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之森夏不眠-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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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才是爱,而别的都不是,爱为上面的上帝而保存,因为爱他可以把自己尽情地神话,可是这爱却需要我们来将它实践。

    ——(美)弗罗斯特《春天里的祈祷》

    [一]

    又是一周的星期日。

    季眠夏怎么也没有想到陆嘉寞会带她到西餐厅里来。说实话,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平常不会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会进来这种地方,扫一眼菜单,就贵得让她咂舌。

    她小声问一句对面的陆嘉寞:“这里很贵吧?”

    陆嘉寞选好菜单递还给服务生,笑道:“有些东西,就是因为价钱高才好吃,倒不是它食材有多与众不同,而是它的价位会让人有种不得不说好吃的错觉。”

    “是吗……”既然如此,她一定要好好品尝才行了。不过让陆嘉寞破费,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晴以也来就好了。他怎么偏要一个人在家?”陆嘉寞明知故问。

    “听说是陆医生请客,他突然说很困,要睡觉。越来越搞不懂他了,不过现在的晴以的确很聪明。”季眠夏感到欣慰。

    陆嘉寞意味深长的笑。看来目前的季晴以,可要比他姐姐“聪明”多了。

    西餐端上来,陆嘉寞首先将她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小块,再递到她面前。他说:“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也是别人为我切的。”

    季眠夏的心里忽然有一阵淡淡的温情浮现。因为眼前年轻的医生为她切好了一整盘的牛排,特意切成小块,她只觉得很久没有这样内心温暖。

    陆嘉寞问:“在公司里兼职的事还算顺利吗?你那个上司有没有找你麻烦?”

    她淡淡的笑。“偶尔会有,但我没有放在心上。”

    “反正你现在还是个大学生,工作什么的,将来有的是机会。”

    “可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难度吧。”

    “难度?”陆嘉寞抬眼,顿时明白她在指双耳失聪的事情,目光掠过她耳后的助听器,“别这么想,我可以带你去医院的耳科做一次全面检查,并不是没有希望。而且……”

    而且?

    陆嘉寞似笑非笑的,“而且这并不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季眠夏抿抿嘴,心想:他这是在开玩笑?

    陆嘉寞还待说什么,餐厅入口进来两个人,熟悉的声音落在季眠夏的耳朵里,让她蹭地回头。

    程瑾年被洛遥缠得没法,和她一起吃饭,却看见了季眠夏。

    双方皆是一怔,季眠夏立刻转回头来。

    “瑾哥哥,怎么了?”洛遥询问的同时,也张望过去。在看到季眠夏的侧脸时,她的表情顿时变得难看。

    季眠夏低头猛喝水。

    陆嘉寞是何等聪明的人,体贴地为她倒上另一杯水,又说,“要不要吃些别的糕点?这里的点心很不错。”

    季眠夏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水,“不用不用。我喝水就好。”

    看她傻傻的样子,陆嘉寞笑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揉揉她的头发,颇有些宠溺的味道,又看看她身后,问,“她是你认识的人?要打个招呼吗?”

    季眠夏却赶紧摇头,“我不认识。我去下洗手间。”

    陆嘉寞点点头,再看时,不远处座位上的女孩子也不见了。

    季眠夏找到餐厅里的洗手间,走进去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哗啦哗啦的水声反而让她有种松下一口气的感觉。

    只是当她走出去,来到走廊拐角处的时候,却看到了迎面过来的洛遥。季眠夏一愣,随后向她点点头,准备离开时却被洛遥的声音喊住:“季眠夏,真是巧啊,我好像总是碰到你。”

    “是很巧。”洛遥略带挑衅的语气让季眠夏不得不转回身来。

    洛遥眯起眼睛说:“怎么你不记得我了?不觉得我很眼熟?”

    已经见过不止一次,季眠夏觉得她话里有话,“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洛遥继续说,“三年前,我去那个小镇上看望程瑾年的时候,当时你就在他的身后。不过,你那个时候可没有戴着助听器,看来那之后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原来她想起来了。可季眠夏却觉得当时的一幕并没有令她有快乐的印象,当然,现在也没有。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记不太清。”季眠夏违心的说。

    “不要装傻了。”

    “……”洛遥的语气突变,让季眠夏惊愕的抬起了头。她装傻?装傻什么?

    “你是故意进北哲,想找瑾哥哥的吧?”

    季眠夏摇头,“我开始不知道他是我的老板……”

    “那他的手机里为什么会有你的电话号码?他回来城市的这三年里,你们其实一直都在联系对不对?”洛遥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

    “电话号码?”季眠夏着实愣了下,即而摇头,“我不知道,而且,他离开的时间里我从没再见过他。”

    洛遥却把她的这副模样当成了虚假,冷讽地说,“季眠夏,你应该听公司的那些人提起过我和程瑾年的关系吧?”

    季眠夏迟疑,还是点了头。的确,大家都说过有位姓洛的女生是程瑾年的正牌女友,而且三年来,除去公司的女职员,可以进程瑾年办公室的人也只有那个姓洛的女生。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实话告诉你,就算没有我,程瑾年也不会选择你。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像你这样的人,配站在他的身边?也许三年前他还是寄住在你家的远方亲戚,但是现在,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话多少伤了季眠夏的自尊,但想一想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她说的没错,那过去四年的时间里都将一切解释的十分清楚。而程瑾年三年的杳无音讯也说明了这一点。但这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的心被狠狠的刺了一下。“你放心,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何况他的事情我也没有兴趣……”

    话还没有说完,余光就瞥到程瑾年出现在洗手间的门外,脸隐藏在走廊灯光的阴影里,分辩不出他此刻的眼神和表情,尔后,他以极快的步子走过来。

    洛遥愣了,季眠夏也愣了。

    因为他径直站到了季眠夏面前,背对着她,却望向洛遥,“出什么事了吗?”

