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想看《礼记》,因取郝兰皋笺本读之,取其简洁明了也。读《大学》《中庸》各一过,乃不觉惊异。文句甚顺口,而意义皆如初会面,一也。意义还是很难懂,懂得的地方也只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简直多是玄学,不佞盖犹未能全了物理,何况物理后学乎。《大学》稍可解,却亦无甚用处,平常人看看想要得点受用,不如《论语》多多矣。不知道世间何以如彼珍重,殊可惊诧,此其三也。从前书房里念书,真亏得小孩们记得住这些。不佞读下中时是十二岁了,愚钝可想,却也背诵过来,反复思之,所以能成诵者,岂不正以其不可解故耶。”此文也就只是“明珠”式的一种感想小篇,别无深义,寄去后也不记得废名复信云何,只在笔记一页之末录有三月十四日黄梅发信中数语云:
“学生在乡下常无书可读,写字乃借改男的笔砚,乃近来常觉得自己有学问,斯则奇也。”寥寥的几句话,却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谦逊与自信。废名常同我们谈莎士比亚、庾信、杜甫、李义山,《桥》下篇第十八章中有云:
“今天的花实在很灿烂,李义山咏牡丹诗有两句我很喜欢,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你想,红花绿叶,其实在夜里都布置好了,朝云一刹那见。”此可为一例。随后他又谈《论语》《庄子》,以及佛经,特别是佩服《涅槃经》,不过讲到这里,我是不懂玄学的,所以就觉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评述了。废名南归后曾寄示所写小文一二篇,均颇有佳处,可惜一时找不出来,也有很长的信讲到所谓道,我觉得不能赞一辞,所以回信中只说些别的事情,关于道字了不提及。废名见了大为失望,于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尔与之论道也。
关于废名的这一方面的逸事,可以略记一二。废名平常颇佩服其同乡熊十力翁,常与谈论儒道异同等事,等到他着手读佛书以后,却与专门学佛的熊翁意见不合,而且多有不满之意。
有余君与熊翁同住在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余君云系亲见,故当无错误。
废名自云喜静坐深思,不知何时乃忽得特殊的经验,趺坐少顷,便两手自动,作种种姿态,有如体操,不能自已,仿佛自成一套,演毕乃复能活动。鄙人少信,颇疑是一种自己催眠,而废名则不以为然。其中学同窗有为僧者,甚加赞叹,以为道行之果,自己坐禅修道若干年,尚未能至,而废名偶尔得之,可为幸矣。
废名虽不深信,然似亦不尽以为妄。假如是这样,那么这道便是于佛教之上又加了老庄以外的道教分子,于不佞更是不可解,照我个人的意见说来,废名谈中国文章与思想确有其好处,若舍而谈道,殊为可惜。废名曾撰联语见赠云,微言欣其知之为诲,道心恻于人不胜天。今日找出来抄录于此,废名所赞虽是过量,但他实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现在想起来,不但有今昔之感,亦觉得至可怀念也。
三十二年三月十五日,记于北京
女学一席话
作于一九四〇年
曾刊《新光》杂志
刊期及署名暂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溽暑避客,有老友携啤酒见过,不得不接见。酒味苦如药,甫罄一杯,客即发问,曰对于女子教育意见云何。闻之酒悉化汗,自额上出,而客意甚诚,盖有千金在中学毕业,来询求学方向,不能不作答。敛神养气久久乃对曰,如世间所云,贤妻良母,当是最平稳的主张,但是鄙人不能赞一辞。
为什么呢?这有两种理由。其一如何是贤妻良母,我不能知道。论一件事情可以有种种不同的标准,因时地而异,周公周婆的问题还在其外。德国学者希耳息菲耳特博士著游记曰“男与女”,分远东南洋印度近东四部,记所见闻性的风俗,因为出于专家之手,足资参考。他在印度大忌林地方遇见西藏女人的纪事很有意思,原文云:
“西藏女人在性学者看来有特别的兴趣。身体魁伟,骨骼坚实,挂满了各种珍饰,嘴里咬着短烟管,她从西藏高原大踏步走向市场去,后面跟着她的三个以至五个丈夫,大抵是兄弟,背了货物在她后边跑,像奴隶一样。”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中国,那里是行着合法的多妻制,游记有一节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子,在他战败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余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以上所说固然是两民族的事,尽足证明标准之怎样的可以不一致。照前者来说,贤妻的标本当是武后山阴公主,这自然是不可为法,但如后者则《关雎》《螽斯》不妒之德乃是最高的女性道德,虽然是古来的传说如此,不过我想现在也未便即以此为教育之标准吧。再说,将来的理想的贤妻良母应当如何,这是一个大问题,现今却是没法谈,所以归根是不能知道。
其二,如何是贤夫良父,这又是不明白的事。许多事情都是对待的,要想叫女人作贤妻良母,对于男子方面也不得不问一声,怎样是贤夫良父,以便对照设计。可是这个不但我不知道,恐怕别人也都不能比我知道得多。中国绅士大抵不喜欢说自己不好,现在就不必来多说致犯众怒,只需简单地说一句,照现在多数男子的生活,要说谁是够得上模范的好的丈夫与父亲,大约谁都有点不好意思承认吧。
总结一句话,贤妻良母,虽是四平八稳的主义,讲得圆到一点可以新旧咸宜,可是我觉得有这些难处,所以无法着手,只好敬谢不敏了。
那么从职业问题上来谈女子教育么,这也不好办。现在男子的职业还成问题,大学毕业的出路只有做官、办报、教书这几种,生产事业方面几乎没有,更不必说战后的民不聊生,农工失业,不知政治家将何以善其后,此刻来为妇女计划职业,我们外行实在觉得无从下手。或者就去在做官办报教书的三途中分得位置,也可以说是一种办法,但是现今中国的家庭与市场都还是旧式组织的,主妇如出外就薄给的职业,同时家中即须添雇用人,结果在利益上还是差不多,这即使不是如古人所说的易子而食,也总近于易子而教吧。
老实说,现在女子求教育,不可从职业着想,如作为装饰看,倒还不错。列位不要以为这里含有什么讽刺,实在是如字说的老实话,至于因为老实而稍似唐突,或亦难免。所谓装饰,不必将学位证书装框高悬,或如世间所说,大学文凭可作嫁妆的一部分,其实只是凭了学问与教养的力,使姿态与品格自然增高,这是极好的精神上的装饰,在个人是值得用了十载寒窗的苦工去换了来的。国民中间有教养的人多,岂不也是国家的名誉,所以这种装饰正是未可菲薄的,就只怕的民穷财尽,将不可多得耳。现在话休烦絮,女人如要求学问,我觉得第一须与家庭社会的问题分离,这些问题即使有改革之必要,一时无从说起。石川啄木在三十年前的一篇文章里曾说道:
“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变,可以如意的改变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砚台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
女子的高等教育,如说的迂阔一点,当以为学问而学问为理想,这与家庭社会的现状虽似无关系,但如上文已曾说及,于国家民族的文化前途却不是无补的。其缺点是只能为少数说法,必须其父母能供给求学,出阁后要家门清吉,于家务之余,可以读书用功替代打牌看戏,这才合格,事实上当然不能太多,但或者也还不致于很少乎。其实这种资格在男子想还不甚难得,今专对女子而言者,盖以男子志在四方,多有出仕的野心,学问流为敲门之砖,比比皆是,反不如女子无此特权,多有纯粹为学的可能,鄙人上条陈于女子而不往烦绅士诸君之清听者,实为此故耳。
引言拉得颇长,讲到本文,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而已。女子做学问,我想最好是文化史一类的工作,这不但现在中国最缺乏,实在也于女子相宜。本来男女求学机会应当平等,女子如喜欢去弄理工方面,别无不可,不过那些东西男子着手的很多,还不如这边学问也极重要而较为冷寂,女子求学可以不谋功利,正适于担负这个责任。
