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朗宁《请再说一遍我爱你》
[一]
何经理把最新收到的合同送到程瑾年手里,程瑾年翻了两下,眉头越皱越紧,但始终没有开口。
何经理看到依然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神色,便忍不住问了一句:“程总,合同上的条例你怎么想?”
程瑾年头也不抬:“我没任何想法,只要让他们老实签字。”
何经理干笑一下:“这恐怕还是有些难度的,程总你也知道,要不是这几年他们的老板年迈卧病,也不会经营不善。而我们拟定的这份合同,说实话的确是有些苛刻了,祁氏企业毕竟也是有头有脸……”
程瑾年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何经理,现在是我们来收购祁氏,被收购的人除了心存感激,就只有乖乖签字的份,你觉得呢?”
何经理愣了一下,笑着微微点了下头:“程总说的对。”
他把合同递过去,“接下来的事你来办。”
何经理点点头,拿着合同退出去。
门刚合上,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起来,他随手按下了免提,秘书的声音传进耳朵:“程总,有位陆先生说是您的朋友,想要见你,说是有重要的事情。”
“陆先生?”程瑾年皱眉。
“陆嘉寞先生。”
陆嘉寞?是他,他怎么会来这里?程瑾年想了想,说:“让他进来。”
咚咚的几声敲门响,陆嘉寞推门而进,反手关上门,程瑾年正抬头看着他,他没想到陆嘉寞会找到这里。
陆嘉寞首先开口:“在这里,方不方便说话?”
程瑾年伸手示意面前的椅子,做出了一个“坐”的手势,“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上次的见面并不算愉快。
陆嘉寞坐下来,思量一下才开口,“我希望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人说话真不讨喜,程瑾年扯着唇笑了下,“尽管说。”
陆嘉寞不理会他有些不在意的神色,说道,“这件事和你有关,和你的女友也有关。”
“你认识她?”程瑾年皱眉,“是洛遥又去找季眠夏的麻烦了?”
陆嘉寞摇头,“目前没有。以后难说。想必你也知道祁然是眠夏的好朋友,但是今天我看见他和你的女朋友有所接触,其间谈到了你,恐怕还有眠夏。”
他想,那个她,实在想不出是谁,应该是眠夏,哪怕他们没有提及名字,但与他们两个有所关联的,只有眠夏。
此时,程瑾年脸色有些微微的难看,“洛遥有权力自己结交朋友。”
陆嘉寞笑,“程先生,你是聪明人,不必我刻意提醒。我来这里不是求你的帮助,而是请你的女友不要再对眠夏有任何伤害的行为,我会不遗余力护她周全。”
“那是你的事。”程瑾年露出送客的表情,不愿意再就这个问题交谈下去,“如果陆先生是为这件事来,就大可以放心,洛遥不会伤害季小姐,如果真的要护她周全,还是提醒她交友谨慎些好。”
季小姐?!
他知道他今天来程瑾年是有些突然了,只是他实在不愿意让程瑾年继续破坏她原本平和的生活,再多出一个洛遥,他都不敢保证她有能力去应付。
何况,还有那个祁然,让他内心这么不安。
真奇怪,除了程瑾年,他居然想不出第二个可以进行交谈此事的人。大概心底认为,程瑾年仍然是关心她的。
只是这一声别扭的季小姐,真真是可笑。
程瑾然却不再开口,站起来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还有个会议。抱歉。”
再谈下去也没有必要了。
陆嘉寞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刚开门,就撞见了迎面而来的洛遥。
洛遥看到从程瑾年办公室里出来的年轻男人,在一刹那便认出来,不久前才见过一面,没有这么快忘掉。
她脸色随即苍白。
[二]
四年的时间,他和她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的日子,他们在一起的回忆远远要比自己多的多。而季眠夏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程瑾年,那天晚上她的眼泪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陆嘉寞将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承认吧,陆嘉寞,你也是人,你也会嫉妒。
不是错觉,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维系,就像是一种羁绊。
陆嘉寞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医院门口有人喊了他一声,季眠夏站在医院门口朝他挥挥手,并且快步走过来。
他下了车,她已经跑到他面前,急忙问:“陆医生,你跑去哪里了?手机也打不通,是出什么事了?”
他吃了一惊,忙去看手机,才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刚想道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讶然,“你在等我?”
季眠夏点头,“我来接晴以,说一天都没见你,打你电话也不通。”
陆嘉寞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忘了和你说,今天要替张医生出诊的。”
季眠夏仰起脸,看着他,看出他温柔的瞳孔里有一些落寞,“陆医生,你怎么了啊?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陆嘉寞摇头,沉默良久之后,他望着季眠夏,终于说道:“眠夏,你别傻了,别再想着程瑾年了。你们之间,是没可能的。”
季眠夏一怔,她没想到陆嘉寞会突然说这些事情。
陆嘉寞也不否认自己没有半点私心,他打从心底不希望季眠夏念念不忘程瑾年。见季眠夏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下去:“他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你。以前他不得不在你身边,现在他身边有洛遥。”
季眠夏脸色渐渐苍白,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很徒劳。
这话虽然残忍了点,却是真实的。
无论是以前或是以后,他们都没有半点可能。
陆嘉寞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她的头发,却还是收回手,低声说,“眠夏,你别难过,看到你难过,我心里不好受。”
曾经很想听到那个人对自己来说这些话,然而他从来都没有过,吝啬的不肯透露只字片语。然而当陆嘉寞对她说出这些话时,季眠夏不是铁石心肠,她也有瞬间的动心,只是却还是会将他和那个人的身影重叠,内心隐隐的希望令她不堪悲伤。想到这里,她才会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泪。
“我不想难过………我再也不想难过了……”她抽泣着,擦掉泪水,可是还是会有新眼泪流出来。
不是不难过了,而是不想为他难过了。
陆嘉寞抬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吻掉了她眼角的泪,他什么都不再说,双手抚着她戴着助听器的耳朵,他只知道,他不会像程瑾年一样让她伤心,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
只要她肯接受,不再躲闪的逃避。
这个叫做陆嘉寞的男人,深沉的爱不会比任何一个人的少,不会比任何一个人的薄。
他等了许久,陪在她身边,不需要回报,只想默默的对她好。
她的耳朵听不见,那又如何呢?就算没有助听器,就算全世界的声音都不见了,他也可以来做她的双耳。
这么久的时间,就算她心里还有着那四年的光景,他也可以做到不去计较,只是别忽略那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这就够了。
总有一天,她可以看到他,不管再有多长时间,他都可以等,等到她完全忘记程瑾年的那一天。
可陆嘉寞不知道,他其实和季眠夏一样的傻。
就是因为太傻,才会看不清。
夜晚回到家,季眠夏为弟弟简单的下了水煮面,虽然季晴以没有任何的抱怨,但她内心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在季晴以睡后,她看了一眼时间,十点多,还来得及去超市去买明天早餐给季晴以喝的牛奶。她轻手轻脚的打开房门走出去,楼道里的灯坏了,关上门的瞬间全部都是大片的黑暗。好半天才适应,她向前走的瞬间便撞到了靠在墙壁上的身影,季眠夏整个人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
“谁……”
话还没有全部说出口,她就听到他的声音滑进耳朵,肩膀也被用力的握紧,他说:“是我。”
程瑾年?
他怎么会来这里……
季眠夏更加惊讶,以至于说不出话来。尽管是在夏季,他的手却很凉,仿佛一直在这里站了很久,然而不等她询问,程瑾年就向踉跄前几步,无意识的将她整个人逼进死角里。季眠夏急忙伸手去扶住他,他顺势抱住她的腰,有酒的气味飘进季眠夏的鼻腔,她愕然的开口:“你喝酒了?”
