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天文学家”与“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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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本华的著作中有这么一则:“两个游历欧洲的中国人第一次进剧院,其中一个人一心想了解舞台装置,结果他达到目的了。另一个人,尽管对当地语言一窍不通,却想了解剧情的意义。前者像天文学家,后者则像哲学家。”(《杂论》)

    如果这个“剧院”扩大为美国社会,那么,我们这些新移民,都无师自通地成为“天文学家”或“哲学家”。想想走出旧金山国际机场海关以后的岁月,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大抵是剧院里的“观众”,怯生生地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电视播的是英语,巴士的驾驶员报站是英语,广告牌是英语。上门的同乡带来的小孙子,你和他说家乡话,他眨巴着乌黑的眼睛看着你,没有反应,他的母语是英语。一路看下去,哪怕“哲学家”的架势十足,说到社会这部庞大无比的“戏剧”,对它的情节与主题,开头自然是一窍不通,待到水土不服期过去,英语好了一些,阅历多一些,眼花缭乱的“剧情”终于看懂了一些。不过,仅此而已,往后基本上维持着“半通不通”。

    当然,移民并非观光客,“新鲜”看过,便得投入生活,为生存的第一义——衣食住行,而疲于奔命,而蝇营狗苟,而俯仰不愧。于是,自己也成了剧情的一部分,比如说,在唐人街的鱼店当店员,卖青蛙和王八,一个不小心,挥刀的动作被以“热爱动物”自命的洋女士摄进录影机,便可能成为新闻人物,焦点是“虐待动物”,自此在主流洋媒体和法庭辩论上露脸,虽然不一定是主角,也许仅仅跑了一分钟的龙套。

    叔本华的上述分类,没提及台上的演员。但“天文学家”和“哲学家”两个称谓不妨借来,“了解舞台装置”类,就是凭着“工具理性”,在陌生的异国土地上,以技艺来谋生的一群,比如一身污垢的水管工,衣袖总沾着线头的车衣工,他们没能耐弄懂美国宪法、独立战争、三权分立,从马克·吐温到麦克·杰克逊,从摇滚到牛仔舞,都不求甚解,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赚钱,买房子,养儿育女,如果说他们是“天文学家”,那么,“天象”就是手艺,“星座”就是存款折的数字。

    至于英语始终过不了关的“哲学家”们,弄不懂泽·连拿在深夜脱口秀里的笑点,更看不明白政坛候选人在选战中的对骂,但好奇心不变,总是兴致勃勃地破解人生的密码。他们要么成为诗人,要么成为冥想者。

    你要问我算个什么角色?我只好这般搪塞:移民美国之后,前二十年,蹩脚的“天文学家”;后十年,不入流的“哲学家”,有限而浅薄的“哲思”,都藏在以汉语书写的作品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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