猎者留下的深深辙印。我看到过这样一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偷猎者的帐篷前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扒了皮、剔了肉的藏羚羊的骨架……
一次意外的惊喜使我那惆怅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去年夏天的某日傍晚,我从拉萨返回格尔木途中来到楚玛尔河,停车小憩,突然看到11匹野驴来到了公路边的草滩上。我像见到了久别的朋友,隐身于洼地,尽情详细地观察了野驴吃草、行走的情景,并拍下了一张它们仰头张望的照片。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拍摄下的关于野驴的照片,但愿它不是最后一次!
9.杜鹃酒
太阳从喜马拉雅山上露出个粉红的脸蛋儿,羞羞答答地望着刚刚睡醒的青藏高原。
真没想到,刚才我们的汽车在山上的时候,大雪飞扬,寒气袭人,用大衣包着头还冻得浑身直哆嗦。可是,眼下我们站在山脚的花溪桥旁,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绿色满目,花波闪烁,微风轻拂,溪水荡漾;鲜花带着湿润的醇香,弥漫在空气中。我抚摸着衣服上还残留的过山时的雪迹,想起了一位老高原介绍西藏时说的话:“这个地方呀,十里不同天,晴雨隔块田。山顶,寒风刺骨严冬冷;山下,花红柳绿春色艳。”这不,现在身临其境了。
与我同行的藏族青年蒲巴见我不住地喷喷感叹,便对我说:“这里是西藏的江南,就是十冬腊月,风吹到人身上也是软的。每年最冷的季节也会有花儿开放。最神奇的还要数酒湖,走,咱们去看看。”
“酒湖?有这样的湖吗?”我七分好奇三分怀疑。
蒲巴手一指,我才看见路旁有块木板做的箭头,上写:“酒湖由此前进。”他神秘地一笑:“到时候呀,准叫你喝个大醉!”
我们沿着哗哗流淌的小河前进,穿过绿露凝香的桃源小径,再绕过朝霞拂翠的青松林道,眼前突然变得豁亮、开阔了。只见山坡上开满杜鹃花。哎哟,多美的杜鹃花啊,红的红艳艳,像一串串玛瑙;白的白生生,似一片片玉石;粉的粉嘟嘟,如一团团轻纱。在这杜鹃花的世界,还夹杂着一朵朵其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点缀其间,有的红色,有的蓝色,有的黄色……交相辉映。我的眼花了,心儿醉了,驻足神驰,两腿迈不动了。
蒲巴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催我说:“发什么呆,走呀,美景还在前头呢!”
我们继续在花山穿行,那些花朵儿像多情的手,一会儿摸我的胳膊,一会儿打我的胸脯,一会儿又亲我的脸蛋,好亲热!一路上,芳气随清风扑来,晨雾沿林间升腾。这不禁使我想起董必武同志当年游广东从化天湖时抒写的“数岭南风物,此景最佳”的名句来,我想,用它来形容西藏的江南也是最合适不过了。突然,走在前面的蒲巴扒开一丛杜鹃枝,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我:“快来看!”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五彩缤纷。啊,一池清冽冽的水,嵌在崖头下。那池子并不大,犹如内地乡村的涝池,形状像个碗。四周全是密密匝匝的杜鹃花,仿佛杜鹃的精灵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各色相间,烂漫璀璨,流芳溢馨,沁人心脾。花朵、花簇倒映在水中,乍看,简直难以分清花在水中,还是水在花里?池永中间漂动着几缕游丝般的轻纱,那是蓝天上的白云在水中嬉戏哩!
这就是酒湖!花一样美的酒湖啊,多像一位害羞的少女,她广集仙花芳露于这高原深山,借此隐蔽自己的艳容。今天,我这个初踏高原门槛的人,有幸来到它身边,真是大开眼界,饱享眼福!