他没回答,冰凉的手指搂上她的脖颈,近乎哽咽的开口:“……我没有忘。”
忘?
“……我没忘,三年来一直都记得。”
人前人后,他都要装着不在乎她。当他在医院不远处看到陆嘉寞吻她那一刻,他就知道,即使再装作不在乎,内心的疼痛也不会减掉半分。
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单纯女孩,她不再需要“表哥”为她踢开害怕的老鼠,不过是相处了四年的时光而已,说要忘记实在是简单。
是因为忘不了,还是不想忘?那个时候,他明明都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偏偏又放开了。
季眠夏的眼眶瞬间红了。这怀抱不比陆嘉寞的温暖,反而像是承载了许多悲伤的艰辛,只是却充满了能够带给季眠夏一切的梦想。
这是不是一场梦?醒来就不见了?
或者只是他在喝过酒之后才能吐露出的真言?但他为什么要在最开始装作与她不相识,仅仅同情做不到这些,只有怜悯说不出这些。
“你发生过什么?”
你的苦衷,是什么?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她没曾陪他度过的一切……
仿佛这句话让程瑾年惊醒,他猛然推开她,揉了揉疼痛的头,闷闷的声音,似乎多少清醒了过来:“……不,什么都没有,现在还不行。”
什么意思?
“程瑾年……”望着他的欲言又止,她的手不由自主伸向他。
然而程瑾年却向后退一步,向季眠夏示意停止,抱歉地说:“对不起。”放下这句话,他转身迅速的离开了楼道,黑暗中渐渐看不清远去的身影。惟独季眠夏茫然的站在原地,心里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忧伤。
也许在最开始,他没有将她的出现视为一种理应去顾及的存在。对于她的定位,也不过是远房亲戚中的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表妹。不需要同她有什么交集,因为不打算留在她的身边,也不会让她留在自己的身旁。
她不是可以代替洛薇的人,也无法代替。但为什么离开她的这些年里,他还是会想起她,以至于再次相见都没有令他感到太多的惊讶。
因为每天都会想起她,仿佛每天都会见面,从未曾分开。也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感觉到自己心中曾建立起的某堵墙渐渐的消失。
所以,在看见她由被的男人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他才会难以控制的焦躁起来,甚至不顾一切的找到她家的公寓等在楼道里。可是,对于季眠夏,他又算得上是什么?
表哥?
程总?
或者仅仅只是个记忆中的累赘。程瑾年想起季眠夏失聪的双耳,眉头不禁皱起。他再次回过神时,坐在街道中央望着眼前行来匆忙的人群,酒意还没有醒过来,他的车子在一旁显得有些落寞。
程瑾年,你不能永远当鸵鸟。
是一个电话惊醒了他,他按了通话键,“怎么样?”
“祈家的资料已经全部拿到手了,程总。”
“很好。马上送到办公室。”说罢便挂了电话,上了车扬长而去,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残酷而冷静。
[三]
季眠夏的母亲卓凝过世的消息,是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才接到。
当时的季眠夏还在祁然的邀请下一起去食堂,祁然把碗中的红烧肉都弄到她的碗里,念叨着说,“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坐在餐桌旁,她手边的电话响了起来,那是父亲季彻打来的。
“爸,你怎么想起打电话给我啦?”
季彻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她,一般是她每周打电话回去,给家里报平安,和晴以的身体状况。
季彻好半天才说:“眠夏,在外面过的还好吗?晴以他没给你捣乱吧?”
“晴以他现在越来越乖了。爸,你要是再见到他,一定都认不出他来了。”季眠夏开心的说道。
那边好久都没有声音,只有嗡嗡的茫音,让季眠夏心头莫名地一跳,“爸,怎么了?”
旁边的祁然奇怪地看过来。
“眠夏,你和晴以……回家一趟吧……”
“回家?可晴以这边的治疗还没结束,中断的话可能会不太好……”季眠夏有些为难的说。
“你妈她出了车祸。”
季眠夏一愣。
“她……去世了。”
季眠夏唇边的笑容僵住了。
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突然到季眠夏根本听不到身边的祁然在之后同她讲了些什么。她整个人恍惚的跑出了校园,一路跌跌撞撞的。
是祁然开着车子追上她,把她拉回车上,替她系上安全带,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去北哲。”
祁然愣了一下,然后发动车子,一路奔向北哲。
程瑾年还在办公室里同何经理商量关于收购祁家的事情,季眠夏不顾秘书的阻拦硬是冲了进去。
程瑾年愣了,愕然的看着脸色惨白的季眠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便先要何经理离开。
何经理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立刻走出了办公室。程瑾年这才走近季眠夏,迟疑的问了一句:“出事了?”
“我妈她……她出了车祸。”说完这一句,季眠夏终于泣不成声,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着程瑾年的衣角,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
车祸?
程瑾年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按了桌上的电话,对秘书说,“马上安排车子。”
“我妈她,不在了……”季眠夏哭出声来。
站在面前的人没有了声音。
紧接着,是他悄悄的呼吸声响在耳彻。这一次并没有喝酒,也绝不会是同情。程瑾年很清楚,他这双手将她紧紧抱住的那一刻是在以怎样的心情。看到她难过,他心如刀割,这样的感情许久不曾复苏,他只是不想见她流泪悲伤。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的软下来:“眠夏,你冷静一点。”
程瑾年静静的说下去,“我们这就回家。”
回家……
季眠夏没有出声,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程瑾年的胸口,是一片潮湿的热。
在走廊里走出很远的何经理远远看见洛遥走过来,心里一惊,跟程瑾年这么久,也多少熟悉了这位大小姐的性子,要是看见老板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说不定又会大闹一通。
出于护主的心切,他拦住洛遥,礼貌地笑道,“洛小姐,今天怎么有空来?”
洛遥奇怪地看他一眼,她一向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她推开何经理,“我找瑾年哥哥。”
何经理打着笑脸,“程总现在正在开重要会议,洛小姐要不等会?”
话刚说完,程瑾年的办公室就打开了,同时出现的还有他牵着的季眠夏。程瑾年根本没看见洛遥,拉着季眠夏就朝那边的电梯去了。两人之间根本毫无空隙。
何经理在心里悲呼一声,洛遥冷冷地看了一眼何经理,“何经理,这就是你们程总的重要会议?”
