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哪把剑经得十年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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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来无事,哼着年轻时背熟的古诗取乐。贾岛的“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念了几遍,越念越是生疑,问:“哪把剑经得十年磨?”不晓得磨剑是怎样的作业?是不是铁定天天磨,每天磨多少个时辰,拢共费了这么长的光阴。然而,按照“铁杵成针”的古老磨法,一把宝剑,磨它十年,岂不一路薄下去,变为纸片,变为蝉翅,变为铁屑,变为乌有?不可能有这般冥顽的傻瓜。那么,较大的可能是:十年间,偶尔磨磨,维持其锋利就够。据说宝剑有如贾宝玉的宝玉,可通灵,磨出吹毛即断的绝顶锋利以后,如果没人血的滋润,鞘里的剑会在半夜的风中铿铿然,仿佛要凌空飞出,直取敌人首级。可见,宝剑和佩剑的侠士一般,耐不了寂寞。

    马上有人讥笑我:哪有这般解诗的?全首表达的是侠客的执着与豪迈,先是长时间的韬光养晦,准备好以后,便重出江湖,扫荡世间的不平。再升华一下,它和书生的“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同一路数,也是用上“十年”,这似乎成了“准备期”的通用标准了。论形象性,“磨剑”这一意象无疑是高明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锻就干将和莫邪,再耗费漫长的时间与巨大的人力,才磨出霜刃,以毫光照耀缺乏正义的人寰。

    磨剑的过程可一笔带过,问题在下半部。侠士仗如此好剑,迫不及待地澄清宇宙,比如,像上文所引的古诗,也果然有人报信,哪里出了“不平事”,侠士前去,小试锋芒,大捷而回。不过,这样的好事虽然发生的概率大大高于六合彩,但肯定和磨剑的志士的期望值相去颇远。一贯来如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传统路子,要么太窄,要么太长,连被选中的小部分幸运儿,一个不小心也被皇帝老子砍了脑袋,别说相当数量仍旧逃不过老死牖下的宿命,那把锋利无比的剑,不插上草标卖掉,便当上陪葬品。这样的前车之鉴,肯定影响着后来的磨剑者,教他们不敢在“磨”上投资太多的生命。至于早已磨好了剑,却始终没人招去征战的那一类,积郁难化,早早死掉不少,剩下的那些,以余生来喟叹,惋惜,悔恨,妒忌,那把好剑转而戳中主人的心。袁枚在《蒋心馀藏园诗序》中叹道:“安知不缺且折,为干将、莫邪之伤?”道尽了用世之锋的难处。

    人间的所谓“有志者”,纠结大抵在这里。如何是好?只好把“磨”本身作为目的,一年年地拿剑锋来砥砺,在“磨”的间隙,聆听锋刃在指下的铮铮。礼赞剑客的生命的,正是这声籁,而不是别人(无论是敌是友)的血与头颅。最后,剑和人生,都被磨成齑粉,那是至高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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