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林海音女士的信

    海音：

    收到《纯文学》，谢谢你。在海外读到中国杂志，如他乡遇故知，别有滋味。信封上的住址你写错了，是35th Ave，不是3th Ave，但是幸而有98125字样，邮差认识姓名，依然投到不误。这一期的内容很丰富，花了我一天工夫大致读完。

    台北根本对出境客不检查行李，可是西雅图十分严格，我带了一包豆腐干，美国佬硬说是肉制品，意欲没收，几经说明无效，最后请来农业部专员鉴定，方允放行。他们态度并不坏，检查严格而脸上始终有笑容，一面要没收人家的东西，一面嘻嘻哈哈说笑话，并不绷脸皱眉，这就是美国人的可爱处。

    西雅图好冷好冷，早晨三四十度，最热的一阵不过五十几度。我们穿的衣服是春天的，此地气候是严冬！我们除了在家聊天，就是上街买东西——与其说是买，不如说是看。美国市场琳琅满目，看了真想买，一想二十公斤的行李限制，心就冷了。吃的嘛，可口的不多，还是我们台湾的好——不过小红萝卜真好，又嫩又甜又有水儿，比咱们北平的好像还胜一筹。不知你同意否？

    我此次来不敢惊动任何人，不料报纸上登了一条小新闻，海外版也照登，钟露升看到了，他一加宣传，立刻就成了新闻。我在西雅图小憩，想到东部去。内人在飞机上下时，晕得厉害，欧洲之行怕有取消之必要。好在莎翁已经去世，凭吊故居也没有太大的趣味。不去也罢。我们身在海外，心在台湾，想念我们那个污脏杂乱的家园！

    祝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六〇、四、卅

    内人附候

    海音：

    我们今天飞到美国去了，连日阴雨又值感冒，未能走辞乞谅，垂暮之年，远适异邦，心情如何可以想见。匆此即颂

    大安 承楹兄好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二、五、廿六

    内人附笔

    海音：

    收到你的信，三张照片，照得好，洗印得好，只是其中有两个老丑不大好看。我每天早晨洗脸，不敢抬头照镜，然而，然而，有什么办法！前几天收到王节如写三页长信，字迹有一点倾斜，看来这场病势不轻。据她说还要静养几个月。

    谢冰莹也有信来，据告不拟再开刀。我觉得她太不幸了，我很同情她。她是一个很厚道的人。最近我收到大陆直接寄来的一封信，是我们一个外甥从清华大学寄来的，这是这些年我第一次收到贴用那种邮票的信。大陆上的好多亲友都故去了！我母亲于十年前逝世，享寿九十，到今天我才知道，椎心惨痛！

    顾先生有信给我（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是携夫人女公子返去探视亲旧的，那边报纸有登载，还有照片，顾先生都复印给我看了。来书所述夫人患癌故去探视云云，不确。此间已下雪，唯落地即融，还没冷到程度。女儿外孙和你一道返台，府上热闹可想。我P.R.杳无消息，谁说外国人办事敏捷，其不便民无以复加也。匆此即颂

    大安 何凡先生好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十一、十

    内人附候

    海音：

    内人不幸于四月三十日晨外出散步，被路边油漆铁梯倒下击伤。急救行手术后未能从麻醉中醒转，遂告不治。享年七十四岁。于五月四日葬于公墓。友人浦家麟从纽约，陈之藩从休斯敦，闻讯赶来，至为可感。现正办理法律手续。我突遭打击，哀哉痛乎，何复可言！心慌意乱，恕不多写。即祝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四、五、五

    承楹先生均此不另

    海音：

    得惠书及照片八帧，感激之至。看见灵堂景象，当然伤心，但是仍然想看。一面看一面流泪。明天是“断七”，要去上坟，以后就不定期地去了，已约花店每星期送一花束。一个多月来，我表面上较前稳定一些，内心苦痛则无时或已。文蔷已放暑假，可以不上学了，这一个月来，常常整天家里只我一人，一个人做午饭吃，真不是滋味，有几天两个孩子回来伴我吃饭，我心里另是一番难过。院里的花比去年旺盛，我不敢去看，一看就要大恸。寝室内一年四季皆有插花或盆栽，今后一律免除。我不能再看见花，一见花就只想摘下来送到坟上去！附上两张照片，去年照的，今年还没来得及，惜花人已长埋地下矣！匆上即请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四、六、十四

    写给陈秀英女士的信

    秀英：

    初离台湾，离乡背井，那滋味真不好受，尤其是你有孩子，更是牵肠挂肚了。我六年前到美国，羁旅孤单，那份凄凉非言可喻。我是一个 family man，离不得家。所以我总是懒得到外边去跑。最近香港中文大学又要我去讲演三天，我还是拒绝了。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我就是一个舍不得离开狗窝的人。其实也即是没出息也。你只有一年多就回来，时间很快地过去，盼擅自安排，毋自苦。美国式的伙食也有可吃的部分，日久你自然习惯。不一定烧饼油条方能果腹。

    任先生已得学校允许离台，不过颇为勉强，今年联考出题及阅卷都落在他头上，虽有炳铮帮忙，亦很吃重。

    我译 Sonnets 已排好，Venus&Adonis 亦已译毕，仅余 Lucrece 一首，预计今秋九月间可以印出来。从此我即将向莎士比亚告辞矣。这个家伙缠了我好几十年。

    台湾已开始暑热，听李方桂方从夏威夷来云彼处较台湾凉爽。旅中多加小心，要用功，但不要太用功。匆此即祝

    刻安

    梁实秋拜启 一九六八、六、卅

    内人附候

    舍下又遭小偷光顾，夜间二点半，我正醒着，故无损失云。

    秀英：

    好久没写信了，想生活安好。我来此已两月有余，总算定居下来，我上月内写了约十万字稿，成绩不算坏，主要原因是天气冷，穿着棉衣伏案作书不觉苦恼。我生活并不寂寞，一家六口，各个皆忙。看报纸杂志的工夫都很难得。一份《联合报》，隔日送到，则一字不漏地看完。我们虽然在美，心在台湾。生活环境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的家乡，异乡作客的滋味不好受。

    大专联考，你一定大忙一阵。主持阅卷事宜，虽无多大困难，也要小心从事，不出毛病就算成功，人事应付一团和气也就算成功，我想你必能胜任。此际应该快放榜了。

    附商务馆稿税收据一纸，盼得暇时到重庆南路一段卅七号商务印书馆，入门径登三楼办公室领取（扣印花千分之四）。暂存尊处可也。拜托拜托。

    时局不大好，日本态度有变，对我不利，但台湾目前不会有危险，蒋院长作风颇为海内外人士所赞美，盼其能确实贯彻。我想念台风威胁、湿热难当、嘈杂纷乱的台北！祝安好，缵文先生及小妹均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二、八、三