中国史学不可说不发达,从我们外行人看来,总觉得向来偏于政治史,其次是军事,经济已绝无仅有,至于人民生活便几乎找不到纪录,后来也不大有人加以注意。太炎先生曾说,儒生高谈学术,试问以汉朝人吃饭时情状便不能知,这话实在说得不错。我现在便是想劝女士们来做这面的学问。
汉朝人吃饭时情状不过是一个例,推广起来可以成为许多许多的问题。我们各时代地方的衣食住、生计、言语、死生的仪式、鬼神的信仰种种都未经考察过,须要有人去着手,横的是民俗学,竖的是文化史,分了部门做去,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尽是可尊贵的资料。想起好些重要事业,如方言之调查,歌谣传说童话之收集,风俗习惯之记录,都还未曾做,这在旧学者看来恐怕全是些玩物丧志的事,却不知没有这些做底子,则文字学、文学史、宗教、道德、思想史等正经学问也就有点站立不稳,由此可知学问无孤立亦无无用者也。
尝见英国有哈理孙女士,研究古希腊宗教神话,茂来女士著《西欧之巫术》等,皆有新意见有重要地位,传说中“亚耳戈号的航海者”“灰娘”等专题研究,亦有诸女士担任,著有专书行于世。美国儿童学书,自体质知能的生长之测量,以至教养方策,儿歌童话之研究,发刊至多,任之者亦多是女士,儿童学祖师斯丹来诃尔生于美国,其学特盛,又教育发达,幼稚园女师众多,故具此现象,中国自不能相比,唯其意实可师也。
相传谓自人类学成立而“人”之事始渐明,性的研究与儿童学成立而妇人小儿之事始渐明,是为新文明之曙光,何时晒进中国来殊未可知,总值得留意,男子如或太忙,可希望者自唯在女士耳。预备工夫大抵最要是常识,国文、外国语也极重要,研究以本国事物为对象,故资料太半须求之于古文献,若比较研究之方法则不得不借助于异邦先辈的著作,外国文需要两种以上才行,否则不单是怕不够用,亦虑眼界未能广也。缕至此,仍未着边际,自己觉得有点近于醉话,其实是未必然,大约只是说的不好之故,若然则此一席之话殆可以就此结束矣。
观世音与周姥
曾刊一九四〇年《新艺》杂志
刊期及署名暂不详
收入《药堂杂文》
近日翻阅《妙法莲华经》,普门品第二十五具说观世音弘愿神力,古今传诵,如偈中有云:
悲体戒雷震 慈意妙火云
澍甘露法雨 灭除烦恼焰
文情俱佳,甚觉喜欢。但是长行中云:
“应以长者居士长官婆罗门妇女身得度者,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读了却更有所感触。本来如经所说,观世音是无刹不现身的,所以这在神通与方便上说,都别无问题,我所有感的乃是为妇女说法而特别现妇女身。这因为是印度男女有别的缘故么?如说是的,问题便可简单了结,岂不甚好,然而实在不是。
佛在世时为善男子善女人说法,初无差别,因阿难之请而听大爱道出家为尼僧之始,其后有愿为比丘尼优婆夷声闻弟子者,佛均许可,可以为证。观世音特别这样做,那么为的是什么呢?粗说其理由,因为菩萨的慈悲,誓度无边众生,利用种种机缘,至示现八部人非人身,则妇女者本只其方便之一耳。本来变了龙与龙说话,变了金翅鸟与金翅鸟说话,情意容易相通,并无足奇,变了女人与女人说话,事同一律,也就可以照样的看过去。
可是,女人也是人,她们说的话同男子一样,为她们说法何必现妇女身?这句话问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们知道替别人设身处地地想,极是不容易的事,何况分属异性,虽是同历人世苦甘,毕竟感受有殊,经文于妇女中又分举四种身,随宜说法,则又以境遇而生区别,理想的说话我想应当是这样办法才好。此刻现在来谈《法华经》中的文句,这种迂阔的人大约也不大会有,我因经文而感到的实在还是在别的方面,妇女问题实是重大,有许多还得妇女自身来提出,求得解决之路,这我相信是在时间上已经很旧,但在意义上也还颇新的一句话。
上边所引的经文,虽然源出印度,可以算是旧的一例吧。沈濂著《怀小编》卷五海沂子一则云:
“明王文禄《海沂子》,其敦原篇谓古人父重母轻,以制礼者乃男子,故为己谋不免于偏私。案此论与《关雎》为周公作,非周姥作,何异。唐武后改古礼父在母服期年为三年,可以此意揣测古圣乎。”李慈铭著《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有一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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