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动物精灵-太阳里的藏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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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我倾听太阳的声音。我相信它正走在来昆仑山的路上,踏着坚冰心急脚慢地走着。天地如此之硬,路途如此之远。赶路的太阳一定会生出如刃般的双翼,划破坚冰冻雪,在坎坎坷坷的路上穿行,离我越来越近。它每天在昆仑山都走一样的路,这路很短,又很长,永远都走不完!

    1.可可西里的黎明

    沙坡上最后的一棵草,被黄风掩埋。

    荒原裸露。远山还有藏着雨水的云吗?

    枪声,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群藏羚羊受惊四散而奔,风声夹杂着飞蹄,每一根绒毛都在匆匆逃命。

    我被一阵藏家那悠长、细婉歌声所吸引,闻声而至,在雪山脚下一顶被烟火和酥油茶熏染成酱紫色的帐篷前,看见了她。

    她戛然止唱,脸羞得红红的,披在肩头那一束束小辫子仿佛都翘起来生我的气,绝对没有望我一眼的意思。我顿有所悟,忙用刚学会的藏语向她致以歉意,却含着褒奖:“你是为蓝天白云而唱,你是为草原野花而唱,也是为你心中的一个人而唱。我打搅你了。”

    她立即转过身来表示异议:“不对,我是为这可怜的小家伙唱歌。”

    说话时她的眼睛总没有离开脚下。她又说:“人家并不会唱歌,谁叫你来偷听的!”

    我笑了,这不是唱得蛮好嘛!

    我这才看见,她那镶着耀眼花边的藏靴旁,有一团蜷缩着的绒毛,那是一只瘦小的藏羚羊。可可西里草原6月带着寒意的和风,拂动着它的绒毛,涌起层层波绒。在这没有草的旷野,那波绒显得格外的惹眼。此景极易于联想,我一下子想到了一句歌词:“风吹稻花香两岸”,竟也不由自主地哼了出来。她双眸一亮,马上接唱:“……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

    我真高兴她有这样敏锐的天赋:接得妙!唱得好!

    她却说:“可可西里的人谁都会唱这支歌。”

    我问:“为什么?”

    “因为藏羚羊的敌人太多!”

    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位叫阿德的藏族姑娘。

    在她领着我去放牧点的路上,我随她身后而走,有机会细细打量了这个聪明、漂亮的藏族姑娘:浑身上下的朴实、大方是她最突出的魅力,上有一头乌黑靓丽的发辫,下有那双展示她好身材的藏靴,露在藏袍外面的那只戴着两圈藏式手镯的胳膊,很霸气地向所有人张扬着她的健美、娇柔。

    啊,好个阿德,素面朝天,漂亮过人!

    她怀抱小崽羊,一颠一颠地走在我前面。

    阳光穿透江河源头云层的硬壳,从圆圆的洞口惊喜地射出树叶状的一片光泽。

    荒芜的可可西里也有绿色。

    可可西里系蒙语,意思是“青色的山峦”。这大概是最初的繁茂写照,也许是一种向往吧,反正现在那里早已变成一片少有草丛的荒漠。所以原为“可可西里草原”的全名,索性被人们略去了两个字,只剩下“可可西里”了!

    我在可可西里暂时住下了,军用帐篷就撑在那顶绛紫色帐篷的旁边,四根大绳牵帐篷,一杆铁柱中间撑。学习工作空间大,风雪夜夜伴我眠——这就是军人的生活,也是军旅作家的生活。

    可可西里真好,没有野花,却有姑娘。

    阿德很可爱,那只藏羚羊也可爱。人和动物都可爱时,这个世界将是平和的。太阳格外红,月亮格外亮,草原格外美。这种平和是巨大的,我相信那只在雪山之巅盘旋的苍鹰也背不动!

    然而,可可西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失去了这种令人温馨的人与动物和平相处的氛围。罪恶的枪声把可可西里戳得千疮百孔。据悉,在20世纪初,青藏高原的藏羚羊有100万只左右,目前只剩7万只不到,狩猎者每年以1到2万的速度猎杀它。

    楚玛尔河是可可西里人淌下的眼泪,流向山外,沉没在远方。

    阿德没有进我的帐篷,只是站在外面,大声地冲着我喊了一声:

    “过路的叔叔听着,我家的藏羚羊怯怕生人,不要到我这边来!”

    我想象了一下,她必定朝我的帐篷挥了挥手,那是一个大胆而无情的手势。谁让我那么唐突闯进她的家园?

    阿德和藏羚羊没有语言,只能用歌声交流。其实歌声也不是他们的语言,仅是一种感觉或感应而已。

    谎话、誓言居住在另一个世界,置之不理。

    自然,歌儿是用藏语唱的,好在我有半懂不懂的藏语基础,躺在军用帐篷里能听懂个大意:

    天上下雨地上滑;

    别人推倒自个爬;

    谁要拉俺一把;

    俺把高兴送给他。

    因为只能听,无法看到,我猜测,藏羚羊准会微闭双眼,静静地听着。因为那顶帐篷里没有一丝儿响动。

    阿德又唱了几遍这支歌,好像还哼了别的什么曲调。

    夜很深了,阿妈才用苍老的声音安慰起了藏羚羊:宝贝儿,该歇着了,阿德也困了,明儿个再唱吧!

    所有的声响都沉没在静夜里。

    我比谁都知道漆黑的可可西里之夜,有爱的呼吸。

    又一个夏夜。

    窗外的风,把飞飘的雪,一层一层地刻成古老的象形文字。

    六月雪。

    藏羚羊睡着了。阿德的歌声已经中止许久了。

    一阵清脆的踏雪声。她踏进我的帐篷,这是我住在可可西里后她第一次主动找到我。她讲话总是开门见山:“我看出来了,你是有话要问我的。”

    我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她:是的,是关于你和藏羚羊的关系……

    她笑了,忙用手制止了我下面的话:那你就说吧,需要我回答的都讲出来。

    藏羚羊能听懂你的歌吗?

    歌声可以医治它的伤。

    伤?你伤了它?

    一个月前的那天早晨,我发现它半躺半卧在草坡上,蜷缩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腿。看得出是枪伤。它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我还是看出来了。它在呼唤善良的人救它一命。好可怜哟!

    到底是谁伤的它?

    带枪的人。猎人,也许是那些兵们。

    遭罪,真遭罪,它顶多才一两岁吧!

    那天我把它抱回来,它在我怀里一直流着眼泪。我听到了它的哭声。它的哭很像小娃儿在哭。它没有了妈妈,妈妈也失去了可爱的孩子!

    难道是你用歌声医治好了它的枪伤?

    我也不知道。我抱着它回到家后,给水它不喝,给草它也不吃。后来我无意中唱起了歌,我是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唱歌,它竟然不哭了,竖起了耳朵,很安静地听我唱歌。我知道了,它要我唱歌给它听。阿妈对我说,孩子你就给它当一回阿妈吧,用你的歌儿好好伺候它,直到它的伤全好。

    你都唱了哪些歌?它最喜欢你唱什么样的歌?

    凡是我会唱的藏家的歌儿都唱过了。一个多月了,我不知重复地唱了多少遍那些歌儿,它总是很用心地听。可是,它就不愿意听阿妈唱歌,阿妈的嗓音像破锣,它一听见就吱哇乱叫。

    我明白了,歌声有一种特殊的健身作用,这是医学专家说的,它能抚平人心灵上的痛苦,对身体上的创伤也能按摩。总之,歌声能治病,这没错。

    它很害怕枪声,有时我在唱歌时,冷不丁从什么地方飞来几声枪响,它就怕得连歌儿也不听了,直往我怀里钻。有一回听见枪声后它整夜都抖抖索索地缩在我怀里,一放下它,它就哭,就叫。它不愿意离开我,它太害怕枪声了。

    因为阿德提到枪声,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她不讲了,我也不再问了。

    整个可可西里仿佛都躲藏在阴森、可怕的寂静中。世界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枪声可以肆无忌惮地强奸歌声?

    这个落雪的六月夏夜,我们能把冬天拒之门外吗?

    这是我暂住在可可西里的第7天,阿德这才问起我的职业。看来我从事什么工作对她是无所谓的,所以她问得相当不经意,完全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这使我感到回答不回答她的提问都是一样的。但是,当我告诉她我是一个来可可西里采访的作家时,她显然有几分惊喜。

    “作家?写文章的,我太崇拜了!”

    我忙说,是常常写点文章,像以你们可可西里为题材的文章就写过一些。不过,眼下我并不急着写什么,而是想为保卫可可西里做点什么。特别看到你那样善待一只受伤的藏羚羊,我很受感动,自愧不如,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帮你的忙。

    她显然愿意听我讲这番话,很快活地说,那太好了,明天咱俩就做一件对那只藏羚羊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你快告诉我,什么事?

    藏羚羊的伤已经基本上好了,我准备“放生”让它回去。这之前,我要找一条安全的又不容易被猎人发现的道路送它踏上这条路,好让它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地回到家。

    是的,妈妈爸爸一定很牵念这个离开他们一个多月的孩子了,其实我俩应该护送它回家。

    送回家?你知道它的家在哪里?它的爸爸妈妈是哪一位……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但我乐于跟着阿德去探路,探出一条藏羚羊回家的路。

    它的妈妈就在楚玛尔河对岸,但愿它离开我们的搀扶,能独个儿跨过河,扑进妈妈的怀抱。

    我和阿德乘上了一辆便车,沿着楚玛尔河岸的便道向可可西里深处驶去。司机告诉我们,白天巡山反盗猎队的队员总会在这条路上巡视,应该说这是藏羚羊进出可可西里的一条比较安全的通道。

    我俩听了,心里踏实多了。当下就决定,让藏羚羊走这条路回家去。

    然而,后来遇到一件很意外的事,给我们心里又插了一把刀……

    那是在一处低凹的地方,我们的汽车刚拐了个弯,就看见3只狼正在啃吃一只藏羚羊,藏羚羊已经死了,狼们吃得很贪婪。司机见状,不由分说就开了车追赶狼。阿德虽然一直阻拦着司机的行动,但是狼还是被司机赶跑了。之后司机停车,把藏羚羊拖到车旁。

    阿德抱怨司机这件事做得太不应该了。司机不解,赶狼救羊有什么错?阿德解说道:既然藏羚羊已经死了,就没有必要赶跑狼。到头来那3只没有吃饱的狼还会再找一只藏羚羊吃掉。司机听罢感到十分羞愧,他本来是为了保护藏羚羊才赶跑了狼,没想到还可能会害死一只或几只藏羚羊。自然界的法则是不能破坏的,保护藏羚羊也不能想当然。

    那天探路回来,阿德的情绪一直不好,一句话也不说,再也不提放藏羚羊回家的事了。

    在她担惊受怕的枪声之外,又多了凶残的狼。生活呀,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为难这位善良的姑娘?

    我没有劝阿德,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

    阿德“放生”的事无限期地搁置下来了。

    我不能老待在可可西里,还要赶到拉萨去办事。我是在一个黎明离开可可西里的,要摸黑走20多公里路到青藏公路边的汽车站,才可以搭上汽车。阿德没有送别,我心里总觉得空荡荡又沉沉的,步子迈得很沉缓。

    黎明的可可西里空旷而寂静,空旷得使我感到整个宇宙间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赶路,寂静得让我觉得随时都会有一个黑影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伤害我。我一直在毛骨悚然地小跑着,想早一点赶到公路上。间或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冷枪声,更增添了我心中的恐惧。

    我希望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可可西里那种宁静而温馨的黎明,已经被带走,或者说还没有来到,总之很遥远。

    何时可可西里的黎明完全没有了枪声,我会迈开轻松的步子走回来看日出的。

    我快走到青藏公路边时,东方已经放亮,山的曲线渐渐地渗出了夜幕。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看见了阿德,她站在一个山包上,身边是那只藏羚羊。他们的影子十分清晰地投射地蓝天上,很像一幅剪贴画,我能看出,那幅画是忧郁的,没有半点欢偷。他们呆呆地站着。噢,我明白了,她是赶到我前面来送我。但是,她一直没有回过头看我,也没有招手。她有心事……我离开可可西里的头天夜里,她向我表示,眼下不能把这只藏羚羊放回大自然,它即使躲过猎人的黑枪,也难逃脱恶狼的虎口。她建议,等我从拉萨返回可可西里时,我们俩把藏羚羊一直送回家,交到它妈妈的手里。这办法虽然很可笑,但我还是答应了。我不愿让她失望。更不想叫她伤心。

    我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的办法来和我送别……

    半个月后,我在拉萨办完事,急匆匆地返回到了可可西里。从某个意义上讲,我是专门冲着阿德回来的,因为我完全可以乘飞机直抵北京。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我站在曾经撑起军用帐篷的那个地方时,什么也没有了,阿德,还有那顶绛紫色帐篷,都不见了,一堆被雨水锈死了的灰烬痕迹,很寂寞地残留着。仅仅半个月呀,阿德你去了哪里?那只藏羚羊呢?难道你就是在那个黎明离开了可可西里的?

    我像个失去家的流浪汉,徘徊着,步态空虚,精神恍惚。

    可可西里为什么总是沉默着?难道眼泪已经流干?

    2.藏羚羊背上的可可西里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很奇特。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却很平常。奇特的一直奇特着,久而久之也就淡为平常了。真有这事?可可西里为证。

    可可西里好像从国外引进而来。我相信任何一个第一次触摸它的人,大多不明其意。尤其是近些年,因了藏羚羊这个精灵突如其来地撞进国人生活,可可西里这4个字的出镜率一路飙升。从乡间打麦场的草庵到城街胡同游的三轮车上,多少人都津津乐道可可西里。不甘寂寞的人总是趁这乐和劲出来凑热闹,他们像选到了黄道吉日似的,凭着从半道截来的那点一知半解的资料,再加上合理的虚拟和想象,今日编一个藏羚羊蓝色的梦,明天写一部可可西里畅想曲。哇!原本一过客俨然成了高原的“受害者”,缺氧把他们撞击得死去活来。可可西里严重缺氧吗?看看他们笔下解释的可可西里这4个字的含意:“美丽的藏羚羊故乡”。

    就这样,原本一块清纯的净土,被这些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炒得沸沸扬扬,好像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

    “可可西里”一词系蒙古语,译成汉语是“神秘的少女”或“美丽的少女”的意思。也有人译为“青色的山梁”或“青色的高原”,后者是吐谷浑语的译意。早在隋唐时期,曾经有战败的吐谷浑人逃躲到可可西里无人区。吐谷浑,古族名,为鲜卑的一支,游牧于今辽宁锦县西北。

    可可西里是人世间一块少见的神奇土地,这是不争的事实。我曾数十次亲临它,每次到了那里或在遥远的京都想到遥远的它时,总会有这样一种渗心而舒爽的感觉:犹如无声的雪,落在窗台的干枝梅上,雪化了,梅更耐看。

    这就是可可西里?