    内人附候

    秀英：

    一函一简都收到了。你在远东上班了，浦先生也有信告诉我。字典的事，真做好是不容易的，非身经其事不能懂。我们凭良心做事，尽力而为。远东在人事上始终未上轨道，浦先生不时地征询及我，我总是坦白以告，事实上现在依然问题重重。

    你订购了房子，很好，如果再早一点可能价钱还可以低些。爬四楼也有好处，是一种运动，于健康有益。住在平地的人不是也想做爬山运动吗？到年底付款，如不足，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一点。我的版税也许以后可以多收一些。《雅舍小品续集》如果登出广告，盼剪下寄我。《看云集》不能拿到版税，因为那出版社穷，所谓“看云”是据陶诗“霭霭停云……”怀念过去的朋友，别无他意。

    两位同事坐在一桌上吃饭而不讲话，那有多窘！此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原因何在，我只能尽可能地猜，乱猜。

    李方桂夫妇在西雅图我们见面两次，一次是我们请吃饭，那一天内人正好胃痛，所以愁眉苦脸的吃不下东西，现在好多了。我们一时尚不需药，需要时当再去函麻烦你。

    前些天我们到海边去玩，值落潮，我们在滩上从水里捞取海带，装满一大袋，都拿不动了，满载而归，洗净炖肉，比干海带要好吃得多，多余的冻藏起来，够吃一年的。外国人见我们捞海带，惊诧不已，告以为了食用，益为惊讶。

    乐滢暑后要进小学了吧？孩子长大一些，做母亲的可以稍为轻松一点。冷气机声音大，可能不是机器毛病，而是装在窗上不够稳牢，振动太大。请试从这方面想法，把窗口钉紧使机箱不动。此间热了两天，现在又凉了，又是冬装上身，夜拥棉被。从这冷的地方我若回到台湾，那股热劲真不敢想！匆上即祝

    近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七、廿三

    内人附候

    秀英：

    先后两函均收到。朋友们的慰电亦收到。五月四日为内人葬日，典礼非常简单庄严，来吊者三十余人，我们家人多从院里采了她生前所最喜爱的花卉扎成花束放在她的灵前。除了奏哀乐之外，客人向遗体行礼，我答礼，然后车队送葬至此间最大墓园，看着入土之后而去。我同时买了四块土地，预备我自己和文蔷夫妇将来也埋在一起，不教她在异乡孤寂。人人皆有死，本不稀奇，唯内人死得惨些，太突然些，使我心痛！内人一生忠厚，她把一生的精力、感情、时间、全部生命都奉献给我了，我看着她突然舍我而去，幽冥永隔，我何以堪！朋友们的同情使我得到安慰。浦家麟先生闻讯立即飞来，到墓前展拜，陈之藩先生也飞来相慰，隔宿而去。我现在正办理法律手续，要拖很久才能有结果，事实上我的损失是无法补偿的。我身体还好，勉强支持，手颤心悸，睡眠困难，经医检查说是正常。此后我当更加努力工作，以慰亡妻在天之灵，如是而已。太上忘情，我还不能办到。我的心乱，请以此函顺便送在你附近的朋友们一阅，我就不另写了，谅之谅之。

    居留问题已解决，五月一日收到移民局通知，嘱前往办手续，而内人未及见也，事实上她已获得长久居留矣，痛哉痛哉。我何日回台，现不能定，经此惨变，我不能不踌躇了。即祝

    大安 谢谢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四、五、十

    缵文先生的吊慰

    秀英：

    五月八日函收到。英语系的同事们发起在善导寺为我亡妻做佛事，我看了信大哭一场。亡妻信佛，做佛事可能使她的魂灵得到安慰，此外我们不能做什么事了。所以我可以同意，请注意下列各点：

    一、我自己不能来，因为一来正在进行诉讼，可能要我做证，二来绿卡尚未取得，短期内不便离开。一切拜托你偏劳。

    二、规模要尽量小，不要太声张。念一坛经，超度她早生净土，历一小时足矣。不需布置，花圈挽联，敬求免赐。灵桌上有一两束鲜花即可。

    三、费用应该由我负担，请代我付。千万千万。附上照片一帧，挽联一副，可纸裱后悬在照片两旁。用毕不必还我。今以此事相累，心极不安，无法言谢矣！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四、五、十四

    秀英：

    前天（六月四日）收到你五月卅一日函，今天（六月六日）收到你六月三日夜函，我放声大哭了一顿，不完全是为了亡妻逝世而伤感，是为了朋友们热心办这回事，使我感动得不能不老泪纵横了！内人地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流涕。人在这个时候才最知道朋友的可贵。你三日星期一有课，缵文先生也需要上班，整个一上午在庙里照料，这怎么可以呢？累你们请假一上午，真是不好意思。我只能在此向你们二位致最诚挚的谢意。乐滢小妹妹也抽暇前去致祭，我也同样感谢她。灵堂布置，均极为得体，水果、花卉都是死者所喜爱，我心里不安的是惊动的人太多了。林挺生先生特别多礼，我的本省籍的朋友不多，他是我最早认识的，自从一九四九年起凡二十余年矣，差不多他每星期必看我一次，道义之交，言不及私。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他来吊祭，可感之至。

    六月四日函谓陈祖文先生另有信给我并附剪报，但是我未收到陈先生信，不知何故，是否他忘了？

    六月三日我凌晨即起，展开《金刚经》朗诵一遍，亦不知是诵是哭是号，历四十分钟而毕，已泪湿沾巾矣。这一个月来，我身体尚好，没有病，只是精神还是很脆弱，禁不得一点感触。一伤感，手便发抖。睡眠亦稍好，可睡五小时，逾此则不能安眠。

    文墨轩的老板不肯收费，真是古道热肠，以后得便时代我申谢，我不另函了。张芳杰、陈祖文、吴奚真三位先生处我另函谢。附上的几封信，乞代分送。

    梁实秋 一九七四、六、六

    写给聂华苓女士的信

    华苓：

    照片收到，神采焕发，较前更为年轻！另一张已寄孟瑶。来信仅写安东街九号，未写309巷，幸亏邮差机警，居然送到。王敬羲来，谈了两次，他颇想来台，因香港局势未可乐观，但此地谋一适当工作亦非易也。他告诉我你那里生活状况，知道你很忙，但亦很愉快，我们亦为之欣慰。

    孟瑶到台中去教书，偶有信来，据说有房一栋，尚称满意，在东海兼课，亦颇忙碌，无事不会来台北。

    我自退休以来，生活较前轻松，日唯以译莎士比亚自遣，现已译至第三十六本，再过两三个月即可全部译完。现已交远东开始排印，预料暑后可出版。这是我一生中最大一件工作，好坏不计，拖了三十多年卒底于成，私心窃喜。