    洛遥似乎没搞清楚程瑾年这样动作的意味,这样的动作,明明是害怕她自己伤害了他身后那个人似的。

    “没事。”洛遥反应极快,嫣然一笑,拉住程瑾年的手,“只是打声招呼而已,因为好歹是熟人,不是吗?瑾哥哥也真是,早知道是熟人,要介绍我们认识才行,说不定能做朋友呢。不过季小姐好像不大愿意。”

    程瑾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反拉住洛遥的手,“好了。我们走吧。”

    语气温柔之至,让洛遥微微有些讶异,他温柔的时候实在不多,正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再和季眠夏计较下去,温顺地点点头,手挽进他的手臂里。

    自始至终,季眠夏都像空气一样。

    陆嘉寞找来的时候,看见季眠夏居然坐在走廊的地板上,靠着墙,埋着头一动不动。灯光隐隐暗暗地打在她身上。

    他大概永远记得那时候的季眠夏,就好像从一认识她,她就以这样自我保护的方式将自己一层一层保护起来,怕受伤害。

    他无法靠近她,也无法贴近她。自始至终,只能这样远远地遥望。

    因为能靠近他的,永远都不会是她。

    不是他,那该是谁?

    他微微露出苦涩的笑容,靠在一旁的墙上,默默地看着那一头的季眠夏,裙子太长,拖在她身后,像是绽开的花,灯光打在上面,便像是隐隐浮动的光。

    在错误的时间里,遇见错误的人,然后开始了一生的错误纠缠。人生,不过就是如此。尽管明白,有些时候还是忍不住反抗。

    [二]

    白天忙着上课,季眠夏和宁末夕为了交历史论文,整个上午都泡在图书馆里。

    还差一千多字才能写好,宁末夕饱受文言文的摧残,忍不住抱怨起来,“眠夏,你说我们这样下去,青春和美貌不都要白白浪费在这招人烦的年代数字上了?根本就没有空就交男朋友,就是有,也很容易就分。”

    季眠夏还在埋头翻书,随便敷衍一句,“那就去找一个爱你的,而你不爱的,这样就不会分了。”

    “说的简单,上哪去找?可我不喜欢的,我干吗要勉强自己?喜欢这种东西,不是单方面的,一头热的事情不存在,因为最后有会有个人觉得累,受不了了,然后分开。”

    季眠夏翻书的手停了一下,宁末夕的话让她联想到了自己身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宁末夕便望着对面的几个中学生说道:“真好啊,还是中学的日子好。没那么多想法,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也变得虚伪了,好多话想说也只能憋在心里,胆子变小了,勇气也没了,时间这玩意真可怕。”

    季眠夏也看过去。穿着中学制服的男生女生一起翻看着漫画书,笑嘻嘻的模样仿佛不懂什么叫烦心事。她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的程瑾年,那时的他,也是那个青涩的模样,虽然寡言少语,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琢磨。

    这时,宁末夕却忽然站起了身,将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匆忙朝季眠夏说:“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季眠夏愣愣的点了点头,直到祁然拍过她的肩膀,坐到她对面,季眠夏才明白宁末夕跑掉的原因。

    她还是不想和祁然正面接触,会尴尬。

    其实暗恋真是件辛苦的事情,想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可是看见了又想逃。

    祁然看看跑走的宁末夕,倒是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翻了翻季眠夏面前的历史书,挑起眉毛,“你们系还要交这么挑战智商的论文?”

    季眠夏诚实的点点头,“没办法,为了学分,我也是硬着头皮在这里写。倒是你,来这里也为了论文?”

    “我?不是,来还书的。”接着他翻看着历史书的动作停下来,皱起眉头说,“还是理科好。”

    季眠夏就笑,“祁然,你知道你说这话的口气像什么吗?”

    “像什么?”

    “就像是个电视上经常出没的那种富二代,觉得只有有钱,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祁然笑了笑,用历史书拍了一下季眠夏的脑袋,说:“别说的你什么都懂似的,你见过真正的富二代是什么样的吗?”说完,他觉得不对劲,话锋一转,说,“不对啊,季眠夏,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季眠夏只是笑,“当然是褒义。”

    祁然也并不在意,他将历史书放回到她的面前,又拿过她放在桌面上的笔,扣着笔帽在桌子上闲暇无事般的画来画去,“眠夏,我记得有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来学校接你,我想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明明交到男朋友竟然都不向我透露半点口风。”

    “男朋友?”季眠夏回想起来,立刻解释道:“什么男朋友,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弟弟现在在医院接受治疗,他是我弟弟的主治医生。而且那次是我把钥匙忘在他那里了,他特意送来给我。”

    祁然摘掉笔帽,眯起眼睛确定了一下笔尖上的颜色才说,“哦,特意送来给你,还说不是男朋友?一般人谁会搭理啊。”

    季眠夏突然被他的这句话说愣了,作为病人家属的她和作为主治医生的陆嘉寞,的确是走的近了一点,有时候,季眠夏会忘记陆嘉寞是医生的身份,反而觉得他更像是朋友、兄长,还有……还有之后是什么,她不太确定。回答祁然的问题也有些迟疑:“是晴以很喜欢他,再说,他说是顺道……而且我觉得陆医生和你是一样的,都是我重要的朋友。”

    他低下头把季眠夏的笔记本拿到面前,一边在上面写着什么一边说,“好啦,不用为难,我只是不放心你而已。”

    “怎么不放心啊,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没遇见你之前,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笑笑,“是是是,季大小姐最会照顾自己了。”

    季眠夏也笑,“感谢祈大少爷夸奖。”

    祁然没心没肺的笑,扣上笔帽,将笔记本一起推到她面前,用笔点着上面的一串数字,“我新换的号码,记得存起来。”

    季眠夏点头说好,抬手看了一眼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该去兼职打工了。于是开始收拾桌子上面的乱七八糟,一一放进背包里,“我要先走了,你呢,还要坐在图书馆里么?”