何经理在心里狂滴汗。
一个月前便已经预定了为患有脑瘤的病人手术,这是陆嘉寞进入医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型手术,由他担任主刀手术师的特别助理。
也就是在手术当天早上,他得知了季眠夏母亲去世的消息。她是来医院接走季晴以的,身边陪同的人是程瑾年。
程瑾年向陆嘉寞点头示意,眉宇间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流露,只是在那一刻,看着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景象,陆嘉寞不知为何有种无法融入其中的感觉,就好像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季眠夏没有意识到陆嘉寞那时的不安与强颜欢笑,她只是对他说:“陆医生,我大概要回老家一些天,晴以就暂时不能到医院来了,不好意思。”
不是不想陪同她一起去,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就要进行手术,他是整场手术中重要的助理,身为医生,救人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他个人的私情当然要放在第二位。
“抱歉,不能和你一起回老家。”陆嘉寞的语气显得沉重,“眠夏,要照顾好自己。”
季眠夏点点头。
陆嘉寞良久都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护士走过来,对他说:“陆医生,主刀医师叫你过去。”
“嗯,我知道了。”
季眠夏从来也没有想到,再次和程瑾年一起返回故乡的原因竟然是母亲的死亡。程瑾年亲自开车,季眠夏因为过于疲惫与痛苦,昏昏沉沉的靠着椅背睡着,程瑾年把车停边停好,从后备箱里拿出大衣替她轻轻披上,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吵醒了她。
坐在后面的季晴以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的叫了声:“表哥……”
程瑾年用手势告诉他“嘘”,随后压低声音,说:“别吵醒你姐,晴以,你也睡一会儿吧。”
季晴以若有若无的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的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母亲久违的笑容,他红了眼眶。
他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母亲的恩情,那么多年,母亲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智障,她对他的关爱不会比任何一个正常孩子的母亲少。
然而现在他已经逐渐的好转,经过治疗,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懂事理,本以为可以在将来照顾母亲,回报她曾给予他的一切,可惜母亲去等不及。
死亡总是将希望破碎,才发现这就是生命。有些事情,懂得太晚,时间从不留情。
一路颠簸,日夜兼程,回到家,季眠夏参加了母亲卓凝的葬礼。丧事格外简单,殡仪馆内并没有多少造访的客人。
白色的素花之间,摆放着卓凝的遗照,微笑亲切的脸庞,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季晴以站在父亲季彻身边哭得厉害,季彻仿佛在几日之间便憔悴苍老,眼角边满是皱纹。他见到程瑾年,并没有惊讶,因为几天前卓汐也曾闻讯而来,可是她太忙,上了香便连夜赶走。
季彻看着程瑾年,眼眶微红的说道:“去给你姨上个香吧,她还在的时候总念叨你。”
程瑾年应声,拿过台上的香,借者旁边的蜡烛点燃,向卓凝的遗照行了三次李。
卓凝的死,是一次交通意外。那不过就是在寻常不过的一次外出,上班的途中,却突然遭遇了这样的横祸。而她离开的时候,她的孩子一个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身边。
季眠夏觉得万分的愧疚,泪水停止不了的流。季彻走到她身边,轻拍了几下她的背,用力的哽咽着说道:“眠夏,你一路赶回来,先去休息休息吧,等你整理好心情,晚上来为你妈守丧。”
季眠夏看了一眼父亲,他脸上苍老的皱纹让她的心里那么酸,她咬紧嘴唇,用力的抹掉眼泪。
回到原本的房间里,上下铺的小床还摆在原位,而她当时睡了四年的小铺也依然在对面,仿佛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不见了母亲。
季眠夏越发的痛不欲生,她伏在自己的小床上面低声啜泣,内心的悲痛无法得到平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像平日里一样露出强颜欢笑的脸,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
回不来了。
有母亲还在的过去,回不来了。
这时传来了几声敲门,轻而慢,头脑空白的季眠夏根本没有听到。门外的程瑾年便推开门,看到她颤抖的肩膀,他的手指顿时握紧。
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因为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然而却没有人对他说出过安慰的话。程瑾年沉默半晌,终于走到季眠夏的身边,怕吵到她,便隔着一小段距离坐下来。
她才察觉到有人进来,抹掉眼泪将哭花的脸埋在床上,闷闷的声音:“谁?”
“……是我。”程瑾年缓下语气,又不想透露自己的担心,找了借口说:“姨夫要我过来,看看你。”
“我没事。”季眠夏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从床上疲惫的直起身形。
“那这是什么?”程瑾年看着她大片大片掉下的眼泪问。
她摇头,紧抿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说话,而是转过身伸出手来捧起她的脸擦拭泪水。这样温柔的程瑾年,就算在彼此接触最多的四年时光里都没有流露出过现在的真情,他这样轻缓的动作,反而将季眠夏的委屈与不安全部勾了出来。失去母亲的痛苦让她生不如死,她断续的低声说道:“我想好好孝顺她,她怎么就是不等我……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想都没想过。没有她,我觉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程瑾年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握住她的颤抖与迷茫,声音沙哑的说:“你有你爸,你弟,你没失去一切。”然后,他又静静地说:“……你还有我。”
季眠夏没有出声,只有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程瑾年的手背上。
[四]
卓凝下葬之后,程瑾年和季眠夏仍然留在小镇,是想多陪陪季彻。季彻也曾要两人不要顾及他,带着晴以回去,学业要紧,而且程瑾年公司肯定需要他在,可是季眠夏不肯回去,程瑾年也不回去。
没事的时候,他帮着季眠夏做饭,他手笨,只能帮她打下手,看着她不再像当初那么难过,他也才稍微放心一点。
除了母亲离开了以外,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季彻也不希望一直被女儿担心,尽管悲伤依旧,但他还是努力走出痛苦的情绪,吃饭间,还问了一句程瑾年:“卓汐可还好?”
程瑾年点头应声:“嗯,都好。”
晚饭过后,季晴以陪同父亲到房间里休息。季眠夏便收拾桌子,将碗筷拿到厨房里准备洗。
程瑾年走进厨房制止了她挽袖子的动作:“我来。”
季眠夏连忙摇头,喃喃地说:“怎么能让你来做,你去陪我爸吧,我收拾完就过去。”
他的语气却不容置疑与反驳:“好了,我说我来。”
这些天里,季眠夏忙着下葬的事情东奔西跑,没少受累,几乎没睡过一天塌实觉。程瑾年是想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别总是硬撑着。他又赶了两次,季眠夏只好退出厨房,去和季彻聊了一会儿,才坐到餐桌旁。她趴在桌子上出了一会神儿,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睛。
失眠多日的她难得睡着了。睡得迷迷糊糊,到了早上,听到开门声,她急忙爬起来:“什么时候了?”
程瑾年看着她一脸的疲倦,轻声说:“早上七点,出来吃早餐吧,累了再回来睡。”
季眠夏连连点头,走下小床时才发觉不对劲,抬头看程瑾年:“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她记得,她是趴在餐桌上睡着的啊。
程瑾年回答的有些摸棱两可,模模糊糊的:“怕你着凉。”
季眠夏像是懂了,没再说话,只是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从卓凝下葬以来,在镇上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悲伤得到了充足的缓冲,季眠夏已经逐渐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只是偶尔她还会偷偷看着母亲的遗照流眼泪,又怕父亲看到难过,每次都是快速的收起痛楚。
早饭都是程瑾年来做,从来都不觉得他像是会做饭的人。也的确做的不算好吃,还好季家三口都不挑食。
这天晚饭,季眠夏买了些青菜回家做。季晴以跟着程瑾年在客厅里修灯泡,最近总是忽明忽灭。季彻在厨房里帮女儿摘菜,感慨起程瑾年的变化,低声说着:“孩子长大都变了,懂事不少,也懂得心疼人。你看,他就比以前知道心疼你了。”
季眠夏淡淡的笑笑,只说:“爸,你回房休息好了,这点小事不用你来帮,饭做好了我就去叫您。”
“就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吧。”季彻说到这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季眠夏的眼睛,悲伤而迟疑的说:“眠夏,这几天,我把你妈妈的遗物都收拾好了。”
季眠夏手里的动作停了片刻,才继续择菜。
“你等会儿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留做纪念的就带回去。”
“……好。”季眠夏轻微点头。
能够拿出来坦然诉说的事情,就已经代表要向前走了。
晚饭过后,季眠夏来到了卓凝的房间。她看到父亲整理好的装有母亲遗物的箱子。季眠夏的眼神沉沉,她一件一件的拿出来重新摆列,望着母亲生前的衣物和相片,她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直到她发现了箱子的最低层,有一条保存完好的项链。只是坠子只有一半,绿色的翠玉,隐约刻着一个“祁”字,季眠夏不由的愣了,因为这条裢子太独特,所以她一眼便认出来了,她曾看见祁然也戴着和这条相同的项链。
一模一样的坠子。
一模一样的“祁”字。
这是怎么回事?