    海音编《纯文学》杂志，已出两期，销路还好，可卖两千余册。何以不见你的大作？在海外所闻、所见、所感，必有可以笔之于书者，盼抽暇执笔，勿忘台湾之读众也。

    今日除夕，鞭炮之声盈耳，所谓勿忘在莒之训，已抛到九霄云外。在台湾居，大家觉得稳若磐石，可笑。久在外，亦想回台湾否？匆此即祝

    旅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六七、二、八、除夕

    内人附候

    华苓：

    接到你的圣诞卡，谢谢。自从你离开台湾，我们好像不只是少了一个朋友在一起，你带走了许多令人愉快的气息！海音办了一个《纯文学》月刊，内容不错，但销路不佳，听说书局赔了几十万。我自从退休，很少外出，八月间出版了《莎士比亚全集》，大热闹了一番，同时也是我结婚四十周年，女儿文蔷全家都在台，生活颇不寂寞。现在全力译莎氏之 Sonnets and Poems，一年内可竣事。本想环球一游，文蔷要住到一九六八年年底，我只好等她走了之后，再计划旅行的事了。你的生活想必安善，有孩子们在一起，事情再加上忙，一定过得很好，前些时寄来照片，满面春风，即其明证。有闲暇时可以用中文写一点东西寄回台湾发表，因为台湾还有不少想念你的人。匆上即颂

    年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六七、十二、廿八

    华苓：

    接到你的照片，妤像比从前丰满些，我们看了很高兴。今年收到的圣诞卡，以你的为最漂亮而且有意义。朋友们越来越少了，夏菁全家迁往牙买加，孟瑶住在台中，一年难得见一面。海音也不常见，她忙。最近这两年，我的女儿全家来台（前天已回美），稍稍给我家带来一些热闹的气氛。但是热闹后的冷静，滋味也不好受。我的酒，一瓶瓶地增加，但无人来喝。

    我想起，佛家所谓“八苦”其中之一是“爱别离苦”，另一是“怨憎会苦”，意思是“爱见的人见不着，不爱见的人偏常见面”。人生确是这样。我译完了莎士比亚戏剧三十七种，诗三卷，共四十册，去年出版后一星期即销出了三千部（因为大同的林挺生先生独自购了两千六百部分赠各学校）。我没有寄给你一部，实是因为太重，拿到邮局去都拿不动。我们的健康还算好，只是吃力的事情做不来了。美国的生活只有你们年轻人，才能承担下来，所以我也不想离台，有机会也都婉谢了。你的两位女儿想必都好，我们诚恳地祝你们平安顺遂！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六八、十二、十五

    内人附笔

    华苓：

    隔了八年，又见到你，真是高兴，又会到安格尔先生，快慰生平。他送给我的诗集，已拜读过，知道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诗人。我首先读了那首《台北郊外》，感触极深。坦白、热诚、博爱，是美国的民族性，而能用细腻、朴实而又巧妙的文笔表达出来的人并不多觏。若干年前我听 Robert Frost 诵他的诗作，如 Birches、Mending Wall 那几首，印象之深永不能忘。如今读到安格尔先生的诗，我有同感。请你告诉他，我如何喜爱他的作品。沈从文的短函复印奉上。另字典两本，亦同时包裹寄去，乞哂纳。匆此即颂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二、八、三

    内人附候

    华苓：

    收到大作《沈从文》，谢谢。文字写得太好了，除了欣赏之外，还有钦佩与羡慕。沈从文的作品，是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有价值，我不敢说，因为有很大一部分我没有读过，我只看过他早年的写作。你在传记部分，忽略了抗战前三年中，他和杨振声合编中学国文教科书那一段，那些教科书辗转发到了我们编译馆，我适主管此事，有机会看到书稿，编得很好，只可惜不合学校使用，尤其不合抗战期间使用，所以弃置未用。内人雪后跌伤，养了两个月才好，我做了两个月的护士，现已恢复我的写作生涯矣。匆此即候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三、六

    内人附候

    华苓：

    收到你的信。你若是想到大陆去观光，恐怕要多考虑一下才好。侯榕生的文章看到了，是王节如给我复印寄来的，只看到三段，写得相当具体而细致，文笔也不错，尤其是文字有个性。王节如割胆石颇不顺利，割后很久未愈，至今肚子上还插着一根塑胶管！

    我译的安格尔先生一首诗，何欣说登在十月号《现代文学》，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看到。我已写信给另外一位朋友打听。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三、廿八

    写给小民女士的信

    小民：

    那天送我回家，累得你们二位没吃茶点，甚是抱歉。承告小时候的歌词，至感。唯《黄种应享黄海权》那首歌是我在十岁时唱过的，远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如果是日本人作的，也远在之前。我的记忆究竟是不行了，歌词只能记得那么一点点。天冷，珍重。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六、十二、五

    小民：

    示悉。说来惭愧，我没进过当铺。所谓“有板无毛”一语，我仅在相声中听到过，好像还有“虫吃鼠咬”四字紧接于后。“金鸡未叫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堂也没去过，只去过前门外观音寺街“西升平”高级浴室两次。所以我是孤陋寡闻的一个北京人，文蔷给《中国时报》已写了四篇文字，前两篇用笔名，阴年腊八，她将来台，届时当嘱趋前一晤。秋凉了，快甚！

    梁实秋 一九八七、十、廿三

    写给林芝女士的信

    林芝女士：

    大函奉悉。承问有关我的几篇文章的背景及写作动机，谨简答如下：

    一、《记张自忠将军》一文，写于张将军忠骸葬于四川歇马场梅花山之后不久。我与张将军只有一面之雅，但是我在抗战时于一个多月之间拜访了七个集团军总司令，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他朴素、诚实、勇敢，在将领中不可多得。他的灵柩由重庆沿嘉陵江运到北碚，由北碚再循公路到歇马场与长生桥之间的梅花山安葬。梅花山并无梅花（也许以后补植了），并且只是一个小土岗。我曾数度由北碚步行到那里去凭吊。像张将军一生的行为，应该愧煞那些骄奢放肆的文武官员。所以我写了那篇文章。

    二、《鸟》是我在四川写的。写的动机很简单，因为我爱鸟。我爱鸟的娇小玲珑的身躯，我爱鸟的自由跳踉的姿态，我爱鸟的婉转清脆的声音。但是我不是提笼架鸟的人。我只是在心里虔诚地深深地爱着。我不能不敬服造物者的灵思妙手，竟创作出这样美的生物来点缀人间！