    “你要去工作了?”祁然猜到,随后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季眠夏身边,“那我送你去。”随后又故作神秘的靠进季眠夏耳边小声说道:“我今天骑了自行车,抱歉哦,不是Q7。”

    季眠夏被逗得笑出了声。

    季眠夏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自行车。记得小时候,程瑾年也曾载着她和季晴以两个人去玩。那是爸爸买给程瑾年的生日礼物,只是自从程瑾年离开之后,那辆单车便一直停在院子的角落里,显得孤单而冷清。

    大概已经不能骑了吧。什么时候回家的话,也许就该清理掉了。这样一想,就让她怅然。有些东西就算不处理,也会自己坏掉。

    “嘎吱——”,单车的刹车声让季眠夏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她发现已经到达北哲的大门口,急忙从后车座上跳下来。

    “谢谢你,祁然。”

    “可不是免费的啊,我的车钱很贵,下次要请我吃饭才行。”祁然打趣起来,“这样吧,我也到你家里去吃饭,我也想吃火锅。”

    “夏天吃火锅,你不热啊。”

    “那烤肉也行啊。你家没有烤炉吧?我把我家的带过去。”

    季眠夏失笑,“好,你是客人,你说了算。”

    只是眼光一扫,就看见了正好进公司大门的程瑾年。

    看到他,心立刻沉下来,又拖延时间一般的和祁然聊了一会儿,她打算等到程瑾年差不多回到办公室再进去。最后是祁然催促着她快进去,季眠夏才磨磨蹭蹭的走进了公司。

    走到电梯,季眠夏的心更是咯噔一声。因为程瑾年仿佛在等待她一般站在电梯外,看到她终于出现之后,便是一句:“太慢了。”

    季眠夏因他的话一愣,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在等她?

    就连在小镇那些年的日子里,他在放学后等待她一同回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只是想起不久前在餐厅的那次尴尬,季眠夏内心浮现的一丝希望又瞬间沉没。

    程瑾年猜按下电梯,侧身示意季眠夏进去,自己也随后。

    一开始两个人都是沉默。直到程瑾年漫不经心的开口:“送你来的那个人,是学校的同学?”

    突然关心起自己的事情,季眠夏看向他,内心蓦地就有些期待:“……是。”

    他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有些许淡漠,“在大学里交男朋友也很正常。”

    被他误会并不是季眠夏想要的,她解释的有些慌乱,“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只是同校的同学而已。”

    程瑾年原来微微蹙起的眉头在得到她如此说法的同时,似乎缓慢的松解开来,他低下头来,盯着她,仍说了一句,“不过,他并不适合你。”

    季眠夏刚想再说些什么,程瑾年继续说,“这不是在刻意挑拨,你和他不是一个条路上的人,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不管做什么,他都不行。”

    季眠夏低下头,轻声辩解,“祁然他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处处都会为我着想,如果他都不行的话,我不知道身边还会不会有可信的人。”

    他轻微吐气,语气尽量温和下来,“如果你是因为洛遥的事情,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但我今天所说的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够公私分明一点。”

    “并不是因为洛遥……”声音突然顿住了,因为电梯的门打开,有其他外来的客户走了上来。季眠夏立刻闭上嘴,却因电梯里的拥挤而不得不向后退好几步。她和他之间隔着两三个人,移动步伐有些难。电梯再次打开时,程瑾年一把拉过季眠夏走了出去。这瞬间且短暂的接触让季眠夏的脸渐渐红起来。

    “程总。”有公司内部的人向程瑾年点头打招呼。

    程瑾年这时才放开季眠夏,随即独自朝前方走去。季眠夏望着他逐渐走远。

    很多时候,都会觉得自己的记忆要是一条空旷的马路该有多好。没有那么多的行人,也不会有数不清的车辆,稀薄的空气,以及大段空白的地域。

    这样就不会觉得回忆拥挤,也不需要刻意将一些事情忘记。但偏偏道路颠簸,不堪回首的过往总是历历清晰。仿佛一种植下根的印记,无从磨灭。

    [三]

    陆嘉寞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刚洗好的苹果,一路上遇到熟悉的医生和招呼,打过招呼,走出医院大厅来到外面的操场,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季晴以。

    护士在他的身边读着书讲给他听,在看到陆嘉寞走来过来之后,明白是接替,拍拍季晴以的肩膀,护士便走开了。

    陆嘉寞坐下来,将其中一个苹果递给季晴以,“又给你读了什么书?”

    季晴以咬一口苹果,“《悲惨世界》。”

    陆嘉寞“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也太高深了吧,“怎么样,有意思吗?”

    季晴以皱眉,缓慢的摇着头,“我现在的智商,已经不需要别人来替我读书讲故事了。”

    陆嘉寞笑起来,一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大家都是为了让你早日离开这里。对了,前阵子听李护士说,最近有人经常来看你?”

    季晴以松开咬着苹果的嘴巴,转头看向陆嘉寞,“我答应过他,不能告诉别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又不会说出去。”陆嘉寞失笑,“而且,要我知道他是谁的话,我也能放心啊。”

    “他不是坏人。”

    季晴以竟然这么袒护他。

    “我知道,你那么信任他,当然不会是坏人。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不是不相信!”季晴以连忙解释道,只是很快又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你要保证不能告诉我姐姐……”

    “眠夏?”

    “嗯。”季晴以用力点点头,“他不想让我姐知道这件事。”

    尽管陆嘉寞很想再多问一句“为什么”,可还是咽了回去,只说,“我答应你。”

    得到了保证,季晴以放心下来,但还是凑近陆嘉寞,很神秘的小声说道:“其实,他是我表哥程瑾年。小的时候,他曾经被小姨送到我们家里寄主了四年。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很笨,可就算我再笨,也明白我姐喜欢表哥。不过表哥和我姐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只记得妈说,姐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说真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表哥似乎并不喜欢姐。”

    陆嘉默讶然。

    “后来,表哥就被小姨接走了。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他,他也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或是写信。直到前些日子,表哥突然到医院里来看我,我真的很惊讶,可又很高兴。不过表哥说,如果被姐知道的话,他就再也不能来看我了。所以……陆医生,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姐这件事。”

    “……好”半响,他才点点头。

    他从来不知道,季眠夏身边还有一个叫程瑾年的人,那个人也许这么多年以来,就一直在她的心里。程瑾年不希望季眠夏来看望季晴以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他,为什么又会知道季晴以在这家医院?