季眠夏头脑微微有些空白,突然摸到箱子紧下面有些厚,与常规不同。她用力的将箱子底层黏附的硬纸扳撕开来,有大张的寻人启示单和一个薄薄的小本子掉了出来。
那些张寻人启示像是被人生生的撕扯下来的,又老又旧,页面泛黄,有些页角也被撕坏。季眠夏只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婴孩的睡脸,下面注明着丢失的时间与地点,还有特征与联系电话,甚至连重金酬谢的金额都令人一惊。
卓凝的遗物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颤抖着手指又翻起了那个薄薄的小本子,里面都是卓凝的笔迹,像是日记一般断断续续的记录,又更像是一种充满伤痛的记忆!
第一页:
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在巷口里捡到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是个女孩儿,没有名字,只有一条写有“祁”字的项链挂在她的身上。
该不该抱回家里?
她的父母一定着急的生不如死。可是,说不定她是被抛弃了……她的父母或许养不起她,才出此下策。
我应该救救她,而且,现在的我也没有能力受孕,或许再等好几年,等到身体进入健康的佳状才能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等那么久,实在太难。这也许就是上天送给我的孩子,把她带回家,我会比她的亲生父母更加疼她,爱她,呵护她。
第五页:
我就知道天下不会有狠心抛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就在我和季彻给她去名为“眠夏”之后的不久,我路过小商店时看到了贴在橱窗玻璃上的寻人启示。那个婴儿的照片就是眠夏,她的父母在找她。
她本该姓“祁”,而不是姓“季”。
那些酬金证明她应该生活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而不是跟着我和季彻受苦。
我没有把看到寻人启示的事情告诉过季彻,他一直都以为眠夏是无人抚养的弃婴。我只能偷偷的去拨打那个电话号码,我有瞬间想要把眠夏还回去的想法。孩子不该离开亲生父母,倘若她长大后有一天知道真相,一定会埋怨我,甚至是憎恨我,恨我拆散了她和她的父母。可我拨通那个号码,却总是在占线的状态,接不通。
我突然想,这可能是老天的意思,不忍心让我和眠夏分开,不忍心让她回去。而且,将来他们也还会再有孩子,他们会渐渐忘记眠夏,而我只要对眠夏就够了。
把我能给的一切都给她,看着她健康快乐的长大。
第二十页:
今天是眠夏四岁的生日。我和季彻带着她与晴以去河边玩。晴以这个孩子,从出生就被诊断出是轻度弱智。我甚至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应。
我是不是个恶毒的母亲?可我不想让眠夏离开,我想看着她长大……可她终有一天会离开的,她的亲生父母会找到她,她离开我,再也不会见我。
于是又一次,四年后的又一次,我拨通了祁家的电话。
这次接通了,他竟然还在用那个号码没有换过。
只是电话是一个小男孩接的,应该是对方的儿子。
我二话不说的挂断了电话。原来,他又有了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再为眠夏伤太多的心掉太多的泪,而我呢?我还是不能够失去眠夏。
我庆幸我打了这个电话,那个小男孩叫着“我爸爸”的声音让我的愧疚与罪恶多少减轻了……如果将来真的有一天,眠夏会知道她的亲生爸爸叫做“祁家成”,我会彻底的认命。哪怕是她恨我,我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还有太多的页数,季眠夏已经无法一一读完。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小本子里所记录的是关于她的身世!卓凝一直知道这些,不知道的人,大概只有她和季彻,以及季晴以……
尽管她早知道自己并非季家亲生,她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这件事毫无疑问。只是她从不知道事情还另有原由……一切都像是谜团一般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个叫做祁家成的男人又会是谁?只是卓凝写过的这些绝不会是谎话,她没有理由不信……
季眠夏闭眼,此刻的她只有沉默,面容安静,不见眼泪与惊讶,只是脸色苍白,她仍然无法相信这些事情,心里痛楚无比……
房门在这时被轻轻的推开,是程瑾年。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去看,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往箱子里放,勉强地笑了下,“怎么了?”
程瑾年的眼神略过她的动作,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她摇头,“没有。我自己可以。”
程瑾年再度看她一眼,没有再说话,转身拉门要出去,却被季眠夏一声“表哥”生生地定在当地。
就这样安静了半晌,她忍不住开口:“你说过,我还有你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声音中有着不安。
程瑾年愣了一下,因为脑海里瞬间闪现过去的是洛薇的侧脸。握在门把的手加大了力度,回答依然带有一丝不确定的迟疑,“……是真的。”
季眠夏突然笑了,点点头,沙哑着声音,“我知道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程瑾年不在,季彻说他去外面买点日用品,她怕他离开这么多年了,找不着路,便出门去找。
可是刚出门,却看见程瑾年站在路口,她刚想走过去,却听见他的说话声,看起来是接电话。
“祁家成不同意也没有用,关于这件事不要再请示我,按照我走之前交代的做。至于他的儿子,盯紧一点,不要让他有一丁点的动作。”程瑾年的声音很冰冷,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力。
季眠夏却只觉得全身发冷,直到程瑾年挂了电话,转过身,看到她。
路边的灯,闪闪烁烁的,她看不分明程瑾年的表情,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陌生过。哪怕以前他不告而别,而后再相遇时的冷漠,也不足这次的陌生。
程瑾年朝她走过来,一直停到她面前,“怎么出来了?”
季眠夏张张嘴,问,“你和祁家成是什么关系?”
程瑾年表情微微一愣,皱眉,“生意上的事。”明显不想多说。
“他是我爸爸。”这样的话说出来,让季眠夏自己都吃惊,她失控地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你要对我的亲生爸爸做什么?你向我隐瞒了我什么?”
看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程瑾年反而冷静下来,“这些天发生太多事,我一直觉得没有找到适合告诉你的时机。”
“告诉我什么?”她后退一步,他的气息逼近她,然后伸手拉住她,好像怕她逃跑似的,然后捞起她今天偷偷戴在脖子上的那条祁字项链,定定地开口:“那条项链,祁氏公司祁家成的儿子,也就是你现在的好朋友,祁然也有相同的一条。你说的没错,他是你爸爸,而祁然是你的哥哥。”
之前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不相信也得相信。
季眠夏不稳地说:“这些事,我爸他……”
“并不知道。”程瑾明白她想说什么。若不是他在准备收购祁氏期间展开调查,也不会得知这件事。
季眠夏闭眼,“那,那祁然……”
程瑾年刚想说,不远处找来的晴以喊了声,“表哥,姐,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
季眠夏忙擦掉眼泪。
[五]
接下来几天,季眠夏开始准备回去的事情,关于祁家的话题,她和程瑾年没有再被提起,这些事情不能让季彻知道。
尽管很想带着季彻离开,可是季彻却说,这里是他和卓凝的家,他留在这里,季眠夏他们回来的时候才能找到家。
就在即将回城的前一天,季晴以独自一人接受大任——单独去市场买菜。
经过这么久的治疗,季晴以的检测结果证明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智商。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奇迹,只是他每次想到母亲没有机会看到,难免会有悲伤。
现在的他,就算没有人陪同在身边也可以自行回到家里。单独去市场,买菜,付款,找零钱,在从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卓凝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她等不及,所以早早就离开了。
菜市场涌挤不堪,到处都是污水泥坛,味道也刺鼻。他小心地避开水渍走,刚走出菜市场,却听见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吵闹声,有不少人都往那边聚集过去。
他站在人群外,踮着脚尖朝人群里面看,原来是一辆私家车子带翻了路边大嫂的菜篮,一个城里打扮的女孩子站在车子前,表情慌乱,着急地解释着什么,大嫂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这里的方言,双方各说各的,一时争论不休。
然而就是她哭泣时的无助模样,让季晴以看的出神。他的心在那一刻突然闪过了一个很奇妙的感觉,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某块长久以来一直在沉睡的地方被触动,再也难以回归平静。
他不自觉地分开人群,说着让让,看着那个女孩子问,“怎么了?”