    三、《论散文》只是一些粗浅的见解。不过我一直认为散文应该干净利落，少说废话，少用赘词。我们常看到的散文，其实不是散文，只是说话的记录，而且是啰唆冗杂的谈话的记录。散则有之，文则未也。

    此外您提出的问题，如少年时代生活以及所谓好书等等，则一时难于尽述，尚乞见谅。

    梁实秋 一九八一、十一、廿九

    林芝小姐：

    接到你二月廿四的信。我很忙，同时我也不愿多写我自己，感于你的诚意，略供一点材料，请你斟酌编写吧。

    一、在学校得到一位好教师，因此我喜欢“作文”一课。他教我笔下要“割爱”，要简洁。我每次作文都用心写，老师也用心勾改，获益不浅。在清华毕业那年，主编《清华周刊》，大事写作练习。从此进入写作一途，开始向报纸投稿。我父亲要我每年暑假补习国文作文，请陈大镫先生批改作文，对文言文及旧诗，稍窥门径。到美国念书三年，每周写家信，规定用文言、毛笔写。但是我还是文白相间。从此对于写作不视为畏途而引以为乐。

    二、少年时代读书经验，起初是缺乏纪律，随兴之所至随意阅览，以后渐知其非，努力自修。国学无根底，但是我肯恶补，真正用功读书是在三十岁后。

    三、我没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少年事。我素体弱，又不肯用心体育，清华毕业考包括体育，其中100码我跑了二十多秒，400码跑了一百多秒，掷铅球我偷换了一个较小的球，游泳几乎淹死，赖友人用竹竿把我救起，于是游泳要补考，结果连泳带爬，喝了不少水，勉强通过，比别人迟毕业一个多月。现在才知道体育的重要。有一次几乎被学校开除，因为我在周刊上鼓吹男女同校，言论过激，赖同学抗议声援始得幸免，此亦一趣事也。

    关于我的资料，可参考《我在小学》（刊《传记文学》某期）《秋室杂忆》《白猫王子》《秋室杂文》等。

    匆匆即祝

    大安

    梁实秋拜上 一九八三、二、廿七

    写给方仁念女士的信

    仁念女士：

    九月廿九日函由中国时报转来，谢谢你。承问三事，简答如下：

    一、我在《新月》发表的文字，主要的有：《资产与法律》（译 Wore 教授作），因为我同意他的看法，私有财产是文明的基础，不可废。

    二、我大体上服膺古典主义，反对浪漫主义。

    三、白璧德教授和 Wore 教授影响我最大，他们的著作我全部读过。

    梁实秋谨复 十月十七日

    写给孙伏园先生的信

    伏庐先生：

    前蒙赐晤，快慰平生。

    《冬夜评论》可否登载？因系友人托嘱，故敢渎问，请明以告我。

    足下曾云：“适之先生近亦有论诗的文字。”不知载在何处。因急于一读，望暇时示及。

    昨读副刊中之《夏夜梦》，大妙！用意之刻颇似《阿Q正传》。大概是浪漫主义与写实主义掺搅成功的吧。但是今天的副刊又不继续登了，怅甚！

    祝你健康！

    弟梁治华 八月廿日

    写给舒新城先生的信

    新城先生：

    执事前承约编《文艺批评纲要》及《现代英美文学》二书，盛意至感，弟自离沪后南北奔波，数月间迄未安顿，至今方稍得暇晷。唯两年均未动手，若不宽假期限，诚恐有误出版。盼即另觅高明以免延误，专此道歉。即颂

    著安

    弟梁实秋顿首 十一月四日

    新城先生：

    我最近译了一部英文小说《织工马南传》，计十万字，我想要卖五百元，不知中华书局肯买否？

    这本小说我想你一定知道的。因为原文已由中华翻印编为英文文学丛书之一了。我想你们既印了原文，正好再把译文印出来。希望早些得到您的回信。即颂

    著安

    弟梁实秋拜上 九月十五日

    新城先生：

    前得复书，承允印拙译《织工马南传》，盛意至感。该书既未能列入世界文学全集，稿费格于定章，则弟亦不敢相强。已另售与他家矣，兹复有恳者。

    友人费照鉴君执教武汉大学两年，现在青岛大学与弟为同事，对于文学造诣极深。近作《浪漫运动》一书，凡数万言，属弟一言为介。书稿已由费君直接邮上请教。贵局能否收印是书？恳早裁复为幸。

    至于稿费一项，则费君并不计较也。琐渎乞亮。即颂

    大安

    弟梁实秋顿首 十月廿七日

    新城先生：

    遵命将拙稿《文艺批评论》应备之序文、编辑凡例、各章问题及参考书目等项拟就另邮呈教。如有不合之处，请斧正为荷。将来出版时，乞赐下数册，特先请求。

    再贵馆出版英文《织工马南传》，秋曾在此间用作课本，唯内中注释错误不少。秋曾译为中文，已由新月出版，现拟再印一中英对照本，未审贵馆可以担任印行否？请便赐复为感。即颂

    大安

    弟梁实秋拜启 十一月六日

    新城先生：

    兹另包挂号寄上赵少侯先生译《恨世者》一稿。赵君系敝校法文教授，文学造诣颇深，在《新月》曾刊《迷眼的沙子》一册，在商务曾印《山大王》一册，均蒙好誉。彼现因需款，欲将此稿售与贵店。如蒙接收，可在明年贵店出版之《大中华杂志》逐期刊载，可印单本，作为世界名著丛书之一。此稿经弟校阅无讹，可为担保。稿费多少悉听酌裁，乞勿却为祷。即候

    大安

    弟梁实秋拜启 十二月十七日

    写给余光中先生的信

    光中：

    别来刚满半年，日前申请延期居留，尚未得批复，如不准，当即摒挡作归计，亦良佳也。在此居住，一切都好，唯饮食不佳，牛羊腥膻，不如我们的青菜豆腐。以前胃健，甜咸冷热一律不忌，如今年事稍长，亦不免挑三拣四矣。又加新染胃病，时复一发，不能不加小心。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生到此，喟喟而已。所编《英国文学史》，野心太大，实力不足，日夜苦读，犹不足以补苴知识上之遗阙，现完成尚不及半，以言杀青，人寿几何？尽力为之而已。夏菁返台，失之交臂，怅何如之，不知现在是否仍在牙买加，便中告我其通信住址。政大系务繁杂，可想而知，文书鞅掌之余，不知尚有诗兴否？此间已届初冬，红叶落尽，唯待降雪使我一开怀也。匆此即候

    近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二、十一、廿五

    光中：

    得来书，甚喜。介绍信附上，希望你能顺利成行。香港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美国还好些。至于学校好不好倒无所谓，因为教书本非我们的本愿，不得已而为之，在哪里执教都是一样。匆此即颂