    或者那个人就是让他靠近不了她的原因。可以说,季眠夏对程瑾年的事情一字未曾提起过。

    陆嘉寞还是觉得想不通,他皱过眉,问道:“你姐姐和程瑾年,在分开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吗?大概是你不知道而已。”

    季晴以坚决的摇头否认,“不会的,表哥一定是对姐的事情感到内疚,所以一次都没有打过电话给姐。”

    “内疚?”陆嘉寞不解。

    季晴以说,“是的,姐之所以会双耳失聪,就是表哥造成的。他不小心将烟火踢到了姐那里,爆炸之后,姐的双耳就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陆嘉寞的心蓦地一沉。

    季晴以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急忙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钱夹,把里面的一张照片给陆嘉寞看,“这是表哥十六岁生日那年,爸为我们三个人照下来的,中间的那个人就是表哥。”

    陆嘉寞看向照片中的身影,站在中间的少年,一脸的淡漠神情,倔强的眼角眉梢,他猛然之间睁大了双眼。

    虽然脸部轮廓因成长而稍稍不同,但是,他认得这张脸孔。

    程瑾年。

    在西餐厅里,那个在走进来的瞬间便令季眠夏心神不定的男生。

    季眠夏在公司里忙完最后一个业务统计,已经是夜晚十点多。公司里的人但部分都走光,她突然想起还没有去接季晴以,于是赶忙关掉电脑,整理好桌上的资料,临走时闭掉了灯。

    十点多连末班车都没有了,本来要打计程车,可是翻开钱包,她才发现里面全部都是零钱,加在一起也不够。

    看来只能步行过去了,好在并不是非常远,才走几步便听见身后车喇叭响。

    居然是程瑾年。

    不等她说话,程瑾年就说:“快点上车,这里是人行道。”

    季眠夏立刻摇头,下意识的拒绝:“不用了……”

    “如果你想让我被拘留15日,可以不用。”程瑾年示意前方站在交通岗里的交警。

    拗不过他的这种半威胁似的说法,季眠夏一咬牙,迅速的跑去拉后座的车门,却被程瑾年发现意图,抢先将副座的车门推开,“到这里。”

    不想耽误时间让他被交警发现,季眠夏二话不说的坐到副座上关好车门,程瑾年将车子开出了人行道。

    坐在车子里,季眠夏感觉快被紧张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来气。好半天过后才鼓足勇气般的问:“你怎么才回去?”

    “在公司里处理些事情,走的晚了点儿。”

    “哦……”

    “你去哪?”

    “啊?”季眠夏慌忙抬起头,“我去民德医院,去接我弟弟。是晴以,你还记得他吗?”

    怎么会不记得,这些时日里,他还总到医院去看季晴以。可程瑾年不想让她知道,就敷衍般的回应了一个单字:“嗯。”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一直都不再有任何交谈。大概是受到了挫折,季眠夏低着眼不吭一声。直到车子停在了医院的门口,她才抬起头,转头向他露出感谢的微笑,“我到了。”

    程瑾年看到她遗落在副座上的提包,探出身形一把住住她的手:“你忘了东西。”

    季眠夏低头去看,讪笑着弯身重进车里去接他递来的提包。由于焦急而紧张导致她一时之间慌乱不堪,直起身的时候撞到了车顶,吃痛一声去捂头,瞬间便碰到了程瑾年的手。才发现他也伸手来捂住她撞到的位置,声音担忧:“你就不能注意点,疼不疼?”

    季眠夏没有回答。

    程瑾年皱眉去看,才发现她渐渐红起的脸。他随即抽回手,“你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那……路上小心点。”季眠夏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嗯。”

    车子很快便被开走。季眠夏摸了摸自己的头,低下头轻轻上扬了一下嘴角,才抬头就看见陆嘉寞站在医院门口,看起来是在等她。

    [四]

    到了周五下午,程瑾年将车子停在医院大门的对面。一直等到了某个身影的出现,他才缓慢的摇下了车窗。

    是季眠夏带着季晴以进了医院。程瑾年看了公司职员的安排表格,知道她今天没有兼职,大概全天都要在学校上课。程瑾年继续在车内等了些时间,大概十分钟之后,季眠夏和季晴以一起走了出来,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医生。

    哦,见过他,算起来次数也不少了。看样子,他是季晴以的主治医生,只是没有想到,季眠夏和他的关系已经好到进出餐厅单独吃饭的程度了。

    距离太远,程瑾年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能看到她满面安心的笑意。那样的笑容,有着久违的怀念,程瑾年竟觉得内心失落,望着季眠夏的眼神也不自觉的黯淡,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离开医院,直到她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再次转回头时,季晴以已经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翻看手里的书本。程瑾年才下车,朝季晴以走过去。

    长椅上的季晴以感觉到头顶上的阴影,仰起脸便看见了面前的程瑾年。

    他笑出来,“表哥,你来啦。”

    程瑾年笑着点点头,坐到他身侧,说,“我念给你听。”

    季晴以摇头,“今天我给表哥读。”

    程瑾年显然愣了下,但随即点头。

    每次他给晴以读完一本,就会换另外一本,今天是一本诗集,天蓝色的硬壳封面,握在手里质感很好。如今晴以也懂得认字与朗读。

    晴以念得还不算太顺利,但是他的声音干净纯粹。暖暖的太阳似乎渗过了衣服贴在皮肤上,从身到心都是暖的。程瑾年眯着眼睛逆着光线,有种恍惚的错觉,好似看见了那一年季眠夏在小河边采着岸边盛开的花朵,白色的裙摆散落在地。那时的他,坐在石坝上等她。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情景记得这样深刻。怎么忘都忘不掉。

    这次他只在医院呆了不到半小时,公司还有事情等他处理,和季晴以告别之后,看着他被护士带回病房,才转身离开医院。

    在刚要拉开车门时,突然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程先生,请等一下。”