洛遥望着这个陌生的男生便皱起了眉,尽管是有些疲惫的神色,却依旧骄傲的眼神。
大家邻里都是熟人,所以有人认出他,“原来是晴以的朋友呀。”
晴以忙点头,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帮她。
旁人一见,也就都散了,晴以帮那大嫂捡起带翻的篮子,忙不迭地道歉。
等人群散了,回身才发现那女孩转身拉开门就要上车,他忙说,“这里不好倒车,你只有往前开,前面有一个出口,可以拐上大路。”
女孩子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上车。”
他不知所谓,女孩子又瞪他一眼,“给我带路,傻子。”
他愣了一下,才去另一边上了车。
车子一路颠簸,在晴以的指点下,总算顺利上了大路,晴以下了车,刚要走,就被她叫住,“你知道季家在哪里吗?”
晴以愣住了,季家?这里的季家只有他家。
没等他说话,女孩子啪地关上车门,“看来你不知道。”说罢便踩了油门。
看着车子逐渐开远,晴以忍不住上前追了一步,他半张着嘴巴,保持着一个想要再说些什么的表情。
想要喊她等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十分遗憾。应该要问一下她的名字,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再见到面。他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一眼便瞥见她流泪时的脸庞,内心因此而变得柔软,像是一朵刚刚才懂得如何展开花瓣的花。
季眠夏接到了陆嘉寞打来的长途电话。那边传出他轻如低语般的柔和声音:“眠夏,后事处理的都顺利吗?”
听到他温暖的声音,季眠夏点点头:“还好。”
“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是明天…陆医生,谢谢你。”
听到“陆医生”这三个字,在沙发上翻书的程瑾年将视线略微转向了季眠夏。
陆嘉寞说,“我等你回来。”
季眠夏点头应声,眼眶不知为何因他的话而微微湿热。
程瑾年瞥见她眼角的红钟,缓慢的将目光转移开,抿紧了嘴角。
这时,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非常不客气的敲法,季眠夏怕吵醒在房间里睡觉的父亲,便急忙过去打开门,连是谁都忘记问,只是看到门外的人时,她的身形顿时僵住。程瑾年察觉她的不对劲,起身跟着走过去,在看到面前熟悉的身影时,他一愣。
竟然是洛遥!
他赶忙走到季眠夏的身边,季眠夏也一脸吃惊的望着面前的女生。两人都觉得不能惊动季彻,便关上房门走到外面。
“洛遥,你怎么会来这里?”程瑾年首先开口问道。她怎么会追到小镇来的,又为什么知道他在这里?很快便明白了,一定是四处打听。
洛遥看了一眼季眠夏,又看向程瑾年,讽刺的冷哼一声后,露出了苍白的笑容,她说:“我说这几天怎么也找不到你,电话也打不通,人也不见个影子,原来你一直都和她在一起啊?你们一直待在这里?回味往事?还是重叙旧情?”
程瑾年条件反射的将季眠夏护到了自己的身后,“眠夏的母亲去世了,那也是我的大姨,事出很急,根本没有时间来告诉你。”
洛遥却瞪起眼睛,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字的说道:“葬礼办完了不能快点回去吗?!需要两个人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季眠夏抢先程瑾年一步说道,“洛小姐,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们打算明天就回去的。”
洛遥却突然伸出手,将季眠夏从程瑾年身后拉了出来!
洛遥颤抖着,歇斯底里的叫喊起来:“都是因为你,全部都是因为你!季眠夏,你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啊?你一个双耳失聪的女人你能不能有点儿自知之明,你不怕给他丢脸吗?你明明知道程瑾年哥是我的男朋友,你干什么还总是缠着他?你有完没完,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廉耻!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和我抢!”
说着便伸出手,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所有声音便在季眠夏的耳朵里消失。
洛遥扯掉了她的助听器,丢到老远。她捂着双耳,想努力听清楚洛遥在说什么,程瑾年在说什么,可是什么也听不到。
就像置身于大海,除了浪潮声,什么都没有。
“洛遥!够了,你给我住手!”程瑾年推开她,把季眠夏拉回自己身边,一手圈住她,低头问,“你怎么样?”
季眠夏茫然地看着他,她根本听不清他的话。
他眼底闪过一丝疼痛,猛地看向洛遥,“你闹够了,就马上回去!”
洛遥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她嘴唇发白,全身都在颤抖着,“怎么,你心疼了?你还说你们之间没什么!你还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我不是我姐,你不要以为我会和她一样好欺负!”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来提她!”程瑾年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
每一次,她总是以各种方式提出洛薇,触及他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你冲我吼?你竟然冲我吼?根本就是你做错了事情,凭什么向我吼!难道说我还比不上一个季眠夏,你为了她来这么对待大老远跑来找你的我?!”
“就算是为了她,又怎么样?”程瑾年握住季眠夏的手,紧紧地握着,“洛遥,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永远都不会。”
“……”洛遥睁圆眼睛,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从小爱到大的男孩,最终一粒粒泪珠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程瑾年叹口气,“我不想再听到你提洛微,我不想再因为一个过世的人,让我止步不前。洛遥,你不是洛微。”
空气里突然就静止了。
洛遥的眼神骤然变冷,看看季眠夏,她一脸茫然,根本没有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然后把手伸进随身包里。
在冷冷的月色下,她同样苍白的手握着一个黑色瓶子,手虽然在颤抖,但她仍然毫不犹豫地把瓶子盖打开。一股刺鼻的味道冲了出来。
洛遥气得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季眠夏,你厉害!我要让你知道,抢我东西的代价!”
说罢举起黑色瓶子朝着季眠夏倒过来,瓶子里的液体便倾泄而出。
一旁的程瑾年第一反应便是旋身抱住她,整个身体都挡在她面前,用手对着洛遥手用力一挥,液体飞溅。
她只感觉抱着自己的程瑾年整个身体都僵了一下,脸色骤然苍白。
洛遥愣住了。
季眠夏也愣住了。
是硫酸,黑色瓶子里装着的液体是硫酸!