    够诗意了,也很浪漫。只是虚了点,太缥缈。此刻,午夜。世界在另一边睡去。可可西里醒着,咚咚咚的蹄声。藏羚羊!我开始和它交谈,窃窃私语……

    神奇的可可西里,究竟神在哪里?奇在何处?

    神在它有一种野性的原始,荒芜的壮阔;奇在它托着昆仑山、唐古拉山和冈底斯山这三座中国的大山,怀抱着长江、黄河的发源地。可可西里有多大的胃口呀,它把横跨在新疆、青海、西藏三省区的一块呈现着雪峰、冰川、河流、湖泊、峡谷、温泉、草甸、沼泽、盆地、丘陵的高山台地,紧而不松地夹持于中间。这是除南极、北极之外的世界第三大无人区,被称为地球“第三极”。旷世罕见的雄伟峰峦装点着神秘的可可西里,它本身的平均海拔高度已经超过了4000米,从昆仑山口开始踏上它的边沿时就站在海拔4300米处了,所以人走进可可西里的感觉始终是踏胯着一片坡度缓缓的川地,少去了攀山登岭的险要。当然缺氧的折磨时刻存在着。这是科学测试的结论:海拔每升高100米,年平均地温下降1摄氏度,冻土厚度就增加20米。这里广泛分布着大面积的永冻地层。紫外线特别强烈,任何一个只需在可可西里步行穿行一天的游人,脸庞就轻而易举地变得红扑扑的像一块岩石的色泽了。气候燥热,气温相对差别很大,长年严寒。空气中的含氧量还不足内地的一半,人类难以长久住留。为数不多的游牧而来的藏、蒙、哈萨克牧人,只在水草丰盛的季节偶尔露面阳面山坡。游牧人是飘忽不定的云,择水而栖,择草而栖,择太阳而柄。这当然是旧皇历了,今日的可可西里已经摘掉了“无人区”的帽子。1954年青藏公路通车,解放军率先成了可可西里第一代公民,紧接着公路沿线建起了道班房,养路工也落户了。恶劣的自然环境无情地改造和磨炼着他们,他们也以超凡的坚毅和赤诚改造着大自然。水引来了,树栽活了,菜种出来了。正是在这种征服和被征服的拉锯式较量中,人类和自然界才逐渐有了和谐相处的契机。

    其实,可可西里真正的神奇在于它的野生动物,特别是藏羚羊。这也是那些爱凑热闹的人死拉硬拽地把可可西里这4个本来与藏羚羊无关的字嫁接在一起的妙处。嫁接是笨拙的,但这里确实是藏羚羊的天地。这些精灵们在这块荒野上生活得无与伦比地快乐,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再也找不到这样一块可以让它们寻欢作乐的自由乐园了。今天,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只要一提起藏羚羊,人们就想到可可西里。抑或只要说到可可西里,大家就联想到藏羚羊。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一对双胞胎儿女,引领着人们走进一块连接着大地和天空、给我们惊奇和喜悦的天地。

    可可西里遥远的地理位置和残酷的自然条件,阻挡着人们走近它的同时,却为野生动物筑起了一道安全生活的屏障。千百年间,野生动物在这块广袤的世外桃源肆无忌惮地纵情驰骋、随意嬉戏、繁衍生息。生物资源极为丰富的青藏高原大约有230种野生动物,在可可西里就可以看到近乎一半。野牦牛、藏羚羊、盘羊、岩羊、野驴、雪豹、棕熊、猞猁、鹿、麝、喜马拉雅土拨鼠、长毛野兔等,在这里平安无事地送走了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在寒来暑往的季节里,它们度过了多少个欢乐的动物狂欢节。数百种的野生动物中,以藏羚羊最多。可可西里是目前国际上公认的藏羚羊生息的最主要地域。今天,当全世界的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可可西里时,中国人的自豪感更多的不是闪射在脸上,而是应该脚踏实地地做着保护这块宝地上每一种生灵的行之有效的工作。

    藏羚羊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人又称它羚羊、长角羊。它是青藏高原上的特产动物,体形结构和生活习性都明显地反映了适合高原环境的特征。藏羚羊外形近似黄羊,但比黄羊大得多,体长一般在140厘米左右。雄羊肩高可达79厘米以上,有一对长而扁的角,70厘米还不止,角自头顶长出,除稍稍朝外偏斜外,几乎是垂直向上,挺拔高昂。侧看,似乎只有一只角,所以有人又称它为“独角兽”。藏羚羊最奇妙处在于,它的两条后腿间皮下长着一个直径大约2厘米的圆孔,孔边还有个皮盖子,奔跑时孔中充气如同皮囊,因而快捷如飞。它跑起来每小时可达70公里。那精灵真够敏捷了,风驰电掣般,整个身体变成了一道美丽的流线,时直时曲,十分耐看。此时你会感到整个可可西里乃至昆仑山都被它驮着飞了起来。驾驶员如果不把汽车的油门踏到底根本跑不过它。尤其是在青藏公路附近,藏羚羊在大老远的地方瞅见汽车或听到声音,四蹄一撂就没影儿了。这说的是最初,后来来往汽车多了,见惯不怪,它们还故意逗汽车玩,和汽车赛跑哩!

    可可西里到底有多少藏羚羊?

    答案众口不一。有人说20万,也有文章冒到100万。权威的数字应该是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调查:1988年在青海沱沱河至五道梁一带,每平方公里为1.47只;1989年在青海玉树地区每平方公里约有藏羚羊1.58只;1991年在可可西里地区达到每平方公里为2.08只;新疆的喀喇昆仑山到阿尔金山、昆仑山地区,每平方公里分别为0.6只、1.5只和1.38只。据此,可以推算,如果可可西里的面积有45000平方公里,那么那时有藏羚羊93600余只。估计青藏高原那时藏羚羊的种群数量总共也就16万多只。

    回忆起我第一次在可可西里见到藏羚羊时的情景,耳畔还飞溅着那乱蹄奔腾的轰响,历历在目。

    那是20世纪50代末的某个中午,青藏高原被毒燥的太阳暴晒得河瘦山裂。我们汽车连40多台车组成的车队,刚一驶出霍霍西里(当时确实称霍霍西里,地图和书刊上都如此)腹地的五道梁,远远就瞅见五百米处的公路上飞卷着一大片浓浓沙尘,顶天立地,旋转奔腾,还伴随着阵阵地动般沉闷的吼响。前路犹如沉雾弥漫,无法赶路了,我们不得不停车等候。那片沙尘扫过公路后又向荒原深处蔓延而去,公路依然烟遮云罩。那阵子我们感到寂寥的天幕下,所有飞禽走兽都已窒息,唯这沙尘卷着那吼响独霸着可可西里。这情景大约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才烟消云散。公路恢复了平静,显露出清晰的面目。我看到远处的岗坡上,站立着一大片活物,正是那片沙尘的制造者。一位老兵惊喜地说,黄羊!我这才知道刚才是黄羊穿路而过。我顺着老兵手指的方向细看,岗上的那片黄羊足有300只,甚至更多。它们都仰着头朝公路上张望,我能感觉出那是在窥视我们这些开军车的兵。是担心我们会伤害它们吧,要不为什么刚才跑得那么溜快,现在跑脱了,还不安地张望着?也许我们应该给这些黄羊招招手示意我们的友好。军人虽有钢枪在握,如果没有命令是不会随意开枪伤害任何生灵的。但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连这点举手之劳的友好都没做。那时候的新兵太实诚,不懂事。起码我是这样。

    今天回忆这件事时,我的心里除了涌满美意的滋润,还含着些许的歉意。这歉意当然有当时没有给羊们招手的追悔,但是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个。40多年后的今天,我必须郑重其事地纠正一个错误认识,那就是老兵把藏羚羊说成了黄羊,由于他的误导,我和我的战友们一错再错,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也把藏羚羊误认为是黄羊。可可西里确实有黄羊,也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而且数量不少。但是我们那次看到的并非是黄羊,而是藏羚羊。“黄羊”毕竟是我在可可西里经历的愉快的第一次,值得珍藏。

    我第一次遇见藏羚羊的地方叫楚玛尔河畔。从此,这条河就像我的脉管一样深嵌在我的体内,使我永生难忘。对一条河何以如此深情?当然因了藏羚羊,也因了这个虽然叫起来朗朗上口却不明其意的名字。真的,我至今无法弄明白楚玛尔河这四个字的确切含意。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玛尔河流域是盛产藏羚羊的地方。我曾经多次对朋友讲过这样的话:在青藏高原诸多的地域中,唯楚玛尔河让我心动,最能让我生发创作的灵感。每次进藏途中,我都会情不由己地在楚玛尔河停留,看它那静静的流波中卷着的细浪,听它那缓缓旋涡中跳荡的诉说。我还会掬起它的清波洗涤面颊,当我的肌肤挨上它的水珠后,我那因为在高原奔波变得枯萎疲惫的心便在那细碎柔软的河心渐渐舒展。

    如果说第一次在楚玛尔河见到那一群数百只藏羚羊,带有偶然性的话,那么后来一次又一次在楚玛尔河与藏羚羊相遇,就是必然的了。4000里青藏线,为什么唯有楚玛尔河是藏羚羊的集散地?羊们依恋这里的什么?正是在思考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中,我对藏羚羊有了更多的深层了解。

    那是一次无意中的重要发现。我和五道梁兵站马军教导员在拔野葱时的发现。

    90年代初的一个盛夏,为了创作一部“青藏线系列报告文学”,我落脚五道梁体验生活。一天,马教导员心血来潮邀我去拔野葱。我却兴趣不大,一是手头事情紧不愿脱身,二是野葱有甚好吃?但是马教导员最后还是把我说转了,他说野葱好不好吃在其次,关键是走出兵站到了可可西里的野滩上,你可以看到很多对写作有用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到了野葱滩。

    一簇簇野葱蓬勃在荒滩上,像寒风旋来的片片残雪点缀着亘古山野。残雪?它的叶管细而长,有五六根,呈伞状排列着。那灰灰的绿色显然是高原的特殊环境造就的。我问这滩上为啥只见野葱却无别的草?马教导员说,你仔细看看,怎么会没有别的草呢,不过都让藏羚羊吃掉了。我果真看到地上有被掘过留下的草根茬,便问:莫非野葱有毒,藏羚羊才不肯动它一口?他以反问回答我:有比野葱更可口的草,它为什么还要啃不喜欢吃的野葱?我明白了,藏羚羊贪求美食,才放过了野葱。我们这些久住高原的兵倒好,却心甘情愿地收拾着人家的残羹剩饭。我一边拔野葱一边观察着藏羚羊用舌头割掉的那些草的根茬,大多数的枝叶已经填进了它们的胃囊,从偶尔残留下的几片叶子上,还可以看到几根嫩嫩的刺。我想象着它死去的青春,像沙漠对水的回忆。马教导员告诉了我其中一种草的名字:红景天。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诱人的草名,很新鲜,有一种让人眼球湿润而视线阔远的感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要情不自禁地给别人讲起红景天。心里滋润极了,我喜欢上了它。我每次路过可可西里或藏北草原,都会停车寻找红景天,远远看去,生长红景天的地上像一片火在焚烧。这时必然要对朋友们说,藏羚羊的胃口真金贵,吃美丽的红景天,那是藏族医药中的宝贝草药!许多初次进藏的人吃了它可以减轻高山缺氧的痛苦。

    当然,随着对藏羚羊更多的了解,我才知道它们的食物并不全是红景天,或者说主要不是红景天。因为这种藏药太稀缺了。其实藏羚羊的食物很粗犷,也比较宽泛。它们经常取食的高原食物类是刺绿绒蒿、禾本科和沙草科植物等,比如,硬叶苔草,它的草尖生长着一段4毫米左右的芒针,特别耐藏羚羊咀嚼。还有长着硬刺针的垫状鑫露梅,以及雪灵芝、刺茅、结有红色豆荚的棘豆、垫状点地梅、蚤缀等高山荒漠的植物,都很适合它们的胃口。看出来了吧,有刺的植物才是藏羚羊的最爱。

    可可西里既是藏羚羊的自由天地,也是藏羚羊的坟墓。掘坟的人就是可可西里狼。

    生活在这片荒原的狼是以恶出名的,它不放过任何一次捕猎飞禽奇兽的机会。可可西里狼的家族里,狼如果结成群体后,所到之处就是难以抗拒的灾难。这里的狼个头高体躯大,一般在一米以上长。体背浅灰色或黄灰色,背毛中杂着少许黑色针毛。这颜色挺凶的。它的两耳高高竖起如两把带刃的探测器,四条腿特别强健刚劲如四根松椽。其头狭长,颈部也长,常常咧开大嘴露出的上列齿发达且锋利。狼的忍耐性和凶残性总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它的嘶叫声也让人毛骨悚然。它很会寻找重伤藏羚羊的时机,往往趁它们迁徙进入产羔的危难时期,追击于藏羚羊群的后面,瞅机会对体弱的母羊和初生羊羔,发起进攻。一旦被它追盯,藏羚羊就难以逃命。

    超乎常规的事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你也许不会想到,温驯、脆弱的藏羚羊发起怒来,竟然能凶相咄咄地拼死野狼。

    一天傍晚,仍然在楚玛尔河畔。当刺耳的西北风变成坚硬的寒冷在可可西里奔跑的时候,藏羚羊妈妈带着羊崽在草滩上悠然自得地漫步。娘儿俩许是在挤疙瘩似的羊群里憋得太烦闷了,走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吧!调皮的羊崽实在玩得太开心,一会儿跑到前面挡住妈妈的去路,一会儿又颠到妈妈的身后,捉迷藏吗?它不知不觉竟然乐疯了,跑出去好远,还不时地摇头晃脑,仿佛要妈妈夸赞它几句。妈妈放纵着这个轻浮水崽的任性,使它越玩越走得远……这不是一只掉队的小羊,但是当它狂耍着离开妈妈的怀抱时,就成了一只实际意义上的掉队者。就在小羊玩得正尽兴时,灾祸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一只野狼突然把小羊拦截,那孽种龇牙咧嘴,两只带钩的虎牙中间伸出闪着凶气的舌头。它明明要吃掉小羊,却不急于上前,偏要对着小羊狞笑,吼叫,怪怪的,阴森森的。小羊被吓瘫了,卧地。野狼这才扑上去,先伸出前腿重重地在小羊身上几拍,然后用那铁铸般的脑袋狠劲一挤,小羊就轻而易举地滚到了它的嘴边。野狼的晚餐眼看就剩下张口擒拿了,谁会想到这时局势发生了180度的突变,不知从何处蹿来两只雄性藏羚羊,它们杀气夺人,显然要从狼嘴里救出自己的伙伴。两只雄羊从两侧夹击野狼,好像商量过似的伸出各自那长长的头角恰到好处地叉住了狼的头部,使其措手不及地处在了招架挨打的劣势。之后又见两只雄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刀样锋利的长角直直地刺进了狼腹部的两肋间。野狼一声疼痛地怪叫,慌乱地扔下即将到嘴的小藏羚羊,企图逃走。两只雄羊根本不饶过它,再次追击上去,用长角刺中它。两次重击,狼挣扎了几下,蹬腿惨死。这时,一直愕在远处颤颤嗦嗦的羊妈妈才如梦初醒地走上来,关照自己的孩子。可是孩子已经奄奄一息,不久就死去!