    刚刚打开车门的程瑾年转回头来,看向面前的年轻医生,便认出了对方是谁。他没打算说话,等陆嘉寞开口。

    陆嘉寞走上前,朝他伸出手,“我是陆嘉寞,季眠夏的朋友。”

    医院附近的咖啡馆里,陆嘉寞要了一杯咖啡,问程瑾年需要什么,程瑾年摇头,“不用。”他抬手看看手腕上的手表,淡淡地说,“陆医生有什么话请直说。”

    陆嘉寞也没介意他这刻意的不礼貌的动作,开口说,“是我追问晴以,因为总有陌生人来找他,做为他的医生,所以多问了两句。所以你不要怪他,他遵守了和你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件事再同我以外的人讲。”

    程瑾年没有应声,等他继续说下去。反正已经知道了,再说无益。

    陆嘉寞顿了顿,“我想,你不是很适合再接近眠夏了。”

    程瑾年因这一句话而缓慢的抬起头,“他对你都说到什么程度?”

    见他终于对自己的话题有了兴趣,陆嘉寞接下来的话便更加顺理成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程瑾年表情并不友善,他并不喜欢陆嘉寞这种有些自以为是的态度,“我倒觉得,陆医生你似乎管自己的病人管得多了点。”

    陆嘉寞被哽了一下,久久没有说话。

    程瑾年挑挑眉毛,便想起身,却被陆嘉寞一句话定住。

    陆嘉寞说,“我喜欢眠夏。”

    程瑾年的表情变得微不可辩,但他还是重新坐下来。他不傻,当然看得出来,这个医生对季眠夏有不同的存在意义。

    陆嘉寞看向程瑾年,开口道,“我问过五官科的大夫,由于爆竹烟火类的爆炸而导致的双耳失聪,可以再次恢复原本听觉的概率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她的双耳会永远失聪。”

    因为突然被提及那次事故,让程瑾年的脸色都微微发白,双手放在膝上微微握成拳头。

    “我喜欢她,所以我要替她隔开一切能够伤害她的人和事。我喜欢她,所以我想尽我所能保护她。她心里有别人,可我愿意等她。”

    程瑾年笑了,“你在暗示我是伤害她的那个人?三年前也许会,但现在……”现在怎么样呢?他突然止住声音。

    现在又能怎么样呢?

    陆嘉寞等着他的下文没有等到,程瑾年推开椅子站起来,礼貌而客气地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便离开座位,那边服务生替他推开玻璃门。

    季眠夏一下课就从教室里出来,抱了一堆的专业书,准备回去好好理一下笔记。其实这样累的兼职工作已经有些影响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但她仍然想好好安排,必竟她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祁然背着书包从后面走过来,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几本书,“看你刚才上课走神,真难得。”

    她白了一眼祁然,“都被老师点了几次名了,你还笑话我。”

    祁然笑,“难得看到季眠夏同学出丑。”

    她抬手要打,祁然的目光却飘到她身后,笑容也隐退。

    季眠夏转身,看见程瑾年从校门口径直朝她走过来。

    是祁然扯了下嘴角笑了笑,“真巧啊,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程总。”

    程瑾年嘴角一抿,扫了一眼祁然,便落到季眠夏的身上,声音意外地温和,“我等你很久了。”

    等她?季眠夏愕然,不等她发问,程瑾年便拉过她的手。

    他的手心带着一股干躁的温暖。季眠夏没有想到他突然来牵自己的手,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却被程瑾年握得更紧。

    祁然向她摆摆手,“明天见,眠夏。”

    等走到了对面的车子旁,程瑾年立刻松开她,她因手心突然失去温度而怔了一下,抬起头时看到他已经绕过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又推开这边的副座门,不耐烦的对她说一句:“上来啊。”

    态度真是和刚才来了个九十度大转弯。

    车上,她好半天才敢问他:“你……怎么来学校了?”

    程瑾年看着前方,没有回答的意向,她实相地闭上嘴巴。

    车子直接开到了离学校有些远的餐厅,她就算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还是什么都没问,乖乖地跟着他走进餐厅。

    这是一家颇有江南风格的小店,已经不是午饭时间了,所以客人寥寥无几。除了厅里的卡座,有些小卡座还用屏风给拦起来。程瑾年直接带着她到了最靠近里面的一道屏风后。

    两人坐下后,马上有人走过来倒上茶水,也没问他们要什么。

    季眠夏心想,服务态度真不怎么样。但随后便有个男人过来了,看样子像是老板,手里端着茶点,笑容满面地对程瑾年说:“程先生,好长时间没见你过来了。”

    季眠夏听着他说的普通话,多少还带着一丝南方口音。难道他也是南方人?

    “事情太多。”程瑾年笑了下,口气多少温和了些。

    店老板笑眯眯的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季眠夏,又问一句:“还是点和从前一样的?”

    程瑾年看看季眠夏,“她第一次来,陆老板你给她介绍这里几样好吃的。”

    陆老板一听,乐得眼睛都眯了,噼哩啪拉就是一堆,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是南方人时,陆老板更乐了。

    季眠夏抽空瞄了一眼程瑾年,他正在喝茶,十指如玉握在杯身,自有一股优雅劲。

    陆老板多少看出了季眠夏的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说,记下了季眠夏点的几个菜便离开了。

    菜很快就上来,不是季眠夏刚点的,但她一看便了然,凉拌虾皮和脆皮藕片,心里的各种滋味都翻涌而上,堵得她心口死死的。

    “这……”这些,都是小时候家里常吃的。

    程瑾年沉默,抬起筷子夹了片藕,难得的低声回答:“只是他家做的比较像。”

    像什么?