    近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七、六

    写给陈祖文先生的信

    祖文、陈太太：

    我们现已返回西雅图。祖文检查身体后，想必一切安好。饮食起居，务必注意。我们到华府盘桓三天，人困马乏，仍然是走马看花，目不暇给。在纽约，浦家麟、陈达遵夫妇、张之丙、徐建文来接。住了四天，每天跑得两腿清酸。美国的食物真不好吃，在纽约吃到够水准的中国酒席。此外各地一律的牛排炸鸡之类，吃久了难以下咽。在加拿大吃到一碗芥菜豆腐汤，大为高兴。此行最感兴味的是水牛城之尼亚加拉瀑布，我们在美国方面住了一夜，到加拿大方面又去住了一夜，看夜景很有趣。瀑布雄伟，不愧为世界奇景之一。随后我们到了 Detroit 住了两夜，参观了福特王国的一切设施及纪念物。祖文译过《福特传》，一定知道他的一切。此人确是一个人物，不但有毅力眼光，而且有服务人群的热忱。财富之雄厚，固然惊人；而其为人更为难得可贵。他的住宅壁炉，有一排字“Chop your own wood and you'll get warmed twice”意义深长。我们二十三飞返西雅图，家里锁窗闭户凡两星期，一无损失，只是干死了两盆小花。美国的治安还是比我们强。东部之游告一段落。西部当再出游一两次，然后就要归去来兮。达遵也不主张我去斯特拉福，他的理由是：莎氏在十八岁就离开家乡，老时没住几年就死了，斯特拉福不是他一生活动的背景，有何可看？达遵与我长谈，他说明年或后年夏天返回台湾过一个夏天。目前他在联合国做事，收入不恶。张之丙嫁了外国人，我事前还不知道。此地天气真好，不热，早晚很凉。匆此即颂

    双安

    梁实秋拜启 一九七〇、六、廿四

    内人附候

    祖文：

    十月十二日函诵悉，知明年有机会可以来美一游，甚为欣喜，希望能成为事实。我们在此已将近五个月，一切并未习惯，只是麻木了，不适应也得适应。中秋节糊里糊涂地过去，因为这里很少人还记得阴历。昨天是重阳，今天才发现。双十节那天，因为“领事”请酒会，才没忘记，这种应酬我一向不参加，如今国家多故，倒不好不去捧场，有三四百人参加，中外皆有，唯独缺乏年轻的学生，好像一个都没有。

    此地深秋，枫红似火，人谓“枫叶红于二月花”，我则谓霜林亦知衰老，犹人之华颠。旬日之内，红叶均将脱落，委弃于尘埃中。肃杀之气，令人悚然。

    近读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虽多宣传意味，但亦颇多新解。斥杜甫为地主阶级，为统治阶级服务，列举许多诗句为证，可发一笑。

    陈宏振先生是清华毕业，比我早约十年，此际应在八十岁左右，他英文根底好，只是太老了，住在政大前来兼课，得毋过于劳苦？

    每日读台湾航寄报纸，得知台北一切新闻，同时看此间报纸及各种刊物，对于岛内大事不能不抱隐忧。如今美国并无撤退意图，俟大选揭晓，局势当更趋明朗。

    内人健康尚可，血压及风湿均未大犯，只是对此间饮食不能满意，难得买到一次豆腐或豆芽，颇怀想台北菜市所能买到的一切一切。我欣赏本地特产的苹果，现正大量上市，二角五一磅，新鲜甜美，梨亦不恶，葡萄已过时。这里一切都贵，唯鸡蛋比台北廉，约三角一打。在台湾想出来玩玩，出来又想回去。如此人生！匆此即请

    大安、尊夫人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二、十、十七

    内人附候

    祖文：

    七月廿八日函收到。你译完了《当代美国诗》，真是可贺。当代诗比过去的诗难译，一则是没有注解，全凭自己揣摩；二则是写作方法不同，侧重内心直觉，往往难以索解。译者必须细心体会方能懂得作者之用心，此事非你莫办。我相信你的翻译必定精彩。

    我写的《英国文学史》，因生活动荡，搁下了很久。现写完了弥尔顿，十七世纪尚有一半待写。古代固然难写，近代的也有其不易处理之点。我自讨苦吃，不知何日完成。深悔下手太迟，如二十年前动笔，情形完全不同矣。暇时在读《诗经》，已读完国风部分。深觉好大部分皆不可究诘，前人注诗大半胡说，近人研究亦多附会。文字解释尚在其次，诗的本事多不可考也。目前我在赶写一个小册，纪念我的故妻，因为我自丧偶后实在哀痛，想写一点东西稍泄我的哀思。我十一月初必定回台小住，我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助，唯颇希望你如有兴趣可和我一同游玩游玩，能有朋友在一起谈谈便是我唯一的乐事也。日前王敬羲来，一饭而去。匆此即祝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四、八、三

    写给吴奚真先生的信

    奚真：

    惠书拜悉。齐主任尚未来信，俟有信来，方敢动笔。官方做事照例迟缓，无分中外皆然。翻译中文作品，弟不热心，亦不欲浇冷水败人意耳。

    编译馆编英文教科书过去处理乖方，乌烟瘴气，基本毛病出在徒慕虚名不重实际。望重官高，与教科书乃截然二事，今后如仍不改此弊，必将无一是处。退休教授在图书室看书，受到奚落，真是可慨之至。弟退休后在图书馆亦有不愉快之经验，以后遂决不再去。教授肯看书，乃学校之光，欢迎之不暇，讵可加以歧视？少年躁进之士往往不识大体，令人太息而已。

    编译馆欲编《英国文学史》，对弟乃一大好消息，可鞭策下走努力工作。以弟最近两年经验，此事大非易易，眼高则手低，资料多则选择难，同时平素读书太少，认识不够真切，一动手方知困难重重。

    浦家麟先生编《汉英字典》事，可拟一计划试商。条件必须订定清楚确实。最近远东为编数学教科书，弄得很不痛快，刘锡炳先生愤而去职，想兄亦有所闻也。

    大雪之后偶出散步，内人不慎跌了一跤，伤及胯骨，僵卧静养中，贪图赏雪乐极生悲，不幸之至。匆此即颂

    大安

    弟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一、九

    奚真：

    惠示拜悉。拙稿《放风筝》一篇，编译馆尚未寄来，乞顺便注意及之，我要事先看看，一来是看看他的改笔自己受惠不浅，二来万一有可商量处仍可及时提出也。前函曾谓 Rolails 治胃痛颇有效，不知此药台北能否买到？请告我。如买不到，则敝寓离菜市邮局均近，早出散步购买付邮极为便利，当以小包奉上一试。请勿客气。