“你闻闻!”蒲巴并起双手,做了个小碗儿,掬了一捧湖水,送到我的鼻尖下。
我闻了一下,喷香!一股浓烈的醇香立即沁人了肺腑。我抬起头来望望湖面,水面上漂满了一层花瓣。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高照,那满湖的花瓣好似镀上了一层釉彩,闪闪发光。而在这密密花瓣下好像藏着一串串青果,正在默默地孕育着甜蜜和芬芳。
蒲巴把掬在手中的“酒”倒回湖里,他又指着湖对我说:“这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每片花瓣都是一个小酒盅,盛满了酒。你想喝吗,随便抓起一杯就是了。当地的牧民把它称作‘杜鹃酒’。”
“杜鹃酒?这么说它是杜鹃花酿成的?”我问。
“对,天然酿成的杜鹃花酒!”蒲巴说着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瞧那样儿巴不得把偌大的喜马拉雅山抱在他怀中。
我的兴趣来了,很想知道这“酒”酿成的过程。蒲巴理解我的心意,便饶有兴味地讲了起来……
初到酒湖的人,脑子里泛上来的第一个问题是:这儿到底有多少杜鹃花?这实在是个难题,就连住在附近的藏胞也不会给你个准数。有的牧民很风趣地说:“你去数天上的星星吧,亮晶晶的星星有多少,美丽的杜鹃花儿就有多少。”显然,这是夸张。但是这里的花多,却是实情。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仙女杜鹃,羡慕人间,私降凡尘。她怕花主追拿,便隐身在这高原深山之中,悄悄生儿养女,慢慢地形成了一片杜鹃林。这湖水是她从仙间带来的一壶酒,闲暇用它浇愁解闷。这个美丽的传说,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可是那壶酒却一直是一池烂泥污水。只有在建国后,经过几次整修,才变成一池清冽冽的湖水。每到开花季节,杜鹃怒放,花盘或仰或俯,绿叶掩映,把个小湖衬托得十分妖娆。微风拂过,花瓣被卷得纷纷扬扬。最后一片一片地落人湖中,水面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花毯。这“花毯”在风中不住地颤悠,闪金流彩……一天两日后,便渐渐地沉入水底。用不了多久,水面又落一层花瓣。再沉底,再落下……就这样,花瓣在湖里经过浸泡,发酵,酝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香味,像酒,似糖……这就是酒湖的来由。
美味的“酒”,使多少动物流出了口水。黄羊、野牛、小鹿、獐子……踏着一路芳香,寻到酒湖,尽情痛饮。有的喝得大醉,像一摊烂泥躺在地上……
蒲巴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忽然,从湖对面传来一阵“嚓啦嚓啦”的响声。“野鹿喝酒来了!”蒲巴说着一把将我拽到花丛中藏起来。
透过花间缝隙,我看到足有20多只野鹿,扑腾扑腾地跳下水,将头扎进了水里……啊,我分明听见了那咕噜咕噜的美滋滋的声音。
大约有喝一碗酥油茶的工夫,那伙野鹿一个个变得肚儿圆鼓鼓,上了岸。它们并没有走,却躺在岸边的草坪上,伸开四腿,舒舒坦坦地睡下,还用蹄子拨拉了些草枝盖在身上。
“喝醉了!”蒲巴给我比画着,“这阵子,酒味已钻进了鹿的每一个毛孔眼,它们嘴里甜丝丝,浑身麻酥酥,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猎人遇到这事就美上了,不用放一枪便能捉它几只!”
