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正》云,丹鸟羞白鸟。丹鸟萤也,白鸟蚊也。谓萤以蚊为羞粮,则未知其审也。”二十七萤下又云:
“《夏小正》曰,丹鸟羞白鸟。此言萤食蚊蚋。又今人言,赴灯之蛾以萤为雌,故误赴火而死。然萤小物耳,乃以蛾为雄,以蚊为粮,皆未可轻信。”此亦凭常识即可明了,郝君惜未虑及,正如《义疏》在螟螣蟊贼节下仍信“螽子遇旱还为螽,遇水即为鱼”,不免是千虑之一失耳。
廿五年一月十四日,于北平记
[补记]
顷查季本的《说诗解颐》字义卷六,《小宛》三章下注云:
“旧说蜾蠃取桑虫负之于木空中,七日而化为其子,其说盖本陆玑《虫鱼疏》,而范氏《解颐新语》乃曰云云,此其为说似尝究物理者。然自庄列扬雄皆有纯雌自化类我速肖之说,则其来已久而非起于汉儒矣,且与诗义相合,岂范氏所言别是一虫而误指为蜾赢欤?不然则蜾蠃之与螟蛉有互相育化之理邪?姑两存之。”其说模棱两可,但较蛮悍的已稍胜,故特为抄出。一月二十日又记。
买墨小记
刊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北平晨报》
署名知堂
收《风雨谈》
我的买墨是压根儿不足道的。不但不曾见过邵格之,连吴天章也都没有,怎么够得上说墨,我只是买一点儿来用用罢了。我写字多用毛笔,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习惯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笔非墨不可,又只得买墨。本来墨汁是最便也最经济的,可是胶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烟,难保没有“化学”的东西,写在纸上常要发青,写稿不打紧,想要稍保存的就很不合适了。买一锭半两的旧墨,磨来磨去也可以用上一个年头,古人有言,非人磨墨墨磨人,似乎感慨系之,我只引来表明墨也很禁用,并不怎么不上算而已。
买墨为的是用,那么一年买一两半两就够了。这话原是不错的,事实上却不容易照办,因为多买一两块留着玩玩也是人情之常。据闲人先生在《谈用墨》中说,“油烟墨自光绪五年以前皆可用。”凌宴池先生的《清墨说略》曰,“墨至光绪二十年,或曰十五年,可谓遭亘古未有之浩劫,盖其时矿质之洋烟输入,墨法遂不可复问。”
所以从实用上说,“光绪中叶”以前的制品大抵就够我们常人之用了,实在我买的也不过光绪至道光的,去年买到几块道光乙未年的墨,整整是一百年,磨了也很细黑,觉得颇喜欢,至于乾嘉诸老还未敢请教也。这样说来,墨又有什么可玩的呢?道光以后的墨,其字画雕刻去古益远,殆无可观也已,我这里说玩玩者乃是别一方面,大概不在物而在人,亦不在工人而在主人,去墨本身已甚远而近于收藏名人之著书矣。
我的墨里最可纪念的是两块“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这是民廿三春间我做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打油诗的时候平伯送给我的。墨的又一面是春在堂三字,印文曰程氏掬庄,边款曰,光绪丁酉仲春鞠庄精选清烟。
其次是一块圆顶碑式的松烟墨,边款曰,鉴莹斋珍藏。正面篆文一行云,同治九年正月初吉,背文云,绩溪胡甘伯会稽赵叔校经之墨,分两行写,为赵手笔。赵君在《谪麟堂遗集》叙目中云,“岁在辛未,余方入都居同岁生胡甘伯寓屋”,即同治十年,至次年壬申而甘伯死矣。赵君有从弟为余表兄,乡俗亦称亲戚,余生也晚,乃不及见。小时候听祖父常骂赵益甫,与李莼客在日记所骂相似,盖诸公性情有相似处故反相克也。
近日得一半两墨,形状凡近,两面花边作木器纹,题曰,会稽扁舟子著书之墨,背曰,徽州胡开文选烟,边款云,光绪七年。扁舟子即范寅,著有《越谚》共五卷,今行于世。其《事言日记》第三册中光绪四年戊寅纪事云:
“元旦,辛亥。巳初书红,试新模扁舟子著书之墨,甚坚细而佳,惟新而腻,须俟三年后用之。”盖即与此同型,唯此乃后年所制者耳。日记中又有丁丑十二月初八日条曰:
“陈槐亭曰,前月朔日营务处朱懋勋方伯明亮回省言,禹庙有联系范某撰书并跋者,梅中丞见而赞之,朱方伯保举范某能造轮船,中丞嘱起稿云云,子有禹庙联乎,果能造轮船乎?应曰,皆是也。”
范君用水车法以轮进舟,而需多人脚踏,其后仍改用篙橹,甲午前后曾在范君宅后河中见之,盖已与普通的“四明瓦”无异矣。