    国语中心，见发达，老兄调度有方，至可欣慰。行政琐务当然毫无兴趣可言，唯对国语教学方法加以研究也是一大贡献。美国近来对中国（尤其大陆）发生热狂，实则仍甚肤浅，关于文化语言等项则各机关大抵不肯多用钱多请人。美国人急功近利，所见不远。弟在此将近一年，对美国之估价日益降低。何欣婚后生活当较轻松我很为他高兴。匆此即颂

    大安

    弟梁实秋顿首 一九七三、四、廿一

    写给蔡文甫先生的信

    文甫先生：

    《杂感》一文刊出，谢谢。内有“反唇相稽”一语，我记得我没写错，但是印出来成了“反唇相讥”。是我写错了吗？乞代一查。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四、三、五

    文甫先生：

    张放先生书题已写好寄去。

    童话译了一半，我想还是放弃为宜，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陈清玉女士的译本很不错，适合儿童阅读。我疲倦了，让我休息一阵。

    梁实秋拜上 一九八六、五、十三

    梁先生译了一半的童话，是E.B.White 著之 Charlotte’s Web，经禀明已由陈清玉译成《神猪妙纲》，编列《九歌儿童书房》第二集；但译文因译法和功力不同，建议另行发表及出版；但梁先生看了陈清玉译本认为很不错，最后仍放弃未译，致译了一半的童话，未能和读者见面，殊为可惜！

    ——文甫附志

    文甫先生：

    那天颁奖典礼，我是力疾赴会的，因为糖尿病发，而且这一次较重，外表看不出来，几度几乎晕倒。近日服药，病状稍可。

    胡有瑞文，写得极好，放在后面做附录，体例不合，且有自夸意味，以不采用为宜。胡文二十余页，我拟另写一序，尽量写长，也许有几千字。书薄一点无妨。《老子》不过五千言，一笑！书排好乞即连原文一并寄下，以便着手写序。

    弟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六、十、九

    文甫先生：

    我正在为联副赶写一篇《抗战时的我》，勉强应命，很苦。俟完篇当为华副写。

    老牛奶已挤干，勉强挤，挤出来的奶，质量均差，而且痛。理宜放诸牧场休息也。然乎否耶？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七、六、十一

    写给梁锡华先生的信

    锡华先生：

    惠函收悉。此次台北快晤，足慰生平。二十三日晚《中国时报》派人送来访问记录，当即予以校阅，改正若干错误，不意翌晨即已见报，并未来取弟之校阅稿。《联合报》迄今未予披露。双方对弟均无任何交代。先生所谓“君子协定”只有协定，不见君子，亦怪事也。何日再来，弟企望之。天热如焚，唯珍重不宣。

    弟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〇、八、二

    锡华先生：

    大函并件收到，谢谢。《有余篇》甚有情致，谈言微中四字庶足以当之。杯勺余沥，往往胜似大馔，拜服之至。

    批评有如明镜，可鉴得失，唯普罗一派之哓哓不休，则有如或凹或凸之“哈哈镜”，视之可发一笑而已。春来有意来台一游否，甚企望之。

    弟梁实秋拜上 一九八二、三、卅一

    锡华老弟：

    廿一日函悉。Spenser 没有中译，他的巨著 The Faerie Queene，无法译，每节九行，前八行五音步，后一行六音步韵三换，我曾试译，知难而退。岛内研究 Spenser 的学者亦绝无其人。记得张心沧先生的爱丁堡大学博士论文好像是《Spenser 与〈镜花缘〉之比较研究》。此外我就毫无所知了。

    旧历年欢迎你来。高信疆即将赴美进修两年，副刊改由余纪忠之女公子继任编辑，事出突然，不知其中详情。匆上即请

    大安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三、一、廿七

    此处破损，系猫所咬。

    锡华：

    Spenser 在中国没有文献可述，既无翻译，亦无评述，因为文字的内容与形式都不容易被中国读者欣赏。我编的《英国文学史》，稿于三年前完成，至今未能出版，遗憾之至，现稿不在手边，我也不大记得我在稿中有关 Spenser 一段是怎样写的了。我对 Spenser 也无好感。不过 Spenser 却有 poets’poet 之美名，可惜他的主要作品，用寓言式神话题材，不合现代人口味，诗体又繁复，不可能译为中文。来书索资料，对不起，只好交白卷，乞谅！

    梁实秋顿首 一九八三、二、六

    请注意：Spenser 非 Spencer

    写给沈苇窗先生的信

    苇窗吾兄：

    得七月三十日大函及《大成》三册，知八月初大驾不来台矣。拙文中提起之陈敦恪，非陈登恪也。登恪为我熟识，敦恪则海上偶遇。孙元良将军所寄之朱元璋像，我曾藏起，但忘所藏之处，今遍索不得。此亦年老昏聩之一端欤？

    此间暴热，如火烤，苦也苦也！

    弟实秋拜上 八月三日

    昨天才收到这张朱元璋像，是不相识之读者寄来的，惜未说明来源，不知还赶得上用否？

    此上

    苇窗先生

    梁实秋 一九八七、八、十八

    关于徐志摩的一封信

    一九五八年四月我写了一个小册《谈徐志摩》，发表了徐志摩写给我的一封信，原信是写在三张粉红色的虎皮宣的小笺上，写作俱佳，所以我为之制版以存其真。其内容是这样的：

    秋郎：

    危险甚多须要小心原件具在送奉察阅非我谰言我复函说淑女枉自多情使君既已有妇相逢不早千古同嗟敬仰“交博”婉措回言这是仰承你电话中的训示不是咱家来煞风景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微闻彼姝既已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为周转问询私冀乞灵于月老借回枕上之离魂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

    志摩造孽

    原文没有标点，字迹清楚，文意也很明白。但是读者也有误会的。误会志摩是一个儇薄轻佻的人，引此信为证。由于我发表一封私信，使志摩蒙不白之冤，我不免心中戚戚。事隔五十余年，也许我现在应该把这一件私人的小事澄清一下。

    民国十九年夏，我在上海。有一天志摩打电话来，没头没脑地在电话里向我吼叫：“你干的好事，现在惹出祸事来了！”当时我吃了一惊。他说他刚接到黄警顽先生一封信。黄警顽先生是上海商务印书馆办理交际事务的专员，其人一团和气，交游广阔，三教九流无不熟稔，在上海滩上有“交际博士”之称，和朱少屏博士办的寰球中国学生会常常合作，可谓珠联璧合。我在民国十二年出国留学，道出上海，就和这位交际博士有过数面之雅。志摩信中所谓“交博”即此君。所谓“原件俱在送奉察阅”即黄警顽给他的信，此信我未存留，其中大意是说他受友人某君之托，嘱设法代其妹做媒，而其属意之对象是我，他请志摩问我意下如何。志摩得此怪信即匆匆给我电话。