[六]
程瑾年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虽然设备比不上城里,但是好歹还能进行比较初步的急救和处理。
季眠夏隔着病房的玻璃望着他。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眉头轻皱,就像他少年时睡着的模样一样,从不肯轻易展开眉宇,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快乐的事。
他的右手背已经经过碱性药物的紧急处理,被白色的纱布顺着拇指缠绕起来。正在等待进一步的修整,因表层已经被腐蚀,手术之后,完全康复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除了休息,就要静养,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是晴以走过来,帮她戴上助听器,然后无声地握住她的手,她勉强地扯着唇笑了笑。
天色已经黑的沉重,季彻再次过来时,发现季眠夏仍旧没有变换位置,他不知道该安慰女儿什么,现在的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来问。只是看着女儿的泪水与手术室里被硫酸溅到的程瑾年,他心里是说不出的巨大担忧。
季彻拉过季眠夏的手臂说道:“听话,眠夏,和爸先回家去,明天再过来。”
季眠夏摇头。
季彻拍拍她的肩轻叹,说:“不会有事的眠夏,晴以回到家里看到我们都不在一定会担心的,不然我留在这里,你先回去。”
季眠夏捂着脸用力的摇头,哽咽着说:“爸,你不要管我了,就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静一静吧。我心里不好受,为什么他要来替我挡,我宁愿被泼到硫酸的人是我啊……”从小到大,程瑾年的手都是那么漂亮,不该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疤。
季彻不再说什么,他想到去世的妻子,略微红了眼眶。
“那,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就打家里的电话。”季彻见女儿的心意坚定,站起身来。
“……谢谢你,爸。”季眠夏的眼泪无法止住,挽过季彻的手臂,“我送您到医院门口,坐车回去吧。”
季彻走后,季眠夏就在病房守着程瑾年,虽然护士说并没有生命危险,她可以在旁边的小床睡一下,可是她不敢合眼。
她握着他打点滴的手,他的手指很好看,握着的时候,有着微微的暖意。
半夜趴在床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就梦到程瑾年病情有变,她一身冷汗地惊醒,才发现他还安静地睡着,心就陡地落下来。
“没想到你这么在乎他。”一道声音冷冷地响起来。
她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洛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病房,大概是她睡着的时候,现在洛遥正端坐在病房前,一张脸十分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原来她还没有离开镇上……
洛遥移眼看着程瑾年,话却是对季眠夏说的,“我一直觉得他心里有个人,我也一直以为他心里那个人是我姐姐。没想到,才四年时间,你就可以轻易地让他忘记我姐姐。”
季眠夏喃喃地,“你姐姐?”
洛遥扯了扯唇,好似很疲惫的样子,“看来瑾年哥哥不是什么都跟你讲,知道他全部的人,只有我。”
季眠夏保持沉默。
她虽然有心知道,可是最担心的还是程瑾年现在的状况。
两人就这样静默了一阵子,是洛遥站起来,连再见都没说,拉开门就出去了。
季眠夏本想追出去,可是就在她手心要脱离程瑾的手时,被他突然一把握住,她回头一看,他并没有醒。
再看向门口时,洛遥已经走了。
她怕惊动他,替他盖好被子的动作都是极轻极轻。就这样看着他的脸,季眠夏的心像是乱麻的线团般被无形的手一丝丝抽痛。
三年过后的重逢以来,这是第一次能够无所顾及的凝视着他的样子。比起少年时,他更加的瘦削。眉头惯性的微微锁紧,连睡梦中都不例外。只有这一点,无论过了多少年,仿佛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三年了……从十八岁至今,已经三年未见。究竟这些时日里改变了什么?仅仅只有身边的人?心呢?还会同三年前一样吗?
住在心里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酸涩,眼眶微红的瞬间,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季眠夏一怔!
程瑾年?
“你……你醒了……”季眠夏的表情变的有些尴尬,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反而被握得更紧。
“嗯。”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的沙哑,他看着她略有些红的眼睛,微皱眉,“你哭了?”
“没有,你看错了。”她讪笑一下,急忙低下头,感觉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越来越痛。
沉默半晌后,她才重新开口:“刚刚洛遥来了。”
他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多问几句。
她忍不住说,“你也别太怪她了。她也是,也是太喜欢你了。”
她知道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认同的那种感受。不是觉得洛遥可怜,只是某一种程度上,她也觉得自己和洛遥一样。
程瑾年笑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替别人说好话。这次太险了,万一泼到了你……”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敢说,更不敢想。
“也不是……”她勉强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只好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坐在床前。
“你的耳朵……”他的另一只手微抬起,似乎想碰到她的耳朵。
在冲突中,洛遥把她的助听器给扯掉了,那时候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也许那句话她也没有听到吧,这样一想,便微微有些失神。
见他突然伸手过来,她条件反射地一躲,“没事。晴以帮我把助听器拿回来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他那样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一些说不出的东西,大概是病房里光线昏暗的缘故,她竟会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着太多不能诉说的沉重。
她不自觉的反过手腕,回握了他的手,用力的握。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手心里的不安。
她摇头,“什么都没有。我给你去倒杯热水。”
说完便抽出自己的手,拿起杯子拉开门。
她在门外站了好半天,里面毫无声息,走廊里寂静如寞。
她只不过是,希望看一眼他笑时的样子。
一个星期后,程瑾年右手的伤势刚一好转,便办理了出院手术。行礼都是季眠夏帮忙整理,直接拿到医院来接他出院的。
回城之后,他还得再去趟医院,重新上药,检查。
负责来医院门口接的人是陆嘉寞,在电话里已经了解情况了,所以车子一到医院,他就等在门口。
两个男人这是第三次见面了,但彼此都很默契地没有说什么,因为季眠夏在旁边。
陆嘉寞给程瑾年换药的时候,季眠夏就呆在外边。
陆嘉寞边给他上药,边装作不经意地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程瑾年看他一眼,“以后不会了。”
“我记得不久前程先生才说过,没有人会伤害眠夏。”陆嘉寞放下手中的镊子放进旁边的方盘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以后再也不会了。”程瑾年的声音又低又沉,又像保证似的,那么坚持有力。
陆嘉寞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东西,边说,“但愿。”
这时候他多么希望,替季眠夏挡这一切的是他。
当陆嘉寞要走的时候,程瑾年抬头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回到学校后,宁末夕陪在季眠夏身边,让她在学校里不至于觉得孤单。落下的课,祁然提出帮她补。
季眠夏想,自己应该拒绝的,但是本能却答应下来。
以前总是觉得和祁然在一起令她放松,安心,想来他们身体里流着同一种血液,才会有这种奇妙的关系吧。
正在讲解题目的祁然见她盯着他发呆,伸手用笔敲了下她脑袋,“我这么帅吗?”
季眠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禁地问道,“祁然,你是独生子?”
祁然愣了下,点头,“是。”又问,“怎么了?”
季眠夏笑笑,“没什么。就是想,如果你有个妹妹,或弟弟,你一定会很疼爱。”
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跳了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祁然的脸。
祁然沉默了下,然后合上书和笔记,“眠夏,今天就补到这里吧。”
季眠夏惊讶地啊了一声,跟着站起来,只好说,“嗯。那我们明天见。”
然后目送祁然离开教室。
祁然下楼匆匆往前走,越走脚步越乱,他回头看了一眼,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季眠夏的身影立在阳台那里。
他回过头,捏紧手里的书,转头走了。
[七]
季眠夏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见卓汐,那个七年前在小镇见过的小姨。
那几天程瑾年换药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所以她总是抓着那个时候去,为的只是看着程瑾年换好药,没事才安心。
程瑾年倒也没说不让她来,只是第三次的时候,他的秘书就把车子开到学校,宁末夕知趣的先走开了。
上车才发现,程瑾年也在车内。
车子开动的时候,程瑾年看着她手里一叠的专业书,“课补得怎么样?”
这几天他说话很柔和,不像以前和她那样,冷冷冰冰,充满距离。这有点让她一时有点不适应,有点诚惶诚恐地点头,“挺好的。”
两人又静默了一阵,季眠夏看看他受伤的手臂,“你的手呢?”
“挺好的。”
他把她的回答给还回来了。
他看有点微窘的她,挑挑唇角,“吃过饭了吗?”