“不,猎人们是决不会动它们的。因为野鹿是国家保护动物,连小娃儿也懂得不应该伤害它们。”
我点了点头。蒲巴告诉我该走了,汽车还等着我们赶路呢。
临走前,我望着醉倒在地的野鹿,心里想:好宝宝,你们就放心地睡吧,美美地睡它一觉,等酒醒后再走。
太阳缓缓地爬上了山冈,湖畔静悄悄,只有那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的飘荡,飘荡……
啊,酒湖!在这个杜鹃花飘香的早晨,我觉得自己充实了许多。我虽然没有品尝杜鹃酒的美味,但心却早就醉了。当我和酒湖告别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广大藏胞的生活就像这酒湖的杜鹃酒一样,那么甜蜜,那么醇厚,那么芬芳,那么令人心醉……
10.静悄悄的昆仑山
昆仑山下,部队营院一角的枯草丛中,亮亮地袒露着一个野兔窝。额角上有块白印记的兔妈妈,带着3个儿女旁若无人地生活着。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炎阳暴躁的中午,它们到太阳晒不到的不冻泉边散步。大雪扫山的傍晚,它们躲开喧闹到雪水河里爽饮。偶尔也会看到老兔独自离开营院,随心所欲地走在通往荒原的山径上,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它是在默默体味着它们一家拥有一座山的快乐吗?
在距离野兔那块自由天地的不远处,驻着一个汽车连队。百十个兵在军号声中过着整齐划一的生活。起床、早操、出车、开会、熄灯。兵们的行动总是坐如钟,行如风。安静时静得没一点声音,像大海里一块消融的薄冰。怒吼时投弹射击山也动,像骑马踏雪过昆仑。
兵和动物,相安无事。和平的军营,炮阵无声,堑壕也无声,过去的时光,早被枪炮声灌醉。动物的世界,天高地阔,孤烟大漠,担惊受怕的日子,已被春风抚平。
时间在昆仑山静悄悄地流逝了半年。这天,一只灰鸽子(高原人称山喜鹊)不知从何处突然飞到军营里。也许应该说这是在昆仑山中落户的第一只鸟儿。它站在战士们当年搭地窝子的残墙上,尾巴一撅一撅地急叫着,似乎在呼唤什么。灰鸽子肯定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不它为什么灰头土脸地显得那么疲惫?岂不会缺水喝,军营的人工湖让它尽情地畅饮。也不可能找不到充饥的食物,它可以放心地到战士菜园里捉拿小昆虫。噢,它是没有地方栖身,无家可归呀!昆仑山从古至今树木不落根,鸟儿筑巢少依托。
一连好些天,每到傍晚外出的灰鸽子就飞回军营,悄不声地站在残墙上过夜。光天赤身,风雨不避。静静的军营生活因为添了一只鸟儿变得快乐,兵们自然也多了一份情趣。同时也让他们于心不安,无遮无掩的墙头毕竟不是它久待之地!一天深夜陡地飘落起大雪,次日清晨兵们看到披着一身雪被的灰鸽子变成一个雪桩,呆立不动,他们实在心疼却又不知如何使它温暖。
兵们发现灰鸽子从残墙上消失,是在半个月后,那天清晨班长马安良早早起床,照例端着一小碗虫米,给灰鸽子送到残墙下。他惊喜万状地看到灰鸽子从兔窝里悠哉悠哉地走出来,抖抖翅膀飞上了墙头。奇了,怪了!难道昨晚它钻进兔窝过夜吗?马班长真的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可又眼见着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人世间所有迷津奇巧之事,概有其独特的根由。鸟儿在树杈建巢,这是古今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可是青藏高原的许多地域偏偏无树,逼着鸟儿另谋生存的空间。这样不会打洞的鸟类借住兽窝为己家的奇事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自然能想象得出,鸟兽合住最初的日子不会和平共处,斗架,甚至血战都有可能。但是,长久的战争磨合,最终经过双方妥协也能常常出现和局。兽们让出了一部分地盘,鸟儿可以租借到一方空间。
细心的马班长不声不响地观察了野兔与灰鸽子共柄一窝的和谐情形:兔们住在里端,灰鸽子栖身洞口。兔的满足是显而易见的,它既大度地让了步,又有了遮风挡寒的墙,何乐而不为!至于灰鸽子,能在走投无路时免费得到一个家,这已经求之不得了,即使作出点牺牲也心安理得。
兵们在紧张的军事化生活之余,绝对不会忘记住在军营一隅的伙伴。早送它们出门,晚迎它们归家,还会时不时地给它们送上一顿美味的晚餐。
军号照样嘹亮,队伍照样整齐。高原军营生活就这么简单,没有额外的负担,只有平静的氛围。静静的昆仑山,静静的军营,静静的野兔和灰鸽!