    草滩上躺着两具尸体。藏羚羊,野狼。

    人们会永远记着这样一个事实:在可可西里的荒野上,倒下的成千上万的藏羚羊的尸体旁,同样也能看到残害藏羚羊的野狼尸骸。

    当然,在动物与动物的残斗中,总体而言,藏羚羊是弱者。正是这种弱者的处境,使它们天生地具备了逃避死亡的本领。其实,掩蔽、逃躲也是它们另一种斗争的方式。除了野狼,还有鹰隼和其他猛禽也常常伤害藏羚羊。为此,藏羚羊在遇到危险时便将身体藏匿在崖下或它们自己刨挖的沙坑里,有时索性也这样休息,安眠。此刻,雄藏羚羊只把高仰的长角暴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一棵小树。这样的伪装有时蒙骗了天敌,有时也招来杀身之祸。狼们、鹰们经过长期观察,已经识破了藏羚羊的伪装,便扑上去不用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顿餐点。

    藏羚羊就是这样,在可可西里自由奔驰又小心翼翼地生活着。

    我们这些常年跑青藏线的汽车兵,在行车的日子里,创造了一种很有趣很刺激的游戏:汽车和藏羚羊赛跑。汽车和藏羚羊赛跑,那真是太有味道了。这场游戏的发起着并不是兵而是藏羚羊。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已经发现并感受到我们这些朴实善良的兵们,不会伤害它们,才抖着大胆走近了我们。先是站在公路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嘹望汽车,那长长的军车,不管是数十辆还是上百辆,一兵一车,浩浩荡荡,壮观!羊们看得多了,不是烦了,而是从好奇变得亲切,想和兵们亲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它们便换了个办法,在汽车周围兜着圈奔跑,有时只有十多只搭伙,有时是几十只结伴,有时还是上百只甚至数百只组成大队。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与汽车平行跑,车速快,它们就快,车速慢它们也随着慢。但不管车速快还是慢,它们总会跑在汽车的前面一段距离。当然是我们有意压慢车速让它们跑在前面,这样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它们跑起来那优美的流线型体形。太美了,像一团很大的弹丸在空中飞旋。这时,我总觉得连我们的汽车也被藏羚羊驮着跑起来。藏羚羊的背太有承载力了!这是藏羚羊的速度!我们和藏羚羊就这样赛跑了一阵子后,羊们并不觉得过瘾,就在它们和汽车拉开一段距离的时候,有些淘气的家伙会突然从汽车前方横穿过去。我们不慌不惊,听任它们在车前穿行,甚至有意放慢车速让它们过去。也许是这些羊们以为它们真的玩弄了我们,穿过汽车跑出一段路后,又转身再掉头跑回来,站定,向兵们显示它们的能耐。兵们高兴了,给它们加油助威,有人会按响双音喇叭,使它们跑得有节奏。于是,好些兵跟着按喇叭,车笛声声,此起彼伏,藏羚羊跑得更来劲了。车和羊的赛跑达到了白热化程度。这时候,兵们的脑子很清醒,总是让车速一慢再慢,唯恐伤了藏羚羊。在比赛中,我还看到过这样一幕:雌藏羚羊带着它的一帮儿女一起与军车赛跑,那些小羊们跑得并不比妈妈慢,它们总是要显示自己有限的力量,争先恐后地跑在妈妈的前面,也就是说它们绝不被汽车落下。每当它们跑到超过汽车好远的地方时,便慢下来闲情怡然地边走边吃着草,还不时仰起头望望落在后面的汽车。它们是在得意比赛中拿了头奖,讥笑落伍的汽车吧?

    比赛总有画上句号的时候,我们该整理整理放纵了的情绪要赶路了。军事都是奉命执勤,哪一个驾驶员不肩负着使命?我们加速了马力赶路,赶路。再见,可爱的藏羚羊!

    直到后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渐渐地从车与藏羚羊赛跑带来的欢快中醒悟过来,认识到大可不必对这样的比赛给予太多的赞许。因为藏羚羊们是揣着惊魂一路狂奔,是看着汽车司机的眼色比赛的。不信,我就说说一只藏羚羊是怎么死去的,你就会明白的。数十年后的今天,我在回忆往事时心里仍然涌满着不安,愧疚。

    那只有孕在身的藏羚羊,你真不该来!

    在那个周天飞飘着蝴蝶般雪花的中午,我们几个驾驶着军车的汽车兵又一次和一群藏羚羊较着劲赛跑。当我看清有一只肥肥大大的藏羚羊出现时,赛跑已经到了尾声。说句实在话,如果不是它逞能似的和我们的汽车比高下,我绝不会使出劲追赶它。那桩血淋淋的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当时我们就断定那是一只怀孕的母藏羚羊,便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让它有剧烈地运动,我们有责任关照快做母亲的羊。可是它呢,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孕,主动挑逗我们。是的,绝对是在挑逗我们。它一会儿跑到我们汽车的左侧,还歪着脑袋望我们,傻笑的样子。我们觉得挺好玩的,就停车准备打开车门和它近距离交流。谁知还不等我们下车它又跑到了右侧,仍然歪着脑袋傻笑的样儿。待我们又一次停车准备打开右侧车门时,它又跑到了左侧……它就是这样和我们没大没小没远没近地捉迷藏。已经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仿佛忘掉了它在怀孕,便对助手说,停车,咱俩从两侧的车门下,看它还有什么办法。谁知那家伙太聪明了,见我们双管齐下,它立即来了个180度的大掉头,跑到汽车后面去了。它在耍我们,不让我们捉住它。它太可爱了!我们不忍心折腾它了,人家毕竟是怀孕在身呀!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为了要捕捉它,只是要和它逗逗乐而已。就是在这样前后左右的躲跑中,我们突然发现了一个新情况,它很可能因了颠来跑去地躲藏,大概要分娩了,它的步子越来越慢,甚至可以说在挣扎着。我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追赶它了,车原地停下,给它一个安静的环境,让它的宝宝安然出世。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那藏羚羊就从腹部脱出了宝宝,小小的一块肉,蠕动着。母羊用嘴舔着它的孩儿,还轻轻地拱它。我和我的战友们简直不敢相信,藏羚羊就是这样分娩的。终于小藏羚羊与母体分离开了,其实我们谁也没有看清它们母子是怎么分离的。只见母羊静蒋地站在孩子身边,微闭起双眼,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休息?刚刚出生的小羊怎么处置,疼痛地(也许很快乐吧)分娩之后确实需要呈现另一种状态。我们都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尴尬的场面,既高兴又有些担忧,更确切地讲是在犯傻,犯傻多于高兴。刚出生的小藏羚羊能活下去吗?这是我们当时最大的忧虑。事实证明,我们的这种担心实在多余。大约过了半小时,那个被我们认为是一块肉团的小藏羚羊,竟然磕磕绊绊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想到刚站起,就摔倒。再站起,又摔倒……就这么反反复复地不少于10次,最后终于是妈妈用嘴扶着它站稳了。哇!小生命,可爱的小生命!

    可是,好景不长。当小藏羚羊再次摔倒后,就起不来了。我们等着,等着,它始终没有起来。

    它死了!

    母亲静静地站在一旁,望望孩子,又望望我们。我感觉得出它那眼神是企求的,企求我们保护它孩子的尸体,还企求我们不要再追赶已经骨散心衰的它了。刚刚分娩过后的身体虚弱的母亲,又面临孩子夭折,它需要安静,需要安慰!

    这是我第一次见藏羚羊分娩,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当时和后来我都这样想:这只怀孕的藏羚羊,为什么在分娩前要和我们这样奔狂乱跳一番?不知道,无法知道!只能猜测。难道它本来是要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做妈妈,中途遇到了我们这伙爱凑热闹的兵,便快乐得忘了有孕在身,而和汽车赛跑,招致了杀身之祸?或者它压根就不打算和我们耍闹,只是被不懂世道的我们追赶得晕头转向,才没头没脑地奔跑起来,早产了?我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不管怎么说,是我们一手导演了这出悲剧!悲剧!

    那只怀孕的藏羚羊,你不该来!

    我们这些贪玩的汽车兵,就不该逗它!

    好多年前的那只小藏羚羊倒在母亲血盆里的早晨,就这样痛苦万状地留在了我永久的记忆里。今天,在不少人津津乐道藏羚羊的时候,我对它的怀念、怜悯之情尤其强烈。容易吗?妈妈和爸爸培育出它是豁出命来的呀!

    不错,是豁出命的。

    雌、雄藏羚羊在平时的日子里是“分居”生活的,各自成群,雌羊带着小羊,雄羊们自己结成小群单独活动。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它们自己的活动范围。雄羊的范围略大于雌羊。平常它们几乎不交往,即使偶尔在独木桥上碰个面,也是擦肩而过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要这样生分?至今无人能道个明白。也许因了分居生活的缘故,这近在咫尺的却显得长长的距离,加深了它们之间的思念与恩爱。一旦相聚,就有火花,就爱得死去活来。

    每年春天,这是藏羚羊的爱液奔放难抑的季节,是它们疯狂示爱交配的季节。雄羊也罢,雌羊也好,在这个寻欢作乐的日子集群的数量都猛然扩大,数百只藏羚羊挤成一个群体,在草滩上举目可见。羊多势众,无论是攻还是守都有雄厚的兵力。这个季节我每次驱车从可可西里经过,总能看到一群又一群藏羚羊在坡上或坡下蠕动着,那甜蜜的寻偶的叫声响彻大地。我虽然没有福分享受到它们示爱交配时痛苦着却很幸福的场面,但是一位朋友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确让我有身临其境之感。

    决斗。藏羚羊的爱情是经过决斗获得的,所有的快感和幸福都交融在无休无止的残忍决斗中。可可西里某块被雌藏羚羊选中的草滩,便成为它们施展爱情伎俩的洞房。惨不忍睹却心花怒放。雌藏羚羊自然在静静地等候着向自己射来的丘比特。其实等候并不等于拱手相让,它们的静候堪称锋利且尖刻。

    决斗是在雄藏羚羊之间进行的,胜者才有资格人洞房。双方既是攻者又是守者,见机就进攻,遇攻善防守,这才是勇者。它们毫不例外地都用长角搏斗,那一刻,浑身每个骨缝里都会鼓出生生的力气而凝集在那利箭似的长角上,然后狠猛地冲向对方。双方的长角胶不可分地绞在一起,你不退它也不让,僵持,长久地僵持。这时谁的耐久力强,就可能获胜。终究会有一方负伤,卧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这时胜者便大摇大摆地风情万种地走向静候在一旁的雌羊。

    强者战胜弱者,这是规律,也是天经地义。但在雄藏羚羊决斗场上,却偶有弱者取胜的个例。那是它们靠机智灵活的谋略,靠智慧赢得了胜利。

    这只眼看就要被对方斗败了的雄藏羚羊,它并没有倒地,而是猛然脱离强者的角逐,逃之天天。逃,未必注定败!那强者便趁胜追击。逃者在前,先是猛劲跑,追者劲追。突然它有意缩短它们之间的距离。追者得意了,眼看美食就到口了。就在这当儿,它突然出其不意地就势往地上一趴,乘胜追击的雄羊则猝不及防,仍在猛扑向前。扑空了,它那长长的利刀似的角随着头部截地而折断。同时,趴地雄羊的长角恰如其分地戳进了它的腹部。血迹横流,这是轻者。重者一命呜呼!

    在藏羚羊交配的季节,草滩上满是雄藏羚羊血淋淋的残体。还好,没有负伤者毕竟会有,这样它们就成了乘龙快婿,雌羊便心甘情愿地许配给这样的英雄男儿。胜者人洞房了,这是它最得意也是最能狂显雄性本事的时刻。怀抱着得来不易的爱妻,这是占有,绝对自私而野蛮的占有。随后便是发泄,凶狠的发泄,难道是带有报复性的发泄吗?许是。它们拼命地扑向瞅准的目标,将它们所有的锐气和精力都集中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任意纵欲。这也是雌羊最受活的时刻。

    藏羚羊们淋漓酣畅地交配之后,就一改往日的陌路不认,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形影不离了。它们要相依为命地度过生命里程中一段厚重的日子。也许在一个取食的早晨,雌羊隐隐感到腹部有些异样,微凸。那是它们的爱情结晶开始发胎。这种微细的变化甚至连雌羊本身的感觉还处在朦胧中,可它们的丈夫雄羊却已经先知先觉地有了感应。这时,一直当甩手掌柜的雄羊就主动地把由雌羊带领的小羊们接过来,抚养,关照。孩子,跟着爸爸来吧,妈妈费神费心地把你们管到这么大,现在该爸爸尽抚养你们的责任了。因为妈妈要给你们生弟弟妹妹了。我会像妈妈一样把你们管得好好的。雄羊如是说,一边说一边像雌羊一样温馨地用头抵抚着每一个孩子。

    没有任何接交仪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那些小羊们好像连对妈妈说一声谢谢的话都没有,就百依百顺地蜂拥在爸爸的周围了,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就像过去不知道爸爸的存在一样,它们很快也会把妈妈忘在脑后。

    大自然的更替、动物界的生生灭灭,就是这样既有情又无意地延续着,消耗着多少个黑夜和黎明。百年,千年……明明是一串神秘的印迹,但是在你还没有完全找到答案的时候,防不胜防的一场大雪把一切掩埋得无踪无影。这方天地永久地封门了,你只好在永冻层前却步。

    雄羊爸爸不一定像雌羊妈妈那样有温柔的耐心,但是它有一点优势却是雌羊妈妈望尘莫及的,这就是它的坚毅耐久的心肠,给孩子们带来了另一种温馨。那时掬起的中午的阳光虽然刺晃着眼球,孩子们还是暧融融地乐于接受了。这一天,也就是从羊妈妈手里引领到孩子的当天,在经过大半天的辛劳跋涉后,雄羊把孩子们带到了一个雌羊妈妈从来不曾到过的地方,这里有一种草是小羊们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味大餐。

    唐古特微孔草。

    青藏高原真正的夏天还没来到,这种具有潜藏生命力的高原小草,就迎着可可西里的烈烈西风,一棵一棵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绽露出微铺着冻霜的地面,它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最先见到天空和太阳的耐冬草。浑身上下都张扬着战士的风采,短短的草茎簇生成小球状,茎的顶端抱着点点小花,花呈灰白,不艳不俗,远看似凝固的霜片。风来不低头,雪来不退畏,它总是高傲不驯地屹立于荒原。雄藏羚羊是如何发现这种能给它的子孙饱胃囊、壮筋骨的草种,不得而知。但是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的这块丘陵地,确实从某一天开始成了小藏羚羊们的乐园。当然,这里不仅生长着唐古特微孔草,还有它的姊妹草:青藏苔草、红景天、矮黄芪、大紫花针茅、黑苞风毛菊、冷龙丹、青海雪灵芝、藏荠、早熟苗、短穗兔耳草、多刺纸蒿草等,小藏羚羊们太有口福了,爸爸把它们领到了美食丰盛的一条街。令人生疑的是,雄藏羚羊带着小羊们在这片食品乐园里挥霍浪吃的时候,雌藏羚羊们却在另一个地方为生计活路疲于奔波。是要把美食留给孩子们呢,还是不乐于与老公同流合污?