    季眠夏吃着口中的藕片,却渐渐的吃出了心里的苦涩。是像过去的味道?你也曾怀念?所以,才时常来到这里。

    走出了餐厅,陆老板一路热情的送到门口,让季眠夏长来,季眠夏笑着说,“菜这么好吃,下次一定带朋友来这里。”

    程瑾年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下次想来,我送你来。”

    季眠夏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陆老板笑开了。

    程瑾年转身朝车走去,季眠夏忙跟了上去。在他拿出钥匙开要打开车门,季眠夏喊道,“等等。”

    他抬起头看她。

    “……你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季眠夏始终不懂,他的忽冷忽热,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原本以为带她来吃饭,至少会解释为什么,可是他根本不说,低头吃饭,喝水。

    为了什么来……程瑾年不语,径直的打算走进车里,却被发现他意图的季眠夏绕过车子拉住了他的手腕处,手指的温度直接轻扣在他的皮肤上,没来由的心头一阵,很想要快速闪开,却无论说什么都做不到。

    季眠夏看着他,眼中闪着莫名期待的光。

    从不知道她的眼神也可以灼伤人。程瑾年收回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说不清是避开还是什么,余光瞥到的她耳上的助听器,以及心里还残留着的某些痕迹,使他的语气更淡了,甚至言不由衷的说道:“我只是想来取回我的笔。”

    “笔?”她蓦地想起上一次,在办公室里他递给她的那支签字笔。

    放在他腕处的手慢慢的松了下来,她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出任何话。

    这个借口太拙劣了,拙劣到这么笨的她都知道这是借口。

    但她还是立刻翻出背包里的英语书,将一直别在上面的签字笔拿下来,递还到了他的面前。

    他却没有接过来,只是望着她在路灯下如玉般皎洁的脸颊略微出神。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看着她,就会心生一丝怜惜。

    见他迟迟不动,季眠夏干脆将笔硬是塞进了他的手里,“我该走了。”没有再看他,声音却微颤抖地说:“今天谢谢你。”

    在她离开三四步之后,他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喊她:“季眠夏。”

    回头,他打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她看着他,他站在夜色里,身后是车流与灯火,这一切显得这么不真实。记忆中的迷恋与刚刚受到打击时的心情重叠到一起。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要去医院,做公交车就可以。”

    然后便转过身快步的离开,又急又快,似乎怕他追什么,似乎后面是什么猛兽。

    视野里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程瑾年的心里涌起的是揉碎的隐痛。

    [五]

    晚上七点钟左右,季眠夏到医院接晴以。

    到了陆嘉寞的办公室,得知季晴以被护士带去做检查,于是便坐到椅子上和陆嘉寞一起等他回来。

    陆嘉寞在办公桌上写病历记录,抬起头时看到女生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不张扬也不惊艳的外表,乖巧又有些倔强的神情,安静的像是一枚小小的纸人。纤弱的肩膀,单薄的胸腔,需要有人来做到无微不至的保护。尽力的呵护,不要让她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陆嘉寞想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最后终于出声,说:“你兼职的那个公司……”

    季眠夏转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你早就知道那里的董事是谁吧。”因为实在太在意,陆嘉寞还是说了出来,“他是你表哥,程瑾年?”

    季眠夏吃惊的看着他,那眼神像极了在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她想了半天,才找出头绪,平静下来之后,说:“是晴以和你说过关于他的事?但是,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兼职公司的董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晴以。”

    陆嘉寞斟酌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把程瑾年和季晴以之间的秘密告诉她,毕竟他答应过季晴以,不能够食言,便说道:“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只要是有关你的事情,我都会想办法打听出来。”

    季眠夏因他的话一怔,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才好。

    他也明白从这句话中泄露出了自己长久的感情,但他不想再隐藏或是躲避,而是径直问下去,“为什么你已经知道他是公司的董事却不辞职?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足可以让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你也没有必要在有他的环境里待下去,如果上一次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我说什么都会要你辞掉那里的兼职。”

    看来陆嘉寞是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管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事实都确切如此。季眠夏反驳不了什么,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地说,“我不恨他,也不怪他……那只是意外。而我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陆嘉寞看着她,将手中握着的笔放平到桌子上,仿佛是经过了巨大的思想斗争,为了可以让她回心转意,他才不得不说:“我总觉得不该说出来,尤其是在你现在的这种状态。可是我想尽力的来帮你,不是作为你弟弟的主治医生,也不是作为你的‘朋友’,眠夏,你懂不懂,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成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我虽然不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对你是不同的。”陆嘉寞苦笑了下,隔着桌子的距离不算远,看着她却觉得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这么近,却够不着。

    他这样说,她整个人都一抖,哑然看着陆嘉寞。

    成为她心里的那个人,比起告白,更近乎于一种请求。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值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她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可能无视于内心的感情,只要别人都不提起,她也就可以假装毫不知情。但偏偏陆嘉寞的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

    表哥……根本不可能是表哥。

    毫无血缘的人,从第一眼开始,她就没有把他当成表哥。在她眼里,当年的程瑾年只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尽管生性淡漠,她还是愿意天天围在他身边打转。瞧不起她也没有关系,不把她当回事也不要紧,她就只是希望待在他身边,就只希望他别赶她走。

    哪怕他说不需要她,他心里有的是别人,她都可以不去计较,就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他不用为她的双耳失聪感到愧疚,她只是怕他嫌弃现在的她。他不用为她做什么,她想要的不是那些。

    季眠夏的眼泪掉下来了,她并没有啜泣,只是呆呆的睁着眼睛流泪。

    陆嘉寞吃了一惊,绕着桌子几步走到她面前,径直在她面前蹲下来,微微仰着脸看着她,“我知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我……”

    季眠夏摇摇头,“谢谢你。”

    便不再有言语。

    谢谢你,是多么伤人,便将他一切满腹柔情挡在门外。

    有些人,爱不起。

    有些爱,承受不起。

    多少人在这样的怪圈里来来回回的旋转后退,苦于找不到出口,就只能这样一直的循环下去。没有终止。

    “对不起。”好半天,陆嘉寞才低声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我去给你倒水。”说罢便站起来,逃也似的,不等季眠夏说话便拉门出去了。

    他只是觉得,如果他不说,他便抓不住她了。然而当他现在想抓住的时候,却发现,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她。

    他抿着嘴苦涩地笑了笑,关了水,准备回办公室。

    一道熟悉的影子从旁边的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他孤疑地追过去,那个人似乎察觉,加快步子走掉了,倒是碰见随即走出来的张医生,便问道,“张医生,刚刚那是?”