这天清晨,我看见高天下,一对翅膀在晨曦里闪亮。那是兵的黎明在飞翔。我祝愿:昆仑山永远静下去,昆仑军营永远美下去!
11.鸟兽同穴
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咀嚼逝去的岁月。尤其是对20岁左右在青藏高原军营里度过的那段生活,时不时总要进行一番“反刍”。在当时看来也许是上不了档次的,连小猫小狗都懒得望上一眼的芝麻粒小事,现在回味起来竟也能从中体味出许多沉沉的“内容”来。藏村深夜里的一豆烛光,草滩上一只会站立行走的地鼠,雪峰上一棵傲放的冰凌花……都会从遥远的雪山与蓝天相衔的曲线上悠悠而来,浸入我今天的行程,催开捂在我心中很久几乎枯萎了的花朵。于是,我那本来平平静静的心开始倾斜。
倾斜,也是一种开悟……
我真想返回到那种日子里再去生活一次,即使在空空的寂寞中守夜,在无援的沙漠上挣扎,在原始森林遗址似的红柳滩与野生动物为伴,我也会把它当成难得的独家享受,加倍地珍惜这种绝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遇到的事情,对自己的磨砺和充实。
真的,我真想重新回到当年的环境里去,不为别的,就那只灰灰的叫做岩鸽的小生灵,那只在雪山飞蹿的白生生的雪鸡,就足以能让我读出许多从教科书上绝对读不出的深奥内容。
就岩鸽、雪鸡本身而言,本无故事,它们要生存,要繁衍,于是就有了细节,有了主题,有了碰撞……
这是常识:鸟类的“家”在树上、屋梁上,或者在草丛里。可是,在青藏高原上,这个常识失灵了。
在别处我绝对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洞穴。这是一片摇曳着稀稀拉拉的几枝枯草,草原不像草原、戈壁不是戈壁的荒滩,那些大小不一、没有规则、深浅难测的洞穴像网眼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干渴、凹凸的坡上。昆仑山下的这片荒滩一向被人称为“尕拉沟”,我想如果给它改个名叫“秃子沟”也许更恰如其分。
藏族阿爸洛桑和我一起毫无目的地在郊野漫步,突然他在一个洞穴前停住,对我说:
“想看点景致吗?”
景致?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想那一定是很诱人的。洛桑老人是藏区的文化人,多次去过内地,他出口成章随便讲一个故事都生动、曲折,攥在他手心里的谜语能把你的胃口吊得很痛。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藏家阿凡提”!
老人在洞穴前蹲下,伸出拳头在洞上面捶了几下,一只野兔受惊跑了出来。噢,我明白了,兔窝!
“兔窝!这结论下得是否早了点,你接着往下看。”
说罢,他又举起拳头在那个洞上面捶了几下,只见一只岩鸽从洞里飞了出来。是的,是扑棱一下飞出来的。
我好生奇怪,这种现象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鸟儿的窝在地洞里,且同兔子同住一穴,这就很有趣了。我纳闷!
“甭急,好看的景致还在后面呢!”洛桑很得意,挽起袖子,看样子又要变什么魔术了。
他让我跟着他来到另一个洞穴前,还是刚才那些动作,捶打洞穴,再捶打洞穴。先是一只小鼠跑出,后是雪鸡飞出……
出洞的岩鸽和雪鸡早飞得无踪无影,野兔和小鼠也不知躲在何处,我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继而纷乱无章。鸟类和兽类同居一洞,绝无仅有的社会新闻!霎时,我觉得世界之大、宇宙之奇是我们即使住在最豪华、最现代化的住所里也绝对想象不到预测不出的,一个人所知道的那点事、所明白的那点理与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多彩、深奥相比,简直可以说十牛、百牛之一毛啊!