她老实地摇头。
他便吩咐司机调头,去的还是之前那家店,老板见了也不多问,回头就去厨房吩咐厨子了。上来的菜,多了几样,但都是南方的小吃,很合她的胃口,只是吃着吃着,眼睛泛酸。
程瑾年隔着桌子看着她,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他小时候就挺怕看到她难过的样子,因为她一难过,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开心。
季眠夏夹了菜放进嘴里,包了一嘴,笑着说,“真好吃。”明明眼睛里还有眼泪。
他失笑,“那就多吃一点。”
“对了,洛遥她……”从小镇回来,好像就没有见到洛遥,公司也没有见过她。
“最近她被她父亲留在家里休息,身体不大好。”他淡淡地解释。
她哦了一声,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话题,看看他的左手,说道,“你吃什么?我替你夹。”
他笑了下,自己伸手夹菜,说道,“伤的是左手,右手没事的。”
季眠夏脸微有点烫,拿过他面前的小碗,给他盛汤。满满的一小碗鱼汤,很清香。
然后她就听到程瑾年说,“我妈想见你。”
现在,她看着卓汐和程瑾年朝走廊里朝她走过来,卓汐仍然有当年的美丽的影子,只是敛了当年一身锐气,清丽婉约。
程瑾年特意把空间让给了她们两个人,一个人去换药。
两个不算太熟悉却关系非比寻常的人坐在医院花院的长椅上,阳光极好。卓汐的目光掠过季眠夏耳后的助听器时,才隐隐沉下了眼神。
那是程瑾年当年造成的。
“你不恨瑾年吗?”
季眠夏摇摇头:“我从来没有。”
卓汐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们还会重逢,也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见见季眠夏。
近来的季眠夏受到了足够的伤害。母亲的离去,突来的身世,洛遥的侮辱,程瑾年的伤势,以及他从未表明的态度,这些都让她充满疲惫,接二连三的伤害让她无力去承受。
身与心,皆是。
卓汐看着这样为自己儿子心力交悴的季眠夏,再想起她的双耳失聪是程瑾年造成,她就觉得内心有愧。如果她爱着他,那么身为母亲,她必须要将他的一切告诉季眠夏。
哪怕是程瑾年不想说,卓汐也觉得必须讲。而现在,就是一个时机。
卓汐轻轻的叹出一口气,望着医院里大片的绿色草地,空旷的石道,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顿了下才开口叫她:“眠夏。”
“什么?”季眠夏转过头来。
卓汐打开包,抽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这是家里面洗的最多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程瑾年曾和一个女孩。
季眠夏看着照片上的程瑾年,年少时的青涩,从未见他笑的如此明媚。而站在他身边的女孩,温柔清纯的眉眼,两人的十指相扣在一起。
女孩的眉眼,让季眠夏觉得似曾相识,一直到卓汐说,“这是洛薇,是瑾年这些年都忘不了的人。”
洛薇,洛遥。只消浅浅一想,她就想通了。
在小镇的医院里,洛遥离开前说,她一直以为程瑾年心里的人是她姐姐。
见季眠夏什么也没有问,卓汐倒有些意外,但还是接着说下去,“这些,都应该更早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有人说,如果永远遗憾,不如把它当作永远的秘密埋在心里。
程瑾年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长达这么多年,他年少时的悲痛,与年少时的失去。除去陪他一起经历过这些的人以外,他没再告诉过任何不知情的人。
那些就像是他心底深处的秘密,想要永远的埋藏。然而这么多年,却被洛遥屡次剥开外表,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惨烈的白光之下。
当年他的父亲有了外遇,还有了孩子,只是卓汐一直不知道,但是婚后很快被她发现。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纠缠,吵架,然后便是可怕的沉默。
当曾经相爱的人,连架都不愿意与你吵的时候,那便是无爱了。
那时的程瑾年锦衣玉食,可是除了面对父亲当时的冷漠,以及卓汐的眼泪,他的幼年生活里便无其他色彩。
这些他不是不懂,当父母吵架时,年幼的他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又哭又闹,反倒冷静地站在一旁,对他们的争吵,彼此讽刺,回以冷眼旁观。
因为,他以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停止。
一直到父亲的死亡。
[八]
十岁那年,程父做生意亏本,赔了大笔的钱,不甘的很,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卓汐为了躲开每天必有的战争,通常都晚归,所以把气都撒在他身上。只是这天回来,难得程父没有责骂他,也许是感冒了,没力气,只让程瑾年拿了药片,吃完药,还喝了几瓶啤酒,就回房躺下了。
卓汐回来的时候,程父全身都已经僵硬了。
那时候程瑾年才知道,感冒药配酒喝是致命的。他想父亲也许并不想自杀,他只是无意间送了命。
程父死后,一直未曾露面的程父的另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闯进程家,要撵走他和卓汐,说卓汐才是阻碍她婚姻与幸福的罪魁祸首。又和程父的律师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修改了遗嘱,分文都没有留给卓汐。
世事无偿,人情淡薄,程瑾年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心高气傲的卓汐不愿张扬家丑,加上拿不到遗产,也没有钱去起诉,便带着仅有的一些存款领着程瑾年去外面租房子。
那几年生活很艰难,卓汐会同时做几份工作,以贴补加用,但仍然会坚持送程瑾年读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
就是在那时,才遇见了洛薇。
说起洛薇,算不上陌生人。她是程父在世时,商业上有和过合作的同事的女儿,程家出事后,学校很多同学都刻意疏远了程瑾年,只有洛薇和当初一样。
程瑾年性子本来就冷淡,现在家里出了状况,便更不爱说话。唯独能接近他的,也只有自小就认识的洛薇。两人感情好得容不得第三个人的涉足,因此他总是忽略那个经常跟在洛薇身后,总是喊他“程瑾年哥程瑾年哥”的洛遥的心意。
洛薇的女生缘不佳,经常会有嫉妒她的女生在背后说闲话。他每次听到后,说洛薇坏话的那些女生的书包里就会多一只死青蛙,吓得她们又哭又闹,程瑾年才觉得满意。
也许两个人曾经以为,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上高中,大学,然后一直生活在一起。那些不如意,那些痛苦不堪,通通都抵不过在一起的真心实意。
程瑾年十四岁那年,卓汐突然说要再婚,而且因为对方不知道她有孩子,因此卓汐尝试和他沟通先将他送到自己的姐姐家里。
这件事情太突然,让程瑾年一时接受不来,脾性也变得恶劣,想尽法子破坏这桩婚事,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更没曾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母亲抛弃。
洛薇试图劝阻他接受事实,“你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卓姨还有她的人生要过,你不能阻碍她一辈子吧?干吗不替她高兴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拦得了初一,也拦不过十五。程瑾年不是不明白,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内心无端的怒火。
“你懂什么!这事又不是发生在你家,又不是在你身上,你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因冷战而互不理睬,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那天,是他摔门而出。
平常都是一起回家,只有那一天,他没有等洛薇,自己独自回了家。
也许好多年他一直想,如果那一天,他脾气不那么坏,不跟她吵,或者,回去找她。也许就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他回了家,卓汐正在家里打包,见他的样子也没多问。
电话是半夜打来的,是洛遥打来的,她在电话那边哭哭啼啼的,好半天才把事情跟卓汐说清楚,但好歹把事情说清楚了。
那时候卓汐不敢告诉程瑾年,她怎么可能去告诉自己的儿子,你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出了交通意外,抢救无效?
可到底还是跟他说了。
是在离城很远,卓汐才把事情告诉他。那时候的程瑾年没有任何反应,呆呆地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却突然打开车门,如果不是卓汐及时拉住,他早就跳下去了。
阻止了一次,他便再也没有什么动作。一路上不说话,不吃喝。也没有打算逃跑的迹象,就这样一路到了小镇。
当一个人真正绝望的时候,就会过得比正常人更正常。那时候他总是产生一种错觉,也许洛薇没死,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只是他们欺骗他,也许只是母亲为了让他离开。
即使是洛遥来了小镇,亲自转达,可是他依然不相信,反而是更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这样他就可以离开这里。
可是当他终于得已离开,却发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再也找不到她,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夜空,都不再有洛薇。
她永远的离开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舍得不舍得。
卓汐说完,伸手握了握季眠夏的手,轻轻地说,“这些年,瑾年过得挺难,一回城,我丈夫的公司,也就是北哲被人密告洗钱,警方取证调查,我丈夫病倒,担子全落在才读大学的瑾年肩上。所以当年他只一心一意找出陷害继父的凶手,一心一意重振北哲,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生活。可是……”卓汐笑着看向她,“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成为爱无能。”
“眠夏,所以你帮帮他好不好?”