    雌藏羚羊的腹部一天天凸显。羊崽有意无意地在轻微地蠕动,使妈妈迫感分娩的日子要来到了。这是久盼的也是牵心拽肝的日子。一切都按照自然规律在运行。大约在雌羊受孕6个月后,也就是临产前的一个多月,分散在可可西里广袤荒原上的藏羚羊,便不约而同地大批集结,从各自的柄息地向产仔地跋涉。这个产仔地是:阿尔金山下的鲸鱼湖、布喀达板峰下的太阳湖和月亮湖、长岭与黑山下的库赛湖。这些湖畔就是雌藏羚羊的“大产房”。它们要在那里完成一年一度的产仔生育使命。

    奇了!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近者三五百里,远者上千里,为什么单单把产仔地选在这些湖畔?我的疑问就是从得知有这些“大产房”那刻萌生。

    谁来解疑?中国科学院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辛光武先生,我久闻其名,读过他写的很多有关高原生物的科普作品。他曾有过丰富的对野外动物专察和生态研究的经历。那天清晨,我和朋友在西宁郊外散步,巧遇光武先生,他善解人意,知道我在创作关于藏羚羊的文字,便津津有味地讲了藏羚羊迁徙产仔的根由,真让我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每年的6月或7月,藏羚羊会自发地组成声势浩大的群体,风驰电掣般地涌向可可西里腹地的那些湖畔,度过产假。雌羊的跋涉异常艰苦,它们大都要带着上年生的小羊,一边走一边吃草,月下赶路居多。沿途对孩子们悉心的照料最使妈妈操心。遇到狼、鹰的袭击是常有的事,这时妈妈就得千方百计地保护孩子的安全,即使这样也很难保证身边的孩子不受伤或者死亡,最让妈妈痛心难忍的是肚子里的宝宝因为惊吓而早产。迁徙的路上洒满雌藏羚羊的担惊和悲痛。出行刚离开栖息地时,会有一些雄羊一同伴随,精心照料爱妻,还要顾及即将出生的孩子。但是往往走到半途,大部分雄羊便悄然失踪,有的原地栖息,有的自由游荡,寻找其他雄羊结群生活。

    湖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了,雌羊们兴高采烈地扑向它们的“产房”。原来,每年到这个季节,正是这些湖泊地区的干燥期,无雨,热风劲吹。湖周围的那些大小不规则的湖泊,很快就亮起了肚皮。什么样的肚皮?细腻的胶泥,明晃晃的,一望无际。风吹日晒,这些胶泥便微微卷起,呈瓦片状,凹成碟盘。雌羊们太喜欢这些碟盘了,因为它们的乳房在这个即将产仔的日子,奶水逐渐增多,膨胀,随之发痛,发痒。就像有了矛会出现盾一样,大自然为雌羊早就准备好了挤奶器,它就是这些“瓦块”。雌羊卧在其上,硬硬地又略带些绵柔的“瓦块”,会将一些过剩的奶水挤出来,流于碟盘内。遂渐积累,胶泥瓦块上就存下了不少奶液。这些遗奶恰恰又是那些在湖畔生存的鸟们理想的食品。美餐,鸟们吃得贪婪,吃得解馋!它们边吃边拉,在湖畔积存下了一层粪便。无人打扫,越积越多。这些鸟粪又成了藏羚羊和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崽的绝佳食品。因为鸟粪中含着母羊产后需要急于补充的丰富的氮、磷、钙等营养物质。

    唯这里的湖畔有这样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何乐而不为?对藏羚羊对鸟们均如此。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鸟也和谐,羊也和谐,人与可可西里都和谐。

    和谐?

    光武先生在他的著作《藏羚羊》里忧心忡忡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由于藏羚羊亘古不变的迁徙行为,使那些偷猎团伙掌握了藏羚羊种群的这种迁徙行为和所走的路线,而伺机杀戮,屡屡得手。因此给藏羚羊种群数量的锐减,招致了最大的厄运。保护藏羚羊,必须要很好地保护它们的迁徙路线,要想恢复藏羚羊群体的数量,必须保护好它们的繁殖环境。”

    藏羚羊正遭灭顶之灾!

    藏羚羊在哭泣!

    昆仑山深处密集的枪声中倒下了一群群大自然灵物的身躯。可可西里成了一片流血的天地!一幕又一幕惨不忍睹的杀生接踵而来,青藏大地在战栗,连同那些沉睡的大山,连同摇摆不定的冰河,连同山畔那一颗颗星星,都把自己抱得更紧……

    ——大约上百只迁徙的藏羚羊,没有任何提防地走进了盗猎团伙早就布好的埋伏圈。盗贼从几个方向同时开枪。羊们理所当然地无法辨清子弹来自何方,便围着领头羊团团转。很快,一只接一只的藏羚羊倒地。血,满地是流血。有的羊死了,有的受伤后还活着,挣扎,哀叫。撕肝裂肺地叫。刽子手得意忘形一脸狞笑,他们甚至暂时丢下枪奔上去,趁藏羚羊身上还有余热时挥刀剥皮。还没有死去的藏羚羊发出疼痛难忍的嘶叫声。

    一只雌藏羚羊卧倒在血泊中,不法分子早已剥走了它的皮,只留一团鲜红的肉在微微颤动。一只新出生不久的小羊还偎依在母亲的怀中,吮吸着乳汁。它吸到的是血,满嘴都是生涩殷红的血乳。这时,大群的秃鹰、乌鸦从四面八方赶来,吞吃着血淋淋的藏羚羊尸骸。偎依在母亲尸体上的小羊的眼珠被鹰啄去,小羊吱吱惨叫,惨叫,四条小腿拼命地乱蹬着,很快死去!

    ——由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环抱着的柴达木盆地的重镇格尔木,是青藏公路的咽喉要道,又是不法分子交易藏羚羊皮张的集散地。这些刽子手把猎杀来剥下的藏羚羊皮运到格尔木附近后,埋在戈壁荒滩中,然后由买主交钱运走。埋入干沙中的皮不会腐烂。好长一段时间,格尔木四周的沙漠成了不法分子藏匿赃物的“天然仓库”。

    野蛮杀生,肆无忌惮,贪婪掠夺,暴殄天物。被称为“美丽少女”的两可西里瞬间成为“流血的世界”!

    人们也许不会想到,这种不堪入目的野蛮狂暴,却是起始于电杆上的一张“告示”。那是刚刚进入20世纪90年代不久,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曲麻菜县县府驻地叶格滩的一根电杆上,猛乍乍地贴出了一份高价收购藏羚羊皮的告示:本人大量收购藏羚羊皮,视皮的质量每张300元到500元不等。光天化日之下违法,收购人竟然留下了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却无人追查。

    这份告示,使可可西里上空不断响起的射杀藏羚羊的枪声更加密集,更加嚣张。

    我们不能不追溯到贫穷的西部人望眼欲穿企盼脱贫致富的日子。今天的回忆已经是在冷静之后的理智思考,带着剧痛、心酸!

    可可西里地区是我国最大的砂金矿资源之一。青海省允许贫困农民进入可可西里淘金,这在任何时候看都没有错。穷得几乎成为饿汉的人们早就做着发财的梦,这时潮水般地涌进荒原,占领了每一条山谷、沟壑。开初还有管理部门的严格把关,但是当清纯的潮水变成浑流,管理就失控了,采金证件的滥发直到失效。各地的采金人一窝蜂似的涌向无人区的太阳湖、卓乃湖一带。从1982年起,来这里圆黄金梦的淘金者以逐年递增5000人的速度在增加。到1989年,曾一度达到10万人之巨。如果仅仅是淘金倒也作罢,问题是这些淘金者因了人多断了食品的来源,他们便把饥饿的目光投向了数量巨大的包括藏羚羊在内的野生动物。枪声起,动物倒地,野味成了他们充饥的食物。后来当他们得知一张藏羚羊皮的昂贵价钱后,就发现了比淘金更便捷的发财之路。那就是捕杀藏羚羊。一天捕杀到一只藏羚羊就可以有三五百元的收入,哪儿找得这样的便宜!特别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几个湖畔的淘金人,当时正赶上藏羚羊千里迁徙、集中产仔的季节,一天中得到几只藏羚羊是举手之劳。他们的贪财之心膨胀,肆意捕杀藏羚羊,肉用来做补充食物,皮可以高价出售,何处寻得这样的美差!

    藏羚羊是块肥肉,诱惑着四方的发财者。当然也让有良知的人反思。

    一天,一位名叫王卜军的复员军人,怀着梦幻似的意愿从山西榆次踏上了可可西里的土地。年轻人此行的目的奇特且带诗意:打猎。许是出身军人眼下又当上了警察,玩枪弄刀成了他无法变更的爱好。朋友怂恿他,可可西里是个天然大猎场,何不前往显示一下出色的枪法。就这样,在1997年7月的某天,他和朋友开着改装的警车进了可可西里。实事求是地讲,王卜军一行走可可西里与藏羚羊无关,大不了是浪漫的愿望瞬间膨胀了一回。否则那个狩猎牧民的一席话怎么会让他打道回府放弃了心怀多年的梦?那个牧民不可能是王卜军在可可西里遇到的唯一的土族人,但确确实实是令他痛心疾首改变主意的人。当时王卜军已经走进荒原少说也有二十里地了,却末见到一只藏羚羊,他找到一个名为淘金实则狩猎的牧民,打问在哪儿能见到藏羚羊。那牧民用十分自豪的口语告诉了他什么地方有藏羚羊,还夸口说他一个晚上就打死过600多只藏羚羊,全是母羊和小羊,上好的羊绒。王卜军听了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惊讶,或者说恐怖。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情赶到了那个地方,谁知只看到了几只惊慌失措的藏羚羊逃躲着人们的追捕。失望不是主要的,所听所见才给他展现了可可西里的真实现实,也深深地刺醒了灵魂麻木的他,这就是人性的善良。那些淘金兼打猎的人告诉他,他们打猎已经不用枪了,改用毒药。毒药不仅能毒死藏羚羊,还把它们的天敌——狼、棕熊、藏狐等一网打尽了。王卜军看到了遍地动物的尸骨,听到了藏羚羊在枪声中的倭声痛哭。他分明走进了一个阴森森的地狱,像死过了一回似的战栗。他无法安生,不能安生!他再也不忍把自己的枪口对准那些四处躲藏的野生动物了。打猎,使王卜军迷恋上了玩枪;盗猎,使他从噩梦中苏醒。他觉得狩猎这个传承了千百年的职业,应该从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彻底绝灭。王卜军死过之后又醒过来了,他弃枪从军,加入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站”的志愿者队伍。这是后话。

    如果有更多的王卜军这样迷途知返的人,即使遭到严重伤害的可可西里也会从噩梦中恢复平安。不,一旦跌人现实,便不可避免地有沟壑有坎坷。愿望总是跟现实存在着无法接近的距离。实际情况是:越来越多的不法分子闯进可可西里,越来越多的罪恶的飞弹穿过了可可西里。那片土地满目狼藉,血肉横飞。它在枪声中醒来,又在枪声中沉睡。当盗猎者的疯狂达到不可抑制的地步时,反盗猎就成为必然。以下仅仅是青海省森林公安局6年间的一个局部且很不完全的统计。它不可能全面裸露盗猎者的罪行,也不是系统地显示反盗猎的辉煌。

    ——1992年,破获猎杀、贩运、走私藏羚羊及皮的特大案件5起,收缴藏羚羊皮404张,查扣违法狩猎枪支5支、车辆6部,抓获犯罪嫌疑人19人。

    1993年,破获特大案件8起,收缴藏羚羊皮1174张,查扣枪支16支、车辆14部,抓获犯罪嫌疑人17人。

    1994年,破获特大案件8起,收缴藏羚羊皮2332张,查扣枪支29支、车辆4部。1月18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书记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太阳湖地区,一次就查获藏羚羊皮1300余张。令人震惊的是,在与盗猎分子的激烈搏斗中,索南达杰竟然被罪恶残暴的盗猎分子枪杀。

    1995年到1997年3月,查获重、特大盗猎案件10起,收缴藏羚羊皮159张,查扣枪支9支、子弹1670发、车辆11部,抓获犯罪嫌疑人60人。

    有人估计过,自1992年到1998年,差不多每天有15只藏羚羊被杀害。这几年共有30000多只藏羚羊,从可可西里这块土地上永远地消失了。

    在不冻泉自然保护站,参加过反盗猎的藏族青年边吉,痛心万感地给我描绘了他们看到的偷猎人在夜晚枪杀藏羚羊的触目惊心的场面:这些人都是鬼心眼,精得要命。打死一只羊后还想打死10只,真的10只到手了,又想着要得到百只,更多。他们的眼睛和脑子成天就盯着、琢磨着一件事,打死更多的藏羚羊。当他们观察到迁徙的藏羚羊有在夜里迁移的规律后,就心花怒放,像幽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夜色,躲在藏羚羊必经的山包后面,旁边停放着几辆准备运走藏羚羊的汽车。等到藏羚羊走过来时,他们就突然打开车灯,炽白的光束像箭一样射向藏羚羊,驱使羊儿在晃眼的光柱里迷惑得乱转、止步,最后被子弹射中,倒毙。微弱的月光下,仍有藏羚羊没有断气,痛苦地抽搐,哀叫。最可怜的是那些小藏羚羊,它们在失去妈妈后,晕头转向乱作一团,在灯光里东跑西蹿,哭泣,流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被子弹打中,倒在血泊中。枪声渐渐消失以后,夜陡然静了下来,怕人的死寂笼罩着可可西里。遍地躺着藏羚羊尸体,依然可隐隐听到偶尔有藏羚羊微弱的泣声。这是盗贼最得意的时刻,他们开始收捡他们罪恶的成果。一车一车的藏羚羊尸体被运出可可西里。藏羚羊死了,哭泣声犹在,呐喊犹在。

    收购藏羚羊皮的不法分子,大都来自四川、西藏,也有少数是青海本地人。他们都拥有几部汽车,雇用保镖,携带巨款,最终要把藏羚羊皮运到拉萨走私。从可可西里到拉萨,或者从格尔木到拉萨,迢迢千里,遥遥关山。最初,路上少有关卡,他们尚可蒙混通行。越是后来,一路设卡,十里八里就有查私的公安人员把守,盗运多有落网。为此,犯罪分子铤而走险,百般绞尽脑汁,想出歪门邪招应付查私。他们借用运煤、运化肥的汽车或油罐车,甚至一些行业的专用车来贩运走私。先在运煤的车厢上铺满藏羚羊皮,之后压上钢板,再装煤。这样,钢板就可以抵挡公安人员要检查时捅进煤堆的钢钎;他们把汽油桶锯开,下半部填满藏羚羊皮后,焊一层隔板,再装满汽油;他们还用大塑料袋把藏羚羊皮层层包扎,沉人油罐车的罐体内……犯罪分子总希望灯把夜照得更黑暗一些。这当然是妄想,因为灯毕竟有光芒。

    这是发生在拉萨的一幕:

    一个肥头大耳的不法商人,一次就收购了6000张藏羚羊皮,雇人取绒后将残皮抛入拉萨河,河面上一时漂满了血羊皮。这商人当时落网,连他都不忍看这满河的血腥,蒙上双眼跳进河里洗罪。

    这是发生在五道梁运输站的另一幕:

    一个妇女被公安人员从长途汽车上引领下来,70岁稍有不足,藏家人,藏袍半旧,藏靴不新,甚至还可以看到头巾上残留的草屑。与这身装扮游离的是她随身带的两个箱子,确实惹人上眼。

    下面是谈话笔录。

    你叫什么名字?