    “哪个?哦,你是说祁然,你还记得上次我上个月接的一个记忆力衰退的病人祈先生吗?”

    陆嘉寞想了一会儿,略微眯了眯眼睛:“哦,没记错的话,是祁先生?”

    记得那位五十多岁的病人是记忆力衰退的病症,由于对方的住宅和说话方式都非常有品位,让人觉得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非常成功的人,印象很深刻,但其他的事情也记不太清晰。陆嘉寞又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对,他姓祁,挺少见的姓。”张医生说,“祁家成。他倒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最近又有病发的预兆。刚才是他的儿子,过来特意问问情况,说是不是能再去复诊一次。”

    张医生叹口气,“唉,听说是死活不肯来医院住院,刚好明天我要去北京那边开会,这事情也不好推托。”

    陆嘉寞一听,“我最近倒是没有什么事,我如果能帮上忙……”

    没等他说完,张医生便乐了,“那真是麻烦嘉寞你了。”

    陆嘉寞哭笑不得,“能帮上忙最好了。”他这是织好网让他钻呢?

    张医生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那孩子好像是眠夏的朋友吧,问了挺多眠夏的事情。”

    医院里大部分医生都认得季眠夏了这不奇怪,倒是怎么突然问起季眠夏。

    陆嘉寞这才想起来为什么看着影子挺熟悉的,想来他有几次去学校,或者碰见季眠夏时,有时候会见到这个男生。长得很是好看,讨人喜欢。但从来没有和他有过交流,但这样好看的男生,不管男女都有印象。何况季眠夏在学校也难得和异性走得很近。

    “要问也应该问晴以,可他一个劲儿问眠夏有没有病过什么的。”张医生暖昧地笑笑,“看来这孩子对眠夏……嘉寞,你可以抓紧啦。”

    陆嘉寞不好意思地笑笑,却有些心不在焉,笑着说,“那前辈我呆会去你办公室拿……祈先生的病例和报告。”

    “好。”

    稍晚陆嘉寞便送季眠夏和晴以回家,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切和以前一样。但是只有他们两个明白,有什么东西在隐约间将她又推远了一些,所以在下车她不小心碰到头时,陆嘉寞习惯性地伸出手的时候,季眠夏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

    季晴以在旁边看得分明。

    陆嘉寞笑着对晴以说,“晚安,晴以。”

    回到家,季眠夏她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只觉得迷迷糊糊的,想睡又睡不着。

    有许多片断在脑子里飞速地旋转。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小时候的往事就会越发的清晰。只有在这时,怀念过去成为了她唯一用来安慰自己的方式。

    半晌听见轻微的敲门声,季晴以的声音随后传来:“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季眠夏急忙从床上直起身,调整好情绪,勉强用轻快的语气回答:“我没事,时间不早了,晴以你也早点睡。”

    季晴以听出她腔调中的刻意,又回想起在车内的那种气氛,于是又问:“姐,你和陆医生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季眠夏的表情有些尴尬,幸好房门那边的季晴以看不到。

    “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季晴以了。”他说,“姐,你这么长时间的为了我的事情辛苦打工,我都记在心里。你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就和我说,我不想连这个都帮不上你,我不能只是给你添麻烦。”

    “晴以,你想太多了,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是姐弟。”季眠夏不能把遇见程瑾年的事情告诉他,太多的原因,让她觉得说不出口。她并不清楚自己一直隐瞒的事情,季晴以其实早就知道。

    现在的季晴以不是不明白,他和季眠夏根本没有血缘,一个没有血缘的姐姐可以为他做到这些,已经称得上是恩情,他说:“姐,我只是想你快乐。”

    季眠夏有些吃惊,“怎么突然说这个?我很好啊,我也没有不快乐……”

    房门外的男生似乎有轻微的叹气,他说下去:“虽然,我不知道陆医生算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好人,可能他也有犯错的时候。但是我要是姐的话,我大概会选陆医生。”

    季眠夏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季晴以的话。她不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侧卧到床上,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睛以最后说了一句:“那我去睡了,晚安,姐。”

    黑暗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窗外的星星泄进一丝光线。季眠夏望着天花板,淡淡的自言自语,说,“季眠夏,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闭上眼睛的同时,鼻子就情不自禁的一酸。

    季晴以说的一点都没错,傻的人不是他,他什么都看了出来,就只有她自己在执迷不悟。

    在她十四岁那年,第一眼看见他,自此目光都不可遏止的跟随着他走,一个不经意的笑容都会让她开心很久。

    十七岁时,她因偷听到父母的谈话,谈到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她的时候,她不是因为他的漠视而哭,而是觉得自己始终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才会伤心。

    十八岁,她的双耳因一次烟火的爆炸失聪,他内心愧疚自责,所以选择了不告而别。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告诉他,她从来没有怪过他。

    她只是害怕,他会嫌弃这样的她。不想要离开北哲,不过是留在可以看的见他的地方。

    那天晚上,季眠夏在过去的回忆中昏昏沉沉的睡去。每当失眠的时候,她都会数着程瑾年的名字。这么多年来,这是唯一没有改变的习惯。仿佛在潜意识里就已经说明,她不是无法忘掉,而是不想要忘掉。

    [六]

    陆嘉寞再次遇见祁然,就是在祁家。

    按照张医生给的地址,他很顺利的找到了地方。是一栋乳白色的私家别墅,雕花大铁门,前院是一个大花园,有专门的园艺工人在修剪花圃。他刚要伸手按门铃,里面那道深红色的大门便哗地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疾步走出来,穿过花园,径直拉开铁门,这才抬头撞上陆嘉寞,来不及躲闪,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睛。

    双方似乎都微微一愣,陆嘉寞认出来是祁然。

    祁然扫了一眼他,接着没有好气的撞开他,径直走掉了。

    屋里有保姆推着轮椅上的男人到了大门口,男人朝陆嘉寞招唤道:“陆医生,别理他,快请进来。”

    陆嘉寞转头,看见他,忙走过去,笑着说:“祁先生,您好。今天由我来代替前辈出诊。”

    “好,我听张医生提起过你,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今天就麻烦你了。”祁家成笑着说。

    陆嘉寞笑笑,旁边的保姆替他接过诊箱,他则自然地推着祈家成进入客厅。

    “不用客气。”陆嘉寞将听诊器拿出来,“怎么样,最近觉得好多了吗?”