前所云一百年墨共有八锭,篆文曰,墨缘堂书画墨,背曰,蔡友石珍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汪近圣造。又一枚稍小,篆文相同,背文两行曰,一点如漆,百年如石,下云,友石清赏,边款云,道光乙未年三月。甘实庵《白下琐言》卷三云:
“蔡友石太仆世松精鉴别,收藏尤富,归养家居,以书画自娱,与人评论娓娓不倦。所藏名人墨迹,钩摹上石,为墨缘堂帖,真信而好占矣。”此外在《金陵词钞》中见有词几首。关于蔡友石所知有限,今看见此墨却便觉得非陌生人,仿佛有一种缘分也。货布墨五枚,形与文均如之,背文二行曰,斋谷山人属胡开文仿古,边款云,光绪癸巳年春日。此墨甚寻常,只因是刻《习苦斋画絮》的惠年所造,故记之。又有墨二枚,无文字,唯上方横行五字曰云龙旧衲制,据云亦是惠菱舫也。
又墨四锭,一面双鱼纹,中央篆书曰,大吉昌宜侯王,背作桥上望月图,题曰湖桥乡思。两侧隶书曰,故乡亲友劳相忆,丸作喻麇当尺鳞。仲仪所贻,苍佩室制。疑是谭复堂所作,案谭君曾宦游安徽,事或可能,但体制凡近,亦未敢定也。
墨缘堂墨有好几块,所以磨了来用,别的虽然较新,却舍不得磨,只是放着看看而已。从前有人说买不起古董,得货布及龟鹤齐寿钱,制作精好,可以当作小铜器看,我也曾这样做,又搜集过三五古砖,算是小石刻。这些墨原非佳品,总也可以当墨玩了,何况多是先哲乡贤的手泽,岂非很好的小古董乎。我前作《古董小记》,今更写此,作为补遗焉。
廿五年二月十五日,于北平苦茶庵中
安徒生的四篇童话
刊一九三六年二月十日《国闻周报》
署名知堂
收入《风雨谈》
我和安徒生(H.C.Andersen)的确可以说是久违了。整三十年前我初买到他的小说《即兴诗人》,随后又得到一两本童话,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直到了一九〇九年在东京旧书店买了丹麦波耶生的《北欧文学论集》和勃阑特思的论文集(英译名《十九世纪名人论》)来,读过里边论安徒生的文章,这才眼孔开了,能够懂得并喜欢他的童话。
后来收集童话的好些译本,其中有在安徒生生前美国出版的全集本两巨册,一八七〇年以前的童话都收在里边了,但是没有译者名字,觉得不大靠得住。一九一四年奥斯福大学出版部的克莱吉夫妇编订本,收录完备,自初作的《火绒箱》以至绝笔的《牙痛老姆》全都收入,而且次序悉照发表时代排列,译文一一依据原本改止,削繁补缺,可谓善本,得此一册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勃拉克斯塔特本或培因本还觉得颇喜欢,若要读一两篇时选本也更为简要。
但是我虽爱安徒生童话,译却终于不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难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很不够,只可翻开来随意读读或对客谈谈而已,不久也就觉得可以少谈,近年来则自己读了消遣的事也久已没有了。
去年十二月三十日却忽然又买到了一小本安徒生的童话。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原来安徒生初次印行童话是在一八三五年,内系《火绒箱》《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小伊达的花》,共四篇,计六十一页。去年一九三五正是百年纪念,坎勃列治大学出版部特刊四篇新译,以为纪念,我就托书店去订购,等得寄到时已经是残年向尽了。
本文系开格温(R.P.Keigwin)所译,有拉佛拉忒夫人(Gwen Raverat)所作木板画大小三十五幅,又安徒生小像两个,——这都只有两英寸高,所以觉得不好称幅。安徒生的童话前期所作似更佳,这四篇我都爱读,这回得到新译小册,又重复看了两三遍,不但是多年不见了的缘故,他亦实在自有其好处也。
译者在卷首题句,藉以纪念他父母的金刚石结婚,盖结婚在一八七五,正是安徒生去世之年,到了一九三五整整的是六十年了。译者又有小引云:
“回顾一百年的岁月,又记着安徒生所写童话的数目,我们便要惊异,看这最初所出的第一辑是多么代表的作品,这诗人又多么确实的一跳起来便踏定脚步。在一八三五年的早春他写信给印该曼道,‘我动手写一两篇故事,讲给儿童们听的,我自己觉得很是成功。’