    秋卓。

    家住哪里?

    曲麻莱县曲麻河乡多秀村。

    到哪里去?

    拉萨。

    去旅游?

    看喇嘛庙。

    这么大年纪一个人出远门,家里人放心吗?

    (不语)。

    这两个箱子是你的吗?

    (不语)。

    老妪显然有些慌乱起来,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着,在寻找什么吧。

    公安人员告诉她,两只箱子内装的是18张藏羚羊皮,还有盘羊头2具。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级保护动物,随便猎杀、贩运是违法的。

    老妪的情绪紧张起来了,她赶紧声明自己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啥东西,是有人托她带到西藏的,给了她300元辛苦钱。老妪说着就举目四顾,找着托她带东西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已不在车上了,她着急,推着箱子,瞧那样儿,恨不能把它推到楚玛尔河里让水冲走。

    这时另一个公安人员把一个人带到老妪面前,问她:你认识他吗?

    “就是他。箱子是他的。我不认识他,他常来我们的放牧点带东西到西藏。”

    其实,这个落网的贩卖藏羚羊皮的商人早就把罪行交代了,公安人员审问老妪是要她明白自己是在做犯法的事,以后万万不可再做。

    这个商贩刚才还狡辩,可是当他站在老妪面前时,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一眼。也许他已经有所忏悔,不该让这样一个淳朴的牧人跟着他犯罪。但愿他有这样的悔意。商贩穿着一身似乎很合体的黑黑的衣服,极像天空一丝黑黑的云。但他还是遮不住光明,因为他黑黑的体内有黑黑的心。当老妪把300元钱摔在他面前,并要伸手扇他耳光时,他也没躲。公安人员制止了老妪。

    这篇文章写到这个分上,有一个问题逼着我们作出回答,这就是:藏羚羊的羊绒为什么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它的特别用场到底在哪里?

    我深信可可西里保存着无限的隐秘:藏羚羊的锐减不是它的熄灭,更不是终结。这个精灵身上潜在的价值给人们揭示出更多深层次的问题。

    藏羚羊驮着可可西里在世界人们的眼中奔跑,可可西里的价值就凝聚在藏羚羊背上。

    藏羚羊终生的生存领地是海拔3700米到5000米的高寒荒漠地带,气温极低,大都是雪线以上,积雪终年不化。有的地办被雪覆盖期超过半年,没有无霜期。为适应这种恶劣的自然环境,藏羚羊在长期的进化与适应中,身上生长出了保暖性极好的绒毛。它的绒精细,轻软,弹性好,是世界上公认的最好的绒。在境外,1公斤藏羚羊绒价格为1000到2000美元,其绒被称为“绒中黄金”“羊绒之王”。用藏羚羊绒加工而成的披肩叫做“沙图什”(译音,红克什米尔,藏羚羊被称为Shahtoosh,现已成为国际通称)。克什米尔印度控制区是全球最大的加工“沙图什”的地区,其产品主要运往欧洲销售,也有将原料运往欧洲加工的。英国是出售藏羚羊制品的主要市场。

    “沙图什”披肩长1米至3米,宽1.5米,重100克左右,轻柔如絮,可以从一枚戒指中穿过,因此说它又有一个美名“戒指披肩”。传说把鸽子蛋放进柔而暖的藏羚羊绒披肩里,就可以孵出小鸽子来。一条“沙图什”需要用300克到400克羊绒,而一只藏羚羊仅产绒100克左右,这就是说编织这样一条披肩得30猎杀3只到4只藏羚羊。一条“沙图什”披肩价格在3万美元左右,高的竟达4万美元。因此,“沙图什”披肩在欧美、印度等国家成了身份与财富的象征,连中产阶级也以拥有一条“沙图什”为荣。18世纪,这种披肩传到欧洲,据说拿破仑就曾将一条“沙图什”披肩送给自己的情妇约瑟芬。约瑟芬爱之深切,一下就订购了许多条。

    就像富人碗里的羹汤正是穷人的血汗一样,藏羚羊绒成为“沙图什”的唯一原料也给藏羚羊带来了灭顶之灾。

    然而,人们把“沙图什”在国际市场上价格的不断攀升,与青藏高原藏羚羊的减少必然地联系起来,这中间还有一个并不短的过程,是把一个“美丽的谎言”戳穿后的结果。

    长期以来,以贩卖藏羚羊制品获得巨额利润的商人,一直在兜售精心编织的一个埋在雪里企图欺骗春天的谎言:“沙图什”的原料“来自西藏的北山羊,在喜马拉雅山严酷的冬天结束之后,北山羊在低矮的树或灌木丛中把绒毛换掉。西藏羌塘的牧民开始了艰苦地收集。他们在春天的3个月中爬到山上,寻找、收集成簇的毛。”这是纽约一家商场为“沙图什”的原料做的广告词。谎言掩盖了藏羚羊绒贸易中的血腥。

    首先戳穿谎言的人是纽约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负责人乔治.夏勒,这位杰出的美国动物学博士,对制造谎言者当然义愤填膺,但是他决心拿出证据击破谎言是从80年代中期开始。当时他刚刚结束了大熊猫研究的计划,就着手青藏高原野生动物研究工作。在此后的近10年时间里,夏勒博士每年都有3个多月的时间深入实地进行考察。可可西里,羌塘草原,还有喜马拉雅山下,都留下了他探寻真理的辛勤足迹。1988年夏天,他来到可可西里一个小镇,看到几个狩猎者正从藏羚羊身上摘取羊绒,然后卖给当地的走私贩子。他步人一个走私犯家里,看到院子里的羊绒已经打包,主人告诉他这些羊绒要运到尼泊尔,然后再走私到克什米尔去加工。1991年的一天,夏勒来到一个狩猎人的帐篷,看到帐篷里码着一摞藏羚羊皮,一点数22条。帐篷外是剥了皮的藏羚羊尸体,他问狩猎人怎么不把这些尸体埋掉,得到的回答是:管不了那么多了,过两天我们把帐篷一卷就走人……夏勒细心、有心,再加上艰辛,使他获得了可靠的铁证般的第一手资料。当他手里握着厚厚的调查报告时,他高兴地对人说,我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了!

    绒发鉴定技术可以确定藏羚羊绒的特性。夏勒在美国以及印度对他的调查成果进行了科学试验,并从几百条“沙图什”上取样品鉴定,结果都确定无疑地表明一个真理:制作“沙图什”的原料只来自一个物种——藏羚羊。采集这种绒的唯一办法是先把藏羚羊杀死。

    1992年,夏勒博士向世界公布了他的这一研究结果。他用熟练的汉语给每一个对他的研究感兴趣的人说,“沙图什”是货真价实的“血造披肩”。

    在我们向这位美国心怀良知的科学家致以深深敬意的时候,也忘不了另一个中国人为呼吁保护藏羚羊立下的功劳,他就是梁启超之孙梁丛诫先生。梁丛诫是全国政协委员,也是中国最有影响的非政府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协会会长。他说,“自然之友”作为民间组织,虽然不可能站在保护藏羚羊的第一线与偷猎者战斗,但是我们将尽全力为保护国宝藏羚羊努力地工作。他在全国政协会上提案呼吁政府采取有力措施保护藏羚羊。1998年10月6日,他致信英国首相布莱尔,指出藏羚羊制品在欧洲市场走红,英国已成为出售“沙图什”的主要国家。他希望此事引起英方的关注,并希望在铲除藏羚羊绒贸易的国际努力中,英国能够站在前列。梁先生在信中忧心难奈地写道:“按照在印度加工藏羚羊被猎杀的数量估算,每年当有2万只以上的藏羚羊被猎杀取绒。如果盗猎以这样的规模进行下去,藏羚羊生生灭灭,20年内很可能被灭绝!”所幸的是,布莱尔收到信后第二天就给梁丛诫回信,表达了英国政府的决心:

    敬爱的丛诫教授;

    谢谢你10月6日关于藏羚羊保护和藏羚羊绒贸易问题的来信。

    你对非法猎杀藏羚羊的厌恶和你对这一物种前景的忧患,我深怀同感。我一定会把你的要求转告给联合王国和欧洲联盟的环境主管当局。我希望将有可能终止这种非法贸易。

    祝你在保护中国环境的重要工作中获得成功。

    你忠实的托尼.布莱尔(签名)

    1998年10月6日

    在可可西里罪恶的枪声时而激昂时而停息的断断续续的回荡声中,保护藏羚羊已经引起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中国政府发表了《中国保护藏羚羊白皮书》。1999年6月15日,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中国科协、北京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共同举办了“保护藏羚羊行动报告会”,呼吁社会各界关心、支持我国藏羚羊保护事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发出了《保护藏羚羊行动呼吁书》。1999年5月26日,青海省农业厅、青海省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发表了《青海省藏羚羊保护倡议书》。

    昆仑山腹地猎杀藏羚羊的枪声还在响着,穿越可可西里的上空时犹如游丝一般,细而绵长。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

    我奔走在西宁街头,收集写作藏羚羊的有关素材。在西大街西北高原生物研究所的标本室内,我看到藏羚羊的皮毛标本,它的身姿依然还是那么优雅,但是它死了,不会呼吸,只是一个外壳。我为死去的藏羚羊祈祷。我奉劝人们,不要走进标本室,到可可西里去吧,到大自然的怀抱去看吧,那里藏羚羊在广阔的天地里奔跑起来,那流线型的英姿才最好看呢!

    藏羚羊,你快点跑。跑成了一条流线,与地平线一样美丽的流线。你可否注意到你的背上驮着可可西里,那是祖国扇动的羽翅,它充盈着奇彩流光,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

    3.藏羚羊跪拜

    这是听来的一个西藏故事。故事发生的年代距今有好些年了。可是,我每次乘车穿过藏北无人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只将母爱浓缩于深深一跪的藏羚羊。

    那时候,枪杀、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就是在今天,可可西里的枪声仍然带着罪恶的余音低回在自然保护区巡视卫士们的脚印难以到达的角落。当年举目可见的藏羚羊、野马、野驴、雪鸡、黄羊等,眼下已经风毛麟角了。

    当时,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看见一个肩披长发,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筒藏靴的老猎人在青藏公路附近活动。那支磨得油光闪亮的权子枪斜挂在他身上,身后的两头藏牦牛驮着沉甸甸的各种猎物。他无名无姓,云游四方,朝别藏北雪,夜宿江河源,饿时大火煮黄羊肉,渴时一碗冰雪水。猎获的那些皮张自然会卖来一些钱,他除了自己消费一部分外,更多地用来救济路遇的朝圣者。那些磕长头去拉萨朝觐的藏家人心甘情愿地走一条布满艰难和险情的漫漫长路。每次老猎人在救济他们时总是含泪祝愿:上苍保佑,平安无事。

    杀生和慈善在老猎人身上共存。促使他放下手中的杈子枪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以后——应该说那天是他很有福气的日子。大清早,他从帐篷里出来,伸伸懒腰,正准备要喝一铜碗酥油茶时,突然瞧见两步之遥对面的草坡上站立着一只肥肥壮壮的藏羚羊。他眼睛一亮,送上门来的美事!沉睡了一夜的他浑身立即涌上来一股清爽的劲头,丝毫没有犹豫,就转身回到帐篷拿来了杈子枪。他举枪瞄了起来,奇怪的是,那只肥壮的藏羚羊没有逃走,只是用企求的眼神望者他,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此同时只见两行长泪就从它眼里流了出来。老猎人的心头一软,扣扳机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藏区流传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此时藏羚羊给他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他是个猎手,不被藏羚羊的怜悯打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双眼一闭,扳机在手指下一动,枪声响起,那只藏羚羊便栽倒在地。它倒地后仍是跪卧的姿势,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地流着。

    那天,老猎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当即将获猎的藏羚羊开宰、扒皮。他的眼前老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他有些跷蹊,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唯一见到的一次情景,夜里躺在地铺上他也久久难以入眠,双手一直颤抖着……

    次日,老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那只藏羚羊开膛扒皮,他的手仍在颤抖。腹腔在刀刃下打开了,他吃惊得叫出了声,手中的屠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在藏羚羊的子宫里,静静卧着一只小藏羚羊,它已经成形,自然是死了。这时候,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也才明白为什么要弯下笨重的身子为自己下跪:它是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

    天下所有慈母的跪拜,包括动物在内,都是神圣的。

    老猎人的开膛破肚半途而止。

    当天,他没有出猎,在山坡上挖了个坑,将那只藏羚羊连同它没有出世的孩子掩埋了,同时埋掉的还有他的杈子枪……

    从此,这个老猎人在藏北草原上消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4.逃不脱枪口的藏羚羊

    那一声枪响已经消失了3年,白玛拉吉想起来仍然戳心地痛苦:当初那只胎毛未干的小藏羚羊也长成了大个头,但是夺走妈妈的那声天塌地陷般的枪声,分明没有从它耳边散去。藏羚羊也有人一样的灵性,也会知恩必报。不信吗?