    祁家成无可奈何地笑笑:“唉,可能是这人老了,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上次开的那些药倒是挺管用。你再帮我看看,还要吃哪些药能缓和。”

    “好。”

    保姆把茶端过来,低头对祈家成说,“老爷,少爷他把家里的车开走了。”

    闻言,祈家成脸色突变,又碍于陆嘉寞在场,怒气冲冲地说,“随他去。孩子大了翅膀就硬了,想管也管不着了。”

    陆嘉寞看着他,明白他是想找个人来说说话,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这个年纪,刚好是青春综合症的叛逆期,只要耐心的多了解一些。”

    “叛逆期?都是大学了啊。”

    陆嘉寞笑笑,“这样祁先生也就有时间多陪陪家人,您的孩子也希望多有人关心,我也是独生子女,能理解他的想法。”

    祁家成抿着嘴角,有些落寞的笑了出来,“他倒也称不上是什么独生子。”

    “嗯?”

    “不,都是些家务事,没什么。”祁家成笑着挥了挥手。

    陆嘉寞便不再问什么,他将祁家成的血压表和拿来的上一次资料比较对证,又翻开了病历,将本子放到茶几上时,无意间碰到了上面摆放的相框。他急忙扶起来,无意间看到了相片右上角写的不易看到的小字——女儿的出生·9月17日。

    相片上的确是产房里,抱着刚刚降生的婴儿的女人。

    女儿?

    “哦,那张照片。”祁家成注意到他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陆嘉寞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没事。”祁家成拿过相框,“是我不该随便摆出来。”又转向陆嘉寞敷衍般的笑笑:“我女儿,很久之前的事了。”

    陆嘉寞也不再多问,在他的意识里,祈家成只是他的病人,有些事情无需过问。

    也许是因为祁然的事情,让这个老人情绪欠佳,所以陆嘉寞跟他稍微交代了下注意事项,和出了需要开的药单,便告辞了。

    走出祁家的门时已经是中午,保姆把他送出大门,他的车子停在下坡道处,需要转个弯,那里有专门的停车场,可才走到转弯处,隐约便听见一阵争吵声。

    祁然双手环胸看着洛遥,说:“不是告诉过你,别总是跑到我家附近来找我,有事的话我就会去找你了,要是被我家里人看到怎么办,有几张嘴都说不清楚。”

    洛遥想了想,才说:“本来我也不想来找你,可你这些天都没联系过我。我问你,那边的事情你处理的怎么样了?你不是说过,你会想尽方法把她给赶出这里的吗?你最好不要骗我,我是相信你可以帮我做到,我才会和你联手。”说到这里,她哼了一声,“要不是几天前在偶然之间发现了你一直接近她的目的,我也不会想到原来祁氏企业的大公子还隐瞒着这么多的秘密。”

    “你也知道,我博得她的信任花费了多长时间。”祁然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洛遥,“你以为我不想快点赶走她吗,每天和我家的那个老头子吵的都头疼,她要再一出现,我的日子更不会好过。可凡事都要一步一步的来,心急就会坏事。况且你也不能全都依靠我,我们不过是互相帮助而已,你偶尔也要做点事情,不然你的程瑾年真被抢走了,到那时候你哭都找不着地方。”

    “你说的可真好听。”洛遥的语气嘲讽起来,“你不就是害怕她和你爸相认争夺财产才会假情假意的对她好,目的不就是想要把她从这里赶走?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也不少了,要我说,她也真是没脑子,怎么就偏偏相信你了?”

    “不要说那些没有用的,洛遥,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你也别总是说一些风凉话,好像都和你无关一样。”祁然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问了一句:“我听说,程瑾年最近收购我们家的打算?”

    洛遥只是微微一笑:“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只要程瑾年能忘了她,你要我帮着你做什么都行。”

    祁然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们女孩子就喜欢为了一个人争风吃醋,这样有意思吗?”

    “那是因为你没有喜欢过别人。”

    祁然皱眉,“还有,你记住了,如果程瑾年收购了祈氏,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你……”

    陆嘉寞站在阴暗处,听着这一段摸不着头脑的对话,却依稀听见了程瑾年的名字。

    再看那个女孩子,记忆不费吹灰之力地清晰起来,那次带季眠夏吃饭的时候,程瑾年身边的人就是她。

    没有想到,她居然和祁然认识。

    因为一时的心乱如麻,陆嘉寞无意间碰倒了墙角旁的垃圾筒。一阵刺耳的响动声,惊动了墙壁那边的祁然和洛遥。

    “谁在那里?!”祁然警惕的叫道。

    陆嘉寞愣在原地,并没有躲开,因为那样反而会显得不光明正大,既然听到了别人的谈话,就不该躲。他抬步走了同来,“你好,我替你父亲刚刚出诊完,正打算回去,不小心碰到垃圾筒,真是不好意思。”

    洛遥望着陆嘉寞皱起了纤细的眉,手指也在不经意间握紧,一脸防备地问,“你听到什么了?”

    陆嘉寞一愣,摇头,“我该听到什么?”

    洛遥还想说什么,被祁然用手一拦,口气淡淡的,“谢谢你替我爸出诊。”

    “客气了。”陆嘉寞点头示意,转身要离开,却又顿住脚步,回望祁然,“我记得,你是眠夏的朋友?”

    祁然没想到他会再折回来,并且问出这句话,一时愣住了,下意识地点头。

    陆嘉寞笑着点点头,“看来我没认错。眠夏常说起你。”

    “是吗?”祁然的目光有些闪烁。

    “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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