    我听了志摩电话，莫名其妙。我说：“你在做白日梦，你胡扯些什么？”

    他说：“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个女生叫×××？”

    我说：“有。”

    他说：“那就对了。现在黄警顽先生来信，要给你做媒。并且要我先探听你的口气。”

    我告诉他，这简直是胡闹。这个学生在我班上是不错的，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身材面貌我也记得，只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我在上海几处兼课，来去匆匆，从来没有机会和任何男生女生谈话。

    志摩在电话中最后说：“好啦，我把黄警顽先生的信送给你看，不是我造谣。你现在告诉我，要我怎样回复黄先生的信？”

    我未加思索告诉他说：“请你转告对方，在下现有一妻三子。”以外没有多说一句话。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志摩只是受人之托代为问询，如是而已。志摩信中所谓“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乃为周转问询私冀乞灵于月老借回枕上之离魂”云云，也许是文人笔下渲染，事实未必如此之严重。不过五十多年前，男女社交尚不够公开，无论男对女或女对男都受有无形的约束，不能任意交往，而师生之间可能界线更严一些。这件事，在如今不可能发生，如今谁还会肯“乞灵于月老”？

    志摩一度被人视为月老，不料反招致不虞之谤，实在冤枉，故为剖析如上。

    旧笺拾零

    检视行箧，发现旧笺若干，往事如烟，皆成陈迹，人已作古，徒增浩叹。发表几件在这里，以为纪念。

    郭沫若的一封信

    一多、实秋：

    信接到。拜伦专号准出（在二卷三号或四号），我在外还可约些朋友，稿齐请即寄来。我现在异常忙碌，年谱手中无书，恐难编出，请你们供给我些材料吧。达夫已北上，在北大法大两校任课，仿吾不日返湘，沪上只能留我一人了，周报事太忙，望你们救我。实秋，一别便又秋尽冬来了，几时我们终得痛饮一场呢？你的病曾就医否？在回马路中笔此。

    沫若 十一月十六日

    郭沫若的这一封信是民国十二年冬写的。寄到美国科罗拉多温泉。当时，我和一多在该处读书。一多和沫若没有见过面，但是一多在民国十一年曾写一篇长文批评郭译之峨谟伽耶姆的四行诗（《鲁拜集》），指出其中纰误，文发表于《创造季刊》，沫若不以为忤，且表示敬服之意，其雅量有足多者。所以他在十二年冬写这封旨在索稿的信。

    我在十二年夏赴美，晤沫若于沪滨。郁达夫陪我到民厚南里去见他。一楼一底的弄堂房子十分简陋，成仿吾和他住在一起。我对沫若说我患甲状腺肿，他就说：“我是医生，我来给你看看。”略一检视，他就说这是“巴西多氏症”（Basedow’s disease），返身取出一大本医书，指给我看，详述此症症状及疗法，嘱我到了美国立即诊疗。我承他指点，到美后乃就诊于贝克医师诊所，服用碘质，照太阳灯，月余而瘥。他来信询及“病曾就医否”指此。那天在他住房勾留片刻，不觉至午，他坚留午饭，只见一巨钵辣椒炒黄豆芽由其日籍夫人安娜捧置桌上，我们四人聚食，食无兼味。约于晚间到会宾楼饮宴，由泰东书局经理赵南公的公子陪往付账。我于劝饮之下不觉大醉。我在沪停留十余日，为《创造周刊》写了一篇《苦雨凄风》。离沪之日，船泊浦东，沫若抱着他的孩子到船边送行。这就是我和沫若交往的经过，从此以后未再觌面。

    郑振铎的几封信

    郑振铎，字西谛，长我两岁，北平交通部铁路管理学校毕业，为商务印书馆高梦旦先生之快婿，进入商务印书馆任《小说月报》主编。《小说月报》自郑振铎主编后，大事更新，成为新文艺最有力的刊物之一。“文学研究会”适时成立，即以《小说月报》为其机关，网罗南北许多爱好文艺人士参加，如谢冰心、叶圣陶、茅盾、老舍等皆在其列。与郭沫若、郁达夫等领导的“创造社”对峙，形成两大流派。创造派的色彩近于浪漫主义，文学研究会则标榜人道主义，趋向于写实。

    郑振铎本人并无明确的文学主张。他对《小说月报》的编辑持续多年，劳绩可佩。他自己的写作发表在《小说月报》的以《文学大纲》为主。《文学大纲》本是英国的作家德林瓦特（John Drinkwater）所著，上下两巨册，图文并茂，但只是通俗性质，介绍古今文学，以西洋文学为主。郑振铎翻译此书，特为加进中国文学，用意甚善，但烦简之间难得恰如其分。再则郑氏对于所谓“俗文学”特为热心，单独就我国俗文学而言，郑氏贡献甚大。

    我对于郑氏《文学大纲》之翻译部分，很不满意，因为我发现其中误译之处甚多。默尔而息，不无耿耿，公开指摘，有伤恕道。我就写信给他，率陈所见。在我也许是多事，但无不良动机，在郑氏闻过则喜更表示其虚怀若谷。所以我公开郑氏这几封信如后。

    实秋先生：

    十一月五日的来信，已经拜读了。我非常感谢你的这种忠实的态度。我的朋友虽多，但大都是很粗心的，很少有时间去校读我的稿子的，只有你常常赐教，这是我永不能忘记你的好意的。我愿意以你为生平的第一个益友！这个称号你愿意领受吗？我有一大毛病，就是做事太粗心。常常地在急待付印之时，才着手去做或译稿子，永远不会再读再校一次的，因此常常出现了许多不必出现的错误。所吃的亏，已经不少，然而这个恶习还不能改。今后必痛革此习！实秋，我愿意你常常地赐教，使我常常地自己知错！你愿意如此办吗？自然，我知道你也是很忙的，未必有什么工夫去做这事。我的这个请求，可算是一个“不情之请”！然而为“真理”计，为“友情”——我恳挚地要求你为我的一个最忠诚的益友——计，我希望你答应了吧！我向你认罪，当你的《评〈飞鸟集〉译文》出来时，我曾以为你是故意挑战的一个敌人。但我的性情是愤怒只在一时的，无论什么人的责备，当初听时是很生气的，细想了一下，便心平气和，常常地自责了。我因你的指责，已于《飞鸟集》再版时更改了不少错处。不管你当时做此文的动机如何，然而我已受你的益处不少，至少已对于许多读者，更正了好些错误。实秋，我是如何的感谢你啊！在我们在振华相见时，我已认你是一个益友，现在让我们成了一个最忠实的益友吧！我自觉我是一个不会说谎话的较真实的人。以上的话，也许会使你不高兴，然而我不管，我不愿意说假话。