    这只藏羚羊每次来探寻白玛拉吉时,它总是探头探脑地、半遮半掩地站在老远的地方,仰起头提心吊胆地张望着。它想快点见到那顶帐篷里的主人,又怕有不测的大祸降临。

    藏羚羊对那顶帐篷本来是很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了;它和帐篷的主人本来关系很亲密,现在也不敢走近她了!

    藏羚羊的眼角挂着两行风干了的泪痕……

    那是个天空飞散着零星雪粒的清晨,满脸苍白的阿妈从草滩上抱着一只浑身血迹的小藏羚羊,一回到帐篷里就栽倒在地上了。受惊再加上疲累,使她说话都不成句:“孩——孩子,快——快去兵站找——找‘门巴’(医生)!”藏羚羊的血在阿妈的藏袍上浸染下了一道道的血斑。

    那声始料不及的枪响使阿妈一想起来心儿就发抖。太阳刚刚出山,她吹着悠长的口哨,赶着羊群去草场。不远处有一大群藏羚羊,像与她的家羊比赛竞走似的涌动着。这季节,藏羚羊刚在繁殖地产完羔。阿妈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这些小生灵们一路平安。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声枪响,随之一只藏羚羊就倒下了。其余的藏羚羊四散而逃。只剩一只小藏羚羊跑了几步后,站定哀叫着——显然它是受害藏羚羊的羔子,也是从枪口下逃脱的藏羚羊。阿妈看得清清楚楚,有个蒙面人将倒地的藏羚羊甩到背上,就缩头缩脑地钻进了一条山岔口。那只小羔子仍在远远的地方撕裂嗓子般哀叫着……

    从此,可可西里荒原上这母女俩相依为命的牧人帐篷里,变成了3口之家,这只出生不到半个月的小藏羚羊成了她们家中的成员。兵站的“门巴”给小家伙包扎了受伤的双腿,没出一个月它的枪伤就痊愈了。母女俩商议好,要尽全力把离娘的小藏羚羊养大。她们给它修起了冬能挡风雪、夏可遮炎日的羊栏,采集来了它喜欢吃的上好牧草。阿妈从自己多年的观察中发现藏羚羊最爱饮小冻泉里的水,便特地到远处雪山下的不冻泉打水喂它喝。白玛拉吉对这个小伙伴感情尤其深,常常抱着它到草场去放牧,但是它绝不和家羊同处,总是独来独往。有时一只家羊走近它,它会立印警惕地竖起耳朵去撕咬家羊,尥起蹄子刨挖家羊。它只专一地爱白玛拉吉,就连阿妈给它喂吃、喂水时,也会遭到它的拒绝门阿妈嫉妒了:小东西,你忘恩负义了,是我当初把你从黑心猎人的枪口下救出来的!它好像听懂了,吱吱叫两声,表示歉意。

    小藏羚羊长到一岁了,显然那个小羊栏已经养不住它了,它常常跑出羊栏到远处找牧草。有一天,它终于离开牧人之家,扑进了山野的怀抱,回归大自然了!为此,白玛拉吉难过得流了很多伤心的眼泪。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后的一天,这只藏羚羊又回来了。不过,它并不靠近阿妈的帐篷,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白玛拉吉几次想走近它,和它亲热,它都跑开了。过些日子,它又回来,仍然远远地站着,向帐篷张望、张望……藏羚羊此举引发了人们的种种猜测:有人说它是怀念死去的妈妈,回来闻闻妈妈的气息;有人说它是不忘白玛拉吉的养育之恩,回表示谢意;还有人说,它现在成了孤独的掉队者,想加入阿妈的家羊行列……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难说清。

    可可西里的许多人都知道这只藏羚羊的神秘行踪。

    秋日的一天中午,这只藏羚羊又回到了那个老地方。就在它像往常一样远远地望着白玛拉吉家那顶帐篷时,突然一声枪响,它应声倒下。不过,偷猎者并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白玛拉吉和阿妈一听见枪声就从帐篷里跑出来,抱回了藏羚羊。

    它已经死了!母女俩紧紧地抱着一具尸体。

    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一只藏羚羊,怎么转眼间就死了,它本是从枪口下逃生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倒在了枪口下!

    5.太阳里的藏羚羊

    还没走进冬天,这里就大雪盈门,飞雪淹没了公路上的车轮和整个冬季。

    太阳依旧高照。即使在这寒风呼啸的日子里,太阳也张开翅膀光芒四射,盛气凌人地将压不垮的誓言写上昆仑之巅。几只大鹰远去了,还在高原的天空飞翔。无数的过山人仰头享受着这苍凉凄美的冬景。

    曾经上百次跨越世界屋脊的我,竟然没有目睹过太阳是怎么从白雪皑皑的昆仑山上爬出来的。而每个清晨肯定是昆仑山最纯净的时刻。这个遗憾使我那辉煌的高原经历黯然失色。

    登上昆仑山赏心悦目地看一回日出,成了我久蓄心头的愿望。后来擦肩而过地失去两次看日出的机会,更强化了我这种愿望。一次大雪飞飘,太阳忸忸怩怩地不肯露面。另一次我从格尔木乘车已经奔上了去昆仑山的路,不料途中汽车意外抛锚,延误了时间。

    那个夏日。我铆足劲要把昆仑日出的壮丽景象揽进我的怀里。

    我早早地就住在了格尔木城里,一边采访,一边等待好天气,随时准备上山。那些日子格尔木碧空如洗,炎日喷火,可是百公里外的昆仑山却被风雪缠搅得天昏地暗。我耐心地等待着云破日出。一天傍晚,当我从气象站得知昆仑山第二天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时,兴奋得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出门就拦一辆便车,赶往山中。当时格尔木郊野的戈壁滩,七狼烟四起,尸体味弥漫天地。司机告诉我,昨日又一批偷猎者在可可西里落网,此时公安人员在焚毁他们猎取的藏羚羊。我望着天空那飞奔着的马蹄样的罪恶黑血与狼烟,满腹的痛感无法吐出。

    那一天,我在昆仑山中的兵站上度过了一个漫长而焦急的夜晚,都是为了早一刻看到日出。这阵子,我已经站在了战友们为我选定的看日出的最佳山头上——这一天我肯定是昆仑山中醒得最早的人。仍然是等待。月色清淡,山野窄寂,天地间灰蒙蒙的没有一丝曙缝,一派古典的温馨气氛。

    我感到整个昆仑山峰都匍匐在我的脚下,缄口不言地与我一起等待着让人心扉激动的时刻到来。

    一步之遥的企盼往往更使人心焦。

    我听到了自己难以按捺的心跳。按说,从未见过日出昆仑情景的我,这会儿应以丰富的想象去描绘它。但是,我的思绪丝毫不敢走神,什么都不去想,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拴在了即将升起的那轮红日上,两只眼睛像摁钉一样死死地盯着东边天上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只是在一眨眼的瞬间,那儿就会启开一道薄薄的红唇,太阳出场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是的,我实在太渴望看到斯的一天是怎样在昆仑山开始的。我甚至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将手伸进昆仑山深层,托出那轮也许还没睡醒的太阳。

    我倾听太阳的声音。我相信它正走在来昆仑山的路上,踏着坚冰心急脚慢地走着。天地如此之硬,路途如此之远。赶路的太阳一定会生出如刃般的双翼,划破坚冰冻雪,在坎坎坷坷的路上穿行,离我越来越近。它每天在昆仑山都走一样的路,这路很短,又很长,永远都走不完!

    太阳在考验我的耐心;我坚守着信心。

    我继续倾耳细听日出的声音。

    太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近。悬在山梁上的月亮忽然寒凉起来。我的意识里立即有了一种感觉:坚冰解冻了,雪山复活了,太阳要出山了!

    很快,东边山巅飘来微乎其微的光缕,渐大,渐亮。微光扩散,速度仿佛很慢。我那长满渴望的心像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恭候着太阳的抚摸。昆仑山的第一缕曙光分明是在不经意之间就这样涂上了天庭。

    接下来的情景就是我事先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到的(根本不允许我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一轮美丽的、血红色的金盆悄悄地从两座山峰之间的凹陷处跃了出。它跃得实在精巧、艺术,好像有一位高人用绳子在上面抖了一下,太阳就被抖了出来。我看到,刚出山的太阳似乎还湿淋淋的,滴答着水珠。它是从大海里捞出来的吧?过去我读到一些文学作品里描写海七或山中日出的情景,总是说太阳以极其快捷的、甚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升腾着。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起码昆仑山不是这样。它在露了脸以后,升腾的速度便突然放慢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的感觉里,它如同蠕动的蜗牛,在没有乌云却显得灰暗的天际爬行。它好像是扛着大山行走,才走得这么悠然、缓慢。映衬它的背景是逐渐发青变亮的天幕。天幕上由小到大地显示出荒丘、山峰,甚至连山坡上一棵草的影子也看清了。我想,随着这昆仑草的出现,大概就标志着昆仑山新的一天开始了!

    金盆红日跃出了山峰,又从山峰上跃出了浩浩蓝天。此时,瓦蓝瓦蓝的天窄镶着已经褪去橘红色中的红色呈纯蛋黄状的太阳……太阳并无刺眼的光芒,纯正而圆润,犹如一个偌大的铜盘,清晰透亮!不久,它就生发出白炽的射线,蛋黄色也渐为淡化。

    紧接着,太阳便悄悄地钻进了一层薄薄的玻璃般的红云中,仍裸露着,像一圈暗红的月亮。这美丽而丰满的太阳的身子,多像即将分娩的枣红马的腹部。这是我始终认为人间最圣洁的一块净地!昆仑山新的一天就要从这儿孵出。

    山中斜放着一捆捆被割倒的阳光,显得温柔而多情。

    与我同行的兵站参谋小刘这时惊叫一声:“你瞧,多美呀,大山成了金色海洋!”

    我一看,只见起起伏伏的峰峦被旭日映照得银光鲜亮,好似大海那奔腾不息的波涛。刚刚抖落了黑暗碎片,终年积雪不化的昆仑山玉虚峰,此时披上了绝对堪称一流的银色玉袍。我再一看小刘,他全身披挂着鳞鳞银光闪烁的盛装,真像一位穿着铠甲的将军。其实,我自己亦如此。我在数十年间上百次跨越青藏高原,只有在这个晨曦四射的早晨才真正认识了它的美丽、壮观!

    太阳升得越高,便越来越广阔地照着雪山。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一大把碎银。

    昆仑山成了沸腾的海洋。但是,大地却很安详。

    又是小刘发现了新情况:太阳升起来后,留在山脊与太阳之间的湛蓝天幕上,猛地显出一个影子,人?还是藏羚羊或其他动物?一时难以辨认。

    我俩远眺许久,也无法判定那影子的所属。它在静态中,确实像个站立的人;而它在移动时,又活活的似一只藏羚羊。它走呀走呀,走进了太阳里,又走出了太阳……突然,那藏羚羊急转掉头,仓皇而逃,又回到了太阳里,静静地卧于太阳一隅。

    小刘:藏羚羊受惊了,要不为啥躲进了太阳宫?

    这话使我立即想起了昨日在格尔木郊外那弥漫着尸体味的黑血狼烟。但是,我实在不愿就此想得更多,便故意岔开话题,对小刘说:“你怎见得躲藏在太阳里的就是藏羚羊?它不过是神奇的幻影罢了!”

    小刘说:“你朝右边看,那里有个人影在晃动,是猎人吧!手里掂着杈子枪。”

    我果然看到了小刘所说的一切。是猎人,追击藏羚羊的猎人!我的担心由此而生。

    小刘也忧虑,问:“他会追上藏羚羊吗?”

    我告诉他不会的。太阳宫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守门的太阳公公是不会放行杀生的人。

    小刘的担心好像减去了许多。他静望东天,蓬蓬勃勃的日出正燃烧得起劲。一轮硕大的红灯笼,点亮了昆仑山的眼睛。高原一片苍茫,似有一阵朔风卷过,震荡着战马的嘶鸣。

    我无语。小刘也不再说什么了。我俩站在晨曦里,紧闭双目,深深地呼吸着昆仑山清晨这带着日出的清新而湿润的空气。我们享受着昆仑山日出的幸福。

    太阳从我们的肩上徐徐升起。

    6.迷途的藏羚羊

    藏北的冬夜,没有灯火,不闻车笛。玛尼堆上的经幡冻僵在空中,只有雪粒落时吱吱有节奏地轻响着。

    一只迷路的小藏羚羊摇摇晃晃地从山里蹭到了青藏公路边,它已经被寒冷、饥饿袭击得不堪一击了。这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山猫那么大。它在寻找妈妈的怀抱,在追赶夜幕深处的太阳。

    这时,小羚羊忽然看见公路中央的雪地上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它,小羚羊身上立即涌上一股暖流,蹦跳着扑上去趴在了那东西上面,立时浑身热烘烘的,好舒坦!

    原来那是一泡野牦牛粪。可以断定在几分钟前,有一头庞然大物似的野牦牛穿过公路时留下了这泡粪。它给这冰天雪地里有意无意地开掘了一孔“温泉”,小羚羊卧在上面有一种犹如走进小暖屋的感觉。它尽量让身体缩进粪堆里,感受温暖。很快,它那本来接近冻僵的双眼便有了活泛的神情,瞳仁转动,四处张望起来。天太黑,它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它可以感觉到雪正在一阵大似一阵地飘落着。

    小羚羊的背上悄悄地盖了一层雪被。

    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结冰了,生命的惶恐和暗淡笼罩着雪山。唯有这只小羚羊微微地呼吸着,一息尚存。只是随着野牦牛粪的变冻、变冷。它的呼吸声在渐小、渐微。

    小羚羊并没有受伤,只是迷了路。不知是妈妈的粗心丢了它,还是因为它贪玩而走离了妈妈?在这样一个寒雪飘飞的冬夜里,当它变得孤零零的时候,才明白离开了妈妈的呵护它实在难以抵御奇寒的侵袭!