这是临走时,卓汐的最后一句话。
可她如何帮?如何分担?她懂他的,他心里的那个人,她一辈子都无法取代。事到如今,才弄明白,他的躲避,他的冷漠,他的若即若离,都只是因为心里有个一生都无法拿掉的人。
因为这个认知,让她备感绝望。
她想,永远爱不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只有他。而他,不止是她。
好在程瑾年并没有问那天母亲和她说了什么,照旧去学校接她去医院,有时候他换药的时候,她就坐在陆嘉寞的办公室里等。
陆嘉寞养了一盆植物,幽幽地开在窗台,窗外阳光正静好。平时工作再忙,陆嘉寞都不忘记给它浇水,因此长势很好。
季眠夏禁不住伸手触向那绿色的叶子。
陆嘉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是绿罗。”
她回过身,笑了笑。
陆嘉寞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看她一眼,说道,“它的生命力很强,只需要一点水,就会生长。但它最大的梦想是开出美丽的花朵。”
她点点头,又问,“他的伤怎么样?”
陆嘉寞深深看她一眼,“伤口基本没有问题了,不会有感染的危险,只需要再来上两次药。”
听到这么说,她心里高兴不禁笑起来。
“他在外面等你。”
他在等你。
因为这句话,她有点小雀跃,也没注意到陆嘉寞眼里的落寞,便和他说了再见,拉门出去了。
陆嘉寞走到窗子前,程瑾年站在医院门口,不久就看见季眠夏朝他小跑过去,在阳光下,程瑾年的嘴角轻轻弯起来。
他真的就像一直在等她一样。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陆嘉寞苦笑一下,低头看着手边的绿罗,自言自语道,“我只是需要你多看一眼,不要很多。”
可这些如今都是奢侈。
季眠夏快步走到程瑾年面前,迫不及待地说道,“陆医生说你的伤口马上就会好了。”
“嗯。”他浅浅一笑,抬抬左手,“没了他也不会影响。”
季眠夏的脸色不快,“不许说这种话。”
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他也忍不住笑了,点头,“以后再也不说了。”
就在这个时候,程瑾年的视线转向另一个方向,季眠夏也不得不感到奇怪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保姆推着轮椅朝这边走过来,起先她并没有在意,直到程瑾年低声招呼道:“祁先生。”
祁先生?
季眠夏不禁望向那位“祁先生”。
知道自己身世后,她搜罗了所以可以知道祁氏的商业报纸,可是似乎祁家成并不喜欢露面,采访归采访,从不在媒体前爆光。
其实如果有心去找,或者是去祁然的宿舍,或是翻下他的钱包,也许就可以找到他与父亲的合照。
她不是没心,是不敢。
人不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却可以选择相不相信,与接不接受。
如今,面前这位祁先生正面目含笑地跟程瑾年回笑,“原来是程总。”眼睛落到他缠着绷带的手上,“手怎么了?”
程瑾年淡淡一笑,“受了点小伤。倒是祁先生身体抱恙?”
“老人家了,小病小痛总该有的。陆医生偏要我来医院做一次复检。”
“检查一下总是好事。”程瑾年笑笑,转身对旁边的季眠夏说,“眠夏,这位是祁家成祁先生。祁先生,这是眠夏,季眠夏。我的远房表妹。”
季眠夏在听到祁家成三个字的时候,竟然条件反射地后退,却被程瑾年一把握住手,握得紧紧的,就像怕她逃跑。
他故意的。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程瑾年的侧脸。
为什么?
祁家成的目光展转到季眠夏的身上,似乎多打量了两眼,笑道,“原来程总还有个表妹。”
她呐呐地点头,却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等祁家成告别,季眠夏一下子甩开程瑾年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故意的?”
“是。”
“为什么?”
程瑾年叹口气,“眠夏,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的爸爸叫季彻。”季眠夏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这也让程瑾年一怔,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她便退后一步,然后转身跑了。
[九]
宁末夕是后来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才听季眠夏说起这件事情的,虽然事前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幸好当时旁边没有别人。
宁末夕捂着嘴,“那祁然就是你的亲生哥哥?而你有个大富豪的爸爸?而且,你还有一个总裁表哥。季眠夏,你是落难的公主吗?”
季眠夏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饭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也没心思听宁末夕八卦。
前两天她从医院跑掉之后,就没有再去医院了,有时候会看见程瑾年的车子会像以前一样停在学校门口,但她尽量都绕开走。
她想见到他,可是又为之前的事情愤怒。
“其实他告诉你,也是为你好。必竟,哪个孩子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眠夏,你也一定是想见吧?”
“我不想。”口是心非。
宁末夕笑,“那你包里那里报纸算是怎么回事?甚至把八百年前的旧报纸都扒出来看。”
这下她没吱声了。
“所以他只是替你做了你一直做的事情。我觉得他很了解你,你不必说什么,他就知道你要什么。”宁末夕拍拍她的手,“你看人家这两天老是开车来学校等你,就是小情人之间闹别扭,也该合好了。”
季眠夏脸通地烧起来,辩解,“宁末夕,你在胡说什么。”
“我又没说你们是小情侣。”宁末夕看着她气败急坏的模样,哧地笑了,“不过这样一看,还真像是闹别扭的情侣。”
她抓起勺子就去敲宁末夕,她端起盘子就跑了。
有了宁末夕的提醒,这天下课她没有从后门溜掉,可是校门口没有那辆停了两天的车。她心里一沉,他怎么会有耐心陪她耍脾气呢?
咬咬牙,抱着书低头就走,却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是陆嘉寞。
“陆医生?”她惊讶。
“他昨天的绷带拆了,不用再去医院了。”
“哦。”她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她真傻,这种时候闹脾气,白白地丢了和他独处的两次机会。
“他说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所以让我过来接你,因为他怕洛遥再找你。眠夏,你在生他的气?因为他把祁家成带到你面前?”
“哦。”还是一个字,然后忽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洛遥,怎么知道祁家成?”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是我打电话给祁先生,说让他来医院做一次检查,而程瑾年负责把你带到他面前,让你们见面。”
季眠夏简直说不出话来,身后是进出的同学,面前是冷酷的事实。
因为说话不方便,陆嘉寞把她拉回车上,关了车门,外面的喧闹一并关在车外。
“他为什么找你帮忙?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事?”季眠夏看向陆嘉寞,“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陆嘉寞苦笑,她知道他不会骗她。
“我觉得他爱你。”
季眠夏张大嘴,失笑,“怎么可能……”
不是爱,是同情,是回报他当年让她双耳失聪。这么明显的事实,不需要欺骗的外表。
“如果他不爱你,他不会找我帮忙,即使让你讨厌,让你恨,他也会帮你做你不敢做的事情,把你带到自己父亲面前。如果他不爱你,他不会千里迢迢放下所有,陪你回小镇。如果他不爱你,他不会替你挡下那一切,如果他不爱你,他不会因为你,而放过曾经陷害北哲的罪魁祸首祁家成。”
陆嘉寞是一口气说完的,越说脸色越苍白。他不知道今天怎么和她说这些,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而季眠夏脑袋顿时当机,花了好长时间才完全吸引陆嘉寞的话。
季眠夏呆呆地看着他,“祁家成,是当年陷害北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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