洛桑阿爸告诉我:这叫“鸟兽同居”现象。
我请他给我讲讲其中的奥秘。
“咱们边走边聊。”他已经迈到了前面,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要我说应该叫‘鸟兽同穴’更恰当些。同穴不等于同居,鸟与兽是否过同居生活这还有待于我们的专家去研究。当然,我并不排除‘同居’的现象,但是按我所掌握的情况只能给你解释同穴……”我情绪高涨,整个注意力都被调动起来了,如果每个毛细血管都有听觉的话,此刻它们都牢牢地贴在洛桑老人那一字一句的描述上——
在青藏高原上,要想见到一棵树是非常困难的。你的汽车抛锚后在咱牧村住了已经好几天了,见过村里有几棵树?没有嘛。就村头那3棵雪松还是前些年牧民们费了多大的劲,改造土壤、引来雪水、冬天搭暖棚、夏天撑防风架,才算保住了。这3棵树今后还会遇到什么厄运能不能存活下来,谁也不敢打包票。没有树,就断了鸟类上树的路,冬季几乎天天都有暴风雪,气温最冷的时候能到零下三十多度,鸟儿在树上搭窝还不冻成冰棍了?无树搭窝、也不能在树上搭窝,怎么办呢?为了生存和生儿育女,鸟儿便想了个办法,向兽类‘租’房子住。这也叫适者生存吧!
“租房子兽们会干吗?”我首先就冒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这是我给它们的一个说法:租房子。其实是占房子,抢占,霸占!”
洛桑用亲眼见到的惨状印证着自己的话——
那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能在荒滩的洞穴旁看到鸟、兽的尸体。对于这种现象牧人们最初作了这样的判断:残酷的严寒夺走了它们的生命。这种推断自然没错,但是后来随着人们的仔细观察有了新的发现,鸟、兽争斗导致了各自的惨死,胜者占据洞穴,败者无家可归,只好做了暴风奇寒的牺牲品。毫无疑问,出现这种争斗的原因是由于鸟向兽“租”房子引起的,有意思的是争斗的结果并不全是鸟类失败,喧宾夺主的情况有的是,兽类冻死在自己的洞穴外就是例证。
洛桑说:“这种两败俱伤的斗架不知延续了多少代,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鸟、兽双方突然醒悟,如此没完没了地斗下去,年年死伤,年年结仇,总有断子绝孙的日子。终于有一天,也许是兽类让出一方巢穴给鸟类,也许鸟类主动给浑身伤痕的兽类舔抚了疼痛,反正它们收起了刀枪利箭,讲和了,‘和平共处’了。”
此时的洛桑老人,已经是带着浓浓的感情给我讲这番话了,我发现他不仅仅是为鸟、兽的和睦相处而庆幸,也许由此而生发出别的什么感慨,要不他为什么要撩起藏袍的大襟,捂着眼里欲滴的泪珠……
今天,我坐在京城冬日阳光明丽的书房写这篇回忆20年前往事的文字时,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着岩鸽、雪鸡、藏雪鸡等鸟们的影子。说不上何种原因,青藏地区的鸟类是很孱弱的。它们不仅为兽类让步,而且常常身不由己地充当兽类的美食。我有一种无法排除的担心,那些凶残的兽类能长期与鸟们“同住”吗?也怪,野兔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很善的。这是内地的兔,可高原上的兔子浑身都散发着野性,据说它常常把岩鸽扑死。至于狐狸、金猫、狼及蛇之类的虫兽,它们欺辱鸟类就更是玩泥团似的事了。这是我的基本估测:“鸟兽同居”的现象是一种暂时的平和静态,不要指望兽类的善心会是永恒的。
我的确不愿意看到今天青藏荒野的某些变化,比如,“鸟兽同居”的现象消失了,而只有兽类在荒原上肆无忌惮地窜行。我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
12.放鹿归山