    这泡野牛粪总算救了它。然而小羚羊怎么会想到最终又是这泡粪害了自己。

    只过了半个多小时,牦牛粪就由热变凉,由软变硬,暖气顿消——它已经开始结冰了。小羚羊原先享受到的温暖没有了,但是它仍然本能地将身子缩成一团,企图使身体奇迹般再度享受到一份温暖。然而,它哪里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它的身体急骤地变得僵硬起来,与那粪堆渐渐融为一体成为冰团。

    就在它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两个巡逻兵走近它身边。两个士兵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泡牛粪扳起,当然它和小羚羊紧紧地冻在一起了。小家伙身上还有一丝余温也许它还没有完全停止呼吸。一个士兵抚摸着它身上冰凉的毛,有点惋惜地说:“也许不是遇到这泡牦牛粪,或许它还在山中继续寻找妈妈,只要活动着身子,它就不会这么快冻死的。”

    另一个士兵说:“野牛粪那点可怜而有限的温暖,引诱了它,也害了它!”

    两个巡逻兵用皮大衣把这只与牦牛粪冻在一起的小藏羚羊包裹起来,回营房去了。

    远处的雪山下有一盏灯,那是这寒夜里温柔的眼睛……

    7.五道梁的第五户来客

    一年一度的藏羚羊产仔的大喜日子让我遇上了。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巧遇,它使我长了许多见识。

    青藏大地四季的界限很模糊。6月,我迎着寒风中夹带着细碎的雪粒,来到坐落在可可西里的五道梁兵站采访。五道梁是个出了名的艰苦地区,高寒,缺氧,水中含有多种有害物质,人无法食用。苦是苦了点,但是这片苦涩的土地上还是长年住着3户人家,除了兵站外还有泵站、机务站。兵站不用说了,那是来往青藏公路的军人之家;泵站的兵们则负责经管着格尔木至拉萨地下输油管道,为西藏输送动力和照明的燃油;机务站即通信站,维护着从内地到西藏边防的通信、光缆线路;2001年青藏铁路开工后,五道梁又驻扎了一队铁军,他们的指挥部就设在兵站的院子里。这算是五道梁的第4户人家了。4户人家窗对窗,门对门,和睦相处,苦中求乐,亲如家人。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在我暂居五道梁的日子里,这里又落脚下了第5户来客,它们是特殊的客人:藏羚羊。

    长江源头的可可西里和西藏的羌塘草原,是藏羚羊的主要栖息地,闻名于世界,其中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最多。平时,在没有偷猎告枪声骚扰的时候,藏羚羊分布在河湾、谷地、草坡,雌雄相伴,依依相恋,平静地生活着。每年的6月,是它们生儿育女的季节。这时,雄藏羚羊守候着大本营,那些分散在各处的雌藏羚羊自愿结伴,成群结队地长途跋涉到可可西里腹地的太阳湖、卓乃湖、月亮湖去产仔,那儿水草丰盛且安全。小藏羚羊从母体里分娩出来几个小时,就可以站起来挪步了。母亲带着它们在湖畔嬉闹,学步。一个月后,子女们长起来了,能走远路了,母亲领着它们又回到原栖息地。这时,雄藏羚羊正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妻儿子女的归来呢!

    我就是在藏羚羊产仔添丁的时候住在了血道梁。战友们告诉我,往年的这阵子,每到晚上藏羚羊就一拨一拨地穿过青藏公路,奔向产仔地。我问:“它们的行动为什么要选在晚上?”战友们回答:“为了躲开偷猎者的枪口。”他们还告诉我,自从青藏铁路开工以后,整个可可西里都变成了大工地,机械声日夜轰鸣,堵死了藏羚羊去太阳湖等地的路。“那怎么办呢?”我问,战友们说:“这你就不必担心了,铁路为藏羚羊让道,工人们专门给藏羚羊留下了通道。在藏羚羊穿过铁路工地最频繁的那些天,工人们夜里停下3小时,这时机器停了,灯火熄了,工地静了,藏羚羊大摇大摆地通过铁路丁地,平安无事。”

    可是,谁会想到,有一群藏羚羊却不走通道,静静地卧在了工地旁过夜。这不是听来的故事,而是我亲眼所见。

    那天,已经是晚上10点来钟了,我正伏案写作,兵站炊事员何永亮敲着我的门,喊道:“快出来,看景致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匆忙跟着小何出了兵站,来到草滩上一看,明月高悬,大地明媚,群山酣睡。一大群藏羚羊安静地站在月光下,纹丝不动。只有个别藏羚羊似乎没有吃饱,在低头啃着草,我仿佛听到了那啃草的声音。看着这幅藏羚羊自由放松、安然养神的月下醉图,我的心头涌满欣慰。小何又心疼又同情地感慨道:不少呢,少说也有五六百只。这些小生灵们确实太累了,从栖息地跑到这里也许跋涉了几天几夜,它们前面到太阳湖的路还不短,也许又要走几天。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说:“机灵鬼,它们算是找到了理想的休息地方,工人们专门为它们停了工,兵站的兵也不会伤害它们。”这里最安全了。别惊动藏羚羊,明天它们还要赶路。小何说:“这些藏羚羊是咱们五道梁的第5户客人,我真希望它们和我们相安无事地永远住在这里!”

    夜静极了,藏羚羊轻轻的喷鼻声是熟睡了的可可西里的呼吸。

    我被眼前的这幅月夜的景色深深感动了,我在心里祝愿:可爱的五道粱第5户来客,今夜你们放心地休息吧,明天的路很长,很长……

    8.藏羚羊和鸟有故事,兵也有故事

    汽车驶出昆仑山,穿越400多公里连绵蜿蜒的广袤山野,就开始攀登唐古拉山了。两山之间夹的不是沟,而是面积约为8.3万平方公里的丘陵。这里最大的石头在最深的泥沙中半露半掩,这里最顽强的小草在山坡上很孤独地随风摇摆。这个地方叫可可西里。如果用一句很形象的话形容它的地形地貌,应该是:犹如大海在暴风里骤起的波涛,有坡有谷。变形的坡,扭曲的谷。坡上多为草,谷底时有湖。

    可可西里系蒙古语,意为“青色的山梁”。

    缓慢的车轮黏着雪水河的泥浆,停在了胳膊肘弯里的一排兵屋前,我又来到了可可西里。我接近了美,也接近了极度的荒凉。这是2004年7月。

    可可西里的颜色极为单调。春没有鲜亮,夏没有繁华,秋没有灿烂,只有冬的苍茫。何为苍茫?雪峰,冰川,冷湖,酷寒。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因为比这更重要的还有藏羚羊。那些在远处地平线上像流星一样急蹿的藏羚羊。它们确实是可可西里的特别又名副其实的主人。这样说绝对不是夸张:假如没有被人称为“动物中的美人”的藏羚羊,以及为了保护藏羚羊而慷慨献身的那位县委书记索南达杰,可可西里就很难有今天在国人的心目中这么高的知名度。

    那些给世界增添色彩的生命,比岩石更坚强,比花朵更脆弱。我是说藏羚羊。

    这个夏天,我在作了充分的准备后,在可可西里最艰苦的五道梁兵屋里住了3天。应该说友人们为我担心并不多余。因为直到现在仍然有人把五道梁叫做无人区。可是兵们却经年累月在那里生活。兵屋外面瘠薄沙砾中那些不穿衣裳的枯草,总算没有把我的眼睛染枯。这3天中我用不甘寂寞的心经历的那些事情,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事后却回味无穷。我很知足。

    那天中午,兵站站长陈二位安排我在一间小木屋住下后,带着我当时怎么猜想也难以琢磨透的口吻说,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觉得你住在这里很合适。你大可不必考虑安全问题,晚上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心装在肚里睡觉,外面有流动哨,而且重点是为你流动。白天就不需要有人保护了,你能尽多尽情地在这里观赏到可可西里的风光。

    二位讲这番话时,我隔窗望见远处有一群不知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山坡那边。他说那是藏羚羊,还说以后我有的是机会看到。我没大在意他的话,只顾好奇地打量着将要陪伴我生活3天的小木屋。

    陈二位为啥安排我住小木屋,还提到了我的安全问题?这就要从小木屋的地理位量以及当初建小木屋的初衷说起。

    这间小木屋孤零零地建在一座缓缓的小坡顶端,它游离于兵站那一排房子之外,大约500米。离青藏公路就远了,少说也有5公里。远远看去小木屋很像缀在兵站后面的一只卵子,遇着五道梁见怪不怪的暴风刮起,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好像东摇西晃地在风里飘动着。小木屋是清一色的木料结构,木墙木顶木地板。春夏秋冬不论何时进屋都会有一股松杉的清香扑鼻迎你。小木屋的面积也就10平方米多点,一床一桌各就各位地摆放着。区别于一般屋子的是它前后的两扇窗子,很大,几乎占去了墙面的二分之一。因为是双层玻璃,窗子显得很牢靠,也没有比例失调的感觉。打开木门,屋里豁亮,阳光随之流进;木门一关,温暖在里面,风雨在外面。草滩上的小路远了,远处的雪峰更远了。

    不甚远的地方,有一个湖。湖并不大,水清清的,湖面如镜。湖中泡着蓝天,泡着雪山,泡着犹如花朵般的彩石。二位来到五道梁5年了,一直不知道这湖的名字,大家都叫它无名湖。

    这时,当我把目光收回来后,意外地发现窗前不远处的坎上有一盆花,菊花、牡丹?不得而知。它蓬勃着花瓣,不甘示弱地站在石头一样的冰上,喷射着严肃的姿色。我问,怎么不把它搬进屋里?二位笑,说你当真了!那是点缀生活的假花。远瞧却像真的,近看就露馅了。他站在很高的地方,以哲学的深度诉说这假花。我真佩服。我再看那花时,它就失去了对我的诱惑。

    我们的话题继续着小木屋。

    “这是个哨所吧?”我问。

    二位仍是笑:“说是,也不是。”稍停,他又说,“如果你住3天还觉得不过瘾,就再延长几天。反正这屋里最近没人来住。”我没回答,不好回答。直到现在,我还没大弄明白住在这个地方会给我的创作带来什么方便。此次来五道梁我是为了写一部藏羚羊的书。你陈二位是知道的。

    他把话岔开了,说晚上你好好伸展腿睡一觉,解解乏,明天一早我就来陪你看风景。早晨的风景最好看。

    他说的风景就是藏羚羊。他说清晨藏羚羊就开始往无名湖畔集中,很有看头。

    这晚,可可西里的月色很亮。沾满月色的时间,像透明的白银,在似睡非睡的梦里闪烁,晃乎不定,走得很慢。熬人的慢。我等待那个时辰,怎么可能睡得踏实!二位嘱咐我好好睡觉的话,实在不如不说。那样也许我会安然入睡,现在反倒被兴奋折腾得没了睡意。人大概就是这么贱,起码如我这一类人如此,心里一旦揣上了企盼,就魂不附体了,一心一意地盼着等待的那个时刻。黑夜盼天亮,泥泞想坦路,深山恩平川等,哪能得个安宁!

    后来,也就是二位讲的次日清晨,我如愿以偿地站在小木屋的窗前,看到了生龙活虎的藏羚羊为我演绎的那一幕壮阔的美景。真的,我心悦诚服地认为是少有的美景。

    太阳还没出山,但她的光芒已经很不怜惜地抛洒到了东边的天庭上,且循序渐进地漫延到了可可西里。某些背离阳光的冷酷,已经羞于见人似的委靡在阴暗的角落。洁白的雪山渐明渐近地呈现出五彩缤纷,草滩上的枯草也穿上了彩裙绸衫。那些山丘,那些小河,那些小草,只是在一瞬间忽然从什么地方明晰地冒了出来,光芒四射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太阳在妆扮可可西里。这一切都是太阳给予的,我就很想摸摸太阳的胡子。可是够不着,只是触到了她的光芒。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什么在响,什么东西擦亮了金属一样的天空。随后,透明的、薄脆的夜幕,也许是晨雾,便迅速地由远而近地朝着小木屋退缩。退缩到窗前时,时间和空间突然变缓,我也变得异常平静了。这当儿,一声短促却清亮的鸣呜,敲开了小木屋的前后窗,包括我心灵之窗。

    这是个细节。我第一眼看到窗前一二百米的坡上,闪烁着先是一行后是一片的白点,日光、幻象?我难以判断?那白点越来越亮,更亮。一堆活物。

    二位兴奋难耐地说:“藏羚羊!”

    我也看清了,是藏羚羊。那白亮的点正是藏羚羊的尾巴。我一直没弄明白,浑身褐色的藏羚羊,怎么在尾骨上有巴掌大的一块白毛!一律如此,没一只例外。它们如果成群结队地跑起来,飞快,那些白点好像流萤一样划过草原,很是惹眼。

    二位指点着,让我看坡上那一片少说也有三五百只的藏羚羊,活物,一片颤颤的肉体在移动。当然我是从那些闪烁着的白点感觉到的。二位说,藏羚羊的目的地是无名湖畔,这个夏天它们就在湖边度过,生崽,哪儿也不去了。他正说着,一群鸟从天而降,展开翅膀慢慢地落下。这些鸟有斑头雁、野鸭、棕头鸥、鱼鸥等。它们可能从西伯利亚来,也要在无名湖停留一个夏天。

    他告诉我,鸟们要给藏羚羊做伴,在无名湖住下二藏羚羊和鸟怎么一同生活?

    二位告诉我,让你住在小木屋,就是要你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件奇妙的事。你的创作多么需要它……

    旅人们在青藏高原跋涉,并不是处处都会惬意。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兴致的削减实在难以避免。燥热的戈壁风或凛冽的冰川雪暴,以及打滑的雪路、陷井似的泥沼,使你要么热得眼涩胸闷,要么心冷得浑身打战。可是,人们只要一踏进可可西里的地界,迎面就会吹来湿润的风,很快使你置身于另外一种舒爽的环境中。这宜人的风来自可可西里各处大大小小30多个湖泊。我当然说的是7月这个季节了。

    藏羚羊比人们更早地瞅准了可可西里的湖泊,它们把自己的“产房”选在了这里。每年夏天,藏羚羊从青藏高原各个角落跋涉数百里甚至,七千里,来到可可西里的湖畔产仔。这些湖主要有鲸鱼湖、太阳湖、月亮湖和库赛湖。

    原来,藏羚羊早于人类上百年甚至更久就发现了这块新大陆,当人们还在喋喋不息地念叨可可西里是不适于生物生活的禁地时,它们就先见之明地把产房建在了那里的湖畔。

    我说,你真幸福,住在这样一个地方,能看到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很难看到的景观。谁能不羡慕你!

    他说,我享受的幸福,现在你也正在享受。

    我们站在小木屋的窗口,看藏羚羊,看鸟。头顶的天空那么静那么蓝,动物们美丽动人。遍地的鸟呜犹如一地碎银,无人捡拾。

    这时,从四方赶来的藏羚羊已经零零散散地布满了湖畔,有的卧着,有的静立,还有的缓缓走动,它们不管呈何种状态,皆很悠闲,是一种微闭双眼享受天籁的舒展。这,我是看得清楚的。此刻,在我的感觉里,岁月已粉成碎片,像唱累了的歌,歇脚在古老的路边。

    可可西基因为这成群的藏羚羊而一度宁静。使我从这深度宁静中走出的则是那些鸟二位说:“看,鸟飞来了!”