    《文学大纲》原有出单行本之意，因在现在，这一类的书似有出版的必要。不过我自己对我所编的也很不满意，因此，还没有决定单行本究竟出版与否。但如果要出版，必定要请几位朋友仔细地校阅一下，你愿意担任一部分的工作吗？我万分地希望能将月报七期以前及其后的《文学大纲》与 Drinkwater的原文对读一下，而指出一切的错误。关于中国的一部分，本是最不易做的，我居然大胆地做了，自己更是觉得不满意。有暇也请指教一切。又《小说月报》登载这几篇《文学大纲》的，你如没有，我可以寄上一份给你。别的再谈。

    弟振铎上 十二月二十三日

    实秋先生：

    《小说月报》拟于今年四月出一英国诗人 Byron 的纪念号。国内对于他有研究的人很少，我很希望你能为我们做一篇文字，甚盼！交稿期在二月底以前。

    弟郑振铎上 一、八

    实秋先生：

    来信已经拜读，承你的忠告至为感谢！我将永以你为我的益友，我作文每苦太匆促，所以常有错误，我很愿意有很闲暇的时间，给我去做文字，但终不能有，奈何？这种环境，很想能变动一下。

    谨拜忠言，乞常赐教。

    振铎上 三、五

    张北海的一首诗和一副联

    附彭醇士的和诗一首

    张北海，广东人，长我三岁。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文系，为黄节门下士。抗战期间任职教育部为督学，各地学校如有任何风潮或纠纷之事，教育部必定派北海前去处理，以他的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往往迅速奏效，为他赢得排难解纷高手的美誉。后改调为编译馆编纂，主持总务有年。北海重交谊，疾恶如仇，身材修伟，酒量甚豪，有侠士风。曾在“雅舍”居住一阵，故相知甚稔。胜利后，他返回广东，任西南六省党务整理主委。一九四九年来台，与我又共事于编译馆，他酷嗜围棋，虽棋艺不精，但兴趣极浓，能日夜观看棋谱，乐此不疲，熟诸围棋掌故，如数家珍，间亦喜欢吟咏，唯甚少写作，不轻易示人。一九五二年壬辰腊八为余五十一岁生日，腊七为北海生日，乃赋长诗一首赠我。原稿水渍，字迹模糊，特抄录如下：

    十二月八日实秋五十一生日召饮，前一日适余初度。白曰：昨日之日不可留，抽刀断水弄扁舟。甫曰今夕何夕不可孤，咸阳客舍为欢愉。昨日腊七今腊八，上树寒鸡下水鸭。物情冻死何足论，休牵众眼惊以怯。（谚“腊七腊八，冻死寒鸭”。禅宗语录：“鸡寒上树，鸭寒下水。”杜甫《花鸭》：“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众眼惊。”）一梦百年真过半，炊灶依然枕然枕窍洽。（《异闻集》：“道者吕翁经邯郸道上，邸舍中有少年卢生，自叹其贫困。言讫即思寐。时主人方蒸黄粱为馔。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生梦自枕窍入其家，见其身富贵五十年，老病至卒，欠伸而寤。吕翁在旁，主人炊黄粱而未熟。”陈后山《八月十日二首》：“一梦人间四十年，只应炊灶固依然。”）侔天有子一畸人（《庄子》：“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肝胆轮囷龙出匣。（《拾遗记》：“帝颛顼有曳影之剑，腾空而舒。若四方有兵，此剑即飞起，指其方则克伐。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孟郊诗：“匣龙期剸犀。”）春秋志事在攘夷，莎翁译笔其余业。铁肠妙语天下无（皮日休《桃花赋序》：“宋广平为相，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观其文，而有《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殊不类其为人。”《汉书·贾捐之传》：“君房言语妙天下。”），忆同雅舍羁三峡，投老相看涨海隅，敢辞一翳沦千劫。（《传灯录》：“一翳横空，孰为剪之？”）人生识字忧患多（杜甫诗“子云识字终投阁”，苏轼诗“人生识字忧患始”。），臧谷亡羊悲挟策。（《庄子》：“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苏轼诗“臧谷虽殊竟两亡”。）未应再作秋虫声（苏轼诗“吟诗莫作秋虫声，天公怪汝钩物情，使汝未老华发生”。），且共淋漓倾日榼。愿献菊潭之水千万缸（《风俗通》：“南阳郦县有甘谷，谷中水甘美。云其山上有大菊菜，水从山流下，得其滋液。谷中三十余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三十，中寿百余，下寿七八十者，名之大夭。”按菊水亦名菊潭。苏轼诗“菊潭饮伯始”。），人间罪障可洗子可呷（《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沐浴，转除罪障。”）。

    这首诗颇见功力，且豪气未除，不愧为湖海之士。他写完此诗，自己也很得意，以示彭醇士。醇士在北碚时亦曾诗酒联欢，能诗善画，今之高人。乃和诗一首如下：

    北海寄示壬辰腊八实秋生日饮酒作歌。余与实秋不见久矣，因思曩岁游燕之乐今不可复得，而当时朋旧零落殆尽。次韵北海并简实秋。

    君不闻黄鸡唱曲玲珑悉，白日去我谁能留？有人夜半移壑舟；又不见少年乘马锦裆褕，迟暮摧伤羁旅孤，寒灯拥被无欢愉。忆昔嘉江同饯腊，银壶泻酒盘烝鸭。坐上檀桧声激扬，大弦悲壮小弦怯，主人劝客侧金卮，伐木高歌情款洽。朱锦江李清悚丹青入画屏，卢生冀野宝剑腾珠匣。旧游回首百无伤，文学扫除皈净业。神州重睹虎狼横，残骨未收赖血喋。故人生死隔天涯，夜雨凄凉梦巴峡。哀乐十年随泊换，江河两戒填棋劫。昨闻宵宴设桑张，愧我晨炊举菜。高斋持盏曲红张，衔袖花笺侑香榼。吁嗟夫，人间万事如风狂！昔日桃与李，今为参与商。何尝携子清，飞观衣白袷，东海倾杯一口呷。

    北海我兄吟正 烦转实秋兄正之 为叩 弟彭醇士

    一九七四年五月某日，北海说他集宋词句成一联送我，当即取出身边签字笔写出，联曰：

    一番风月更销魂，无计迟留，燕子飞来飞去。

    千古英雄成底事，等闲歌舞，花边如梦如薰。

    ——集宋词句

    虽云意存调侃，但语妙天成，不失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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