毫不夸张地说,这季节在我的家乡八百里秦川,遍地的迎春花早就开得金灿灿的了,可这昆仑山里呢,却是风搅雪雪卷风,让人连路都难分辨清楚。我在不冻泉下了汽车,步行到山水村去,这是昆仑山中的第一个文明村,我要去那里采访。
我走进一片山洼里,风头变小了,顿觉暖和了许多。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藏族少年,戴着鸭舌绒帽,一条像岩石似的黑红黑红的胳膊,露在藏袍外面。他不紧不慢地走着,嘴里似乎还在叨叨着什么。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他却站住了。显然他没有发现我,背我而立,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话。我好生奇怪,这孩子是跟谁说话呀?周围没有一个人嘛!好奇心促使我止了步,悄悄地站在一边听起来。我经常在牧区颠跑,懂得生活中常用的一般藏语。只听那少年在比比画画地说:
“好朋友,咱们就要分手了,你给我说声再见,好吗?我真是舍不得放你走呀,要是你爸爸妈妈就住在我们村里那该多好!不过……”
我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纳闷。他跟谁讲话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是,附近除了我,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啊!那少年还在继续说着:
“又寸啦,还有一件事要嘱咐你,千万记着,你腿上的伤刚刚好起来,回去以后休息几天,可不能跟着小伙伴们撒欢地跑,懂吗?要不,那伤门会颠开的……”
我这时已经实在憋不住了,便开腔插话问他:“小朋友,你是跟谁讲话呀?”
他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我,说:“跟小鹿呗!”
我这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梅花鹿。噢,他是和小鹿谈心呢,我不由得笑了。
“小朋友,你从哪儿弄到这只梅花鹿?又要把它放回到哪儿去?小鹿是怎么受的伤?”我想起了他刚才那番话的内容,便一一问了起来。
小孩又打量了我一番,大概是看到了我军帽上的红五星,放心了,才给我讲起这只梅花鹿的故事。他先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贡堆,人都称我胖墩,家就住在前面的山水村。说起这小鹿嘛,还是上个星期天的事——。”
那天,也下着雪。小胖墩赶着家里的两只奶羊出村放牧,来到村外的洼地口寸,他看见雪地上有一行花瓣似的印迹。他跟踪追击,来到了村里饲养场后面的墙根下,这里避风,没有积雪,茅草堆里蜷卧着一只小梅花鹿。它微闭着双眼,一只后腿离开地面颤抖着,来了人也一动不动,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又闭上了。小胖墩明白了:可怜的小鹿怕是受了伤,走不动了。他上前一看,小鹿的腿弯里正滴着血,地上的雪都染红了。他想,准是哪个挨刀子的猎人伤了小鹿。哼,政府明明白白地规定梅花鹿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这些人的耳朵让小猫吃了,就是不听!
贡堆掏出手绢,轻轻给小鹿包好伤口,把它抱回了家。就这样,小花鹿当了“俘虏”。全家人为此专门开了个会,决定谁也不许虐待“俘虏”,阿妈还让胖墩给小鹿当保姆,负责给它治伤,管它吃喝,等小鹿伤愈后,送它归山。小弟弟巴桑不甘寂寞,一个劲地向贡堆哀求:“阿哥,让我给你当个助手吧,我可喜欢这个小花鹿啦!”