    我看到,天空中仿佛飞扬着片片银光,那是鸟儿展开的翅膀。它们旋转了几圈,突然掉转方向,朝着一个地方降落一只又一只鸟儿站在了湖畔。那些正沉浸在安闲享受中的藏羚羊,显然已经习惯了鸟们的飞翔与降落,不受任何惊扰。我看得最清楚的是离我最近的一只鹭鸶,它有美丽干净的羽毛,和一双仿佛可以折叠的修长的腿,半圆的红红的冠像帽子一样和在头端。它在起步走动之前,蓦然回首望了望我,是留恋的告别还是亲切的问候?我甚至这样想,它符合选美条件,可以竞选世界小姐。鸟儿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好像打碎了的牛铁,让可可西里充满金属的声音。而这一切,对藏羚羊没有丝毫的影响,它们还是那么悠然自得地或卧或站或走。后来,有一只鸟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跳到了?只藏羚羊的背七。那藏羚羊还是静静不动。

    二位:看见了吗?鸟儿正给那只怀孕的藏羚羊挠痒痒呢!

    真的,那只鸟儿用长长的嘴在藏羚羊的脊背一下一下地啄着。我想,也许它觉得吃了藏羚羊的奶,就该这样回报。

    我们看藏羚羊,我们观鸟。看不够,观不厌。

    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刚到小木屋时,二位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现在该告诉我答案了吧!我便再次问道:

    “这小木屋是个哨所吧!”

    这回二位很明确地说:“是的,是哨所。不过,这哨所没有哨兵,小木屋就是哨兵。”

    我当然无法理解他这话了,小木屋怎么会是哨兵呢?

    二位给我说起了小木屋的故事……

    现在的人们要理解10多年前的事情,还真的费上一番周折。那时候,盗猎者的枪声几乎把可可西里的天空穿透;那时候,倒在荒滩上藏羚羊的尸体成捆成堆;那时候,可可西里只有一个人数很少很少的巡山队,队员们的脚步哪能赶得上盗猎者射出的子弹;那时候……

    那一天,也许是可可西里历史上少有的一个很悲伤很灰暗的日子。一只出生大概还不到一年的小藏羚羊,拖着被权子枪打断了的后腿,一拐一歪地挣扎到了这座土包上,后面那个杀气腾腾的猎人眼看就要追上来了。小藏羚羊已经筋疲力竭,每走一步都要跌一跤。猎人的黑心再加上残忍,使他突然放弃了原先打算要捉一只活藏羚羊的想法。一声冷枪,他把小藏羚羊撂倒在地。不过,他没有得到这只藏羚羊。因为两个兵怒气冲冲地横到了他的面前。

    猎人没有得到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他和两个兵吵了起来。

    他说:“藏羚羊是我打死的,它就该归我。”

    兵说:“你枪杀野生动物,你犯了法,政府要惩罚你。”

    猎人说:“我打了大半辈子猎,就靠打猎过日子,罚我?我怎么生活?”

    猎人把两个兵告到了当地政府,就是为了得到这只死去的藏羚羊。

    法律不会饶过这个猎人,这是他必然的所得。

    这样愚昧的猎人,实在让人痛笑。但是,这样的猎人就生长在我们这块土地上。

    后来,两个兵,还有兵站的战友们,把那只死去的小藏羚羊掩埋在了那座土包上。

    兵和小藏羚手告别了,也和那个猎人告别了。然而,盗猎和反盗猎的较量仍在可可两里继续着。

    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是一个按钮,真的,它很像按钮。它摁住了那个死去藏羚羊的口子,企望它永远不会复苏;它摁住了可可西里的枪声,企望这块方州永久太平。

    梨花年年变白。

    桃花岁岁变红。

    小藏羚羊,你还会回来的。春风吹到可可西里的时候,你就睡醒了!

    再后来,兵们就在掩埋小藏羚羊的土丘旁,盖起了这间小木屋。小藏羚羊死了,这小木屋是兵们给它立的碑。这碑足个隙望台,从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那座掩埋小藏羚誓的土丘,还能看到尤名湖,看到更多的柄息着藏羚羊的湖泊,看到那砦猫着腰溜进可可两里的黑影。

    那个打死小藏羚羊的猎人,给小木屋留下的是一个沉沉的夜晚,留下的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正是在那个夜晚,在那个冬天,兵们举起双手触摸着屋顶的天夺,鸟云散尽,春天就来到了可可西里。

    我站在窗前远望莽原。

    有一只藏羚羊在镜头里安然地低头吃草。

    有一只狼在我拍不到的地方啃着骨头,不知是藏羚羊的骨头,还是鸟的骨头……

    9.两个抱藏羚羊的女孩

    夏天,当我再次踏进可可两里草原时,流向远方的楚玛尔河给我送来两幅截然相悖的画面:这边是公安人员正在焚毁数千张缴获的藏羚羊皮;那边是一位年轻靓丽的女歌手怀抱藏羚羊,正动情地唱着一支凄凉的歌。善良与残暴并存的现实,使可可西里这块藏羚羊的乐园喜忧参半。

    也许因为爱得深沉,也许因为恨得无奈,我的心情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楚玛尔河呀,从你平缓的波纹中我看不到宁静,从你咆吼的浪涛里我听到的是最后的呼唤。

    其实,在除南、北极之外的世界第三大无人区的可可西里,难得碰见个女性。所以,一位诗人在他的诗里把可可西里诠注为“美丽的藏羚羊”。可可西里在我脑海里最初留下抹不去的印迹,也是缘于藏羚羊。我真的很留恋20世纪50年代末我初进可可西里时看到的情景,那会儿因了藏羚羊满山遍野地奔跑,整个可可西里都显得生机勃勃。我们这些不安分守己的汽车兵,想着招儿和散布在公路两旁的藏羚羊嬉闹。最初它们老远一瞅见汽车就甩开蹄子跑掉,后来见兵们并不伤害它们,就不惊慌了。先是躲在远处仰头张望着兵们,再后来就站在较近的地方望兵,面部的表情也由恐慌换成友好。渐渐地彼此混熟了,兵们便逗着它们玩。我们开着车和藏羚羊赛跑,车快它快,车慢它也慢。每次车过可可西里,如果哪个汽车兵不和藏羚羊逗逗乐,生活仿佛就变得很寡淡。人和野牛动物成了朋友,和睦相处,大自然显出了无比的纯美。

    具体时间我实在记不得了,反正是从“文革”后期的某一年某一天开始,寂寞了干百年的可可西里被一阵又一阵古老的权子枪声戳得狼烟四起,随着枪响,不断地有藏羚羊倒下。时间的针指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疯狂的盗猎者对藏羚羊的猎杀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保护藏羚羊的“西部工委”就是在这时候成立的;38岁的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也就是在这时候与盗猎者的搏斗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接替他职务的妹夫扎巴多杰,不久也倒在盗猎者的枪口下。盗猎者疯了!可可西里荒芜了!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才嘎,忧心忡忡地给我讲了以下几个数字: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约有10万只。到了1999年锐减到75000只以下。最新的统计是:已经不足5万只了。国际上有这样的共识,如果小抓紧采取有力措施,在中国仅有的世界珍稀野生动物藏羚羊将在5年内灭绝。

    2000年夏天,我在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索南达杰烈的纪念碑下,写出了散文《藏羚羊跪拜》。散文与了一只怀胎的藏羚羊向猎人下跪求饶的事。在当年的《新民晚报》9月25日的“夜光杯”栏目发表后,引起了我预料不到的较大反响。海内外的40多家报刊及选本转载了这篇散文。好几个省市还把它列为中学生课外阅读文章,有个省在去年高考模拟考试时,从这篇散文中析出问题让考生解答。素不相识的青年歌手艾萌萌就是在朋友的介绍下读了《藏羚羊跪拜》,找到了我。她诚恳地请求我为她写一首火于藏羚羊的歌词,她要唱这支歌。我从这位刚满20岁歌手的目光里,感受到了她对可可两里的忧虑、对当前藏羚羊遭戳杀的无比愤慨。我也从她的目光里获得了创作的动力。当夜,我不顾盛夏热气的蒸煮,写出了《抱藏羚羊的女孩子》:

    有个藏族女孩,

    抱一只藏羚羊,

    那是一只死去的小羊。

    胸部淌着血,

    它失去了妈妈,

    女孩怀抱就是它的家。

    我听见,

    草原响起枪声,

    枪声穿透了楚玛尔河,

    小羚羊倒在了血泊里。

    我看见,

    小羊还睁着双眼,

    眼角挂着长长泪迹。

    女孩抱着小羊默默地走向远方。

    很快,作曲家为这首歌词谱了曲。令人十分感动的是,艾萌萌在拍摄《抱藏羚羊的女孩》的MTV时,是冒着高山反应的袭击在可可西里完成的。有人劝她就在京城制作一个类似的现场拍摄地,她说:“不,我要抱着真正的藏羚羊唱歌。”当时我正好在可可西里深人生活。高原的风雪把这位汉族姑娘白净的脸镀成紫瓣色。她抱的小藏羚羊是可可西里一户牧民收养的被遗弃的藏羚羊。萌萌穿着藏袍、藏靴、戴着漂亮的藏帽,好神气!

    我在歌词里塑造了一位抱着藏羚羊的藏族姑娘,眼下现实生活中又有了一个抱藏羚羊的汉族姑娘。两个女孩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们要唤醒人们的良知,珍爱藏羚羊,保护大自然。

    10.兵和藏羚羊

    那是大雪封了唐古拉山的第3天,新兵乔飞良闲得心慌便拿了把笤帚去打扫客房,这使他发现了静卧在屋外房角里的那3只藏羚羊。它们被零下30多摄氏度的酷寒冻得缩成一团,缕缕茸毛在凄风中颤抖着。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万幸,如果乔飞良不去客房,3只藏羚羊十有八九会被冻死的。

    唐古拉山在每年隆冬都会遇到大雪封山。住在山中的兵们已经习惯了,封山之前就把吃的粮食、蔬菜以及日用品等准备得很充足。一旦封山,兵营就完全成了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孤岛,被一片仿佛连刺刀也戳不透的寂寞结结实实地笼罩着。

    据老兵讲,在每年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深山的野生动物承受不了酷寒的袭击,同时也断了食物的来源,于是纷纷到青藏公路边来避寒、觅食。这些动物有野牦牛、野驴、黄羊、藏羚羊、雪鸡等。所不同的是,早些年每到这个时节狩猎者就支起帐篷住在公路边,等候着送上门来的猎物;而这些年呢,那些贪婪的猎人几乎看不到了,偶尔从山洼里闪出一两个拿着猎枪的家伙,也总是低头猫腰蹑手蹑脚地不敢放开步子走路。

    3只藏羚羊给风雪困扰中的兵们带来欢乐那是后来的事。小乔发现了它们的最初几天里,为抢救受冻的藏羚羊急坏了、也忙坏了大家。3只藏羚羊的腿上都有伤,显然是那些丧尽天良的猎手干的,大概是因为做贼心虚,他们在扣动扳机时手发颤子弹跑偏了,才没要了藏羚羊的命。给藏羚羊收拾“家”和治疗腿伤是兵分两路同时进行的。做治疗是军医的事,专业性很强,故不去细说,单说这“搭棚建家”的事没想到竟然是那么麻。兵们费了好大劲盖起一座小木房,又铺上软软乎乎的稻草,满以为会受到藏羚羊的喜爱。准知人家根本不领情,把它们赶进小房后马上又跑了出来,好像那里面理着定时炸弹。后来,一位懂得藏羚羊生活习代的老兵走来一看,笑大家太迂腐,说:“你们以为藏羚羊也像人一样住得越高级越舒服吗?错了!它们成年累月都奔跑在荒郊山野,你们让它们住进高级宾馆,还不把它们给闷死了!”兵们问:“那你说该怎么办?”老兵说:“藏羚羊白天都是不停地走动,哪儿有水草就往哪儿去。到了夜里用蹄在地面刨个坑卧身坑内,雄羊角长,双角露在坑外,远远望去像地面长了许多小树。”听了老兵一席话,大家才知道动物的生存像人一样也讲究条件,有规律。适者存,逆者亡,便是此理。接下来为藏羚羊建“家”的事就非常简单了。兵站原先有一间废弃了的、四面通风的牛栏,几个兵用镐在里面的地上刨出一个个坑,扔了些烂菜叶子什么的,使藏羚羊有吃有住这便是它们的“家”。这时,它们的腿伤已经治疗得差不多快好了,可以蹦蹦跳跳地满地走动了。

    使人高兴的事情终于出现了。有一天被兵们喂养、治疗得壮壮实实的3只藏羚羊从牛栏里跑出来在兵站的院子里转悠着,不时地抬起头来东张张西望望,虽然显得对这陌生的环境还有几分惧怕,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走出院子,又回到了牛栏里。

    就是从这天起,3只藏羚羊几乎每天都要走出牛栏“遛弯”,当然它们也到处寻找着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伙房旁边那堆烂白菜叶子是最佳食品,它们吃起来总是那么有滋有味。兵们总算知道了该用什么东西喂养这些爱挑食的生灵们。

    3只藏羚羊走出牛栏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早出晚归,从不乱阵脚。兵们知道它们爱吃白菜,就在院子里放了很多白菜叶子让它们挑着吃。果真这些家伙们很会挑拣,专选白菜心吃。索性,兵们就多吃些白菜帮把菜心让给它们。

    不知不觉,两个多月过去了,阳坡上的冻土已渐渐地渗出了一片片湿地,开山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兵们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的上午,3只藏羚羊走出牛栏后并没有吃院里兵们为它们准备好的早餐,径直朝山里跑去了。

    兵们跟随出去,望着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了的藏羚羊的影子,感叹道:“它们回归大自然去了!是的,它们也该回去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的心里都涌上一股依依惜别之情。

    当天,3只藏羚羊没有回军营。

    第二天仍然没有回来。

    兵们却没有忘记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的藏羚羊。有事没事大家都会提起它们,还流露出很想再见到它们的愿望。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第3天,藏羚羊回到了兵站后面的山坡上,不过不是3只,而是一大群,少说也有10多只。它们远远地站着,伸长脖子望着兵站的屋子,静静地望着。难道是寻找3只伙伴曾经住过的牛栏吗?兵们站在兵站的院里也望着坡上的藏羚羊,深情地望着。后来,也许藏羚羊们大概确信自己是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便低头吃起了草。再后来,这面坡上的藏羚羊便一天比一天多。兵们的日子不再寂寞,因为他们有了好邻居。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把兵站后面的山坡叫藏羚羊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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