他所复述的故事都是那些儿时在芬岛他自己所喜欢听的,但是那四篇却各有特别显明的一种风格。在《火绒箱》里,那兵显然是安徒生自己,正因为第一篇小说的目前的成功高兴得了不得,那文章的调子是轻快的莽撞的。在《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那快活的民间喜剧里,他的素朴性能够尽量的发现,但其效力总是健全而兴奋的。这两篇故事里金钱的确是重要的主眼,而这也正是金钱为那时贫穷的安徒生所最需要的东西。或者那时候他所要的还该加上一个公主罢。于是有那篇《豌豆上的公主》,这里有他特别的一股讽刺味,这就使得那篇小故事成为一种感受性的试验品。
末了有《小伊达的花》,一篇梦幻故事,像故事里的花那么温和柔脆,在这里又显示出别一样的安徒生来,带着路易加乐尔(Lewis Carroll)的希微的预兆,——伊达帖蔼勒即是他的阿丽思列特耳。《小伊达》中满是私密的事情,很令我们想起那时代的丹麦京城是多么的偏鄙,这故事虽是一部分来自霍夫曼,但其写法却全是独创的。而且在这里,安徒生又很无心的总结起他对于异性的经验:‘于是那扫烟囱的便独自跳舞,可是这倒也跳得不坏。’
关于安徒生的文体还须加以说明,因为正是这个,很招了他早期批评家的怒,可是末后却在丹麦散文的将来上发生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他在那封给印该曼的信上说,‘我写童话,正如我对小孩讲一样。’这就是说,他抛弃了那种所谓文章体,改用口语上的自然的谈话的形式。后年他又写道,‘那文体应该使人能够听出讲话的人的口气,所以文字应当努力去与口语相合。’这好像是一篇论广播的英文的话,安徒生实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最初的广播者。他在几乎一百年前早已实行了那种言语的简单化的技术,这据说正是不列颠广播会(B.B.C.)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在叙述上边加以种种谈话的笔法,如干脆活泼的开场,一下子抓住了听者的注意,又如常用背躬独白或插句,零碎的丹麦京城俗语,好些文法上的自由,还有那些语助辞——言语里的点头和撑肘,这在丹麦文里是与希腊文同样的很丰富的。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那样的保持着谈话的调子,所以偶然碰见一点真的文章笔调的时候你就会大吃一惊的。他又说道,‘那些童话是对儿童讲的,但大人们也可以听。’所以其言语也并不以儿童的言语为限,不过是用那一种为儿童所能理解与享受的罢了。(这是很奇异的,安徒生的言语与格林所用的相差有多么远,且不说他的诙谐趣味,这在丹麦人看来是他最为人所爱的一种特色。在英国普通以为他太是感伤的印象,也大抵都是错误的。)
现在只简略的说明安徒生的言语的技术,但是可惜,这常被湮没了,因为译者的想要修饰,于是在原著者的散文上加了好些东西,而这在原本却正是很光荣地并没有的。至于其余的话可以不说了,这里是他最初的四篇童话,自己会得表明,虽然这总使人绝望,不能把真的丹麦风味搬到英文上来。安徒生,丹麦的儿童的发现者,也是各国家的和各国语的儿童的恩人。真是幸福了,如不久以前一个法国人所说,幸福的是他们,自己以为是给儿童写作,却是一般地贡献于人类,盖他们乃是地上的君王也。”
上面引用安徒生晚年所写的话,原见丹麦全集第二十七册,美国本亦译载之,系一八六八年所记,说明其写童话的先后经过者也。自叙传《我一生的童话》之第七章中也说及此事,但不详细。一九三二年英国出版《安徒生传》,托克斯微格女士(Signe Toksvig)著,盖是丹麦人而用英文著述者,第十三章关于童话第一辑叙说颇多,今不重述,但有两点可以补充。其一,《豌豆上的公主》本是民间传说,与《火绒箱》等都是从纺纱的女人和采诃布花的人听来的,但这里有一点对于伍尔夫小姐的讽刺,因为她遇见无论什么小事总是太敏感的。其二,扫烟囱的独自跳舞,因为洋娃娃苏菲拒绝了他,不肯同安徒生跳舞的据说也有其人,即是珂林家的路易丝小姐。可是这传里最有益的资料并不是这些,乃是他讲人家批评安徒生的地方。这辑童话出去之后,大杂志自然毫不理会,却有两家很加以严正的教训。传中云:
“这是很怪的,安徒生平常总是那么苦痛的想,觉得自己老是恶意的误解与可怕的不公平之受害者,对于这两个批评却似乎不曾流过眼泪。但是我们不妨说,在全世界的文学史上实在再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是傲慢而且驴似的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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