这一个星期里,胖墩在小鹿身上操了不少心,白天抱着它到兽医站去换药,还要给它做味美可口的“饭菜”。当然,这些工作只能在他从学校回来后进行。到了晚上,他也难睡个囫囵觉,几次起来“查铺查房”,给小鹿盖“被子”。有一天夜里来了寒流,胖墩把自己的藏袍脱下来,想给小鹿盖在身上。他的藏袍前襟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那小鹿见了,吓得乱扑腾,就是不肯盖这个“老虎被”。胖墩给小鹿解释了一番,最后又把藏袍翻了个面给盖上,小鹿才不闹腾了。
今天,小鹿的伤势已基本痊愈,胖墩送它归山。这时,他将小鹿放在雪地上,小鹿站下举目望着,却不肯挪步,看样子它也舍不得离开胖墩呢!胖墩说:“你走吧,以后咱们有见面的时候,你妈妈等你一定等得心急了。”不知是小鹿听懂了胖墩的话还是咋的,它一尥蹄子,飞也似的跑了……
我继续往山水村走去,心中很不平静。今天我还未进文明村,路上遇到的这件事,就足够我回味半天的……
13.鹅乡少年
流失的岁月冲淡了记忆中的多少大事。可是,有一件已经过了好多年的区区小事,却越来越清晰地留在我脑海的底版上。它竟然像金子一样,时间越久越是闪耀着熠熠的光彩……
啊,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你呀,鹅乡少年!
那年初夏,我来到雪山怀抱里的巴音布鲁克草原,这是有名的天鹅故乡。瞧,多么美丽的天鹅湖,一只只圣洁、雪白的天鹅在平静的湖面上漂游、嬉戏,乍一看,好像平地长起了一片白生生、嫩汪汪的白蘑菇,有的天鹅并不老实,不时地扇起翅膀掠着水面,划破了一湖碧水……在湖心岛上,我看到是另一番迷人的美景:蓬蓬勃勃的草丛中半藏半露着一堆堆白花花的天鹅蛋,那蛋个儿大体儿肥,仿佛是个有生灵的东西,使人感到随时都会从里面蹦出个胖嘟嘟的小天鹅来。周围的碧草、野花,把堆堆鹅蛋映衬得越发惹人喜欢!
我的视线粘在了这些鹅蛋上,心儿和双手也叫这些可爱的玩意儿撩拨得痒酥酥的。一瞬间,我竟失去控制力,弯下腰顺手捡了3个天鹅蛋。当时我心里的谱儿是:带回北京去,作个留念。
当我把3个天鹅蛋往手兜里放时,才感到它们是那样的沉甸甸,好像搬着3块力不能及的石头……
是的,我的心里压上了3块石头。
我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内疚,离开了湖心岛。走到岛边才发现这里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字:“严禁捡天鹅蛋。”我觉得那6个字像锋利的针一样刺着我的脸、我的心。我的脸火燎似的发烧,胸腔里似乎爬进了毛毛虫,乱乱的,慌慌的,难受极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湖心岛,踏上归途的。已经走出好远了,当我回过头时,还清清楚楚地看见木牌上的6个字,啊,那分明是6双愤怒的眼睛瞪着我……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迈不动了,便不由得将手伸进手兜里,可是却没有勇气拿出天鹅蛋。去吧,何必那么认真。这里的天鹅蛋像土块一样遍地都是,汽车成天往外拉都拉不完,我捡上3个作个留念有啥大不了的!是纪念,又不是偷……
这么一想,我心上那3块石头的重量竟减去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嘛,也好办,索性不去想它就得了。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我不去想它,心同样也就不烦了。不就是3个鹅蛋吗?再上纲上线,也变不成3个金娃娃。
唉,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脚下还是不听使唤,往前迈一步好沉呀!人呀,就是这样,每时每刻都在矛盾中生活。没有矛盾才是怪事呢!俗话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咱心里明明有“冷病”嘛,3个鹅蛋……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湖心岛,向今晚的投宿的巴音公社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忽然,一个戴小花帽的维族少年站在了路中央。他伸出两只胳膊,像两只翅膀一样忽闪了几下,拦住了我。我一时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这少年。看上去,他顶多有十三四岁。
“检查!”他对我下达了“命令”,把手中的木棍狠狠地在地上一暾。显然这就是他的“武器”了。
我的心一收缩,立即想到了那3个天鹅蛋。糟啦,遇到了“哨兵”,这回肯定要丢人败兴。我知道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便拉开手兜拉链,红着老脸对小哨兵老实地说:
“刚才捡来的。我从外地来,图个新鲜,拿回去让同志们开开眼界。”
“捡?说得好轻松,你再捡些我看看!本来就是偷的嘛,还不老实。”好厉害的角色,一点都不饶人。
我怕把事情惹大,再围上来一堆人,我的脸就再没地方搁了。于是,我便带着几分道歉的口气打圆场说:“小朋友,是我的不对,我愿照价赔偿。”
“赔偿?要是没抓住呢,不就溜啦?”他瞪了我一眼,“天鹅湖是国家指定的保护区,咱们牧区的人从来不伤天鹅,也不捡天鹅蛋,因为连3岁娃儿也明白,哪怕抿天鹅一指头也是可耻的。你倒好,这么大的人,手伸得真长,一下就抓去了3个鹅蛋。”
我简直受不了啦,无数根锋利的针在刺着我的心尖,浑身的血仿佛都涌在了脸上,脸要爆炸啦。我巴不得钻进天鹅湖里去,把这副难看的脸藏起来,永远地藏起来。
我把手伸进了提兜,准备退回天鹅蛋。没想到,那少年又问我:
“叔叔,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嘴张了几张,却没有吐出字来。你说有多奇怪,我这个平时以“北京人”而自豪的人,这阵子在这个维族少年面前却觉得矮了半截,以致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籍贯”,是怕给这3个圣洁、光荣的字眼抹黑,还是怕这娃娃知道了我是北京来的后,会没完没了地问起更多的北京的事来?我想,两者都有吧!但是,我毕竟不能谎报“籍贯”,欺骗这鹅乡少年,因为这孩子也像“北京人”这3个字一样的纯洁。于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告诉了他:
“我在北京已经工作了10多年了,这次来高原出差,是慕名来参观天鹅之乡的。”
北京,这两个字眼,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对人们都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鹅乡少年一听我是北京人,那黑溜溜的眼珠来回滚动了几下,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不相信我的话似的,许久,他才眉飞色舞地对我说:
“叔叔,我做梦都想着北京哩!我们牧区的孩子哪个不想北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了北京,叔叔,你给我当个向导好吗?你带我去天安门照相,去动物园看大象喷水,去香山采红叶。可是,叔叔请你放心,如果香山枫叶不许采,我一定只看不动手。你相信吗?”
我相信,完全相信!听听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年的话,哪一句不是出自内心。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拿出了3个天鹅蛋,对孩子说:
“完全是我的不对,我现在就把它送回去。”
少年笑了,我看到他笑得那么甜,嘴里好像含着世界上最甜的糖。过了一会,他又对我说:
“叔叔,刚才我的态度不好,你可得多原谅。你们北京的叔叔、阿姨,还有小朋友们,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狠狠地训人吧?他们批评了人,也使人感到亲切、温暖吧?可我就改不了这个毛病……”
我摇了摇手中的天鹅蛋,打断了他的话:“我这就把它送回岛上去。”
“不,交给我好了。我刚好去湖心岛办事,顺便带上。”他接过3个天鹅蛋,举起手中的“武器”摇了摇,表示向我致意。之后,便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产生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情绪。我们见面不过几分钟,我为什么就会留恋他?我说不清……他已经走出好远了,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大声对我说:
“叔叔,我家就住在公社隔壁,我叫赛依都拉。欢迎你晚上到我家去喝奶茶。我还要请你给我讲北京的故事呢!”
我也大声地回答他:“记下了,我一定去!”
赛依都拉高兴得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继续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同时涌上来两种感情:喜悦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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